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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尔罕·帕慕克《我的名字叫做红》

_6 奥尔罕·帕慕克(土)
“她为什么要离婚?”法官代理人问,“究竟为什么一个垂死的老人,会想看到自己的女儿跟早已消失于战火的女婿离婚?听着,如果有一个优秀、值得托付的女婿人选,那我还能理解,因为这样他才不会带着遗憾而死。”
“确实有个人选,先生。”我说。
“那是谁呢?”
“是我!”
“怎么可能呢?你还是监护人的代表!”法官代理人说,“你从事哪一行?”
“我过去在东部省份担任多位帕夏的书记员、信使和财政助理。我写了一本波斯战史,准备呈献给苏丹陛下。我是绘画和装饰艺术的鉴赏家。二十年来,我疯狂地爱着这个女人。”
“你是她的亲戚吗?”
在法官代理人面前如此毫无防备地变得低三下四,把自己的一生像某件毫无秘密的物品般摊开来一览无遗,让我倍感难堪,因此我陷入沉默。
“别光脸红不吭声,年轻人,给我一个答案,要不然我拒绝给她离婚许可。”
“她是我阿姨的女儿。”
“嗯哼,我懂了。你有能力让她快乐吗?”
当他问这个问题时,比了一个猥亵的手势。此幅画的细密画家应该省略这个下流的举动,只要表现我的满脸通红就够了。
“我的收入还不错。”
“基于我所属的沙菲仪学派,允许离婚并不抵触‘圣书’或我的信条,因此我同意这位丈夫在战场上失踪四年的可怜谢库瑞的离婚诉请,”副宗教法官先生说,“我准许离婚。并且,在我的裁决下,万一她的丈夫真的返回,他在这方面也不再拥有任何权利。”
接下来的图画,也就是第四幅,将描绘法官代理人在名录上从容地写下密密麻麻的黑字,登记离婚。接着,他交给我一份文件,上面声明我的谢库瑞今后是寡妇的身份,就算立刻再婚也没有问题。单单把法庭内的墙壁涂成红色,或是用鲜红色的边框镶在插画周围,还不足以显示这一刹那我内心洋溢的幸福光明。我转身跑出法庭的大门,穿过门口聚集的假证人和其他替自己的姐妹、女儿,甚至姑婶诉请离婚的人群,很快踏上归程。
航过博斯普鲁斯海峡后,我们直接返回雅库特地区,在那里,我甩开了好心想为我们举行婚礼仪式的阿訇先生以及他的弟弟。走在街上,我总疑心眼前的每个人都酝酿着嫉妒的坏念头,想破坏即将降临到我身上的无限快乐,因此我没多停留,直接跑向谢库瑞居住的街道。一群不祥的乌鸦在屋顶瓦面上徘徊,兴奋地在赤土屋瓦上跳来跳去,它们究竟是怎么知道屋里有尸体的呢?强烈的罪恶感涌上心头,因为我始终还没能够哀悼我的姨父,甚至连一滴眼泪也没流。尽管如此,从紧闭的门和百叶窗、周围的寂静、甚至石榴树的样子看来,我明白一切正按照计划进行。
你们大概也已明白,我凭直觉在匆忙行动。我从地上拣起颗石子,朝院子大门丢了过去,却丢歪了!我再朝房子丢了一颗。石子落在了屋顶上。我气恼地开始随便朝屋子乱丢石子。一扇窗户开了,正是四天以前,星期三,我第一次透过石榴枝丫看见谢库瑞的二楼窗户。奥尔罕露出脸,透过百叶窗的隙缝,我听到了谢库瑞责骂他的声音。接着,我看见了她。我和我的美丽佳人满心期盼地彼此对望了片刻。她是如此的妩媚动人。她比了一个我解读为“等一下”的手势,然后关上了窗户。
离傍晚还早,我在空旷的花园里满怀希望地等待着,望着一棵棵树和泥泞的街道,不禁对世界的美好无限敬畏。没多久,哈莉叶戴着头巾、面纱走了进来,她一身的穿戴不像是个女奴,反倒像位夫人。保持着远远的距离,我们来到了无花果树的后面。
“一切都很顺利。”我对她说。我拿出从法官那里拿到的文件给她看。“谢库瑞已经离婚了。至于另一个教区的传道士……”我本来要说:“我会处理。”然而我却脱口而出:“他已经在路上。让谢库瑞做好准备。”
“谢库瑞希望再小也要有一支迎娶队伍,要他们来家,吃顿婚宴。我们已经炖好了一锅杏桃干杏仁肉饭。”
她兴高采烈地准备跟我说说她们还做了哪些菜,但我打断了她。“如果婚礼非得办得这么铺张,”我警告,“哈桑和他的手下就会听到消息。他们会来捣乱婚礼,羞辱我们,搞砸婚礼,而我们将束手无策。我们所有努力会因此而白费。我们不但必须保护自己不受哈桑和他父亲的骚扰,也要提防谋杀姨父大人的恶魔。难道你们不怕吗?”
“我们怎么可能不怕?”她说着哭了起来。
“你们一句话都不能跟别人讲。”我说,“替姨父换上他的睡衣,摊开他的床垫把他放在上面,不是像个死人,而要像个重病的人。用杯子和瓶子装一些糖浆,排放在他头部周围,并且拉上百叶窗。注意他房间里不可以有一丝灯火,这么一来,他才可以在婚礼仪式中扮演谢库瑞的监护人和重病的父亲。迎娶队伍是不可能了,最多,你们可以临时邀请几位邻居参加婚礼。邀请他们的时候,你们告诉他们这是姨父大人临终的心愿……这将不会是场欢乐的婚礼,而是哀伤的仪式。如果我们不妥当处理此事,他们将会破坏我们,也会处罚你。你懂吧?”
她哭着点了点头。我跨上我的白马,告诉她我会安排好婚礼证人,过一会儿就回来,到时候谢库瑞应该已经准备好了;一切结束后,我将是屋子的一家之主,还有我呆会儿要去理发师那儿修脸。我事先并没有想过这些事,但当我开口时,所有细节却自然变得很清晰。我在战场上也时常有这种感觉,坚信自己是真主宠爱的仆人,他将会庇佑我,一切都会朝好的方向发展。当你感觉到此种自信时,跟随你的直觉,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你的行为就绝对不会出错。
我从雅库特区朝金角湾骑过四条街,在毗邻的亚辛帕夏区清真寺找到了满面春风的黑胡子阿訇。他手里正拿着扫帚,忙着把无耻的野狗赶出泥泞的庭院。我向他说明来意,解释道,蒙真主的宠召,我姨父的时日已经不多了;依照他最后的心愿,我准备迎娶他的女儿,她不久前才在于斯曲达尔法官的裁决下,获准与在战场上失踪的丈夫离婚。阿訇反驳说根据伊斯兰律法的规定,一个离婚的女人必须等待一个月才能再嫁,然而我辩解说谢库瑞的前夫已经失踪四年,因此绝不会有怀了他的孩子的问题。我连忙又补充道,于斯曲达尔的法官今天早上同意了离婚诉请,准许谢库瑞再嫁。我拿出证明文件给他看。“阿訇先生,你可以放心地相信这场婚姻没有任何阻碍。”我说。没错,她是我的血亲,但表兄妹的关系不算障碍;她前一场婚姻已经宣告无效;我们之间没有宗教、社会和财富上的差异。如果他愿意收下我拿到他面前的金币,如果他到时候能在全区居民面前主持婚礼仪式,那么,他也将为一双无父的孩子与一个无依的寡妇完成一件真主的善行。接着我问,不晓得阿訇先生喜不喜欢杏桃干杏仁肉饭?
