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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的下午茶》-西岭雪 着

_2 西岭雪 (现代)
  “那是因为我曾经对你不起,你说过了,你小气嘛。”
  “不是的。我后来认识过许多女孩子,可是都不能同你比。你在药草和花香中长大,一举手一回眸,都和别人迥然不同……”
  我用手握住脸笑起来:“行了行了,你还是把赞美留给自己好些,我可消受不了。”
  就这样同叶子臻重新交往起来,隔了那些年,大家都长大了,但毕竟有过一段过去,比其他人更默契些,很容易便熟悉起来。
  我们一起去半坡看工匠造纸,去清真寺挑选好的皮影,去莲湖公园划船荡秋千,去城墙观月,数星星。
  他对中国宫廷史很有兴趣,对有关古迹的典故了如指掌,讲解时又有个人意见,听来颇为受益。比如:
  “秦始皇有两大爱好:一是战争;二是建筑。他在咸阳建都,营造宫室几乎铺遍了整个咸阳城,每灭掉一个诸侯小国,就照着该国宫殿式样再造于咸阳,各大宫殿之间都用复道相连。秦始皇行走其间,外界完全不知道他会出没于哪一宫哪一室。他的三宫六院更无法掌握每个晚上他在哪里就寝,只能抱怨自己冷落宫中,岂不知也许秦始皇哪一个殿也没有去,而是一个人呆在暗室里炼丹。”
  “为什么会这样?”
  “掩人耳目呀。一个战争欲望那么强的人,性能力一定压抑。要不,他遍娶六国佳丽,却怎么只生过一个无能的秦二世呢?我猜呀,说不定威武有力的秦始皇早就变成性无能,又不肯认账,怕丢面子,所以才造出那么多宫殿来故弄玄虚。他那么沉迷于炼丹,到底是为了长生不老还是金枪不倒,只有那些丹师才知道。”
  他说着哈哈大笑。
  这是子臻可爱的地方,也是可恶的地方,总能提出常人匪夷所思的怪见来,却又不无道理,令人耳目一新。
  这个寒假因为有了子臻而颇不寂寞。
  一日与子臻路过鼓楼,看到条幅广告里说楼上有明清家具展。
  反正无聊,两个人便买了票观光去。
  两层楼里沿厅摆满了各式名贵家具,前面以绳索拦护,可远观而不可近玩。
  原来子臻是个古董家具收藏迷,边走边看,一一指点给我:“这是鸡翅木,这是铁梨木,这是紫檀木,这紫檀四面平螭纹长方大画桌是成国公的收藏,这种铲地浮雕的工艺是很难得的,远比起地浮雕的难度要大,以精巧细致为上,而这种黄花梨木家具的打造特色则刚好相反,但求线条简单,朴拙天成……”
  我忽然做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动作——身子一矮,钻过绳栏缩到黄花梨木桌子底下去。
  桌腿上,方方正正,一笔一划,写着的,正是一个“白”字。
  如假包换,这正是当年我们白家的那堂家具。
  工作人员来赶我出去,我一时呆性发作,抱着桌腿死不肯放手,满口里嚷:“这是我家的,是我家的家具。”
  客人们围观过来,又惊又笑,议论纷纷。子臻忙上前交涉,好话说尽,拉着我急急走开。我的三魂六魄还不能归位,喃喃说:“我家的,是我家的。”
  下了楼,向右一转,便是北院门。迎面见一座精美异常的大理石牌坊,牌面洁白晶莹,泛着玉般光泽,以竹兰荷梅等花木雕刻环护着“北院门”三个大字,两旁柱上对联颇有气派:“八百里秦川物华天宝,五千年历史人杰地灵。”
  北院门在明代时称“宣平坊”。清光绪年前,八国联军入侵,慈禧太后为避祸携光绪帝逃至西安,于此建行宫,名噪一时。然而今天这里成了著名旅游街,沿路摆放的都是那些小孩子的衣裳鞋帽,五彩的,绣着虎头、五毒、蝴蝶,浆得硬硬的,大概只好逢年过节穿上一次半次。
  子臻奇怪地沉默。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过北院门,化觉巷,一直走到大清真寺。
  高高的寺墙下,青砖灰瓦,把整条巷子都映得静了。子臻停下来,忽然拉住我,郑重地问:“白术,你很喜欢刚才那套家具?”
  “是我家的。”我只会这一句,“是我家的家具。”
  他重重握一下我的手,忽然说:“好,我答应你。”
  “答应我什么?”我一时会不过意。
  “你不是说那堂家具是我们家的吗?白术,我向你保证,一定会找到物主,不惜代价买下来,使它成为我们家的家具。只是,你打算把我们的家,建在哪里呢?要不,从明天开始,我就陪你去选房子?”
  愣了好久,我才明白他是在向我求婚。
  求婚?我从没有想过要成为宋宜中之外的男人的女人,从没想过成家,我的一生,已经为宋宜中所预订,不打算转售他人。
  妈妈很看好我们,隔三差五留子臻便饭,又特意通知姐姐回家来打分。
  姐姐这时已经搬到雅荷花园的高尚住宅区,和家里的方向是一南一北,回家的次数不再如以前那般频,可是每次回来都搞得好像归国华侨似的,车子从一进巷口就高鸣喇叭,生怕邻居不知道白家大小姐衣锦还乡了。
  她的坐骑,早已从当年的奥拓换成凌志400,天刚刚冷,已经穿上皮裘,手中的钉珠鳄鱼皮包华丽而夸张,浑身上下用“珠光宝气”四个字形容再准确不过。
  我从没有看到过一个人比她更注重包装与炫耀的。也许都是小时候卖家具留下的心病,一旦暴露,非得把所有家当披挂上身向全世界宣布不可。
  这也是她没有坚持让妈妈搬家的主要原因:搬了,谁知道她今天富了?财富,就是要炫耀给知道根底的人看,不然虚荣心从何满足?
  因为虚荣心的缘故,或者说是职业本能,姐姐三言两语便套出子臻家世——本市著名地产商之子,只有两个姐姐,没有兄弟。
  “财貌双全,又和小妹青梅竹马,真是天作之和,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姻缘。”姐姐出主意,“依我说,速战速决,最好明天就拜堂成亲,免得夜长梦多。”
  妈妈犹豫:“但是他们交往才几个月,谈婚论嫁,是不是太早了点?”
  “几个月?几个月已经不短了。”姐姐一个劲儿地怂恿,“恋爱这种东西可是不能一谈再谈的,谈着谈着就黄了。谈恋爱的那个人,十有八九不是将来要嫁的人。看我的例子就知道了,不知谈过多少男朋友,可是认识小周一个月就结婚。如果他和我也像前头几个男朋友那样天长日久地谈恋爱,不知吹多少回了。”
  妈妈笑起来:“都结婚好几年了,还这么乱说话。小周就坐在这里,也不知道忌讳。不过你说的也是,我看子臻那孩子,有礼貌,学问好,做白家女婿,也做得过了。”
  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问过我的意见。
  我也实在没什么意见,除了宋宜中,别的男人对我来说总之是一样的。但是宜中,宜中他怎么看待这件事呢?
