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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条女孩

_8 保罗·巴奇加卢皮(美)
  他们一同走向工厂大门。室外的太阳泼洒着酷热的光芒。刚才对付那个商人时,斋迪已经在出汗了,现在又是令人不快的似火骄阳。他站在一株棕榈树下,等那个传口信的小伙子把自行车骑过来。
  看着斋迪汗流满面,小伙子不无担心地说:“您要休息一下吗?”
  斋迪笑了起来,“别担心,我只是上了年纪。那个废物挺难对付的,我也不是从前的那个拳手了。要是天气稍微凉爽一点儿,我也不至于出这么多汗。”
  “您赢过很多场比赛。”
  “是赢过一些。”斋迪咧嘴笑着,“我训练的时候,天气比现在还热呢。”
  “这些工作您的副官也可以做,”那小伙子说,“没必要自己动手。”
  斋迪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摇摇头,“那样的话我的手下会怎么说?他们会觉得我很懒。”
  小伙子倒吸一口气,“没人会那样看您,绝对不会!”
  “等你到了我这位置,你就明白了。”斋迪露出宽容的微笑,“如果你凡事都能身先士卒,他们就会用忠诚来回报你。我不会让我的手下浪费时间来给我的吊扇上发条,更不会像贸易部的蠢货那样让手下用棕榈叶扇风。我虽然是领导者,但我们都是兄弟。答应我,等你到了我这位置也会这么做。”
  小伙子的眼睛炯炯发光。他再次行合十礼,“遵命,Khun。我决不会忘记的。谢谢您!”
  “好小子。”斋迪抬腿跨上小伙子骑来的自行车,“等坎雅中尉干完活儿,她会用我们的串联式自行车载你回去。”
  他加紧蹬了几下车子,钻入车流。在这个少雨的炎热季节,没人愿意暴露在直射的阳光之下,除非是疯子或是迫不得已的人。人们大都躲在有遮蔽的拱门之下或是小巷里,形成售卖蔬菜、调料和衣服的市场。
  途经纳帕兰路的城市之柱神殿时,斋迪双手撒把,朝神殿行了个合十礼,同时口中喃喃念诵经文,求神佛护佑曼谷的宗教中心。当年,泰王拉玛十二世陛下就是在此地首次宣布,王室不会在逐渐升高的大海面前抛弃这座城市。此时,神殿里的僧侣正在为城市的守护设施咏唱经文,诵经的声音在街上也清晰可闻,让斋迪的内心感到平静。他以手触额,如是者三,而途经此地的其他骑车人也无一例外地这么做了。
  十五分钟后,环境部的总部出现在眼前。这是一个贴着红色瓷砖的建筑群,被繁茂的竹子、柚木和雨豆树所环绕,又高又斜的屋顶从杂树丛中露出来。总部的外围是高耸的白墙,其上有迦楼罗和神狮的浮雕,老旧的雨滴痕迹、霉菌和青苔让白墙显得有些斑驳。
  斋迪曾经和其他几个人乘飞艇环游城市,从空中俯瞰过总部。那时候,环境部的部长还是猜亚努奇,白衬衫的影响力正处于巅峰——当时正是瘟疫席卷全球的时候,所有的庄稼都以超乎想象的速度迅速死亡,没有人知道这世界上究竟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存活下去。
  猜亚努奇记得瘟疫刚开始时的事情。很少有人能这么说。斋迪那时候还是个新兵,他幸运地得到了在部长办公室递送急件的职位。
  猜亚努奇了解他所面对的困境,也知道他必须做的是什么事。什么时候需要关闭边境,什么时候需要孤立政府的其他部门,什么时候需要将普吉和清迈彻底摧毁——他从来不会犹豫。北部丛林出现瘟疫爆发式扩张时,他只有一条命令:烧掉它们,烧掉它们,烧掉它们。当他与国王陛下一起登上飞艇时,斋迪极其幸运地得到了和他一起上天的机会。
  其实那时他们只是在做一些收尾工作。农基、纯卡和其他公司运来了能抵抗瘟疫的作物种子,以此获得巨额利润;与此同时,爱国的基因破解者早已开始破解卡路里寡头在其产品中设下的密码,努力保卫王国的粮食安全——而这个时候,缅甸、越南和高棉已经全部崩溃了。农基公司及其同类以知识产权遭侵害为由发出了禁运威胁,但泰王国依旧活了下来。尽管当时几乎没人看好他们,但他们活下来了。其他国家都被卡路里寡头踩在了脚下,但泰王国仍旧屹立不倒。
  禁运!那时的猜亚努奇大笑着说道。禁运正是我们所希望的!我们根本不想与外部世界有任何交流。
  因此,这个国家边境上的障壁越来越高——石油的断绝没有建立起这些障壁,内战和饥肠辘辘的难民也没有让它们升高——但是现在,一系列的障壁已经建成,保护王国免遭外部世界的攻击。
  斋迪还是一名年轻新兵的时候,充满活力的环境部常常让他感到震惊。这里就像一个大蜂巢,白衬衫们在办公室和街头之间来回奔波,尽量及时准确地掌握各地的疫情。在政府的其他任何部门都见不到这种强烈的紧迫感。瘟疫不等人。即便仅仅是在某个远郊发现一只基因修改象鼻虫,也需要在几小时内做出迅速反应,白衬衫们会乘坐扭结弹簧列车奔向疫情的中心。
