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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条女孩

_7 保罗·巴奇加卢皮(美)
  卡莱尔继续说:“如果我可以跟某人谈一谈,讨论一些问题……”他停了下来,棕色的眼睛搜索着安德森脸上可能露出的赞同表情,“我并不关心你是为哪一家公司工作。如果我对于你的兴趣的理解没错的话,那我们会发现双方的目标很大程度上是处于同一个方向。”
  安德森用手指敲着吧台,思索着。如果卡莱尔失踪了,会不会引起一些人的注意?他甚至可以将此事归咎于狂热的白衬衫……
  “你觉得你们有机会吗?”安德森问。
  “泰国人之前就有暴力变革的事例。胜利酒店的建立,正是由于素拉旺首相在12月12日的叛乱中丢了脑袋,当然也丢掉了他的豪宅。泰国历史上政权转变是常有的事。”
  “我有点担心,既然你和我谈了这事,你会不会也和别人谈。知道的人也许太多了。”
  “我还能和谁谈呢?”卡莱尔朝“法朗五人队”的其他人那边抬了抬下巴,“他们什么都不是。我连一秒钟都用不着考虑。不过,你们的人……”卡莱尔停了下来,似乎在考虑措辞,然后倾身向前。
  “你瞧,阿卡拉特对这种事很有经验。白衬衫到处树敌,他们得罪的不仅仅是法朗。我们的目标需要集合各方面的力量。”他啜了一口威士忌,细细地品味了一会儿,这才放下杯子。“如果能成功,对于我们将会相当有利。”他的眼睛紧盯着安德森的双眼,“特别是对你,对你在中西的朋友有利。”
  “你从中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当然是贸易。”卡莱尔咧嘴一笑,“如果泰国人对外开放,而不是维持今天这种荒谬可笑的防御姿态,我公司的业务就可以扩张。这是笔好生意。我没法想象你们的人是怎么过的:整天在安格里特岛上坐冷板凳,明知这国家处于饥荒之中,要卖掉仅仅几吨的尤德克斯大米或加强版大豆,还得四处求爷爷告奶奶。你们本可以进行自由交易,而不是呆坐在那座检疫隔离岛上。我觉得这种条件对你们是很有吸引力的,当然我也可以从中获益。”
  安德森仔细打量着卡莱尔,试图确定可以在多大程度上信任这人。两年来,他们一起喝过酒,也一起嫖过妓,还曾签订过货运协议,互相握手。但安德森对他并没有什么了解。总部的办公室有一份关于他的档案,但内容不多。安德森思考着。种子库就在这国家的某处,如果有一个容易打交道的政府……
  “有哪些将军支持你们?”
  卡莱尔笑了起来,“如果我告诉你的话,你会认为我很愚蠢,无法保守秘密。”
  这人是在吹牛,安德森认定了。他得想办法让卡莱尔消失,尽快,而且安静地消失。不能让他暴露自己的伪装。“听起来很有趣。或许我们得再见次面,谈谈双方各自的目标。”
  卡莱尔张嘴准备回答,但他停了下来,仔细审视着安德森。他露出微笑,摇了摇头,“哦,不。你不相信我。”他耸耸肩,“好吧,这很公平。那你就等着吧。只要两天时间,你会被我打动的。到时候我们再谈。”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安德森,“而且,我们会在我选定的地方见面。”他将杯中酒喝完。
  “等什么?这段时间中会发生什么变化吗?”
  卡莱尔将帽子扣在头上,微笑着说:“一切都会改变,亲爱的法朗先生。一切。”
9
  惠美子在下午的闷热中醒来。她舒展了一下肢体,在如同火炉般灼热的五人间中浅浅地呼吸着。
  北边有个发条人聚居的地方。这条消息令她心中激动不已。这是个活下去的理由。
  她举起一只手,按住她床铺上方的木板,触摸木材上的节疤,想起自己上一次感到如此满足的时候。她回忆起了日本,还有岩户先生在遗嘱中送给她的奢侈品:她自己的公寓;在炎热潮湿的夏季仍可保持凉爽的气候控制设施;会发光的观赏鱼,还会根据速度的不同改变发光的颜色,游得慢时是蓝色,快时则是红色。那时,她经常去敲玻璃鱼缸,看着这些鱼儿在黑暗的水中发出红光,让这些发条生命发出最艳丽的光芒。
  那时候的她也同样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她设计完美,受过良好训练,了解作为床伴、秘书、翻译和观察者的行事方式。她为主人提供的服务极其出色,让他更加宠爱她,就像宠爱一只鸽子那样将她放归蓝色的天穹。她曾拥有那样的荣耀。
  木板上的节疤向下俯视着她,那是这块木板上仅有的装饰。这块板把她的铺位与上铺分开,阻挡周围的人扔下的垃圾。木板散发出亚麻籽的恶臭,在五人间的炎热环境中让她感到恶心欲呕。在日本,严格的法律限制此种木材用于人类居所的建设。但在这高楼中的贫民窟,没有人会在意这些。
  惠美子的肺似乎要燃烧起来了。她浅浅地呼吸,听着其他人发出的鼾声和咕哝声。简陋的设施挡不住其他铺位的声音。普恩泰肯定还没有回来。不然的话她现在就该在挨打,或遭到拳打脚踢,或被强奸。她几乎每天都受到这种虐待。普恩泰还没有回来,也许他已经死了。她上次看到他时,他脖子上的菜花状病变体已经长得非常深了。
  她慢慢挪动身体,从自己的铺位中爬出来,在五人间与门口之间的狭窄过道中站直。她舒展了一下身体,然后伸手摸到放在铺位里的塑料瓶。瓶子因年头太长变成了黄色,也比以前薄了很多。她艰难地喝下如血一样温热的水,几乎要吐出来。她渴望能得到一些冰块。
