“德朗瓦先生来了,先生。”是老管家在说话,他正歉意地站在门口。
“呃?”梅尔罗斯问,“什么事?”
“德朗瓦先生来了,先生,他想和您谈谈,可以吗?”
梅尔罗斯上校把身子靠在椅背上。“让他进来。”他严厉地说。
不一会儿,保罗·德朗瓦站在了门口。正如梅尔罗斯上校暗示的那样,他身上带有不合乎英国人特征的东西——他娴雅的举止,黝黑漂亮的面孔,靠得太近的双眼。他浑身透出一股文艺复兴时期的气息。他和劳拉·德怀顿给人的感觉何其相似!
“晚上好,先生们。”德朗瓦说着,演戏似地微微欠了欠身。
“我不知道你来此有什么事,德朗瓦先生。”梅尔罗斯上校尖刻地说,“假如和眼前的这个案子没有关系的话——”
德朗瓦笑了笑打断了他。“相反,”他说,“这与案情大有关系。”
“什么意思?”
“我是说,”德朗瓦平静地回答,“我是来自首的,是我谋杀了詹姆斯·
德怀顿爵士。”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梅尔罗斯严肃地问。
“完全知道。”
年轻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桌子。
“我不明白——”
“我为何自首?说是悔恨也罢——你乐意说什么就说什么。我捅死了他,捅在要害之处——你们对此再清楚不过了。”他朝桌子点点头,“我看见你们放在桌上的凶器了。很方便的小工具。德怀顿夫人不巧把它夹在了一本书里,我碰巧抓起它——”
“等一等,”梅尔罗斯上校说,“你是不是要我明白你在承认你用这把刀杀死了詹姆斯爵士?”他把匕首高高地擎在手中。
“一点不错。我通过窗户偷偷地爬进房间,你知道。他背对着我。很容易的。我从原路离开房间的。”
“通过窗户?”
“通过窗户,当然。”
“什么时间?”
德朗瓦犹豫片刻。“让我想想——我正和猎场看守人聊天——那是在六点一刻。我听到了教堂塔顶的钟声。一定是,呃,是大约六点半。”
一丝冷笑挂到上校的嘴边。
“千真万确,年轻人,”他说,“时间是六点半钟。也许你已经听人说过这个时间?这,完全是一起极为奇特的谋杀案!”
“为什么?”
“这么多人承认杀过人。”梅尔罗斯上校说。
他们听到那个年轻人急促的吸气声。
“还有谁承认过?”他努力用平稳的语调问,可是徒劳无益。
“德怀顿夫人。”
德朗瓦甩过头去,不自然地笑了一声。“德怀顿夫人很容易歇斯底里,”
他轻描淡写地说,“如果是我的话,就不会把她的话当回事。”
“我觉得我不会的,”梅尔罗斯说,“这起谋杀案中还有一处奇怪的疑点。”
“是什么?”
“是这样的,”梅尔罗斯说,“德怀顿夫人承认自己开枪打死了詹姆斯爵士,你却承认用刀捅死了他。然而,你们两位都很幸运,他既不是被枪杀的也不是被捅死的,你知道。他的头被人砸碎了。”
“天哪!”德朗瓦大喊一声,“可一个女人不可能那样做的——”
他停下来,咬着嘴唇。梅尔罗斯点点头,露出一丝隐笑。
“经常从书中读到过,”他自言自语,“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
“什么?”
“一对痴情男女彼此都指责自己,原因是他们俩都以为对方做了傻事。”
梅尔罗斯说,“现在我们不得不从头开始了。”
“贴身男仆,”萨特思韦特先生大声说,“那个婢女刚才——我那时没有在意。”他停了停,尽量说得连贯一些,“她害怕我们怀疑他。他一定有过某种动机,我们不知道而她清楚。”
梅尔罗斯上校蹙了蹙眉,然后按一下铃,有人进来之后,他吩咐道:“请问问德怀顿夫人,她是否可以屈尊再过来一次。”
他们静静地等待着,她终于来了。一看见德朗瓦,她哆嗦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来以免自己摔倒。梅尔罗斯上校急忙走上去搀住她。
“没有什么事,德怀顿夫人。请不要担心。”
“我不明白。德朗瓦先生在这里干什么?”
德朗瓦向她走过去。“劳拉,劳拉,你为什么那么做?”
“那么做?”
“我知道了。你是为了我——因为你认为——毕竟,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我想。可,噢!你这个安琪儿!”
梅尔罗斯上校咳了一声。他是个不喜欢感情用事的人,他害怕任何戏剧性的场面。
“如果您允许我这么说的话,德怀顿夫人,您和德朗瓦先生两人都很幸运,你们都不是凶杀嫌疑。他刚才也承认他是凶手——噢,什么事也没有,他没有杀人!然而我们是想了解事实的真相,不想再这么兜圈子浪费时间了。男管家说您在六点半时去了书房——是那样吗?”
劳拉瞟了一眼德朗瓦,后者点了点头。
“事实真相,劳拉,”他说,“我们现在需要讲明的是事实真相。”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将告诉你们。”
萨特思韦特先生慌忙推过去一把椅子,她坐了下来。
“我的确下楼了。我打开书房门,看见——”
她停下来克制着自己的感情。萨特思韦特先生欠下身子拍拍她的手鼓励她说下去。
“是的,”他说,“是的。您看见——”
“我的丈夫趴在写字台上。我看见他的头——血——啊!”
