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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加莎·克里斯蒂·75

_2 阿加莎(英)
第一部 罗斯玛丽
第二章 露丝·莱辛
  露丝、莱辛在忙里偷闲的片刻歇息中,想着她老板的太太--罗斯玛丽·巴顿。
  她很不喜欢罗斯玛丽。直到那个十一月天里的某个早晨,她跟维多·德瑞克初次谈话之后,才晓得她不喜欢她到什么程度。
  那次的谈话是这一切的开端,在那之前,她所想的、所感觉的一切都埋在她的意识层面之下,她自己并不真的了解。
  她挚爱乔治·巴顿,一向都是如此。当她初次见到他时(那时她还是个冷静、能干的二十三岁的女孩),她就看出他需要人家照顾。她照顾了他。她替他省时、省钱、省掉一切烦恼。她替他选择朋友,同时指引他养成适当的嗜好。她阻止他冒一些生意上不必要的风险,同时又鼓励他偶尔担担适合机宜的风险。在他们之们长久的配合关系之中,乔治从未怀疑过她,一直把她看作是个专心、能干,而且完全在他指引之下的得力助手。她的外表直觉上就给予他好感,一头秀丽的黑发,一身订制合宜、清爽怡人的衣着,一对轻巧悬在耳塞上的小珍珠串,一张涂抹均匀、白皙洁净的脸孔,以及敷着淡玫瑰唇膏的嘴唇。
  他觉得,露丝令人感到浑身上下都十分对劲。
  他喜欢她那超然不受私人感情影响的态度,和她那完全客观、毫不偏颇的待人处事方式。他跟她讲过不少有关他私人的事,她总是冷静而带着几分同情地听着,然后适时提出中肯的意见。
  但是,她跟他的婚姻生活毫无瓜葛。她不欣赏他的婚姻,但是她还是尽力帮忙安排婚礼的一切大小事情,减轻了巴顿太太不少的负担。
  在婚礼之后,露丝跟她的老板之间不再那么无所不谈。她把自己完全投注在公事上。乔治把很多公事都移转到她手中。
  不管怎么样,她的办事效率是那么的高,因此罗斯玛丽很快便发现,乔治的秘书莱辛小姐,在各方面都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帮手。莱辛小姐总是那么笑容可掬、彬彬有礼,给人很愉快的印象。
  乔治、罗斯玛丽和艾瑞丝都叫她露丝,她也常常到他们家吃午饭。如今她已二十九岁,看起来却完全像是只有二十三岁的样子。
  虽然她跟乔治之间,彼此并没有讲过什么亲密的话语,但她却连乔治最轻微的感情反应都了如指掌。她知道他婚姻生活刚开始时的得意洋洋,在什么时候转入心醉神迷的状态,又在什么时候转变成另外的状态。他在那段时期对于公事细节的不注意,都在她的预料之中而自己私下加以改正。
  不管乔治再怎么心不在焉,露丝·莱辛都假装没注意到。他为此十分感激她。
  那是在十一月的某个早上,他跟她谈起维多·德瑞克。
  “我想要你为我做一件不太愉快的事,露丝,愿意吗?”
  她面带询问之色,注视着他。不需说,她当然愿意帮他做,这是可以理解的。
  “每个家庭都会出个败类,”乔治说。
  她理解地点点头。
  “我要说的是我太太的一个表哥——一个彻头彻尾的无赖,我恐怕得这样说他。他把他母亲折腾得半死,他母亲是个天生的滥情者,为了他把大部分的股票都卖光了。他以在牛津伪造支票出道——这件案子后来被掩饰过去了,但是从此之后他开始乘船四处漂泊——不管到哪里都从不学好。”
  露丝不太感兴趣地听着。她对那种人很强悉。他们种桔子、搞养鸡场、移民到澳洲去当牧场小工、到新西兰去当肉类冷冻工人等等。他们从来没有一件事做得成,从来不在一个地方久待,而且千篇一律地都把赚来的钱挥霍一尽。她对这种人从来不感兴趣,她比较喜欢成功的人物。
  “他现在出现在伦敦,而且我发觉他一直在烦着我太太。她打从还是个学童起就没见过他,但是他是那种花言巧语的无赖,一直写信向她要钱花,我不想再忍受下去。我跟他约好,今天中午十二点在他旅社里见面。我想要你帮我处理这件事。事实上是,我不想跟那个家伙碰头。我从没见过他也不愿见他,我也不愿让罗斯玛丽见到他。我想如果由第三者出面,就可以完全把这件事当做生意一样地解决掉。”
  “不错,这不愧是个好主意。你的安排怎么样?”
  “一百镑现金,外加一张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船票。钱在他确实上船之后付清。”
  露丝笑了笑。
  “很不错。你要确定他随船离去!”
  “我想你能了解。”
  “这并没什么不寻常。”她冷漠地说。
  “是的,这种例子多得很。”他犹豫了一下。“你真的不介意帮我做这件事?”
  “当然不在乎。”她有点得意地说,“我敢向你保证,我处理这种事很在行。”
  “你什么都在行。”
  “船票订了没有?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维多·德瑞克。船票在这里。我昨天打电话到船公司去订的。珊克里特波号,明天由迪尔伯里启航。”
  露丝接过船票,核对一下是否正确无误,然后收进手提袋里。
  “就这么办。我来处理。十二点。地址呢?”
  “鲁素底场,罗伯旅社。”
  她记了下来。
  “露丝,亲爱的,我真不知道如果没有你我该怎么办--”他温情地把手搭在她肩上,这是他第一次做这种事。
  “你是另一个我,我的左右手。”
  她高兴、脸红。
  “我一向不善言辞——我只能默谢你的一切——你不知道我在各方面有多依赖你——”他重复,“各方面。你是世界上最仁慈、最可爱、对我最有帮助的女孩!”
  露丝以笑声来掩饰她的高兴与腼腆,说:“你把我说得这么好,真会把我宠坏了。”
  “哦,我是真心的。你是公司的一部分。露丝,生活没有你,那真是不可思议。”
  她带着一份温暖的感觉出门,这份感觉直到她抵达罗伯旅社时,仍然洋溢在她的心房里。
  露丝对于眼前的任务一点也不觉得为难,她对自己处理这种事情的能为相当有自信。命运凄惨的故事和人们都打动不了她的心。她准备把维多·德瑞克这件事,当做日常公事一样处理。
  他完全跟她想象中的一样。虽然或许比她想象的较具吸引力。她对他个性的评价完全无误。维多·德瑞克没什么优点。在和善可人的假面具之后,隐藏着冷酷、现实的性格。她没想到的是:他那洞悉他人心意的能力,以及使用感情影响力的驾轻就熟。或许,她也低估了自己抗拒他的吸引力的能耐。他颇有魅力。
  他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迎接她。
  “乔治的密使?太好了,真是意外!”
