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一年以前——他无法忘记。
第一部 罗斯玛丽
第五章 亚历山大·法雷地
仙蒂拉·法雷地没有忘记掉罗斯玛丽·巴顿。
她此时正在想着她——想着那天晚上,她在餐厅里突然卧倒在桌上。
她记得当时她自己倒抽了一口凉气,然后抬起头来,发现史提芬在注视着她……
他看出了她眼里的实情吗?他看出了她眼光里所混合着的憎恨、恐怖与胜利的复杂情绪吧?
将近一年以前了——而现在她脑海里还是就像昨天一样地鲜明!罗斯玛丽,这个名字的意思就是记忆。那真是恐怖的事实。一个死掉的人仍然活在你的脑海里是绝对不好的,罗斯玛丽就是这样。在仙蒂拉的脑海里——也在史提芬的脑海里吧?她不知道,但是她想有可能。
卢森堡餐厅——那装潢豪华、服务周到,有着上等食物的可恨地方。一个不可能避开不去的地方,人们总是邀请你去那里。
她很想忘掉一切——但是每一件事物都令她忆起。连“避风港”也不能幸免,自从乔治·巴顿来住在旁边的“小官府”之后。
他这样做实在有点奇怪。乔治·巴顿是个彻头彻尾的怪人,一点也不是她所喜欢的邻居。他在“小官府”的出现,把她的“避风港”的平静、迷人气氛都破坏掉了。在这个夏季之前,“避风港”一直是她和史提芬休养的地方,一个她们快乐地在一起的地方——也就是说,如果她们一直快乐地在一起的话。她们在一起快乐吗?
她的双唇紧抿。是的,一千个“是的”,她们是快乐地在一起,如果不是因为罗斯玛丽的话。罗斯玛丽粉碎了她和史提芬之间开始建立的互信与关怀的心愿。有某种东西,某种直觉令她怀疑史提芬隐藏自己的感情--忠贞专一的钟情。她自那天他假装害羞,假装不知道她是谁而找她聊天的时候开始,就知道他爱上了她。
事实上他那时已经知道她是谁。她说不出是在什么时候了解到这个事实。那是在她们婚后不久,有一天他在向她详细说明一篇巧妙的政治操纵文章时。
她听完了他的说明之后,一个思绪闪现脑际:“这让我想起了一件事,是什么呢?”后来她知道了,在根本上那篇文章所使用的技巧,就跟他在那次宴会上所使用的一样。她对这项了解一点也不惊讶,就好像这是她早就已经知道了,只是现在才浮现在脑海的表面上一样。
自从她们结婚的那天开始,她就已了解到他并不像她爱他一样地爱她。然而她想那可能是他真的没有像她一样的爱。她的那种爱的力量,是她自己的一项不快乐的遗产。她知道,像她那样强烈的爱是不寻常的。她甚至甘愿为他而死;她愿意为他撒谎,为他欺骗,为他受苦受难!当她发现他的伎俩时,她并没生气,反而很骄傲地接受这个事实,而且甘愿满足他的一切需要。他需要她,需要的不是她的心,而是她的头脑,以及她一生下即具有的各种有利的条件。
有一件事她绝对不做,那就是对他表现一种他所无法回报的爱情,那将使他自觉难堪。她相信他喜欢她,很高兴有她作为伴侣。她预想着一个将来,一个她的负担可以大量减轻的将来--一个关怀与友谊的将来。
她想,他是以他的方式爱着她。
后来罗斯玛丽闯入了她们的生活。
有时候她不禁怀疑,他怎么可能认为她不知道他们的事。她一开始便知道——在圣莫瑞兹——当她看到他注视那个女人的样子的时候。
她知道那个女人在一天之中便成了他的爱人。
她知道那女人使用的香水……
她可以从史提芬的脸上看出来,他在想些什么——那个女人——那个他刚刚离开的女人!
她平心静气地想,她所经历的痛苦实在难以估计。一天又一天地忍受折磨,除了勇气——她天生的自负之外,没有什么可以支撑。她不让她的感受显露出来,她绝不让它们显露出来。她的体重减轻了,变得又瘦又苍白,身上各处的骨头都突了出来,只有一层薄薄的皮包裹着。她强迫自己进食,但是却无法强迫自己睡眠。每天晚上独守空闺,两眼干涩,望着黑夜,枯坐至天明。她不吃安眠药,觉得那是弱者的行为。她要撑下去。哀求、抗议或是露出一副深深受伤的样子……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她所痛恨的行为,她绝不这样做。
她只有一丝安慰,那就是史提芬并不愿意离她而去。不错,那是他为了他的事业着想,而不是因为喜欢她,然而他不想离她而去这个事实仍然存在。他不想离开她。
也许,有一天,狂恋会过去……
他到底看上了那个女人什么?不错,她漂亮、迷人——但是其他的女人也一样。罗斯玛丽到底有什么令他那般着迷的?
她没有头脑——愚蠢——而且不——她特别抓住这一点——甚至也不怎么风趣。要是她有才智、气质和脾气——这些是吸引男人的东西。仙蒂拉深信事情会过去的——史提芬会厌倦的。
她相信他一生的最主要兴趣是他的事业。他追求的是伟大的东西,而且他自己也知道。他具有一个演说家的好头脑,而且也乐于应用它。这是他一生既定的事业。一旦迷恋消退,他当然会了解这个事实吧?
