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友人的信
1944年6月27日
尽管我一点也不知道你能否收到邮件,或者你可能在什么时候收到邮件,我还是要发出这封信,就用你过去的外勤邮政 号码。我本该等待收到你的回音之后,再来继续我的神学思考,还有,这些诗行也一样,它们更适宜于一次晚间的聊天,而不适宜于邮寄的长途旅行。对于我最近这次尝试来说尤其如此,这可以说是关于我的狱中生活印象的一次长篇宣泄。
目前,我正专注于解释十诫的前三诫。我觉得第二诫特别难解。通常把偶像崇拜解释成“财富、放荡和欲念,”那是没 有圣经根据的。那是一种道德化的解释。偶像是崇拜的对象,偶像崇拜意味着人还在崇拜某种东西,而真相却是,我们已放弃了对一切东西,即使是偶像的崇拜。事实上,我们是绝对虚无主义者。
让我们来重新进行关于旧约的思考吧。同其他东方宗教不一样,旧约的信仰不是一种关于拯救的宗教。确实,基督教总 是被视为一种拯救的宗教。但是,把基督同旧约分割开来,并根据那些关于拯救的神话来解释基督,这不是一个大错误吗? 当然,人们可以强调说.在埃及的以及后来的巴比伦的影响之下,拯救观念在旧约中变得相当突出了,例如在以赛亚第二那里就是这样。答案在于:旧约谈的是历史中的救赎,即在死亡之前的救赎,而那些拯救神话关心的是使人摆脱死亡。以色列人被救离埃及,是为了在世间生活在上帝面前。拯救神话为着一种死后的永恒而否弃历史。阴曹地府绝不是形而上学的理论,而不过是一些比喻的形象,它们意味着,过去的事物尽管依然存在,但在现在却只具有一种影子般的存在。据说,基督教的独特性就在于,它宣告了复活的希望,而且这意味着确立了一种真正的摆脱此世意义上的拯救之宗教,在此,重点是落在死亡所划出的边界的遥远的那一边。可是在我看来,这正是错误和危险之所在。拯救意味着救离忧虑和匮乏,救离恐惧和渴望,救离罪过和死亡,进入坟墓那边的一个更好的世界。但这真的是福音书和圣保罗所宣告的基督教的独特性吗?我敢肯定这并不是。基督教的复活希望与神话的希望之间的区别乃在于,基督教的希望要让人返回他在尘世的生命,以一种全新的方式生活,对这种方式作出了比在旧约里还要明确的界说。
基督徒不像那些拯救神话的信奉者,他不需要得到一个逃避尘世种种负担和艰难的永恒中的最后庇护所。但是,正像基
督本人一样(“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你为何离弃我?”),他必须喝干尘世的苦酒,而且只有在这样做时,那被钉十字架而又复活的主才与他同在,他与基督一同被钉十宇架,一同复活。 这个世界不能过早地一笔勾销。在这一点上,旧约与新约是 一致的。种种拯救神话是从人对边缘情境的体验中产生的。而基督却是在人生活的中心把握住人的。
你已看到,我的思想如何老是围绕同一个主题而转动。现在我得从新约中汇集一些证据,以支持我的主张,我希望以后 能把它们转寄出去。
我从报上看到,你们在意大利碰上了热带一般的灼热—— 可怜的人!这使我想起了1936年的8月。《诗篇》第121篇第 6节!——“白日太阳必不伤你,夜间月亮必不害你”。
1944年6月30日
今天,我们在这里碰上了一个真正是酷夏的炎热日子,但是我能够只以一种混合的感觉去享受它,因为我不能不想到你 正在经受的一切。我可以想象到,你正坐在某个尘埃满布的地方,又热又累,也许还没有任何机会可以去洗一洗或者吃点东西恢复精力。毫无疑问,你们有时候几乎会讨厌太阳。可是你知道,我却很想再次感受到太阳的全部威力,让它灼伤皮肤, 使全身发热,这样提醒我,我还有着一个身体。要是我能够感到厌倦的是太阳、而不是书本和思想,那该多好啊!我会很喜欢让我的动物性生存苏醒过来,不是那种会降低人的动物性生存,而是那样一种动物性生存,它使人摆脱纯粹心智性生存的沉闷和虚假,使人变得更纯粹更幸福。我会很喜欢能不像现在只能看到太阳和晒到一点点太阳,而是用整个身体去感受太阳。现代人的太阳崇拜是一种浪漫的无聊。它为日出和日落而陶醉,它知道一点太阳的力量,但并不把太阳作为一个实体,而仅仅作为一个象征来认识。它不能理解古人把太阳作为一个神明来崇拜的方式;因为,对古人的方式来说,必须赞赏的不仅仅是太阳的光和色,而且还有太阳的热。那些炎热的国度,从地中海地区到印度和中美洲,一直是真正的文化的摇篮。那些较寒冷的国家凭着他人的创造性而生活而繁荣,而且它们所有的那种独创性总局限于技术领域,这个领域到头来是服务于生活的物质需要而不是心智需要。这是不是我们觉得炎热的国度十分吸引人的原因呢?这样一些思想不是能对炎热的不舒适有所补偿吗?毫无疑问,你会认为这有点风马牛不相及,你只不过是想脱离那个地狱,回到绿色森林去,喝一杯柏林啤酒。我很淸楚地记得,在1923年6月,我如何渴望着脱离意大利,在黑森林一整天的漫游中,直到下起倾盆大雨时我才缓过气来。而且那时候没有战争在进行,我必须做的事情就只是享受。我还能记得1936年8月当我想要大家赶到那不勒斯去的时候你那害怕的模样。现在你是怎样挺过来的呢?以前那一次,若没有那“蒸馏咖啡”,我们绝不可能熬过来,那时最让我气恼的是K., 为之花了那么一大笔钱。此外,我们为那最短的一段距离还弄了一辆马车,路上又耗掉了大量的granitos和cassatas——疑为饮料和冰淇淋的牌子。