他说他喜欢,不过他的眼睛仍然盯着大门口的野狗。他收下了金币。他说会换上礼袍,整理一下自己的仪容,戴好包头巾,然后及时抵达主持婚礼。他问我屋子的所在,我告诉了他该怎么走。
梦想了十二年之后,再怎么急着举行婚礼,还能有什么比得上婚礼前的理容剪发更能让新郎忘却一切烦忧,安然享受理发师温柔的双手和玩笑的戏谑呢?我的腿引领着我,来到位于市场旁的理发店。它位于阿克萨拉依一排颓倾房屋的街道上,我已故的姨父、我的阿姨与美丽的谢库瑞几年前一直住在这里。五天前初抵伊斯坦布尔时,我曾遇见这位理发师。今天,当我踏进大门,他就像伊斯坦布尔所有好理发师一样拥抱我,不多问过去十二年我上哪儿去了,马上聊起最新的街坊杂谈,最后谈到了我们所谓人生的充实旅途最后必然抵达的终点。
我感觉不是十二年前,但也不能说是十二天前我还在这里。理发师傅已经上了年纪。他布满斑点的手颤抖地拿起锋利的剃刀,在我脸颊上跳跃滑行,以此可以看出他染上了喝酒的习惯。他雇用了一位面色粉嫩、嘴唇饱满、绿眼珠的小学徒,此时正敬畏地仰望着他的师傅。比起十二年前,如今店里干净整齐多了。他把滚沸的热水倒进用一条新链子挂在天花板上的吊盆里,水从吊盆底部的黄铜水龙头流下,他就用这些水细心清洗我的头发和脸。老旧的宽水槽才新镀了锡,取暖的火盆很干净,没有生锈的痕迹,玛瑙柄的剃刀也非常锋利。他身上是一件十二年前绝对不肯穿的纯丝背心,一身都干干净净。我猜,那位纤瘦、高于同龄男孩的清秀学徒,想必帮这家店及店主人带来了几分整洁。沉浸于热气弥漫、玫瑰花香、泡沫滑溜的修脸享受中,我忍不住想着,婚姻不仅会为一位单身汉的家里带来全新活力与富裕,对他的工作和店铺也会带来不少新意。
我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在理发师老练的手指及火盆的热气下,我整个人融入满室温暖。我对崇高的安拉感到无比感恩,经历了那么多折磨后,生命居然在今天意外送给我一件最美好的礼物。我感到无比好奇,思索着他的世界究竟含藏着何种神秘的平衡。我为姨父感到哀伤和怜悯,他的尸体此刻还躺在屋子里,而那间屋子,稍后就要迎接我作为它的男主人。正当我准备一跃而起出发时,有个人影在理发店永远敞开的门口晃动,我扭头一看: 谢夫盖!
尽管慌乱无措,但他仍保持一贯的自信,递给了我一张纸条。我说不出话来,心底吹起了一阵凉风,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准备接受最糟的消息。信上写着:
“如果没有迎娶队伍,我就不结婚——谢库瑞。”
我硬拽着谢夫盖的手臂,把他抱到腿上。我很想写信回复我亲爱的谢库瑞:“一切依你,我的爱!”可是,在一个不识字的理发师店里,哪里找得到笔和墨?因此,我严肃地朝男孩耳中悄声说出我的答复:“没问题。”接着我轻声问他,他的外公好不好。
“他在睡觉。”
此时,我察觉谢夫盖、理发师,甚至你们都怀疑我与我姨父的死有关(谢夫盖,当然,在疑心别的事情)。真是遗憾!我不顾他的抗拒,强行亲了亲他,他不悦地一溜烟离开了。在接下来的婚礼中,换上正式服装的他,始终站在远处充满敌意地瞪着我。
由于谢库瑞并非从她父亲的房子嫁入我家,而是我以入赘女婿的身份搬进岳父家中,迎娶的游行只算得上合宜而已。我自然无法像其他人迎亲时那样,请我富有的朋友和亲戚们盛装打扮,骑马来到谢库瑞家门口等待。不过,我还是邀请了两位回伊斯坦布尔这六天来巧遇的儿时好友(其中一个和我一样是政府官员,另一个则开了一家澡堂),以及我亲爱的理发师,他一边替我刮脸修发,一边含着泪祝我幸福。我自己则跨上第一天回来时骑乘的白马,来到谢库瑞家,敲敲她的庭院大门,仿佛准备好带她到另外的房子展开新的生活。
我赏给开门的哈莉叶一笔慷慨的小费。谢库瑞穿着一件艳红的礼服,戴着从头顶垂至脚跟的粉红新娘流苏,在各种叫喊、啜泣、叹息(一个女人在骂小孩)、哭号,以及“愿真主保佑她”的叫嚷声中,走出屋外,优雅地骑上我们牵来的第二匹白马。好心的理发师在最后一分钟替我找来的击鼓手和唢呐手,开始吹奏一首缓慢的婚礼乐曲,我们寒酸、哀愁、但又骄傲的娶亲队伍于是出发上路了。
当我们的马漫步上街后,我才明白谢库瑞以她惯有的精明安排这个场面,是为了确保婚礼能顺利进行。借助于娶亲的队伍,我们的婚礼得以向所有的街坊邻居们宣布,即使婚礼就此结束,也就算是获得了大家的认同,使得任何可能反对我们婚礼的意见变得软弱无力了。虽然如此,公开宣布我们成婚的消息,仿佛公然挑战我们的敌人,挑战谢库瑞的前夫一家人,这也可能会使事情一开始就陷入危险。如果由我决定,我会选择秘密举行仪式,不通知任何人,也不会有婚礼庆祝。我宁可先成为她的丈夫,之后再来保卫我们的婚姻。