仙蒂拉从没考虑过离开。她想都没想过这个念头。她是他的,肉体以及灵魂都是他的,不管他要不要。他是她的生命,她的一切。她的心中燃烧着一股中古世纪的爱的烈火。
有一阵子,她的心中燃起了希望。她们一起到“避风港”去。史提芬似乎比较正常了一些。她突然感到昔日她们之间的情愫又回转了。她的心中升起了希望。他仍然要她,衷心高兴地跟她在一起,听信她的判断。那时,他逃脱了那个女人的魔爪。
他看起来快乐多了,比较像昔日的他。
没有什么不可挽回的。他正在逐渐恢复中,要是他能下定决心跟她断绝来往……
然而她们回到伦敦,而史提芬故态复萌。他显得憔悴、心乱、满脸病容。他已无法专心工作。
她想知道原因所在。罗斯玛丽要他跟她一起私奔……他正在下决心采取行动——断绝一切关系。笨蛋!疯子!他是那种事业永远第一的男人——很典型的英国男人。他一定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在内心深处——是的,但是罗斯玛丽很漂亮——也很愚蠢。史提芬不是一个为了女人抛弃事业而事后又后悔的男人。
仙蒂拉偷听到了一句话——有一天在一次鸡尾酒会上的一句话。
“……告诉乔治——我们不得不下定决心。”
过后不久,罗斯玛丽得了流行性感冒。
仙蒂拉的心底泛起了一线希望。如果她得了肺炎——是有人在流行性感冒之后感染肺炎——她有一个年轻的朋友刚在去年因此死去。如果罗斯玛丽死掉——
她并不想压抑自己的这个想法——她并不为自己这样想而感到害怕。她是中古世纪型的女性,是以毫无顾忌、毫不心虚地去恨她所恨的人。
她恨罗斯玛丽·巴顿。如果思想可以杀人,她早就杀死她了。
然而思想并无法杀人……
那天晚上在卢森堡餐厅的化妆室里,罗斯玛丽肩上斜披一件白色狐皮大衣,显得多么的美丽动人。病后的她瘦了些,也苍白了些——一种纤弱的意味,使得她的美更显得轻妙,她站在镜前补妆……
仙蒂拉站在她背后,注视着镇子里她们交叠的脸孔。她自己的脸像是雕刻出来的一样,冰冷而无生命。无情,你一定会这么说——一个冷酷的女人。
然后罗斯玛丽开口说:“啊,仙蒂拉,我是不是把整个镜子都占了?现在我好了。那可怕的流行性感冒害得我的身体虚弱了很多。我看起来很刺眼。我仍然常常头痛而且身体相当虚。”
仙蒂拉相当礼貌地关心问道:
“你今天晚上头还痛吗?”
“有一点。你有没有带阿司匹林?”
“我有一颗胶囊装的。”
她打开皮包,拿出胶囊。罗斯玛丽接了过去。“我放在皮包里以防万一要用上。”
那能干的黑发女郎——巴顿的秘书——注意到这小小的交易。轮到她用镜子,她只是稍微在睑上扑了一点粉。一个好看的女孩,几乎可以说是身材秀丽、仪态高贵。仙蒂拉看得出来她也不喜欢罗斯玛丽。
“她们走出化妆室,仙蒂拉在前,再来是罗斯玛丽,然后是莱辛小姐——哦,对了,当然还有那个叫做艾瑞丝的女孩,罗斯玛丽的妹妹,她也在那里,看起来很兴奋,有着大大的灰眼睛,穿着学生式的白衣服。
她们出去加入到在大厅里等着的男士们中间。
然后领班匆匆地前来,引导他们到他们的座位去。他们走过一道大圆形拱门,而没有什么,完全没有什么警告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罗斯玛丽将永远无法活着再走出那道拱门……
第一部 罗斯玛丽
第六章 乔治·巴顿
罗斯玛丽……
乔治·巴顿的眼镜垂落在鼻翼上,有点严肃地凝视着炉火。
他正醉得差不多了,感到自怜而伤感。
“她是多么可爱的女孩。他爱她爱得入狂。她知道。但是他老觉得她只会嘲笑他而已。
甚至当他第一次开口要她嫁给他时,他也说得一点信心都没有。
嗫嗫嚅嚅地,活像个大傻瓜。
“你知道,那些老女人,随时——只要开口就可以了。我知道这是不好的。你看都懒得看我一眼。我一直是个大傻蛋。有一家小公司。但是你一定知道我的心意,不是吗,嗯?我的意思是——我随时在这里等着。我知道我一点机会都没有,但是我想我还是提一提的好。”
罗斯玛丽笑了起来,同时亲吻他的前额。
“你真可爱,乔治,我会记住你的好意,但是我目前还不打算跟任何人结婚。”
然后他一本正经地说:“对了,多花些时间看看。也好挑选一下。”
他从不抱任何希望——任何真正的希望。
这既是为什么当罗斯玛丽说要嫁给他时,他那么不敢相信,那么感到晕眩的原因。
当然,她并不是爱上他。这一点他相当清楚。事实上,她自己也承认。
“你了解的,不是吗?我想让自己感到安定、快乐和安全。我该跟你。我对恋爱厌倦透了。它总是会出差错,然后,乱糟糟地结束。我喜欢你,乔治。你人很好、很有趣而且可爱,而且你觉得我无与伦比,这是我想要的。”
他回答得有点不太对题:
“海可枯石可烂。我们将同国王和王后一样快乐。”