我刚才喜悦地得知,那就是,你已经在写信了,而且你一直保持着老的外勤邮政号码,我由此断定,你又找到了你原来的部队单位。你无法想象我因此是多么的安心,无论如何是比较放心了。
几个小时前,保罗大叔——指柏林卫戍司令保罗冯哈塞将军,他于几星期之后被人民法庭判了死刑并被处决——打电话来这里,亲自问了一下我的待遇状况。对于人们拍打着翅膀走来走去,并靠种种不体面的办法竭力超过别人的这种方式,我不能不感到好笑。当然,也有一些值得注意的例外。这是很痛苦的,但他们之中有许多人现在处于这样一种状态之中,所以无能为力。
我来谈一谈我不久前开始进行的那些神学思考罢。开始时我说过,上帝正在越来越被挤出这个世界,因为这个世界已经成年了。人们认为,没有上帝,认识和生活也是完全可能的。甚至从康徳以来,上帝就被放逐到了经验之外的领域。
神学一直在忙于进行反对达尔文主义等等的无用的后卫行动,努力要创造一种护教论,以对付这种事态发展。另一方面,它也一直在调整自身,以遥应这种事态发展,其途径是把上帝局限于所谓最后的问題上,作为某种Deus ex machina——拉丁文,古代戏剧中用舞台机关送出来以改变剧情发展的神灵。
于是上帝变成了对生活难题的问答,对生活的烦恼和冲突的解决。结果,假如一个人没有这些困难,假如他不愿意怀着同情将自身认同于那些有困难的人,那么,要为上帝争取他,就成了无益的努力。打动他的唯一方法,是向他表明,他也有着所 有这些难題、需求和冲突,只不过未曾意识到;或者尚未爽快地承认而已。在这类事情上,生存主义哲学和精神医疗学都比较聪明。而后才有可能同一个人谈论上帝,而且恪守教规的主张才能够来庆祝胜利。然而,如果这一点没有做到,如果一个人不愿意看到他的幸福其实乃是毁灭,他的健康其实乃是疾病,他的活力其实乃是绝望,如果一个人不愿意把这一切称为它们其实所是的东西,那么,神学家也就智穷才尽了。那个人 必定属于特别恶毒一类的一个顽固罪人。如果不是这样,那他就是市民阶级骄傲自得的一个典型,同远离其他人一样远离了拯救。
你知道,这正是我要反对的那种态度。当耶稣祝福那些罪人时,他们都是真正的罪人。可是耶稣并没有先使每一个人成为罪人。他召唤他们脱离他们的罪,而不是召唤他们进入他们的罪。当然,与耶稣相见,意味着反转一切人间价值。圣保罗的皈依正是这种情况,尽管在他的例子中,对罪恶的认识先于与耶稣的相见。当然,耶稣自己曾接纳了人类社会的渣滓,妓女、税吏等等,但绝不仅仅如此,因为他尽力接纳的是人本身。他从不对人的健康、活力或幸福本身提出任何怀疑,也不把这些东西看成坏的结果。否则,他为什么要去医治病人,恢复弱者的力量呢?耶稣为自己和上帝之国所要求的,是完整的人生及其一切表现形式。
当然,刚才我可能被打断!我且来简略地概括一下我所关切的东西,那就是,我们如何能够为着基督而要求收回一个已 经成年的世界?
今天我不能再写了,否则这封信就得再等一个星期,而我不愿意这样。下次再写吧!
保罗大叔到了这里,他把我直接叫了下去,呆了5个多小时。他叫人拿来了4瓶香槟酒,这在这座监狱的编年史上是一个独一无一的事件。我从没想到他会这么亲切慷慨。他一定是想要向世界表明,他同我的关系是多么好,他想从严谨而迂腐的M.这里得到些什么。这么一种独立的精神,即在一个非军人身上也是无法想象的精神,是十分值得重视的。顺便说说,他给我讲了下面这样一个故事:在圣普里瓦特,一个少尉受了伤,他高声喊道:“我受伤了,国王万岁!”于是,同样也受了伤的冯列文费尔德将军马上回他道:“闭嘴吧!我们在此要静静地死去。”我很想知道他这次来访的后果将会怎样—— 我的意思是指别人会怎样想这件事情。
好了,再见罢。原谅我中断了这封信。我想你只愿意快些收刭它就行了。我希望,我们在初秋时节就能重逢了。
1944年7月1日
七年前的今天,我们曾一起在马丁家里。——那是马丁尼莫伊勒被捕的日子。马丁尼莫伊勒是--名反纳粹的教会领袖,曾同巴特一起组织巴门会议,发表著名的《巴门宣言》、与拥护纳粹的国家教会分庭抗礼。
1944年7月8日