  两段楼梯之上有一扇破门,门外就是屋顶。她冲到屋顶上,阳光和炎热空气包围了她。即便是在直射的阳光下,也比那五人间里凉快。周围到处都是晾衣绳,绳上晾晒着方裙和裤子,它们在海风中发出沙沙的声音。太阳已经开始下落了,宝塔和寺院的尖端闪烁着光芒。运河和昭披耶河的水面也在闪闪发光,扭结弹簧小艇和快速帆船在红色的镜面上滑行。
  朝北方看去,燃烧粪便的烟气和空气中的水分结合成的橘色烟雾遮挡了她的视线。但如果那个皮肤苍白、脖子上有疤的法朗值得相信的话,那个方向的远方应该有一个发条人的聚居地。越过那些为煤炭、翡翠和鸦片打仗的军队,她的族群在等待着她。她从来都不是日本人。她只是一个发条人,一直都是。而现在,她真正的族群在等着接纳她,只要她能去到那个地方。
  她充满渴望地朝北方眺望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水桶旁边。楼上没有水——水管中的压力不足以将水送到高处,而她又不能冒险在公共水泵旁边洗澡。因此每天晚上她都要费尽力气,提着水桶爬上楼梯,把水桶放在这儿,以备白天使用。
  在这户外落日下的隐私之处,她清洗着自己的身体。这是一种仪式般的过程,她仔细地净化自己。一桶水,一块小小的肥皂。她蹲在桶边,用水杓将水倒在自己身上。这是一件极为精细的事情,就像序之舞一样,巧妙地设定好一连串的动作,每一个动作都经过精心编排,体现出对稀缺之物的尊崇。
  她将一勺水倒在头上。水顺着她的脸流下来,流到她的胸口、肋间和大腿,最后滴落在炙热的水泥上。接下来的一勺水浸透了她的黑发,沿着她的后背流到臀部。再一勺水像水银一般在她的皮肤上形成一层膜。这时就该使用肥皂了,她先是打一点在头发上,然后是身子。她要清洗前一晚所遭受的侮辱,直到全身泛起肥皂沫的白色光泽。接下来又是水桶和水杓,按照与之前一样的顺序冲净泡沫。
  清水冲掉了肥皂沫和污垢,甚至带走了一些耻辱。如果她想把自己彻底洗干净,哪怕洗上一千年也没用;但她太累了,没办法在意这些,而且她已经对无法冲洗掉的伤疤感到习惯了。汗水、酒精、又黏又咸的精液,这些她可以洗掉。这就足够了。她太累了,没办法用力擦洗。她总是这么热,这么累。
  冲洗结束之后,她高兴地发现桶里还剩了一点水。她舀起一勺,大口喝了下去。然后,她以一种明知道很浪费却无法抑制的冲动,将剩下的水从头上倒下,那是让人极度愉快的大倾泻。在这一刻,她的全身都被水包围了,水在她脚趾边溅起水花——在这一刻,她从里到外都是洁净的。
  在外面的街道上,惠美子尝试融入白天的街头活动。三隅老师训练她以特定的方式行走,以使她身体的不流畅动作变得美丽,并强调这种美丽。但如果她非常小心地克制自己的天性和所受训练的话——如果她身穿方裙,并且双臂不摆动——她几乎可以做到和一般人一样。
  在街道两旁,做针线活的妇女坐在沙发椅上,等着晚上的生意,旁边是她们的踏板缝纫机。卖小吃的人将剩下的食品堆得整整齐齐,等待白天的最后一批顾客。夜市大排档已经在街道上摆出竹凳和桌子,大街被占意味着白天的结束,而对于这座热带城市而言,一天的真正生活才刚刚开始。
  惠美子尽量不盯着别人看。她已经很久没有冒险在白天的街道上行走了。罗利刚刚为她租到五人间的时候,就给她下达了严厉的指示。他不能让她住在奔集区——即便是妓女、皮条客和瘾君子也是有底线的。因此他将她安置在贫民窟,那里的贿赂费比较便宜,而住客对于其他渣滓也不会过于挑剔。但他的指示仍旧严厉:她只能在夜间出门,时刻利用阴影隐蔽,直接前往俱乐部,离开俱乐部就直接回家。如果不按照这些指示去做,她就很难活下来。
  她在人群中穿行,后颈被太阳晒得发痛。大多数人不会注意到她。白天出门的好处在于,人们都忙着自己的生计,就算偶然看到了她的古怪动作,也没空去理会她。在深夜,沼气路灯的绿光下,窥视的眼睛是少了一些,但那都是些无所事事的人,处于刚嗑过药的兴奋状态,他们既有时间、又有精力去寻找他们的猎物。
  一个售卖经过环境部认证的木瓜切片的女人怀疑地盯着她。惠美子强迫自己不露出丝毫恐慌,继续迈着小碎步沿街道走下去。她试着说服自己,相信自己看起来只是有一点古怪,不会被认出是修改了基因的罪人。她的心脏简直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太快了。要慢下来,你有足够的时间。或许没有希望的那么多,但足够你问问题了。慢一点。耐心一点。不要暴露自己,不要过热。
  她的手心里全是汗,这是她整个身体唯一感觉到凉爽的部位。她将手掌一直张开,像风扇那样,好让自己稍微舒服点。她在一处公用水泵前停了下来,将水泼到皮肤上,又痛饮了几口。让她感到欣慰的是,新人类几乎从不惧怕任何细菌或寄生虫的感染。对于那些东西,她不是个合适的宿主。至少,这为她的行动提供了一些便利。
  如果她不是新人类的话,她可以直接去华南蓬车站,买一张扭结弹簧列车的车票,乘车到清迈的废墟,再从那里进入荒野。非常简单。但现在她必须绞尽脑汁。道路上会有守卫。任何一条通往东北方向和湄公河地区的道路上,都充斥着在首都与东部前线之间来回调动的武装人员。新人类无疑会引起注意,特别是考虑到越南方面在战争中使用了军用型新人类。
  但还有另一条路。早在她和岩户先生在一起的时候,她就知道泰王国的大部分货运是依靠河流进行的。
  惠美子转了个弯,沿孟固路朝码头和大堤的方向走去。她突然停下脚步。是白衬衫。她在墙边瑟缩成一团,两名白衬衫趾高气昂地从她身边走过。他们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只要她不动,她和周围的人就没什么两样——尽管如此,在他们离开她的视线之后,她突然很想赶快回到自己居住的那座大楼。在那里,大多数白衬衫已经收取了贿赂并默许她的存在,而在这儿……她打了个寒战。