呃,那也并没错到哪里。他们是快乐。他一向自觉卑下。他一直告诉自己,他们之间一定会出现暗礁。罗斯玛丽是不会为他这种乏味平庸的丈夫而心满意足的。一定会有“事件”发生!他磨炼自己接受——“事件”!他将让自己坚信它们是不会长久的!罗斯玛丽一定会再回到他身边。一旦让他自己接受这种看法,那么一切都好了。
因为她喜欢他。她对他的感情是持久不变的。这种感情是跟她的调情与恋爱分开而独立存在的。
他磨练自己接受那些事。他告诉自己,那些事是不可避免的,由于罗斯玛丽不凡的美貌以及敏锐的感情。他没有预料的是他自己的反应。
跟年轻男人调调情之类的事是没什么,但是当他第一次对“严重的事”略有所知时——
他很快就知道了,从她的异样感觉出来。日渐兴奋的情绪、刻意的打扮的美貌、全身散发出来的异采。然后他的直觉所告诉他的一切,都为丑陋的具体事实所证实。
有一天他走进她的起居室,她本能地用手遮掩住正在写着的一封情。那时他就知道了。她是在写给她的情夫。
不久,当她走出去之后,他过去拿起吸墨纸。她把信带出去了,但是吸墨纸上的字迹还清清晰晰的。他把吸墨纸放在玻璃上面——看到罗斯玛丽潦草的字迹:“我心爱的……”
他的血液沸腾。他自觉那时的感受就跟奥塞罗(莎翁名剧主人公)的一样。明智的解决?呸!他真想把她活活掐死!他真想把那小子杀掉。那小子是谁?那个叫布朗恩的小子?或是史提芬·法雷地?他们两个都常对她眉目传情、秋波暗送。他看着玻璃上映出来的自己的脸。他的两眼充满血丝。他的样子就好像即将昏倒一样。
当他想起那一刻时,乔治·巴顿让杯子从手中滑落。他再度感到一股想掐死人的冲动。全身血液倒流。即使现在——
他尽力摆脱记忆。不要再想起这些。那已经过去——结束了。他不想再尝受那种痛苦。罗斯玛丽已经死了。死了而且安息了,他也得以安静了。不再受苦受难……
很可笑,竟然认为她的死对他来说就只有这个意义:安静……
他从没告诉过露丝这些。好女孩,露丝。她很有头脑。真的,要是没有她,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帮助他,同情他,从没有一点“性方面”的暗示。不像罗斯玛丽那样令男人疯狂……
罗斯玛丽……罗斯玛丽坐在餐厅的圆桌旁。病后的脸颊显得有点消瘦--有点虚弱——但是漂亮,很漂亮。而仅仅一个小时之后。
不,他不要想起。现在不要。他的计划。他要想想他的计划。
首先,他要跟瑞斯谈谈。他要把信拿给瑞斯看看。瑞斯对这些信将作何表示?艾瑞丝被吓呆了。她显然一点也没想到。
好了,现在是由他来控制情况的时候。他已计划好一切。那个计划。全部安排好了。日期。地点。
十一月二日,万灵节。那是个好办法。卢森堡餐厅,当然。他将试着尽量订同一张桌子。
还有,同样的客人。安东尼·布朗思,史提芬·法雷地,仙蒂拉·法雷地。再来,当然还有露丝、艾瑞丝以及他自己。还有,外加的一个客人,他将邀请瑞斯。瑞斯上一次本来也是要参加的。
然后将有一个位置空下来。
那将太妙了!
太戏剧化了!
罪案的重演。
呃,也不怎么算是重演……
他的思绪转回过去……
罗斯玛丽的生日……
罗斯玛丽,卧倒在桌面上——死了……
第二部 万灵节
——“罗斯玛丽,记忆的泉源……”
1
露希拉·德瑞克像小鸟一般“吱吱喳喳”地啭个不停,家里的人经常这样说她,而且发觉这对她说话的声态来说,是个很恰当的形容词。
她今天早上操心的事太多了,多得令她无法专心地做任何一件事。搬回城里的日子已经逼近,随之而来的各种家务事。仆人、家事、冬季储备品等等,千头万绪——这一切都令艾瑞丝的脸上泛起了愁容。
“说实在的,亲爱的,我真替你担心——你的脸色看起来这么苍白——好像你没睡过觉一样——你睡过吗?如果睡不着,那里有护理医生开的药,还是盖斯可医生开的?——这提醒了我——我该亲自去跟杂货店老板谈谈——要不是那些女仆自己偷叫东西,就是他骗我们。好几盒的香皂——而我一个礼拜从未叫超过三块。或是想喝点补品比较好?伊顿糖浆,我年轻时候常常喝。对了,菠菜也好,我交代一下厨房今天中午吃菠菜好了。”
文瑞丝太疲倦了,也太习惯德瑞克太太的散漫言行了,所以并没问她为什么谈到盖斯可医生会让她想起杂货店老板,要是她问了,她会马上回答:“因为杂货店老板的名字叫克朗福特,亲爱的。”露希拉姑妈的理由总是只有她自己才懂。
艾瑞丝只是用她仅存的力气说:“我很好,姑妈。”
“眼圈都发黑了,”德瑞克太太说,“你事情做得太多了。”
“我什么事都没做——好几个礼拜了。”
“那是你自己想的,亲爱的。网球打太多了对年轻女孩来说是种过分劳累。而且我认为这里的空气让人觉得全身懒洋洋的。这个地方太空荡了。要是乔治能跟我商量商量而不是跟那个女孩商量就好了。”
“女孩?”
