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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中书简.鹏霍费尔(新校)

_7 罗莎·卢森堡(德)
它意味着,车的关键部分脱离了我们迄今的基督教的整个结构,那些留下来为我们在“宗教”的路途中照亮的人,只是 几个“骑士时代最后的幸存者”,或者是一两个在思想上不诚实的人。他们会是那被选上的极少数吗?难道我们应该带感情地、急躁地、愤怒地扑过去抓住,以便向其兜售我们要提供的货物的,就只是这可疑的一群人吗?难道我们应该在那一两个不幸的人处于最虚弱的时刻向他们进攻,并且把一种宗教的强制强加给他们吗?
如果我们不想这样做,如果我们最终不得不把基督教的这种西方模式看作仅仅是完全无宗教状况的预备阶段的话,对我 们、对教会来说,会出现什么情况呢?基督如何能够成为甚至是那些毫无宗教的人的主呢?如果宗教只是基督教的外衣(即
使这件外衣在不同的时期也具有非常不同的方面),那么,什么是非宗教的基督教呢?巴特是唯一一个开始沿着这条思路思考的人。虽然他仍未达到其逻辑结论。但他已达到了启示的实证主义,这种实证主义本质上仍是一种复旧。对于无宗教的工人甚或一般人来说,任何能造成实际区别的东西,都不是靠它得到的。需要回答的问题当然是:在一个非宗教的世界中,教会(教堂、教区、传讲、基督敎生活)的意义是什么?没有宗教,即没有形而上学和灵性等等的在时间中受到影响的前提条件,我们如何谈论上帝呢?我们如何以世俗的方式谈论(但我们也许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来谈论这类事情了)上帝呢?我们在什么意义上是一种非宗教的和世俗的基督徒呢?如果不认为自己在宗教上特别得宠,而认为自己完全属于这个世界,那么,我们在什么意义上是“蒙召的人”呢?这样一来,基督就不再是一个宗教的对象,而是某种完全不同的东西了,事实上确实是这个世界的主了。然而那又意味着什么?在完全没有宗教的地方,崇拜和祈祷有何地位?这种隐秘的修行,或者正如情况可能的那样,在倒数第二点和终点之间(你在我这里过去曾碰到过)的这种区分,在这一点上是获得了新的重要性吗? 今天我必须在此打住,这样这封信才可以马上寄出去。在两天之内,我将给你去信进一步讨论这个主题。我希望你对我涉及的东西有一个粗略的印象,而且那不会使你讨厌。好,先说再见罢。没有从你那儿得到回音而保持写信,这并不很容易。如果这样做使我的信成了独白的话,那你得原谅我!
最后我又发觉我可以写下去了。——保罗关于割礼是否是 称义的一个条件的问题,我想,在今天就是宗教是否是得救的 -个条件的问题。摆脱割礼,同时就是摆脱宗教。我常常问自己,为什么基督徒的本能经常更多地把我拉向无宗教性的人而不是拉向宗教性的人,我这话的意思不是说想要向他们宣讲福音,而是(我几乎可以说是)怀着一种“兄弟情谊”。同宗教性的人在一起时,我常常害怕提及上帝的名字——因为那个名字在这时对我来说,似乎听起来不大真实,我觉得自己很不踏实(其他人开始用宗教术语谈话时尤其糟糕:那时我完全语屈词穷,还有些感到压抑和不自在)——而与不信宗教的人在一起时,我就能够不时地、相当坦诚地谈到上帝,好像很自然似的。当人的感知能力(常常只由于懒惰)到了尽头,或者说人类智穷力尽之时,宗教性的人就谈起了上帝:他们或是为了所谓解决不能解决的难题,或是作为人类失败时的支柱而召唤来帮助自己的,就是说,总是由于人的软弱或处于人生边缘时来帮助人的,确实总是那个Deus ex machina。必然地,那只能进行到人能够靠自己的力量去把那些边缘向前推进时为止,因此,作为一种Deus ex machina的上帝已成了多余的。我已开始怀疑关于“人生之边缘”的说法。在今天,既然人们几乎不再害怕死亡,几乎不再理解罪的意义,死亡和罪还仍然是真正的边缘界线吗?在我看来,我们谈论边缘,仅仅是急欲给上帝让出一席之地。我希望不在生活的边缘,而在生活的中心,不在软弱中,而在力量中,因而也就不在人的苦难和死亡里,而在人的生命和成功里来谈论上帝。对我来说,在边缘上最好是保持我们的平静,丢开那个未解决的问题。相信复活,并不是解决死亡问题的方法。上帝的那个“彼岸”,并不是我们的感知能力的彼岸。以感知为基础的理论的超越,与上帝的超越毫无关系。上帝是在我们的生活中间的“彼岸”。教会并不是站在人的力量用完耗尽的地方,不是站在边缘上,而是站在村子的中心。那就是它在《旧约》中存在的方式,在这个意义上, 我们以旧约为基础来读新约仍然读得太少。这种非宗教的基督教的外在方面,即它采取的形式,是我一直在反复思考的问题,我将很快再给你写信讨论它。尤其对我们来说,对处于东西方中途的我们来说,也许将会降下一种重要的责任。
在这些问题上,从你那边得到一条思路会很精彩;我相信,它对我意味着的东西,确实会比你能想象的要多。我建议 你看看《箴言》第22章第11和12节。其中有些东西是反对任何一种虔诚的逃避现实的。
1944年5月5日
我设想你现在一定在休假,这封信不得不转寄给你。不幸的是,那就意味着在你收到时它已过时了,因为现在的生活是 那样的不确定。然而,长期的体验说明,毎一件事都依然如故,而不是突然变化,因此我仍然愿意照常给你写信。我一直过得很好,案子进展也很好,尽管日期还是未定下来。但所有的好事情真正来临时,都会使我们吃一惊,所以我正满怀信心地等待着。
再谈几句“非宗教性”罢。我想你还记得布尔特曼关于 《新约》之非神话化的论文吧?今天,我的看法不是像大多数人那样认为他走得太远了,而是认为他走得还不够远。不只是奇迹、升天之类神话的概念(这些东西原则上并不能与关于上帝、信仰等等的概念相分离)成问题,而且还有各种“宗教的”概念本身也成问题。正如布尔特曼设想的那样,你不可能把上帝和奇迹分开,但你却必须能够在“非宗教”的意义上解释和表明它们二者。布尔特曼的方法从根本上说确实是开明的方法(即简化福音),而我则力图从神学方面去思考。