不久以前我给你寄过一封信,其中有某种关于炎热这一主题的颇带理论性的哲学思考。在过去几天里,我已亲自尝到了 炎热的滋味,我觉得简直像呆在火炉里似的。现在,我只穿着一件有一天同你--起去买的衬衫,还有一条短裤。但是我不为此抱怨,因为我可以想象到这天气对你来说要更糟糕得多,而且我对这个主题的那些评论在你看来一定显得十分无聊。所以,让我试一试从我这正在流汗的大脑里榨一些思想出来,并给你说一说罢。也许,我们不得不写信的日子不会太长了,谁知道呢?那天,我在欧里庇得斯(古希腊三大悲剧作家之一)的书里偶然看到一句精彩的话,那是在久别重逢的一幕中:“那么,重逢是一位神明。”
好,现在来谈谈关于我们的主题的一些进一步的思想吧。 收集整理圣经中的证据,需要比我目前所能做到的更多的淸醒 和专注。所以,且再等些时日,到天气凉一些时再说罢。我并未忘记,我答应过给你讲讲对圣经术语的非宗教解释。不过今天,且让我以一些预备性的现察评论来开头吧。
如果说上帝被逐出了世界,逐出了人生公共的一面,那么,人们也曾作过努力,至少要在“个人的”、“内在的生活” 即私生活的领域保留上帝。而且,既然每个人都还有一个私人的领域,人们就会认为人在这一点上是最为脆弱的。只有贴身佣人才知道的秘密,即(粗略地说)人的内心生活的领域—— 从祈祷到性生活——已经成了现代的精神病医生的狩猎场地。
于是,尽管并非有意,他们就很类似于那些最肮脏的迎合低级趣味的记者了。你只要想想那些专事暴露名人隐私细节的报纸就行了。它们对其受害者实行社会上的、金钱上的或政治上的讹诈;而精神病医生则实行宗教上的讹诈。请原谅我,可是关于他们,我不能说得比这更少了。
从社会学角度来看,这是一场自下而上的革命,一次低贱者的反叛。这正如卑贱的心理要看到某个地位很高的人物穿着 浴衣或处于丢脸的境况时才会满意一样。知道每个人都有其软弱的方面,有其赤裸无遮的方面,这其中有一种恶毒的满足。
在我同社会的弃儿即社会的贱民的接触中,我常常注意到,在他们对别人的判断里,主导的动机常常是不信任。名人的每一个行动,假如不是非常利他的行动,都从一开始就受到怀疑。 附带说一句,我在各个社会阶层中都见过这种社会弃儿。他们在花园中到处搜寻,要找出鲜花生长于其上的粪堆。一个人的生活越不负责,就越容易沦为这种态度的牺牲品。
这种不负责任和无拘无束的态度,在教士当中的对应物就是我所谓“教士似的”四处嗅味,这种嗅味是要通过人的罪恶 识破他们。就好像对一座溧亮的房子,只有在发现了其地下室最远处角落里的蜘蛛网之后才能认识似的,又好像对一场好戏,只有在看见了演员们在后台的种种行动之后才能欣赏似的。在过去50年的小说中,你也能看到同样的东西,它们认为只有描述了它们的人物在床上的情况才能恰当地刻划出他们的个性,还有,在那些以为必须包含脱衣镜头的电影中,也是如此。穿着衣服的、蒙着面纱的、纯洁无邪的、髙雅贞洁的东西,被认为是欺骗的、伪装的、不纯的,事实上这不过表明了作者自身的不纯。总之,不信与猜疑作为基本的态度,正是低贱之反叛的特征。
从神学的角度来看,这个错误是双重的。第一,据认为一个人只有在其软弱之处和低贱之处已被査出之后,才能把他作 为一个罪人来对之说话。第二,据认为人的基本性质,在于其内心的最隐秘的背景,那被说成是人的“内在生活”;而且,现在上帝是在这些秘密的人性所在,才应拥有自己的领地!
关于第一点,应该说,人肯定是罪人,但并不卑贱或粗俗,并不是差一大截。用最平常的方式来说,歌德或者拿破仑是罪人,难道是因为他们不总是忠实的丈夫吗?在这里,重要的不是软弱之罪,而是强悍之罪。在这里,丝毫没有必要去查出什么事情来。圣经从来不这样做。[强悍之罪:在天才中, 是狂妄自大,在农民中,是打破生命的秩序(“十诫”是一种农民伦理吗?),在市民中,是害怕自由的责任。对吗?]
关于第二点,应该说,圣经并不承认我们对内在外在的区分。为什么?因为它总是关注于anthropos teleios——拉丁文,“有目标的人' 指生存有终极意义、终极目的的人——即整个的人,即使是在像“登山宝训”那样的场合,在“十诫”被极力说成是指内心倾向的地方,也是如此。以为一个“善良意愿” 就已足够,这决不是圣经的观点。重要的是完整的善。所谓内 心之发现,出自于文艺复兴,也许出自于彼特拉克。圣经所说的“心”不是指内心生活,而是指与上帝相联的整个的人。认为人的生活从外到内和从内到外同样重要的观点,比之于认为人的本质应从内在背景去理解的观点,不啻是南辕北辙。
正因为如此,我非常关切的是,不应把上帝逐到某种最后的隐秘地方去,相反,我们应该坦率地承认,世界和人类已经 成年,我们不应该贬损人的世俗性,而应让人在其强而有力之处去面对上帝,我们应该放弃我们所有的教士式的遁辞,以及把精神疗法和生存主义视为上帝之先锋的想法。这些人的死乞白赖真是太不高贵了,所以上帝之道不可能与他们结盟。上帝之道是远离这种不信的反叛,这种来自下层的反叛的。它是君临一切的。
到时候了,我该来具体地说说对圣经术语的世俗解释了。
不过,这天气实在太热了!