她双手捂住脸。警督也靠上前来。
“请原谅,德怀顿夫人。您以为德朗瓦开枪打死了他?”
她点点头。“原谅我,保罗,”她恳求道,“可你说——你说——”
“我会像杀条狗一样把他杀死,”德朗瓦阴森森地说,“我记得。我是在那天我发现他一直在虐待你时说这话的。”
警督丝毫不离开谈话的主题。
“那么,我明白了,德怀顿夫人,您再次上楼去,呃,什么也没说。我们不谈您这样做的理由。当时,您有没有接触尸体或者走近写字台?”
她猛地打了个寒战。
“没,没有。我马上就跑出了房间。”
“我明白,我明白。当时究竟是什么时间?您知道吗?”
“我回到卧室时,刚好六点半。”
“那么,在六点二十五分左右,詹姆斯爵士已经死了。”警督环顾了一下在场的人,“那座钟——是伪造的啦,呃?我们一直怀疑它。拨动表针,让表停在你希望的任何时间,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了。然而他们出了个错误,让座钟那样朝一侧歪倒在桌上。好了,我们的怀疑对象似乎已经缩小为两个人,男管家或者贴身男仆。我相信不是男管家干的。告诉我,德怀顿夫人,詹宁斯这个人对你的丈夫是否怀恨在心?”
劳拉放开手,扬起脸来。“其实并不是因为有什么积怨,不过——唉,詹姆斯今天上午才告诉我他要辞退他。他发觉他常偷东西。”
“嗯!现在我们越来越明白了。詹宁斯因为品质不好本该被辞退。对他来说是很严重的事。”
“您谈到过一座钟的事,”劳拉·德怀顿说,“那只是偶然——如果你想定时的话——詹姆斯应该肯定会随身带上他的小高尔夫手表。他向前倒下时,那不会也被摔碎吧?”
“想法不错,”上校慢慢地说,“可是恐怕——柯蒂斯!”
警督马上会意地点了点头,离开了房间。一会儿,他就回来了。他的手掌里有一只标画如高尔夫球的银表。这种手表专门卖给高尔夫球手,他们通常把表和球一起松散地揣在兜里。
“给您,先生,”他说,“不过我怀疑它是不是还有用处。这类手表太硬了。”
上校从他手里接过手表,拿到耳边。
“无论如何,好像不走了。”他说。
他用拇指挤压了一下,表盖打开了,里面的玻璃表盘震碎了。
“啊!”他感到一阵狂喜。
表针正好停在六点一刻。
“真是一杯美味波尔多葡萄酒,梅尔罗斯上校。”奎因先生说。
九点半了,三个男人在梅尔罗斯上校家中刚刚用过“晚”餐。萨特恩韦特先生特别兴奋。
“我说得很对,”他格格一笑,“你不能否认,奎因先生。今天晚上,你的出现挽救了两位荒唐的年轻人,他们两个都一心想把头伸进绞索里。”
“是吗?”奎因先生说,“当然不是。我什么也没有做。”
“就已经发生的事而言,未必如此,”萨特思韦特先生表示同意,“不过也许如此。这很难说,你知道,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瞬间,当时德怀顿夫人说:
‘我杀了他。’我从未在舞台上见过哪怕戏剧性不太强的这样的情形。”
“我与你意见大致相同。”奎因先生说。
“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这样的事情会在小说以外发生。”那天晚上,上校大概是第二十次这样断言了。
“发生了吗?”奎因先生说。
上校盯着他,说:“真该死,今晚发生了。”
“你们别忘了,”萨特思韦特先生向后仰着,抿着波尔多葡萄酒,插嘴道,“德怀顿夫人了不起,很了不起,可是她还是犯了一个错。她不该草草地下结论说她丈夫是用枪打死的。同样,德朗瓦仅仅因为看见那把匕首摆在我们面前的桌子上,就傻乎乎地想当然地认为他是被刀刺死的。德怀顿夫人随身把刀带下来,只不过是巧合。”
“是吗?”奎因先生问。
“假设,他们只是承认他们杀死了詹姆斯爵士,而不具体说明如何杀死的——”萨特思韦特先生继续说下去,
“——结果会是怎样的呢?”
“我们可能会相信他们。”奎因先生古怪地一笑,说。
“整个事情完全像一部小说。”上校说。
“也许,他们就是从小说里学到的方法。”奎因先生说。
“大概,”萨特思韦特先生赞同他的看法,“一个人读过的东西会以最奇特的方式在他身上应验。”他看了看奎因先生,“当然,”他说,“从一开始,座钟看来就确实令人怀疑。千万别忘了,把钟或表的指针往前或往后拨,该是多么容易的事!”
奎因先生点点头,重复最后的几个词。“往前,”他停了停又说,“往后。”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鼓舞人心的东西。他又黑又亮的眼睛定定地盯着萨特思韦特先生。
“钟的指针往前拨动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们已经知道了这一点。”
“是吗?”奎因先生问。
萨特思韦特先生瞪了他一眼。“你是不是说,”他缓缓地说,“有人把表针往后拨了?可那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不可能的。”
“不是不可能的。”奎因先生喃喃地说。
“这——这就很荒唐了。那对谁会有好处呢?”