  她以干枯平稳的声调说出乔治的条件,维多很和善地接受他的条件。
  “一百镑?还不错,可怜的老乔治。六十镑我就会接受--但是不要让他知道!条件:——‘不要来烦可爱的罗斯玛丽表妹——不要玷污天真的艾瑞丝表妹——不要为难可敬的乔治表妹夫。’全部同意!谁到码头上去送我?是不是你,我亲爱的莱辛小姐?太好了。”他捏捏鼻头,表示同情地眨了眨眼。他有着一张瘦削、褐色的脸孔,以及斗牛士的风采——引人遐思的浪漫风采!他对女人有吸引力,而且他自己也知道!
  “你跟巴顿在一起有段时间了吧,是不是,莱辛小姐?”
  “六年了。”
  “他如果没有你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啊,不错,我都知道。而且,我对你也很了解,莱辛小组。”
  “你怎么知道?”露丝突然问。
  维多露齿狞笑:“罗斯玛丽告诉我的。”
  “罗斯玛丽?可是--”.“那没什么要紧。我不准备再去烦罗斯玛丽。她已经对我很好了——相当有同情心。事实上,我已经从她那里拿到了一百镑。”
  “你--”
  露丝停了下来,维多大笑。他的笑声具有感染力。她发觉自己也笑了起来。
  “你算是坏透了,德瑞克先生。”
  “我是个很老道的骗徒,具有高度的技巧。举个例子来说,只要我拍一封电报,暗示我即将自杀,那么总很顺利地达到目的。”
  “你应为自己感到羞耻。”
  “我也不很赞同自己的行为。我的命很不好,莱辛小姐,我想让你了解一下,究竟有多不好。”
  “为什么?”她感到好奇。
  “我不知道。你很不同。我无法对你耍一般的技巧。你那清澈的双眼——你不会吃我这一套的。不会,我再怎么自责罪有应得都无法打动你的心的,因为你毫无同情心。”
  她的脸僵硬起来。
  “我不屑同情别人。”
  “也不顾你的名字?露丝是你的名字?不是吗?真是一大讽刺。一个没有同情心的人名字叫做露丝(同情)。”
  她说:“我不屑同情弱者!”
  “谁说我是弱者?不,不,那你就错了,亲爱的,缺德鬼,也许是。但是我要为自己说句话。”
  她的嘴唇有点上翘。不可避免的借口。
  “什么?”
  “我过得很快乐。”是的,他点点头,“我过得很快活。我看过了人生百态,露丝。我几乎什么事都干过。我干过演员、服务生、零工、搬夫以及马戏团里的道具管理员!我干过不定期货轮的水手,在南美洲一个小共和国竞选过总统。我进过监狱!只有两件事我从未做过,那是就是规规矩矩地做一天事,或是不负债。”
  他对着她大笑。她觉得她应该感到厌恶才对。但是维多·德瑞克的力量是魔鬼的力量。他能使罪恶显得有趣。他正以一种怪诞的洞察力注视着她。
  “你不用沾沾自喜,露丝!你并不像你自己所想的那么有道德!成功是你崇拜的偶像。你是那种最后会跟老板结婚的女孩。这也就是你跟乔治该做的事。乔治不该跟罗斯玛丽那小傻瓜结婚。他应该娶你才对。要是他娶了你,那他真是后福无穷。”
  “我认为你有点在侮辱我。”
  “罗斯玛丽是个大笨蛋,一向都是如此。像天使一样可爱,却蠢得像猪一样。她是那种男人会一见倾心,但却不会持久的女人。然而你——你就不同啦。天啊,如果一个男人爱上你——他是永远不会厌倦的。”
  他这下可真击中了她的要害,她突然真诚地说:
  “是的,如果!但是他并没爱上我!”
  “你说乔治没有爱上你!不要欺骗自己,露丝。如果罗斯玛丽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乔治一定会迫不及待地跟你结婚。”
  (对了,就是这句话。这就是-切的开端。)
  维多注视着她说:
  “这一点,我想你自己跟我一样清楚。”
  (乔治的手握住她的手,他的声音带着感情、温暖——不错,是真的……他投入她的怀抱,依靠她……)
  维多温和地说:“你应该对你自己更有信心一点,我亲爱的女孩,你可以把乔治玩弄于指掌之间。罗斯玛丽不过是个小笨瓜而且。”
  “是真的,”露丝想,“如果不是因为罗斯玛丽,我可以叫乔治向我求婚,我对他很有好处。我会好好照顾他。”
  她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愤怒,一阵上升的激怒。
  线多.德瑞克很得意地注意观察着她。他喜欢把一些念头灌进别人的脑子里,或是,像现在一样,把别人原有的念头指出来给他自己看看……
  是的、就是这样开始的——偶然跟一个隔天就要到地球另一边去的男人会面。那个再回到办公室去的露丝,已不再是原来走出办公室的露丝,虽然并没有人能看出她外表或态度有任何不同。
  她回到办公室不久,罗斯玛丽挂了个电话过来。
  “巴顿先生刚刚出去吃午饭。我能帮上忙吗?”“喔,露丝你愿意吗?那讨厌的瑞斯上校打电报来,说他无法赶回来参加我的宴会。问问乔治,看他喜欢找谁来代替。我们实在需要另找一位男士。一共有四位女士——艾瑞丝当然要来,还有仙蒂拉,法雷地,还有--还有谁?我想不起来啦。”
  “我是第四位。我想。谢谢你邀请了我。”
  “喔,对了。你看,我都把你给忘了。”
  罗斯玛丽银铃般的笑声轻轻传来。她看不到露丝脸上突然一阵红晕,也看不见她那拉长的睑。
  出席罗斯玛丽的生日宴也算是项思惠——一项罗斯玛丽因乔治而作的让步!“啊,好,我们请你的露丝·莱辛。毕竟她会很高兴被邀请,再说她又很有用处。还有,她也相当见得了人。”
  在那一刻,露丝·莱辛知道她自己恨透了罗斯玛丽·巴顿。
  她恨她富裕、漂亮而粗心大意、没有头脑。罗斯玛丽不必做任何例行公事——任何交到她手上的东西,都是用金盘子托的。拥有一个钟爱她的丈夫——不需更工作或计划——可恨、高傲、造作、轻浮的美貌……
  “我真希望你死掉。”露丝·莱辛低声对着挂上的电话说。
  她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那不像是她讲的活。她从未激动过,从来有过强烈的感情表现,一向都保持着冷静、自我克制的外表。
  她自言自语地说:“我是怎么了?”