我跨骑着我这匹情绪化、来自于神话故事的白马,走在娶亲队伍的前面。当我们行经巷道时,我不时紧张地留意哈桑和他手下的身影,惟恐他们会从巷子里或阴暗的庭院门边冲出来袭击我们。我注意到成年男子、邻居长辈,以及陌生人们,看着我们这支奇怪的娶亲队伍,虽然不完全了解怎么一回事,却没有做出任何不礼貌的举动,停下手边的活,站在门前朝我们挥手致意。队伍误闯入一个小市场,来到这里,我才发现谢库瑞早已熟练地运用她的流言网络走漏了消息,使得她的离婚与再嫁很快广为邻里接受。人们的反应证实了这一点。兴奋的蔬果小贩不敢离开他那五颜六色的榅桲、红萝卜、苹果太久,跑过来加入我们队伍走了几步便大喊:“赞美真主,愿他保佑你们两人。”愁容满面的商店老板对我们微笑;面包师傅一边命令学徒刮掉烤盘的焦块,一边投给我们赞许的目光。虽然如此,我还是颇为担忧,随时保持警戒以防任何突袭,甚或任何无礼的诘问。因此,即使当我们走出市集,队伍后面跟来了一群等着捡钱的嘈杂孩童,我也丝毫不觉得生气。从躲藏在窗户、栏杆和百叶窗后面的女人脸上的微笑看来,我明白这群喧哗的孩童身上散发的充沛活力,支持、守护着我们。
终于,感谢真主,我们踏上刚才走过的路,迂回折返到出发的屋子。我凝视着路面,心里为谢库瑞感到悲伤。事实上,让我感到难过的,并不是她必须在父亲过世当天就结婚的不幸,而是婚礼的朴素与寒酸。我亲爱的谢库瑞完全配得上一场豪华的婚礼,骑上披挂着银制马辔和雕花鞍具的马匹,穿着金线绣花黑貂和丝绸服装的骑士,上百辆满载聘礼和嫁妆的马车。她应该带领着绵延不绝的游行队伍,帕夏的女儿、后宫佳丽和载满宫廷老妇人的马车,一路上闲聊着过往岁月的荣华富贵。但如今谢库瑞的婚礼上,甚至没有平常用来遮掩富家千金不受窥探、覆盖红色丝帐的四柱篷罩;不但如此,甚至也没有一个引导队伍的仆人,手里拿着巨型婚礼蜡烛,以及镶嵌着水果、黄金、银叶子和闪亮宝石的枝状饰品。更难堪的是,因为没有人在前头大叫:“让开,让开,新娘来了!”为我们开路,队伍时常被上街采买的人群或到广场喷泉取水的佣人们冲散。每当遇到这种混乱场面,击鼓手和唢呐手索性停止了吹奏,这时我会难过得几乎热泪盈眶。逐渐接近家门的路上,我鼓起勇气转身望向谢库瑞,然后看见在粉红色的新娘金丝流苏和红色面纱之下,她不但没有为这些缺憾感到丝毫悲伤,甚至流露出愉快的神情,似乎很高兴我们的迎娶游行圆满结束,一路上没有任何意外或灾难,我也为此松了一口气。接着,像所有新郎都做的那样,我把即将成为我妻子的美丽新娘扶下马来,挽起她的手臂,然后在欢欣鼓舞的群众面前,一把一把地抓起袋子里的银币,慢慢地从头顶洒落。跟随我们寒酸队伍而来的孩童们,马上弯身满地捡钱币,我和谢库瑞走进庭院,穿过石板步道。我们才刚踏进屋内,一股热气立刻扑面而来,不但如此,更涌上一阵阵恐怖的浓稠尸臭。
然而,当娶亲队伍进入屋里休息时,谢库瑞和所有长者、妇女及孩童们(奥尔罕躲在角落不信任地打量着我)一样若无其事地继续走动谈话,好像根本就没有这股气味。一时间,我怀疑自己的鼻子出了问题。但是我很清楚战争过后那些衣服破碎、靴子、皮带失踪,脸、眼睛及嘴唇被狼和鸟扯烂、曝晒在太阳下的尸体,闻起来是何种气味。那是一种过去时常灌满我的嘴和肺、恐怖得叫人窒息的恶臭,我绝不可能搞错。
下楼来到厨房,我问哈莉叶,姨父大人的尸体在哪儿,为什么整个家里都充满着尸臭味,我说这样一来,别人会明白一切的。我说得不是很清楚,而是含含糊糊地说的。而另一方面我也老在想着这是我以一家之主的身份第一次对她说话。
“照您要求的,我们摊开了他的床垫,替他换上了睡衣,再为他盖上了一条棉被,并且在他身边放了几瓶糖浆。如果他散发出不好闻的气味,那肯定是因为房间里的炭盆太热的缘故。”这个女人哭着说。
她的一两滴眼泪掉进了正在煎羊肉的锅子,嗞嗞作响。从她哭的样子看来,我先猜想她夜里始终陪着姨父大人一起睡,继而我就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了羞愧。安静而骄傲地坐在厨房一角的艾斯特,咽下了嘴里的食物,站起身来。
“要让谢库瑞快乐。”她说,“好好珍惜她。”
我脑中响起第一天回到伊斯坦布尔时在街上听见的乌德琴声。除了忧伤,音乐中还含有一股活力。之后,在姨父一身睡衣平躺不动的幽暗房里,当阿訇先生为我们证婚时,我再度听到了这首旋律。
因为哈莉叶事前已经偷偷让房间通风散气,并且把油灯放在角落让光线昏暗,旁人非但看不出我姨父病了,更别说是死了。整场仪式中,他就这样担任谢库瑞的法定监护人。我的理发师朋友和一位附近的万事通长老担任了证人。仪式最后,阿訇提出充满希望的赐福与忠告,接着带领所有与会人祷告。这时有个好管闲事的老头子,关心我姨父的健康状况,正准备低下好奇的脑袋去察看死者。还好阿訇才一结束仪式,我立刻一跃向前,抓住我姨父僵硬的手,扯开嗓门大喊:
“放下您的一切忧虑,我亲爱的姨父。我会尽自己的全力,照顾谢库瑞和她的孩子,绝对让他们吃得好穿得暖,远离苦难,备受呵护。”
接下来,为了表示我的姨父试图从病榻上对我耳语,我审慎恭敬地把耳朵贴上他的嘴,睁大眼睛假装专注地聆听,就好像一个年轻人倾听他所敬仰的长辈从漫长的一生中淬炼出的、灵丹妙药般的一两句忠告。看见我对岳父表现出无比的忠心和热忱,阿訇先生与邻居长老显然极为欣赏而赞同。我希望不再有人认为我涉嫌姨父大人的谋杀。
我向呆在房里的婚礼宾客宣布,病痛的老人想要一个人独处。大家连忙起身离开,走进隔壁房间,那里已经聚集了一群男人,准备享用哈莉叶的肉饭和羊排(到了这个地步,我再也分辨不出空气中是尸体的臭味,还是用百里香和茴香煎的羊排的香味)。我步入宽广的走廊,像个阴郁的男主人若有所思地漫步穿越自己的屋子,接着打开哈莉叶的房门。房里的女人看见一个男人闯入,惊惶失措,我无视于她们的存在,温柔地望向谢库瑞。她见到我,眼睛喜悦地亮了起来。我说:
“谢库瑞,你的父亲叫你。我们已经成婚了,你该去亲吻他的手。”
房里一群女人,有三五个是谢库瑞临时邀请的邻居妇女,还有几个年轻姑娘,从目光中的忠实看起来像是她的亲戚。她们连忙站起身并遮住自己的脸,同时一边尽情地打量我。
晚祷的呼唤过后不久,心满意足地吃过饭,吃够了核桃、杏仁、水果干、蜜饯和丁香糖的婚礼宾客,才开始渐渐散去。妇女群中,谢库瑞持续不断的哭泣和调皮孩童的争吵,为喜庆蒙上了一层惆怅。在男人们之间,我则以严肃的沉默来回应邻居们闹洞房的讥笑,这让他们认为我是对岳父的病情忧心忡忡。一切哀愁纷乱中,最清晰刻印在我记忆中的一个场景,是晚餐前我领着谢库瑞来到姨父的房间,我们终于得以独处。诚心诚意地轮流亲吻过死者冰冷僵硬的手后,我们退到房间的阴暗角落,饥渴难耐地彼此相吻。在我的嘴里,从妻子灼热的舌上,我尝到了孩子们贪婪抢食的糖果味。
34我,谢库瑞
我们悲伤婚礼的最后几名宾客戴上面纱,裹上头巾,穿好鞋子,拖着忙把最后一糖果塞入嘴里的小孩,从院门走了之后,四周就陷入了长时间的寂静。我们全聚在院子里,万籁俱寂,只听得见一只麻雀怯生生地从半满的水桶里喝水的细微声响。石炉的火光在麻雀小小的脑袋上,羽毛熠熠闪光。陡然,麻雀拔翅飞起,消失在黑暗之中。我心中一直伤心地感觉到,在如今已被黑夜吞噬的空屋里,有一具尸体躺在楼上我父亲的床上。
“孩子们,”我说,奥尔罕和谢夫盖听得出这是我宣布重要事情的语调,“过来,到这儿来。”
他们顺从地过来了。
“从现在起,黑就是你们的父亲。你们吻他的手。”
他们安静而乖乖地吻了他的手。“因为他们从小到大都没有父亲,所以我可怜的孩子都不知道该如何服从父亲,不知道该如何注视着父亲的眼睛听他说话,也不知道该如何信赖父亲。”我对黑说,“因此,如果他们对你表现出不敬、做出粗野或幼稚的为,我知道第一次你会容忍他们,会认为这是由于他们从小都不曾见过们的父亲,甚至不记得自己有父亲。”
“我克我父亲。”谢夫盖说。
“嘘……听着。”我说,“从现在起,对你们来说,黑的话比我的话还重要。”我转向黑:“如果他们不听你的话,如果他们对你不敬,甚至表现出丝毫粗鲁、骄纵、无礼的态度,第一次先警告他们,但要原谅他们。”我忍住了脱口而出的责打两字,“我在心中是什么位置,他们在你心中也应该是什么位置。”
“谢库瑞女士,我娶你并不单单是为了成为你的丈夫,”黑说,“也为了当这两个可爱孩子的父亲。”
“你们两个听见了吗?”
“噢,我真主,我祈求你永远别忘记照耀我们,”哈莉叶在一边说,“真主,求你保佑我们。”
“你们两个听到了,对吗?”我说,“非常好,我漂亮的孩子们。既然你们的父亲这么爱你们,万一你们一时失言,违背了他的话,他也会先原谅你们的。”
“我事后也会原谅他们的。”黑说。
“但如果你们第三次还做他不让你们做的事……那就该挨打了。”我说,“懂了吗?你们的新父亲黑经历过由真主怒火引燃的战争,是从最凶险、最邪恶的战斗中回来的,连你们的父亲都没能从那儿回来。他是个很严厉的人。你们的外公宠爱你们,纵容你们。然而你们的外公现在病得很重。”
“我想到外身边去。”谢夫盖说。
“如果你们不听话,黑会让你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挨打。到时候你们的外公就没办法像以前从我手中把你们救走那样从黑的手中救走你们。如果你们不想让你们的父亲发火的话,你们就不要再打架,要分享一切,不能说谎,乖乖祷告,睡觉前要熟功课,不准对哈莉叶说话没礼貌或者嘲笑她……听明白了吗?”
黑弯腰,一把抱起了奥尔罕,但谢夫盖却站得远远的。我有一股冲动想过去抱着他哭。我可怜的、孤单的、没有父亲的儿子,我可怜的、没人疼爱的谢夫盖,在这个世界上你竟然如此的孤单。我突然以为自己是一个小孩,就像谢夫盖一样,在这个世界上是一个孤单孩子,脑子里谢夫盖的幼小和可怜与自己的幼小掺杂在了一起,我吓了一跳。因为起我自己小时候,那一阵子我也像现在在黑怀中的奥尔罕一样被父亲抱在怀里,但不像奥尔罕这样仿佛果实结错了果树般不自在,相反我记得我在父亲的怀里是那么开,我紧紧搂着父亲,闻着彼此身上的气味。我几乎要掉下眼泪,但我忍住了,虽然心中没这么想但却说了出来:
“来吧,让我听听你们叫黑一声‘爸爸’。”
夜晚是那么冷,我的院子又是那么寂静。远远地,一群野狗正伤心痛苦地嗥叫着。又过了一会儿,寂静像一朵漆黑的花一样,悄悄地绽放飘散了开来。
“好吧,孩子们,”半晌后我说,“快进屋去吧,免得在这里着凉。”
不只是我和黑才感觉到婚礼后新郎与新娘的羞怯,包括哈莉叶和孩子们,我们所有人,扭扭捏捏地进了家,都像是在走进别人家的黑屋子似的。一进屋,父亲尸体的臭味扑鼻而来,但似乎没有谁察觉到。我们静悄悄地上楼梯,一如往常,油灯的光把我们的影子投上天花板,拖得长长的,彼此交融,一会儿拉大,一会儿缩小,然而我却觉得似乎是头一次见到这幅景象。上楼之后,正当我们在走廊脱鞋子时,谢夫盖说:
“睡觉前我能去吻外公的手吗?”