“就是那个他那么器重的女孩嘛。她在办公室里是很行,我敢说——让她越俎代庖实在是一大错误。那等于是鼓励她把她自己当做这个家庭的一份子。我应该说,她实在也不需要再怎么鼓励了。”
“哦,露希拉姑妈,露丝实际上等于是我们家的一份子。”
德瑞克太太嗤之以鼻地说:“她是想——那很明显。可怜的乔治——一碰到女人就跟襁褓里的婴孩一样。但是这是行不通的,艾瑞丝。乔治必须要人加以防护,如果我是你,我会坦白地跟他说个一清二楚,告诉他不管莱辛小姐再怎么好,任何结婚的念头都是毫无考虑余地的。”
艾瑞丝为自己的漠然惊异了一阵子。
我从没想过乔治要跟露丝结婚。
“你是空有一对大眼睛,却什么都没看见,孩子。当然啦,你没有像我一样的生活经验。”艾瑞丝禁不住笑了起来。有时候露希拉姑妈的确很可笑。“那个年轻女人是出来找丈夫嫁的。”
“那有关系吗?”艾瑞丝问。
“有关系?当然有关系。”
“那不是更好吗?”她姑妈瞪着她。“我的意思是说,对乔治好。我想你对她的看法是对的,这你自己也知道。我想她是喜欢他。而且她将会是他的好太太,而且会好好照顾他。”
德瑞克太太从鼻孔里喷出了重重的两口气,同时她那绵羊一般和善的脸孔,露出了一种近乎愤怒的表情。
“乔治现在就已受到很好的照顾了。他还能再要求什么?我倒是想知道。上等的饮食,衣服也有人修补。他是前世修来的福,才有你这样美丽迷人的年轻女孩在身边。等到有一天你结了婚之后,我希望我仍然有能力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以及他的健康。那总比一个办公室出身的年轻女人好上那么一点点——她懂什么家事管理?数字、账簿、速记、打字——这些在一个男人的家里能派上什么用场?”
艾瑞丝笑了笑,然后摇头,然而她并没有争辩。她正在想着露丝头上那平滑的缎质头巾,那白皙洁净的脸孔,那穿着剪裁合宜的美妙身材。可怜的露希拉姑妈,她的脑子只想到生活的舒适以及家事管理,把罗曼史抛在脑后远远的,或许她已忘掉了它的意义——如果真是这样,艾瑞丝想起了她姑丈的婚姻,那真是意义重大了。
露希拉·德瑞克是海克特·玛尔的同父异母姐姐。她在生母去世之后,扮演母亲的角色,照顾她的幼弟,同时料理家务,因而慢慢变成了十足的老处女。在她认识克利·德瑞克时,已近“不惑”之年,而他也已过了“知天命”的大关。她的婚姻生活很短暂,只有两年的光景,然后就成了有个男婴的寡妇。迟来的,意料之外的真正母亲角色,是露希拉·德瑞克生命中最重要的经验。她的儿子成为她的焦虑所在,一个忧伤的源头以及一个长期的金钱吸血虫——但是她从未失望过。德瑞克太太拒绝承认她儿子的一切恶行,只认为他的个性中是有些无伤大雅的弱点。维多是太相信别人了--太容易因此而被他的坏同伴带坏了。维多运气不好。维多被骗了。维多被人骗取钱财。他被玩弄在那些识破他的天真本性的人掌中。每当别人批评她儿子时,她那张绵羊般的脸立即沉了下来,露出严重抗议的表情。她了解她自己的儿子。他是个可爱的男孩,乐天安命,而他的那些所谓的“朋友”利用了他,占了他的便宜。她认为,没有任何人比她自己更清楚,她儿子是多么地不喜欢向她要钱。但是当那可怜的男孩真的陷入困境时,他除了向他妈妈求援之外,还能怎么样?除了她之外,他似乎找不到任何可以求救的对象。
她承认,乔治在她正陷入一种“优雅的”极端贫苦之中,请她来跟他们住在一起,以便照顾艾瑞丝,实在是有如天意的安排。去年一年之中,她过得很舒适、快乐。要她面对一个摩登、能干的年轻女人可能取代她的地位这件事不耿耿于怀,实在是有违人性常情的。她认为那个女人只是为了乔治的钱财才处心积虑地想跟他结婚。她所追求的当然是那个——一个好家庭以及一个富有而溺爱妻子的丈夫。像露希拉姑妈这种年纪的女人,你没有办法让她相信,任何一个现代的女人其实都喜欢自力更生!女人终究还是女人——如果她们能找到一个能让她们舒舒服服过日子的男人,她们还是较喜欢放弃工作,嫁给他,过着少奶奶的生活。露丝·莱辛这个女孩很聪明,她逐步地取得乔治的信任,帮他装潢房子,让她自己成为他不可缺少的助手——然而,谢天谢地,幸好至少还有一个人看出了她的不良企图!