  那个下午,她憎恨罗斯玛丽.巴顿!一年后的今天,她仍旧憎恨罗斯玛丽·巴顿。
  也许,有一天她将能忘掉罗斯玛丽·巴顿。但是现在时侯尚未到。
  她把思路再转回到那十一个月之前的日子里。
  坐在那里望着电话机——感到心中一股恨意不断地汹涌澎湃……
  以愉快、自制的声音把罗斯玛丽的话转告乔治。建议说她自己应该不要出席,好让男女人数均等。乔治马上就否决了她的提议!
  次日早晨向乔治报告珊克里特波号已出航的消息。乔治感激地松了一口气。
  “那么他已随船出海了?”
  “是的。我在舷梯正要收起时,把钱交给他。”她迟疑了一下,然后说,“船离开码头时,他在甲板上挥手并大喊:‘代向乔治致谢,告诉他我今晚将为他举杯,祝他福如东海。’”。
  “无耻!”乔治说。他好奇地问;“你认为他那个人怎样,露丝?”
  她以谨慎、不带任何色彩的声音回答:“喔——跟我预料的差不多。典型的弱者。”
  而乔治竟然什么都没看出来,什么都没注意到!她感到有股冲动想大叫:“你为什么派我去见他?难道你没想到他可能对我怎么样?难道你不知道自从昨天以来,我已经变了一个人?难道你看不出我是个危险人物,可能因此做出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来?”
  但是她并没叫出来,而改以生意口吻说:“关于圣保罗那封信——”
  她是个自制能力很强的女人……
  五天之后。
  罗斯玛丽的生日。
  办公室平静的一天——上美容院——穿上一件新的黑色外衣,化上淡妆。对着镜子里那张不大像是自己的脸。一张苍白、顽固、怀着恨意的脸。
  维多·德瑞克说的没错。她没有怜悯心。
  后来,当她注视着罗斯玛丽·巴顿那张发蓝痉挛的脸孔时,她还是丝毫没有怜悯之感。
  如今,在十一个月之后,想着罗斯玛丽·巴顿,她突然感到恐惧……
第一部 罗斯玛丽
第三章 安东尼·布朗恩
  安东尼·布朗思想着罗斯玛丽·巴顿,不断地皱眉蹙额。
  他实在是个大笨蛋,因而才会曾经跟她有过纠缠的关系。虽然那对男人来说,是可以原谅的,当然,她是让人看起来很中意。那天晚上在道契斯特,他的眼睛片刻也离不了她,像教堂里的美女一样漂亮——而且可能一样地聪慧!
  他爱上了她。想尽办法想找个人帮他介绍认识。这对应该专心致力于正事的他,是相当不可原谅的事。终究,他并不是来度假寻乐的。
  然而罗斯玛丽·巴顿的美貌,足以让人为自己短时期的怠忽职守找到借口。那一切都促成了他今日的自谴,怀疑自己怎么会那么糊涂、幸好没有什么可以懊悔的。几乎从他跟她一谈话开始,她的魅力就已消褪了一点。一切又回复了正常状态。那不是爱——也还不到迷恋的地步。只是一段好时光,不多也不少,就是如此而已。
  他享有那段好时光,而罗斯玛丽也同样享有。她跳起舞来就像天使一般,不管他带她到那里,男人总会转过身来瞪着眼看她。这给人一种愉快的感觉,只要你不期望她跟你交谈。他很庆幸他没有娶了她。一旦你看腻了那完美的面孔和身材,你该怎么办?她甚至听不懂一些较富智慧的话语。她是那种希望你每天一大早,在早餐时对她说你爱她爱得要死的女人!
  呀,现在回想起那些事是没什么不妥的了。
  他是爱上过她,不是吗?
  他是她的舞伴。打电话约她,带她出去,跟她共舞,在计程车里吻她。他一直在愚弄自己,直到那次的警觉,那难以置信的一天。
  他还记得她的模样,那一头蓬松、斜盖着耳朵的金红色秀发;那长长的睫毛和闪烁发光的宝蓝色大眼睛;那柔软微噘的双唇。
  “安东尼·布朗恩。好名字!”
  他轻声说:
  “名门世家。亨利八世有位管家就叫做安东尼·布朗恩。”
  “我猜,是你的祖先!”
  “我不敢保证。”
  “你最好不!”
  他扬起眉头。
  “我是殖民后裔的一系。”
  “不是意大利那一系吧?”
  “噢,”他笑着说,“就因为我的橄榄色面孔?我有个西班牙母亲。”
  “那足以解释。”
  “解释什么?”
  “很多很多事,安东尼·布朗恩先生。”
  “你很喜欢我的名字。”
  “我想是的。一个好名字。”
  然后像晴天霹雳一样:“比东尼·莫瑞里好。”
  他一时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太难以置信,太不可能了!
  他抓住她的臂膀。经他这么一抓,她畏缩了一下。
  “唷,你把我弄疼了!”
  “你从那里听来这个名字的?”
  他的声音严厉,带着威吓的味道。
  她为自己造成的效果而高兴得笑了起来,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小笨瓜!
  “谁告诉你的?”
  “某个认识你的人。”
  “是谁?这个问题很严重,罗斯玛丽。我必须知道。”
  她瞄了他一眼。
  “我一个声名不佳的表哥,维多·德瑞克。”
  “我从没见过这个名字的人。”
  “恐怕你认识他的时候,他用的不是这个名字,免得伤到家族的声誉。”
  安东尼慢慢地说:“我明白了。那是——在监牢里?”
  “不错。我数落过维多的叛逆行为——告诉他说,他是我们家族的耻辱,当然,他一点也不在乎。后来他狞笑着说:
  “你自己也不见得有多好,甜心。有天晚上我就看到你跟一个出狱的囚犯跳舞——事实上,他就是你最好的男朋友之一,我听说他自称为安东尼·布朗恩,但是在牢里时,他叫东尼·莫瑞里。”
  安东尼以轻快的声音说:
  “我应该见见这位年轻的朋友。我们难兄难弟应该聚一聚。”
  罗斯玛丽摇摇头。“太迟了。他已经搭船到南美去了,昨天就启航了。”
  “原来如此。”安东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么你是惟一知道我不可告人的秘密了?”