既然你要把我的信发一些摘要出去,那就这么做罢,可是我自己是绝不会想到要这么做的。当我给你写信时,我只是在出声地思考,以便澄清我的思想。你是我能对之这么做的唯一的一个人。但是,你就随自已的意去做吧。我们很快就要回想1941年时我们一起作的旅行,就要回想我的最后一次讲道了——这是一个暗号,指的是东普鲁士,那里是希特勒的总部所在地,在那里,谋杀希特勒的那次尝试很快就要付诸实行。
7月9日补记。现在必须封上了。我想我们不久定会重逢的。
1944年7月16日
咋天我听说你又再次调动了。我希望很快就能知道你现在情况如何。那里的历史氛围听起来真够吸引人的。十年之前,我们可能会很难理解,皇帝与教皇之间为牧杖与戒指而起的争执,怎么能导致一场重要的政治斗争。说到底,他们不都是相冋的吗?可最近的经验告诉我们的,却是另一回事。不论亨利四世当时去朝拜卡诺莎是出于真心还是外交手腕,1077年的事件都是这么一个事件,对它的回忆一直在欧洲历史的深处燃烧。它的影响要比沃尔姆斯协议大得多,尽管那项协议以亨利所希望的方式正式结朿了这场争端。在学校里, 老师告诉我们这整个事情是一场欧洲的灾难,然而在事实上,它却是使欧洲伟大的那种思想自由的基础。
关于我自己,没有什么好说的。那天我在无线电里听到一些卡尔奥尔夫的歌剧片断(有卡米娜·布拉纳等人)。我认为他们都是第一流的歌吧家,那么淸新,那么无瑕,那么明朗。 卡尔奥尔夫还把蒙特威尔第的歌剧改编成了管弦乐,你听过吗?我还听到了亨德尔的大协奏曲,我又一次为其效果而震撼,他像在《广板》里一样,极其有效地运用了扩展乐句。其中有一种十分令人宽慰的东西。比起巴赫来,亨德尔对自己的听众要关注得多。他也更关心自己的音乐的效果。正因为如此,他经常获得一种建筑物门面一般的效果。他的音乐的后面有某种刻意追求的目的,这是与巴赫不一样的,不是吗?
我发觉《死者之屋》极其有趣。它激起了在屋外的人们对其居住者的同情——完全摆脱了道德顾虑的同情。这种非道德 性,即宗教性的产物,不正是这个民族的基本特性吗?而这不是会提供一点认识最近事件的线索吗?顺便说说,我正在尽自己的能力所允许的,作一些写作,写一些诗歌。我已给你说过,我有时候能在晚间得到些机会,去做我们以前常常做的事情,那是一个获益和享受的源泉。否则就没有任何事情可报告的了。……我很高兴知道现在情况良好。好长的时间他都受到压抑——此指反抗纳粹统治的地下运动。但是我相信,他所有的忧愁很快就会过去。我非常希望如此,为了他自己,也为了整个家庭。
如果你在最近的将来要进行一次布道,我建议你采用这样一些经文:《诗篇》62:2、119:94a、42:6;《耶利米书》31:3: 《以赛亚书》41:10、43:1;《马太福音》28:20b。而且,我要让自己注意某些单纯但至关重要的思想。一个人要知道基督如何“成形”在其中(《加拉太书》4:19),就得长时间地住在一个教区里,对于你可能要拥有的那种教区来说,尤其如此。
现在,再来谈谈有关我们讨论的主题的一些进一步的想法罢。我发觉,着手提出一套对圣经术语的非宗教解释进行得很慢,而且这项任务远比我此时能够做到的宏大得多。在历史方面,我应该说,有一项伟大的发展,导向了世界自律的观念。 在神学当中,在切伯里的赫伯特爵士的著作里,在他肯定理性是宗教认识的充分工具的说法中,可以第一次看出这一点。 在伦理学当中,在蒙田和博丹的著作里,在他们用道德原则取代十诫的做法中,这一点笫一次显示出来。在政治学中, 则有马基雅弗利,他使政治学摆脱了道德的监护,并建立了“国家理性”的学说”。再往后,尽管像马基雅弗利那样有人类社会自律的倾向但又十分不同的,还有格老秀斯及其国际 法,他的国际法作为自然律,是一种仍将有效的法则,etsi deus non daretur——拉丁文,“即使上帝不存在”或“即使没有上帝”。这个过程在哲学当中得到了完成。一方面,有笛卡尔的自然神论,他认为世界像一部机器,不需上帝的干预而自行运转。另一方面,则有斯宾诺莎的泛神论,他将上帝等同于自然。最后,康德是一位自然神论者,而费希特和黑格尔则是泛神论者。在这条路线上有一种日益增长的倾向, 即肯定人和世界的自律。
在自然科学当中,这个过程似乎开始于库萨的尼古拉和乔尔丹诺,布鲁诺及其关于空间无限的“异端”理论。古典的宇 宙是有限的,正像中世纪的受造世界一样。一个无限的宇宙, 无论怎样设想它,都是自存的,etsi deus non daretur (即使上帝不存在)。确实,现代物理学对于宇宙的无限性并不像以前那么肯定,不过它也并未回到早先的那些宇宙有限概念上去。
现在不论在道德上、政治上还是科学上,都不再需耍上帝来作为一种起作用的假设了。在宗教上或哲学上(费尔巴哈语)也不再需要这样一种上帝了。在理智上诚实的名义下,这些起作用的假设都将被抛弃或省棹。企图提供教诲的科学家或医师,乃是某种混血儿。
在这里,神经紧张的人就会开始发问:那么,还有什么地盘留给上帝呢?由于不知道答案,他们一笔勾销了把他们带到
了这个关口上的整个事态发展。正如我在以前的一封信里所说的,有形形色色的安全出口被设计出来以对付这种情况。除此之外,还得加上返回中世纪的凡人哑剧,它的基本原则是教权主义形式下的他律。但即是一种自暴自弃,得到它要付出的代价,只能是心智上的诚实。它使人想起这一首歌:
返回童年的世界的道路,该是多么漫长啊,
可我要是能够知道那条道路,该有多好啊!