“我刚刚看过了,”哈莉叶说,“你外公很难受,显然深受邪灵的折磨,全身都发烫。进房间吧我给你们铺床。”
说话之间,她已经把他们都推进了房间。她摊开床垫,铺上床单和棉被,一边做事一边念叨着,仿佛她手里拿着的每样东西都是举世无双的珍宝似的,说什么能够睡在这么温暖的房间里是多么的幸福,躺在这么干的床单上,盖着这么温暖的棉被,就像是睡在苏丹的宫殿里一样。
“哈莉叶,给我们讲故事吧。”奥尔罕坐在便盆上说。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蓝色的人,”哈莉叶说,“他有一个最要好的朋友,是个邪灵。”
“那人为什么是蓝色的呢?”奥尔罕问。
“看在真主的分上,哈莉叶,”我说,“至少今天晚上就不要讲有关邪灵、鬼魂的故事了。”
为什么不呢?”谢夫盖说,“妈妈,你是是等我们睡着后就去我外公的身边?”
“你们的外公,愿安拉保佑,病得很重,”我说,“晚上我当然到他身边去照顾他。之后我不是还会回我们床上的吗?”
“叫哈莉叶去照顾外公,”谢夫盖说,“晚上不都是哈莉叶照顾我外公的吗?”
“拉完了吗?”哈莉叶问奥尔罕。她拿一块湿布帮奥尔罕擦屁股,而奥尔罕的脸这时已经蒙上了甜蜜的睡意。她朝便盆里瞥了一眼,皱了皱眉头,似乎不是因为臭,而是因为觉得拉得不够多。
“哈莉叶,”我说,“便盆拿去倒掉再拿回来,别让谢夫盖夜里再离开房间了。”
“为什么我不能房间呢?”谢夫盖问,“为什么哈莉叶不能讲有关邪灵、鬼怪的故事?”
“因为屋子里有邪灵,大白痴。”奥尔罕说,语气中没有害怕,更多的是一傻乎乎的乐观,每次他拉完后都会露出这种表情。
“妈妈,有吗?”
“如果你们走出房间,如果你们想要去看外,那么邪灵就会抓住你们。”
“黑要把床铺在哪儿?”谢夫盖问,“今天晚上他在哪儿睡?”
“我不知道,”我说,“哈莉叶会给他铺的。”
“妈妈,你还是会和我们一起睡的,对吗?”谢夫盖问。
“还要我说几遍?和以前一样,我和你们一起睡。”
“一直都是吗?”
哈莉叶端着便盆出去了。我打开收藏图画的柜子,残暴的凶手拿走了最后一幅画,我取出幸存下来的九幅画,往床上坐了下来。借由蜡烛的芒,我盯着看了很久,试图找出其中的秘密。这些图画美得让人误以为它们是自遗忘的回忆,望着它们,就如同阅读文字一样,你会听见它们对你的低语。
我沉溺在了图画之中,直到闻到自己鼻子下方奥尔罕那漂亮脑袋传来的香味,才发现他也正注视着画中奇异诡谲的红色。一股偶尔会出现的冲动涌上,我很想拿出我的咪咪来喂他。一会儿之后,奥尔罕看到恐怖的死亡之画,害怕得张开鲜红的嘴唇微微喘气,突然间我好咬他一口。
“我会吃掉你,你懂吗?”
“妈妈,你来挠我痒痒吧。”说着,他便往后一倒。
“起来,快起来,你这混蛋”我大声吼道,打了他一巴掌。他就躺在了图画上。我仔细检查图画,还好没有任何损坏,只是最上面的那幅马的图画隐约有点皱,但几乎看不出来。
哈莉叶端着便盆进了房,我便收拢图画,正准备离开房间时,谢夫盖焦急地喊道:
“妈妈,去哪儿,你去哪?”
“我马上就来。”
我穿过冷冰冰的走廊。黑面对我父亲的空坐垫坐着,过去四天来,他就这样坐着与我父亲讨论绘画和透视法。我把图画摊开在画桌、坐垫和地板上。顿时,色彩溢满了烛光摇曳的房间,一种光芒,仿佛是一种温暖和惊人的活力,一切都仿佛在这一瞬间活了过来。
我们动也不动,长时间沉默且恭敬地注视着图画。稍微一动,静止的空气就会掺杂着走廊对面房里传来尸臭,搅动烛火,在闪烁的光芒下,父亲的神秘图画似乎也随之动了起来。这些图画之所以在我眼中变得如此重要,是因为它们造成了我父亲的死吗?是因为这匹奇异的马、这种独特的红、这棵凄凉的树、这两位哀伤的流浪苦行僧,还是因为我惧怕那为了这些图画而谋害我父及其他人的那位凶手?过了好一会儿,我和黑才逐渐明白,我们之间的寂静,除了是图画的缘故,同时也是因为我们在新婚之夜独处一室。我们俩都很想说些什么。
“天早上起来,我们要让每个人都知道我们可怜的父亲已在睡梦中过世。”我说。虽然我说的没错,但听起来却有点虚伪。
“明天早上一切都会变好的。”黑也用同样奇特的语调说,似乎他也不全然相信自己所说的话。
他用难以察觉的动作微微移动身体,试图更靠近我。当时我有一股冲动想要抱住他,并且,就像对我的孩子一样,伸捧住他的头。
就在这一刻,我听见父亲的房门打开,惊骇地一跃而起,冲过去打开我们的房门,往外张望:借着泻入走廊的光线看去,我震惊地发现父亲的房门半开着。我踏入冰冷的走廊。父亲的房间,在燃烧的炭盆热气中,弥着腐尸味。是谢夫盖还是别人进来过?父亲的尸体穿着睡衣安详地平躺着,沐浴在炭盆的微光中。我想起许多夜晚,临睡前倚着烛火阅读《灵魂之书》时,我曾站在这里对他说:“晚安,亲爱的父亲。”他会略略坐直,从我手中接过为他拿来的杯子说:“祝福送水的女孩永不匮乏。”然后他会亲吻我的脸颊,凝视我的眼睛,仿佛我还是他的小女孩。我垂下目光,望着父亲可怖的面孔,起一股战栗。我想避开眼睛不看他,可是同时魔鬼却驱策着我,要我看看他变得多么恐怖。
我胆怯地回到了蓝门的房间,在那里,黑扑到了我的身上。我推开他,有点不假思索而不是因为生气。我们在摇曳的烛光挣扎缠斗,不过那不算真的挣斗,反倒像是模拟的挣扎。我们享受着彼此的碰撞,享受着手臂、腿和胸部的摩擦。我的这种矛盾的心情类似于内扎米笔下胡斯莱夫与席琳的心境:熟读内扎米的黑能否感觉到,如同席琳,当我说“别吻伤我的嘴唇,别那样”时,意思其实是“继续”?
