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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的下午茶》-西岭雪 着

_3 西岭雪 (现代)
  再高明的演技,在玉帛相见时,也不得不打回原形。
  我和子臻,都只是本色演员,上升不到演技派的水平。
  结果当晚子臻搬到客房去睡。分屋而居,好过同床异梦。不过也许,在今晚我们心中所想的事情,终于可以内容一致了。
  箭在弦上,是收回囊中,还是发弓射出?
  转眼已是十五灯节。
  我和姐姐相约了两家人一起去兴庆宫放灯。
  兴庆宫建于唐朝,一度夷为废墟,文革后重建。内中亭台阁楼,早已不复皇家气派,但青山笼翠,绿水长流,每到佳节,不是灯会就是花展,倒是老百姓应景凑热闹最喜欢去的公园。好像正月十五,只有去兴庆宫放了灯,才算是过节了,不然,总觉遗憾。
  灯做莲花五瓣,粉红晶莹,浮游水上。灯芯里,藏着女儿的心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之类。
  但是我心中的君,不是身畔的夫,而是十年前,在青龙寺后坡亲手采摘玫瑰花赠我的那个人。赠人玫瑰之手,经久犹有余香,十年不散。
  莲花灯迤逦而去,我和姐姐各自追着自己的那盏灯沿岸随行,渐渐走得散了。
  灯擅自靠向对岸,缠在水草中不肯再走,我折了树枝伏在栏杆上隔着溪水去勾,那盏灯只是眷恋着无名水草,痴缠不肯去。
  对岸的人说:“小姐,这是你的灯?我帮你。”随手一拨,莲花灯原地滴溜溜打个转儿,又向下游去了。
  我望着对面,满腹狐疑:“先生,谢谢你。”
  那人惊觉:“白术,是你?”声音清清楚楚地如钉子敲在砧板上,不是大师兄又是哪个?
  “宜中……”我忽然哽咽起来,顾不得石滑露冷,只一径跌跌撞撞地向前赶。
  那边师兄也沿着岸小跑起来,虽然隔得远看不清他的脸,可是我知道他在望着我,我们的眼光穿越了黑暗,已经比身体先一步于空中相遇,交织。
  匆匆地走,匆匆地走,两个人终于在中间的桥头遇上了,双手互执,一时无语。正是我梦中的情形,是我对爱情最高的理解,最深的诠释。
  我们终于谁也不再骗谁,谁也不再多谁,相遇在一起,相爱在一起!
  “宜中,我,我……”我努力地咽着泪水,逼自己把话说完整,“这几天,每时每刻,我一直都在想着你。”
  “我也一样。”如石破天惊,他终于吐出这四个字。
  只有我才知道,说出这样的话,对大师兄来说有多么难。
  我也一样。
  换你心为我心,始知相忆深。我们的心,终于互通灵犀,终于同声同气,终于苦尽甘来,终于心心相印。
  我告诉宜中:“你一直都怕毁了我,现在,我已经循例结婚,而且已经分居。宜中,我看不出我们之间还有什么阻力,使我们有理由违逆自己的心。”
  宜中不说话,走过来,轻轻抱住我。
  忽然间,我松懈下来,泪水放肆地洒落。等得太久,一旦梦境成真,反而不敢置信。
  岸上的灯和水中的灯交相辉映,流离溢彩,宛如仙境。
  有船夫摇着桨自桥下经过,提声问:“先生太太,要船吗?”
  一条船。十年修得同船渡,白年修得共枕眠。自古以来,浪漫凄艳的爱情故事总是和船离不开:白娘子和许仙撑了伞,借了雨,相逢在一条船上;苏小小画舫到处,笙歌无数;杜十娘船至江心,散尽百
  宝箱;西施和范蠡挂冠归隐后,相偕相伴,泛舟西湖,享尽晓风残月……
  此刻的兴庆宫游船,便是西湖画舫;我与宜中,便是白蛇和许仙、西施和范蠡了。欲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这小船,便是洞房春宵夜;这莲灯,便是花烛照影红。
  远远地,依稀传来电视剧《白娘子传奇》的主题歌:“千年等一回,哦……”
  等了千年,才一宵团聚,多么难得,多么珍贵!我抱住宜中,紧紧地拥抱:“宜中,我再也不要同你分开,永远不分开。”
  理智退位,情感涌上来,如水漫金山,势不可挡。
  我们,再也不要分开。
  情人的下午茶
  再上岸时,我已重生。
  我不再是我自己,我是宜中的另一半。就好像,宜中也是另一半的我。
  仍然在桥头上岸,然后各自寻回自己的伴侣,分头回家去。
  除了河水同莲花灯,谁都不知道在走散的这空当儿里,发生过一些什么故事。我和子臻走散,宜中和小李子走散,但是我们找到了彼此。
  也许,真正失而复得的应该是我们。我们才是等了千百年,终于一朝重逢,得到团圆。
  桃花杏花李花次第开放,路边柳芽新发,一点一点地连成了线,又一条一条地连成了片,晶莹娇绿,风一吹便流下来,拂乱人的心。
  自以为春机暗藏,其实路人尽知。
  但是又有什么所谓呢?
  天有时阴有时晴,月有时圆有时缺,我终于等到宜中的心。那么以往的苦苦相思,伤心烦恼,都有什么所谓呢?叶子臻有了外遇,外遇有了孩子,那有什么所谓呢?