  我约了宜中在咖啡店做最后谈判。
  没想到宜中会先开口:“白术,听说你有了男朋友。”
  “我很小的时候有过男朋友,你记得吗?”我反问他,“我的第一个男朋友,因为我要陪你下棋被气跑了,也就是那一天,我第一次告诉你,我喜欢的人,是你。”
  “那时候你还小……”
  “但是现在我已经长大了。我的话,还是一样。”我悲哀地看着他,“宜中,我爱的人,是你,这一辈子,都不会改变。”
  《爱情故事》优美的曲调舒缓地流淌,宜中凝视着我,欲语还休。他的眼中,分明有深情隐现。但就在这时,邻座一个女子忽然走过来:“宜中,你也在这里?”
  我故意地抬头,那是一个身材妖娆、化妆艳丽的年轻女子,穿着严谨的浅灰色套装,但是衬衫是不甘心的玫瑰红,一望而知是某个写字楼里的白领小姐。这样的女孩子,在白芍的交易所里,随便用手一点都可以找到十个八个出来,形象打扮相差无几,不会失礼于人,也不会太出色。原来宜中的口味,是这样子的么?
  宜中替我们作介绍:“这位是张小姐,这位是白术,我师父的女儿。”
  我有些满意,他说明了我的身份,却对张小姐含糊其词,显见不想我记住她,概因那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场人物,一句“张小姐”已经尽可以概括她的角色。
  “张小姐,你好,要不要一起坐?”我因为这份满意而故做大方。
  张小姐老实不客气地在宜中身边坐下了,巧笑嫣然:“怎么喝卡布基诺这么小儿科呀?我们来喝红酒好不好?我请客。”
  “不要了,我小师妹不胜酒力的。”宜中替我挡驾。
  “她不胜酒力,有你呀。还记得上次我们公司开派对,你做我的舞伴,替我挡了半个晚上的酒,我们同事都说你是千杯不醉呢。”
  这才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她分明卖弄自己与宜中有交情。挡酒嘛,有什么了不起,不信我喝多了酒宜中会不替我挡。喝就喝,谁怕谁?!
  长城干邑开了瓶,红艳艳的是情人的眼,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我和那位张小姐从影星绯闻到养颜秘窍,你来我往别提多融洽。不时夹着一句:“宜中,你对这个怎么看?”
  宜中苦笑:“这些都是你们女孩子关心的事,我哪里有什么看法?我喝酒。”
  张小姐一笑,换了话题:“你上次不是说最近要去北京的吗?什么时候起程?”
  “你要去北京吗?”我愣了一下,问宜中,“我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哦,是这样。”那个不知好歹的张小姐,居然替宜中发言,“北京一家医药研究所想请宜中加盟,与他们合作研制新药,看怎么能把西药治标中药治本相结合发挥到最大限度。”
  这么大的事,没跟我说,倒先跟张小姐说了?我对他们的关系不禁有些分数,心中抑郁,低下头默默喝酒。
  宜中解释:“事情还没最后决定下来呢,我本来就打算这几天要找师母商量一下,还想听听师母的意见。”
  张小姐察言观色,觉得满意了,这才款款起身:“我的朋友找我了,失陪。”
  于是宜中送她回座,又被那班精力旺盛的OFFICE人强拉着敬酒,直喝过一轮才过来。我冷哼:“在台子间转来转去,这么好的应酬功夫,不如做公关好了。”
  宜中已经酒色上脸,不与我计较,只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我送你回家才是真,看你的样子,醉醺醺站都站不稳。”
  “也好。”宜中叮嘱,“可千万别告诉师母我带你出来喝酒。哎,怎么每次开红酒都喝醉一个人?”
  “是呀,上次是我醉,这次轮到你。我们扯平了。”
  送到家才知道,原来宋夫人小李子这两天带了儿子回娘家小住。
  我难得在宋家与宜中独处一室,心中不禁有种异样的感觉。沏了茶,又绞了湿毛巾替他擦脸。这样服侍着他的时候,心中那种异样的感觉每一分钟都在加深,妻子对丈夫,也就是这样子的吧?
  宜中喃喃:“白术,谢谢你,走的时候,替我把门锁上。”
  我看着他,轻轻脱去外衣,偎着他躺下,用手轻轻梳理他的头发。仿佛回到小时候,他骑自行车载我到处去,我坐在后座上,将脸贴紧他的背,如此温馨,那般安心。宜中,宜中,若能与你白头偕老,让我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不可以呢?
  忽然听得宜中轻轻呼唤:“白术,白术。”
  “我在这里。”
  “白术。”宜中握住我的手,放在唇边亲吻,带着醉人的清醒和多话,“你小时候,我带你去动物园,老虎一叫你就笑。”他轻轻笑起来,拉我到身边,但是忽然又用力将我推开,如梦初醒,“白术,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刚才那个张小姐是你女朋友对不对?她未见得比我成熟,还不是年纪差不多?”我豁出去,抓住自己衣领用力一撕,扣子崩飞出去。“宋宜中你看清楚,我早已长大成人,身材不比你任何一个情人差。你为什么不能接纳我?”
  “不,我不能。”宜中摇头,再摇头,似乎苦于不能把自己从醉中拯救。那无助的样子,是我从来也没有见过的。
  我软下来,开始央求他,诱惑他,“大师兄,我甚至不要求你专一,只希望你爱我。而你一直都是爱我的,是不是?那么为什么不接受我?你试一试,试一试好不好?我不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师妹。”他捧起我的脸,又颓然放弃,“我答应过师父会好好照顾你。你是我小师妹,我不能对不起你。”
  “你冷落我才是最大的对不起。你太残忍!”我绝望地哭诉起来,“大师兄,十年了,我爱了你十年,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我就要结婚了,我要成为别的男人的女人了。如果你觉得今天的我不能让你接受,那么是不是我结了婚再离婚,你就会要我了呢?就不会有犯罪感呢?如果是那样,我明天就出嫁,后天再回到你身边,你肯不肯要我?肯不肯?”
  宜中没有说话。他哭了。
  我震惊。我竟然看到宜中的眼泪。大师兄,无所不能的大师兄,我的存在竟给他带来这么大的痛苦与困扰吗?
  “大师兄,师兄,宜中……”我伸出手,替他擦去眼泪。
  多少次,从小到大,宜中多少次替我擦干眼泪,此刻,我们的戏份颠倒过来,为他擦泪的人,竟然是我。
  猛地,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用尽浑身的力气,吻。
  吻,辗转地,饥渴地,浑忘前生今世,用尽所有的爱,只求一吻。
  “大师兄,你终于承认是爱我的了么?”