露希拉·德瑞克自以为是地连续点了几次头,使得松弛的双下巴不停地晃动,她的双唇上扬,一副具有超人智慧的模样。她换了一个同样有趣或许更急迫的话题。
“那些毯子我不知该怎么处理好,亲爱的,你知道,我弄不清楚我们究竟是到明年春天以前不再来这里,还是乔治想继续来这里度假。他又不说。”
“我想他自己也不太清楚。”艾瑞丝试着让她注意这似乎不重要,“如果天气好的话,偶尔到这里来是很好的,虽然我不觉得我会怎么想来。不过如果我们真的想来的话,这幢房子还是会在这里。”
“话是不错,亲爱的,但是总要让人家知道一下。因为,你知道,要是我们到明年才会再来,那么这些毯子应该放些防蠹丸收藏起来。但是如果我们不久就要再来,那就不需要了,因为毯子不久便会再用到——而防蠹丸的味道并不好受。”
“好,那么就不要放防蠹丸吧。”
“好的,但是今年夏天这么热,虫子那么多。大家都说今年的虫子特别多。当然,还没有黄蜂。贺金斯昨天告诉我,他说,今年夏天已找到了三十个黄蜂巢——三十——想想看——”
艾瑞丝想着贺金斯——黄昏时漫步出外——手里拿着氰化钾——氰化钾——罗斯玛丽——为什么每一件事物都令人回想起——?
露希拉姑妈那尖细的声音又开始了--这次是不同的话题--
“--还有到底该不该把银器送去银行保管?亚历山大夫人说小偷很多--虽然我们装的防盗遮板很好--我个人不喜欢她的发型--那使她的脸显得那么坚毅--但是我认为她是个坚毅的女性,而且神经紧张。现在每个人都神经紧张。在我还是个女孩时,人们根本不晓得什么是神经紧张。那让我想起来了,我不喜欢乔治最近的脸色--我怀疑他是不是就将得流行性感冒?有一两次,我还以为他是不是发烧了。但是也许那是由于某种生意上的担忧。你知道,他看起来让我觉得好像心事重重一样。”
艾瑞丝打了个冷颤,露希拉·德瑞克得意地叫了起来:“你看,我就说你着凉了嘛。”
2
“我真希望他们没来这里。”
仙蒂拉以不寻常的恶意说出了这句话,使得她丈夫不禁转过头来,惊讶地注视着她。好像他的想法已经变成了话语流露了出来——那些他一直想尽办法隐藏的想法。那么,仙蒂拉的感受也跟他一样?她也感到“避风港”的气氛被破坏了,它的宁流安详已被公园那边一哩外的邻居所打破了。他装作很惊讶地说:
“我没想到你对他们也有那种想法。”
很快地,或者这只是他自己的感觉,她又退缩回去,回复平常的她。
“在乡下,邻居是很重要的。你不是对他们友善礼貌,就是对他们粗鲁无礼;你无法像在伦敦一样,又把他们当做‘认识的人’,不关痛痒地保持距离。”
“是的,”史提芬说,“你没有办法像那样对等他们。”
“而如今我们为了他们这家人而受到拘束。”
他们都沉默了下来,各自在脑海里回想着午餐的情景。乔治·巴顿是很友善、甚至过分有礼貌,带着一种他们彼此心照不宣的兴奋之情。这些日子以来,乔治·巴顿是真的很古怪。罗斯玛丽去世之前,史提芬并不太注意乔治。乔治·巴顿一直是个背景人物,一个年轻漂亮太太的仁慈平庸的丈夫。史提芬甚至对于背着他跟他太太偷情,从未感到不安过。乔治是那种注定要戴绿帽子的丈夫。那么老——那么缺乏抓住一个魅力十足而且善变的女人的心所必备的魅力。乔治被蒙在鼓里吗?史提芬不这么认为。他想,乔治很了解罗斯玛丽。他爱她,而他是那种不愿意运用自己的势力来抓住太太的心的男人。_
不管怎么样,乔治一定很痛苦……
史提芬开始对乔治在罗斯玛丽死后的感受感到好奇。
他跟仙蒂拉在那次悲剧发生之后很少见到他,直到他突然在附近的“小官府”出现而成为他们的近邻之后,他才再度闯入他们的生活圈子里。而他一出现后,史提芬这么认为,他马上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变得活跃,变得果断、明确。还有——对了,古怪极了。
今天他就很古怪。那突然的邀请。庆祝艾瑞丝十八岁的生日的宴会。他那么希望史提芬和仙蒂拉两个人都参加。他说史提芬和仙蒂拉都对他们那么好。
仙蒂位很快地说:那当然太好了。当然他们回伦敦之后史提芬会有点忙得抽不出身,而她自己也有很多累人的约会,但是她衷心希望他们能安排一下出席宴会。
“那么让我们现在就决定一下日子,好吗?”
乔治的表情——真诚、微笑、坚决。
“我想下下个礼拜——礼拜三或礼拜四怎么样?礼拜四是十一月二日。可以吗?如果不方便,我们可以再安排个适合你们的日子。”。
那是一种好像你非接受不可的邀请——不像一般的社交邀请。史提芬注意到艾瑞丝·玛尔的脸转红,露出尴尬的表情,仙蒂拉的表情则是好极了。她笑着接受这项不可推托的邀请,同时说十一月二日礼拜四,很适合我们。
史提芬突然不自觉地脱口而出,说出了他脑海里正在想的:“我们不必去。”
仙蒂拉的脸微微转向他,带着一种慎思的神情。
“你认为不必?”
“找个借口很简单。”
“他会坚持要我们改天有空再去——或是马上改订个日斯。他——他似乎要我们非去不可。”
“我想不出为什么。那是艾瑞丝的生日宴——而我不认为她那么喜欢我们参加。”
“是的——是的——”仙蒂拉似乎在想着什么。
然后她说。
“你知道宴会将在什么地方举行吗?”