  环境部需要处理的公务范围很广。瘟疫不过是最新出现的危害王国社稷的问题。首要的大敌乃是不断上升的海平面,以及随之而来的城市防护大堤的建设问题。接下来是对供能合同、污染份额的交易和违反气候法规的行为进行监管。白衬衫接管了甲烷生产的许可审核工作。接下来是对渔业及其累积毒素的监管,这是王国最后一个尚未被攻陷的卡路里资源(幸运的是,卡路里寡头的思维方式是内陆型的,他们对渔场的攻击缺乏系统性)。还有对于民众的健康、病毒和细菌的跟踪观察,主要警惕的是:H7V9,二代结核菌111型b变种、c变种、d变种,发绀病,咸水贝类以及各种被病毒感染后可以轻易侵入内陆的变种,锈病……环境部的职责无穷无尽。
  斋迪看到路边有一个卖香蕉的妇人。他不由自主地跳下自行车,买了一根香蕉。这是环境部快速反应复原组研究出的最新变种。生长速度快,对螨虫也有抵抗力。那种螨虫会在香蕉的花上产下黑色的卵,使之染病,不能结果。他一边推车,一边剥开香蕉皮,大口吃了起来。如果有时间能好好品尝一下就好了。他把香蕉皮丢在一棵雨豆树的树根旁。
  所有的生命都在产生废物。生存活动本身就会产生消耗、灾难以及垃圾问题。于是,环境部就成了一切生命活动的中心:减少、管理并监督普通人产生的废物,以及调查那些贪婪短视、希望快速获得利润而无视公共利益的违法者。
  环境部的标志是乌龟的一只眼睛——它意味着长远的眼光,也就是说,任何轻易或快速得来的东西背后都隐藏了代价。如果有人称他们为“王八部”,如果那个潮州华人咒骂白衬衫为“王八蛋”,只因为他超出了份额,不能得到继续生产扭结弹簧车的许可——随他们去吧。如果法朗拿乌龟的缓慢速度来取笑——随他们去吧。环境部是国家得以维持下去的保障,斋迪对它过往的荣耀只有敬畏。
  然而,当斋迪在环境部的大门外跳下自行车的时候,一个男人怒气冲冲地盯着他,一个女人不快地转过身背对着他。即使是在他们自己的大门外——或者说尤其是在这里——他正在保护的人们却不愿意面对他。
  斋迪皱起了眉头,再度跳上自行车,从门卫身边骑了过去。
  环境部的大楼仍旧像一个充满活力的大蜂巢,但和他加入时比起来已经很不一样了。建筑的墙上开始生霉,藤本植物下面的墙面开始破裂脱落。一株古老的菩提树斜倚在墙上,它正在腐烂,就像在宣示他们的失败。这棵树在这儿已经腐烂了十年,却没有什么人注意到它,因为这期间死掉的东西太多了。这地方闻起来有一种颓靡的气息,似乎丛林准备重新夺回这块原属于它的地盘。在另一个时代,在环境部被人民视为英雄的时代,情况与现在完全不同。那时候,人们对环境部的官员致以最高的礼节——三次跪拜,像对待僧侣一样尊敬他们,他们的白色制服能引起人们的敬佩和膜拜。而现在,斋迪从平民身边走过时,他发现他们在畏惧地颤抖,甚至远远跑开。
  他是个打手,他心酸地想。只是个在一群温顺的水牛间耀武扬威的打手,尽管他努力用亲切仁慈的方式对待它们,但他却一次又一次发现,自己依然挥舞着恐惧之鞭。环境部的人都是这样——至少,那些明白他们面对的危险处境、相信他们必须保卫这座城市的官员是这样。
  我是一个打手。
  他叹了口气,将自行车停放在行政办公楼前——这里的外墙急需粉刷,但由于预算不断缩减,所以一直未能实现。看着面前这座建筑,斋迪不禁想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环境部陷入的困境,是因为做得太过头?还是因为过于成功?人们不再惧怕外部世界,已经丧失了警惕性。环境部的预算每年都在减少,而贸易部的预算则逐年增加。
  斋迪在将军的办公室外找了一个座位。穿白衬衫的官员们从他面前走过,小心翼翼地装作没看见他。在普拉查将军的办公室门前等待,他应该对此感到高兴。他很少得到这种大人物的召见。看来他是做了什么正确的事。一个年轻人有些犹豫地向他走过来,行了个合十礼。
  “斋迪上尉?”
  斋迪点点头,年轻人立刻咧嘴笑了起来。这个小伙子头发很短,眉毛淡淡的;他刚从寺庙还俗。
  “Khun,我正猜着大概是您呢。”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掏出一张小卡片。上面是古老的素可泰风格的图画,描绘的是一个正在打拳的年轻入,他的脸上流着血,把对手打倒在场地上。拳手的面貌并非写实,但斋迪看到自己的形象,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从哪儿搞来的?”
  “我就在现场观看那场比赛,Khun。在那个村庄里。我那时只有这么大——”他用手比了一下自己腰部的高度,“——差不多到这里,也许更小些。”他有些难为情地笑着,“您让我想成为一名拳手。蒂萨卡把您打倒的时候,您的血流得到处都是,我以为您不行了。我以为以您的体格根本不可能打倒他。他那么强壮……”他停了下来。
  “我还记得,那场比赛很精彩。”
  年轻人咧嘴笑着,“是的,Khun。太了不起了。我当时就想,我也要成为战士。”
  “喏,你现在已经是了。”
  小伙子抚摸着光头上刚长出来的头发茬,“啊。打拳比我想象的更难,可是……”他犹豫了一下,“您能为我签个名吗,签在卡片上?我想把它送给我父亲,他对您的拳风评价很高。”
  斋迪微笑着签下自己的名字,“蒂萨卡不是我遇见的最聪明的拳手,但他很强壮。我倒希望每一场比赛都能那样利落。”
  “斋迪上尉,”一个声音插了进来,“你和你的粉丝交流好了吗?”