“在非宗教的意义上解释”指的是什么?在我看来,它意味着一方面从形而上学的角度来谈,另一方面从个人主义的角 度来谈,而这两种角度的任何一种都与圣经的信息或今天的人无关。说对个人获救的个人主义关注几乎已完全离开了我们, 这难道不是真的吗?有一些事情比为这个问题操心更为重要, 我们难道不是确有这种想法吗?(也许不比这些事情本身更重要,但却比为之操心更重要。)我知道,这样说听起来相当可怕。但是说到底,这不也是圣经的观点吗?《旧约》中有对于拯救个人灵魂的关切吗?在那里,一切事件的核心难道不是世上的上帝之国和正义吗?还有,《罗马人书》第3章第14节以下经文,难道不是下面这种观点的高峰吗?——只有在上帝那里,而不是在关于拯救的个人主义教义中,才有正义。它与我们关注的来世无关而与被创造、被维持、要服从律法、要补赎、要更新的这个此世有关。在福音中,在世界之上者,被认为就要为这个世界而存在——我不是从自由派的、虔敬派的、伦理神学的以人为中心的意义上说的,而是从上帝创世以及耶稣基督的道成肉身、十字架受刑与复活这个圣经的意义上说的。
巴特是开始批判宗教的第一个神学家(而这仍然是他真正伟大的长处),但他用关于启示的实证学说替代了宗教的位置,这实际上是说,“要么接受它,要么放弃它”:童贞女生子、三位一体或别的什么,每样东西都是整体的同样重要同样必要的组成部分,对这个整体,你要么囫囵吞下,要么完全拒绝。这与经是不相符的。有各种程度不同的感受,也有各种程度不同的意义,即是说,隐秘的修行必须重新确立,这样才能保持基督徒信仰的免于亵渎。启示的实证学说,正如它在终极分析中所做的那建立了一种关于信仰的法则,毁坏了凭着基督道成肉身而賜给我们的礼物的本来面貌,从而使它十分容易造成这种亵渎。教会取代了宗教的地位(即如圣经教导的它本身应该的那样),但却使得世界依赖于它自身,把世界留给它自己的欲望,这就完全错了。
现在,我正在考虑这个问题:我们如何能够以“这个世界的"方式——即在《旧约圣经》的意义和《约翰福音》第1章第14节的意义上——来重新解释忏悔、信仰、称义、再生、圣化等等概念。关于这些,我将再给你写信。
原谅我用德文手写体写下这些东西——我通常只在为自己做笔记时用这种字体。也许我写这一切的理由。只是要整理一 下我自己的思想,而不是要去启发你。我确实不是想用这些问题来打扰你,因为我并不认为你会有时间去纠缠它们,我也不需要去不必要地为难你。但我禁不住要与你分享我的思想,只因为这个简单的理由:这是我能澄清自己思想的唯一方法。如果这不适合于你,请告诉我。——明天是坎兑特(Cantate, 复活节后的第四个星期天),我会想到你,并享受愉快的回忆。 再见。像我一样耐心些吧,好好保重。
1944年5月6日
……下次我将写一写基督徒的“自我主义”——无私的自爱。我想我们都会同意这一点。过多的利他主义是令人讨厌 的,它造成了太多的要求。有一种自我主义可能是更无私的, 它向我们提的要求也会少一些。
坎兑特
今天早上,我听到了由雷格尔和胡果狄斯特勒演奏的一些好音乐,这对礼拜日来说是个良好的开端。唯一的不和谐 音,是音乐中插播了一条通告,说“敌军分遣队正在逼近某地”——这二者之间的联系,当时真叫人摸不着头脑。
昨天晚上我想的是岳母或婆婆的作用问题。我认为她们不应该总想教训人,因为我看不出她们有权那样做。她们的特 权,倒是得到了一个成年的儿子或女儿,她们应该把这看成是丰富了自己的家庭,而不应把这看成是一种进行批评的机会。 她们可以在自己的孩子身上找到快乐,可以在孩子提出要求时给予帮助和建议,但是孩子的婚姻完全解除了她们作为教师的责任。那真正是一种特权。我认为,一个岳母或婆婆应该髙兴看到另有一个人爱她的孩子,因此她应该把所有别的考虑,尤其是要塑造某种特点的任何冲动,都推到后边去!
对沉默寡言能够显出恰当欣赏力的人,似乎是太少了!警报响了,所以稍后再写罢。……这一次又是相当密集的。
至于沉默寡言,它完全取决于我们对自己所要保留的东西是什么,取决于我们有了个可以与之分享一切的朋友。我想, 要说岳母或婆婆的妒嫉就有点说过头了。这样说会更真实些:有两种爱,母亲的爱和妻子的爱,而这是造成大量误解的源 泉。然而,顺便说一句,丈夫与岳母相处,比妻子与婆婆相处要容易得多,尽管《圣经》给出了一个独特相反的例子,即拿俄米和路得的例子。最近,我被带进城去了一两次,进行司法审问。结果我很满意。但是,由于对日期他们还是一直不作任何肯定,我对白己的案子确实失去了兴趣。我常常一连几个星期根本不想案子的事情。暂此搁笔!愿上帝保佑我们大家。
1944年5月9日
我很高兴得知你有希望很快请假回家。如果你发现可以设法在几天之内举行命名仪式,绝不要让我不在场这种想法干扰了你的愉快。我希望专为这个场合试着写点东西,而且你知道,我在精神上将与你们在一起。想到最后事与愿违,我在那天不能与你们在一起共庆,当然十分痛苦,但我已自我调解, 顺从了我的命运。我相信在我身上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有一个目的,即使它正好与我们的愿望冲突。在我看来,我是为了某个目的而被关押在此,因此我只希望我不要辜负这个目的。在我们的最髙目标的光照之下,我们个人的种种困苦和失望,都是微不足道的。在像现在这样一个不可多得的愉快时刻来悲叹我眼前的不幸,既不值得,也很不对。那会完全违反我的意愿,有害于我对自己案子所持的乐观态度。为每一点朝我们走来的小小的私人幸福心存感谢吧,我们不该有片刻时间不看到我们为之生活的那些伟大事业,而且它们必定会给你的快乐带来光明而不是阴影。想到我竟成了妨碍你如此艰难奋斗取来的几周幸福的原因,我是不能忍受的。那会成为一场灾难,而别的都不会。只要我能帮你保持这些春日的光彩不褪,我就非常髙兴了。请不要有片刻认为我不在你们身边是什么损失——远远不是那样。而且,更不要认为我很难得写下这些话;这些话代表了我最真诚的恳求,你遵从这些话,就只会使我愉快。如果在你休假期间我们能设法见见面,我就太高兴了,但一定不要为此为难——我对12月23日仍记忆犹新! 而且,请不要为了在这儿陪我一会儿而失去了一整天时间。我知道你很心甘情愿,但如果你那样,我会非常懊恼。然而,如果你父亲确实安排了你来探视,就像去年12月那样,那我当然非常感激。顺便说一句,我知道我们两人在读祝愿明天的经文时会想到对方,而且我非常高兴你们两人又能在一起读圣经,因为它能给你们极大的帮助,不仅当你们在一起时,而且当你们以后再分离时都是如此。不要让你团聚时间的短暂和你很快必须离开的想法去干扰你休假的幸福。不要打算做过多的事情。要让别人来看你,不要自己到处跑,去看每一个人。如果今后几周会出现什么将对我们的生活发生深刻影响的重要的而出乎意料的决定,我一点也不会感到惊讶,然而我仍然希望你们在一起有几天无人打扰的平静与安宁。你们有机会一起为将来订个计划,这是多么好的事情啊!