  又走了好一会儿,外国人的仓库和交易站终于出现在她眼前,这是新建的商业区。她找到通向海墙上方的道路,走了上去。在海墙的顶端,她看到了在她面前展开的大海。快速帆船正在卸货,码头工人和苦力拉拽着货物,看象人则指挥巨象搬运最沉重的货物。载着货物的托盘从快速帆船上卸下,装到巨大的老挝造橡胶轮货车上,再运到仓库中等待出售。关于从前的记忆一幕幕浮现在她眼前,与现实的景象相互融合。
  远方的海天线上有一处模糊的痕迹,那是安格里特岛,隔离检疫区。在那里,外国商人和农产品高级经理蹲坐在大堆的食物之间,耐心等待粮食歉收或瘟疫打破泰王国的贸易壁垒。岩户先生曾经带她去过一次,那是一个由竹筏和仓库组成的浮岛。他们站在和缓摆动着的甲板上,她为他翻译,而他则自信满满地将最新的航运技术卖给外国人,帮助他们将加强版大豆更快地播撒到世界各地。
  惠美子叹了口气,俯身从“神圣丝线”下面钻过去。这种受过祝福的丝线环绕整个海墙,两边都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每天早上都会有来自不同寺庙的僧侣对这条丝线进行祝福,为这道抵御大海的堤坝附上精神的力量。
  从前,岩户先生相当纵容她,甚至允许她在城市中自由走动而不受惩罚,因此惠美子有机会看到一年一度的祝福大典。大堤、水泵和将这些东西联系起来的“神圣丝线”都在受祝福之列。惠美子亲眼见过,当雨季的第一场大雨落下之后,尊敬的幼童女王陛下亲手拉下杠杆,让神圣的水泵开始咆哮,她的身影在她先祖创造的大型设备面前显得那么渺小。僧侣们咏唱着经文,将崭新的神圣丝线从城市中央的祭坛——天使之城的宗教中心——向周围各处牵拉,将环绕城市的全部十二座烧煤水泵一一联结起来,然后祈祷,祈求这座脆弱的城市能够继续存续下去。
  至于现在,旱季还没有结束,神圣丝线看起来已经相当破旧了,而水泵也大多没有发出声音。浮动码头、驳船和小艇在夕阳的红色余晖中柔和地随波摇摆。
  惠美子慢慢走下去,来到繁忙的港口上,四处观察人们的脸。她希望能发现一张看起来比较友善的脸。她看着人们从她面前走过,身子保持不动,这样就不会暴露自己的天性。终于,她鼓起勇气,叫住一个路过的工人:“您好。请帮帮我,先生。你能否告诉我,往北边去的船最远能到哪里?”
  这男人浑身是汗,在工作中沾染了许多粉尘,但他还是露出友好的笑容,“你想去哪儿?”
  她尝试着说出一个城市的名字,尽管她完全不清楚这个城市与那个外国人所说的地方究竟有多远,“彭世洛?”
  他皱了皱眉,“现在没有哪艘船会去那么远的地方,一般都只到阿育陀耶北面一点。河水的水位太低了。有些人用巨河马拉纤才能去到更北边的地方,但也走不了太远。扭结弹簧小艇能走得更远点,可现在正在打仗……”他耸耸肩,“如果你要去北边的话,我想至少一段时间内陆路还是足够干燥的。”
  她将失望掩藏起来,小心地行了个合十礼。没办法走水路了。要么走陆路,要么什么都不做。如果能走水路,她还可以随时让自己凉爽下来。而走陆路……她想象着在旱季的热带阳光下步行那么长的距离。也许她应该等到雨季再出发。雨季到来之后,气温会下降,河水的水位也会上涨……
  惠美子回到海墙顶端,开始往下走。她穿过码头工人居住的贫民窟,不时还会遇到逃过检疫上岸取乐的水手。那么,还是走陆路吧。来码头真是愚蠢。她要是能乘坐扭结弹簧列车就好了,但那需要有许可证才行,仅仅是上车就需要得到各种各样的许可证。如果她贿赂某些人,无票偷乘……她皱起眉头。一切方法最终都归结到罗利身上。她必须和他谈,乞求那老乌鸦给她一些他完全没理由会给的东西。
  她从一个男人面前走过。男人的肚子上文着龙,肩膀上文着藤球图样。他用呆滞的目光盯着她。“发条蠢货。”他低声喃喃道。
  听到这句话,惠美子的脚步没有慢下来,她甚至没有转身,但她的皮肤开始一阵阵地刺痛。
  那男人跟在她身后,“发条蠢货。”他又说了一次。
  她回头瞥了一眼。他的脸看起来很不友好,而且她惊恐地注意到他缺了一只手。他将没有手的残肢伸出来,推了她的肩膀一把。她下意识地弹开,是那种一顿一顿的动作,暴露了她的本性。他笑起来,露出被槟榔染黑的牙齿。
  惠美子转了个弯,进入一条小巷,希望能摆脱这人。他再一次在她身后喊道:“发条怪物!”
  惠美子钻进一条迷宫般的小巷,加快了行进的速度。她的身体开始发热,双手黏黏的都是汗。她急速喘息着,试图由此排出身体中的热量。但那个男人还是跟在她身后。他没有再喊她,但她能听到他的脚步声。她又转了个弯,一群柴郡猫被她惊散,它们的颜色在变幻中闪烁,就像身上爬满了蟑螂。如果她能像它们那样变色该有多好,她可以躲在墙边,让那个男人从她身边走过却视而不见。
  “你要去哪儿啊,发条人?”那男人喊道,“我只是想好好看看你。”
  如果她还和岩户先生在一起,她就敢面对这个人。她会自信地站在他面前,因为她拥有进口的签章、证明她是合法财产,而且受到领事馆的保护,她的主人还能威胁说要给予对方惩罚。是的,她是一件物品,但就算如此,她仍是受尊重的。有了签章和护照,她就不再是违反自然的罪恶证据,而是一件极有价值的财产。
  小巷的出口就在前方,外面是一条满是外国人的仓库和贸易站的大街,但她没能逃到那里,那个男人抓住了她的胳膊。她的身体很热,恐惧感已经占据了她。她绝望地盯着外面的街道,但那里只有低矮的小房子、干货摊和几个外国人,那些人不会帮助她。她现在最不想遇到的人就是格拉汉姆教徒。
  那男人将她拖回小巷,“你觉得你能跑到哪儿去,发条人?”