  年轻人行了个合十礼,迅速逃开。斋迪看着他跑开的样子,心想也许年轻一代未必都是废物。也许……斋迪转过脸来,面对将军,“他只是个孩子。”
  普拉查怒视着斋迪,斋迪却咧嘴笑起来。“再说,以前我是个好拳手,这恐怕不能说是我的错吧。那时候环境部还给我提供过赞助呢,将军。”
  “别‘将军’前‘将军’后的。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不必客套。进去吧。”
  “遵命,长官。”
  普拉查皱起眉头,挥手把斋迪往办公室里赶,“快进去!”
  普拉查随后进来,把门关好,在宽大的红木桌后坐下。天花板上有个吊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房间很大,百叶窗都开着,所以室内的光线不错,但几乎没有直射的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看出去,能看到院子里崎岖不平的地面。一面墙上挂着许多图画和照片,其中有一张是普拉查的军校毕业纪念照。有一张猜亚努奇的照片,他是当代环境部的创始人。还有一张是幼童女王陛下的照片,她坐在王座上,显得那么弱小和脆弱。在房间的一个角落中,有一个供奉佛祖、帕·皮卡尼特和色武布·那卡沙天的神龛。神龛周围摆放着香炉和金盏花。
  斋迪朝神龛行了一礼,这才在普拉查对面的藤椅上坐下,“那张班级合照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什么?”普拉查朝后看去,“哦。我们那时候多年轻啊!我在我母亲那里找到的。她一直收藏着呢,塞在一个壁橱里。谁能想到老太太这么多愁善感呢?”
  “看到这张照片真让人愉快。”
  “你在起降场的行为已经越界了。”
  斋迪的注意力转回到普拉查身上。办公桌上散乱地堆放着一些报纸,在吊扇的微风下沙沙作响:《泰叻报》、《一针见血报》、《经理人日报》。大多数报纸的头版上都有斋迪的照片。“看来媒体并不这样想。”
  普拉查脸上现出怒容。他将所有的报纸都丢在纸篓里。“报纸喜欢的是英雄,这样才有销量。因为你跟法朗斗争,那些人就管你叫老虎。别相信他们。法朗是我们未来的关键。”
  斋迪朝他的导师——猜亚努奇的肖像点了点头,那幅画就挂在女王的照片下面,“我不确定他是否会同意这个说法。”
  “时代在改变,我的老朋友。有些人正出价买你的脑袋呢。”
  “那你准备把我的脑袋交给他们?”
  普拉查叹了口气,“斋迪,咱们都是熟人,我就直说了。我知道你是个斗士。我也知道你有颗火热的心。”看到斋迪似乎想说些什么,他举起一只手阻止他,“是的,还有一颗善良的心,正如你的名字的涵义一样。但你太鲁莽了,一点也不冷静。你喜欢斗争。”他的嘴唇紧紧抿着,“所以我知道,控制你也好,惩罚你也好,你还是会去战斗。”
  “那就让我去做我的事。像我这种失控的大炮,能让环境部得到不少好处。.”
  “很多人被你的行动激怒了,不光是那些愚蠢的法朗。如今,空运的货物并不全都属于法朗。我们的利益范围已经扩张了,那是我们泰国人的利益。”
  斋迪注视着将军的办公桌,“我还真没意识到,环境部检查货物,还要考虑到别人的方便。”
  “我在试着跟你讲道理。我手上什么样的老虎都有:锈病、象鼻虫、煤炭战争、贸易部的卧底、黄卡人、温室气体、发绀病大暴发……而你却又给我添了一只老虎。”
  斋迪抬起头来,“是谁?”
  “什么意思?”