我虽然很喜欢亲自施行洗礼,但那既不是在这里也不是在那里。最重要的楚,我希望命名仪式将帮助你们认识到,你们
大家的生命,孩子的及你们自己的生命,都是在上帝的保护之下,你们能眵满怀信心地期待未来。你要亲自为洗礼选经文吗?如果是那样,《提摩太后书》第2章第1节,或《箴言》第23章第26节,或第4章第18节如何!那天我偶然读到了最后这段经文;我认为它很美。
我不想在你们刚刚团聚时用一封太长的信来打扰你。我想做的,只是把我最好的祝福送给你们,并告诉你们,我将分享 你们的快乐。你们多听点好音乐吧!
1944年5月16日
我刚才得知,你已送来口信说你预期今天上午到达。我不能想象,一想到你能立刻就到这里,我是多么的髙兴和欣慰。 这一次我几乎可以说是天意,是对折祷的真正回答了,也许你会同意罢。我仍想为施洗命名仪式写点什么。用《诗篇》第 90篇14节作为仪式经文如何?我本想建议用《以赛亚书》第8章第18节,但它有点太过于带普遍性了。
1944年5月18日
我打算为洗礼的这一天写点东西,而我把它寄出的主要理由,是让你知道,我想着你们……。我希望这一天将成为长久珍惜的回忆,它将为你的假期定下基调。我也恐怕这假期是太短了,但我希望你很快就能永远不离家了。有些回忆是令人痛 苦的,还有些回忆则可以成为一种激励:愿对这一天的回忆, 能在你们又分离时对你成为一种激励。……请不要为我而有什
么遗憾。马丁(尼莫伊勒)这样已有近7年了——那可是大不一样啊。……我刚听说你明天要来看我。太好了。我曾放弃了对此所抱的希望。这样,我要用今天为你的到来做准备。是谁设法安排的来访?不管是谁,我都非常感激。
1944年5月19曰
我简直无法告诉你,你的到来给了我多大的愉快,当然,还有你敢于来的勇气,还有你们两人一起来这个事实。这简直就像个奇迹。听到你近来的经历,我深受感动。我今天是太急于深人细节了。最重要的是,我要为你在最近经历这种折腾之 后,能找到你亟需的安宁,得到内心的和外部的安宁而祈祷。我非常遗憾你来时警报正在响着,当那位军官送来了你的电话口信时,我才松了一口气。种种事情的意义,常常是模糊不请的。但是,知道某些事情不可避免,而且即使我们看不见其后隐藏的目的也只能忍受,难道你不觉得这是一种安慰吗?我在这里已经更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了。
1944年5月20日
有一种危险总是存在的,即某种强烈的爱会破坏我称为生活的“复调音乐”的东西。我的意思是,上帝要求我们全心全 意地永远地爱他,然而这并不是为了损害或减少我们此世的情感,而是作为一种固定的旋律,而生活的其他旋律则为之提供对位。此世的情感是这些对位法的主题之一,这种主题享有自己的自律性。即使是《圣经》,也能为《雅歌》找到一席之地,人所具有的热烈的、感官上的爱,莫过于其中的描写(参见第7章第6节)。这是一件好事情:《圣经》包括了这一篇诗,它向那些认为基督教限制激情的人发出了抗议(在旧约中,什么地方有这种限制的例子呢?)在基础低音坚实而又清晰的地方,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止配合的对位音发展到自己的最大限度。基础低音和对位音,用査尔斯顿信式的语言来讲,是“既不相混而又独立”就像基督的神性与人性一样。也许复调在音乐中的重要性,就在于这样一个事实:它是这种基督论真理在音乐上的反映,因此它是基督徒生活中的基本因素。你来这里以后,我想到了这一切。你能明白我的用意何在吗?我想告诉你,我们必须有一种良好的、清晰的固定旋律。没有它,就不可能有饱满的或完美的声音,有了它,对位声部就有了坚定的支柱,就不会跑调或消失,就其本身而言,它就永远成了一个完美的整体。只有这种复调能够陚予生活以完整性,同时也向我们保证,只要定旋律保持不断,就没有什么东西会出大错。也许,你的假期和就在前面的分离,对你来说会比较易于忍受一些。如果分离定要来临,且伴随着各种危险,请你不要害怕它或者仇恨它,你要把你的信念固定在定旋律上。——我不知是否表达清楚了自己的意思,不过,人们实在很少谈起这类事情·····
1944年5月21日
我把这个日期写在这封信的顶头,作为我对洗礼仪式的参与和为它作的准备。就在此刻,警报停了,我现在正坐在警卫 室里,我希望你们在所有日子当中的这一个日子里,不要遇到空袭。我们生活在什么样的时候啊!这是一次什么样的洗礼啊!在今后的岁月中,我们将不得不回顾多少事情啊!要紧的是,我们应该恰当地利用这些回忆,把它们变成精神上的财富。那将会使它们更坚实、更清楚、更富有挑战性,这是件好事。在这样的日子里,绝没有多愁善感的余地。既然在空袭当中,上帝还将进入上帝之国的福音召唤送到神圣的洗礼仪式上来,那正是上帝之国之性质和目标的明显征象。因为,那是一个比战争和危险更强大的国度,一个力量和威权的国度,它对于某些人来说意味着永久的恐怖和审判,对于另一些人来说意味着永久的快乐和正义,那不是一个心中的王国,而是像地球一样广大的王国,不是一个短暂的王国,而是永恒的王国,它为自己开辟道路,并召唤人们走向它自身,为它做好准备,它是值得我们以生命去奉献的国度。轰炸刚刚开始,但看来今天也不会太厉害。我多么想一连几个小时听你讲道啊!今天早上八点钟我听到了 “上帝所为皆善美”的合唱节目——这是一天的好开端。当我聆听时,我想到了你我很久未听到管风琴的声音了,它那清晰的音调,就好像艰难时期的一个庇护所。
我想,你马上就要进行饭后讲话了,你讲话时会想到我。 我很想听你讲话。我们彼此很少说这种话,这个事实本身就使 人不时渴望听到这种话。你理解这一点吧?也许,一个东西不在场,就能使人更强烈地感受到它。我过去认为这些事情是理所当然的,现在仍这样认为,尽管已发生了这一切。
复调音乐这个主题还在一直纠缠着我。今天我在想,没有你是多么痛苦,我又想到,痛苦和欢乐如何也是生活之复调音 乐的组成部分,它们竟能够肩并肩地独立存在。 ‘
警报解除了!我真为你们高兴。我的桌上有两枝小丁香花:今天有人为我送来的,很令人感动,不是吗?我还把你带来的照片放在面前,望着这个婴儿,他今天正在受洗命名。我认为他很可爱,如果他要像我的祥子,我只希望他像我一样没有牙病头痛的毛病,希望他有幸得到我那样发达的腿肌和敏锐的牙床——尽管那有时也会变成不利条件。至于别的事情,他能在别的地方干得更好。……关于我,他还继承了最好的东西,即我的名字。我从来都很满意这个名字,年轻时甚至为之而自豪。请相信我,我将永远是他的好教父,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他。事实上,我相信他不可能有更好的教父了!