  我终于等到宜中的心。
  等了几生几世。
  夜里做梦,再也不会那么辛苦地寻寻觅觅。我已经找到了他,巫山云,沧海水,所有的心愿都落在了实处。等待,也是甜蜜,因为有指望,再无聊的等待也变得如一个游戏那么趣味十足。做美容的时候想着他今天会不会来,会不自觉地笑出声。花朝雨夕都被赋予了新的意义,人声市声听在耳中犹如仙乐。没事儿便到店门口打个转儿,望穿秋水,心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看到他打门前经过。
  宜中的诊所重开,规模大了数倍,已经迁至闹市区更好的路段。幸亏是这样,不然我们这样频繁地会面,迟早会被小李子撞到。
  我又恢复了煲花粥的习惯。
  总是在下午时分,有时阴,有时晴,但只要他如期而至,便是雨雪风沙在我眼中也如阳光明媚。原藤茶几上铺着手绣的茶巾,精致的食碟,细巧的银匙;水晶盘子里是桂花蒸饺和玉兰包,玉瓷瓶中是桃花荷叶梗米粥。甜品有香蕉玫瑰派,牛奶炸菠萝。然后是饮品,多半是应时鲜榨果汁。最后才是要细细品的茶,宜中喜欢清淡,我虽然无法学妙玉采集梅花上的雪来献给他,但是我有我的办法:就我是提早把花瓣与茶叶掺和窖藏,一层花瓣一层茶叶,让茶尽吸花瓣之香,而后以矿泉水烹之,其清香远溢,未饮先醉。
  当我和他对几而坐,闻香品茗,心底便会升起一股由衷的喜悦,如沐春风,整个人都暖洋洋懒洋洋,只觉生活从未有过的安适祥和。
  有时我们可以这样默默地对坐一下午,不说一句话,可是心底,分明已经说尽千言万语。
  店里那几个女孩子开始还有些好奇,每次看到宜中来都吃吃地笑,撒娇撒痴地调笑,及至后来见我俩都举止端庄,并没有什么打情骂俏的举止,便也都渐渐收敛,对宜中的到来习以为常,视而不见了。一些美容院的常客也都习惯了我店里每天下午都会有这样一位奇怪的客人到访,大方些的太太小姐们还会主动找他聊天,参与我们的下午茶。
  宜中以前有过很多女朋友,又擅谈,喜欢说笑话,只要他愿意,便总有办法让随时遇到的每个女人笑逐颜开。但是现在他变得沉默,稳重端庄得超乎寻常,与人对答,总是不卑不亢,适可而止。但是另一面,他又做得很张扬,走遍整个文艺路南北两条街所有的花店,订了他们店中最美的花让伙计按照时间表依次送到我店里来,连妈妈的“花之恋”也不放过。
  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每一天等待,每一次相会,都对我具有不同寻常的意义。无论等待与相会,我都会觉得满足,因为知道那等待会有结果。
  这是我理想中的生活,等他,盼他,与他相聚,相爱,直到生命尽头。虽然他是有妇之夫,我是有夫之妇,我们并不完全属于彼此,但是只要我的心扣着他的心,我也就觉得拥有了生命的圆满。
  他说:“我现在才知道,真正的爱情,是快乐里有一丝忧伤。以前的逢场作戏,现在看来,都只是浮光掠影,这一回,才是入心入肺。”
  这是我听到的最美好的爱情宣言。
  因为他的爱,使我平凡的生命得到升华,使爱不再是一个过程,而更是一种境界。
  然而我们都知道,这样的爱,好比水晶宫里的冰雕,经不起一丝暖风吹袭,时刻面临着溶化。
  是这种茫茫的威胁,让我们更加珍惜相伴的每一天,每一刻。如果有一天冰雕注定要融化,我们不得不分开,我已经拥有那么多美丽的回忆。它们,足以陪伴我的余生。
  在一个平静的黄昏,天边丝丝缕缕地飘着绯红的云,太阳缓缓落下,我提起盘龙紫砂壶来给子臻续了杯茶,轻轻说:“子臻,我们离婚吧。”
  子臻很震惊。
  我抢在他开口之前,逼进一步:“初三那天,我陪妈妈去酒店赴宴,是红楼酒店,我在那里,看到你……”
  子臻的脸上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半晌,终于说:“司容把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儿子。”
  一句话,胜过千言万语。
  她替他生了一个儿子,骨肉亲情,血缘大于天,他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她于门外?区区五十万,斩得断风月情浓,可是斩得断血脉相连吗?
  我原谅他,非常情愿地,好不勉强地原谅了他。
  或者说,原谅了我自己。
  从现在开始,我可以毫不踟蹰地爱宜中,不必有半分内疚惭愧,躲闪逃避。
  “每个男人都有帝王欲,只是,我无意于做你的三宫六院之一。”我凝视他,平静地提出来,“子臻,我们离婚吧。我什么都不要,明天就回娘家去。”
  “不,你别走,我走。”子臻果断地说,“白术,是我对不起你,就是你要分我半副身家也理所应当。我没别的什么给你,但是这所房子,以及这所房子里的一切,你怎么都要收下。这是我们的过去,现在都只属于你。”
  “我有花之韵,生活不会成问题的。花之韵是你的投资,我得到的已经很多。”
  “但是我理应照顾你一生一世。现在是我做得不好……”
  “不,是我不好,不够关心你,才会让别人有机可乘……”
  你推我让,好像君子国故事,看上去多么谦逊恩爱。然而内里全不是那么回事。
  妈妈和姐姐听说了,十分黯然。
  “一定要用离婚来解决吗?”姐姐苦劝,“留不住他的人,也留不住他的心,但是至少,可以留住叶子臻夫人这个名分呀。”
  “这个名分并不是我的理想。”我看着妈妈和姐姐,“他有了另外一个家,还有了孩子。我还要名分有什么用?对于那个三口之家来说,我才是第三者。”
  “小叶这么过分!”老妈发起怒来。一个孩子。这理由比什么都有力,有力到连我的老母胞姐都觉得离婚已经是不得已的选择。“离了就离了吧。他在外面有了孩子,那就是一辈子的事儿了。你就是不离,他的心也不会在你这边儿了。没孩子,好歹还有个浪子回头的时候,这孩子出世,又不能让他再缩回去,不如成全了他们吧。”
  说得这样伟大而委屈。
  然而真相并不是这样。至少不完全是这样。
  我所以要离开叶子臻,只是为了更完整而自由地去爱宜中。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子臻会发现我和宜中的事情,到那时他未必有我大度,说不定会说些难听的话来羞辱我和宜中的爱情。我不愿意看到那一天,不愿让宜中蒙受暧昧的指责,宁可防患于未然。
  找一个看起来更为高尚动听的理由来掩饰自己的真心,原是人的本性。
  从此我可以一心一意毫无顾忌地去爱宜中。
  太爱一个人的时候,可以忘记整个世界。我的世界里,只有宜中,他是宇宙的核心。
  春茶初收,我托相熟的茶叶店老板代为预订了半斤明前龙井,下午专门去取了回来,顺路又买半斤莲子。
  明前龙井,色如阗翠,形似莲心,故而又名“莲心茶”。
  我将莲子泡在温水中,亲手剥出碧绿的莲子芯来晾干,与茶同泡。其味微苦,但醒神明目,回甘更浓。
  我为它取名“心心相印”。相信宜中一定会喜欢。
  想象着等下和宜中同品“心心相印茶”的情景,剥莲子的劳动变得甜蜜而富有诗意。
  风铃叮咚一响,来的却不是宜中,而是一位不速之客。她身材高挑,丰满匀称,身穿兔灰色紧身羊绒衫,同色羊绒裙子,外披大红金针刺绣羊绒披肩,浑身上下不戴一件首饰,却偏有种珠光宝气的耀眼感——那志得意满的艳女,正是胡司容。
  我迎上去:“一年不见,你的气色好多了。”
  “多谢你的药方。”她坐下来,很自然地取过一枚莲子,帮我剥开。
  我婉拒:“茶性易染,你手上有化妆品,剥的莲子只怕于茶味不宜。”
  她有些尴尬,一双手伸着不是,缩回也不是。
  店里小姐见机行事,忙递过两张纸巾,顺便招呼:“胡小姐喝什么?”
  隔了一年,她们仍然牢牢记得她是胡小姐。由此可见每个人都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在我的失败的婚姻中扮演的角色。
  “你对茶很讲究,近乎要求完美。”她擦了手,恢复平静,淡淡地笑,“这样的人,通常都有洁癖吧?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是不是就是用来形容你们这种人的?”
  我忍不住讽刺:“怎么可能呢?这世上,谁还能要求完整的东西?苦争苦斗,得到的都是残渣剩饭。”
  “那也是多得到一点是一点的好。”胡司容很大方,是那种胜利者特有的大方和坦荡。“你也知道,叶子臻曾经给我五十万,要和我分手。我就想,他能给情妇五十万,就能给亲生骨肉一百万。所以我才一意孤行地把孩子生了下来,无非是想在多要一点,哪怕是残渣剩饭吧,剩鱼翅也好过剩鱼刺呀。反正,我本来也没指望能得到条全鱼。结果,没想到你还真把整盘鱼让了出来。”
  “你的意思是说,你没想到会有人笨到像我这样,全盘认输吧?”