根本就没有这样一条路,无论我们怎样有意放弃自己在心智上的诚实,也没有这种道路。唯一的道路,是《马太福音》
第18章3节的道路——这一节的经文是:“我实在告诉你们:你们若不回转,变成小孩的样式,断不得进天国”——,即通过忏悔,通过终极的真诚。而要真诚的唯一途径就是承认,我们必须生活在这个世界上,etsi deus non daretur (即使上帝不存在)。这正是我们确实看到的东西——在上帝面前!所以,我们的成年,迫使我们真正地认识到了我们与上帝面对面的处境。上帝实际上教导我们说,我们必须作为没有他也能过得很好的人而生活。与我们同在的上帝,就是离弃我们的上帝(《马可福音》15:34——这一节经文是,“耶稣大声喊着说:‘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为什么离弃我?’”)。让我们在这个世界上不用他作为起作用的假设而生活的那位上帝,就是我们永远站在他面前的那位上帝。在上帝面前,与上帝在一起, 我们正在不靠上帝而生活。上帝允许他自己被推出这个世界,被推上了十字架。上帝在这个世上是软弱而无力的,而且这正是他能够与我们同在并帮助我们的方式,唯一的方式。《马太 福音》第8章第17节清楚明白地告诉我们,基督帮助我们, 不是靠他的全能,而是靠他的软弱和受难——这一节经文是:“这是要应验先知以赛亚的话,说:‘他代替我们的软弱,担当找们的疾病!’”。
这就是基督教与一切宗教之间的决定性的区别所在。人的宗教性使他在自己的苦难中企望上帝在这个世界上的力量;他 把上帝作为一个Deus ex niachina——拉丁文,意为在人力不及时出来解决问题成改变事态的神——然而圣经却使人转而看到上 帝之无力与受难;只有一个受难的上帝,才能有助于人。在这个范围内,我们可以说,我们刚才所说的世界借以成熟的那个过程,就是放弃一种虚假的上帝概念,就是为圣经的上帝而扫清地面,这个上帝凭着自己的软弱而征服了这个世界中的强力和空间。这必须成为我们的“世俗”解释的出发点。
我是谁?
我是谁?他们常常向我说,
我从我的单人囚室走出来时,
安宁、愉悦、坚定,
像一位绅士步出他的乡间别墅。
我是谁?他们常常向我说,
我总是对我的看守们这么说话,
随便、友善、清楚,
似乎在此发号施令的是我。
我是谁?他们还这样和我说,
我承受着这些不幸的日子,
是那么平静、乐观、自豪,
犹如一位惯于获胜的勇士。
那么,我真是别人所说的那样呢,
还是只不过如我自知的那样?
不安、焦渴、病弱,如笼中之鸟,
为呼吸而挣扎,似乎被人掐着咽喉,
眷恋着色彩、鲜花、鸟儿的歌唱,
渴望着亲切话语,有人作伴,
因期盼重大的事件而辗转反侧,
为无限遥远的朋友而无力颤栗,
祈祷、思索和行动都感觉有疲倦空乏,
怯懦软弱而准备告别人世?
我是谁?是前者呢,还是后者?
我今天是一个人,明天又是另一个人吗?
还是同时兼为二者?在他人面前是个伪君子, 在自已面前又是个愁苦不堪的可怜虫?
或者在我心中,是否有某种东西像一支败军,仓惶溃逃,丢掉了已到手的胜利?
我是谁?它们在嘲弄我,这些寂寞的问题。
上帝啊,不论我是谁,
你知道,我永远属于你!
1944年7月18日
我不知道我们的信有多少在对慕尼黑的轰炸中被毁了。你是否已收到了那封附有两首诗(《我是谁》和《基督徒与不信者》)的信?它正好是在那天晚上发出去的,信中还有一些关于我们的神学论题的初步评论。关于基督徒与不信者的那首诗 体现了一种你能看出来的观点:“基督徒在上帝的受难中与他站在一起;那就是把他们同异教徒分开来的东西”。正如耶稣在客西马尼园所问的:‘你们不能同我警醒片时吗?”——此为耶稣受难前夕在客西马尼园里对门徒说的话。这恰恰是有宗教性的人期望于上帝的东西的反面。现在人受到的挑战,是要在一个不信神的世界的手里参与上帝的受难。
因此,人必须投身于一个不信神的世界的生活之中,不要试图用宗教的装饰去掩盖它的不信神,或者力图去美化它。人必须过一种“此世的”生活,从而参与上帝的受难。他作为一个摆脱了一切虚伪的宗教和虚伪的义务的人,去过一种此世的生活。做一名基督徒,并不意味着要以一种特定的方式做宗教徒,也不意味着要培养某种形式的禁欲主义(作为一名罪人或悔过者或圣徒),而是意味着要做一个人。使基督徒成为基督徒的,不是某种宗教行为,而是在这个世界的生活中参与上帝的受难。