  “白术……”他抱着我,如此深情地看着我,看得我的心喜欢得发疼。他吻着我,一次又一次,呼吸渐渐急促。
  但是最终,他推开我。
  “大师兄?!”
  “白术,不能。”他闭上眼睛,自己与自己挣扎得好苦。
  我扑进他怀中,搂住他的脖子,紧紧地紧紧地缠着他,急于把我自己奉献给他。
  “别再犹豫了,大师兄。我是你的,我在这儿,只要你要,只要你一声呼唤,一个眼神,我就是你的。”
  “不。”他再一次把我推开,“不能,至少,不能是今天,不能是现在。我醉了,白术,我不能在我醉的情况下要你,那样对你太不公平,太轻率了。”
  “那么明天,明天好吗?明天我再来看你。”我温顺地答应着。大师兄,我的大师兄,他终于爱我了,终于吻我了,终于要我了。
  “明天,我们就会在一起了,是吗?”我热烈地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终于,缓缓地,缓缓地,点头。我的心立刻如一朵葵花开放,灿烂地,毫无保留地,追随着太阳的方向。心中每一颗籽,都写着相思和痴情,千颗万粒,粒粒如金。
  明天,明天就是我们的花好月圆了,明天,就是美梦成真的日子,哦,明天……
  一个好长好长的美梦。
  当我从梦中醒来——我几乎不愿意从梦中醒来——我想,今天,我约了宜中。昨天,他吻我,说,明天我们会在一起。
  他吻了我。我抱着自己的肩想,他吻了我;我按着自己的心想,他吻了我;我抚摸着自己的嘴唇想,他吻了我;他吻了我,真的吻了我。
  一件大事。惊天动地和生死那么重要的大事。他吻了我。我为他所吻。
  我等了十年,终于得到他的吻。他终于吻了我。
  我们拥抱,越抱越紧,融为一体,然后,他吻了我。
  哦,宜中,宜中宜中宜中,他吻了我,真的吻了我。从此,我将成为他的女人。他的爱。
  我对着镜子,细细地梳妆,换上我最好的衣裳,用了姐姐送我的高档化妆品,不忘了洒一点点香水——按照书上说的那样,把香水喷向空中,而自己张开双臂散开头发在香水雾中起舞,让香氛均匀地洒落。
  今天,我将成为宜中的女人,我要把最好最美的我献给他,做一个最完整最美好的梦。
  打扮停当,我拨电话给他,欲诉还羞:“宜中,我现在可以见你吗?”
  “现在?”他好像不明白我为什么这样说似地,略带歉意地答,“白术,我现在不在西安,在火车上,正往北京去。”
  “什么?”是一声巨雷从空中劈落,我几乎以为自己没有听清楚,“什么时候回来?”
  “不一定。也许一年,也许几年,就是昨天跟你说的,北京研究所请我研制新药的事,我决定接受。师母那里,你替我说一声,到北京后我会打电话给她。”他的声音很平静,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哦,不,正是有事请发生了,很大的事情发生过了,他才会这么冷淡。不再当我是朋友,也不再当我是妹妹,更不当我是他的亲人,而只希望当我是一个陌生人,所以,他才会这么冷淡,这么生疏,这么拒人千里。
  我明白了。
  电话从手中滑落下来,等了这么久,我以为终于往前走一步,却原来,是向后退了几十步,几百步,甚至是退到了零,退无可退。他当我,只是一个陌生人。不相干的,陌生人!
  心彻底地空了,泪流下来。这一刻,我对天起誓:再也不要自己这么贱,这么无能,这么软弱。从现在开始,我决计不再爱他,我会结婚,会忘记他,会嫁给任何一个男人,但是,我不会再为宋宜中掉一滴眼泪!
  似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宜中的声音:“喂?喂?白术……”
  我微微清醒,重新拾起话筒:“我在听。”
  “你生气了?”宜中有些不安,“我好像答应过今天请你喝茶的,是不是?又悔约,不好意思……”
  他的声音温柔,低沉,些微的留情更令我心痛神驰。我抓紧话筒,用力地几乎攥出血来,冷冷地,一字一句回答:“错了。大师兄,是我要请你喝喜酒,可惜你大概赶不回来了。”
  我的心在那一刻死去了,宋宜中,从今往后,我与你,恩断义绝!
  花香蝶恋
  一生不知替别人扎过多少婚礼花球,这一次,轮到我自己。
  有那堂黄花梨木家具作伴,很容易便把新宅当自家。
  那堂家具,当年由宜中代为中介售出,却由叶子臻帮我赎回。
  结婚前夕,我问子臻:“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为什么要后悔?”他答,“我千辛万苦才娶到你。”
  “但是你爱我吗?”
  “我不知道我自己到底有多爱你,不过,我可以确定不会爱别人多过爱你。”
  我无言,也许这便是幸福了。虽然我知道自己爱的不是叶子臻,但是也不会更爱别人,我会努力做他的好妻子,一辈子并不长,一声不响地暗恋宋宜中都可以一晃眼过去十年,陪着叶子臻吵吵闹闹几十年应该也不会很难过吧?
  不能原谅宜中的背叛。他竟然以去北京工作来逃避这次十年之约!一个人的心可以承受几次打击?我等待宜中,从十二岁到二十二岁,整整十年,眼看着他结婚,生子,开诊所,换女朋友,可是等来等去没有我的戏份。
  就算配角,就算跑龙套,就算只是做游戏,让我参加这个游戏好不好?为什么就是不肯带我玩?我不敢要求太多,不要求他专一,甚至不要求他长久,只要他跟我说一声爱,难道一次也不可以,骗骗我也不可以?
  我终于是累了。
  没有人通知宜中我的婚宴日期,可是就在进行曲响起的前一分钟,他打来手机。我姐姐代接:“师兄呀,我是白芍,白术今天结婚,你知道吗?我们现在都在礼堂呢。”
  结果宜中只得说“保重”。
  这些,是三日回门时姐姐告诉我的,我听了,半晌无语。
  白芍说:“说来也是我们失礼,你突然决定结婚,准备得这么仓促,都没来得及通知师兄。不过也许小李子会告诉他。”
  小李子不会的,我知道。如果小李子告诉了他,他就不会在那个时间打电话来,要么早一天,要么晚一天,不会在结婚进行曲响起的时候打电话给我。
  那个没有接到的电话令我耿耿于怀。他要对我说什么呢?他拒绝了我的痴情,独自远走北京,现在又打电话来,为什么?他后悔了?