  “哪有什么输赢?”胡司容淡然一笑,“人弃我取,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况且,叶子臻并没与完全忘记你,他对你,还是相当地在意。不过,毕竟付出过,也得到过了,总算一切都值得。我总得来跟你说声谢谢。”
  我忽然觉得灰心,饰演着同样的角色,可是人家就有本事把B角修成A角,配角修成主角。我却仍然停留在原位上,白白放弃影后宝座,跑到长篇电视剧里挤个小角色。
  多希望也可以有修成正果的一天。
  本想回敬几句的,恰好有花店送花来,大朵的白玫瑰,衬着凤凰草,白得更白,绿得更绿,夹着一张字条:“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我忍不住满面笑容地接过来,招呼小姐取来那只长颈水晶瓶子亲自插了起来。
  自己家里就是开花店的,我又做着花瓣美容的生意,可是有人送花,兴奋的心却还是和天下的女孩子一样。
  宜中随后来到,看到水晶瓶里插花的花束,会心一笑。
  我为他和胡司容做介绍:“宋先生,胡小姐。”没有身份,没有历史。
  宜中对着胡司容微微前一下身,坐下来,顺手取过桌子上的茯苓糕来吃。
  我说:“茶等一下就好。”
  宜中说:“上次的碧螺春就挺好,怎么又换样子了?”
  “这是今天才到货的顶级明前龙井,茶叶店总共才进了两斤,我就先要了半斤。”
  宜中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我睃他一眼:“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玩物丧志,就只会在这些吃的喝的玩意儿上费心思是不是?”
  “谁说的?我没说。”宜中只是抵赖,“民以食为天,谁敢说吃喝不是大题目?”
  “你没说?你笑得不怀好意,心里头说了。”
  胡司容站起来告辞,我送她出门,已经走出门口了,她忽然回过头来莞尔一笑,说:“现在我明白了。”
  我看着她的灰衣红巾招摇过市,渐行渐远,直到完全消失在街头人群中。
  现在我明白了。她说现在她明白了。
  我不知道她明白了什么。
  我沉浸在与宜中的热恋与喜悦中,不问寒暑。
  快乐有多浓,苦涩便有多深。不为人知的爱情故事,往往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热烈与疯狂。像秋天的枫叶,因为明知不久长,故而拼力一搏,红得妖艳。
  叶子臻很快知道了宜中的事,他约我在咖啡店见面,很含蓄地说:“你要小心。”
  “小心什么?天灾,还是人祸?”我淡淡地笑,“胡小姐好吗?”
  “她好……好惦记你。”子臻爽朗地笑,“司容说,如果你不是你,她不是她,你们一定可以做好朋友。”
  “我们是一样的人。”
  “连选老公的眼光都是一样的,所以才会先后跟了我。”他更加哈哈大笑。
  我忽觉不耐。许多女人会卖弄她们有过多少裙下之臣,以此来证明自己的魅力,虽然浅薄,但因为女人世界相对狭小之故,尚可原谅;然而男人,他们的天空那么高,也要把女人当胸花一样四处展览,未免可厌。
  但是曾经选择叶子臻做丈夫是我自己犯的过错,如今这个错误如此明白地摆在面前,不认错也是无用。
  我决定沉默。
  叶子臻却忽然忏悔起来:“白术,没有照顾好你是我的错,我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你,伤了你的心,要不,你也不会这么着……”
  我诧异。他竟然一厢情愿地认为我的堕落是因为他。子臻的自负我早就清楚,但是自恋到这种地步却还是令我瞠目。我惟有继续沉默。或许,他会觉得我是被他感动了,在为失去他而惋惜吧?
  最后,子臻感慨:“你说过,每个男人都有帝王欲,但是你不愿意做我的三宫六院之一。可是现在,你却要做宋宜中的西宫娘娘?”
  我笑了。这才是症结的所在吧?即使他曾经辜负我,却仍不愿我会背叛他。
  子臻对着我的笑容愣了片刻,痴痴地说:“白术,我不明白你。我们认识那么多年,我始终不明白你。”
  他不明白我,胡司容却说明白了。
  我再一次笑了。
  荷花开的时候,宜中去北京总部开汇报会,为期半个月。
  我只觉度日如年,那个每晚在陌生街头寻寻觅觅的梦又开始了,简直一天也不能忍受。
  打电话到北京总部去找他,接线生说他正在接另一个电话,请我稍候。我拿着话筒等待着,听到他的声音从彼端传来,是在同厂家谈某种新药的临床效果。
  我听到他的声音,沉着,稳重,男人在工作的时候,有超常的魅力。
  忽然之间,只觉整个心神都轻起来,顺着电话线悠然飞去。人还在西安,而我的魂儿,早已飞去了北京。
  第二天,我把店里生意交待给助手,独自飞去北京,径自找到宜中下榻的那间宾馆。
  宜中不在。明知道一个电话就会让他出现,但是因为太笃定了,反而不想打扰他,就坐在宾馆门前等。
  不知过了多久,蓦然一抬头,他已经出现在面前。
  那种感觉,仿佛隔世相见,两个人都一时失语,甚至也不晓得走近一步,就只呆呆地彼此望着傻笑。
  “白术,你真傻,真傻。”宜中后来一次次这样取笑我。
  我抱着他,揽着他的脖子,整个人吊在他身上撒娇:“宜中,我们私奔好不好?我们去云南,去大理,去西双版纳,去蝴蝶谷看百花齐放,看千万对梁祝翩翩共舞,好不好?好不好?”
  “我们私奔吧。”这成了在北京那个星期里我与他最常用的一句对白。因为明知不可能,固而喜欢千百次重复。
  真想就这样留在北京,不再回到西安,或者去任何一个城市,哪怕深山老林,只要我们在一起,不必再分开。
  “宜中,我们不要再分开了,永远也不要再分开!”我起誓一样,反复地说着。谣言重复千遍不也可以变成真理吗,也许愿望重复多了亦可梦境成真,谁知道呢?
  坐在大太阳下的公园里,他的大墨镜上倒映着荷叶荷花,如一幅水墨画。
  隔着墨镜注视他的眼睛,不会眨眼。
  “你在想什么?”
  我答:“怎么样做一盘荷花沙拉。”
  他笑起来。
  我看着他,我是那么喜欢端详他,贪得无厌。“宜中宜中,我已经等你十年,不要再浪费时间,从现在开始,我再也不要离开你。我绕了好远的路来找你,别再躲开我了。”
  “不会,再也不会。”他应承我,“我会还你许多个十年,还你所有的情。白术,我会要求离婚。”
  “离婚?”我反而愣了,“小李子会答应吗?”
  “我只有对不起她。”宜中长叹,“白术,让我们做一对罪人。我不能再辜负你,就只有辜负她。”
  “可我并不在乎你是不是已婚呀,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够了,不计名分。”我反而惶惑,要求他:“还是不要吧,不要提离婚,我有些怕……”
  “怕什么?”