  “是谁把你吓得尿裤子?叫你来说服我不要去战斗?是贸易部,对不对?贸易部的人抓住你的卵蛋了。”
  有那么一会儿,普拉查什么都没说。“我不知道是谁。我希望你也不知道才好。如果你不知道对手是谁,你就没法战斗。”他将一张卡片滑过桌面,“这是今天我在办公室门下发现的。”他的双眼牢牢盯住斋迪,令斋迪无法转开目光,“就在这间办公室,这个大院里,你明白吗?我们已经被彻底渗透了。”
  斋迪将那张卡片翻过来。
  尼沃和素拉特都是好小子。一个四岁,一个六岁。年纪还小,可已经是像样的斗士了。有一次,尼沃回家的时候鼻子流着血,眼睛却闪闪发亮。他告诉斋迪,他荣耀地战斗,但被人狠揍了一顿。他准备好好训练,下一次打倒那个混蛋。
  查雅对此感到绝望。她指责斋迪老往孩子们的头脑里灌输一些做不到的事情。素拉特跟在尼沃后面添油加醋,告诉尼沃说他不能被打败;说他是一只老虎,是出类拔萃的人;说他将统治天使之城,给家人带来荣耀。素拉特自称训练师,他告诉尼沃下一次要打得狠一点。尼沃不怕打架,他什么都不怕,他才四岁。
  像这样的时候,斋迪感到自己的心都碎了。在泰拳场上,他只害怕过一次。但在工作中,他有好多次都被吓坏了。恐惧是他的一部分,也是环境部的一部分。除了恐惧,还有什么能让他们关闭边境,焚烧城镇,杀掉五万只鸡,然后把它们埋在干净的泥土和一层厚厚的石灰粉下面?吞武里的病毒来袭时,他和他的手下戴着极为简易、根本起不到保护作用的米纸面具,把那些鸟类的尸体铲到大坑里。那时候,恐惧就像鬼魂一样如影随形。病毒真的是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从那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吗?会不会传播到更远的地方?会不会加速进化?这病毒会让他们全都毙命吗?他和他的手下被隔离了三十天,他们等待死亡的降临,而恐惧是他们仅有的伙伴。斋迪所在的部门无法应付所有的挑战,他每时每刻都在经历恐惧。
  他惧怕的不是战斗,也不是死亡,而是等待和不确定。令斋迪心碎的是,尼沃并不知道等待的恐惧,可等待的恐惧却时刻笼罩着他们。有很多事情,你只能用等待的方式来战斗。斋迪是一个行动派。他在泰拳场上搏斗,只需戴上自己的幸运项链——由白寺的阿姜·诺帕顿亲自开光——然后上前应战。在平息北碧的暴乱时,他只带一根黑色的警棍,单枪匹马就冲进骚乱的人群中。
  然而真正重要的战斗却是那些只能等待的战斗。他的父母在二代结核病的折磨下把肺都咳出来了;他的姐姐和查雅的姐姐都眼看着手上的皮肤变得越来越厚、越来越粗糙,长出发绀病的菜花样病变体(那时候,环境部还没能从中国人那里偷来基因图谱,制造出可以部分治愈发绀病的药物)——在这种时候,他们能做的只有等待。他们每天向佛祖祷告,希望他们的两个姐姐能够投胎到好一点的世道,不会像现世这样眼看着她们的手指变成僵硬的木棍,最后从关节处断掉。他们只能祷告,然后等待,斋迪的心碎是因为尼沃不知道什么叫恐惧,而且是素拉特把他教成这样的。斋迪的心碎是因为他没有去干涉他们。他为此咒骂自己。为什么他非得毁灭孩子的幻想昵?为什么一定要由他来做这件事?他本能地厌恶这个角色。
  他所做的恰恰相反。他故意让孩子们把他摔倒,嘴里吼着:“啊,你们是猛虎的儿子!太厉害啦!比我还厉害!”他们开心地大笑,再次试着绊倒他,他有意败给他们,然后把他在泰拳场上学到的技巧教给他们,那些都是街头斗士必须知道的技巧。街头打斗并没有特定的规则,即使是泰拳冠军,也有需要学习的东西。他教他们战斗——因为他只懂得战斗。而另外一件事——等待——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替他们做好这个准备。
  当他翻过普拉查的卡片时,心里转的就是这些念头。看到照片,他的心顿时凝固了,像一块向内掉落的石头,他的内心仿佛带着所有的内脏跳入了深井中,只留下一个空空如也的躯壳。
  查雅。
  她蜷缩着身子靠在墙边,眼睛被蒙住,双手绑在身后,两脚被捆在身前。在那堵墙上写着“向环境部致以崇高的敬意”,字迹潦草,呈现出棕色,那是用血写成的。查雅的脸颊上有一块瘀伤。她身穿蓝色的方裙,今天早上,她就是穿着这件方裙为他做了咖喱饭,笑容满面地送他出门。
  他沉默地注视着这张照片。
  他的儿子都是斗士,但他们不明白这种战争。面对眼前这种情况,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去战斗。未露面的敌人伸出魔爪捏住他的喉咙,抚摸他的下颌,低声说“我可以伤害你”,但他连敌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斋迪几乎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他终于用粗哑的声音说道:“她还活着吗?”
  普拉查叹了口气,“我们还不知道。”
  “是谁做的?”
  “我不知道。”
  “你一定知道!”
  “如果知道的话,我们早就把她安全救出来了!”普拉查恼怒地揉搓着脸颊,然后怒气冲冲地瞪着斋迪,“我们收到的对你的抱怨太多了,社会各界都有人投诉你,我们根本不知道是谁!任何被你惹怒的人都有可能。”
  又一阵恐惧攫住了斋迪,“我的孩子们呢?”他跳了起来,“我得……”
  “坐下!”普拉查的身子越过办公桌,一把抓住他,“我派人到他们的学校去了。派的是你的人,那些只效忠于你的人。现在,他们是我们唯一能够信任的。你的孩子都很安全,他们很快就会被送到部里来。你得冷静下来,好好考虑你的处境。你肯定不想到处宣扬这事吧。我们不希望那些人被迫做出糟糕的决定。我们要查雅活着,完整地回到我们身边。如果动静太大,某些人就会丢面子,那样的话,她的身体就会被切成血淋淋的碎片,送回到我们这里。”
  斋迪看着办公桌上的照片。他突然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一定是贸易部干的。”他的思绪回到了在起降场的那一夜,那个男人在远处看着他和他的手下。他的动作随意而傲慢。他吐出一颗像血一样红的槟榔核,然后消失在黑暗中。“对,就是贸易部干的。”
  “也可能是法朗,或者粪肥巨头——他向来不喜欢你,因为你不愿意和他休战。还有可能是其他大佬,某个在走私行动中损失了钱财的黑道老大。”
  “他们都不会做这样的事。就是贸易部。有个男人……”
  “别说了!”普拉查用手一拍桌子,“任何人都可能做出这样的事!你树敌太多了。甚至有一位昭披耶在宫廷会议上向我投诉你。他们任何人都可能做出这种事。”
  “你在为此责备我?”