“我想,那只会对当时有不在现场证据的某个人有好处。”
“老天!”上校喊道,“那时,年轻的德朗瓦说他正和猎场看守人交谈。”
“他非常明确地告诉了我们这了点。”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他们面面相觑。他们感到浑身不自在,好像脚下的坚硬地面陷了下去。一个个事实转来转去,不时地显出意料不到的新面孔。这个万花筒的中央是奎因先生黝黑、微笑的面容。
“可是在那种情况下——”梅尔罗斯开口说道,“——在那种情况下——”
萨特思韦特先生非常机灵,替他说完了那句话。“事情就完全倒过来了。
骗局是一样的,可骗局只对贴身男仆不利呀。噢,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既然如此,他们两人为何又都承认自己杀了人呢!”
“是呀,”奎因先生说,“直到那个时候你们难道还不怀疑他们是凶杀嫌疑吗?”他接着说下去,声音平静、柔和,“就像书中的情节,你说呢,上校。他们从书里得到启示,借鉴了书中无辜的男女主角的所做所为。当然这就使你们感到他们也是无辜的——他们的背后有一股传统的力量。萨特思韦特先生一直在说那就像在舞台上演戏。你们俩都是对的,那不是真的。你们一直这样说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如果他们想让我们相信的话,他们就该编造一个比原来更加圆满的故事。”
那两个人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那会是聪明些的做法。”萨特思韦特先生缓缓说道,“那会是相当聪明的做法。再者,我也在思考另外一件事。男管家说他七点钟进入房间关窗户,那么他肯定原以为窗户开着。”
“德朗瓦正是从窗户爬进去的,”奎因先生说,“他一下砸死了詹姆斯爵士,然后他与她一起伪造了现场——”
他看了一眼萨特思韦特先生,鼓励他把当时的情形重新描述一下。于是,萨特思韦特先生支支吾吾地讲述起来:
“他们摔坏了座钟,把它侧放在桌上。是的,他们拨了表针,把表也摔坏了。然后,他从窗户跳出去,她接着把它关严闩上。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不嫌麻烦拨表摔表呢?为什么不只是把钟的指针往后拨一下就算完事呢?”
“钟始终有些太明显了,”奎因先生说,“任何人都会识破如此显而易见的一种布置的。”
“可是,手表的介入确实太牵强了。嗨,我们想到那只表,纯属偶然。”
“噢,不,”奎因先生说,“那是德怀顿夫人的建议,请记住。”
萨特思韦特先生出神地注视着他。
“而且,你知道,”奎因先生柔声说道,“不大可能忽略手表的一个人会是贴身男仆。这些贴身男仆比任何人都清楚装在他们主人口袋里的东西。如果德朗瓦拨了钟的指针,男仆也会拨动表针。他们这两位痴情男女其实并不了解人性的秘密。他们与萨特思韦特先生不一样。”
萨特思韦斯先生摇了摇头。
“我完全错了,”他谦卑地小声咕哝道,“我原以为你是来拯救他们的。”
“我是的,”奎因先生说,“噢!不是拯救他们两位,而是其他人。也许你没有留意夫人的贴身女仆?她没有穿蓝缎子衣服,也没有在某场戏中扮演角色。可她确实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而且我觉得她非常爱詹宁斯那个人。我想你们两人中间有一个能够挽救她的心上人免去绞刑。”
“我们没有任何证据。”梅尔罗斯上校呆呆地说。
奎因先生笑了:“萨特思韦特先生有。”
“我?”萨特思韦特先生感到惊讶。
奎因先生接着说:“你掌握着一个证据可以证明那块手表不是在詹姆斯爵士的口袋里碰坏的。如果不打开表盖,不可能把那样的一块表弄碎的。试一试就知道了。有人把手表掏出来,打开表盖,调慢表针,摔碎玻璃表盘,然后合上表盖,放回到死者的口袋里。他们谁也没注意失去了一小块玻璃。”
“噢!”萨特思韦特先生恍然大悟。他连忙把手伸入自己的马甲口袋里,掏出一块弧形玻璃。
此时此刻,他感到非常得意。
“凭这个,”萨特思韦特先生用自命不凡的口气说道,“我将把一个人从死亡边缘救回来。”
与犬为伴
职业介绍所办公桌后面那个贵妇人似的女人清了清喉咙,眯着眼睛看着坐在对面的女孩。
“那么你拒绝考虑这份工作?今天上午人家才过来登记。我相信那是意大利的一个优美角落。一个寡妇带着三岁的小男孩和一位上了年岁的老妇,她的母亲或姑妈。”
乔伊斯·兰伯特摇了摇头。
“我不能离开英国,”她的声音疲惫不堪,“有好多原因。要是您能帮我联系到一个全日工,该有多好?”
她的声音轻微地颤抖着——一直这么轻微地颤抖着,因为她尽力地克制着自己。她深蓝色的眸子恳切地看着对面的女人。
“这就很难了,兰伯特夫人。这里只需要全日保姆,但是要求具有完备的资格证明。而你什么也没有。我的档案里就有几百份资格证明,确实有几百份。”她停顿一下,“你家里还有人需要跟在身边吗?”
乔伊斯点点头。
“孩子吗?”