  “怕要得太多,反而连眼前的也都失去。”我茫茫地,心烦意乱,“反正我现在可以和你在一起,已经很满足了。你找女朋友,我也找男朋友,你结婚,我也嫁人,我们两不吃亏,你并不欠我什么……”
  “我欠你一份专一。”宜中打断我,“这么多年,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感情的专一。但是现在,我想专一地爱一个人。不仅是不能辜负你,也是不能辜负我自己的心。我的心里,就只有你。”
  巨大的幸福感淹没了我,令我窒息。太快乐了,快乐得不像是真的。我紧紧地,紧紧地抱着宜中,不再懂得别的语言,只会喃喃地饥渴地热情地重复着两个字:“宜中,宜中,宜中,宜中……”
  这一年,我23岁,宜中35,我么都是第一次真正恋爱。
第4部分
  薄命怜我甘做妾
  如果当时我能预知宜中提出离婚会带来那样可怕的灾难,我绝不会同意他去和小李子谈判,而宁愿做他永远的寂寞情人。
  但是人的心是贪得无厌的,在我与宜中的爱像青草一样疯长的时候,我们就好像回到了童年时候,忘记或者说虽然记得但不愿去考虑一切的束缚与阻碍,而只渴望时时刻刻在一起,永不分离。
  那样的如胶似漆,那样的焚情似火,不再能忍受一丝一毫的虚伪与敷衍。相握的手,一分钟都不愿意分开;互望的眼,除了彼此谁也看不见。
  即使我肯忽视他仍在婚姻状态中这一事实,他自己,我亲爱的宜中,他已经不能再忍受对不起我。
  他说:“我一生为人风流,处处留情。但是今天,我才知道,真正爱一个人,是全心全意,心无旁骛。”
  这样强烈的爱,会遭天谴。
  太完美的事情都不可信,或者不可实现。但是被爱情蒙蔽了的我们自以为有勇气承受炼狱的地火。什么都想去试一试。包括提出离婚。
  为了这次莽撞的错误,余生我都将活在忏悔中。
  悔恨和思念像血液一样流淌在我的生命里,在我死的时候,化为蝙蝠飞去。
  预兆在那天早晨走进“花之韵”时已经显现出来。
  开启活动栅栏门,我嗅到一股植物腐烂的味道。是我储备的那些花瓣,昨晚下班时助手没有密封妥当,在暗夜里独自枯萎了。
  但是按常规没道理腐烂得这么快,而且其为浓郁,使这个阴冷的早晨平白遮上一层不祥的阴影。
  开了空调,我卷起袖子开始打扫,大冬天里也做得挥汗如雨。总算清理尽了那股异味,坐下来给自己泡一杯茶。然而开水刚冲入杯中,那脆弱的水晶玻璃就炸裂了。
  我吃了一惊,捧着被开水溅伤的手,怔忡不安。
  女孩们陆续地来到,看到我,满面春风地问好,又连声抱怨着天气真冷,公车真挤,批评彼此的化妆和衣着。平时我很嫌恶她们的吵闹,但是今天,这琐碎的声音使我有一种真实感,心上略觉平静。
  就在这时,诊所的门被撞开了,是撞开,不是推开。
  门开处,涌进来四五个满面怒容的男男女女,为首的,正是那位在我心上一根针一样横了近十年的宋宜中夫人——小李子!
  “嫂子。”我迎上去,接着头向旁一闪,躲开她突如其来的劈面一掌。
  下李子失了手,更不闲话,只眼睛向四面一瞥,猛第一掌扫掉台几上琳琳琅琅的一排瓶瓶罐罐,做戏般大喝一声:“给我打!”
  “那随行的大概是娘家的兄弟姑嫂,得了令,立即拳扫脚踢,大打出手,把桌椅床榻一齐推翻,花瓶茶罐尽情打碎。而那两位姑嫂,更是眼疾手快,一边砸,一边还不忘了看清楚化妆瓶上标签,将几样名牌妆油只管往口袋里揣。
  女孩们惊叫躲闪,不甘心地理论,我喝止:“让她们砸,砸坏的东西,登记清楚让宋先生买单。如果他们碰我一下,立刻报110!”
  小李子愣了一下,忽然坐地大哭起来:“你这小妖精,12岁就知道勾男人,我日防夜防,防了你十几年呀,我和你有什么仇啊,你换着方儿跟我抢丈夫,阴魂不散的!你自己也一样会嫁人,就不拍拍良心想一想,天下男人那么多,你为什么单单要抢我老公!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呐,宋宜中说什么也是你师兄,差着你十几岁,你怎么就不肯放过他呐……”
  店里的女孩子们虽然都早已熟悉宜中其人,但是对于我和他的渊源竟然如此之深,却是第一次听到,当下都像看戏一样瞪大眼睛,满是兴味地听着。
  我坐下来,倒一杯茶,双手捧给小李子,再叫一声:“嫂子,你一天是宋太太,我一天都会喊你嫂子。离婚的事,是宜中跟你提的,你该和他谈去。到我这里来闹,我反正已经是离过婚的人了,我在乎什么?你要砸只管砸,要骂只管骂,累了,这里有茶点供应,我反正是不怕的。”
  小李子瞪大一双无神的眼睛,自己扶着椅子爬起来,坐定了,求助地望望哥嫂。
  那娘家哥哥跨前一步,拿腔作势地一拍桌子:“你不怕,我就不信那宋宜中也不怕!你等着,我们这就去把他的店也砸了!妹妹,走!”
  “哥,等一下。”小李子犹豫着,“砸了,有用吗?”
  那毕竟是她丈夫的店,她一天是宋宜中夫人,就一天也是宜中诊所的主人,砸我的店还罢了,砸她自己家的店?她舍不得。
  李家嫂子献计:“不砸,也没关系。你抱着孩子到他医院坐着,他走哪儿你去哪儿,他想离婚,你就闹得他身败名裂。我就不信了,宋宜中现在好歹也是个小名人了,就不在乎形象?”
  小李子得了计,又转向我,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狡黠:“白术,你在乎不?”
  我没想到她会来这一招。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功夫,我自己做不出,但是对某些人来说,仍然有效。
  小李子无神的眼睛里重新注入了信心,对着我口沫横飞起来:“宋宜中是你师兄,你从小就喜欢他,崇拜他,是不是?如果他的形象被我毁了,走到哪儿,别人都指着他的脊梁骨骂,不把他当男人看,让他再也做不成医生,你在不在乎?”
  我败下阵来。
  我在乎,我当然在乎。宋宜中是我的偶像,我的支柱,我的生命。我怎么可能不在乎?如果宜中不做医生,他怎么还是宋宜中?
  小李子得回一点胜算,扶着桌子艰难地站起来,指着我教训:“今天砸你的店是第一步,聪明的,你立刻和宋宜中断绝关系。如果你再缠着他,你放心,我有的是时间跟你耗。我的老公,我的家,你想拆散,你做梦!你想让我过不好,你就一天好日子都别想过!我就是死了,都不会把丈夫让给你!”