  他的眼睛明亮而冷酷。他嘴里嚼着什么东西——一根安非他明。他是个瘾君子。苦力用这种药品来持续工作,燃烧那些根本不存在于他们体内的卡路里。他抓住她的手腕,眼睛里闪着光。他将她拉入小巷深处,拉到外面的人看不到的地方。她太热了,没法逃跑。就算她可以,也没地方可逃。
  “靠墙站着。”他说,“不,”他把她推得转了半圈,“别看我。”
  “求求你别伤害我。”
  他那只健全的手里突然出现一把小刀,刀刃闪着寒光。“闭嘴。”他说,“待着别动。”
  他的声音带有命令的意味,尽管她不愿这样,但基因设定的本能还是让她不由自主地服从了。“求你了,放了我吧。”她低声说。
  “我和你的同类打过仗。在北边的丛林,到处都是发条人。他们是士兵。”
  “我不是那一类的,”她低声说,“不是军用型号。”
  “他们和你一样,都是日本造的。你的同类害我丢了一只手,还有我的许多战友,他们都死了。”他向她展示自己的断臂,并用剩余的残肢推她的脸颊。他灼热的呼吸喷吐在她的后颈上,那只残肢已经环住了她的颈项,手上的小刀按在她的颈动脉上方。小刀缓缓地在她的皮肤上摩擦着。
  “求求你,放过我吧。”她用臀部蹭着他的两腿之间,“我愿意做任何事情。”
  “你觉得我会那样玷污自己吗?”他将她用力按向墙壁,她痛得失声叫喊起来。“跟你这样的畜生做爱?”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跪下。”
  外面的街道上,人力车驶过卵石路,在晃动中发出哐当的声音。人们高声喊叫,询问粗麻绳的价格以及禄非尼泰拳比赛开始的时间。小刀又开始在她的脖子上滑动,刀尖下的动脉颤抖着,“我亲眼看着我的战友们死去。死在丛林中,死在日本发条人的手下。”
  她咽下口水,低声重复道:“我不是那一类的。”
  他大笑起来,“你当然不是。你是另外一种生物。日本鬼子在河那边的船坞里豢养的种类。我的同胞正在挨饿,正是你这类东西夺走了他们碗里的饭。”
  刀刃压迫着她的喉咙。他会杀了她,她对此十分确定。他心中的仇恨太强了,而她,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件垃圾。他既亢奋又愤怒,而且危险,而她却什么都不是。即使岩户先生还在,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法保护她。她艰难地吞下口水,感到刀刃抵着她的喉头。
  你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吗?这就是你生命的意义?像一头猪一样把血流尽而死?
  她胸中燃起愤怒的火焰,解除了如同附骨之蛆般的绝望。
  你难道就不会试着活下去吗?难道那些科学家把你造得这么蠢,连自己的生命都快失去了,仍旧不敢反抗吗?
  惠美子闭上眼睛,向水子地藏菩萨祈祷,又向怪猫的神灵祈祷。她深吸一口气,然后猛然一击那只握刀的手。刀刃划过她的脖子,留下一条血痕。
  “Arai wa?!”那男人叫喊起来。
  惠美子狠狠推开他,俯身躲过他手上挥舞的小刀。她向外面的街道上冲去,听见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和人咕哝的声音,但她没有回头去看。她在街道上横冲直撞,她已经完全不介意自己是否看起来像发条人了,也不介意如此快速的奔跑会不会让她体温过高而死。她只是不停地奔跑,下定决心要逃离身后追她的恶魔。她或许会因为过热而死,但她绝不会像一头猪那样毫无反抗地被杀掉。
  她沿着街道一路逃亡,躲开成堆的榴莲,跳过盘在地上的麻绳。这种自杀性的逃亡毫无意义,就算如此,她也不会停下来。一个外国人站在一堆用麻布袋包装的本地产尤德克斯大米前,与摊主讨价还价,挡住了她的去路。她将外国人推到一边,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奔跑,留下外国人在后面大喊大骂。
  在她身边,街道上的人流和车流似乎变慢了,慢得就像在爬行。惠美子轻巧地躲过一处建筑工地上堆放的竹子材料。奔跑简单得让人奇怪。人们的动作慢得就像被包裹在蜂蜜里一样,只有她在自由行动。当她回头看时,她发现追她的人已经被她远远地抛在了后面。他慢得让她吃惊,简直不敢想象她刚才居然那么惧怕他。她大笑起来,嘲笑这个荒谬的慢吞吞的世界……
  她撞到一个工人身上,两人都摔倒在地。那男人大声叫喊:“Arai wa!走路看着点!”
  惠美子勉强爬起来,双膝跪在地上,两手因擦伤而变得麻木,没有了知觉。她想站起来,但眼前的世界突然变得模糊了。她倒在地上。但她还是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像喝醉了一样,身体内部的热量已经让她无法承受。地面仿佛在来回晃动,尽管如此,她还是站起来了。她靠在一面被太阳晒得滚烫的墙上,被她撞倒的男人在对她吼叫。他的愤怒对她毫无意义。黑暗和热量就要将她吞没,她似乎快要燃烧起来了。
  在街上纠缠成团的畜力车和自行车之间,她的眼角瞥到一张外国人的脸。她努力眨着眼睛阻止自己昏过去,然后向前走了一步。她是不是疯了?怪猫的神灵在戏耍她吗?她用力抓着那个在对她吼叫的男人的肩膀,朝街道上望去,想确认自己的脑子是不是因高热而产生了幻觉。那个工人被她抓得叫出声来,朝后退缩着,但她完全没有意识到。
  那张脸又在车流中一闪而过。是那个外国人,曾在罗利那里现身的那个皮肤苍白、脖子上有疤的男人,那个告诉她可以到北方去的人。他乘坐的人力车只是略微露出一点儿就被一头巨象挡住了。然后他再度出现,就在街道的另一边。他在看她,他们的目光交会。就是那个人,她可以完全确定。
  “抓住她!别让那个发条怪物跑掉了!”