如果在你看来,战争似乎仅仅意味着死亡的话,你实际上就没有恰当地看待上帝行事的多重方式。我们大家的死期都是 定好了的,无论我们走到哪里,它都会找到我们。我们必须为之作好准备。但是,
他知道千千万万的方式,
从死亡的力量中拯救我们。
他供给我们种种养料和饮食,
那是他在饥荒时送来的天恩。
——这乃是我们绝不能忘怀的东西。我还要寄给你一封信,请你在最坏的情况发生时转交给尼布尔。我们还必须定好一个地点。我确信,通过N.和乔治大叔,我们以后还能保持联系。
关于D.W.R.的洗礼之断想
你是我们家族中新一代的第一人,因此也是你这一代人中最年长的代表。你将拥有这样一个极有价值的优势,即有大半辈子与在你之前的第三和第四代人一起生活。你的曾祖父能够凭自己的记忆向你谈起那些在18世纪出生的人们,而且,有朝一日,在公元2000年以后很久,你还可以成为传递250多年口头传说的活桥梁,尽管这自然得以雅各的这句话“如果上帝愿意而我们又活着”为条件。所以,你的诞生提供了一个恰当的机会,来思索历史之无常盛衰,来审视未来之大致轮廓。
你的三个名字使人联想到三幢房子,它们与你的生命密切关眹,而且将永远密切关联。你的祖父曾居住在一幢乡间牧师宅邸中。他过的是一种简朴而健康的生活,在心智上有着广泛的兴趣,对于人生的小小愉悦有着热烈的爱好,同普通民众有一种自然而坦诚的友谊,在实际事务上有自助自理的能力, 还有一种以精神上的满足为基础的稳重谦和——这些都是在那所乡下牧师宅邸中自然而自在的世间的价值,你在你父亲身上也会看到这些价值。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它们总能帮助你同他人一起生活,帮助你获得真实的成功和内在的幸福。
体现在你的外祖父外祖母家中的城市中产阶级文化,则显示出为公众服务的自豪,心智方面的成就与领导地位,以及对 高贵遗产和文化传统的一种根基深厚的责任感。甚至在你意识到之前,这就会赋予你一种思考和行动的方式,你绝不会丟掉这种方式,因为你若失掉它,你就会对自己显得不真实。
用你的叔祖父——指作者(迪特里希·朋霍费尔)——自己的名字为你取名,那是你父母亲的一个好心的想法。你的叔祖父是你父亲教区里的一名牧师,也是他的一位好友。这时候,他正分担着其他很多善良的德国人和新教徒的命运,因此他只能在远处参加你父母的婚礼,在远处参加你自己的生日洗礼,可是他却怀着极大的信心和欢乐的希望期待着你的前程。他一直在努力奋斗,要保持他所能理解的那种精神,即他看到体现在他父母(你的曾祖父和曾祖母)家中的那种精神。你的父母正是在这所房子中开始相互认识的,他认为这对你的前程是一个吉兆,他希望你有朝一日也会感激这所房子的精神,并从中获得灵感。到你长大的时候,那幢乡间的牧师邸宅和那座古旧的城市住宅将属于一个已经逝去的世界。但是,这种古老的精神仍将存活在那里,并在一段时期的冷落与软弱、退却与还原、维护与康复之后,采取种种新的形态。
深深扎根于泥土之中,可以使生命更为坚强,但它也可以丰富它,賦予它以活力。关于人的生命,有某些基本的真理,人们或迟或早总会要返回这些真理上来。所以,没有必要着急:我们必须能够等待。“上帝使已过的事重新再来”(《传道书》第3章第15节)。
在将来的革命时代,知道一个好好的家平安无恙,就是一份无价的礼物。它将提供一个堡垒,以抵抗来自内部和外部的 —切危险。子女狂妄地造父母的反,这种时代将会过去。子女将回到父母那里寻求屏障,在父母的家里,他们将寻求咨询、 安宁和光明。父母健在是你的幸运,他们凭经验而懂得,在遇到麻烦时有父母的家意味着什么。在此普遍的文化枯竭中,你将发现,你父母的家是一座精神价值的仓库,是一个激发心智的源泉。你的父母所理解、所演奏的音乐,将消除你的惶惑,净化你的性格,纯洁你的情感,在焦虑和忧伤的吋候,这音乐将帮助你维持一种欢乐的基调。你的父母不久就将教你学习自助,不要害怕弄脏你的手。你们家里的虔敬不会是喧闹聒噪的那种,但是你将受到培养,学会作自己的祈祷,学会敬畏上帝甚于一切,敬爱上帝并遵行耶稣基督的旨意。“我儿,要谨守你父亲的诫命,不可离弃你母亲的法则,要常系在你心上,挂在你项上。你行走,它必引导你;你躺卧,它必保守你;你睡 醒,它必与你谈论。《箴言》第6章第20—22节)“今天救恩到了这家。”(《路加福音》第19章第9节)
假如你被带到乡间去养育,那更是再好不过了。不过,那将大大不同于养育了你父亲的乡村。人们总习惯于认为,大城 市提供了最充实的生活,以及大量的快乐。但是现在,这些城市给自己带来了死亡,妇女和儿童已在恐惧中逃离了城市。在我们这个大陆上,大城市的时代似乎巳走向终结。圣经告诉我们,该隐是第一个城市居民。在某些地方,世界性大都市可能会留存下去,但是,它们的光辉尽管也会迷人,对我们欧洲人来说却总会有一种神秘恐怖的氛围。这种从城市的逃离将给乡村带来巨大的变化。乡间生活的僻远宁静,已经被收音机、汽车和电话的出现所破坏,被官僚行政对每一个生活部门的实际渗透所破坏。而且,由于成百万的人不再能忍受城市生活的整体化或极权要求,正在涌向乡村,由于工业正在向农村地区散布,乡村的城市化趋势将加速进行,乡村生活的整个图景也将发生革命性的变化。30年前的村庄,并不比田园诗般的南海群岛更能存活于今日。人们尽管很需要孤独和安宁,却会发觉很难得到这些东西了。然而,在这一切变化之中,脚下能有几英寸的土壤,却是一大好处,你可以为一种新的、自然的、朴质无华和知足满意的日间劳作和晚间闲暇,从中取得某些资源。
“然而,敬虔加上知足的心便是大利了。因为我们没有带什么到世上来,也不能带什么去,只要有衣有食,就当知足”《提摩太前书》第6章第6节以下“求你使虚假和谎言远离我,使我也不贫穷,也不富足,赐给我需用的饮食。免得我饱足却不认你,说耶和华是谁呢?也免得我贫穷就偷窃,以至亵渎我的上帝之名”(《箴言》第30章第8节以下)。“你们要从巴比伦城中逃离,各救自己的性命,不要陷在它的罪孽中一同灭亡”(《耶利米书》第51章第6节)。