  她点点头。“我不会揭穿你。”
  “你最好不要。”他的声音变得严肃。“听着,罗斯玛丽,那是很危险的事。你不想在你漂亮的脸蛋上留下几道刀疤吧?有些人对于下手毁掉女孩的美貌这种小事情,是丝毫不会犹豫的。还有一种办法是暗地里把她‘做掉’。这些事不只是发生在书本或电影里,也发生在活生生的现实生活里。”
  “你是在恐吓我吗,东尼?”
  “警告你。”
  她会接受警告吗?她知道他是当真的吗?笨头笨脑的小呆瓜。在她漂亮的脑袋里,一点头脑也没有。你无法寄望于她三缄其口。但是,他还是得先把话讲清楚,碰碰运气。
  “忘掉你曾听过东尼·莫瑞里这个名字,知道吗?”
  “但是我一点也不介意,东尼。我很开放。认识一个罪犯对我来说,是很够刺激的事,你不必自觉羞耻。”
  荒谬的小白痴。他冷冷地注视着她。现在回想起来,他真怀疑当时怎么认为自己会在乎。他从来就无法忍下心伤害傻子——更何况是个有着漂亮脸蛋的傻子。
  “忘掉东尼·莫瑞里吧,”他冷酷地说,“我是当真的。不要再提起那个名字。”
  他必须脱身,这是惟一的办法。不能寄望于这个女人守口如瓶;她会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
  她对着他微笑——诱惑的微笑,但是并无法打动他。
  “不要这么凶嘛。下礼拜带我去参加杰罗的舞会。”
  “那时我已不在这里了。我就要离开了。”
  “不要在我生日宴会以前离开。你不能让我失望。我已经把你算进去了。不要拒绝我。我得过流行性感冒,病得很厉害,现在还感到很虚弱,我不能生气。你非来不可。”
  他应该坚持立场.他应该不顾一切--马上离开。
  然而他并没这样做,透过一扇开着的门,他看到艾瑞丝正下楼来。艾瑞丝,长得端正细挑,有着白皙的面孔,黑色的头发和灰色的大眼睛。艾瑞丝比不上罗斯玛丽的美貌,但却具有罗斯玛丽所不可能有的特质。
  当时,他真痛恨自己竟会成了罗斯玛丽柔顺魅力下的俘虏,尽管程度是多么地浅。他觉得自己的感受,就像罗密欧初次见到朱丽叶时,想起罗萨琳的感受一样。安东尼·布朗恩改变了主意。
  在一刹那之间,他采取了完全不同的行动。
第一部 罗斯玛丽
第四章 安东尼·布朗恩
  史提芬·法雷地在想着罗斯玛丽--大感震惊地想着她,她的形像重现在他脑海里一样。通常,这些思绪一一浮现,他立即将它们驱出脑海——但是有些时候,就像她生前一样地不可抗拒,她拒绝被他如此霸道地驱除。
  他的第一个反应总是一样,当他想起饭店里的那一幕景象时,总是很快地、不负责任地耸耸肩。至少,他不需要再想起那一切,他的思绪转回更远的过去,回到罗斯玛丽生前,罗斯玛丽的一颦一笑、一声一息、一顾一盼……
  多么傻——他曾经是个多么叫人难以相信的傻蛋!
  然而一阵惊愕笼罩着他,全然的困惑、惊愕。那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完全无法了解。就好像他的生命被分割成两部分:一部分——较大的一部分——是清醒、平衡地前进着;而另一部分则是短暂的、脱离常轨的疯狂。这两部分一点也不相称。
  即使以他的能力、他的聪敏、他的精练智慧,史提芬内心里怎么也想不透实际上它们竟十分相称。
  有时,他会回顾他的过去,客观冷静地加以评估,但是总带着某种沾沾自喜,自我庆幸的意味。从小时候开始,他就立志成功,而尽管困难重重,起步维艰。他还是成功了。
  他总是怀着率真的信仰和展望。他相信意志力。只要立志坚定,什么都能成功!
  小时候的史提芬·法雷地就已坚定地培养着他的意志力。除了那些他自己努力的成果外,在生活上他还可以求取些许外力的资助。一个七岁、苍白的男孩,有着好看的额头和坚定的下巴,他下定决心往上爬——爬得高高的。他已经知道,他的父母对他毫无用处。他妈妈下嫁给比她身分低的人——而且为此深深懊悔。他父亲是个精明、狡诈、吝啬的小建筑工人,为他太太及儿子所瞧不起……对于他妈妈的含糊、漫无目标以及情绪的变幻无常,他感到十分困惑不解,直到有一天他发现她跌落在桌脚下,一个空的德国古龙香水瓶自她手中滑落,他才豁然了解。他从来就不认为喝酒是她情绪变幻无常的注解。她从未喝过酒,连啤酒也没沾过,而他从没想到她之所以喜好古龙香水,还有比她含混推说头痛更根本的原因。
  当时他就了解到,他对他的双亲没什么感情。他怀疑他们对他也是一样。他看起来比他的年龄小,沉默而且有口吃的倾向。他父亲说他“娘娘腔”。一个循规蹈矩的小男孩,很少在家惹事。他父亲宁可要一个较吵闹的孩子。“我像他这种年纪时,总是顽皮得要命。”有时候,当他注视着史提芬时,便不安地感觉到他的社会地位低于他太太。史提芬属于她那一类人。
  史提芬随着渐渐滋长的意志力,默默地画出他的人生蓝图。他想要成功。他决定以克服口吃的毛病,来作为意志力的第一个考验。他练习慢慢地讲话,每讲一个字都稍微停顿一下。一段时间之后,他的努力得到了成果,他不再口吃了。在学校里,他全神贯注于功课,立志接受良好的教育。受教育能使你达到某种地步。很快地,他的老师都对他产生了兴趣,不断鼓励他。他得到了奖学金。他的双亲受到教育当局的访问——这个孩子有指望。法雷地先生这时因盖了一座偷工减料的房子,捞了一笔钱,被说服而对他儿子的教育作了金钱上的投资。
  史提芬二十岁的时候,自牛津大学毕业,成绩优良,被誉为充满机智的好演说家,而且深得写作的诀窍。他也交了一些很有用的朋友。政治是他的兴趣所在,对他来说很有吸引力。他克服了天生的羞怯,同时培养了令人钦慕的社交态度——庄重、友善、带着一副聪明相,让人看了不得不说;“那个年轻人很有前途。”虽然由于个人偏好而成自由党的一员,但是他知道自由党已经没落,至少在当时是如此。因此,他加入了工党。不久他便以日渐走红的年轻人而闻名。然而工党并无法满足史提芬。他发现它对于新观念不太开放,比它强有力的大对手更受到传统的局限。相反的,保守党反而更重视吸收年轻的人才。