“不知道。”
“卢森堡餐厅。”
他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他感到脸颊一阵死白。他恢复了镇静,跟她的目光相对。是他的幻觉,还是她的凝视真的意味着什么?
“但是那是不合常理的。”他叫了起来,由于企图掩饰真实的情绪,而显得有点像是咆哮。
“卢森堡餐厅那里--让一切复活。那家伙一定疯了。”
“那我想过。”仙蒂拉说。
“但是我们当然拒绝参加。那--整件事情布今人觉得很不愉快。你记得那些报道--报上的照片。”
“我记得那些不愉快的事。”仙蒂拉说。
“他不知道我们有多不同意吗?”
“他有个理由,你知道,史提芬。他给我的一个理由。”
“什么理由?”
他很感激她在告诉他时眼睛转向一边去。
“午餐后他把我拉到一边去。他说他想解释一下。他告诉我,那个女孩——艾瑞丝——因她姐姐的死而引起的惊骇还未复原过来。”
她暂停了一下,史提芬不情愿地说:
“呃,我敢说那可能是实话——她看起来糟透了。我想起了她在午餐时的模样。”
“是的,我也注意到——虽然她近来似乎健康情形还好,情绪也正常。哦,我正要告诉你乔治·巴顿所说的。他告诉我,艾瑞丝自那次之后,便一直尽力避免去卢森堡餐厅。”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稀奇。”
“但是据他说,那是不对的。好像他去请教过精神科专家——一个现代的专家——而他给他的忠告是,在任何的震惊之后,必须让病人面对问题的根源所在地,而不是逃避。这个原理,我想,就好像把一个刚刚发生坠机事件的飞行员马上再送回空中去飞行一样。”
“那个专家是不是建议再来一次自杀?”
仙蒂拉平静地回答:“他建议,那家餐厅的联想必须克服。终究,那只是一家餐厅而已。他提议来一次普通而愉快的宴会,尽可能让原来的那些客人参加。”
“那对那些客人真是好极了!”
“你那么介意吗,史提芬?”
他突然警觉起来,很快地接着说:
“我当然不介意。我只是觉得那实在是个有点可怕的主意。我个人是一点也不介意……我是为你着想。如果你不介意——”
她打断他的话。
“我是介意。很介意。但是乔治·巴顿说得那样实在很难拒绝。终究,在那次事件之后,我还是常去卢森堡餐厅——你也是。人们常被邀请去那里。”
“但不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不错”
史提芬说:
“如同你所说的,是很难加以拒绝——而且如果我们推掉,他还是会继续再邀请。但是仙蒂拉,你实在没有理由必须要忍受。我看我去好了,你到时候找个借口——头痛、受凉之类的。”
他看到她的下巴上扬。
“那太没胆量了。不,史提芬,如果你去,我也会。毕竟,”她的手搁在他的臂上,“不管我们婚姻的意义再怎么少,至少它意味着我们共度困境。”
然而他却瞪视着她——为她那句说来轻松的痛切话语而瞠目结舌。她说来就好像是在说着一件极为熟悉而不怎么重要的事实一样。
他恢复正常之后,说:“你为什么那样说?不管我们婚姻的意义再怎么少?”
她的眼睛睁大,露出坦诚的眼光,坚定地注视着他。
“那不是事实吗?”
“不是,一点也不是。我们的婚姻对我意义重大。”
她笑了起来。
“我想你说的不错——就某一方面来说。我们是很好的搭档,史提芬。我们一起创出了令人满意的成果。”
“我并不是指那个。”他发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不均匀。他握住她的双手,紧紧地握着——“仙带拉,你难道不知道你对我来说就等于整个世界?”
突然间,他知道了。那令人难以置信——不可预知,但确实是如此。
她偎在他怀里,他拥抱着她,紧紧地拥抱着她、吻着她,结结巴巴地说:
“仙蒂拉——仙蒂拉——亲爱的。我爱你——我一直很担心——我会失去你。”
她不自觉地说:
“因为罗斯玛丽?”
“是的。”他放开她,身子后退,满脸惊慌尴尬。
“你知道——罗斯玛丽的事?”
“当然——一直都知道。”
“那么你能谅解?”
她摇头。
“不,我不谅解。我不认为我应该谅解。你爱她?”
“并不真的爱。我爱的是你。”
一股怨恨在她脑中汹涌澎湃。她说:“打从在宴会中第一眼看到她开始。不要再重复了——那根本是一派谎言!”
他并没因为她的突然攻击而退缩。他似乎认真地在考虑她的话语。
“是的,那是谎言——然而很奇怪,那又不是谎言。我开始相信那是实话。啊,仙蒂拉,请试着了解。你知道有些人总是有高贵美好的理由以掩饰他们卑鄙的行为吧?那些人他们即使一肚子男盗女娼,却又‘不得不忠厚诚实’,他们‘认为一再重复如此是他们的责任’,他们对自己来说是伪君子,因而终其一身,一直都深信任何卑鄙无耻的行为,都是出自一种无私的精神!试着去了解,仙蒂拉,与此相反的人也是可能存在的。有些人是那么的愤世嫉俗,那么地不忠于自己,不忠于生命,以致只相信他们自己的不良动机。你是我所需要的女人。至少,这一点是真实的。而且现在回想起来,我真的相信:如果那不是真实的,我绝不可能维持到今天。”
她愤恨地说:
“你并没爱上我。”
“不错。我从没爱上任何人。我是一个为自己苛刻、冷酷的天性而引以为傲的饥渴的、无性的动物!后来我真的坠入了爱河——一种粗蛮的、不成熟的爱。就好像仲夏的雷雨,短暂、不实、迅即消失。”他恨恨地加上一句:“真的,那有如‘一个白痴所讲的故事,充满了声色与狂是,却毫无意义。’”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
“就在这里,在‘避风港’里,我突然醒悟过来,同时了解一项真理。”
“真理?”