我们是在这样一个社会中长大的,这个社会相信,每一个人都有权利计划自己的生活。人们教导我们说,生活当中有一 种目的,每一个人都有责任坚定地接受那个目的,并尽其所能去实现它。然而从那时以来,我们已经看到,即使要安排未来的一天也是不可能的,我们的所有作品,一夜之间就可能被摧毁,而且我们的生活与父辈相比,已经变成了无定形的、支离破碎的。可是,尽管有这一切,我只能说,我还是不会选择在任何别的时代生活,而只选择我们这个时代,虽然它是如此不顾及我们的外在命运。我们一直没有像在今天这样意识到,世界是如何的处于上帝的天谴和恩典之下。在《耶利米书》第45章中,我们读到:“耶和华如此说:我所建立的我必拆毁;我所栽植的我必拔出;在全地我都如此行。你为自己图谋大事吗?不要图谋!我必使灾祸临到凡有血气的。但你无论往哪里去,我必使你以自己的生命为掠物。这是耶和华说的。”如果我们要挽救自己的灵魂不被文明之碎片所损伤,就让我们满足于此罢。如果造物主都毁灭他自己的作品,我们又有什么权利去为自己的作品毁灭而悲悼呢?交给我们这一代人的任务,不是迷恋于远大的野心,而是从那碎片中救出自己的命,正如从火焰中拖出来的木块。“你要保守你心,胜过保守一切,因为一生的果效,是由心发出”(《箴言》第4章第23节)。我们不得不维持生命,而不是塑造生命,不得不坚持,而不是前进。 但是,我们确实想要为你们,为正在起来的一代人,保留一份遗产,这样你们就会有资源去建设一个新的更好的世界。
我们已经花费了太多的时间去思考,因为我们以为,只要我们掂量了未来的每一个可能性,一切就都多多少少会自动地 发生。我们知道下面这个道理时有点儿太晚了:产生行动的并不是思想,而是愿意承担责任的准备。对于你来说,思想与行动将有一种新的关系(,你的思考将限于你在行动中的责任。在我们这里,思想常常是旁观者的奢侈品;在你那里,它将完全从属于行动。“凡称呼我主啊主啊的人,不能都进天国;唯独遵行我天父意旨的人,才能进去。”(《马太福音》7:21)
今天,我们几乎己成功地从我们的生活中消除了痛苦。尽可能地摆脱痛苦,巳变成了我们的一个无意识中的理想。情感 的精致,对自己和他人痛苦的敏感——这些东西旣是我们的生活方式的力量,也是它的弱点。从一开始,你们这一代人就将更加顽强,更加接近实在的生活,因为你们将不得不忍受匮乏和痛苦,而且你们的耐心将受到严酷的考验。“人在幼年负轭, 这对他是好事。”(《耶利米哀歌》,3:27)
我们曾经相信,理性和公正是走向成功的关键,在二者都失畋了的地方,我们就感到自己智穷力竭,处于穷途末路了。
我们一直在不断夸大理性和公正在历史过程中的重要性。而你是在一次世界性战争期间成长的,百分之九十的人类都不想要这场战争,然而他们却不得不为之丧失财富和生命。所以,你要从童年就知道,这个世界是由一些理性无力反抗的力量在控制着。这种认识将使你能够更加淸醒和有效地对付那些力量。 另外,在我们的生活中,“敌人”没有任何实质上的实在性。 你知道,你是有敌人有朋友的,你知道敌人和朋友在生活中意味着什么。你从摇篮里就将开始懂得怎样对付你的敌人(那是某种我们以前从不知道的东西),你还将学会无条件地信赖你的朋友。“人在世上岂无争战吗?”(《约伯记》7:1) “耶和华我的磐石,是应当称颂的。他教导我的手争战,教导我的指头打仗。他是我的希望、我的山寨、我的城堡、我的救主、我的盾牌,是我所信赖的。”(《诗篇》第144一篇第1节以下)“但有一朋友,比弟兄更亲密。”(《箴言》18:24)
我们是正在走向一个巨型组织与集体制度的时代呢,还是千百万人希望有小型的、易于处理的、人格性的关系的愿望将得 到满足?它们必然相互排斥吗?难道不可以设想,网络宽疏的世界性组织应当允许私人利益和兴趣有更多的空间吗?这些考 虑也适用于这样一个问题:我们是在走向一个选择最适合者的时代,即走向一种贵族制社会呢,还是在走向人类生活的所有物质和精神方面的一律平等呢?在这个领域,虽然已有了大量的平等化过程,但在社会的各个等级中,仍然有着对于正义、 成功和勇气等等人类价值的一种精微的敏感性,而这正在创造着一种新的对潜在领袖人物的选择。对于我们来说,由于认识到历史的公正,放弃自己的种种特权应当不难。我们可能不得不面对与我们的权利和愿望背道而驰的事件和变化。可是,假如果真如此,我们将绝不屈服于痛苦和愚蠢的狂妄自大,而只是自觉地服从神的审判,并由此证明我们值得存活下去,值得通过慷慨无私地认同于共同体的生命和人类同胞的利益而存活下去。“但是那一邦肯把颈项放在巴比伦王的轭下,服事他,我必使那邦仍在本地存留,得以耕种居住。这是耶和华说的。” (《耶利米书> 27:11) “你们要为那城求平安,为那城祷告耶和华。”(《耶利米书》29:7) “我的百姓啊,你们要来进入内室, 关上门,隐藏片时,等到危险过去。”(《以赛亚书》26:20) “因为他的怒气不过是转眼之间,他的恩典乃是一生之久。一宿虽然有哭泣,早晨便必欢呼。” (《诗篇》 30:5)
今天,你正受洗为一名基督徒。基督教宣示的古老言词将对你说出,耶稣要求受洗的诫命将对你施行,而你对此却一无 所知。不过,我们也正不得不返回到那些首要的原则上来。赎罪与拯救、悔悟与新生、神圣的圣灵、对敌人的爱、十字架与复活、在基督里的生活、以及基督门徒的身份——所有这一切都已成了问题,都变得如此遥远,以致于我们几乎不再敢谈论它们了。在传统的礼仪和仪式中,我们在探索着某些新的、革命性的东西,但却还不能理解它或者说出它。这是我们自己的错。在这些年代里,教会一直在为自我保存而战斗,就好像它已行将就木似的,它因此而失去了它对人类对世界宣告和解之道的机会。所以,我们的传统语言必然会变得软弱无力、哑然无声,我们的基督教今天将局限于为人类同胞祈祷,好好地对待人类同胞。基督教的思想、言论和组织,都必须从这种祈祷和这种行动中得到再生。到你长大的时候,教会的形式将会变得面目全非。现在,我们尚未从这熔炉中出来,而且任何要加速事情进程的努力,都将只能延缓教会的转变与净化。预言那个时代不是我们的事,但是那个时代必将来临,那时候,人们将再次受到召唤,去宣告上帝之道,这力量可以改变并更新这个世界。即将是一种新的语言,它会使人们震骇,但又能以自身的力量慑服他们那将是一种新的正义与真理的语言,它能宣告上帝与人类的和平,以及上帝之国的来临。“万国人因听见找向这城所賜的福乐,所施的恩惠平安,就惧怕战兢。”(《耶利米书》33:9)直到那时为止,基督教的事业都将只是一项沉默的、隐蔽的事业,但是也将有那么一些人,他们将祈祷、行善并等待上帝的时代。“但义人的路,好像黎明的光, 越照越明,直到中午。”(《箴言》4;18)
1944年5月24日