  他们批准了史提芬·法雷地——他正是他们想要的类型。他在一个属于工党势力范围的选区里,参加国会议员竞选,以非常接近的多数票赢得胜利。史提芬带着胜利的心情坐上了下议院的议席。他的事业已经开始,而这是他自己选的正确事业。进了下议院,他可以发挥他所有的能力,投入所有的野心。他很有自信能做好。他有待人的天才,知道什么时候该奉承,什么时候该反对。他发誓,有一天,他将进入内阁。
  然而,一旦进入国会的兴奋之情消退以后,他立即尝到了幻想破灭的滋味。那艰苦一战的选举胜利,使他引人注目。而如今一切陷入常规,他只不过是在党的控制下阿谀奉承的一颗没有多大意义的小螺丝钉而已,一直被钉死在自己的位置上。到此要脱颖而出并非易事。年轻的一代到此都被以怀疑的眼光看待。在政界里,除了个人能力之外,还需要权势。
  有某些人跟你一样。有某些具有权势的家族。你必须找到一个具有权势的家族赞助。
  他考虑结婚。以前,他很少想到这方面的事,在他脑海深处有个模糊的形象:某个漂亮的女人将跟他手牵手站在一起,分享他的生活,他的野心;她将替他生孩子,解除他的困惑、烦恼;某个想法跟他一样,而且渴望他成功,同时在他成功之后,以他为荣的女人。
  后来,有一天他参加基德敏斯特家的盛大宴会。这一家族在英格兰是最具势力的。他们一直是一个大政治家族。基德敏斯特爵士那微带威严、高大突出的身影,走到何处,大家都认识。基德敏斯特夫人那张像只大木马的脸孔,在全英格兰各委员会、各公共讲台,都是尽人皆知的。他们有五个女儿,其中有三个长得相当漂亮,但都是性情严肃型的;唯一的一个儿子还在伊通学院念书。
  基德敏斯特氏注重鼓励、提拔党内有希望的后进,因此法雷地受到邀请。
  他认识的人不多,因此抵达之后,独自站在一座窗旁约二十分钟。当茶桌旁的群众渐渐散去,转进其他的房间里时,史提芬注意到一个穿黑衣的高个子女孩,独自站在桌旁,看起来有点失落的样子。
  史提芬·法雷地认人的眼光很锐利。他在当天早上搭地下铁时,曾捡起了一位妇女丢弃的一份《家庭随笔》杂志,随意地瞄了一眼,上面有一张不太明显的亚历山大·海尔小姐的照片,她是基德敏斯特伯爵的第三个女儿。照片底下有一小段关于她的文字--“……一向害羞、畏怯--喜爱动物--亚历山大小姐修过家事课程,因为基德敏斯特夫人要她所有的女儿,都彻底奠定家事的良好基础。”
  站在那里的就是亚历山大·海尔小姐,以曾经也是个害羞者的眼光一看,史提芬马上知道她也是个羞怯的女孩。身为五个女儿中最平凡的一个,亚历山大总是在自卑感之下受苦。她跟姐妹们一起接受同样的教养,但是却从未学到像她们一样的处世手腕,这使得她的母亲相当困扰。仙蒂拉必须努力——如此笨拙、别扭实在是荒唐。
  史提芬并并不知道这些,但是他知道那个女孩不安、不快乐。突然,一个主意兴起。这是他的机会!“把握它,你这傻子,把握它!这是千载难逢、稍纵即逝的机会!”他穿过房间,走到长餐桌边。他站在女孩的身边,拿起一份三明治。然后,转身,紧张且费力地(不是做作,是真的紧张),他说:
  “我想——你介意我跟你讲话吗?”这里的人我认识的不多,我看得出来你也一样。不要责怪我。老实说,——我很害--害羞——害羞(他几年前口吃的毛病适时地重视)“而且--而且我想你--你也害--害--害羞,对不对?”
  女孩脸红了起来--她的嘴巴张开,然而如同他所猜想的,她说不出话来。她说不出“我是这家主人的女儿”,反而平静地承认:
  “说实在的,我——我是害羞。一直都是。”
  史提芬很快地接下去:
  “那是种可怕的感觉。我不知道人是否能克服口吃的毛病?有时候我觉得舌头好像打了好几百个结一样。”
  “我也是。”
  他继续——有点快速,有点口吃地讲着——他的态度显得稚气、怡人。这种态度几年以前对他来说是自然的表现,而现在却是有意的。那是一种年轻、天真烂漫、毫无武装的态度。
  他不久便将话题引入戏剧,提到一部正在上演,吸引很多人兴趣的戏。仙带拉看过。他们讨论着。那是一部探讨有关社会服务的戏剧,不久他们便深入在这范畴的讨论中。
  史提芬总是能适可而止。他看到基德敏斯特夫人走进来,眼睛在四处搜寻她女儿。他的计划是不要现在被引见,因此向仙蒂拉低声告别。
  “很高兴跟你谈话。在我发现你之前,我在此觉得很无聊。谢谢你。”
  他带着兴奋之情离开了基德敏斯特公馆。他已把握了他的机会。再来就是进一步巩固他已开始的成果。
  在那之后,有好几天的时间,他都在基德敏斯特公馆附近流连徘徊。有一次仙蒂拉跟她一位妹妹走出家门。有一次,她单独出门,但是匆匆忙忙的。他接了摇头。这次不行,她显然是急着赶去赴某一重要的约会。后来,大约在宴会过后一个礼拜,他的耐心得到了报偿。有一天早晨,她牵着一只小苏格兰狗出门,悠闲地漫步向公园里走去。五分钟之后,一个年轻人从对面快步走了过来,然后在仙蒂拉面前停了下来。他快活地欢呼:
  “嗨,我真是幸运!我还怀疑我是不是能再见到你。”
  他的声音是那么他愉快,她只是稍微有点脸红。
  他弯下身去摸摸小狗。
  “多可爱的小家伙。叫什么名字?”
  “马克达维西。”
  “啊,很像苏格兰名字。”
  他们谈了一会狗。然后史提芬有点为难地说:
  “我那天没告诉你我的名字。法雷地,史提芬·法雷地。我是个不出名的国会议员。”
  他以询问的眼光看着她,她脸红地说:“我叫亚历山大·海尔。”
  他的回答很好。好像他又回到了牛津大学时代一样。惊讶、认可、狼狈、窘迫,各种情绪复杂!
  “啊,你是——你是亚历山大.海尔小姐——你——天啊!那天你一定认为我是天下第一号大傻瓜!”