  风卷残云的袭击后,小李子一家人又风驰电掣地消失了,留下风声鹤唳的花之韵小姐们,一边愁眉苦脸地打扫战场,一边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
  我忽觉万念俱灰,抓起大衣走了出去,茫然无目的地散着步,不知道该到哪里去。
  忽然想起高三时那个下雨的黄昏,我逃了学,也是这样茫然地匆匆地走,一直走到宜中的诊所,投在他的怀里哭,问他:“你要不要我?”
  十年了。十年中,我那么辛苦那么热诚地盼望着宜中的爱,如今,终于得到,却又握不住,眼看着又要得而复失,怎么舍得?怎么舍得?
  手机响起来,是宜中:“白术,你在哪里?”他的声音里满是焦虑关切。
  我的泪忽然就洒落下来:“宜中,宜中,我想见你。”
  “我就来,你在哪里?”
  宜中,宜中,只要拥有你的爱,什么样的苦难我会在意呢?只要拥有你的爱。
  我们都预料到离婚会是一场战争,但是仍然没想到会打得这样艰辛。
  小李子在第二天果然带着家人到宜中诊所大闹了一场。虽然没有砸店,而只是静坐示威,却也威力不小。至少,医院里的每个员工都知道了他们的老板是个花心的人,为了一个狐狸精要抛妻弃子,而他的妻,是这样地软弱而无辜。
  接着,宝贝进了医院。虽然只是感冒,但是小李子要趁机做文章,故意闹得很隆重。通知了所有的亲戚,尤其是宜中的父母,也给特意从汉中接了来,以看护孙子为名,统统住进宋家,充分感受儿媳的贤惠和孙子的娇弱。
  宋宜中怎么可能对这样的妻儿置于不顾?
  小李子发动了一场全面的婚姻保卫战,参加者包括她的家人,宜中的家人,医院所有员工,甚至我的家人。
  妈妈和姐姐对我轮番说教,特意召我会去开家庭会议,连姐夫也加入了进来。
  妈妈说:“当初我为什么会答应你和姓叶的离婚?不就是因为那个女人有了他的孩子吗?男人女人只是两个人,但是有了孩子,就是一个家了。孩子是世界上惟一割不断的血缘关系。宋宜中和小李子再不相爱,也已经生活了快十年了。宝贝是宜中的心头肉,他舍得下吗?你就算不在乎小李子的恨,你能不在乎那孩子的恨?孩子长大了,会一辈子仇恨你和宋宜中。宜中和你在一起,也不会快乐的,这个,你想过没有?”
  姐姐说:“别说宋宜中十有八九离不成婚,就算离了,他的名誉也毁了,小李子不揭了他一层皮绝对不可能放行。你就算得到宋宜中,也只是一个身败名裂的穷光蛋,有什么好?”
  连姐夫也说:“男人吃着锅里望着盆里是天性,不过闹到离婚这么严重的也就太傻了。就拿我和你姐来说吧,夫妻这么多年,不吵架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有一天,我和你姐离了,再娶一个,我想我不可能完全把你姐忘得一干二净,会没完没了地把两个人比来比去。叶子臻现在怎么样?还不是三天两头地给你打电话?你倒是不吵不闹地把他让给胡司容了,他们过得幸福吗?”
  我觉得羞耻。这样隐私的感情被他们拿出来像剖瓜切菜一样地分析品评,使我有受辱的感觉。
  离婚女人的额上已经被烙了红字,何况这个离婚女人还在鼓动别的男人离婚。
  我不再是他们眼中纯洁天真的小白术,而成了一棵有毒的罂粟花。
  另一面,宜中面对的轰炸比我更加严密激烈。
  我们只得暂不见面。
  每天晚上,他会找机会给我打一个电话,但是言语是这样地无力,而且太多避讳。我不敢问及他的家人,他不敢轻言承诺与爱情。能说的,只是“你好吗”和“多保重”。
  然而问也是白问,他当然知道,我不好。见不到他,我怎么会好呢?
  但是除此之外,我们又能说什么做什么呢?
  苦捱了十几天,宜中终于找到机会偷跑出来见我。
  “我们私奔吧。”
  这句话,被我重复了无数次。但是这一次,由宜中说出。
  “白术,我们走吧,去任何地方。不管法律承不承认,不管人们怎么说,我们离开西安,走得远远地,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从头开始。”
  多么诱人的提议,像梦一样的美。
  我几乎要心动了。不,我已经心动了。宜中所说的,其实早就是我所想的。十年前,我已经这样梦想:和他双宿双飞,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男耕女织,过最简单的生活,就像织女和牛郎那样,做神仙眷侣。
  然而,神话毕竟是神话,梦想也毕竟是梦想。我又怎么忍心让才华横溢的宋宜中因为我而终止了他的大好前途。他是父亲的得意门生,是今时中国最优秀的医学专家之一。他的消失,等于几十种未出世的新特效药的消失,别说是我不忍心,就是父亲在九泉之下,也会死不瞑目的。
  我深吸一口气,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宜中,你能这样说,我已经满足了。但是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要离开西安。我的妈妈和姐姐还在这个城市里,我不想离开她们。”
  宜中紧紧地抱着我,说:“白术,你真使我心痛。”
  我抬起头,看着他。
  他说:“从你十二岁起,就一直有办法使我心痛。我对自己说,这是个小女孩,天底下最纯洁的,宋宜中,你不可以亵渎她的感情。我逼着自己远离你,冷淡你。我以为我可以做到忘情。我交很多女朋友,以为自己很潇洒。可是最后,我还是忘不了你这个小女孩。白术,你要是永远只有十二岁多好,永远别长大,那样,我就会管得住自己,不来爱你。”
  我的泪淌下来。我觉得苦涩,又觉得幸福。捐尾新生的美人鱼一双赤脚踩在刀尖上起舞,一边流血一边微笑,或许便是这种心境了。
  然后有一天,宜中打电话给我,说他报名参加了一个义务医疗队,深入山区做巡回义诊,为期三个月。
  我喟然。这便是宜中了,看起来稳重坚定,但是每遇到有处理不了的事情,就会想到逃避。我非常明白,他的所谓义诊就和当年突然接受北京研究所的邀请一样,都是因为怯懦。
  但是我不忍心抱怨他。我早该知道,我的爱人从来都不是一个勇敢的情人,更不是一个完美的圣人。他有齐天下男人的缺点,多情,而怯懦。这是第一次他想专一地爱,却爱得这样艰难。
  我只害怕,我等了十年的爱,会再一次镜花水月,失之交臂。
  宜中的出走使人们忽然失了箭靶子,都冷静下来。他的父母不久也回了汉中。小李子带着宝贝回娘家住了几天,不知怎地又和哥哥嫂子闹了别扭,反而生疏起来。他们失去了共同的敌人,就自己成了敌人。姑嫂之间,每日口角不绝。在哥嫂的眼中,小李子俨然已成了宋门弃妇,言语神色间每每露出轻慢的意思。小李子觉得寒心,看清楚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爹亲娘亲都不如自个儿老公孩子亲,更加害怕离婚。既然公婆哥嫂都不足以长期倚赖,便只有自己想办法了。
  这些,都是姐姐白芍告诉我的。白芍找小李子谈了一次话,一则是调和矛盾,二则也是不愿让对方看到我们家中无人,有点替我出头的意思。
  以姐姐的外交能力,那次会面居然很成功。小李子破例没有说过一句脏话,只是不住地哭,向服务员要了一次又一次纸巾,最后委委屈屈地说,只要宜中不再提离婚,她就对我们的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且保证不再到我的店里来闹了。
  白芍说:“依我说,这也是个权宜之计。你不一定非要嫁宋宜中,就是要嫁,也不一定非要赶得这么急。婚姻证书,只不过是一张纸,你撕了那张纸,也不能撕了他们曾经有过的婚姻;你抢了那张纸,也不代表他真的可以告别过去的一切。宝贝仍然是他的孩子,小李子仍然是孩子的妈,他们的关系,根本就是斩不断,理还乱。反不如留着他们的那张纸,咱们进可攻,退可守,走一步看一步,说不定将来先变心的还是你呢。”
  随她怎样舌灿莲花,我只是不开口。
  姐妹的感情,从小到大无话不谈的,却在一场说不清辩不明的婚外恋中忽然地远了。
  姐姐是在替我分解是非,可是也是在替她自己找节目。她和那些当年看着白家往外搬家具的邻居一样,貌似同情的议论中藏着一份说不出来的兴奋与幸灾乐祸。这种心理,也许连她自己也不肯承认。
  我觉得孤单。
  当一个女人决定要以情人为己任,她就注定是要孤独的了。
  但我还是依照姐姐的意思,次日下午拎了桃花冬瓜盅送上门去给宋夫人小李子侮辱。
  自知这次服了软,只怕以后都不再抬得起头来。一妻一妾的格局,就此确定。
  但是又怎样呢?