这就是metanoia——希腊文.意为“重新思考”“改变思想的基本方向”“自新”“皈依”。在第一种情况下,这并不是要为自己的需要、难题、罪过和恐惧而操心,而只是要让自己被基督之道所把握,进入弥赛亚,从而应验《以赛亚书》第53章之所言——这一章预言了弥赛亚(即耶稣)的来临。因此,“要相信福音”,或用施洗者约翰的话来说,“看哪,上帝的羔羊来除掉世界的罪。”(顺便一提,耶利米亚斯最近提出,在亚兰文里,“羔羊” 一词也用来表示“仆人”——从《以赛亚书》第53章的观点来看,这是十分适合的。)这样卷入耶稣基督里的上帝之弥赛亚受难的过程,在新约里采取了各种各样的形式。它表现为对门徒的召唤,表现为耶稣与罪人们同桌吃饭的平等关系,表现为较狭窄意义上的改宗皈依(例如撒该),表现为曾为罪人的那个女人的行动 (《路加福音》第7章),她采取那个行动时并未具体陈明自己的罪表现为对病人的医治(《马太福音》8:17,参见前述),表现为耶稣对孩童的接纳。正如东方来的三博士一样,那些牧羊人站在马槽前,也不是作为皈依的罪人,而是因为同三博士一样被天上的星引到了马槽边。那位迦百农的百夫长(他并未忏悔罪过)被耶稣视为信仰的典范。耶稣很喜 欢那位年轻的富人。那位太监(《使徒行传》第8章)还有哥尼流,都绝不是“深渊上的生灵”。拿但业是一位没有诡诈的以色列人。最后,还有亚利马太的约瑟以及在墓边的那些妇女 。他们的共同之处就在于,他们都参与了基督之中的上帝之受难。这就是他们的信仰。在这里,没有任何东西出于宗教的禁欲主义。宗教的行动总是部分的事情,而信仰却总是整体的事情,是包含整个生命的行动。耶稣并不召唤人们走向一种新宗教,而是召唤人们走向生命。那种生命的性质是什么,对于上帝在世界之中的那种无力的参与的性质是什么?我希望下次再就此多谈一些。
今天只再谈一点。当我们以一种非宗教的方式谈论上帝之时,我们决不能掩盖这个世界的不信神的性质,相反倒把它暴 露在新的光芒之中。既然已经成年,世界就更加不信神,也许正因为如此,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离上帝更近了。
原谅我对这一切的表达是这么笨拙粗劣。……我们几乎每天夜里都得在一点半钟起床,这对于这一类的工作来说是不很 有利的。
基督徒与不信者
当人处境维艰的时候,人们便走向神,
向神祈祷,要求救助、抚慰和食粮,
要求怜悯,为了那些病人、罪人和死难的人——
人人都这么做,是不是基督徒都一样。
当神处境维艰的时候,于是有人就走向神,
发现他凄惨、受辱,没有居所和食粮,
被重负压倒,为了那些恶人、弱者和死难的人——
基督徒站在神的一边,在他悲痛的时光。
当人处境维艰的时候,神走向每一个人,
养育人的肉体与精神,用自己的食粮,
为着基督徒和不信者,他成了死难的人——
他宽恕人的罪,对大家都一样。
1944年7月21日——写于7月20 谋剌希特勒失敗的消息之后
今天我要做的,只是给你发一封简短的问候信。我想你常常在想念我们,只要知道我们还活着,你就会很高兴,即令我 们暂时把我们的神学讨论搁到了一边。的确,这些神学难题常常占据着我的心思,不过也有一些这样的时候,我只满足于有这种信仰生活,而不费心去考虑它的难题。在这种情绪下,我只从每天的经文中获取一种单纯的快乐,昨天和今天的经文尤其好(7月20日是《诗篇》《罗马人书》《约翰福音》中的几节)。然后,我又回头来读保罗 格哈特那些绝妙的赞美诗,它们是永不淡味的陈酒。
大约在去年,我开始前所未有地赏识起基督教的“此世性”来了。基督徒不是homo religiosus(宗教性的人),而是 人,纯粹的、单纯的人,正如耶稣与施洗者约翰相比是人一样。我的意思不是指有知识、忙碌、舒适或色情等等浅薄的此世性。而是指一种深刻得多的东西,在其中,对死亡与复活的认识是须臾不离的。我相信,路德过的就是这种意义上的世俗生活。我还记得13年前在A.处同一位年轻的法国教士的谈话。当时我们在讨论什么是我们在生活中真实的目标。他说他愿意成为一名圣徒。那时候他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尽管我并不赞同他,我说我宁可拥有信仲,或者说了些这类意思的话。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并未意识到与他相去多么遥远。我曾以为,我可以通过尽力过一种圣洁的生活之类,而获得信仰。 正是在这个阶段,我写了《信徒的代价》。今天,我能发现这本书有一些危险之处,尽管我也准备为我所写的东西辩护。
后来我发现,直到此刻也还在继续发现:只有通过完全彻 底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才能学会信仰。人必须放弃每 一种要把自身造就为某种人物的金图,不论是一位圣徒,还是一个皈依的罪人,不论是一位教会人士(所谓教士型的!),还是一个正直或不正直的人,抑或一个生病的人或健康的人。我所说的世俗性指的是:以自己的步伐去接受生活,连同生活的 一切责任与难题、成功与失败、种种经验与孤立无援。正是在这样一种生活中,我们才完全投人了上帝的怀抱,参与了他在此世的受难,并在客西马尼园与基督一起警醒守望。这就是信仰,这就是metanoia——腊文,意为“自新”,“皈依”——,这就是造就一个人和一个基督徒的东西(参阅《耶利米书》第45章)。如杲我们通过此世生活而参与上帝的受难,成功怎么能使我们狂妄自大,失败又怎么能使我们迷失道路呢?