  她的回答是可预知的,由于她的血统与天生的善良,她当然是尽力让他恢复自然,不再想到尴尬。
  “我那时应该告诉你。”
  “我应该早就知道。你一定认为我是个呆子!”
  “你怎么应该早就知道?这又有什么关系?法雷地先生,请不要这么不安。让我们到池子那边去。你看,马克达维西在拖着我呢。”
  以后,他几度在公园里跟她会两。他把理想、野心都告诉了她。他们一起讨论政治。他发现她很有智慧,见闻广博,而且有同情心。她头脑很好,客观、毫无偏见。现在他们已成了朋友。
  当他再度被邀请参加基德敏斯特公馆的舞会时,他的进一步机会来监。基德敏斯特氏提拔的一个人,在最后关头失败。当基德敏斯特夫人正在为后继人选伤透脑筋时,仙蒂拉不动声色地说:
  “史提芬·法雷地怎么样?”
  “史提芬·法雷地?”
  “是的,他那一天参加过你的宴会,我后来跟他见过几次面。”
  基德敏斯特夫人跟她先生商议,他很乐意提拔政界的优秀后生。
  “聪明的年轻人--相当聪明,我从没听说他,但是他不久便可出人头地。”
  史提芬被引见,举止得宜。
  两个月之后,史提芬向运气投下最大的赌注。他们坐在公园水池旁,马克达维西倚卧在仙蒂拉的脚上。
  “仙蒂拉,你知道——你一定知道我爱你,我要你嫁给我。如果我没有信心我有一天会出人头地,我便不敢要求你。我很有信心。你绝不会为你的抉择感到羞耻的,我发誓。”
  她说:“我不感到羞耻。”
  “那么你是答应了?”
  “你看不出来吗?”
  “我希望——但是我无法肯定,你是否知道我在那天鼓足勇气跟你讲话之后,便爱上了你。我一辈子都没有像那天紧张害怕过。”
  她说:“我想我也同样爱上了你……”
  然而,事情并不都那么顺利。仙蒂拉平静地宣布她要跟史提芬·法雷地结婚,立即引起她的家人反对。他是谁?他们对他又有什么了解?
  史提芬对基德敏斯特爵士把身世交代得相当坦诚。只是他略过了一个想法没说出来,那就是他的双亲现在都已过世,这对他的前途较有利。
  基德敏斯特爵士对他太太说:“嗯,事态可能相当严重。”
  他相当了解她女儿,知道在她那平静的态度之后,隐藏着坚强不屈的决心。如果她想要的人,她是不得手绝不罢休的。
  “那小子是有前途,稍微给他一点支助,他将大有发展。天知道我们的年轻人会干出什么来?他看起来也还蛮一表人才的。”
  基德敏斯特夫人勉强地同意,在她看来,那根本不是她理想中的女婿。然而,仙蒂拉的确是家中的难题所在。苏珊具有美貌,伊斯瑟很有头脑。黛安娜,聪明的孩子,嫁了年轻的哈维奇公爵——执政党的一员大将。仙蒂拉的魅力就少多了——还有她羞怯的毛病——如果这个年轻人像大家所认为的那么有前途……
  她自言自语地说:
  “但是自然啦,一个人总不得不依靠权势……”
  因此,不管将来是好是坏,亚历山大·凯瑟琳·海尔披上了白纱,穿上缀饰着比利时花边的新娘服,在六个伴娘和两个小侍女的陪同下,跟史提芬·里欧纳·法雷地举行了一次很新潮的婚礼。他们到意大利去度蜜月,回来后住进了一幢在西敏斯特的可爱小屋子里,过了不久,仙蒂拉的教母去世,留给她一幢在乡下的安妮皇后花团。这对新婚的年轻夫妇一切都很顺利。史提芬以崭新的姿态全力在国会议员生涯中冲闯,仙蒂拉多方面帮助他、鼓励他,一心一意地认同他的雄心大志。有时,史提芬不免感到命运之神对他实在太偏爱了!他跟基德敏斯特权势之家的姻亲关系则保障了他事业上的迅速发展。他本身的聪明才智,巩固了机会所带给他的地位。他对自己的能力很有信心,同时准备为国家献身议坛。
  当他面对着太太时,他常常高兴地自忖,她是一个多么完美的贤内助——正如他一直所梦想的一样。他喜欢她的脸上、脖子上那可爱、洁净的线条,那平衡的双唇下一对直率的、深褐色的眼睛。那略高、白皙的前额,那带点傲气的鹰鼻。他想,她看起来有点像一匹赛马——训练良好、血统优良、高贵出众。他发觉她是位理想的伴侣,他们的一些想法都不谋而合。“不错,他想,史提芬·法雷地,那郁郁不乐的小男孩,是干得很好。他的生命正如同他所计划的一样塑造出来了。他只不过三十出头而已,成功已经在握。”
  带着胜利、满足的心情,他跟太太到圣莫瑞兹去度两个礼拜假,在饭店的休息室里看到了罗斯玛丽·巴顿。
  那时他的感受,他永远无法了解。他坠入了爱河,疯狂地深深陷入其中。那是一种他早该在几年前便已经历过,而且早已该超越的不顾一切的、轻率的少男少女的爱。
  他一直认定自己不是那种激情的男人。对他来说,爱只不过是温和的调调情而已。肉欲上的快感对他是不产生吸引力的。他对自己说,他不适合做那种事。
  如果他被问及是否爱他的太太。他一定回答“当然”——然而他知道。很清楚地知道。如果她是一个一文不名的乡下佬的女儿,他是不会想跟她结婚的。他喜欢她、崇敬地,对她有一份深情,同时很感激她的身份为他所带来的一切。
  他竟然会像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一样,不顾一切地坠入就是爱!