“不,不是孩子。”说完,她的脸上闪过一丝隐笑。
“唔,很不幸。我会尽力而为的,当然,不过——”
很明显,面试要结束了。乔伊斯站起身来。当她从龌龊的办公室走到街上的时候,她咬着嘴唇,抑制着夺眶欲出的眼泪。
“不要哭,”她严厉地告诫自己,“不要成为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傻瓜。你现在惶恐不安——你现在正——惶恐不安。惶恐不安没有丝毫用处。时间还早得很,许多事情还可能发生。不管怎么说,玛丽姨妈应该收留我两个星期。振作些,女孩,赶快走,不要让你好心的亲戚等你。”
她沿着埃奇韦尔路走下去,穿过公园,走到维多利亚街,拐进“陆海军百货商店”。她走进雅座酒吧,坐下来,瞟了一眼手表。刚刚一点半。五分钟很快过去了,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太太抱着大包小包一下子坐到她身边。
“啊!你来了,乔伊斯。恐怕我晚到了几分钟。午餐室的服务不比以往周到了。你肯定也吃过午饭了?”
乔伊斯迟疑了一两分钟,然后平静地说:“吃过了,谢谢您。”
“我总是十二点半吃午饭,”玛丽姨妈说着,把包裹整理一下舒舒服服地坐好,“不那么急了,空气也好多了。这里的加了咖喱粉的鸡蛋好吃极了。”
“是吗?”乔伊斯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她一想起加了咖喱粉的鸡蛋简直就觉得难以忍受——热气腾腾,味道鲜美!她狠狠心不再去想这些。
“你看起来脸色不好,孩子,”玛丽姨妈说。她本人却显得很富态。“别赶时髦不吃荤,那都是瞎扯。一块带骨肉绝对不会对任何人有害处的。”
乔伊斯打断了她的话:“现在那不会对我有什么害处的。”但愿玛丽姨蚂不要再谈论食物。约你一点半与她见面,你心中充满希望,而她却自己吃完饭过来与你大谈加咖喱粉的鸡蛋和烤肉——噢!残忍,太残忍了!
“说正经事,我亲爱的,”玛丽姨妈说,“我收到了你的信。你接到我的消息就赶来了,真是好姑娘。我告诉你,无论什么时候见你我都高兴,所以我本该——可是不巧的是我刚刚以极好的价钱把房子租了出去。太划算了,不想错过。他们带自己的金质餐具和亚麻铺盖,租期五个月。星期四,他们就搬进来,我去哈罗盖特。最近,我的风湿病一直困扰着我。”
“我明白,”乔伊斯说,“很抱歉。”
“所以,不得不下次再款待你了。见到你总是很高兴,我亲爱的。”
“谢谢您,玛丽姨妈。”
“你知道,你真的脸色不好,”玛丽姨妈仔细地端详着她说,“你的身子也很单薄,浑身瘦骨嶙峋的。你本来气色很好,现在怎么啦?你的脸色一直很红润很健康的。一定要多注意锻炼身体呀!”
“今天我一直在大运动量地锻炼身体,”乔伊斯冷冷地说,接着站起身来。“就这样吧,玛丽姨妈,我得走了。”
又开始往回走了——这一次穿过圣·詹姆斯公园,继续往前走,穿过伯克利广场,穿过牛津街,上埃奇韦尔路,中间路过普雷德街,直到埃奇韦尔路快要到头了,然后往旁边拐,接连穿过几条肮脏的小巷,最后到达一幢昏暗的房子。乔伊斯用碰簧锁钥匙打开门,进入又小又脏的门厅。她匆匆爬上楼梯,直到顶部平台。正对着她有一扇门,从这扇门的底部不断地传出呼哧呼哧的声音,紧接着是一连串的呜呜声和狺吠声。
“是我,特里亲爱的,是女主人回家来了。”
门开了,一团白白的物体猛地扑向女孩——一条又老又丑的粗毛狐犬,皮毛粗劣不堪,似乎又双眼昏花。乔伊斯把它抱在怀里,坐到地板上。
“特里,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特里。爱你的女主人,特里,使劲地爱你的女主人!”
特里很听话。它热情的舌头忙乎起来,舔她的脸颊,她的耳朵,她的脖颈。它的短尾巴一直兴奋地摇摆不停。
“特里亲爱的,我们将干什么呢?我们将会怎么样呢?噢!特里亲爱的,我太累了。”
“喂,听着,小姐,”从她身后传来一个刻薄的声音,“你能不能不再拥抱、亲吻那条狗,我这里给你准备了一杯上好的热茶。”
“噢!巴纳斯太太,您真好。”
乔伊斯连忙爬起身。巴纳斯太太是一个身材高大、一脸凶相的女人。她外表显得非常严厉,内里却藏着一副火热的心肠。
“一杯热茶绝对不会对任何人有害处的。”巴纳斯太太清晰的话语,表露出她那一阶层普遍的思想感情。
乔伊斯感激地抿了口茶,她的女房东偷偷地瞥了她一眼。
“运气怎么样,小姐——夫人,我是不是该称呼你夫人?”
乔伊斯摇了摇头,愁容满面。
“唉!”巴纳斯太太叹了口气,“是呀,今天看来并不像你可能认为的那样是幸运的一天。”
乔伊斯忽然抬起眼睛。
“噢,巴纳斯太太——您是不是说——”
巴纳斯太太沮丧地点了点头。
“是的,巴纳斯又失业了。我们该怎么办呢,我真的不知道。”
“噢,巴纳斯太太——我必须——我的意思是您想要——”
“别苦恼,我亲爱的。我不是要拒绝你,可如果你已经找到一个差事我会高兴的——然而如果你没有——你没有。你喝完那杯茶了吗?我要把杯子拿走了。”
“还有一点。”
“唉!”巴纳斯太太用指责的口气说,“你要把剩下的茶水留给那条可恶的狗——我了解你。”
“噢,请原谅,巴纳斯太太。只剩下一点了。您其实并不在意,是吗?”