我想,你能把捉我的意思,尽管我说得十分简略。我很高兴自己明白这一点,而且我知道,在我所走过的道路上,我也 只能这么做。因此,我为过去也为现在感激而且满足。也许, 你会为这封信的个人色彩而惊讶,可是,如果我一时想要这样说 话,我能去对别的什么人说呢?愿上帝在他的仁慈中引领我们通过这些岁月。然而最主要的是,愿上帝引领我们走向他自身!
收到你的信我真愉快,我很髙兴知道你们那里并不很炎热。我的好些信肯定未到你的手,还在路途中。1936年时我们大约是沿着这条路旅行的罢?
再见!注意保重,不要失望——我们大家不久会重逢的!
通往自由之路上的各站
磨炼
如果你要找到自由,首先要学会磨炼你的感觉和灵魂。在任何地方都不要让你的欲望和肢体来指引你。要保持你的精神 和身体的纯洁高雅,使之完全受制于你,顺从地追求在你前面设定的目标。除非依靠磨炼,否则任何人也不可能了解自由的秘密。
行动
要去做,敢于行动——不是去做你想要做的事情,而是去做正义的事情。对于你力所能及的事,切勿犹豫不决,应该勇 敢地把握住你前面的东西。自由并不在奇想联翩之中,而只在行动之中。离开怯懦,不要勉强!走出去进入事情的风暴,只依靠上帝诫命和你的信仰的支持,那么,自由必将欣喜地接纳你的精神。
受难
啊,多么奇妙的变比!那些手,曾经那么强壮那么活跃的手,现在已被捆绑。孤立无援,凄凉绝望,你看到了自己行动 的终结。然而,随着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你把你的事业交给了一只更为强大的手,你为此十分满意。在一个短暂的瞬间,你享受了自由的幸福,只是为了把它交还给上帝,这样他便可以在荣耀中把它完成。
死亡
现在,来吧,通向永恒自由之路上节宴的女王!啊,死亡,解掉这悲惨的锁链吧,放下我们必死的肉体和盲目的灵魂 的这些厚厚的惟幕吧,这样,我们便终于可以看见我们在这里没法看见的东西了。啊,自由,长久以来,我们一直在追求你,在磨炼中,在行动中,在受难中。现在,我们死了,便看见了你,在上帝的脸上看见了你。
亲爱的E.
今天晚上我用几小时写下了这几行东西。我想这些东西太缺乏润色了,但是也许你会照样喜欢它们。请收下它们,作为一-份生日礼物。
永远属于你的
迪特里希
今天一大早我重读这几行东西时,发现它们需要彻底修改,可是我还是把它们寄给你,就照原样。毕竟,我不想假充 诗人!
1944年7月25日
我喜欢抓住每一个给你写信的机会,因为我想,你收到我的只言片语也是很髙兴的。关于我自己,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好说。……过去的几夜,又成了我们这个地区的关键时刻。当炸弹呼啸着落下来时,我总是想到,与你正在远处不得不经历着的一切相比,这一切算得了什么?我常常对这里的人在空袭时的表现十分不满。他们几乎从不想到别人正在经受的事情! 在我们这里,空袭只几分钟便过去了。我现在已作完了托斯妥耶也夫斯基《死屋手记》的备忘录。这本书包含着许多闪光的东西、健全的东西。对于他的这个论证(绝不是附带形式的论证)我想得很多:人不能没有希望而生活,那些没有了希望的人常常会变得狂野或者邪恶。即使那希望只是幻想,也是可以的。确实,不应低估幻想在人生中的重要性,可是对于基督徒来说,拥有一种奠立在坚实基础上的希望,却是必不可少的。 不论某种力量的幻想是多么强烈,一种确实可靠的希望的作用,都要无可比拟地强大得多,那些拥有这种希望的人的生命,是不可战胜的。“基督,我们的希望”——圣保罗的这句格言,是我们生活的鼓舞和灵感。
刚才,他们跑来叫我出去做体操,但我要赶完这封信,确保它能赶上邮班。再见。我每天都想到你。你的忠实的、感激的朋友。……
1944年7月27日
有大量的事情要做,就能减轻思想上的负担,或者在我看来似乎如此。你对我们的神学论题所作的概括,是一个清晰简明的模式。自然宗教的难题,也是无意识的基督教之难题,我对这个主题越来越关心了。路德宗的教义学在fides directa与 fides reflexa之间作了区分,尤其是与婴儿洗礼联系起来作了 这种区分。如果说我们在此已经涉及到一个影响十分深远的问 题,我一点不会觉得惊奇。
1944年7月28日
····所以你认为,关于健康、命运、精力之类的事,圣经几乎没有说些什么。这话用之于旧约肯定不对。在我看来,介于上帝与人类命运之间的神学范畴,就是福佑的概念。在旧约中,确实没有对命运的关注,但却有对上帝福佑的关注,这 种福佑也包括一切尘世的幸福。在这种福祐中,应为上帝而要求完整的尘世生活,而且他的所有应许都包含在其中。人们很自然地认为,在这一点上,正如在一般情况下一样,新约也使旧约的教导灵性化了,因此,在新约中,旧约的福佑也被取代了。然而,人们与误用主的晚餐(“祝福的杯”,见《哥林多前书》10:16; 11:30)相联而提到疾病和死亡,或者说耶稣恢复了人们的健康,说他的门徒同他在一起时“什么也不缺”,肯定也不是偶然的。那么,因此而把旧约的福佑与十字架对立起来是否正确呢?克尔凯郭尔正是这么做的;可是,这里的问题在于,这样做就把十字架或受难当成了一个抽象的原则。正是这种作法,导致了一种不健康的禁欲主义,并从受难中剥除了其依神命而定的因素。确实,在旧约中,福佑的接受者另外还必须忍受很多的苦难(例如亚伯拉罕、以撒、雅各和约瑟等 人),但是,其中绝没有这样的观念,即幸运与苦难,福佑与十字架是相互排斥和相互矛盾的,至少这种观念绝不比新约多。新旧两约在这一点上唯一的区别在于:在旧约中,是福佑包含着十字架,而在新约中,则是十宇架包含着福佑。
再来谈一个不同的问题,通向自由的道路,不仅有行动, 而且有受难。解脱乃在于把我们的事业毫无保留地放到上帝手 中。我们的行为是否在信仰中进行,取决于我们是否意识到, 受难乃是行动之延伸、自由之完成。在我看来,这是十分重要的,是很令人欣慰的。
我一切如常,家里也没有什么事情可说。汉斯肯定是患了白喉,不过看来情况会好转。再见,像我们正在做的那样,振作起精神来吧!不要忘记——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杂感
乔尔丹诺·布鲁诺:“与一位朋友见面,这种事有某种令人害怕的东西:没有一个敌人能够像他这样令人畏惧。“你对这话怎么想?我费了很大的劲,可是的确摸不着头脑。他想到的,是不是与亲密无间分不开的那些危险,像犹大那样的事例呢?