  永远再无法知道答案。
  白家女已经做了叶家妇,从此我是叶子臻太太。漫漫长日里苦苦克制自己不要心猿意马,可是到了晚上……
  晚上,梦魂不受拘束地飞越千山万水,或是凄风苦雨,或是飞花弥漫,我一个人走在北京的街道,寻寻觅觅,形影相吊,踏着梧桐落叶凄凄地喊:“宜中,宜中。”
  永远都在找。夜复一夜。
  梦里的宋宜中虚无缥缈,总是以背影对我,偶尔回头,亦面目模糊,身形飘逸,仿佛随时会烟消云散。难以名状的忧伤和不可捉摸,茫茫的恐惧和绝望,黑夜无边无际。
  我常常在啼哭中醒来。
  幸好没有说梦话的坏习惯,不然一定天下大乱。
  相思和愧疚像南辕北辙的两列马车,将我拉扯得几欲崩溃。回娘家时被姐姐看到一脸憔悴,不客气地质问叶子臻如何辣手摧花。
  子臻狼狈应招:“也许是工作压力太大吧?白术一直说不喜欢当老师,我已经几次劝她辞职回家做太太了,姐姐帮我劝劝?”
  白芍最喜欢替人做主,当投资顾问,立即献计说:“做家庭主妇呢,未免太早了点。不过老师这行也的确不是人干的,工资又少,操心又多。依我说,不如让妹妹开一家美容院,请两个小姑娘做帮手。规模不用很大,但档次一定要高,要有特色,专门赚有钱女人的钱。不用说别人,我就第一个光顾你,还替你拉客户来。”
  子臻立即赞成:“开美容院,生意是不愁的,又适合白术。姐姐最有经济头脑了。”
  姐夫笑:“那还用说?只要和赚钱有关,白芍就是第一顾问。”
  妈妈有些迟疑:“但当老师说什么都是一份正当职业,开美容院,不是和我一样了?”
  “那就不叫美容院,叫美容诊所,妹妹懂一点医术,可以把美容和医疗结合起来,做个美容专家,更容易吸引客人,比较专业嘛。”
  子臻鼓掌:“姐姐的话句句都是金科玉律,改天著书立说的话,可以写一部《点石成金秘笈》。”
  妈妈也欣然接受:“这样也好,诊所就开在我的店附近,互相也好有个照应。”
  自始至终,仍然没有人想过要征求我的意见。
  也罢,枕边人不是心上人,婚姻使我有深深的不洁感,无法再面对学生们天真的笑脸。
  美化人的脸,总比美化人的灵魂来得容易。
  太神圣的使命感不适合我,说到底,我只是一个胸无大志的小女人。
  递辞职信时,校长很震惊,也很痛心:“你要辞职?白术啊,你是咱们学校的重点培养对象……”如此一番感慨之后,最终还是肯了。
  就此结束了我一年来为人师表的蜡烛生涯。
  从此整个中学里,再没有一个语文教师会讲标准的普通话。但这不是我的错,这么低的薪水,怎么可能留得住稍微有点活动能力的老师?教师这一行,越来越被一些农村学生视作进城的跳板,但是就连他们,如果可以说得好普通话,又有一点社会关系,也会很快离开校园的。
  留得下来的老师,因为在传道授业解惑方面并不足以做个称职的老师,就只好更加严格地对学生管头管脚,诸如不许说话不许跑跳之类,于是教师的形象一天比一天更像狱卒。
  这么着,我在半年内从为人女变成了为人妻,从灵魂工程师变成了美容院老板娘。
  美容院就开在妈妈的花店对面,叫做“花之韵”,花之韵美容诊所,服务项目包括花粉美容,香薰护理,妇科按摩,鲜花食谱,总之兼美容与医疗于一体,百花治百病,奉还如花似玉的你一个称心如意的花容月貌。
  娇绿晶莹的苹果糕盛在珐琅掐丝玉瓷碟子里,逢人便派,见者有份,外带一份酽酽的花果茶。开业没多久,已经拥有大批回头客。
  那些附庸风雅的太太和白领小姐们,就是不做美容,也喜欢得闲便到店里来坐,喝杯茶,聊聊天,讨论养颜之道或者交流驯夫经验。
  “夫妻是最不可信的一种人际关系了,做女人的,当然还是自己手里有点钱才有保障。”
  “正是。有个男人倚赖是女人最大的福气,可是也最不安全。尤其三十岁的男人最不可信,手里有点钱,交际面又宽,体力精力都刚刚好,哪里肯守在家里?和我们竞争的又全是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大学生也有,舞小姐也有,莺莺燕燕,简直防不胜防。”
  “那怎么办?”
  “能怎么办,以不变应万变了,第一要努力赚钱,第二要努力年轻。有了钱才有自信,有了自信才会漂亮。最好就像白小姐这样,自己开一家店,又有自由又有面子。”
  我笑,忍不住加入进来:“那些男人,喜欢主动的女孩还是矜持的女孩?喜欢大学生还是舞小姐?喜欢追别人还是被人追?”
  太太们一齐笑起来:“来者不拒,哪有一定之规?说穿了,都只是逢场作戏,只要不是自己家里那位,什么样的女孩都一样,就图一个词儿——新鲜。”
  新鲜?我将一双手浸在温水中,水面上漂浮的,是各色新鲜的花瓣,姹紫嫣红,映着我一张桃花脸。
  再美的脸,看多了,也就不再新鲜。
  “新鲜?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你以为还有什么更高尚的理由?”锦榻上的人幽幽叹息,“许仙娶了白娘子还记挂着小青;唐伯虎千方百计点了秋香回家又冷落闺中;张生没等和崔莺莺成亲已经会对红娘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得陇望蜀,喜新厌旧,本来就是男人的天性。”
  花粉面膜拌着花瓣蜂蜜调试妥当,一层层刷墙那样涂在女人的脸上。连眼睛也盖了纱布,厚厚堆上两坨薄荷绿泥。只留下一张嘴,仍在絮絮于男女是非——
  “图新鲜也好,新鲜劲儿过了,自然回头是岸,不会当真动摇根本,波及婚姻。大多数男人寻找外遇,都是从开始已经留好后路。每一步都在计划中进行,确定了不会留下后患才肯说些反正不用兑现的甜言蜜语。就跟参加舞会一样,曲终人散,要的是那个游戏的过程。”
  说得如此佻挞,但是我不肯信。
  我的爱情理念不是那样子的。不是一首曲子一支舞那么简单,而是像作曲的人,所有音符都早已存在于冥冥的灵感之中,只等福至心灵的瞬间,一触即发,行云流水,奏出最动听的音乐。那是花前月下的相依相偎,那是美梦成真的衷心感恩,那是我与意中人执手相对,竟无语凝咽。
  然而,我终于还是嫁了自己不爱的人。我的爱情,在没有开始时已经结束,只有更加可悲。
  因为不同情,反而安详从容,给人气定神闲、超然世外的淡定感。
  “月季花12克,当归、丹参各30克,碾碎成末,以黄酒浸之,密封七日夜,加入碎冰糖50克搅拌。每服15至30毫升,每日两至三次。可治疗痛经。”
  “牡丹花12克,研为细末,50克梗米煮粥,加入白糖20克,每日两次,空腹服下。可活血调经。”
  “玫瑰花15克,去净心蒂,取花瓣与煮熟去壳的鸡蛋共置锅内,水煮十分钟,去花瓣,加入红糖,吃蛋饮汤。每日一剂,可行气解郁,静气安神。”
  娟秀的细字小楷,写在印花笺上,内容与形式都香艳,药方有如情书。就算不治病,也可以安心,伴着阵阵花香,催客人入梦。
  临走再赠送一包花瓣用来入浴,生意不知有多好。
  春兰秋菊,转眼又是一年,雇员增加数名,店面扩大了一倍。信不信都好,并没有多么刻意经营,完全是顺风使舵,却无心插柳地,当真做起精明的老板娘来。
  连姐姐也要赞我能干:“小小一个美容院,真还被你打理得风生水起,照这样子,不用一年就可以开分店。不过,你也别光是顾了做生意,也拨点时间精力出来管管你老公才好,结婚一年,新鲜劲儿过了,成熟劲儿还没上来,最危险不过。”
  姐姐的话并非空穴来风,子臻处确有绯闻传来,说他与一位姓胡的拍卖行小姐打得火热。
  我有一次和姐姐妆扮了,掩身在客人堆里悄悄去看过那位小姐主持交易。
  哗,雷厉风行,手挥目送,端的是要口才有口才,要身材有身材,别说给子臻这种二世祖做情人,就是让市长明媒正娶了去任外交夫人,也当得过了。
  我有些替她不值。
  但是爱一个人是没法子的事,又有什么值与不值。她之于叶子臻,也许正如我之于大师兄,是不计代价,不求结果的。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只是,子臻的心,在她那一边多些呢,亦或在我这边多一些?