……关于教父教母的责任。在古时的书里,教父教母在孩子的生活中常常发挥着重要的作用。成长中的孩子常常需要父母之外的成年人的同情、善意和忠告。教父教母就是父亲母亲们选来发挥这种作用的人。教父教母有权提出好的劝告,父亲 母亲则有权提出要求……。
“…我正怀着极大的兴趣阅读魏茨泽克关于“世界的物理 图景”的书,我希望为自己的工作而从中学到很多东西。要是 有某种交流思想的机会该多好。……
1944年5月25日
我希望,尽管有警报声,你们仍然享受着温暖的夏日般的圣灵降临节节期这儿天的和平与美丽。人们渐渐地会在内心里脱离包围着我们的危险。然而,脱离这个词用起来似乎太消极、太不自然、太斯多葛气味了。这样说也许更好:我们把这些危险吸收进了我们生活的整体之中。在这里,我常常看到,能够同时为相互冲突的情感留下地盘的人是多么的少。当轰炸机飞来时,他们都十分害怕;当有好东西可吃时,他们又都十分贪婪;当他们灰心时,他们彻底绝望;当他们成功时,他们又根本不想到别的任何东西了。他们错失了生活的完满性,以及一种独立的生存的整体性。对他们来说,每一件主观的和客观的东西都分解成了碎片。与之形成对照的是,基督教却使我们同时投人了生活的许许多多不同的方面。我们至少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在自己的心灵之中,为上帝和整个世界留下地盘。 我们与痛哭者一起痛哭,与欢笑者一起欢笑。我们为自己的生命担忧(我又被警报打断了一次,而此刻正坐在门外享受阳光但在同时,我们还必须想到种种比生命本身更为重要的事情。例如,当一次警报过去之后,我们除了为自己的安全忧虑之外,还有别的事情要考虑。我们还得,比如说,帮助身边的人保持镇静。当此之时,整个画面就改变了。生活没有被压缩成单面的,而仍然是多面的,复调的。能够能够在思考中保持这种多面性,这是怎样一种解脱啊。当空袭临头,人们在战栗的时候,我总是告诉大家,要是在一个小城市里,情况会糟得多。我们应当使人们摆脱他们单线的思维或偏狭的想法。这是对信仰的一种准备,然而只有信仰本身,才使一种多面的生活成为可能,才使我们能够不顾警报频频而持守这个圣灵降临节。
起初,我曾感到烦恼,并为没有在这节期收到来信而十分伤心。但是我对自己说,这也许是一个迹象,说明没有人在为 我而担忧。我们竟喜欢别人为我们而担忧操心,无论怎样总有一点这种念头,这真奇怪。
魏茨泽克关干物理学的世界观的书,还在使我总有事干。 它使我很自然地相信,把上帝作为一个补缺的东西,用来弥补我们知识的不足,这是何等的错误。因为知识的边界不可避免要被往后越推越远,这就意味着,你仅仅把上帝想成了一个补 缺的东西。他也被往后越推越远,而或多或少是处于连续的后撤之中。我们应当在我们已知的东西,而不是在我们未知的东西里去寻找上帝;我们不应当在突出的问题中,而应当在已经解决的问题中去寻找上帝。这不仅适用于基督教与科学的关系,而且适用于更广阔的人类问题,诸如罪过、苦难和死亡等等。现在,对这些问题寻求某些置上帝于这幅图景之外的答案,已经是可能的了。说只有基督教才有答案已经不对了。事实上,比起别的答案来,基督徒的答案并不更具有决定性或具有使人必须信服的力量。在此,上帝也不能被当成一个补缺的 东西。我们不应当等到我们智穷力竭之时;我们必须在生活的 中心里去寻找上帝;在生活中,而不只是在死亡中,在健康和精力中,而不只是在苦难中,在行动中,而不只是在罪恶中去寻伐上帝。这样做的根基,在于基督之中的上帝启示。基督是生活的中心,他的到来,绝不是要回答我们没有解决的问题。 从生活的中心来看,有些问题是毫不相干的,一般给出的对这些问题的答案也是毫不相干的——在此我想到的例子有对约伯的朋友们所宣告的判决。在基督当中,没有任何基督徒的难题。这次就写到这里吧;刚才我又一次被打乱了。
1944年5月30日晚
我正独自坐在楼上。屋里一切都很安静,屋外有几只小鸟正在鸣唱,我甚至听得见远处布谷鸟的叫声。我觉得这些个漫 长而又暖和的夜晚十分令人难受——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我不得不在这里度过这些夜晚。我渴望到外面去,如果我不是这样一个理性的人,我会做出一些傻事来。我怀疑,我是否已变得太理智了?当你小心地把每一个愿望都这样长时间地压制下去时,它就会在你内心燃烧升腾,或者你会憋闷到这种地步,以致有朝一日会出现可怕的爆炸。唯一的替代办法,是达到一种完全无私的境界。我比别的任何人都更加了解那未曾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我想你会说,压制自己的愿望是不对的,而且你说得很对。……所以,我在思考和写信当中寻求转移……并约束自己的愿望,以作为一种自我保护的手段。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很荒谬,但是假如我根本不害怕自己的愿望而可以放纵它们,那确实是会更加无私的——不过,那是很难做到的。正当此刻,我偶然听见了警卫室里收音机传来的索尔维格的歌曲。它深深打动了我。在短暂的一生中忠诚地等待就是战胜空间的敌意——分离,就是战胜时间的敌意——过去。这样的忠诚乃是通往幸福的唯一道路,而不诚则是不幸的源泉,你同意这一点吗?好吧,我现在上床去罢,以免我们又添一个不眠之夜。 晚安。
1944年6月2日
当你在意大利逗留时,我曾写到了《雅歌》。我得说,我宁可把它作为普通的情诗来读,它可能也是最好的基督论解说。我还得更进一步地思考一下《以弗所书》第5章。我希望,你已找到了我关于布尔特曼的那些思考,假如它们没有失落的话。
1944年6月5日
我没有告诉你我时常感到有写诗的冲动,看来这没有什么必要。你是我对之提到此事的第一个人。所以,我要寄给你一 首,这首先是因为,我认为对你保任何密都是愚蠢可笑的,其次是因为,我想我很愿意给你的旅行来一点使人髙兴的意外,最后是因为,这首诗的主题很多属于你此刻的思想,而我试图说出的东西,也许会在你的脑子里引起某种反应。这种同过去的对话,这种要抓住和恢复过去的努力,还有,最主要的是, 这种对丧失过去的恐惧,几乎是我在此的生活的日常伴侣,有时候,尤其是在短暂的探视之后(短暂的探视之后几乎总是伴随着长久的分离),它就变成了一个带有种种变奏的主题。同别人告别、靠回亿生活——不论回忆的东西是昨天的还是多年前的都一样,它们很快就融成一体了——这就是我的反复出现的职责,有一次你自己也写过,道别是十分违反本性的。在我的这项努力中,关键的部分是最后几行。我总觉得它太短了一点,你以为怎样呢?十分奇怪的是,这几行作为韵文是完全自动地流出来的。整篇东西用了几个小时写成,我一点也没费力去修饰它。……也许,我还要再去压制这种冲动,把我的时间用在别的更有益的事情上。但我想要听从你的意见。如果你愿意,我会再给你寄去几首,供你指正。