“即使我在意,那也没有用。你被那只脾气很坏的小东西简直搞得神魂颠倒。是的,我说的没错,它就是那副德性。今天早上本来没有烦心的事,它却咬我。”
“噢,不,巴纳斯太太!特里不会那样做的。”
“它朝我龇牙咧嘴,呜呜直叫。我只不过想看看你的那些鞋子还能不能穿。”
“它不喜欢任何人碰我的东西。它想它应当保护它们。”
“好啦,它怎么会想呢?狗并不会想事情的。它该乖乖地呆在该呆的地方,拴在院子里不让小偷小摸进来。总是这么亲昵!小姐不该——这就是我要说的。”
“不,不,不。千万别。千万别!”
“自便吧,”巴纳斯太太说。她从桌上拿走茶杯,从特里刚喝完茶水的地板上撤走茶碟,高视阔步地离开了房间。
“特里,”乔伊斯喊道,“来这儿,和我说话。我们该怎么办呢,我的甜心?”
她坐到摇摇晃晃的扶手椅里,把特里放在膝上。她扔掉帽子,向后靠过去。她把特里的两只爪子分别架在自己的脖子两侧,在它的鼻子上它的眼睛中间心爱地亲吻着。然后,她开始用柔柔的、低低的声音与它交谈,同时双手温存地抚弄着它的耳朵。
“我们怎么向巴纳斯太太交待呢,特里?我们欠她四个星期的房租了,而她是多么好心的一个人,特里,她是多么好心的一个人。她永远不会赶我们出去的。但是我们不能因为她是好心人而占她的便宜,特里。我们不能那样做。
为什么巴纳斯也要失业呢?我讨厌巴纳斯,他总是喝得醉醺醺的。假如一个人,总是醉醺醺的样子,他通常就会失业。而我不喝酒,特里,可还是找不到工作。
“我不能离开你,亲爱的。我不能离开你。我甚至不能把你托付给任何人——没人会对你好的。你不年轻了,特里——十二岁了——没人想收留这样一条老狗,眼神不好,又有点聋,还有点——是的,只是一点——脾气急躁。你对我很温顺,亲爱的,可你不是对每个人都温顺,是不是?你呜呜地叫,是因为你知道大家对你都不友好。只有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不是吗,亲爱的?”
特里体贴地舔了舔她的面颊。
“和我说话,亲爱的。”
特里发出一声绵长的低吼——仿佛一声叹息,然后它用鼻子在乔伊斯的耳朵后面厮磨起来。
“你信任我,是不是,安琪儿?你知道我永远不会离你而去。可我们怎么办呢?这是我们目前急待解决的问题,特里。”
她在椅子里又向后靠了靠,半闭着双眼。
“你还记得吗,特里,我们过去度过的所有愉快的时日?你、我、迈克尔、爸爸。噢,迈克尔,迈克尔!那是他第一次出门。他回法国之前打算送给我一件礼物。我嘱咐他不要奢侈。后来我们去乡下,一切都那么新奇。他告诉我朝窗外瞧。窗外的小路上,你蹦蹦跳跳地往前跑。那个滑稽的小个子男人用长长的皮带牵着你,那人浑身都是狗的气味。他说得多好哇,‘真正的货色,它是真正的货色。看看它,太太,它难道不是一幅画吗?我曾经对自己说过,太太和先生一看见它准会赞叹说——那条狗是真货色!’“他喋喋不休地讲下去——而我们有相当长时间也那样叫你——真货色!
噢,特里,你当时是多么可爱的一只小狗,小脑袋歪向一侧,摇摆着你那可笑的尾巴!迈克尔离家去法国了,我在世界上就只有你这只最亲爱的狗作伴了。
你陪我一起拆看迈克尔的所有来信,是吗?你总是闻闻它们,于是我就说:
‘主人写来的。’你就明白了。我们多么愉快,多么愉快呀!你和迈克尔和我。而如今迈克尔死了,你也老了,我——我讨厌整天出去找活。”
特里舔她。
“电报来的时候你也在场。如果不是因为你,特里,如果我没有你支撑我的话……”
她默默地呆了几分钟。
“从那以后,我们就相依为命,一起度过所有的悲悲喜喜——生活中有许许多多的逆境,不是吗?眼前我们就又一次陷入了困境,只能求助于迈克尔的姑妈、姨妈了,而她们却认为我过得挺好。她们不知道他把钱都赌光了。我们对谁也不能讲。反正我不在乎——他为什么不该赌钱呢?每个人都不免会犯某种错误。他爱我们俩,特里,那才是真正重要的。他自己的亲戚随时会和他过不去,说他坏话脏话。我们不会给她们这样的机会的。可是,我多希望我有自己的一些亲戚。一门亲戚也没有,经常使人很尴尬。
“我很累,特里——也饿极了。我不能相信自己只有二十九岁——我觉得都六十九了。其实,我并不敢于面对现实——我只有假装这样。有些话说出来很惭愧。昨天,我一路走到伊灵去见表姐夏洛特·格林。我原想如果我十二点半赶到那里,她一定会请我留下来吃午饭。而当我到她家门口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简直是去骗吃白食。我怎么也不肯那样做。于是我又一路走回来了。我真傻,做叫花子就应当厚脸皮,要不然连想都别想。我觉得自己的意志太不坚定了。”
特里又呻吟了一声,抬起黑黑的鼻子伸到乔伊斯眼前。
“你的鼻子仍很可爱,特里——凉丝丝的像冰淇淋。噢,我确实非常爱你!我不能和你分开。我不能让人把你‘扔掉’,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
温温的舌头热烈地舔来舔去。
“你听懂了我的话,我的甜心。你会想方设法帮助女主人的,是不是?”
