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年与梁家兄弟(3)
写完此信,傅斯年思虑半天,觉得意犹未尽。于是,在昏暗的菜油灯下,傅氏再次展纸,蘸墨挥毫:
骝先吾兄:
此函尚有未尽之意。思永是此时中国青年学人中绝不多得之模范人物,无论如何,应竭力救治,彼在此赤贫,即可卖之物亦无之(同人多在卖物补助生活中)。此种症至少须万元以上。此信只是一部分办法耳。去年弟病,兄交毅侯兄中央医院费公家报销,弟初闻愕然,托内子写信给毅侯兄勿如此办,内子谓,然则将何处出耶。弟后来感觉,去年之病,谓为因公积劳,非无其理,盖1月中弟即自觉有毛病,而以各会待开,须自料理,不敢去验,贻误至于3月末,遂成不可收拾之势,故去年受三千元,在兄为格外之体恤,弟亦觉非何等不当之事。思永身体虽原不好,然其过量工作,实其病暴发之主因。报销既无问题,甚愿兄之惠准也!
专此,敬颂
痊安!
弟斯年再白
四月二十九日
与早年和梁启超交往并友善的李济不同,傅斯年与梁家并无深交,他进北大求学以及留学海外后归国的那段岁月,梁启超的思想光芒已经暗淡,影响力显然大不如前,思想不但与时代脱节,且有倒退之嫌,再也没有当年万人景仰的盛况了。故当年清华国学研究院主任吴宓奉校长曹云祥之命聘请梁启超为导师时,曾说“儿时读《新民丛报》,即于梁任公先生钦佩甚至。梁先生之行事及文章恒大,影响我的思想精神”,又“及宓留学美国,新文化运动起后,宓始对梁先生失望,伤其步趋他人,未能为真正之领袖”,只是吴宓在感叹之后,“然终尊佩梁先生为博大宏通富于热情之先辈”。傅斯年在给朱家骅的信中也曾明言“弟于任公,本不佩服”,但无论如何,梁任公对社会改良以及“其在文运上之贡献有不可没者”。这就是说,梁启超思想光芒的余辉还是在吴宓、傅斯年这一代知识分子心中闪耀未绝,只是仅此而已。从梁思成与林徽因早期的交往圈子看,傅斯年偶有参与,如徐志摩乘机遇难之事,傅斯年就曾与胡适等人一道参与了处理后事的讨论,但仍不能说是深交。当年北平以林徽因为主角的著名的“太太客厅”,也少有傅斯年出没的身影,这一缘由与傅本人有一多半时间在南方有关,但徐志摩也并不是全部生活在北方,却是“太太客厅”最为活跃的座上客。两相比较,可见傅与梁家交往之深浅。而今傅斯年之所以对思成、思永兄弟加上林徽因不遗余力地关心帮助,确如傅氏所言乃因“名人之后,如梁氏兄弟者,亦复少!”梁思永到史语所后,一直作为傅斯年的下级从事工作,其间亦无如俞大维、陈寅恪、傅斯年等三人关系转化成亲戚关系的枝节。(按:陈、俞、傅三人乃留学德国柏林大学时的同学,陈与俞是姑家表兄弟。三人学成归国后,陈的妹妹陈新午嫁与俞大维为妻,俞的妹妹俞大嫁与傅斯年为妻。)傅、梁二人之交,如同一条直道的河流在苍茫大地上毫不喧嚣地汩汩流淌,其景也壮观,其情也绵绵,纯粹属于自然界的正常互动,整个脉络清澈明媚,没有半点污浊之气,真可谓应了古人那句名言--君子之交淡如水也。
林徽因的感恩信(1)
林徽因的感恩信
傅斯年对梁家兄弟以及林徽因的关照,很快得到回应,林徽因给傅斯年写了一封长信,表达了自己的感念之情。
孟真先生:
接到要件一束,大吃一惊,开函拜读,则感与惭并,半天作奇异感!空言不能陈万一,雅不欲循俗进谢,但得书不报,意又未安。踌躇了许久仍是临书木讷,话不知从何说起!