“我生命中惟一重要的是你——以及保有你的爱。”
“要是我知道……”
“你是怎么想的?”
“我以为你在计划跟她私奔。”
“跟罗斯玛丽?”他短笑一声。“那真是有如被判终身监禁一样!”
“她不是要你跟她一起私奔吗?”
“不错,她是这么想。”
“那后来怎么了?”
史提芬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们又绕了回来,重新面对那不可捉摸的“威胁”。他说:
“卢森堡餐厅的事发生了。”
他们同时陷入沉默,眼前各自浮现同样景象,那张曾是美艳无比,却因氰化钾中毒而发蓝的女人的脸。
瞪视着死去的女人、然后——抬起头来四目相对……
史提芬说:
“忘掉它吧,仙蒂拉,看在上帝的份上,让我们忘掉它吧!”
“遗忘是没有用的。我们不被允许遗忘。”
短暂的沉默。然后仙蒂拉说:
“我们要怎么办?”
“如同你刚刚所说的,面对现实——我们俩一起。参加那可怕的宴会。不管宴会的目的何在。”
“你不相信乔治·巴顿所说的,那是为艾瑞公所举行的宴会?”
“不。你相信吗?”
“那可能是实话。但即使是实话,也不是真正的目的。”
“那你认为真正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史提芬。但是我害怕。”
“怕乔治·巴顿?”
“是的,我想他--知道。”
史提芬突然说:
“知道什么?”
她慢慢地转过头来,直到目光与他相对。
她喃喃地说:
“我们不该怕,我们必须要有勇气——集中所有的勇气。你将成为伟人,史提芬——一个世界所需要的伟人,没有任何事可以阻挡你。我是你太太而且我爱你。”
“你认为这个宴会到底是什么把戏,仙蒂拉?”
“我认为是个陷阱。”
他慢慢地说:“那我们还自投罗网?”
“我们又不能表露出来我们知道那是陷阱。”
“不错,那倒是真的。”
仙蒂拉突然仰面大笑。她说:“尽管使出本事吧,罗斯玛丽,你不会赢的。”
他抓住她的肩膀。
“静一静,仙蒂拉。罗斯玛丽已经死了。”
“是吗?有时——她好像还活生生的……”
3
在公园的半途中,艾瑞丝说:
“我不跟你一起回去你介意吗,乔治?我想散散步,到山上林子里去走走。我一整天都头疼得很。”
“我可怜的孩子,你去吧。我不跟你去了——我今天下午要等一个人,又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到。”
“好,那么喝午茶时再见。”
她急急转身,朝着山脚走去。
当她走到山顶上时,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十月常见的潮湿的天气,树叶上都蒙盖着一层阴湿的水气,头顶上低挂的灰色云层,意味着不久将有一阵暴雨来临。山顶上的空气不见得比山下好,但艾瑞丝却感到似乎到了山顶上,便可以更自由自在地呼吸几口空气。
她坐在一根倒下的树干上,俯视着静静躺在山谷下树林中的“小官府”。在“小官府”左方不远处,“避风港”的红砖墙正焕发出玫瑰般的红色光彩。
艾瑞丝两手托住下巴,郁郁地浏览着四处的景色。
这时,她的身后传来一阵沙沙声,声音并不比树叶落地的声音大,但是她还是觉察到了,转过头去正好看到安东尼·布朗恩拨开枝叶,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她半生气地叫了出来:“东尼!为什么你总是像——像哑剧中的魔鬼一般出现?”
安东尼跳到她身旁,掏出烟盒,递一支烟给她,她摇摇头,他便自己燃了一支。吸上了第一口之后,他回答:
“因为我是报纸上所称的‘神秘人’,喜欢来去无踪。”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超人的眼力。我听说你跟法雷地夫妇一起午餐,在你离去之后、便在山脚下跟踪你。”
“为什么你不像一般人一样到房子里去找我?”
“我不是一般人,”安东尼以震惊的口吻说,“我很特殊。”
“我想你是很特殊。”
他迅速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说:
“怎么啦?”
“没什么,没什么。至少——”
她停了下来。安东尼带着询问的口吻说:
“至少?”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讨厌这里。我恨这里。我想回伦敦去。”
“你不是很快就要回去了吗?”
“下个星期。”
“那么今天在法雷地家吃饭是临别午宴?”
“也不是什么宴会。只有他们夫妇和一个老表哥。”
“你喜欢法雷地夫妇吗,艾瑞丝?”
“我不知道。我想我不很喜欢——虽然我不应该这么说,因为他们真的一直对我们很好。”
“你觉得他们喜欢你吗?”
“不,我不觉得。我想他们恨我们。”
“很有趣。”
“是吗?”
“哦,我指的不是恨——如果真是如此的话。我指的是你用的字眼‘我们’。我的问题只是针对你一个人而且。”
“哦,我懂了……我想他们相当喜欢我,一种消极的方式。我想他们在意的是我们一家人住在他们附近。我们并不是她们什么特别的朋友——他们是罗斯玛丽的朋友。”
“是的。”安东尼说,“如同你所说的,他们是罗斯玛丽的朋友——但是我不认为仙蒂拉·法雷地和罗斯玛丽是更知己的朋友,是吗?”