  普拉查叹了口气,“现在再去责备任何人都没有用了。事情已然如此。你在外面树敌;而我没能阻止你。”他用两手捂住头,“我们需要你发表公开道歉,做些可以安抚他们的事。”
  “我不会那么做。”
  “你不会?”普拉查苦笑一声,“把你那愚蠢的骄傲收起来吧。”他用手指着那张查雅的照片,“你觉得他们下一步行动会是什么?自扩张时代以来,我们还没遇见过这样的恶魔。他们舍得花钱,舍得付出任何代价来击败你。”他皱起眉头,“到目前为止,我们仍然有机会把她救回来。但如果你还是这种态度的话……”他摇了摇头,"他们肯定会杀掉她。他们根本就是畜生。
  “你需要为你在起降场做下的事情公开道歉,而且,你会被降职,调离王都,也许会调到南方边境去处理黄卡人的事务,管理那里的收容所。”他叹了口气,再次观察那张照片,"如果我们足够谨慎、足够幸运的话,也许查雅还能回到你的身边。
  “别那样看着我,斋迪。如果你是在泰拳场上战斗,我会毫不犹豫地把我的每一个子儿都押在你身上。但这是另一种不同的战斗。”普拉查倾身向前,语气几乎是在乞求,“拜托了。照我说的做,在他们面前低头吧。”
12
  福生怎么知道他妈的起降场会被关闭?他怎么知道贿赂会因为曼谷之虎的出现而白费了?想起和雷克先生见面的情景,福生不由得皱起眉头。那时,他跪在那个苍白的洋鬼子面前,就好像拜神一样;他恭顺地向那洋鬼子磕头,后者不断地吼叫、咒骂,还将报纸劈头盖脸地扔向他——每张报纸的头版都是斋迪·罗亚纳素可猜的模样。曼谷之虎。他不由得暗自咒骂。这家伙简直跟泰国人信奉的那些魔鬼一样邪恶。
  “Khun……”福生试图申辩,但雷克先生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
  “你说过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他吼道,“给我一个不把你炒掉的理由!”
  福生被吼得蜷缩成一团,强迫自己不要反抗。他试着尽量保持理性,“Khun,所有人都有损失。这是卡莱尔公司造成的,卡莱尔先生和贸易部的阿卡拉特走得太近了。他不断地惹火白衬衫,反复侮辱他们……”
  “别转移话题!海藻培养槽早在上周就该过关了。你说你已经支付了贿款,而现在我发现你在私吞我的钱。不是因为卡莱尔,是因为你。这是你的失误。”
  “Khun,是曼谷之虎干的。他就像自然灾害,像地震、海啸一样无法预测。您不能责备我无法预测……”
  “我讨厌被骗。你觉得我是法朗,所以我就很傻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记账的?你是如何暗中操纵、如何骗我、如何偷偷摸摸地……”
  “我没有骗您……”
  “我不想听你的借口!解释就是掩饰!你的话狗屁不如!我不管你说什么,也不管你怎么想,我只看结果。本月之内,把生产线的可靠程度提升到百分之四十,否则就给我滚回黄卡人住的大楼。选择权在你手上。在我炒掉你之前,你有一个月的时间。”
  “Khun……”
  “听明白了没有?”
  福生痛苦地盯着地板,他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表情,“当然,雷克先生。我明白了。事情会如您所愿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个洋鬼子已经大步走出了办公室,将福生独自丢下。经历了如此侮辱,福生考虑是不是该用酸液来弄开那个保险柜,直接将图纸偷走就好了。在炽烈的怒火驱使下,他走到保险柜旁边。但他很快又冷静下来,恢复了理智。
  如果工厂出了什么问题,或者说保险柜遭盗窃,他肯定会是头号嫌犯。如果他希望在这个国家生存下去,就不能给自己留下任何不良记录。白衬衫只要找到点理由,就会轻易终止黄卡人的居留资格,一脚将他们踢到边界另一边,任其落入原教旨主义者手中。他一定要有耐心,一定要在这个他妈的工厂里继续存活下去。
  因此,福生将压力施加到员工身上,驱使他们拼命干活,修复工作花费了大量资金,他甚至将自己私藏起来的现金也拿出来救急。这一切都是为了达成雷克先生的要求,以免那个他妈的洋鬼子毁掉他的一切。他们反复测试生产线,拆开老旧的驱动链接,在城市中四处搜寻用于制造转轴的柚木。
  他通过笑面詹向全体黄卡人发出消息,如果有扩张时代的建筑倒塌,并从废墟中收集到了可用的材料,提供信息的人就能获得奖赏。由于要等到雨季到来、河流水位上涨后,才能从上游运来新的柚木,所以在这之前,为了让生产线全力运行起来,他们必须找到可以临时用作转轴的材料。