“除非找到那个极恶之人,除非抓到了杀父凶手,不然我不会和你同床。”说。
我羞惭万分地逃离了房间。我说话的声音那么大,听起来一定像是我故意要说给孩子和哈莉叶听,甚是想让我可怜的父亲和已故的丈夫也听到,而我丈夫的尸体大概早已在世界某个荒凉之境化为了尘土。
我一回到孩子们身边,奥尔罕就说:“妈妈,谢夫盖刚刚溜到走廊去了。”
“你溜出去了吗?”我说,摆出一副要打他的样子。
“哈莉叶。”谢夫盖抱着她说。
“他没有出去。”哈莉叶说,“他一直都呆在房间里。”
我微微打颤,无法直视她的眼睛。我立刻明白父亲的死讯公开后,孩子们往后将向哈莉叶寻求庇护,告诉她我们所有的密。这个卑微的佣人将会抓住这个机会,进而试图控制我。她甚至不会就此罢休,还会努力把我父亲遇害的责任推到我身上,这么一来,她便可以把孩子们的监护权移交给哈桑!没错,她真的会这么做,所有这些下流的计谋,全都因为她曾经陪我父亲睡。她何必再隐瞒?无疑地,她就是在这么做,当然了。我亲切地朝她笑了笑。接着我把谢夫盖搂到了怀里,亲了亲他。
“我跟你说,谢夫盖溜走廊里去过。”奥尔罕说。
“上床去,你们两个。让我躺在你们中间,我来讲一个秃尾巴胡狼和黑邪灵的故事。”
“可是你叫哈莉叶不准讲邪灵的故事给我们听。”谢夫盖说,“为什么今天晚上哈莉叶不能讲故事给我们听?”
“他们会经过‘孤儿之城’吗?”奥尔罕问。
“会呀,他们会经过!”我说“那个城里的小孩都没有父亲母亲。哈莉叶,再下楼去检查一遍门窗,我们很可能故事讲到一半就睡着了。”
“我不会睡着。”奥尔罕说。
“黑今天晚上要睡哪里?”谢夫盖问。
“画室。”我说,“挤过来一点,这样我们才能在棉被下面窝得暖暖的。这冰滋滋的小脚是谁的?”
“我的。”谢夫盖说,“哈莉叶要睡哪?”
我开始讲故事,一如往常,奥尔罕很快就睡着了,因此我压低了声音。
“等我睡着后,你不会离开,对不对,妈妈?”谢夫盖说。
“不,我不会离。”
我真的不打算离开。等谢夫盖睡着后,我脑中想着这是多么舒服呀,在第二次新婚之夜与自己的儿子窝在一块儿熟睡——把我英俊、聪明而热情的丈夫留在隔壁房里。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可是睡得并不安稳。后来我记得:恍惚奇异的半梦半醒间,在那不祥、不安宁的世界里,我先是和父亲愤怒的亡魂争吵,接着那个残暴凶手的幻影找上了我,想送我去陪我父亲,我赶紧逃跑;然而凶手甚至我父亲的亡魂还恐怖,他紧追着我不放,一边还发出啪啪的声响。在梦中,他朝我们的房子扔石头,石头有的打到了窗户,有的落在了屋顶上。过了一会儿,他又朝大门扔起了石头,我甚至感觉他一度还想门而入。接着,这邪恶的鬼魂开始像某种我无法形容的动物般鬼哭神嚎起来,吓得我心脏怦怦直跳。
我满身大汗地醒了过来。究竟我是在梦里听见这些声音,还是屋子里发出的声音吵醒了我?我弄不明白,只能一动不动地窝在孩子们的身旁,静静地等待。正当我几乎要相信那些声音只是做梦时,又听见了同样的哭喊。就在那一刻,种巨大的东西砰的一声落在了庭院里。有可能是块石头吗?
我吓得动弹不得。但情况反而更加糟糕:我听见屋子里头有声响。哈莉叶在哪里?黑在哪间房里睡着了?父亲悲惨的尸体状况如何?我的真主,求您保佑我们。孩子们呼睡着。
倘若发生在我结婚前,我一定已经从床上起身,像一家之主那样面对这种情况,我会压抑住自己的恐惧,把邪灵和鬼魂赶走。然而现在的我,却只是胆怯地紧搂着孩子。仿佛这世界上什么人也没有,也不会有人来帮助孩子们和我。我向安拉祷着,等待着坏事的降临。就像梦中那样,我孤独无依。我听见庭院大门打开了。是庭院的大门,对不对?没错,绝对是。
我猛然起身,抓起我的长袍,浑然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就冲出了房间。
“黑!”我站在楼梯口轻声喊。
我飞快套上鞋子,走下楼梯。一踏出屋外,踩上庭院的石板步道,从火盆点燃的蜡烛立刻就被风吹灭了。尽管天空朗,却刮起了一股强风。等我的眼睛适应了之后,我看见半轮明月在庭院里泻满了月光。我的安拉!庭院的大门是敞开着的。我呆住了,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为什么我没有随身带把刀?甚至连一支烛台或一根木棍都没有。黑暗中,有一刹那,我看见大门自己动了。过了一会儿,等它似乎停下来之后,我听见它发出吱呀声。我记得当时自己心里在想:这好像是一场梦。我并没有被吓傻,我清楚地记得在院子里走过。
然后我听见屋子里传来一个声响,似乎在屋顶正下方,明白父亲的灵魂正在挣扎离开他的肉体。知道父亲的灵魂承受这般折磨,一方面让我松了口气,另一方面却令我难过不已。如果这些噪音是父亲引起的,我心想,那就不会给我带来什么灾难。另一面,想到父亲痛苦的灵魂正激烈地翻腾着,努力想脱离躯体往上飞升,我感到非常悲伤,只能祈祷安拉帮帮我可怜的父亲。但当我转念想到父亲的灵魂不单会保护我,也会保孩子们时,一股安心的感觉涌了上来。如果大门外真的有什么恶在酝酿邪恶的计谋,父亲安的灵魂会把他吓跑的。
这时候,我忽然担心父亲的痛苦或许是因为黑的缘故。父亲会对黑做什么吗?黑在哪里就在这时,我瞥见他站在庭院大门外的街道上,我停下了脚步。他正在和某个人交谈
我注意到一个男人站在对街一块小空地的树林间正对黑说着什么。我立刻明白,刚才我躺在床上听见的咆哮声,便是这个男人发出的,而且我也立刻就认出他是哈桑。他的声音里含着一股哀怨、啜泣的语调,但同时也隐藏着一丝恐吓。我站在处听他们说话。寂静无声的夜里,他们全神贯注地争论不休。
与此同时,我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带着孩子。心里想着我爱黑,但说实话,我真希望我只爱黑。因为哈桑哀愁、痛苦的声音一句句灼伤了我的心。
“明天,我会带着法官、禁卫步兵和证人一起回来,证人会发誓说我哥哥还活着,正在波斯的山区打仗。”他说,“你们婚姻是不合法的,你们正犯下通奸罪。”
“谢库瑞不是你的妻子,她是你已故兄长的妻子。”黑说。
“我哥哥还活着,”哈桑信誓旦旦地说,“有证人亲眼见到了他。”
“今天早上,基于他出征四年未曾归来的事实,乌斯库达尔的法官批准了谢库瑞离婚。如果他还活着,叫你的证人告诉他,他已经离婚了。”
“谢库瑞一个月之内不能再嫁,”哈桑说,“不然便是对《古兰经》的亵渎。谢库瑞的父亲怎么可能同意这种荒唐无耻之事!”