今日里巷之士穷愁疾病,屯蹶颠沛者甚多。因为抗战生活之一部,独思成兄弟年来蒙你老兄种种帮忙,营救护理无所不至,一切医药未曾欠缺,在你方面固然是存天下之义,而无有所私,但在我们方面虽感到lucky(幸运),终总愧悚,深觉抗战中未有贡献,自身先成朋友及社会上的累赘的可耻。
在李庄时病中的林徽因现在你又以成永兄弟危苦之情上闻介公,丛细之事累及咏霓先生,为拟长文说明工作之优异,侈誉过实,必使动听,深知老兄苦心,但读后惭汗满背矣!
尤其是关于我的地方,一言之誉可使我疚心疾首,夙夜愁痛。日念平白吃了三十多年饭,始终是一张空头支票难得兑现。好容易盼到孩子稍大,可以全力工作几年,偏偏碰上大战,转入井臼柴米的阵地,五年大好光阴又失之交臂。近来更胶着于疾病处残之阶段,体衰智困,学问工作恐已无分(份),将来终负今日教勉之意,太难为情了。
素来厚惠可以言图报,惟受同情,则感奋之余反而缄默,此情想老兄伉俪皆能体谅,匆匆这几行,自然书不尽意。思永已知此事否?思成平日谦谦怕见人,得电必苦不知所措。希望咏霓先生会将经过略告知之,俾引见访谢时不至于茫然,此问
双安
林徽因此信,当时不为外界所知,许多年后,当它被台湾史语所傅斯年档案整理者王汎森发现时,已没有落款日期。据辗转得到这封信影印件的梁思庄(梁思成妹)之女吴荔明推测:朱家骅收到傅斯年的求援信后,与翁文灏等人设法作了援救之策,而傅斯年得知确切消息或收到款子后,在转给梁思成的同时,顺便把他给朱家骅信的抄件一并转来,意在说明缘由。而此时恰逢梁思成外出(最大可能是去重庆办理公务),信落到林徽因的手中。林看罢自是感激莫名,未等梁思成回李庄,便先行修书一封,表示对傅感谢,同时顺便做些谦虚性的解释,并问及其他事宜,如“思永已知此事否?”云云。
林徽因的感恩信(2)
至于傅斯年为梁家兄弟讨来多少款子,吴荔明说:“因为当事人都已经谢世,无法妄测,只有耐心等待相关档案后才能真相大白。但是,林洙舅妈记得二舅曾告诉过她:收条是傅孟真代写的。……傅斯年为思成、思永兄弟送来的这笔款子,无疑是雪中送炭,二舅妈林徽因和三舅思永,从此生活质量有了改观。”(按:林洙是林徽因去世七年之后,梁思成于1962年在清华时代的续弦。)
为了证明傅斯年确实送来了款子,吴荔明还引用梁思成给好友、美国学者费正清的信作补证,梁氏在信中写道:“你们可能无法相信,我们的家境已经大为改善。每天生活十分正常,我按时上班从不间断,徽因操持家务也不感到吃力,她说主要是她对事情的看法变了,而且有些小事也让她感觉不错,不像过去动不动就恼火。当然,秘密在于我们的经济情况改善了。而最高兴的是,徽因的体重两个月来增加了八磅半。”
吴荔明的推测,有其合理的成分,但也有令人困惑之处,从梁思成致费氏的信中看,内中并未述及傅斯年送款之事,而后来费正清夫人费慰梅在写梁思成与林徽因的传记中,引用这封信之前是这样说的:“可是,他(梁思成)已不再像从前那样无忧无虑。他现在成了管理者,一个什么都得管的'万事通',奔波在李庄和陪都之间筹集资金,成天忙于开会和联系人等等,而不是从容不迫地专注于他的研究、绘图和田野调查。”从这段记载分析,似乎费慰梅更倾向于梁家生活的改善是梁思成本人奔波的结果。
当然,要彻底推翻吴荔明的论断是困难的,除了林洙一面之词外,最能证明梁家得款的证据是林徽因在给傅斯年信中那句话:“希望咏霓先生会将经过略告知之,俾引见访谢时不至于茫然。”倘若梁家未见成果,何以凭空生出“引见访谢”之意?