  福生紧咬牙关,心中万分沮丧。多年的努力眼看就要结出硕果,然而现在,他的命运却系于一条从没正常工作过的生产线,和一群从没成功过的人身上。这几乎将福生逼上了绝路,迫使他使用最后一招。他可以告诉他妈的洋鬼子,由于老顾的通风报信,他知道雷克先生在业余时间都做了些什么。他知道雷克先生去过的每一个地方,知道他去过曼谷的多处图书馆和古老家族的驻地。他还知道雷克先生对种子的狂热爱好。
  而最为古怪、最令人震惊的是不久前发生的一件事。事发不久,老顾就急忙找到福生说起这事。一个发条女孩。一个非法入境的基因垃圾。一个让雷克先生像喝醉了一样疯狂迷恋的女孩。老顾低声说雷克先生和那个女孩上了床,而且不止一次,他每天都在盼望这事。
  让人震惊。也让人恶心。
  但很有用。
  不过这一招最好留到最后关头使用,如果雷克先生真的要把他赶出工厂的话。目前最好还是让老顾继续观察、聆听,收集更多信息。早在福生安排老顾担任雷克先生的专用车夫时,便已埋下了这条暗线。他绝不能因为心中的怒火就浪费掉手上的优势。因此,尽管福生的脸色像在地板上狠摔了一跤一样难看,他却还是像只猴子一样四处蹦跳,就为了让那洋鬼子开心。
  福生苦着脸,跟在阿吉身后穿过工厂,走向另一处发出抱怨的地方。问题。总是会有更多的问题。
  在他们周围,各种维修工作发出的声音在工厂中回响。埋在地板下的传动链有一半被拉出来重新设置。九名和尚在工厂的另一边没完没了地念经,把神圣丝线拉得到处都是,恳求在此出没的鬼魂——大概多半是收缩时代的鬼魂,他们对泰国人为法朗工作的事感到愤怒——请他们允许工厂正常运转。福生看到这些和尚,想起了他为此付出的费用,不禁一阵皱眉。
  “又出了什么问题?”福生问。两人穿过切压机之间的空隙,从生产线的下方钻过去。
  “就在这儿,Khun。我带您去看就知道了。”阿吉说。
  海藻散发出的温暖、潮湿、咸腥气味越来越浓厚,这气味弥漫在空气中,挥之不去。两人站在潮湿的架子之间,阿吉指向海藻培养槽。有三十多个表面敞开的培养槽,正在培养不断繁殖的海藻,里面的水都呈现墨绿色。一名女工用网子扫过水面,从水的表层捞起海藻。她将海藻平摊在一块大约一人大小的板子上,然后用麻绳将其吊到半空中,上面已经吊了数百块板子。
  “培养槽被污染了。”阿吉说。
  “是吗?”看到那些培养槽,福生强忍着心中的不快,“很难解决吗?”
  健康的培养槽,表层的海藻厚度会超过六英寸,呈现柔软而充满活力的深绿色。它们会散发出诱人的海水和生命气息。水滴从透明的培养槽外侧满溢而出,滴在地面上散发出潮气,水分蒸发后留下白色的盐花。源源不断的活海藻由传送带送往锈红色的铁质碾磨机里,并最终隐没在黑暗中。
  海藻中有猪的DNA,还有些其他的……应该是亚麻,福生思索着。耶茨先生一向认为亚麻的DNA是这种海藻优良性状的关键,使得这种海藻成为优良的附着剂。但福生一直对其中的猪蛋白质抱有好感。猪象征着幸运,因此这种海藻也应该是幸运的。但到目前为止,尽管它的潜力颇大,带来的却只有麻烦。
  阿吉紧张地微笑着,向福生指出几个出问题的培养槽:产量降低、海藻的颜色改变,还发出臭鱼般的味道。与其他健康的培养槽散发出的咸腥气味相比,这些培养槽闻起来更像用死了一段时间的虾做成的虾酱。
  “班雅说这些培养槽不能再用了。他说我要等替换品运来后才能生产。”
  福生发出粗哑的笑声,摇了摇头,“我们没法替换掉它们了,曼谷之虎在起降场上烧毁了所有货物。你必须利用现有的条件来继续生产。”
  “但它们被污染了。而且问题可能会传染到其他培养槽。”
  “你确定会发生这样的事?”
  “班雅说……”
  “班雅被巨象踩死了。再说,要是咱们没法让生产线开动起来,法朗老板会把咱们全部赶出工厂,让咱们饿死在街头。”
  “可是……”
  “你知不知道?你这份工作有五十个泰国人在盯着,另外还有一千个黄卡人。”
  阿吉闭上了嘴。福生严肃地点了点头,“让生产线开动。”
  “如果白衬衫来调查我们,他们会发现培养液不干净。”阿吉用手指擦去培养槽边缘上的灰色泡沫,“这东西不该出现的。海藻的颜色应该更为明亮,而且不应该有这种泡沫。”
  福生阴郁地盯着这些培养槽,“如果不能让生产线如期开动,咱们就都得挨饿。”他正准备再说些什么,那个名叫阿迈的女孩跑进了房间。
  “Khun,有个男人找你。”
  福生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是关于新转轴的消息吗?不会是从某个寺庙偷来的柚木吧?”阿迈的嘴一张一合,如此对神佛不敬简直让她惊呆了,但福生对此漠不关心。“如果那个男人没有转轴的消息,我就没空见他。”他又转向阿吉,“你能否想办法把营养液抽出来,给培养槽来个彻底清洗?”
  阿吉含糊地耸耸肩,“可以试试,Khun。不过班雅说过,如果不用新的营养液,那污染还是没有消除。因为我们必须重新使用从这些培养槽中抽出来的营养液,所以问题很有可能会复发。”
  “我们不能想办法把营养液弄干净吗,过滤什么的?”