  他感谢上帝赐给了他一副天生镇静的态度,即使是在紧急之时,也能临危不乱。没有人猜得到,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感受--除了罗斯玛丽本人。
  巴顿夫妇比法雷地夫妇早一个星期离去。史提芬对仙蒂拉说,圣莫瑞兹不怎么好玩,提早回伦敦去怎么样?她欣然同意。在他们回去两个礼拜后,他成了罗斯玛丽的情夫。
  一段异常兴奋、疯狂的时期——像发高烧一样,如虚如幻。它持续了——多久?最多六个月。在那六个月里,他像平常一样地工作,拜访选民,出席议会质询、在各种会议上发言。跟仙蒂拉讨论政治,而心里却只想着——罗斯玛丽。
  他们在那小公寓的幽会,她的美貌,他的激情狂爱,她那激情的热拥。一个梦,一个迷惑、充满肉欲的梦。
  而作过梦之后,接着而来的是--清醒。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
  如同走出隧道,回到阳光之中。
  今天他是一个迷茫的情夫,明天他马上又是想到也许不应该那么常跟罗斯玛丽幽会的史提芬·法雷地。把一切作个了断吧,他们是在冒着很大的险。要是仙蒂拉怀疑过——他的早餐桌上偷偷看了她一眼,谢天谢地,她并没有疑心。她一点都不知道。然而他近来所找的一些外出借口都不太高明。有些女人一定会因此而开始找出蛛丝马迹。感谢上帝,仙蒂拉并不是那种疑神疑鬼的女人。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跟罗斯玛丽实在是太鲁莽了。她丈夫不知道这件事也实在是奇迹。一个痴呆、毫无疑心的家伙—一比她大好几岁。
  她真是个美丽的尤物……
  他突然想起了高尔夫球场。新鲜的空气吹过沙丘,拎着球杆漫步——挥舞起长打棒——干净利落的一记开球——球杆有点破损。男人,咬着烟斗的四个男人。而女人是不准在球场上出现的!
  他突然对仙蒂拉说:
  “我们可不可以到我们的‘避风港’去?”
  她惊讶地抬头看他。
  “你想去?走得开吗?”
  “可能需要一个礼拜的时间。我想去打打高尔夫球。我觉得很闷。”
  “如果你喜欢的话,我们可以明天去。那表示我们要搁下亚斯里夫妇的宴会,而且我必须取消礼拜二的聚会,但是跟罗维特夫妇的约会怎么办?”
  “啊也取消掉吧。我们可以找个借口,我想离开。”
  在“避风港”的日子很平静,跟仙蒂拉和那只小狗一起在台阶上闲坐,在古老的花园里散步;到山德里·奚斯球场打高尔夫球;黄昏时带着马克达维西到田园里闲逛。
  他感到自己就像是个正逐渐在复原中的病人。
  当他接到罗斯玛丽的信时,不禁皱起眉头。他告诉过她不要写信,这太冒险了。虽然仙蒂拉从不过问他的信件,但是仍旧是不智之举,仆人并不都是可以信任的。
  他把信带进书房里,有点不悦地拆开信封。好几页,洋洋大观。
  他读着读着,过去的蛊惑又再度淹没了他,她热爱他,她比以往更爱他,她无法忍受整整五天见不到他。他的感受是不是跟她一样?“花豹”想不想念他的“黑美人”?
  他半是微笑,半是叹息。那个荒谬的笑话——在他买给她一件很中意的花点睡袍时诞生。花豹背上的斑点会改变,而她说:“但是你千万不要改变你的肌肤,亲爱的。”此后她便叫他“花豹”,而他叫她“黑美人”。
  天真透了,真的,是天真透了。难得她写了这么洋洋洒洒几大页。可是,她仍旧不应该这么做。慧剑斩情丝吧!他们不得不谨慎!仙带拉不是那种忍受得了这种事的女人。万一她得到风声——信是很危险的,他这样告诉过罗斯玛丽。为什么她不能等到他回城里;慧剑斩情丝,他将在两三天之内见她。
  第二天早上又有一封信躺在饭桌上。这一次史提芬暗自下定了决心。他看到仙蒂拉的眼光在信上停留了几秒钟。然而,她什么都没说。谢天谢地,她不是那种过问男人家信件的女人。
  早餐过后,他开车到八里外的市场去。在乡下挂电话过去是行不通的。他找到了罗斯玛丽接电话。
  “喂——是你吗?罗斯玛丽,不要再写信了。”
  “史提芬,亲爱的,听到你的声音真是太好了!”
  “小心一点,有没有别人会听到?”
  “当然没有。哦,我的好天使,我想死你了。你想我吗?”
  “想,当然想。但是不要写信给我。那太冒险了。”
  “你喜欢我的信吗?它有没有让你感到好像我正你在一起一样?亲爱的,我每一分钟都想要跟你在一起。你是不是也一样?”
  “是的——但是不要在电话中提起这些,老规矩。”
  “你实在太过于小心了。那又有什么关系?”
  “我也一直想念你,罗斯玛丽。我不能让你因为我而惹上麻烦。”
  “我根本不在乎我自己,这你是知道的。”
  “呃,我在乎,甜心。”
  “你什么时候回来?”
  “礼拜二。”
  “那么我们在公寓见面,礼拜三。”
  “好——呃,好的。”
  “亲爱的,我几乎再也等不下去了。你不能今天找个借口过来吗?啊,史提芬,你能的!是不是政治之类无聊的事情缠身?”
  “恐怕那是不可能的事。”
  “我不敢相信你有我一半地想我。”
  “乱讲,我当然想你。”
  挂断电话之后,他感到很累。为什么女人坚持这样卤莽?罗斯玛丽和他以后必须加倍小心。他们必须少见面。
  后来,事情变得很棘手。他忙着——非常忙。不可能像以往一样常跟罗斯玛丽见面——而要命的是,她似乎无法谅解。他解释,可是她就是不听。
  “啊,去你的什么鬼政治——好像很重要似的!”
  “但是——”
  她不了解。她不在乎。她对他的工作,他的雄心、他的事业前途,一点都不感兴趣。她想要的只是听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对她说:他爱她。“跟以往一样爱我吗?再告诉我一遍你真的爱我?”
  当然,他想,她现在也许已经相信他真的爱她了!她是个大美人,可爱——但是问题是你无法跟她说话。
  问题是他们彼此太常见了,无法永远保持在热沸点上。她们必须少见点面——缓和一下。
  然而这使得她不高兴——非常不高兴。她已开始一直在责怪着他。
  “你不再像以前那样爱我了。”
  然后他就得向她保证,向她发誓他当然还是一样地爱她。然后她就会不断重复他曾经对她讲过的话。
  “记不记得你曾经说的,如果我俩一起死,那将是一件多美妙的事?在彼此的臂弯里永眠。记不记得你曾经说过,我俩将搭上篷车,一起到沙漠里去?只有星星和骆驼伴着我俩——我俩将忘却世上的一切?”。
  人在恋爱中所说的话,是多么地傻?当时或许并不觉得怎么样,但是事后再提起就令人起鸡皮疙瘩。为什么女人不能高雅地分清时机?男人并不想让人不断地提醒他,他以前是有多么地“驴”。
  她突然提出了不会理的要求,他能不能出国到法国南部去?她将跟他在那里见面。或是到西西里,或科西嘉——任何一个永远不会遇到熟人的地方去?史提芬冷冷地说,世界上哪有这种地方。你总是会在最不可能的地方,遇到某个几年不见的老同学。
  后来她说了些令他恐惧的话。
  “好,就算是这样,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对吗?”