特里吃力地跳下去,摇摇晃晃地走到墙角。它踅回来,牙齿叼着一只打碎了的碗。
乔伊斯啼笑皆非。
“它是不是正在耍它自己独一无二的把戏?这是它能够想起的惟一可以帮助女主人的招数。噢,特里,特里,谁也不会把我们分开!我为此会尽力而为的。可,我会吗?一个人这样许了诺,而后当他做此事时遇到困难,他说‘我当时并未说过要做这样的事。’我会尽力而为吗?”
她从椅子上起来,蹲在狗的身边。
“你看,特里,是这样的。保育员不会养狗,陪伴老妇人的侍女不会养狗,只有结了婚的女人才会养狗,特里。他们购物时才把价格昂贵的毛茸茸的小狗带在身边。假如一个人偏爱一只又老又瞎的粗毛硬——唉,为什么不呢?”
她的眉头舒展开来。这时,楼下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不知道是不是邮差。”
她跳起身,匆匆下楼,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封信。
“可能是吧。但愿……”
她撕开了信封。
亲爱的夫人,
我们已经对此画做了检验,我们的意见是它并非克伊普的真品,因而它不具备任何实际价值。
您真诚的朋友
斯隆和赖德
乔伊斯捧着信站在那里。她说话时,声音都变了。
“完了,”她说,“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可我们不会分开的。有一个办法,当然不是去讨饭。特里亲爱的,我要出去了,很快就回来。”
乔伊斯急急忙忙下楼,走到一个黑暗的角落,那里有一部电话。她拨了一个号码。话筒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嗓音。当他意识到她是谁时,他的口气马上变了。
“乔伊斯,我亲爱的姑娘,今天晚上过来吃饭、跳舞吧。”
“不行,”乔伊斯轻声说,“没有合适的衣服穿。”
她想起那只破旧的小橱里空荡荡的挂衣钩,自嘲地笑了。
“那我现在过来看望你,怎么样?什么地址?我的天,那是哪儿?真的放下架子了,是不是?”
“我一点架子也没有了。”
“嗬,你真够坦率的。一会儿见。”
大约三刻钟后,阿瑟·哈利迪的汽车停在了房子外面。
满含敬畏的巴纳斯太太领他上了楼。
“我亲爱的姑娘,这是多么糟糕的住处呀!你究竟怎么到了如此落魄的境地?”
“由于傲气以及其它几种徒劳无益的情感。”
她说起话来那么轻松;她用嘲讽的眼神看着对面的男人。
许多人说哈利迪很英俊。他身材高大,肩膀宽阔,皮肤白皙,有一对浅蓝色的小眼睛和一个粗大的下巴。
她朝那把摇摇晃晃的椅子指了指,他坐下了。
“噢,”他若有所思地说,“我敢说你已经碰了钉子。我说——那畜生咬人吗?”
“不,不,它很温顺。我已经把它训练成了一只、一只看家狗。”
哈利迪上下打量着她。
“准备屈服了,乔伊斯,”他温情脉脉地说,“是这样吗?”
乔伊斯点点头。
“我以前告诉过你,我亲爱的姑娘,我最终总会达到目的的。我知道你会不失时机地为自己的利益考虑的。”
“我很幸运,你还没有改变主意。”乔伊斯说。
他用狐疑的目光看着她。和乔伊斯在一起,你永远不会清楚她的意图所在。
“你将嫁给我?”
她点点头。“你愿意的话,尽快结婚。”
“事实上,越快越好。”他笑着环顾了一下房间。乔伊斯脸红了。
“顺便提个条件。”
“条件?”他又感到疑惑不解了。
“我的狗。它必须和我在一起。”
“这只又老又瘦的畜生?你可以拥有任何品种的狗,任你选择,不计价钱。”
“我需要特里。”
“噢!好吧,随你的便。”
乔伊斯瞪着他。
“你真的知道,是不是,我不爱你,一点也不爱。”
“我对此并不在乎,我脸皮厚。但你别给我耍花招,我的姑娘。如果嫁给了我,就得光明正大地做我的妻子。”
乔伊斯脸上的血色顿时好转了。
“你的价值只体现在你的钱上。”她说。
“现在我可不可以吻你一下?”
他走近她。她微笑着等他。他拥抱她,亲吻她的脸,她的唇,她的脖子。
她既不动情也不退缩。最后他放开了她。
“我将为你买一只戒指,”他说,“你喜欢什么样的,钻石的还是珍珠的?”
“红宝石的,”乔伊斯说,“尽可能大的,血红色的。”
“真是古怪的念头。”
“我想让它与这只小小的半圆珍珠戒指形成对比,这是迈克尔给我买得起的仅有的一件信物。”
“这一次运气要好一些,呃?”