  “培养槽和营养液都不可能完全弄干净。最终它们必定会成为传染源,其他的培养槽也会被污染。”
  “最终?这就是你要说的?最终?”福生满面怒容地盯着他,“我才不管什么‘最终’。我只知道这个月要是不能恢复生产,咱们就没机会担心你说的这个什么‘最终’了。你呢,就得滚回吞武里翻检鸡肠,每天祈祷自己不会感染上流感,而我就得滚回黄卡大楼。别担心明天的事了。想想雷克先生会不会今天就把你丢到街上才是正经的。动动脑子,想个办法让他妈的海藻繁殖起来。”
  福生再一次暗自咒骂:和泰国人共事真是太困难了。他们缺乏华人那种全身心投入工作的进取精神。
  “Khun?”
  还是阿迈,她并没有离开。他怒气冲冲的模样吓得她直往后退。
  “那个男人说,这是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我的最后一次机会?带我去见那个混蛋。”福生一把拽开提纯室的帘子,大步走向大厅。大厅中,巨象靠在转轴的摇把旁休息,这简直是在烧钱——可况他们现在并没有钱;福生突然停下脚步,拍掉手上的海藻粉末,感觉自己就像个被吓坏了的傻瓜。
  “狗日的”站在工厂中间,像春节庆典中的二代结核病患者一样碍眼。这家伙看着正在进行各项测试的生产线,“老骨头”和“马面”站在他的身边。三个人看起来都自信满满的样子。他们对黄卡人没有丝毫怜悯,也不害怕警察。
  一切全凭偶然的运气:雷克先生正在楼上查书,而阿迈直接过来找到了他,并没有去找那洋鬼子。阿迈跑在前面,把他带向他的未来。
  福生示意“狗日的”跟着他去往楼上的观察窗看不到的死角,但令人发疯的是,“狗日的”站在那里不动,继续打量隆隆作响的生产线和没精打采的巨象。
  “真是让人印象深刻!”他说,“这就是你们制造那种超级扭结弹簧的地方吗?”
  福生瞪了他一眼,示意他赶紧跟上到工厂外面去,“我们不应该在这里谈这事。”
  “狗日的”像是没听见一样。他的眼睛转了转,看到了楼上的办公室和观察窗。他抬头盯着那扇窗,眼神中透出狂热,“那就是你工作的地方,楼上那里?”
  “要是那个法朗看到你,我也就不用在那儿工作了。”福生勉强挤出个礼貌的微笑,“请吧,我们还是到外面谈比较好。你的出现会引来别人的疑虑。”
  “狗日的”还是没动,只是盯着楼上的办公室,如是良久。福生有种感觉,这人的目光似乎已经穿透了墙壁,看到了蹲伏在那儿的铁制保险柜,以及其中保护的极有价值的秘密,这让他感到紧张不安。
  “请跟我走吧。”福生低声说,“工人会说闲话的。”
  突然,那恶棍转过身来,点头示意他的手下跟上。福生心里的石头落地,连忙跟在他们身后。“有人想见你。”“狗日的”说,朝外面的大门打了个手势。
  是粪肥巨头。什么时候不好,非选这个时候。福生朝观察窗瞥了一眼。如果他无故离开,雷克先生会发火的。
  “好的。”福生说着就要往办公室的方向走,“我稍微整理一下文件就来。”
  “马上走。”“狗日的”说,“从来没有人要他等着。”他示意福生跟上,“马上走,否则就不用去了。”
  福生略微犹豫了一下,然后朝阿迈招了招手。他跟着“狗日的”走向工厂大门时,那小姑娘飞奔过来。福生俯下身来低声说:“告诉安德森先生,我出去一下,暂时不会回来……告诉他我找到制作新转轴的材料了。”他狠狠地点点头,“就这么跟他说。转轴的材料。”
  阿迈点点头,正要转身,但福生抓住她的肩膀,又把她拉近过来,“记得要慢慢地说,用词要简单。我可不想让那个法朗误会我的意思,把我赶到街上去。要是我被赶走了,你也好不了。记住了。”
  阿迈咧嘴一笑,“Mai pen rai。我会让他知道你在十分努力地工作,他会很高兴的。”她说完就飞快地跑回工厂。
  “狗日的”回过头来一笑,“我还以为你只是黄卡人的国王呢,没想到你在这儿还有个漂亮的泰国姑娘这么听你的话。这对于黄卡国王来说可不坏哦。”
  福生撇了撇嘴,“黄卡人国王可不是值得羡慕的名头。”
  “粪肥巨头也不是。”对方回答,“名字掩盖了太多东西。”他扫视了一下工厂的院子,“我从来没进过法朗的工厂。”他说,“真是让人震撼,看来钱挺多的。”
  福生挤出一个微笑,“花钱如流水,那法朗都快疯了。”工人们的目光如刺,扎得他后颈生痛。不知道这里有多少人认识“狗日的”?有那么一刻,他甚至为工厂中没有雇用黄卡人而感到庆幸。那些人会在一瞬间认出这个正和他打交道的人。福生强压下心中的恼怒和恐惧。毫无疑问,“狗日的”就是想让他失去冷静,这是谈生意的一部分。
  你是陈福生,新三帆船公司的老板,别让这些小伎俩给戏弄了。
  他一直默念着这句可以给自己带来信心的咒语,直到他们走到大门外。福生突然停了下来。
  “狗日的”一边大笑,一边为福生打开车门,“怎么了?没见过汽车吗?”
  福生强压下掌掴这人的冲动。他实在太嚣张、太愚蠢了。“你真是个傻瓜。”他轻声说道,“你不知道这样会让我暴露吗?这么个家伙大摇大摆地停在工厂门前,人们会怎么谈论这事?”