  姐姐问我:“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要不要一哭二闹三上吊?”我是真的没主意。
  “千万不要。”白芍正色告诫:“这三招,吓唬那些国家公务员或者还有点余效,他们要面子,最怕别人说闲话。但叶家是商人,才不在乎绯闻,搁在从前,三妻四妾也视做平常,反正他们有钱。”
  “要不我与子臻好好谈谈,用情感打动他?”
  “也不好。他要肯骗你还好些,当真承认了,那时候你不闹都不行。闹起来,又大家没面子,反而不好收拾。”
  我不耐烦:“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索性装不知道还好些。”
  “暂时也只有这样了。”姐姐愣愣地叹:“百花医百病,到不知有没有一种花,可以吃了后教男人学会专一。”
  原来喜新厌旧真是男人本性,无药可医,就连精明的姐姐也束手无策。
  我们没有再继续跟踪那位胡小姐。
  叶子臻身为地产商独子,想必不难为他的新欢另购香巢,金屋藏娇,也许那里有另一堂名贵家具,也许那里是另一个家。
  都与我无关。
  我并不在意与别的女人分享他的心。只为我自己的心,也从未完整地属于过叶子臻。
  但是没想到她居然会主动来找我。
  “我叫胡司容。”她自我介绍。
  午后,蝉叫得急躁,两台空调对着吹,也不能制造一点清凉。
  她流着汗,汗流得很急,脸上红红的,不知是热是躁,说:“我想做美容。”
  我点点头,打发服务员招呼她。
  她更加急:“可以请老板娘亲自替我做吗?我出三倍价钱。”
  我看着她。
  她低下头,急急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老板娘不会在乎这点钱,我是想说……”
  “我替你做。”我打断她,不想她再为难下去,“我当然在乎,开店营业,就是为了赚钱。来,这边请。”
  我引她入单间,点燃香薰灯,滴入玫瑰精油,以康乃馨做面擦,蘸温水轻轻拂过面颊,垫着百合花瓣轻轻按压她脸部穴道,令其湿润,松弛神经。
  但她紧紧地皱着眉,无法放松。
  我想起那日与姐姐去偷看她主持拍卖,原来,当我在窥视她的时候,她也一样在顾虑我。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可是我并不想与任何人开仗。
  这样近距离地注视她,一样样把磨砂膏洗面乳按摩霜施用在她的脸上,而她只能被动地闭着眼睛任我打量,眉端始终紧促,大概有些后悔把自己置于这样一个失去保护的境地。
  真是一个美丽的女子,额头饱满光洁,长眉入鬓,鼻管笔直,神情间因为充满戒备,反而有种难以形容的冷艳。人家说鼻梁正的人修身必正,然而她却自甘堕落,沦为人妾。
  但谁又能说做妾的人便是心术不正呢?我不也是时时刻刻惦记着别人的丈夫?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既不想做鹬,亦不想为蚌,更不愿让叶子臻坐享渔翁之利。
  因此平心静气,一言不发地完成整个美容过程,替那胡司容均匀地涂上花粉面膜,嘱她好好休息,便欲退开。
  她唤住我:“请等等。”
  “最好不要说话。”我叮嘱,“你上了面膜,要少说话,少做表情,不然前功尽弃。”
  “白小姐,听说你懂医术,是吗?”借着面膜盖脸,她好像安定下来,安心与我剑拔弩张,决一死战,“这里是花之韵美容诊所,既然是诊所,也给人看病吧?”
  “那要看是什么病了。我只会些民间方儿,哄人玩的,求个安心。”
  “听说白小姐是中医世家,不知能不能帮我把把脉?”
  龙凤如意的香薰灯里,飘出袅袅的玫瑰香。
  玫瑰精油,是玫瑰花的魂。花谢了,嫣红褪尽,芳心不死。不知几十朵玫瑰的魂,才能凝聚一滴精油。
  这屋子里,徘徊缭绕的,是成千上万朵玫瑰的魂。暗藏幽怨,伺机而动。
  我搭在她腕上的手指一动:“你怀孕了。”
  “是。”她无耻地回答。脸上是面膜,眼上是眼盖,全副武装,看不到一丝表情。“我怀孕已经三个月,寝食不安,坐卧不宁,好没安全感。去了几家医院,吃了许多药,都不见好。白大夫有没有妙方儿?”
  她称我大夫,要求一味药。而药方,其实早由她自己开出来,只要我按方调制,再送她启唇笑纳。
  我忽然笑了:“你放心。”
  “放心?”
  “是,只要放宽心,自然睡得稳吃得好。”
  “你帮我吗?”
  “我尽力而为。”
  “可是我并不要求你尽力。”胡司容小姐翻身坐起,一手揭去搭在脸上的纱布,白色面具里露出晶光闪闪一对眸子,“我只希望你什么也不做。”
  “躺下来,我帮你洗面。”
  “谢谢。”她懒懒地躺下来,自言自语,“我这几天会找他谈判,让他给我一个答案。我只希望,不论他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你都不要阻止。”
  我在当晚搬回娘家去。
  子臻惶急:“那女人跟你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她只是请我帮她做美容,把脉。”我轻轻掰开子臻的手,“我想给彼此一点时间,让大家都静下来好好想想。”
  “你是说,我还有机会?”