“你办事还算合意,阿瑟。”
哈利迪边笑边走了出去。
“特里,”乔伊斯说,“舔我,使劲舔,舔我的脸和脖子,尤其是我的脖子。”
特里奉命而行的当儿,她喃喃自语,思绪万千。
“想一想其它非常艰难的事情——这是惟一的选择了。你永远猜不到我刚才想起了什么——果酱,食品店里的果酱。我一遍一遍地对自己默念着。草莓、茶蕉子、浆果、布拉斯李子。也许,特里,他很快就会厌倦我了。我希望这样,你呢?据说男人们和你结婚后都这样。可是迈克尔不会讨厌我——永远不会——永远不会——永远不会——噢!迈克尔……”
第二天早晨,乔伊斯起床时,心情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她深深地叹息一声。睡在她床上的特里马上爬起来,深情地亲吻她。
“噢,亲爱的——亲爱的!我们只好这样度过难关了。不过要是有什么事情发生该有多好。特里,亲爱的,你不会不帮女主人吧?只要你能帮,你会的,我知道。”
巴纳斯太太送来茶水、面包和黄油,并衷心地祝贺她。
“瞧,夫人,想一想你要和那位先生结婚了。他是坐罗尔斯来的,绝对没错。想到有一辆罗尔斯停在我们家门外,巴纳斯清醒了许多。嗨,我提醒你,那条狗正蹲在外面的窗台上。”
“它喜欢晒太阳,”乔伊斯说,“可那十分危险。特里,进来。”
“如果我是你,我就让这个可怜的小东西结束痛苦。”巴纳斯太太说,“让你的先生再给你买一只毛茸茸的小狗,戴着手笼的贵妇人怀里抱着的那种。”
乔伊斯笑了笑又朝特里喊了一声。那条狗笨拙地站起来。就在这时,楼下的街道上传来狗咬架的声音。特里向前伸长脖子,欢快地吠了几声。破旧的窗台一下子翘了起来。特里,又老又笨的特里,一个趔趄,跌了下去。
乔伊斯疯了似地叫了一声,跑下楼梯,跑出前门。几秒钟后,她跪在特里身边。它可怜地呻吟着,它的姿势向她表明它伤得很重。她向它俯下身去。
“特里——特里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
尽管非常虚弱,它还是努力地摆了摆尾巴。
“特里,孩子——女主人会帮你治好的——亲爱的孩子。”
一群人,大多都是小男孩,围了上来。
“从窗户上摔下来的,就是!”
“天哪,它看起来伤得不轻。”
“很可能它的脊椎骨摔断了。”
乔伊斯对此丝毫没有在意。
“巴纳斯太太,最近的兽医站在哪儿?”
“有一个叫乔布林的兽医,在米尔街附近,你能不能带它去那里。”
“拦一辆出租车。”
“让开些。”
这是一位老人和蔼可亲的声音,他刚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他跪在特里旁边,掀起它的上嘴唇,然后用手抚摩它的全身。
“恐怕它可能在内出血,”他说,“身体表面好像并没有什么骨折的地方。我们最好送它去兽医站。”
他和乔伊斯两人把狗抬了起来。特里痛苦地尖叫了一声,牙齿碰破了乔伊斯的胳膊。
“特里——没事的——好的,老先生。”
他们把它抬进出租车,开走了。乔伊斯心不在焉地用手帕把受伤的胳膊缠起来。特里显得十分悲伤,试图去舔它咬破的地方。
“我知道,亲爱的,我知道,你不是有意咬伤我的。没事了,没事了,特里。”
她轻抚着它的脑袋。对面的男人注视着她,什么也没有说。
他们很快就到了兽医站,找到了兽医。他是一位态度冷漠的红脸男子。
他检查特里时动作一点也不轻柔,乔伊斯站在一旁心如刀绞,两行泪水从她的脸颊上淌下来。她继续用低低的声音安慰特里:
“没事的,亲爱的。没事的……”
兽医直起身来。
“没有办法马上确诊。我必须对它作彻底检查。你得把它留在这里。”
“噢!不行。”
“恐怕你得这样做了。我必须带它去下面。大约半个小时后我打电话给你。”
乔伊斯内心十分难过,但还是答应了。她亲了亲特里的鼻子。她泪眼朦胧,跌跌撞撞地下了台阶。帮她的那个男人仍然没有离开,她已经忘了他。
“出租车还停在这里。我送你回去。”她摇了摇头。
“我想走一走。”
“我陪你一起走。”
他付了钱,出租车走了。他一言不发,静静地走在她旁边,她几乎觉察不到他的存在。他们走到巴纳斯太太的家门口时,他开口了:
“你的手腕。你得处理一下伤口。”
她低头瞧了瞧。
“噢!没事的。”
“伤口需要彻底的清洗和包扎。我和你一块进去。”
他陪她爬上楼梯。她让他为她清洗伤口,然后用一块干净的手巾包起来。
她只是唠叨一件事:
“特里不是有意咬伤我的。它永远不会,永远不会有意伤我的。它确实没有意识到是我。它当时一定疼得厉害。”
“是的,恐怕就是这样。”
“现在大概他们正在残忍地折磨它?”