可以肯定的是,即使采用吴荔明之说,梁家兄弟得到实惠,其数目也绝没有傅斯年在信中请求的那样多。这年8月6日,傅斯年在给中央研究院总干事叶企孙的信中这样说道:“又云弟平日办此所事,于人情之可以通融者无不竭力,如梁思永兄此次生病,弄得医务室完全破产”,并“已受同仁责言”。又,8月14日信中云:“本所诸君子皆自命为大贤,一有例外,即为常例矣。如思永大病一事,医费甚多,弟初亦料不到,舆论之不谓弟然也。”
如果傅斯年通过朱家骅搞来他信中所求的专款数目,以资助梁氏弟兄,想来不会把一个史语所医务室弄得“完全破产”。正是由于专款的数目过少,杯水车薪,根本不可能把梁思永从生死线上解救出来,傅斯年才以他的霸气加梁山好汉的哥们义气,把医务室本来并不厚实的家底,几乎全部倾注在了梁思永身上,也才有了史语所同仁不满舆论的滋生,以及后来傅斯年本人有些恼火情绪的流露。事实上,在如此艰苦卓绝、生死茫茫的紧急关头,因一个人的病情把整个史语所同仁、家眷所依靠的医务室弄得破产,这对全所人员造成的惶恐是显而易见的,舆论对傅氏的做法不以为然,甚至非议也是一种必然。由此两难境地,更可见傅斯年处世之风格,用心之良苦。而这诸多的不易,只能徒令后人感慨万端,对天一叹了。
梁思永的病情时好时坏,基本无法进行正常工作,但生性倔犟的他仍想竭力把自己主持的殷墟侯家庄西北冈墓葬发掘报告整理出来,以对当年的工作有个交待。他在病榻旁放置一张小书桌,所需资料放在一旁,另外专门制作一块木质写板,纸张夹在木板上,人可以半坐在床上,垫起后背随时书写。凭着这种坚强的毅力,在抗战胜利的前夜,梁思永完成了整部报告的纲领和一部分初稿,后因赴重庆手术治疗,报告撰写工作被迫中断。
梁思永之死(1)
梁思永之死
随着1945年8月抗战胜利的消息传到李庄,梁思永更加急切地盼望自己能恢复健康,以便完成报告撰写工作,并继续到田野进行考古发掘。就在这时,他偶然从一本外文杂志上看到一个新的医学成果,即患肺病者如去掉肋骨可使有病的肺萎缩下来,健康的肺将发挥更大作用。这个消息令卧病在床饱受病痛折磨长达四年之久的梁思永极度兴奋,他当即决定赴重庆实施手术。征得傅斯年同意,在梁思成帮助下,梁思永乘船来到重庆,入住高唐奎医院,并在著名胸外科专家吴英凯主持下,切除了七根肋骨(一说切除六根)。自此,梁思永一直在重庆医院疗养。当1946年全国性的复员工作开始时,傅斯年通过柏林大学时的同学,且是郎舅关系的交通部长俞大维帮助,让梁思永一家搭乘一架军用飞机飞往北平。此时梁的身体仍未恢复健康,只能躺在一张帆布椅上被抬上飞机。傅斯年以个人名义拍发电报,让时在北平的妻兄俞大孚帮忙接机。梁思永一到北平,即由俞大孚等四人抬下飞机舷梯,专车护送到梁在北平的大姐梁思顺家暂住。一个星期后搬到东厂胡同原黎元洪大总统居住的院内三间北房休养。因北平气候和医疗条件较好,梁思永病情稍有好转,但仍无力赴已复员到南京的史语所工作。
1948年7月2日,李济由南京致信仍在北平的梁思永,除了交谈业务上的事宜,还对梁致以亲切慰问:
思永吾兄:
考古学报第三册近已出版,拙著《记小屯出土之青铜器:上篇》抽印本,今晨寄到,特航寄一本,送呈吾兄评正。此文于付印之前,未能就正于兄,为弟一大憾事。排印期间,校雠数次,仍有脱误。原文尚有数处未作到十分满意,诸祈指正,曷胜盼祷。中篇《锋刃器》已将脱稿。“小刀子”一节拟借用侯家庄材料作比较参考之用。至希惠允为感。又上篇亦有数处用到侯家庄材料,以为旁证,并希吾兄加认。近日第四期已可集稿;本组同仁,均努力异常,一年以来,不少佳作,此亦穷苦生活中之另一境界也。尊体近日何似?嫂夫人想必康健。柏有读书想必大有进步。自令姊令娴夫人北归后,即未得兄消息,但心中无日不念也。余不尽,专此并颂