  是我先爱上了宜中的,他没有了我,还有小李子和宝贝,我没有了他,就连活着的希望也没有了。
  他与我的关系,就好比水与鱼,而小李子和宝贝,则是捕鱼的网。
  共事一夫,总好过鱼死网破。
  我和小李子,其实是一样的无奈。与其争下去,把宋宜中逼走,不如先和平共处,好歹让宜中回来才好。
  小李子给我开了门,很有几分讪讪的。
  我上赶着叫嫂子,从手袋里一样样取出甜品,香料,店里新进的上等精油和银香炉,以及整套的进口化妆品。
  只要是女人,看到这些个东西都不会不动心。
  小李子是女人,所以她很高兴,一样样把玩着那些个小瓶小罐,一样样地问我用处和用法。宋宜中的两个女人,不愁没有共同话题。奇就奇在,整个下午我们居然一句都没有提到宜中。
  说完全没提呢,也不尽然,因为小李子的话题中心是宝贝:“宝贝儿这几天留在他姥姥家。他姥姥亲宝贝亲得不得了,几次都说要替宝贝转学,让他常住姥姥家。平时他爸不舍得,但是只要他爸不在家,他姥姥就赶紧把宝贝接了去。那些日子他奶奶住在这里,走的时候开玩笑说要把宝贝接到汉中住一段儿,他姥姥可吓坏了……”
  我除了微笑,一句话也插不进去。
  他姥姥,他奶奶,他爸,多么团结紧密的一个家,针也插不进,谁也泼不进。
  “他爸”,这称呼比“我们家宜中”更亲密,更实打实凿。
  我的沉默总算让小李子有些满意,她料足了威风,长吸一口气,换了副哀怨的面孔,叹息说:“这些日子,我一直睡不实,都是靠安眠药帮助睡眠,真是头疼。”说着当我的面旋开安眠药瓶子,倒了四片在
  手心里一仰脖子吃了。
  我只得捡些现成活儿劝慰:“总吃安眠药不是好事,其实可以试试别的方法,比如香薰。我替你带了香灯和几种鲜花精油,每晚睡前滴几滴薰衣草,可以舒缓神经,有助睡眠。”
  小李子大概就在等这句话,立刻说:“就是呢,你是美容诊疗的专家,那次去你的店,很高档的样子。认识你这么多年,我还从没试过你的手艺呢,这两天我头疼得厉害,白术,不如你帮我做个按摩吧。”
  我倒吸一口凉气。上门来替她做按摩,岂非坐实了侍妾的名份?然而拂袖而去,那今天不是白来了?
  低了这个头,也许明天宜中就可以回来了;不低这个头,就可能永远让宜中活在挣扎中,从而最终失去他。
  为了宜中,什么样的苦果不可以甘之如饴呢?
  曾经,我做叶子臻太太的时候,替他的情妇胡司容做过美容;现在,作为宋宜中的情妇,倒又要替人家原配做按摩了。
  莫非,这便是命?
  香精灯点起来了,忧郁的薰衣草香里,我将按摩霜均匀地涂在下李子脸上,开始了生平第一次的上门服务——不是不屈辱的。
  但是我对自己说:手上每打一圈,就等于脚上前进一步,我正在向宜中走去。宜中,他在那端等我,为了他,我甘愿承受一切的委屈和羞辱,只要能和他在一起……
  香薰谋杀案
  夜里十一点钟,我刚刚睡下,却忽然因为一阵奇怪的心悸而惊醒了。
  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的心跳得这样厉害?
  电话铃忽然尖叫起来,在沉寂的静夜显得凄厉而绝望。
  我跌跌撞撞地扑进客厅里抓起听筒:“喂?”
  “她死了……”对面是一种似呜咽又似号叫的声音,夹着牙齿打颤的声音,如一只受伤的兽。
  我一阵毛骨悚然。“谁?你是谁?谁死了?”
  “白术……”
  是宜中。那端的人居然是宜中。
  “宜中!你在哪里?你的声音怎么会变成这样?”
  “白术……”宜中哭嚎起来,“小李子,小李子死了,她死了……”
  我的心揪紧起来,第一个反应是去看了一眼挂钟,这是夜里,我是在做梦吧?我拍拍自己的脸,有感觉的,不是梦。那么,是宜中在做噩梦,说梦话?
  “宜中,宜中。”我只有不断喊他的名字,“你在哪里?”
  但是电话已经挂了。
  我几乎要发疯,小李子死了?这是什么意思?宜中又在哪里?为什么给我打来这样一个电话?
  我开始拨打宜中的手机,一次又一次,都是占线。又拨打他家里的电话,没有人接。
  最后,我找到白芍:“姐,宜中刚才给我打了一个奇怪的电话,他说小李子死了,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很怕……”
  白芍很快赶了过来,她脸色苍白,穿着一身素服。
  “白术,马上换衣服,跟我去李家。”
  “到底出了什么事?”
  “小李子死了。”白芍的手微微颤抖,“我刚才打电话到小李子的娘家,宋宜中也在那里。小李子死了,初步判断是自杀。她娘家的人口口声声说是你逼死了她,要找你算账。我们不能坐等在这里,只有直接送上门,趁着所有亲戚邻居都在,让她们发足了气,免得后患。你姐夫在楼下等我们,我已经通知了几个朋友,都会随后赶到,你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吃亏。”
  “小李子死了?她真的死了?”我筛糠一样抖起来,两只膝盖控制不住地对碰着,脑子里乱成一团,怎么也理不清,只有不断地告诉自己:我在做梦,我在做梦,很快就会醒过来,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只是一个梦!