“我确信他们正在对它采取一切可能的治疗措施。兽医打来电话后,你可以去把它接回这里来护理。”
“是的,当然。”
那人停了停,向门口走去。
“我希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局促不安地说,“再见。”
“再见。”
两三分钟后,她才猛然回过神来,他一直在好心地帮她而她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说。
巴纳斯太太走进来,手里端着茶杯。
“好啦,我可怜的好孩子,喝杯热茶。你精神全垮了,我看得出。”
“谢谢您,巴纳斯太太,我一点也不想喝。”
“对你会有好处的,亲爱的。别再这么伤心了。你的小狗会治好的;即使不会好,你的那位先生也会送你一只完全两样的狗。”
“别说了,巴纳斯太太。别说了,求求您。如果您不在意的话,我想一个人呆呆。”
“对不起,我不再——电话铃响了。”
乔伊斯箭一般地冲下楼去。她拿起话筒。巴纳斯太太气喘吁吁地跟了下来。她听到乔伊斯说:“是我——请讲。什么?噢!噢!好的。好的,谢谢您。”
她放下话筒,转过身来。她的面容把巴纳斯太太这位善良的女人吓了一跳。她看起来脸色苍白,面无表情。
“特里死了,巴纳斯太太,”她说,“我没有陪伴它,它孤独地死在那里。”
她上了楼,进了房间,坚决果断地关上了门。
“这下好了,我不会再说了。”巴纳斯太太对着门厅的壁纸说。
五分钟后,她把头探进房间。乔伊斯僵直地坐在椅子上。她没有掉泪。
“是你的先生,小姐。我请他上来吗?”
乔伊斯的眼睛突然一亮。
“是的,请他上来。我想见他。”
哈利迪嚷嚷着进来了。
“好了,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我没有浪费太多时间,是不是?我这就准备把你从这个糟糕透顶的地方带走。你不能住在这里。快点,带上你的东西。”
“没有必要了,阿瑟。”
“没有必要了,什么意思?”
“特里死了。我现在没有必要和你结婚了。”
“你在说什么呀?”
“我的狗——特里。它死了。我嫁给你只是为了我们两个能在一起。”
哈利迪瞪着她,他的脸变得越来越红。
“你疯了。”
“也许吧。爱狗的人都这样。”
“你郑重其事地通知我,你嫁给我只是为了——噢,真荒唐!”
“你为什么认为我要嫁给你?你知道我讨厌你。”
“你嫁给我,因为我可以让你过得非常舒心——我能够做到。”
“我觉得,”乔伊斯说,“你所说的比我想的更加令人反感。不管怎么说,一切都了了。我不和你结婚!”
“你有没有意识到你对我的态度过于恶劣了?”
她冷冷地看着他。在她锐利的目光注视下,他退缩了。
“我不认为这样。我听你谈过生活中要追求刺激,你从我这儿正好得到了极大的刺激,我对你的厌恶加剧了这种刺激性。你明知道我讨厌你,你却乐此不疲。昨天我允许你吻我的时候你感到失望,因为我没有退缩,连皱皱眉眨眨眼都没有。你身体里有某种野性的东西,阿瑟,某种残酷的东西——某种虐待狂的欲望……对你这种人的态度,无论多么恶劣,都不会过分。现在,请你离开我的房间,不介意吧?我想一个人独自呆着。”
他语无伦次地迸出两句:
“那——你怎么办呢?你没有钱。”
“那是我的事。请走吧。”
“你这个小淘气鬼。你肯定疯了,小淘气鬼。你和我还没有结束呢。”
乔伊斯笑了。
什么事情都不能使他死心,而她的笑声却把他击垮了。真是令人始料未及。他无比尴尬地下了楼梯,开车走了。
乔伊斯松了一口气。她戴上她那顶破旧的黑毡帽,也出了房间。她在街上机械地挪动着脚步,既没有思想也没有感觉。她大脑的某个角落在隐隐作痛—
—这种痛苦她也许会很快感受到,而暂时,一切都那么仁慈,她浑身麻木不仁。经过职业介绍所时,她踌躇不前。
“我得做点事情。当然可以去河的对岸,我常常这样想。把一切都结束吧。可河上那么冷那么湿。我觉得我不够勇敢,真的不敢勇敢。”
她拐进职业介绍所。
“早上好,兰伯特夫人。恐怕还是没有全日工。”
“没关系,”乔伊斯说,“我现在什么工作都可以干。我的朋友,和我住在一起的那位,已经——离去了。”
“那么你愿意考虑去国外了?”
乔伊斯点点头。
“是的,尽可能远一些的国家。”
“阿拉比先生现在碰巧在这里对申请求职的人进行面试。我带你进去见他。”
一会儿之后,乔伊斯坐在一间小屋里回答问题。她模模糊糊地感到跟她谈话的人有些面熟,可她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突然,她的大脑清醒了一些,意识到最后一个问题隐隐约约有些不寻常。
“你和老年女性相处得好吗?”阿拉比先生问她。
乔伊斯不由自主地笑了。
“我想是的。”
“你知道,我姑妈和我住在一起,她很难相处。她非常喜欢我,她其实也很可爱,不过,我想一位年轻女性有时也许会觉得她很难通融。”
“我觉得自己有耐心,脾气也好。”乔伊斯说,“而且,我和老年人一直相处得很融洽。”
“你必须为我姑妈做某些规定的事情,否则,我的小儿子会告你的状。他才三岁,他的妈妈一年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