  “绝对有。”我不是大度,是真的不在乎。
  我甚至轻吻子臻面颊,“我支持你的一切决定。”
  但子臻只是不放手:“白术,我们谈谈,谈谈好不好?你别急着走。”
  “好。”我坐下来,禁不住好奇,“你们怎么开始?”
  “呃?”
  “是怎么开始的呢?你先看到她,或者她先猎中你?谁说第一句话,谁走出第一步,怎样开始第一次约会……”
  我是真的好奇,好奇至心痒难挠。“两个不相识的男女,从遇见到心动,一直发展到肌肤之亲,是个很漫长的故事吧?你哪里有那么多时间去猎艳?你又要帮你爸爸做生意,又有那么多应酬,而且每晚也都要回家住,怎么会有那么多时间去应付另一个女人?”
  子臻十分地窘,连耳带腮红成一片,如火烧云。噫,这男人尚知羞耻,道行远不如他的新欢深。胡司容面对我时,不知多从容。
  扰攘半晌,到底还是走了。
  在出租车里,看到路的灯光和满天的星。在西安看到星空是不大容易的,这里埋了太多的皇上,经过太多的战争和杀戮,以至于阴霾蔽天,很难见晴。
  忽然觉得深深寂寞。无论相爱与不相爱,百年之后,你我她也都将化为一掬黄土,其间尔虞我诈,究竟所为何来呢?
  风压抑地哭泣。风中断断续续地传来大秦腔哭一样的唱词:“南方的秀才北方的将,陕西的黄土埋皇上……”
  如果风力够强劲,揭地三尺,那么埋在地下的秦王宫武皇墓就都会暴露出来,帝王将相的白骨搅在一起,分不清谁贵谁贱。
  但是我心底的秘密始终不会暴露在阳光下。
  兵马俑是活的,我心是死的。
  千古沉冤。
第3部分
  我拢起大衣的袖子敲门,见到妈妈,只说子臻出差,我回来住段日子。
  妈妈很高兴我回家陪她,完全不疑有诈,絮絮叨叨,看电视也看得兴高采烈。
  “子臻去哪里出差?什么时候回来?要说我这辈子有什么可高兴的,那就是你们姐俩儿都长得好,又嫁得好。虽然没儿子,也心满意足了。”
  “隔壁李嫂的儿子找了几个女朋友,都谈不长,几个月便吹。吹了再找,找了再谈,谈了又吹。李婶羡慕死我了,说我幸亏没有生儿子,不然就算赔老命给儿子做保姆,都还要被媳妇挑剔手脚不够快。最好就是做完保姆,再倒过来给东家开工资才顺心。”
  “这电视真是没有什么可看的。可是可靠,每天到点就开始,让人觉得有盼头。”
  这便是人生的真谛了,不怕等待,只要有盼头。
  我有些心酸,妈妈是太寂寞了,这一年来,颇为见老,一句话反覆说两遍,隔几分钟再说一遍,不停歇地制造声响,却只有更见冷清。
  我问她:“邢先生最近还来过吗?”
  “什么邢先生?”妈妈皱眉,“这孩子,说话没头没脑。”
  我苦笑,这便是老辈人的心机了,只要一句不知道,就可以把事实否认得一干二净。
  现代人才不肯瞒,现代人活得最干脆不过,如胡司容,明明白白打上门来,贼喊捉贼,还喊得比谁都响亮。
  最苦的是我,不老不新,活在夹缝中,左右都是错。
  妈妈仍然在聒噪,说完左邻说右舍,总之说不到自己身上。这次我学了乖,不论她说什么,都只是咧开嘴笑,睡下时只觉两边腮帮隐隐作痛。
  到这时候才真正郑重起来。如果我和子臻离了婚,漫长的后半生,便也与母亲一样聒噪而清寂吧?
  再不如意的婚姻,也是一个伴儿,是人就不能免俗,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家人的面子考虑。魂受梦与的人是谁没关系,只要举案齐眉的对手戏还是由那个叫做丈夫的角色来完成就行了。
  隔天子臻打电话来约我吃午饭,说在粉巷咖啡厅订了台子。
  梳妆之际,只觉有如约会。
  一切好像回到恋爱时。
  我和子臻其实没有真正恋爱过。
  我们从小相识,他一早已经知道喜欢我,隔了许多年重逢,还愿的心胜过一切,而我正好想找一个人来结婚。我们一拍即合,齐唱一曲《凤求鸾》,看起来也算是琴瑟相谐,恩爱夫妻了,其实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遇到胡司容,爱上胡司容,也许才是子臻生命中最真心的一次恋爱。
  我没理由怨恨他。
  粉巷,名字香艳,传闻亦旖旎。据说解放前曾是西安城里一等一的脂粉风流场所。
  沿街建筑的风格十分特别,充满明清色彩,楼阁精致,重帘叠幕,完全是《金瓶梅》里潘金莲初遇西门庆的布景。走在街心,踏着青白的石子路,耳边恍惚听到丝竹之声,仿佛小楼上随时会有一扇木格子窗“吱呀”推开,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呼唤:“柳红,小翠,春花,接 ——客——啦——”
  然而查地方志,却说明所谓“粉巷”,并不是烟花脂粉的“粉”,而是因为明清时此街面粉作坊较多之故。
  反令我惆怅。
  世上的误会太多,无论是一条街还是一段情,莫不暗藏玄机,阴晦难鸣。
  子臻早已来了,见到我,满脸羞赧,好像昨晚的红云,到今天都没有褪。
  “老婆,你能不能原谅我?”
  “那么胡司容呢?她打算原谅你吗?”
  “我已经决定和她一刀两断,不过,她要求分手费五十万。我答应了。”
  “分手费?”我诧异,原以为这种事只有在小说里才看得到,原来真有拿钱摆平感情这档子事儿。“五十万是怎么算出来的?感情损失还是青春损失?”
  子臻更加羞窘。
  我不好再问下去,心里还只管纳闷儿。他们是怎样谈判的呢?有
  没有讨价还价?是涕泪交流地分手还是明码实价地决算?
  左想右想猜不出。
  还以为胡司容痴心一片,情义无价呢,原来值五十万。倒不知,如果子臻最终的决定是选她而弃我,又将付我多少赡养费?好歹是正妻,总该多三成吧?
  子臻脸上的红潮退下来,忽然叹息:“白术,你终是不爱我。”
  我诧异,失贞的是他,何以反守为攻先发制人?