“不是。”文瑞丝说。她显得有点不安,但是安东尼却安静地吸着烟。不久他说:
“你知道法雷地夫妇什么最令我吃惊吗?”
“什么?”
“就是——他们是法雷地夫妇。我总是把他们想作法雷地夫妇——不是史提芬和仙蒂拉,两个因婚姻而连结在一起的个人——而是一个二而为一的存在体——法雷地夫妇。这比你想象的还罕见。他们是有着共同目标、共同生活方式、共同希望、信仰和恐惧的两个人。而奇怪的是他们实际上有着极不相同的个性。史提芬·法雷地,我该说他是一个见识极为广阔,对外界观点极为敏感,对自己很没有信心而又有点缺乏道德勇气的人。相反地,仙蒂拉则有着褊窄的中古世纪头脑,能作狂热的奉献牺牲,同时有勇气不顾一切后果。”
“他总是让我看来,”艾瑞丝说,“有点自大、愚蠢。”
“他一点也不愚蠢。他只是一个普遍的、不快乐的成功者。”
“不快乐?”
“大部分的成功者都是不快乐的。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会成功的原因——他们不得不借达到会引起世人注目的某种成就来肯定他们自己。”
“你的看法真是很不寻常,安东尼。”
“要是你证实一下的话,你会发觉这是真的。快乐的人们是失败者,因为他们很自足,毫无怨言,就像我。他们通常也都易于相处——就像我一样。”
“你对自己有着很好的评价。”
“我只是在吸引你注意我的优点,以防万一你没注意到。”
艾瑞丝笑了起来。她的情绪好转,所有的沮丧、恐惧都已一扫而空。她看了看腕表。
“到家里去喝杯茶,同时让别人分享一下你不平凡的待人之道。”
安东尼摇摇头。
“今天不行。我必须回去了。”
艾瑞丝突然转过头面对着他。
“为什么你不到我家去?一定有原因。”
安东尼耸耸肩。
“就当做是我对接受款待的看法较特别吧。你姐夫不喜欢我——他已表示得够明白了。”
“哦,不要管乔治。如果露希拉姑姑和我要你——她是一个老好人——你会喜欢她的。”
“我确信我会喜欢——但是我还是拒绝。”
“罗斯玛丽还在的时候你常常去。”
“那,”安东尼说,“那有点不同。”
艾瑞丝感到好像有一只冰冷的手触摸着她的心房。她说:“今天你是为什么到这里来的?你到这地区来有事吗?”
“非常重要的事——跟你有关。我是来问你一个问题的,艾瑞丝。”
那只冰冷的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隐隐的受宠若惊,一阵女人远古以来即知的兴奋的心悸。随着这种心悸,艾瑞丝的脸摆出了一副询问、等待的神色,就跟她的的曾祖母在被求婚时说“啊,X先生,这真是太突然了!”之前可能有的神色一样。
“什么问题?”她的一张极为天真的脸转向安东尼。
他凝视着她,目光坚定沉重。
“老实地回答我,艾瑞丝。这是我的问题,你信任我吗?”
她后退了一下。这并不是她所期待的问题。他注意到了。
“你没想到这就是我要问你的吧?然而这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艾瑞丝。对我来说,这是最重要的问题。我再问一遍,你信任我吗?”
她迟疑了一下,仅仅一秒钟,然后眼睛下视,回答:“是的。”
“那么我再问你,你愿不愿意不告诉任何人,到伦敦去跟我结婚?”
她瞪大双眼。
“可是我不能!我就是不能。”
“你不能嫁给我?”
“不能那样子。”
“但是你爱我。你爱我。对不对?”
她情不自禁地说:
“是的,我爱你,安东尼。”
“但是你不愿意到我已住了几个星期,随时可以合法结婚的教区里去,跟我在圣艾尔弗瑞达教堂结婚?”
“我怎么可以做那种事?那将严重伤害到乔治,而且露希拉姑妈也将永远不会原谅我。再说,我的年龄也还没到,我才十八岁。”
“你可以虚报年龄。我不知道未经监护人的同意而跟一个未成年人结婚将会受到什么惩罚。对了,谁是你的监护人?”
“乔治。他也是我的信托人。”
“如同我刚刚所说的,不管我会受到什么惩罚,他们也无法拆散我们,而这是我唯一真正关心的。”
艾瑞丝摇头。“我不能这样做。我不能这样无情。而且不管怎么说,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安东尼说:“这就是为什么我先问你信不信任我的原因,你必须相信我的理由。这样说好了,这是最简单的方式。但是不必去管它。”
艾瑞丝怯怯地说:
“要是乔治多了解你一点就好了。现在跟我回去。家里只有他和露拉希姑妈。”
“你确定吗?我以为——”他暂停了一下。“在我上山的时候,我看到一个人朝你家走去——有趣的是我确信他是一个——”他迟疑了一下——“我见过的人。”
“对了,我忘了——乔治说他在等一个人。”
“那个我想我见过的人叫做瑞斯——瑞斯上校。”
“很可能,”艾琳兰说,“乔治是认识一个瑞斯上校。他本来也要参加那次宴会,那天晚上当罗斯玛丽——”
她停了下来,她的声音颤抖。安东尼紧握住她的手。
“不要再去想它了,亲爱的。那很难受,我知道。”
她摇摇头。
“我禁不住。安东尼——”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