  白芍自作主张地打开衣柜替我选衣裳:“把这套穿起来,别化妆了,憔悴点反而好,免得李家看着生气。等下不论她们说你什么,你都不要顶撞,让她们发泄去。放心,她们不敢动手,你姐夫不会袖手旁观的……”
  我听不懂。我听不懂白芍的话。李家的人为什么要骂我打我?小李子怎么会自杀?
  “可是今天下午我们才谈过话,谈得好好的,她怎么会自杀呢?”
  姐姐的动作停下来:“你说什么?今天下午你们见过面?”
  “是呀,不是你让我去和她好好谈谈的吗?我去了,还替她做过按摩,她情绪很平静,没有一点要自杀的迹象……”
  随着我的叙述,白芍的眉头越拧越紧,最后,她把衣裳扔在床上,断然决定:“你还是不要去李家了,我和你姐夫去。在我回来之前,任何人你不要见,任何电话不要接,哪怕是妈妈或者宜中的电话也别接,更不要跟任何人说你今天见过小李子。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出了什么事?”
  “这件事有蹊跷……我说不准,不过我断定这件事有蹊跷……”白芍拉住我的手,再三叮嘱,“把电话线拔了,门上锁,任何人不要理会,尤其是警察局的人。窗帘拉死,不要开灯,等我回来!有门铃声别理会。我会用敲门做暗号,三下停一下,是我你才开门,一定要记住了!”
  白芍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了。
  我坐立不安,脑子里塞满了乱糟糟的念头。一会儿是下午和小李子谈话的内容,一会儿是李家人到花之韵大打出手的情形,一会儿是宜中兽吼般的声音……
  最终,我的思绪停在了宜中身上。宜中,他怎么样了呢?小李子死了,李家人会放过他吗?他现在正在李家,一面承受着妻子暴毙的痛苦,一面承受着李家的指责和迁怒,他怎么受得了?
  电话铃再次响起来,我吃了一惊,本能地要接,想起白芍的叮嘱又停住了。
  白芍为什么还不回来?如今,她成了我和外界惟一的联系。
  电话响了又响,每一次响起都令我心惊肉跳。每一次停止又让我惶惶不安。
  时间静止,偌大的别墅变成了一座巨形坟墓。我有些怀疑消息的错误,的确有人死去了,但不是小李子,而是我自己。我死在自己的茧里,被整个世界遗忘了。
  前所未有的恐惧与孤独。
  我揪着自己的头发,怀疑它们会在明天早晨变为雪白。
  夜为什么这么长?白芍去哪里了?她会不会把我扔在这里,再也不回来?我到底是不是死了?我要见宜中,宜中,你在哪里,你怎么样了?宜中!
  白芍直到天微微亮才回来,三下停一下地敲门,好像玩特务游戏。
  她神色惨淡,因为连夜奔波,脸上蒙着一层灰气。姐夫也一脸严肃,坐下来就不断地抽烟,咳了两句才开口:“白术,我们谈谈。”
  我更加意识到事态的严重。这么多年来,姐夫很少介入我家的事。现在白芍静下来,让姐夫与我谈,那就代表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连精明的姐姐都觉得不能把握。
  “姐夫,我在听。”
  “小李子死了,死亡时间是今天下午五点钟。当时还是上班时间,小区里没什么人,是一个路人发现从宋家的窗户里冒出烟来,打电话报了警。消防员赶到的时候,火已经烧起来,消防车一边喷水一边向楼上喊话,这时候小李子忽然打开窗户,从楼上跳了下来,当场摔死……”
  我呻吟起来,不敢再听下去,心揪成一团,疼得窒息。
  白芍双手捂住脸,也是不住地发抖。那可怕的叙述,触手可及的恐怖与残酷,让我们不能相信这样残忍的事实会发生在现实中,发生在一个熟人的身上。
  姐夫捻灭烟头,又重新点燃一支,深吸了两口,才又接着说下去:“我托了一个警局的朋友打听出来,验尸报告说,死者在死前服食过少量安眠药,然后开了煤气,屋子里还有没有烧尽的香精灯,估计是爆炸引起大火,死者没被炸死烧死,却被烟熏醒过来,看到消防车赶到,就跳楼自尽……”
  “不!”我叫出来,心中朦胧地感觉到一些什么疑端,却只是理不清。“不是自杀!”
  “我也觉得不是自杀。”姐姐终于开口了,“我仔细想过了,如果真像白术说的那样,小李子下午刚刚和你做过一次谈话,还让你替她做按摩来侮辱你,那么你走后,她应该很得意也很平静,觉得事情解决了。就算要自杀,也会过一段日子,看看事态发展才决定不迟。就算她们闹得最凶的时候,她也没有真正采取什么极端的行为,怎么会忽然变得这么坚决,又服安眠药又开煤气又跳楼的呢?”
  “就是这样!”我心中的疑团被白术牵出头绪,立刻就变得清晰起来,“还有最终要的一点就是,当时我替她做按摩,做到一半的时候她就睡着了。我看着她睡着才走的。她吃了安眠药,按理没那么快醒过来,怎么可能自己爬起来去开了煤气再睡呢?”
  姐夫说:“会不会是煤气泄漏?”
  我想了想,肯定地摇头:“不会。我走的时候,屋子里绝对没有煤气的异味,不存在漏气的可能性。”
  “白术对气味一向很敏感,她说没有煤气味,就绝对不会有错。”姐姐顿一顿,提出事情的关键,“那么,疑点就在,是谁开了煤气?”
  “是他杀。”姐夫沉静地说,“很有可能是他杀。但问题是,这个疑点只有白术一个人清楚。而白术,偏偏是最有杀人动机的人。”
  “什么?我?”我大吃一惊,“你们怀疑我杀了她?”
  “当然不是。”白芍拉我坐下,严肃地说,“我们当然相信你。问题是,警察会不会相信?今天下午,只有你见过小李子,换言之,你是死者在死前接触的最后一个人,而你是她的情敌。你喂她吃了安眠药,你带去香薰灯并且点燃,那么,如果你在她睡着之后开了煤气再锁上房门离开,就是最顺理成章的一种推论了。”
  “什么?”我如坠冰窖。白芍的推论匪夷所思,却又偏偏合情合理,再自然不过。听着她的叙述,我简直好像亲眼看到另一个我走进宋家,喂小李子吃药,然后开煤气,点香精灯,再关门离开,从而制造了一次爆炸……太合理了,合理得天衣无缝,不容置疑。
  “杀人动机,时间,地点,方式……都十分清楚。”姐夫再点燃一支烟,进一点敲定我的罪行,“李家的人现在口口声声喊着你是杀人凶手,是你害死了小李子。但是他们的意思还只是说小李子因为你抢走她丈夫,才含恨自杀的。并没有真说你做过什么。如果你现在送上门去承认自己今天见过小李子,那就坐实罪名,真成了杀人凶手了。”
  “不是我!”我号叫起来。
  白芍忙冲上来按住我的嘴,怒喝:“住口,你想把警察引来吗?”