  但是接着我明白他的意思,整个过程中,我好像的确平静宽容得太过分了点。我包容他,又包容那女人,自始至终,只想解决问题,不肯稍微动怒。
  能够对一个丈夫如此大度的,要么就是神,要么就是不爱。
  而我当然不是神。
  结果轮到我道歉:“是我做妻子不合格,对你关心不够。以后我注意就是了。”
  于是双双回家去,继续扮演恩爱夫妻。
  世上的好夫妻,有多少不是委曲求全的呢?
  所以大团圆结局的文学作品大多划归浪漫主义,悲剧结尾的才是纪实。
  换你心为我心
  水仙花开时,妈妈告诉我,宜中回来了,明天会来拜年。
  我刚调好一杯蜜汁果茶,忽然整个人失去控制,握着茶杯端又端不起,放又放不下,左右送不到唇边来,只听得杯子碰碟子上下齿一起打颤。
  春节,是中国的大节日,徒弟给师母拜年,天经地义,雷打不动。宜中在西安时,原本每年都要来的,但是他去北京已经一年多,蓦然重逢,倒仿佛隔世相见。
  妈妈说:“宜中在北京的研究项目,结果出来了,有三种新药都申请了专利权,他占着很大的股份,这次回来,要重开宜中诊所,北京研究所投了大笔资金,算是北京的分公司,宜中是执行董事,这一次,事业真要做大了。”
  我终于不得不见到他。
  说“不得不”也许矫情,如果当真想避,总会找到藉口避得开。
  但是也许内心深处,我并不想避开他。
  我贪婪地看着他,贪婪得要可怜自己,不舍错目。他似乎有些见老了,眉间深深的“川”字纹是新添的,时隐时现,仿佛有话欲语还休。
  让我心酸的,是他也久久地回望我,半晌不能转眸。
  所有的心事尽泄,在一个不设防的时辰,在烟花次第响起,家家户户去旧迎新之际,我和宜中,不需一句话,终于第一次明明白白地,以目光倾诉尽所有的相思与爱。
  炮仗惊天动地那样地响起来,有眼睛的人都会清楚地知道这屋子里发生了什么。
  但是没有人说破。
  姐姐努力地制造喧哗,插在我和宜中之间,向小李子怀里接过胖胖的宝贝来逗弄笑赞着,又给了厚厚的压岁钱。小李子教宝贝拱手说谢谢,又教他给婆婆拜年。
  妈妈笑着,笑得尴尬而僵硬。
  然后便开席了,每个人都对每个人不住地劝酒布菜,可是桌上的菜,始终不见少下去。
  各自心事如磐,眼光如麻。
  小李子很快告辞,拉着宜中离开,一家三口挤挤挨挨地走出门,连背影也相连,丢下我,孤零零如断絮,无论如何粘不上去。
  姐姐拉我到小屋窃窃私语:“原来你喜欢大师兄?”
  “是。”我勇敢地承认,“从小,到大,我只爱过他一个人。”
  “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没有开始。”
  “你是说,你是暗恋,一厢情愿?”姐姐诧异,“可是不像呀,姓宋的明明对你用情很深。”
  “真的,姐姐,你真的觉得大师兄也喜欢我?”
  “我是过来人,什么事瞒得过我这双火眼金睛?宋宜中整个晚上失魂落魄的,不只是我,小李子也早看出来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今晚回去还不定怎么兴风作浪呢。”白芍叹气,“小妹,你这次恋爱可真是一枚苦果。”
  “这苦果,我吞了十几年了,早生根发芽、茁壮成长了。”
  “大师兄有什么好?”
  “叶子臻又有什么好?”我蹙眉,“我跟他朝夕相处一年半,使劲儿挖掘也找不出他有哪一点好过宜中。不然,或者可以悬崖勒马。”
  姐姐笑了,兴致勃勃拿出纸笔来算帐,把爱情测验当成一盘股局来计数。“那,男人呢,分钱权才情貌五个评分标准,如果满分一百,那么这五项各占二十分。这边是宋宜中,这边是叶子臻,我们来算一算谁的分数高。”
  白芍在做姑娘时,一周七天约会排满,舞伴每晚都不同,感情生活不知多丰富多彩,然而婚后因为工作压力过大,忽然间停手罢战,一身武艺荒废多年,十分地不甘心。如今在我身上找到好题目,真八卦得可以,当下笔走龙蛇,逐条列项,仿佛分析股票走势:“咱们先算钱,钱上头,叶子臻肯定占满分了。”
  “不见得。”我大大地摇头,“子臻的钱是他家里的,又不是他自己赚的,也不由他自己分配。宜中却不同,他白手起家,从小学徒做到大公司的执行董事,一分一厘都是自己赚来的,凭的可是真本事真才干。所以,宜中的分数应该比子臻高,如果给宜中15分,子臻最多是及格,12分,根本不能算有钱,只不缺钱就是了。”
  “算你有理。下一项是说权,不用说,你肯定又是说宜中的公司是自己的,子臻的职位是他爹给的,子臻不如师兄吧?”姐姐大笔一挥,加减乘除,“那就还是师兄15分,子臻12分。该算才气了,才气上你怎么说?”
  “当然宜中赢。宜中懂医术,又旁学杂收,不论说什么都能与我合拍。”
  姐姐不同意。“为人是公平点好,你跟我说过子臻的见识也很丰富的,不然也不会帮我们家赎回那堂黄花梨木家具,而且又懂得玩,没宜中那么古板,死用功。现代人的才学,不能光是天文地理,也得有些浪漫情趣才好。子臻在玩上,可算精通。”
  “那也不一定。我的西餐礼仪可全是宜中教的,小时候,都是他带着我到处去玩……”
  “算了算了,就当他们打成平手,都是15分好了。”姐姐摆摆手,“现在该算什么了?情?哗,这一项可是子臻占绝对胜算。你别忘了,宜中呢,是你暗恋人家;子臻,才是他追的你。他对你的感情,当然好过宜中对你。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最高赞美,就是肯向她求婚。而且,宜中为人又花心,女朋友不知多少。”
  “子臻还不是一样?你忘了胡司容的事了?对婚姻不忠的丈夫,又有什么感情可言?”
  姐姐叹息:“也是。向男人要专一,比跟公鸡要蛋还难,这一条免了,两个人都只有零分,不计数。最后一条,最后一条是貌,子臻比宜中年轻十岁,总该多十分吧?”
  “多五分已经勉强。宜中看起来最多只有30岁,一点点皱纹,只会让他更成熟有味道,风度气派比子臻可潇洒多了。”
  姐姐瞠目,不住摇头:“真没见过有像你这样做太太的,可着劲儿损自己老公。你呀,心早就野了,别说叶子臻,就是刘德华、李嘉诚站在这里,也会被你挑一堆毛病出来。总之世上只有宜中好,其余一切是垃圾。你中蛊了你!”