斯宾诺莎:“能够驱逐情感的,不是理性,而只是更强烈的情感。”强者独具的卓越之处在于,他能够把关键的问题提到前面来,并对之作出决定。而弱者,却总是被迫在并非由自己选出的那些替代方案之中作出决定。
我们是如此这样地构成的,因此我们总觉得完美是令人厌倦的。事情是否永远如此,我不知道。但是,这是我能解释这件事情的唯一理由:我很少关心拉斐尔或但丁所描绘的乐园。与此相似,我发现,永不消融的冰层,或永远不变的蓝天,同样没有吸引力:我在人间的、活生生的、尘世的东西里寻找完美,因此绝不在阿波罗式的、狄俄尼修斯式的、浮士德式的东西里寻找完美。我总是宁愿要一种平平常常的、温温和和的气候。
超越者并非无限遥远,而是近在眼前。
绝对的严肃离不开一点幽默。
纯洁德行的本质,不是压制欲望,而是使自己的生活完全朝向一个目标。没有这样一个目标,纯洁必定会变成可笑。纯 洁,是清醒明澈和潜心专注的必要条件。
死亡,是通往自由之途中最重要的节日。
请原谅这些浮夸自负的心智片语。它们是一些未曾进行交谈的片断,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们是属于你的。如果你像我这样不得不完全生活在自己的思想之中,这些稀里糊涂的东西就会来到你的头脑里——我的意思是,就会匆匆记下进人你头脑的那些奇怪的思想。
1944年8月3日
……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很快又要调动了?调到哪里呢? 我想知道你是否已读到我的那些诗。你应该读一下很长的押了韵的那一首,即——特格尔的夜间呼声——。在此信中,我附上了计划写作的一本书的纲要。我不知道你能否从中看出什么,但是我相信,你已多多少少了解了我的打算是什么。我只希望能够得到安宁和精力来完成它。教会必须摆脱它的停滞状态。我们必须再次走出来,进入同世界进行心智讨论的开放气氛之中,并且承担使人们震动的风险,假如我们要打破坚冰的话。作为一个虽然是“现代的”神学家,但却仍然意识到我们的自由派神学拖欠的债务的人,我深感自己有义务来处理这个问题。在更年轻一些的人们当中,不会有很多人能集这两种倾向于一身了。我能得到你的帮助,这是何等的幸运!然而,即使在我们就好多事情彼此交谈,澄清了我们的想法之时,我们仍然需要祈祷,因为只有在祈祷的精神之中,像这样一件工作 才能得以开始并进行下去。
一本著作的纲要
我想写一本书,不超过100页,包括3章。
1.对基督教作一次清理。
2.基督教信仰的真实意义。
3.几点结论。
第一章讨论:
(1)人类之成年(按已经提出的那些思路进行)。摆脱偶然事故或不幸运的生活之有保障。假如消除危险是不可能的, 那么至少把危险降至极小是可能的。保险(它虽靠事故而兴旺,但却力求减轻事故的后果),一种西方的现象。目标,独立于自然。过去是用精神手段来征服自然,我们则用各种技术组织来征服之。我们的直接环境不像过去那样是自然,而是组织。然而,这种摆脱又造成了大量的新的危险,即组织本身。
结果,就有一种对精神活力的需求。有什么保护可以对付组织之危险?人再次面对着他自身的难题。他能够应付所有的 危险,只有人性自身的危险除外。最后,这一切都取决于人。
(2)宗教在一个已成年的世界中的衰落。“上帝”作为一个起作用的假设,作为一个对付我们的窘困的权宜之计,现在已成了多余的(正如已经提到过的那样)。
(3)新教教会。虔敬主义是维护作为一种宗教的福音基督教的最后努力。路德宗正统——挽救作为一种拯救机构的教会的努力。宣信教会与启示神学。一种与世界相对的dosmoipou sto——毕达哥拉斯的名言“给我一个立足点,我将移动整个世界”的前半句——,包括基督教当中的某种“事实性”旨趣。正在寻求基础的艺术与科学。宣信教会的全面成就:拥护教会利益,但几乎没有对耶稣基督的个人信仰。“耶穌”从视野中消失。从社会学上看,对大众无任何影响——兴趣只限于上层和下层的中产阶级。传统词汇的梦魇,难于理解。决定性的因素:处于守势的教会,不愿承担为人类服务的风险。
(4)公共道德——用性行为来证明。
第二章
(1)“世俗性”与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