  他矮身钻进车里。“狗日的”随后上车,依旧不以为意地呵呵笑着。他带来的手下也都上了车。“老骨头”对前面的司机打声招呼,汽车引擎启动了,车身开始震动起来。
  “这车是烧柴油的?”福生问。他不由自主地放低了说话的声音。
  “狗日的”咧嘴笑着,“老板为减少碳排放做出了很多贡献……”他耸耸肩,“这点奢侈也是可以接受的。”
  “但这费用……”福生自己把话停了下来。要让这铁制巨兽加速跑起来,费用无疑是极高的。这是不合情理的浪费,但也正是粪肥巨头实力的体现。即便是福生在马来亚最富有的日子,他也从未考虑过这样的奢侈品。
  尽管车里温度很高,他却在瑟瑟发抖。这东西有一种古老的质感,它显得那样沉重、那样巨大——很可能以前就是一辆坦克。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锁在公司的保险柜里,与世隔绝。幽闭恐怖吞噬了他。
  正当福生竭力控制自己情绪的时候,“狗日的”笑了起来。“我希望你不是在浪费他的时间。”他说。
  福生强迫自己与“狗日的”对视,“我想如果我失败了你会更高兴。”
  “你说得对。”“狗日的”耸耸肩,“要是我说了算,我们肯定会让你们这些人死在边境的另一边。”
  汽车开始加速,福生被压在皮革座椅上。
  车窗外面,天使之城的景物飞快地向后退去,最后根本就看不见了:那些被太阳晒得黝黑的人群、脏兮兮的拉车动物和像鱼群一样熙熙攘攘的自行车。汽车飞速通过的时候,每个人都将目光转向它。人们朝它指指点点,有的还张大了嘴,似乎在呼喊,但他却听不见声音。
  这台机器的速度实在是太惊人了。
  黄卡人聚集在大楼入口。这些来自马来亚的男男女女正在等待工作机会,尽管现在已是炎热的下午,得到雇用的机会已经很渺茫了,但他们仍旧摆出富有活力的样子,以此显示他们那瘦骨嶙峋的四肢中仍有可用的卡路里,只要有人需要它们燃烧。
  粪肥巨头的汽车到来时,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着。车门打开后,人们纷纷下跪,对汽车的主人谦卑地行着最高的礼节——三拜九叩。是这个人给了他们住的地方,整个天使之城唯一愿意一肩担负起他们带来的沉重负担,采取措施让他们免遭马来人的血红弯刀杀害、不受白衬衫的黑色警棍殴打的人。
  福生扫了一眼这群跪伏在地的黄卡人。他也许认得其中的一些人。有那么一瞬间,他为自己竟然不是身处其间行着大礼而感到惊讶。
  “狗日的”领着他走进黑暗的大楼。从上层传来了老鼠叽叽喳喳的叫声,同时还飘来一股满是汗味的拥挤人群散发出的气息。他们来到两个电梯井前,“狗日的”打开一个暗哑的铜制传话筒,朝里面轻快地喊了一声,声音中透出当权者的自信。他们等待着,相互盯着对方:“狗日的”表现出厌烦的情绪,而福生则小心翼翼地掩盖心中的焦急。上面传来一阵嘎嘎声,那是金属在石头上摩擦发出的声音。电梯的轿厢出现在眼前。
  “狗日的”拉开栅栏门,走了进去。开电梯的女人松开制动器,朝传话筒喊了句话,然后用力把门关好。“狗日的”在门的另一边咧嘴笑着,“在这儿等着,黄卡人。”电梯迅速上升,带着他消失在黑暗里。
  过了一分钟,装着压舱人的另一架电梯出现了。他们你推我挤地从轿厢里出来,成群结队地冲向楼梯。其中一个人看到了福生,显然误以为他是他们中的一员。
  “没地方了。他已经召集了足够的人。”
  福生摇摇头,“不,我不是来干这事的。”他低声说道,但那些人早就消失在楼梯上方,他们脚上穿的凉鞋啪啪作响。他们正赶往楼顶,好让压舱用的电梯再次落下来。
  他站在大楼内部,远处有一块矩形的热带阳光,不时被难民的身影所遮挡。那些难民盯着街道看,没有事情可做,也没有地方可去。几个黄卡人拖着脚步在大厅里来回走动。婴儿微弱的哭声在炽热的混凝土之间回荡。上面的某处传来性交的呻吟声。人们就像动物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性交,因为他们早已失去了隐私。这一切都是那么熟悉。简直不敢相信他本人也曾居住在这座大楼里,也曾在这个奴隶围栏之中发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狗日的”还没下来,也许粪肥巨头改变了主意。福生眼睛的余光似乎看到什么东西在动,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但实际上那里什么也没有。
  有时候,在他的梦中,绿头带会变成柴郡猫,他们会隐匿身形,然后在他最意想不到的时候跳出来——他往头上泼水洗澡的时候,吃饭的时候,蹲茅坑的时候……他们在空气中闪烁着出现,抓住他,把他的内脏挖出来,再把他的头砍下来,扔在街上的人头堆里作为警告。就像那个名叫翠花的女孩和他第一个妻子的姐姐那样。就像他的儿子们那样……
  电梯井中发出嘎嘎的响声。没过多久,“狗日的”从上方降了下来。开电梯的女人不见了,“狗日的”自己操作制动器。
  “很好,你没跑掉。”
  “我不害怕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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