  他突然感到内心一阵冷流涌起。他警觉了起来。
  “你什么意思?”
  她对他笑,那种以往曾令他神魂颠倒、刻骨铭心的微笑,现在却只令他感到不耐烦而已。
  “花豹,亲爱的,有时候我觉得我们这样躲躲藏藏地继续下去实在很笨。这有点不值得。让我们一起出走吧,不要再偷偷摸摸的。乔治会跟我离婚而你太太也会跟你离婚,然后我们就可以结婚了。”
  就像那样!灾难!毁灭!而她竟然看不出来!
  “我不会让你做这种事。”
  “可是,亲爱的,我不在乎。我并不是怎么守旧的人。”
  “但是我是,我是。”史提芬想。
  “我真的认为爱是世上最重要的东西。别人怎么想,并没有什么关系。”
  “对我有关系,亲爱的。那样一来,我的整个事业前途就完蛋了。”
  “可是那真的有关系吗?还有其他好几百种的事业你可以做。”
  “不安傻了。”
  “不管怎么说,你为什么非要做事不可?我很有钱,你知道。我自己的,我是说,不是乔治的钱。我们可以漫游世界各地,到最偏僻、最迷人的地方去——也许,任何人都没去过的地方。或者到太平洋某个岛上——想想看,那艳阳、蓝海、珊瑚礁。”
  他是想了。一个南海中的岛!以及所有那些一如白痴的念头。她把他想成是什么样的男人——一个在太平洋区码头上的苦力?
  他以沉重的眼光瞪视着她。一个没有大脑的美丽尤物!他一定是疯了——完完全会地疯了。但是现在他又恢复了清醒。他必须脱身。要是他不格外小心的话,她会把他的整个生命毁掉。
  他说过在他之前几百人都曾说过的话。他们必须一刀两断——因此他提笔写信给她。这对她较公平。他无法冒险把不快乐带给她。她说他不了解——诸如此类的。
  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了——他必须使她了解这一点。
  可是,这正是她拒绝去了解的一点。事情并不是那么容易。她热爱他,她比以往更爱他,她不能活着没有他!惟一该做的事,是她去告诉她丈夫,而史提芬去告诉他太太实情!他想起了当他坐在那儿握着她的信时,全身感到多么地冰冷。小呆瓜!愚蠢而固执的小呆瓜!她要把一切原原本本地透露给乔治·巴顿,然后乔治会跟她离婚,把他列为共同被告。那么仙蒂拉就会也强迫他跟她离婚。这点是毫不置疑的,她曾经谈论过一个朋友,有点保讶地说:“但是当然在她发现他跟其他的女人有染时,除了跟他离婚之外还能怎么样?”这就是仙蒂拉的想法。她生性自负。她绝不会跟别人共有一个男人。
  然后他就完了,一切都完了——基德敏斯特强有力的靠山将倒了。虽然如今的舆论是比以往开放,他还是会没有脸再活下去。他将要跟他的梦想、他的雄心大志说再见。一切都破碎了,毁灭了——一切都因迷恋一个傻女人而起。少男少女不成熟的爱,那就是他们的爱。一种在错误的生命时光里来临的幼稚的狂爱。
  他将失掉一切。失败!耻辱!
  他将失去仙蒂拉……
  突然,在震惊之余,他了解到这是他最最在乎的一点。他将失去仙蒂拉。有着方正、白皙的前额和清澈、淡褐色双眼的仙蒂拉。仙蒂拉,他亲爱的伴侣,他自负、高贵、忠实的仙蒂拉。不,他不能失去仙蒂拉——他不能……什么都可以失去,就是不能失去她。
  他的额头冒出了冷汗。
  他必须设法脱身。
  他必须设法让罗斯玛丽理智地听他分析……可是她会听他的吗?罗斯玛丽跟理智是背道而驰的。假使他告诉她,不管怎么样,他终究还是爱他太大呢?不,她绝对不会相信。她是个那么傻的女人。没有头脑、固执、喜欢占有。而她仍旧爱他--这正是不幸的所在。
  一股盲目的怒气在他心底升起。他到底该怎么让她保持静默?把她的嘴封掉?除了下毒手之外别无它法,他满怀恶意地想。
  一只黄蜂在附近嗡嗡作声,他心不在焉地看着。它飞进了一个果酱瓶子里,正在设法飞出来。
  像我一样,他想,被甜蜜的陷阱所困住,而现在——它无法飞出来了,可怜的东西。
  但是他,史提芬·法雷地将能脱身。时间,他必须在时间上下赌注。
  当时罗斯玛丽正因患流行性感冒而躺在床上。他致送了传统的慰问——一大束鲜花。这给了他一个喘息的机会。下个星期仙蒂拉和他将与巴顿夫妇一起用膳——为罗斯玛丽举办的生日宴。罗斯玛丽说过,“在我生日之前,我将不采取任何行动——那对乔治太残忍了。他为了我的生日忙得乱七八糟,他是那么的可亲。等到生日一旦过去之后,我们将会达成谅解的。”
  假使他残酷地告诉她,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他已不再喜欢她了呢?他颤栗了起来。不,他不敢这样做。她可能会歇斯底里跑去告诉乔治,她甚至可能跑去找仙蒂拉。他可以想见她声泪俱下的形象。
  “他说他不再喜欢我了,但是我知道这不是实话。他只是对你忠实——跟你玩把戏——然而我知道你会同意我的说法,当人们彼此相爱时,坦诚是惟一之道。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要求你还他自由之身的理由。”
  这些正是她可能吐出的令人作呕的话。而仙蒂拉,将会面露傲气,不屑地说,他“可以重回自由之身”。
  她不会相信——她如何相信?如果罗斯玛丽把那些信拿出来——那些他笨到了极点才会写给她的信,天知道他写了些什么。那将足够让仙蒂拉相信了——那些他压根儿就没写过给她的信。
  他必须想个办法——让罗斯玛丽保守秘密的方法。“真是遗憾,”他冷酷地说,“我们不是生在中古时代……”
  一杯下了毒的香槟,差不多是惟一能让罗斯玛丽闭住嘴的东西。
  是的,他真的这么想过。
  氰化钾在她的香槟酒杯里,氰化钾在她的皮包。流行性感冒所引起的沮丧。
  而在桌子对面,仙蒂拉的眼光跟他的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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