暑安
弟
李济谨启
据许多年后得到这封信原件的李光谟的解读,此信前半部所言,反映的是史语所考古组一项不成文的规矩,即,凡田野发掘的出土物或其他发现,主持发掘人有第一研究权,其他人若要在论文或报告中使用,需征得对方同意。因梁思永在安阳殷墟主持了这一遗址的发掘,故李济利用这批出土材料著文,就需按规矩取得梁的认可。
同年8月5日,梁思永回信:
济之我兄:
考古第三册抽印本和里面附带的信收到了,多谢。大著已拜读过,佩服佩服。偶有鄙见与尊说不尽合之处,也只是彼此看法上稍有差别,且多涉及枝节问题,无关重要。他日会见时再当面请教。侯家庄材料请兄随便使用,三组工作兄所领导,何须如此客气。
弟五月底入协和医院,住院十二日。检查身体,结果是右肺健全,左肺压塌状态良好,胃肠透视都没有发现毛病。除了气管里的结核病灶可能尚未痊愈外,可以说没有病了。不过身体经过这几年跟病菌斗争之后,真有如战后的英伦,虽然战胜敌人,但元气消蚀殆尽,就要恢复到小康的局面,也万分困难。为了肃清气管里病菌,现正试用链霉素。已注射了六十三克,似颇有效。预备再注三十七克就停止。
弟近间起坐之时已加多,且能出到院中行走。只可恨注链霉素后发生头晕现象,走起路来摇摇摆摆,不很稳当。
看情形秋后大概可以开始做点俯案工作。欲想趁机整理两城报告。不过在这动荡不定的大局中,把珍贵的稿子拿到北方来,又觉不甚妥当。盼兄分神考虑考虑这问题。内子小女托庇粗安。即此顺祝
暑安
嫂夫人、光谟统此问候。三组同人,见面时祈一一代候。
弟思永拜上
梁思永之死(2)
据可考的史料推知,这是梁思永在生命暮年,与史语所同仁最后一次通信,信中流露出彼此的学术情谊、相互尊重以及各自在研究工作上的良好愿望。
1948年9月23日至24日,中央研究院成立20周年纪念会暨第一次院士会议在南京北极阁举行。作为共同当选人文组院士的梁家兄弟,梁思成出席了会议,梁思永因身体原因未克出席,仍在北平养病。
1948年12月底,国民党败局已定,军政人员开始向台湾孤岛大举溃退。根据蒋介石密令,由朱家骅、傅斯年亲自组织指挥,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大部分人员如李济、董作宾、石璋如、高去寻等,携带所内保藏的青铜器、甲骨、玉器等珍贵文物,连同大批孤本藏书,由李济任总押运官,乘军舰与货轮撤往台湾。未久,傅斯年也乘机仓皇离开南京赴台北,出任台湾大学校长兼史语所所长,整个史语所留在大陆的仅有梁思永、夏鼐、郭宝钧、吴定良等几人。
1949年10月1日,毛泽东在北京天安门城楼上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一个新的时代随之到来。
1950年8月,梁思永以他在考古学界巨大的影响力,被新生的人民政府任命为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副所长,名列夏鼐之前,考古所所长由中央文化部文物事业管理局局长郑振铎兼任。尽管梁思永身体虚弱无力,不能直接指导所内事务,但仍在家中参加或主持所内一些重要会议。据夏鼐回忆说:“他(梁)在考古所成立后初次看见我时,便很兴奋地谈着关于考古研究所的计划。他说:'所中一切事情都由郑所长和我来管好了。只希望你和所中具有田野工作经验的几位,带着一班年轻朋友们,在外面多跑跑,训练年轻的人材是目前最迫切的任务。这种训练是需要在当地实际工作中亲手指点的。'因此,我到所后一年半中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外地工作,没有多替他在所内分劳。”