1944年6月6日(诺曼底登陆)
我匆匆草就这封短简和衷心问候的唯一理由,是因为我想要我们大家一起来分享这个日子。它的到来并不令人惊奇,然 而事情到头来总是同我们所想的不一样。今天的经文把我们带到了福音书的核心之处——救赎,这正是整个福音的关键词。 就一般的前途而言,让我们在信仰和信心中面对未来的几周, 让我们信赖你的、以及我们大家的通向上帝之路吧。Charis Kai eirana!——希腊文:恩典与和平!典出《新约·哥林多前书》:愿恩惠平安,从神我们的父,并主耶稣基督归与你们。
1944年6月8日
我想,把所有事情都考虑到之后,你离开时的心情,一定比你起初担心的要轻松得多。我们已一再把我们的见面日期从 圣诞节推迟到复活节,然后又从复活节推迟到圣灵降临节。先是一个节日过去了,而后另一个节日又过去了。但是,下一个节日肯定属于我们;我现在对此深信不疑。
关于我近来一直关注的那些主题,你提出了那么多的重要问题,如果我自己能全部回答这些问题,我会感到非常高兴。 但是.我恐怕整个事情在很大程度上还处于初始阶段。通常, 指引我前行的,更多的是肯定要冒出来的一种对这些问题的本能直觉,而不是我已经达到的任何结论。在此,我将努力从历史的角度来说明自己的立场。
大约从13世纪(我不想卷人任何关于确切时间的争论) 开始的这场走向人类自律(我把现今的这个世界据以生活行事的那些科学中的、社会政治事务中的、艺术中的、伦理和宗教中的法则之发现,全归在这个栏目下)的运动,在我们这个时代已得到了某种完成。人类已学会了对付所有重要的问题而不求助于作为一个起作用的假设的上帝。在关于科学、艺术甚至伦理的问题中,这已成为一件众所周知的事情,很少有人敢于再向它提出挑战。但在过去100年左右的时间里,在宗教问题上也越来越如此了:事情正在变得很明显,每样东西没有“上帝”也行,而且同以前一样好。同在科学领域一样,在一般的人类亊务当中,我们称为“上帝”的东西正越来越被挤出生活,越来越失去地盘。
天主教和新教的历史学家都一致认为,正是在这种发展中,可以看到对上帝对基督的大大背离,而且,在反对这种倾向时,他们越多地引进并利用上帝和基督,这种倾向就越把自身视为是反基督教的。这个已经意识到了自身、意识到了统治自身生存的法则的世界,是如此地自信,以致使我们都感到害怕。虚假的开端和失败,并没有使这个世界脱离它所走的发展道路;它坚定和冷漠地接受它们,以之作为交易的组成部分,
即使像当前的战争这样一种事件也不例外。基督教的护教论已采取了形形色色的形式来反对这种自我肯定。人们作了种种努力来向这样一个已经成年的世界证明,它不能离开“上帝”的监护而生活。即使在所有的世俗问题上作了让步,也仍然存在着所谓终极问题——死亡、罪过等等,在这些问题上,只有“上帝”才能提供答案,而这正是需要上帝、教会和牧师的理由。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是依靠着这些终极的人性问题而生活的。但是,假如有朝一日它们不再这样存在了呢?假如它们不靠“上帝”也能得到回答了呢?当然,我们已经有了基督教神学的种种世俗化的衍生物,即那些生存主义哲学家和精神治疗学家,他们向自信、满足和幸福的人类证明,人类其实是不幸的、绝望的,它不愿认识到自己处境艰难,自已对之一无所知,只有他们可以救它脱离此境。任何地方只要有健康、力量、安全、单纯,他们就去窥察甘美的果实,去咬住它,或者在那里生下他们那些有毒的蛋。他们的目的,首先是要把人们驱入内心的绝望,然后那就成了人们的绝望。这是世俗化了的恪守教规。它触及了哪些人呢? 一小批知识分子,一小批腐化墮落的人,一小批自以为在世界上最重要并因而喜欢盯着自己的人。那些个在工作中,同家庭在一起,当然还在各种业余爱好和别的趣味中度过日常生活的普通人,却不受到影响。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这种习惯去思索自己在心智上的绝望,去把自己小小的那份幸福看成是一种考验、一种烦恼或一种不幸。
基督教护教论对世界之成年所作的抨击,我认为首先是不得要领的,其次是卑贱的,第三是非基督教的。之所以不得要领,是因为在我看来,它像是企图把一个成年人放回到少年时代去,就是说,企图使他依赖于他事实上不再依赖的东西,把他推回对于他事实上已不再是问题的问题之中。之所以是卑贱的,是因为它等于是为了一些人们所不知的目的,并非由人们自己自由地选定的目的而企图利用人的软弱。之所以是非基督教的,是因为基督本人被换成了人类宗教性中的一个特定阶段,即人间的律法。关于这一点,后边还可再说。
但在此先来说说历史环境。这里的问题是基督与新近成熟了的世界。自由派神学的弱点在于,它同意世界有权派给基督 一个在世界中的地位:在基督与世界的抗争中,它接受了由世界所规定的比较宽厚的和约。而它的强点在于,它并未企图把时钟拨回过去,并作了真正的应战(特罗伊奇),即使这最终导致了它本身的倾覆。
跟着倾覆而来的是投降,此外还力图在考虑圣经以及信仰的改革原则的基础上达到一个全新的起点。在虔诚派和循道宗 的路线上,海姆努力使单个的人相信,他正面对着“要么是绝望要么是基督”的二者择一的选择。他贏得了“心灵”。阿尔陶斯以对于宣信的有力强调,推进了现代的实证的路线,他努力为路德宗的学说(传道)和路德宗的崇拜从这个世界争得一种地位,否则就让这个世界去自行其是。蒂里希则着手从宗教意识来解释世界本身的进化——与世界自身的意志相违的进化,以便通过宗教賦予它的完整的形态。他这样做倒是十分勇敢,但是这个世界夺去了他的座位,自己继续前行:他也努力要更好地理解这个世界,要比这个世界理解自身更好,可是这个世界觉得被误解了,而且拒绝转移责任的做法。(当然,这个世界的确需要更好的理解,要比它理解自身更好,但并不是像宗教社会主义者希望的那样“从宗教上”去理解。巴特首先意识到了这个错误,即所有这些努力(它们无意中全航行在自由主义神学的航道上),实际上把在世界之中或在世界对面为宗教清扫出一片空地当成了自己的目的。