“姨父大人病得很重。”黑说“他的时日已经不多了……是法官批准了我们结婚。”
“你们是不是一起合谋对你的姨父下了毒?”哈桑说,“你们找哈莉叶一起计划的吗?”
“我的岳父为你对谢库瑞的所作所为感到伤心。你哥哥如果他真的还活着的话,也会为你无耻的行为找你算账的。”
“那些都是谎言,全部都是!”哈桑说,“它们只是谢库瑞为了离开我们所捏造出来的借口。”
屋子里传来一声大喊,是哈莉叶的尖叫。接着,谢盖尖叫。他们大叫。害怕、无措,控制不住自己,我不自觉地跟着大叫,惊惶失措地奔进屋内。
谢夫盖跑下楼梯,往外冲向院子。
“我外公像冰块一样冰,”他哭喊,“我外公死了。”
我们紧紧相拥,我住了他。哈莉叶仍然狂叫不止。黑与哈桑也都听见了叫喊声和谢夫盖的话。
“妈妈,有人杀了外公。”谢夫盖这一回说。
这句话大家也都听见了。哈桑听见了吗?我力抱紧谢夫盖,镇定地把他带回了屋里。哈莉叶站在楼梯顶端,想不通这孩子怎么会醒来溜出去。
“你不是发过誓不离开我们的吗?”谢夫盖说,哭了起来。
我现在满脑子担心黑因为忙着应付哈桑,所以他没能把大门关上。我亲了亲谢夫盖的两颊,把他搂得更紧,嗅闻他脖子里的香气,安慰他一番之后,最后把他交回给哈莉叶。我悄声说:“哈莉叶,你们两个上楼去。”
他们上了楼。我回到了院门口,隔了几步距离站在大门后。我以为哈桑看不见我。他会不会换了位置,从刚刚对街的黑暗空地,移到了街道两旁的树后面?然而,他确实看得见我,甚至直接对着我说话。与某个我看不见脸的人在黑暗中交谈,已经够叫人神经紧绷了,更为可的是,当哈桑控诉我、指责我们时,我的内心深处却承认他的话句句属实,就像父亲总让我感觉到的那样,发现自己总是不对,总是有错。此刻,不仅如此,我悲伤至极地发现自己其实爱着这个不停地指控我的男人。我的安拉,求您帮帮我。爱情并不只是为了白白地受折磨,而是为了能借此更接近您,不是吗?
哈桑指控我与黑联手杀害了我的父亲,他说他听见了谢夫盖刚才的话,并说如今一切都已真相大白,我们犯下是不可原谅的罪孽,必须承受地狱般的酷刑折磨。他还说等天一亮他就要去找法官说明一切。如果我是无辜的,如果我的手没有沾染我父亲的鲜血,他发誓他会带我和孩子们回到他家,他会担任父亲的角色直到他哥哥回来。然而,如果我确实有罪,像我这种女人,当自己丈夫在战争中流血的时候却残忍地抛弃他,样的女人应该受到各种惩罚。我们耐心地听他说着这些,接着树林间突然一阵沉默。
“现在,如果你自愿回到真正的丈夫家中,”哈桑换了一种完全不同的语调说,“如果你带着孩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家里来,我将会忘掉那场假婚礼把戏,忘掉今晚在这儿所知道的一切,忘掉你们所犯下的罪行,我会忘掉所有的一切,我也会原谅所有的这切。而且,谢库瑞,我们将一起,年复一年,耐心地等待我哥哥回来。”
他喝醉了吗?他的话这么幼稚,而且就当着我丈夫的面跟我提这些,我真怕这会要了他的命。
他喝醉了吗?他的话这么幼稚,而且就当着我丈夫的面跟我提这些,我真怕这会要了他的命。
“你听懂了吗?”他从树丛里往外喊。
黑暗中我无法确切判断他究竟身在何方。亲爱的真主,求您帮助我们,帮助您有罪的仆人。
“因为你没有法与杀害你亲的男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谢库瑞。这点我知道。”
刹那间想,他很可能就是谋杀我父亲的人,也许现在是来嘲笑我们的。这个哈桑其实是魔鬼的身然而,也许是我想错了。
“听我说,桑先生,”黑冲着黑暗中发话,“我的岳父被谋杀了,这是事实。一个卑劣的禽兽杀了他。”
“他在婚礼前就已经遇害了,是不是这样?”哈桑说,“你们两个杀了他,因为他反对这场骗婚姻、这个违法的离婚、这些伪证人,以及你们所有的骗局。如果他认为黑是合适的人选,早在好几年前就把女儿嫁给他了。”
与我的先夫及我们居住在一起这么多年,哈桑对我们的过去了如指掌。再加上一股苦恋的热情,使得他清楚地记得我与丈夫在家中最碎的谈话,这些内容,我要不是当时说了就忘了,就是现在想要忘掉。这些年来,我们共享了太多回忆——他、他哥哥和我。我担心如果哈桑开始细数从前,我会发现黑变得很陌生、离我很遥远。
“我们怀疑杀了他的人是你。”黑说。
“刚好相反,是你们杀了他,为了要结婚。这太明显了。至于我,我没有任何理由杀他。”
“你为了不让我们结婚,所以杀了他。”黑说,“你得知他同意了谢库瑞离婚及我们的婚姻,你气疯了。除此之外,你早就对姨父大人满心怨恨,因为他鼓励谢库瑞回家和他住。你想要报仇。只要他还活着,你知道自己永远得不到谢库瑞。”
“别再啰唆了,”哈桑坚决地说,“我不会听这些言乱语。这里冷得要死。我刚刚在这边冻了老半天丢石头叫你们,你们就一点也没听见。”
“黑在专心研究我父亲的绘画。”我说。
我这说是不是错了?