  “是呀是呀。”这一回我终于点头,“大师兄精通医术,说不定真是给我下了什么痴情药也说不定。”
  姐姐也笑了:“不过说的也是,送宜中也不知怎么搞的,年轻时比同龄人都显得成熟,过了这十来年,又比所有同龄人显得精神。男人的好处,他可都占尽了。”
  我们两姐妹对着忽而长吁短叹,忽而嘻嘻哈哈,直聊到月落星沉才歇息。最终姐姐说:“想爱就爱吧,小心别让叶子臻知道。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婚姻管婚姻,恋爱管恋爱,开心就好。”
  姐姐向来没是非观。
  或者说,姐姐是非向来分明,总之自己的家人做什么都对,别人则怎么都不对,恨不得日月星河都随我心,潮汐不必跟着月亮走,月亮不必围着地球转,都只以我意志为转移便万事皆安。
  聊得累了,她挥一挥手:“睡吧睡吧,明天我还得陪你姐夫去他家拜年。”
  但是怎么睡得着?
  我伏在枕上辗转反侧。睁眼闭眼,都看见宜中一双俊眼,含情相向。
  罢罢罢,白白咬牙切齿发毒誓,又苦苦地修行两年,一见了他,功力全废,不必对方一兵一卒,甚至不必说一句话,只是双眼那么一睃,我已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这一刻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让我知道,我爱他,我爱宋宜中。爱上一个人是没法子的事,我早已堕入轮回,万劫不复。
  爱上他,是我的命。
  初三是宜中夫妻在酒店设宴回请我们。
  姐姐随姐夫去了外地,子臻说有应酬,只有妈妈和我赴宴。妈妈虽然没有明说,颜色间并不大喜欢让我陪她。我明知这是鸿门宴,却不甘逃避,假装不懂妈妈的意思,一大早便起来梳妆打扮,把十几套衣裳换了又换,试了又试,存心与小李子一竞风采。
  然而再没有想到,一进酒店,已经迎面看到最不该见到的一对人物。本能地身子一矮,藏到妈妈身后去,急急地说:“我们换一家酒店吧。”
  小李子不明所以,还只管问:“已经订了台子,怎么忽然要走?”
  妈妈叹口气,只道:“出去再说。”
  出了酒店,我已经兴致全无,自己的老公都管不住,还与别的女人斗什么气?这世界真是公平,我惦记着人家的丈夫,而我的丈夫,在同人家偷情。
  小李子莫名兴奋,本来就是铆足了劲儿要来对付我的,没想到不战而胜,十分得意,控制不住地咯咯笑:“做贼的不怕,捉贼的倒怕?白术,我要是你,我就走上前去把桌子掀了,一巴掌打得那狐狸精找不着北。”
  狐狸精?我失笑。胡司容可不是姓胡?
  妈妈还在替我遮掩:“也许是公事……”
  “不是公事。”我叹息,失败到这种地步,反而无所谓,索性全翻出来讲,随他们笑去,“我躲开他们,不是怕,也不是气,只是不想听他跟我解释。到时候,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个女人叫胡司容,是子臻的情人,他们来往已经有一段日子了,中间分过一次手,我还以为断了,原来还在联系。不知道是一直藕断丝连呢,还是最近才死灰复燃的,不过也都没什么所谓了。反正不是胡司容,也会是别的人。叶子臻不会甘于寂寞的。”
  “你就这么由着他?”宜中青筋暴露,“白术,别让他欺你娘家无人,要不要我去找那小子谈谈?”
  “有什么可谈的?”我无所谓地笑,看不惯小李子幸灾乐祸的样子,有意装疯卖傻,逼自己扮淘气,“男人都是这样子的了。大师兄,你过去不也是一样吗,天天换女朋友。”
  “可是,叶子臻怎么对得起你?”宜中是真的动怒,“让我去教训那小子,他怎么能这样对你?”
  我忽然感动起来。即使所有的男人都朝三暮四,可是在宜中心中,仍然认为我理该遇到一个例外,遇到千挑万选后那最好的一个。是为了这个渺茫的希望,他才会那么自制地对待我吧?留着我,留给一个或许不同的男人,从而得到幸福。
  但是我只遇到了叶子臻,一个比宜中更加花心的纨绔子弟,二世祖。
  现在,他还有什么理由来拒绝我?冷落我?
  和宜中一起面对面地看到我自己的丈夫偷情,反而让我觉得轻松,甚至有丝莫名的快意。
  我反而同情起叶子臻来。他走到这一步,也许真不能怪他,毕竟,他曾经想过要悔改,还为此付出了五十万的代价。最终仍然还是要在一起,总是有点真感情的吧?
  爱就是一种纠缠。无论是使了钱的情欲,还是不要钱的情欲,只要不是明媒正娶,便是藏奸偷情,五十步笑百步,即使有金钱交易,也仍不无真心;便不取一文,也仍然是悖德逆道,原无区别。
  我自认是罪人,并不想扮贞洁,只对宜中说:“男人的心可以四分五裂,只要他的人一天在我身边,心里有没有我,我并不计较。同样的,如果我能得到一个人的心,也未必会计较是不是真的可以得到他的人。”
  当着小李子的面,这样明白的宣言,反而逼得他们哑口无声。
  反正是输,输得已经无可再输,也就是赢。
  回到家,子臻问我:“白天玩得高兴吗?”
  “不错,气氛挺融洽的,妈妈很开心,像年轻了几岁。你呢?应酬得怎么样?”
  “普通的客户见面,增进交流的,也许年后会有生意往来。”
  两个人说起谎来,都面不改色,对答如流。仿佛高手过招,势均力敌。
  如果一直都能这样大度,看得开,一辈子也不是不容易过的。我反正没打算对子臻三贞九烈,便也不在意他的不忠。还是那句话,五十步笑百步,他不过是比我早行一招就是了。
  晚上,我在镜前摆弄脂粉。子臻一卷在握,摇头晃脑:“红帐无尘白昼长,丫头日日待君王。”
  我随口问:“宫里的婢女不是叫宫女吗?怎么叫丫头?”
  子臻笑:“这你就不懂了。在古代,皇族们担心太子久居深宫,与世隔绝,通常会在宫中专门辟个地方养些小动物来对太子进行启蒙教育,比如带太子看公猫追母猫,看鸽子接吻什么的,还给那些猫儿狗儿封侯加爵。这个丫头呀,不是指人,而是指猫,是对猫的昵称。”
  “丫头是猫?”我有些佩服,“你知道得还真挺多的。”
  子臻受了鼓励,越发慷慨激昂:“自然间万事万物,都会适时发情,就像花应春而发,鸟应时而鸣。只有人,却一定要诸多启发,还要解开层层束缚,才能通灵。所以人是世界上最冷感迟钝的动物。”
  说着,他走过来,要与我同领那些猫儿狗儿都会应时而发的奥妙。
  我本能地推开,脸上忍不住挂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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