  是那个攻击她的人,他叫喊着,挥舞着手中的小刀,跌跌撞撞地从建筑工地的竹制材料上爬过来。让她震惊的是他的动作居然如此缓慢,超乎她的想象。她迷惑地看着他。难道战争让他的腿也落下了残疾?但显然不是这样,他迈步的姿态完全正常。这种感觉只是因为她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缓慢了,无论是人还是车。太奇怪了。那是一种超现实的缓慢。
  那个工人抓住她的胳膊。惠美子没有挣扎,只是在车流中全力搜索,希望能再次看到那个外国人。她是不是产生幻觉了?
  在那里!又是那个外国人。惠美子猛力挣脱,一头钻进车流。她用身体中仅剩的能量从一头巨象腹下钻过去,差点儿被那巨柱般的腿踩到。她顺利地到了街道的另一边,朝那个外国人坐的人力车跑过去,向他绝望地伸出手,就像乞丐……
  他用冷酷的双眼看着她,完全不为所动。她差点摔倒在地,只能抓住人力车稳定身体,但她知道他会把她推开。她什么都不是,只是个发条人。她是个傻瓜。她是如此愚蠢,竟然会认为他会把她当作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件不是垃圾的物品来看待。
  突然,他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车上。他朝车夫大吼,叫车夫赶快离开——赶快骑,快快快!——叫他加速驶离这里。他用三种不同的语言朝车夫大声喊叫。他们的车开始加速,但是很慢。
  攻击她的人飞身一跃,跳上人力车。他手中的刀划伤了她的肩膀。惠美子眼看着自己的鲜血洒在人力车的座位上,鲜红如宝石般的血珠在阳光下迅速凝结。他再次举刀准备行凶。她试着抬起一只手来保护自己,朝对方反击,但她实在太累了。疲惫与炎热已经压垮了她。那男人尖叫着,再度挥刀。
  惠美子看着那把刀落下来,它下落得如此缓慢,就像在冬天泼洒出来的蜂蜜。如此缓慢,又如此遥远。她的血肉被划开了,热量扩散出来。她的生命力在快速流失。刀子再次落下。
  突然,那个外国人扑到他俩之间。他手上有一把闪闪发光的发条手枪。惠美子心中模模糊糊地感到好奇:为什么他会携带武器呢?她看着外国人与瘾君子搏斗,画面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远。好黑啊……热量最终吞噬了她。
10
  发条女孩没有做出任何保护自己的动作。她只是发出痛苦的叫喊,但刀子落到她身上时,她的身体连下意识的反应都做不出来了。“Bai!”安德森对老顾喊道,“快快快!”
  安德森把袭击者推到一边时,人力车突然猛一加速。那个泰国人笨拙地朝安德森挥舞小刀,然后又扑向发条女孩。她没有躲避。血液四处喷溅。安德森从衬衫里掏出一把发条手枪,用枪管猛击那男人的脸。
  那人瞪大了眼睛,慌忙跳下人力车,奔跑着寻找掩蔽处。安德森始终瞄着他,一时想不清楚是该朝那人的脑袋开一枪,还是就让他这么逃走。但那人躲到了一辆巨象货车后面,没有给他下定决心的机会。
  “真该死。”安德森从人流的缝隙中朝那边望了一会儿,确定那个人已经逃走,这才收起手枪。他转向躺在车上的女孩,“你现在安全了。”
  发条人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身上的衣服被砍出了好几个豁口,已经破损不堪。她闭着眼睛,呼吸急促。他把手掌放在她发红的前额上,她哆嗦了一下,眼皮开始颤动。她的皮肤热得发烫,无神的黑眼睛紧紧地盯着他。“求求你。”她低声说道。
  她的皮肤热度惊人。她快要死了。安德森用力扯开她胸前的衣服,好让她凉快一点。她的身体就像在燃烧一样,急促的奔跑和恶毒的基因设计让她的身体内部过热。谁会对一个生命做出这样的事情?简直荒谬到匪夷所思的程度。
  他回头喊道:“老顾!快去海墙那里!”老顾回头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水!Nam!去大海边,该死!”安德森用汉语和泰语解释,并朝大坝那边打手势,“快点!快快快!”
  老顾迅速点头。他站在踏板上全力加速,在密集的车流中杀出一条路来。他的口中不停吆喝着咒骂的话,让挡路的步行者和拉车的畜生让开。安德森用自己的帽子给发条女孩扇着风。
  在海墙下面,安德森把发条女孩扛在肩上,沿着不平整的台阶向上爬。台阶两旁有那伽守卫的形象,它们长长的、呈波浪形起伏的蛇形身体引导着他,它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越爬越高。汗水流进他的眼睛。肩上的发条女孩像火炉一样炙烤着他的皮肤。
  他爬到了海墙的顶端。红色的太阳照射着他的脸,远方被淹没的吞武里市在水面上露出一个黑色的轮廓。太阳的热度与他身上扛着的那具躯体相差无几。他迈着蹒跚的步子走向海边,将女孩丢进海里。咸咸的海水溅了他一身。
  她像石头一样沉下去了。安德森喘息着,也跳进水里。你这傻瓜。你这愚蠢的傻瓜。他抓住她的一条胳膊,把她从海水深处拉上来。他用一只手托着她,让她的脸露在水面上,同时另一只不停地划水,以免再次沉下去。她的皮肤仍旧像火一样热。他简直以为她身边的海水都要沸腾了,她的黑色头发全都散开,像一张网般在波涛中起伏。他快要抓不住她了。老顾也跳下海。安德森挥手叫他过来,“过来。抓住她。”
  老顾犹豫着。
  “抓住她,该死。抓住她。”
  老顾很不情愿地将双手放在她的腋下托住她。安德森伸手摸了摸她的脖子,检查她是否仍有脉搏。她的脑子是不是早就烧成一团糨糊了?他费尽力气,救出来的可能只是个植物人。
  发条女孩的脉搏跳得跟蜂鸟的一样快。像她这种体型的生物,不应该这么快的。安德森俯身准备听听她的呼吸。
  她的眼睛突然睁开了。他下意识地躲开,她开始挣扎,老顾也没能抓住她。她再次沉入水下,看不见了。
  “不!”安德森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她又浮了上来,不停地挣扎、咳嗽,向他伸出双手。两人的手相碰,然后握在一起。他将她拉到岸上。她的衣服破烂不堪,就像一团乱七八糟的海草缠在身上,但她的黑色头发却像丝绸一样闪着光。她黑色的双眼盯着安德森。她的皮肤奇迹般地变得凉爽了。
  “你为什么要帮我?”