哈桑改用一种我对黑说话时偶尔会用的虚假语气说:“谢库瑞女士,你身为我哥哥的妻子,最妥当的做法便是带着孩子,回到这位土耳其骑兵英雄的家里。根据《古兰经》,你仍然是他的妻子。”
“不。”我说,仿佛朝黑夜深处低语,“不,哈桑。不。”
“么,出于我对兄长的责任和忠诚,明天一大早我就必须到法官面前报告我在这里所听见的一切。不然,他们会找我算账的。”
“他们本来就会找你算账,”黑说,“当你去找法官的时候,我也会揭露是你杀害了苏丹陛下的宠爱仆人姨父大人。就今天早上。”
“很好,”哈桑平静地说道,“就这么说。”
尖叫了一声。“他们会拷问你们两个的!”我喊道,“别去找法官。等一等,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
“我不怕拷问。”哈桑说,“我经历过两次拷问,两次都让我了解到,惟有这个方法才能揪出真正有的人。让随便乱放话的人去害怕拷问吧。我会把可怜的姨父大人的书和图画的事情都告诉法官,告诉禁卫步兵队长,告诉教长,告诉每一个人。人人都在谈那些图画。那些图画里面有些什么?”
“什么也没有。”黑说。
“这么说你立刻就看了。”
“姨父大人要我完成他的书。”
两人都不说话了。之后,我们听到空旷的花园里传来了脚步。他是走了呢,还是在向我们靠近?我们既看不到他,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在黑暗之中穿过花园另一头的荆棘、树丛和灌木林离开,对他来说是多余的。他完全可以穿过树林,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我们离开。但我们没有听到靠近我们的脚步声。猛然,我喊了一声:“哈桑!”没有回应。
“别喊了。”黑说。
我们两个都冻得瑟瑟发抖。没有多等,我们紧紧关上了庭院的大门,在回到孩子们焐热了的床上前,我又去看了一次父亲。黑则又坐回到了图画前。
35我是一匹马
别看我现在安静地站在这里不动,事实上,我已经奔跑了好几个世纪。我曾经穿越平原、参与战争、载着忧伤的皇室公主们出嫁;我不知疲倦地奔跑过一张张书页,从故事到历史,从历史到传说,从这本书到那本书;我出现在无数的故事、寓言、书籍和战斗中;我陪伴过无敌的英雄传说中的爱侣和出神化的军队;我曾经载着们战无不胜的苏丹,奔驰过一场又一场战役,从此以后,很自然地,我现身于数不尽的图画之中。
这么经常地被画成图画,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当然,我为自己感到骄傲。不过,我确实也会质疑,是否每一次被画的都是我。从这些图画中,很明显,每个眼中的我都不太一样。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强烈地感觉到了这些图画中含有一种共通性,一种统一性。
我的细密画家朋友们最近讲了一个故事,我听到的是这样的:法兰克异教徒的国王正在考虑娶威尼斯总督的女儿为妻。他认真地考虑,但有一个念头折磨着他:“如果这个威尼斯人很穷,他的女儿又很丑,那该怎么办?”为了让自己安心,他命令他最优秀的画家到威尼斯去画下总督的女儿、财产和家当。威尼斯人对这种粗俗的要求以为意:他们不但愿意在画家窥探的眼前展示自己的女儿,甚至包括他们的母马及宫殿。这位才华洋溢的异教画家采用一种特殊技巧,让你以从一群人或马之中认出他笔下的少女或马匹。法兰克国王拿着来自威尼斯的画,在庭院仔细究,正当他沉思着是否应该娶这位少女为妻时,他的种马却突然发情,企图跨上图画中那匹漂亮母马的背。国王的马夫用尽全力好不容易压制住这头狂暴的动物,图画和画框差一点就被它巨大的家伙给摧毁。
他们说,诱使法兰克种马发情的,并不是威尼斯母马的美色——虽然它的确明艳动人——而是因为画家选择了一匹特定的母马,并依照它的模样一五一十地画了出来。现在,问题来了:母马被依照原本的样子画出来,也就是,像一匹真的母马,这是一罪过?就我的情况而言,你们也看得出来,我的形象与其他马的图画几乎没有差别。
事实上,你们若特别仔细观察我优美的腹部、修长的腿和倨傲的仪态,就会明白我确实是独一无二的。然而,这些完美的特征并非出自于我这匹马的独特,而是呈现出画我的细密画家的独风格。大家都知道天底下没有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马。我只不过是一位细密画家想像中的马,被画在了纸上而已。
人们看着我,都会说:“我的老天,好俊的一匹马!”不过他们赞美的其实是画家,不是我。每一匹马都是不同的,细密家尤其必须要了解点。
仔细看一看,甚至一匹种马的家伙也和别的马的不一样。别怕,你们可以靠近观察,甚至用手把玩:真主赐予我的宝贝有其独特的形状和弧度。
安拉,最伟大的造物主,独一无二地创造出了一匹马,然而为什么所有的细密画家都借由记忆,用同一种方式描绘所有的马?他们有什么好骄傲的?他们为什么从不认真观察我们而只是用同一种方法重复描绘成千上万匹马?因为他们试图描绘真主眼中的世界,而不是他们亲眼看见的世界。难道这不等于挑战真主的惟一吗?换句话说,安拉赦罪,难道这不正表明了“真主能做的我也能做”吗?艺术家们,他们不满足于自己亲眼所见的事物;他们把同一匹马画了几千次,假定自己想像中的才是真主的马;他们宣称只有失明的细密画家照记忆所画的,才是最上等的马。这些人难道不全都犯下了挑战安拉的罪行吗?
相反的,法兰克大师的新风格非但没有污蔑宗教,反而最合乎们的信仰。我祈求艾尔祖鲁姆的同志别误解我。我厌恶法兰克异教徒让他们的女人抛头露面地四处逛街,无视于道德礼法;我讨厌他们也不懂得享受咖啡与漂亮男孩;我讨厌他们脸刮得光光亮亮到处游荡,可是头发却留得像女人一样长;还有,我讨厌他们宣称耶稣就是真主安拉——拉保佑我们。甚至我很生他们的气,要是有一个法兰克人来到我跟前,我就想狠狠地尥他一蹶子。
尽管如此,我也实在已经受够了被那些像姑娘般闲坐家中、从没上过战场的细密画家们不正确地乱画。他们画我奔跑的时候,两条前腿同时向前伸长。天底下没有哪一匹马是这样像兔子一样跑的。如果我的一条前腿在前,另一条前腿就会在后。许多战争图画里的马像一只好奇的狗一样伸出一条前腿,而另一条腿则直直地插在地上,没这回事,天底没有哪匹马会这么做。从古至今从来没有任何土耳其骑兵队的马,会像拿一块雕刻版,在战争画面中层层相叠地描二十次那样,整齐划一地迈同一条腿。我们马呢,没人注意的候就低下头啃食脚下的青草。我们从来不会像画里那样,摆出雕像般的庄严姿态,优雅地等待。为什么每个人都不好意思画我们吃东西、喝水、拉屎和睡觉?为什么他们不敢画出我身上这个真主赐予的奥妙物品?女人和小孩,偷偷摸摸地,特别喜爱盯着它瞧,而这又有什么坏处?难道艾尔祖鲁姆的传教士连这也反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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