他把耶稣基督的上帝列入了反对宗教的行列,“pneuma against sanx”——拉丁文,“精神反对肉体",“与肉对立的灵”。这过去是,现在也是他的最伟大的贡献。他的《论〈罗马人书>》第2版,尽管有那么一些新康德主义的修剪痕迹)。通过他后来发表的教义学,他使得教会能够沿着这条路线在原则上实行这种划分——指将上帝与宗教划分开来。他并不是像人们常说的那样由此而在伦理学方面失败了,因为他的伦理学观察(就他已作过一些伦理观察而言),是同他的教义学观察一样有意义的。但他在对神学概念的非宗教性解释方面,的确没有给出任何教义学或伦理学的具体指导。这乃是他的局限所在,因此他关于启示的神学就变成了实证论的,按我的说法,成了一种“关于启示的实证主义”。
在很大程度上,宣信教会——这是一批反纳梓主义的徳国教会人士和神学家在纳粹统治初期为反对德国教会的纳粹倾向而成立的教会,巴特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已经完全忘记了巴特主义的方法,而从实证主义蜕变成了保守的复兴活动。关于这个教会,重要的在于它实行了那些基督教神学的伟大概念,但是,那似乎就是它要做的所有事情。在那些概念中,肯定有某些真正属于先知性质的因素(在此项下既有真理性主张又有你所说的仁慈爱心),有某些真正的崇拜的因素,在此程度上,宣信教会的信息只受到了注意,即受到了倾听和拒斥。但是这两种因素尚未得到解释,而且十分遥远,因为对它们未作任何说明或解释。
有一些怀念“运动”和“生活的人”,例如舒茨,或牛津小组,或伯诺亨派,是危险的反动派,他们主张倒退,因为他们直接走回到启示神学的路后面,去寻求“宗教的”更新。 他们根本就不理解问题之所在,而且他们所说的东西完全不着边际。他们是没有任何前途的(尽管牛津派如果有一些圣经的实质内容的话便会有极大的机会)。
布尔特曼看来以某种方式感觉到了巴特的局限,但他却根据自由主义神学角度对之作了错误的解释,由此他便陷入了典 型的自由主义化约过程(基督教的那些“神话”因素被消除了,基督教被化约成了它的“本质”)。我赞成这样一种观点,即完整的内容,包括神话概念在内,都应予保留。新约并不是普遍真理的一件神话外衣;这神话(复活等等)就是事情本身——但是这些概念应该用这样一种方式来解释,以使宗教不致于成为信仰的前提条件(参见圣保罗关于割礼的言论)。按我的看法,只有做到了这一点,才能超越自由主义神学(即使是巴特也还受它支配,尽管是从反面支配),同时也才能真正地着手回答它所提出的问题——这并不是宣信教会坚持的启示实证主义的主张。
所以,世界的成年已不再是神学论辩和护教论的机会或论题,但是它确实得到了更好的理解,比它对于自身理解得更好,就是说,是在福音的基础上来理解,是在基督之光当中来理解。
你问这是否为教会留下了任何余地,它是否永远消失了? 还有,耶麻自己不是用痛苦作为他与人类的接触点吗?作为一 种结果,我一直反对的“恪守教规”到头来是否就不对呢?我要在此打住了,明天再继续写吧。
1944年6月21日
现在你正在某处寻找你的部队,我希望,当你到达你的单位时,你会发现有一些信在那里问候你,这是说,如果你原来 的外勤邮政号码仍然正确的话。今天我要做的事情,就是向你发出我的最好的祝福。我不敢把后面几段神学或诗歌附在此信之中,免得遗失。只要我一肯定了你的地址,就会有更多的东西随后寄给你。你对我那首诗的评论和批评,我是非常感激的。我对自己的这些新的孩子感到茫然,没有任何标准来判断它们。
今天早展,我们遭到了迄今最严重的一次空袭,我的房间灌满了浓烟,好几个小时不散。浓烟覆盖了整个城市,天色如此之暗,我几乎让灯一直开着。要是能知道家里一切平安该有多好。
要在这里度过笫二个夏天,常常显得很难。可是,选择我们要呆的地方并不是我们的事。因此,我们必须不断地努力, 尽力去消除那些使人焦躁的琐屑的思想,尽力开辟把我们导向那些伟大思想的通路,那些思想是灵感的源泉。目前我正在阅读寇尼斯堡大学的古典学家W.F.奥托写的一本杰出的著作。 这本书谈的是古希腊诸神。用他的几句结束语来说,这本书谈的是“这样一个信仰的世界,它是产生于人类生存的丰富与深厚,而不是产生于它的忧虑与渴求。”我在这个主题当中,在这本书论述这个主题的方式中,发现了一些很吸引人的东西, 我这么说,不知你是否能够理解。事实上,我发现这些神祗
——horribile dictu——拉丁文,意为“说来可怕”——在这样论述之下,比之基督教的某些标记更不令人讨厌!我想,我几乎接近于可以为了基督而要求承认这些神衹了。这本书对于我目前的神学思考是极其有益的。
忧伤与欢乐
忧伤与欢乐,
突然砸在我们那些受惊的感官,
乍看之下,简直不可能
把二者区分;
甚至当寒与热猛烈接触之时,
也会把我们灼伤。
忧伤与欢乐,
流星一般从高空冲下,
在头上闪光的危险如电弧闪现。
被它们触及者如受雷击,
然后留在他们那些苍白平淡的,
生活的碎片。
沉着的、有力的、
破坏性的、强制性的、
忧伤与欢乐
——或应召而来,或不期而至——
一个个接续而来。
谁和它们相遇
谁便被它们改变了容颜,并賦予
神圣的庄重
与崇拜的精神。
畏惧中多欢乐,
忧伤中也有甜蜜。
二者不可区分,
都从永恒中走近我们,
它们的力量和那恐怖,
是同样强大。
从每一个街区,
凡人们匆匆赶来;
半是钦羡,半是敬畏,
蜂拥群集,凝神注目,
看这异事奇迹;
从我们上方降下的奥秘,
在这里正一步步变成
尘世中人间戏剧不可避开的秩序。
那么,什么是欢乐?什么是忧伤?
能在二者中抉择的,唯有时光,
当眼前闪动的事情拉长
成为持续难熬的痛苦,
当吃力缓行的白昼的时间
慢慢揭示出我们全部的灾难,
而它们准确无误的特征即忧伤。
于是,人类中的绝大多数,
只要尝够了单调沉重的不幸,
就匆匆逃离这场戏剧,
幻灭而又冷漠。
然后,母亲们啊,情人们啊,
你们的时光就要来临,真正奉献的时光就要来临。
然后,朋友们啊,弟兄们啊,
你们的时光就要来临!
忠诚的心灵,可以改变忧伤的容颜,
轻轻地环绕着它,用爱的心
那最柔和的越出尘世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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