  街上的沼气灯发出闪烁的光,将城市笼罩在缥缈的绿色阴影中。天已经黑了,路灯发出嘶嘶声,以微弱的光芒对抗黑暗。湿气在卵石和水泥上凝结成水珠。人们在夜市的蜡烛边紧挨在一起,烛光照亮了他们的皮肤。
  发条女孩又问了一次:“为什么?”
  安德森耸耸肩。夜色掩盖了他的表情,这让他很高兴。对于这个问题,他自己也没有答案。如果那个攻击她的人向上面投诉,说有一个法朗和发条女孩如此这般,必定会引来很多问题,白衬衫也会来调查他。这是愚蠢的冒险行为,特别是考虑到他的身份已经算是暴露了。他的外表特征太明显,而他与发条女孩相遇的地方离弗兰西斯爵士酒吧也相当近,只要当局能查到那里,他就会遇到更多麻烦。
  他强压下恐惧的情绪。他快要成为福生那样的偏执狂了。那个恶棍当时显然处于嗑药后的兴奋状态,他不会去和白衬衫说这件事。他只会偷偷溜走,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舔舐伤口。
  就算如此,这种行为也够愚蠢的了。
  当她在人力车上昏迷后,他确定她会死掉,他内心的某一部分甚至为此感到高兴。但如果再回到在街上认出她的那一刻,他仍会违背自己受过的所有训练,将自己的命运与她的命运联系起来。这种想法让他感到欣慰。
  他看了她一眼。她的皮肤已经没有了那种让人心悸的嫣红,也不再发出如火炉般的热量。她将身上衣服的残片挡在胸前,保持自己的尊严。当然,这种行为只会让他产生怜悯——即使是地位低下的生物,也如此执着于拥有自己的尊严。
  “为什么?”她又问了一次。
  他再次耸肩,“你需要帮助。”
  “没有人会帮助发条人。”她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你是个傻瓜。”她将粘在脸上的潮湿头发拨到一边去。不自然的机械停顿式动作,是她作为发条人的特征。在上衣的破损处,她光滑的皮肤若隐若现,乳房微微隆起。她触摸起来是什么感觉?她皮肤上的光泽显得那么诱人。
  她注意到了他的眼神,“你想使用我吗?”
  “不。”他不安地转开目光,“没必要这么做。”
  “我不会反抗的。”她说。
  听出她话中的默许意味,安德森不由得感到一阵厌恶。如果情况不是像现在这样,他很可能会上了她尝尝鲜,不会想那么多,但现在,想到她对他的期望这么低,他无法再允许自己那样做。他挤出一个微笑,“谢谢。我不会那么做的。”
  她点了点头,眺望着那潮湿的黑夜,以及街灯发出的绿光。他不知道她是否感激他,或者是否感到惊讶;他甚至不能确定他的行为对她究竟有没有任何影响。尽管在她极度恐惧还有最终获救的时候,她暂时卸下了伪装,但是现在,她的想法已经紧紧地锁上了。
  “你有什么地方可去吗?我送你。”
  她耸耸肩,“去罗利那里。他是唯一会收留我的人。”
  “但他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不是吗?你也不是一直……”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任何措辞都会显得粗鲁无礼。看着面前的女孩,他从心底里不愿意将她称为玩物。
  她瞥了他一眼,然后再度眺望着流动的城市。街头的沼气灯散发出暗淡的绿色磷光,照亮了周围的一小块地方,一盏盏路灯之间犹如被黑暗的峡谷所笼罩。他们从一盏路灯下经过时,安德森看到了她的脸,在黯淡的灯光下,那张脸上闪烁着湿润的光泽,是一副沉思的表情。很快,他们又再度隐没在黑暗里。
  “不。我不是一直这样的。不是……”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不是一直这样的。”她沉默着,仿佛在思索什么。“三下机械公司雇用了我。我曾有一个……”她耸耸肩,“一个主人。公司中的一个高层是我的主人,我是属于他的。岩——我的主人临时接到一项外贸业务,他把我带到了这个国家。我有九十天的入境许可证。由于王室和日本的友好关系,这份许可证可以自动续期。我是他的个人秘书:翻译、安排公务,以及——陪伴。”她再次耸肩——尽管很难看出,但他能感觉到,“但返回日本的价格很贵。新人类乘坐飞艇的票价和你们一样。我的主人认为将他的秘书留在曼谷更加合算。所以任务结束之后,他决定回到大阪换一个新的升级版。”
  “我的上帝。”
  她耸耸肩,“我在起降场得到了最后一笔报酬,然后他就离开了。乘飞艇飞走了。”
  “而现在,罗利成了你的主人?”他问。
  她再次耸肩,“泰国人不会用新人类做秘书或者翻译这类工作。在日本则无所谓,甚至很常见。那里的生育率太低,需要的工人却很多。至于这里……”她摇摇头,“卡路里市场受到严格控制,人们只关心尤德克斯大米,把食物视若珍宝。但罗利不在乎这些。而且罗利……喜欢新奇的感觉。”
  油炸鱼的油腻气味飘了过来。他们经过一处夜市,许多人在烛光下就餐,盛得满满的面条、穿在铁钎子上的烤章鱼,还有一盘盘炒肉末。安德森突然想升起人力车的雨篷,拉起帘子,以免其他人看到他和她在一起,但他压下了这个冲动。炒菜的锅子下,环境部征过税的沼气冒出绿色的火苗。泰国人的黝黑皮肤上,汗水的光泽隐约可见。在他们脚边,柴郡猫绕着圈子,等着掉下的残渣和偷吃的机会。
  一只柴郡猫的身影出现在前方的黑暗中,老顾不得不来了个急转弯。他用自己的母语低声咒骂了几句。惠美子笑了起来,甚至还开心地拍了拍手,让安德森小小地吃了一惊。老顾怒气冲冲地回头瞪了她一眼。
  “你喜欢柴郡猫?”安德森问。
  惠美子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你不喜欢?”