  我的泪汩汩地流下来,不能说话,只有哀哀地望着姐姐。
  白芍松了手,叹息:“所以,你一定要记住,不能告诉任何人你见过小李子。无论是他杀还是自杀,总之与你无关。”
  “警察就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发现吗?比如手印脚印什么的。”
  “没有。”姐夫摇头,“这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现场已经完全被烧毁,什么证据也找不到了。找不到真凶的痕迹,也找不到你的痕迹。所以,虽然没有人想到这件事可能另有凶手,不是自杀是他杀,但同样的,也没有人知道你去过宋家,从而也就不会怀疑到你……”
  换言之,小李子的死将成为一段沉冤血案,永难昭雪。
  真正的凶手,将因为我的怯懦自保而逍遥法外,让小李子死不瞑目。
  小李子死了,是被我亲手点燃的香薰灯杀死的,而且,由于我的隐瞒真相,她又将再死一次。我于心何安?
  白芍一次次叮嘱我:“不要说,对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能说真话,说了,你就是第一疑凶。”
  姐夫在一旁帮腔:“现场已经找不到任何证据证明有第三者来过,如果你出面证明小李子是他杀,而警察又无法找到真凶,那么你就是疑凶。小李子的死因照样不明,咱们家却要白白被卷进去。别忘了,你是最有杀人动机的一个人。”
  不说,我不说。可是,怎么面对自己的良心?
  夜夜梦到小李子披头散发来找我,哭诉着:“白术,我死得好惨,只有你知道,我不是自杀。我死得冤呀,你要替我洗冤呀!你欠我的,你得还我呀!”
  我哭着,跑着:“不是我,我不说!”
  但是,我可以瞒尽天下人,我不能瞒宜中。他必须知道真相!
  我找到宜中,就在他的家,在那个已成废墟的宋宅。四壁全是黑灰,床榻几败,所有的东西都呈现出奇怪的扭曲,烧了一半的床单半是火迹半是水渍,有种洪荒的苍凉。
  宜中半跪半坐在屋子中央,深深地埋着头,仿佛凭吊。
  我走过去,抱住他的头,心疼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宜中抬头,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来,他的眼神,是一种迟滞的哀伤,仿佛认不出我是谁。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暗哑,带着一丝恍惚,仍然未能相信一切发生过的事实便是生活的真相。
  “她死了,她说过死也不要离婚,她真的做到了。”
  “不是的,宜中,她不是自杀。”我哭出来,紧紧地抱着他,“我在警察局没有说真话,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那是假的。其实我见过她,就在她死的那天下午,我来你们家,和她谈过一次话,我见过她,她不是自杀……”
  我哭着,艰难地,断断续续地,说出事实的真相。
  宜中越听越奇,眼神渐渐集中,眉头越拧越紧,最终,他理清所有的概念:“你是说,小李是死于他杀?在你走后,另有别人进过我家,开了煤气制造爆炸?而小李子是在被煤烟熏醒后,因为神智不清或者急于求生才跳的楼,而根本不是因为要自杀?”
  他站起来,抚着墙慢慢地走,从一个屋子走到另一个屋子,仿佛在聆听墙的说话。真相,就记录在墙壁里。这沉默的四壁,他们是惟一知道小李子死亡真相的食物,他们,会告诉宜中真相吗?
  宜中停下来,已经完全清醒了:“白术,你做得对。”
  我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
  “不要说,不要跟任何人说出真相。”他说着和白芍完全一致的话。他和白芍,都是我的亲人,因此,都做出同样的决定。“如果你说出事实,警察未必会找出凶手,但是你,会成为疑犯,带来想象不出的后患。”
  他转过身,对着床的方向跪下,忽然间声泪俱下:“李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他的声音里充满着的,竟然是痛苦的悔意!是我,是我带给他这样的痛苦和挣扎,我向他说出真相,就是逼他和我一起担负道德的枷锁,逼他在忠诚与背叛之间做出抉择。
  他做了,那就是——不说。
  不说,就是让小李子冤死,就是与我同流合污。现在,不仅仅是我一个人在隐瞒真相,还有宜中。他知道了真相,却同样叮嘱我不要说,那么,他就成了共犯!他会恨我吗?
  “宜中……”我无力地呼唤。
  他不看我,疲惫地说:“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的心沉下去,看着他,看着他,他和我相距只有一步,我伸出手,可是不敢拥抱他也不敢抚摸他。好容易拉近的一点点距离,忽然间就拉远了。这一刻的我们,仿佛隔海相望,遥不可及。
  “宜中,让我陪陪你,好不好?”我软弱地央求着。
  “不用。”他头也不抬,只是冷冷地再次叮嘱,“记住,什么也不要说。”
  我彻底地崩溃了。
  他恨我!他知道了妻子的惨死,却不能替她伸冤,而要帮我一起隐瞒真相。他对不起她,双重的对不起。是我逼他带上这样的枷锁,他恨我,他恨我!
  宋宜中恨我!天哪,我用了十年的时间来等待他的爱,可是等到的,竟然是他的恨,天!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
  宋宜中恨我,宜中恨我,我爱了十年的大师兄在恨我!这个意念让我疯狂,心上像有千万虫子在咬啮。
  我找到白芍,哭得喘不过气来:“姐,你陪我去自首好不好?我不能再隐瞒下去,我要去自首,去说出真相!”
  “你疯了!”姐姐摇撼我,“白术,你在说什么?什么自首?你又没杀人犯科,说什么自首?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的失态使姐姐很不放心,更加不允许我去警察局说出真相。她甚至放下生意不理,专门请了假,押着我上了火车,去南方旅游。
  我们去了云南,游丽江,蝴蝶谷,苍山洱海……曾经我对着宜中做过千百次的梦,现在由姐姐把这些梦想陪我实现。但是,有什么用呢?
  在西安,有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去了,而活着的人从此活在死人的阴影里。那里,是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丽江的水再清,西双版纳的花朵再艳,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每天晚上,我都照例会给宜中打一个电话。多半是不通,偶尔通了,他也不肯接。我们的距离,不只是西安和丽江那么远,而是远在天边。
  后来,电话就再也没有打通过了。
  倒是姐夫打来一个电话,他说,宜中失踪了。
  姐姐小心地瞒住了消息不使我知道,仍然带着我到处逛。但我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被她牵着手,毫无兴味地漫游着,眼睛没有聚焦,谈话没有内容。
  夜夜噩梦,不住地叫宜中的名字,或者狂喊“我不说”。
  半个月后回到西安,妈妈看到我几乎认不出来,失笑说:“这是去旅游了,还是从军回来?”
  我放下行李就要出门,姐姐知道我是要去找宜中,到了这时候,不得不告诉我实话,说宜中已经失踪,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去向。
  我当时就发起狂来,大喊大叫着,只是一次次往门外冲。姐姐眼看拦不住,只得陪着我出门。从宋家找到诊所,最后又一起出现在小李子的娘家。
  李家人见到我仍然仇恨不已,但毕竟已经闹了那么久,没有力气再闹,只是恶狠狠地诅咒:“姓宋的也许是死了,再不就被李子的魂儿
  抓走了。你小心着,也不得好死!“
  我随他们咒骂,没有一句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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