  “在我的故乡,人们只为不能更快地杀掉它们而发愁。”他说,“连格拉汉姆教徒都为它们的皮毛提供赏金。也许这是我和他们唯一的共识。”
  “嗯,是的。”惠美子思索着,眉毛微微皱起,“我认为,它们相对于这个世界来讲是进化得太厉害了。如今,纯自然的鸟类几乎没有生存的机会。”她轻轻微笑了一下,“想想看,如果他们不是先造了柴郡猫,而是先造了新人类会怎样。”
  她眼中是恶意的眼神吗?或者是悲哀的眼神?
  “你觉得呢?”安德森问。
  惠美子没有直视他的眼睛,而是看着那些在食客脚下打转的柴郡猫,“基因破解者从柴郡猫那里学到的东西太多了。”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但安德森基本上可以猜到她心中的想法。如果在早期,基因破解者的思路还不是很清楚的时候,她的同类就被制造出来,那他们将会拥有生殖能力,也不会再有那种特别的一顿一顿的动作特征。他们甚至可能被设计成像军用型发条人那样,拥有致命的武力,又无所畏惧。这种发条人如今正在越南军队中服役。如果基因破解者没有从柴郡猫身上得到教训,惠美子和她的同类作为一种改进型的人类,甚至有机会彻底取代原本的人类。但现在,他们的基因无法存续。他们注定只有单一的生命,像加强型大豆和全营养素小麦那样无法延续生命。
  另一只柴郡猫的阴影快速横穿街道,在黑暗中,它的毛皮闪烁了一下,随即消失不见。真应该向路易斯·卡洛尔致以崇高的敬意:他的生物仅靠几艘飞艇和快速帆船就传播出去,突然间,整个类群的动物都因为无法对抗看不到的危险而全部消失了。
  “我们确实认识到了错误。”安德森评论道。
  “当然。但也许认识得太慢了。”远方的夜色中浮现出一座寺庙,她突然转变了话题,朝那边点了点头,“很漂亮,你觉得呢?你喜欢他们的寺庙吗?”
  安德森有些好奇。她转变话题仅仅是为了避免冲突和争论吗?还是说她害怕她的幻想会被他驳倒?他注视着逐渐浮现的宝塔和寺庙的尖顶,“比我家乡那些格拉汉姆教派建的东西漂亮多了。”
  “格拉汉姆教派。”她撇撇嘴,“他们对于生态位置和自然天性过于注重。相当于洪水过后才专注于建造挪亚方舟。”
  安德森想到了海格,那位满身是汗的牧师为象牙甲虫造成的破坏而黯然神伤,“如果能做到的话,他们会让我们全都待在自己所属的大陆。”
  “那不可能。人类喜欢扩展地盘,填充到新的生态位置中。”
  寺庙上的金饰在月光下发出幽暗的光。没错,世界正在又一次缩小。只需搭乘几次飞艇和快速帆船,安德森就能出现在地球另一边的黑暗街道上。这实在令人震惊。在他祖父那一代,连扩张时代的城郊与城中心的交流都几乎无法实现。他的祖父母曾给他讲过一些故事,在石油耗尽后的收缩时代,大片的居住区被荒废,人们在废弃的郊区寻找可用之物。那时,离开家十英里都可以说是出了趟远门。可是,瞧瞧他现在……
  他们前方,一些身着白色制服的身影在巷口出现。
  惠美子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她靠向他,“抱住我。”
  安德森试着把她推开,但她抓得很紧。白衬衫停下脚步,看着他们。距离越来越近,发条女孩抓得更紧了。他实在不想以这样的方式靠近白衬衫。安德森几乎想把她推下车去,赶快逃跑。但他绝不会这样。
  她低声说:“我现在是违反检疫法的,就像日本造的基因修改象鼻虫一样。如果他们看到我的动作,就会知道我是发条人。他们会把我丢进沼气池里。”她的身子软软地靠近他,“我很抱歉。求求你。”她的眼神在向他乞求。
  一阵怜悯的冲动席卷了他,他伸开双手环抱着她的腰,将她的身子靠在自己的怀里。不论一个卡路里公司的特工能给予一件非法的日本垃圾什么样的保护,他现在都已经做到了。环境部的人笑呵呵地朝他们喊着什么,安德森回以微笑,甚至还点了点头,尽管他的皮肤一阵阵地刺痛。白衬衫们还在盯着他们。其中一个笑着朝另一个说了些什么,他转身的时候露出了腰间晃荡着的警棍。惠美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脸上却是维持不变的笑容。安德森把她拉得更近了一些。
  拜托你们不要索贿。现在不行。拜托了。
  他们从白衬衫身边快速经过。
  在他们身后,白衬衫们爆发出一阵笑声,也许是嘲笑这对抱在一起的法朗和姑娘,也许是因为另外一些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但这些都不重要了,他们已经被拉下了一段距离,他和惠美子又安全了。
  她从他的怀抱中脱出,身子仍在瑟瑟发抖。“谢谢。”她低声说,“我太不小心了,不应该出来的。我真是太愚蠢了。”她拨开脸上的头发,回头看去。环境部的人正在迅速地后退,离得越来越远。她握紧了拳头,“蠢姑娘,”她喃喃道,“你不是柴郡猫,不能想消失就消失。”她摇着头,对自己感到气恼,“真蠢,真蠢,真蠢。”她这次是带着教训回家。
  看到她这种模样,安德森楞住了。惠美子显然只能适应另一种世界,而不是这个野蛮落后的炎热之地。显而易见,这座城市迟早会将她吞噬。
  她终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于是朝他凄然一笑,“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我想。”
  “的确。”安德森的喉头发紧。
  他们互相凝视。她的上衣领口又绷开了,露出她喉咙的轮廓以及乳沟的曲线。她没有再掩盖自己的身体,只是用忧郁而哀伤的目光看着他。她是有意的吗?她是不是想鼓励他做些什么?还是说,她的天性就是去诱惑男人?也许她自己都没办法阻止自己。就像柴郡猫捕鸟时表现出的狡猾机敏一样,那是植入到她的DNA中的一种本能。安德森忐忑不安地靠了过去。
  惠美子没有躲开,反而迎了上来。她的嘴唇很软。安德森的手拂过她的臀部,将她的上衣拉开,摸索衣衫的内部。她喘着气,靠得更近了,嘴唇微微张着。她希望这样做?还是勉强默许?她是否根本就没有拒绝的能力?她的乳房顶着他的胸口。她的手从他身上滑下去。他在颤抖,像一个十六岁的男孩那样颤抖。设计她的科学家在她的DNA中嵌入了荷尔蒙吗?她的身体简直让入迷醉。
  他已无力再去顾及街上的人、老顾,还有一切。他将她拉入怀中,握住她完美的乳房。在他的掌中,发条女孩的心脏就像蜂鸟的心脏一般飞快地跳动着。
11
  斋迪对于潮州华人怀有某种程度的敬意。他们的工厂既庞大又有序。他们数代人都在泰国扎根,对幼童女王陛下非常忠诚。他们与从马来亚拥入的华人难民完全不同,他们讲泰语,取泰国名字,而且对王室十分忠诚。在斋迪看来,他们甚至比某些真正的泰国人还要忠诚,特别是阿卡拉特和他在贸易部豢养的那些部下。
  因此,斋迪对他们要心慈手软一些。即便这些潮州商人穿着白色长衫、松垮的棉布裤子和凉鞋,在他面前踱来踱去,抱怨自己的工厂因为超出了煤炭使用限额而被关闭。他们抱怨说自己明明付了钱,因此斋迪无权关闭工厂。面对这样的情况,他总是会对他们产生一些同情心。
  因此,当那人叫他“王八蛋”时,他仍然对这名商人抱有同情。斋迪知道在汉语中这是一句极为难听的骂人话,这的确是令人难堪的称呼。就算如此,他依然忍耐着这名商人的情绪。华人的天性是有一点冲动。他们会出现这种情绪爆发的现象,但泰国人永远不会这样。
  不管怎么说,斋迪对那人还是抱有同情心的。
  但对于在咒骂他的同时还反复用手指戳他胸口的人,他却不会有任何同情。因此,斋迪现在坐在那人的胸口上——手中的黑色警棍顶着对方的喉管——并向他说明如何更好地对白衬衫表示尊重。
  “你好像认错人了,把我当成别的什么人了。”斋迪评论道。
  那人的喉咙里发出咕咕声,想挣脱出来,但顶在喉咙上的警棍让他不能如愿。斋迪注视着他,“你当然明白,我们需要限制煤炭的使用量,因为我们的城市位于海平面以下。你的碳排放限额早在好几个月之前就超出了。”
  “咯咯呵呵。”
  听到如此回答,斋迪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惋惜地摇摇头。“不。我认为我们不能允许这样的情况继续下去了。这是拉玛十二世陛下的敕令,现在的幼童女王陛下也表示认同。我们永远不会抛弃这座天使之城,不会任由它被上涨的海水吞没。我们不会像阿育陀耶的那些懦夫,在缅甸人进攻时落荒而逃。我们要守卫天使之城。一旦让水侵入到城内,我们就没办法把它排出去了。”他看着正在流汗的那人,“因此我们都要出一份力。我们必须一同战斗,就像挽拉曾的村民那样,不让侵略者进入我们的街道。你不这样认为吗?”
  “咯咯呵咯呵呵呵……”
  “很好。”斋迪露出一个微笑,“很高兴我们取得了进展。”
  有人清了清嗓子。
  斋迪压下心中的不快,抬头看去,“什么事?”
  一名身穿崭新白色制服的年轻士兵恭敬地站在那里等待着。“斋迪上尉,?他行了个合十礼,低头以手触额,并保持这个姿势不动,”很抱歉打扰您。"
  “有什么事吗?”
  “普拉查将军要求您去见他。”
  “我正忙着。”斋迪说,“我们这位朋友似乎终于冷静下来了,愿意以通情达理的态度来与我们进行交流了。”他低头朝那个商人露出友好的微笑。
  小伙子说:“我需要告诉您……我得到的指示是,是……”
  “说吧。”
  “我需要告诉您,您应当让您的,您的——非常抱歉——‘沽名钓誉的屁股’——非常抱歉——立刻回到总部,不得有误。”他畏畏缩缩地说完了这番话,“如果您没有自行车,可以骑我的。”
  斋迪皱皱眉,“啊。是这样。那好。”他从商人身上站起来,朝坎雅点点头,“中尉,你来跟我们的朋友好好谈谈。”
  坎雅脸上露出迷惑的表情,“出什么问题了?”
  “看来普拉查终于准备冲我发火了。”
  “要我跟你一起去吗?”坎雅瞥了商人一眼,“地上这条蜥蜴可以改天再处理。”
  斋迪对她的关心报以笑容,“别担心我。把这儿的事做完。不知道咱们是不是会被流放到南方边界。回来后我会把结果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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