1953年,梁思永在北京大学中关园96号梁思庄家休养,每天上午都在院内葡萄架前晒太阳自1950年秋开始,中科院考古所人员几乎倾巢出动,在夏鼐带领下,先后对河南辉县琉璃阁和赵固、北泉等地东周遗址进行大规模发掘,发现车马坑数座,出土了大量青铜器物。梁思永不仅在家中主持考古所的日常工作,还为参加发掘的青年考古学家们撰写《辉县发掘报告》具体辅导,并亲自撰写报告参考提纲。当时刚进所不久的青年学生,后成为著名考古学家的安志敏晚年回忆:“从我们到考古所那天起,(梁)便给我们布置了必读的书目和学习计划,每周还要填表逐日汇报学习和工作情况,并经常同我们谈话以便作更深入的了解,从治学方法到思想修养无所不包,以督促和爱护的心情帮助我们克服思想上和学习上的缺陷,为考古研究所培养了一批新的骨干。”
就在这一时期,各地基本建设全面展开,几乎每天都有地下文物出土,而专业考古人员十分短缺,难以应付四面开花的新局面。为有效抢救、保护地下文物和古代遗迹、遗址,1952年至1955年,中央文化部、中国科学院、北京大学联合举办了四届考古工作人员训练班,号称文物考古学界的“黄埔四期”。梁思永对这项工作表示了极大的热情,从教学人员的配备、课程设置,以及实习选点等等细节问题,都作了认真建议和安排,为此付出了大量心血。来自全国三百四十一位文物干部接受了培训,并很快成为各地区的业务骨干,许多人后来成为文物界著名的大佬。同样是为了适应新形势的需要,北京大学历史系于1952年成立考古专业,梁思永带病给予支持并参与筹划,为新中国考古学人才培养奠定了坚实基础。许多年后,1952届的北大考古专业毕业生在回忆往事的时候,总是念念不忘梁思永作为这项事业的开拓者施于自己的恩泽。
梁思永之死(3)
1953年2月,梁思永心脏大幅度衰竭,身体更加虚弱,只得脱离工作安心在家休养。到了1954年春天,梁思永心脏病发作,入北京人民医院救治。3月8日,李福曼打电话叫时在北大图书馆工作的梁思庄到医院,当梁思庄匆匆赶来时,头脑尚清醒的梁思永握着她的手说:“我将不久于人世,要和大家永别了!”
据吴荔明回忆,在梁思永生命垂危的最后阶段,一直没有为自己的病情和痛苦哼一声,一直默默坚持着,为战胜病魔奋斗着。突然有一天,“三舅(梁思永)对着和他相厮相守二十二年的三舅妈平静地说:'我不奋斗了,我奋斗不了啦,我们永别了!'”
1954年4月2日,梁思永病逝,中国考古学界一颗巨星在他五十岁的英年陨落,科学界同仁无不伤感悲泣。梁思永的遗骨被安放在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由梁思成亲自设计的汉白玉卧式墓碑上刻有郭沫若撰写的墓志铭:
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副所长梁思永先生之墓
一九〇四年十一月十三日生,一九五四年四月二日卒
郭沫若敬题
对于梁思永的墓志铭,许多年后,有人认为郭沫若如此题刻,是对这位学术巨人的不敬。梁思永的成名来源于他对中国考古学所做出的重大贡献,他的业绩是通过一个无与伦比的考古学家的身份创造的,绝非一个“考古所副所长”这样一个官僚职位可与之相提并论。失去了考古学家的头衔,梁思永便不再是人们心目中崇敬有加的梁思永,也不是1948年当选为首届中央研究院院士的学术大师梁思永,而只能是宦海浪潮中,一个整日战战兢兢的刀笔小吏。1927年2月,梁思成由美国致信父亲梁启超,对自己和弟弟梁思永所学专业于国家民族进步,提出了到底是“有用”还是“无用”的询问。对此,梁启超作了斩钉截铁地回答:“这个问题很容易解答,试问唐开元天宝间李白、杜甫与姚崇、宋璟比较,其贡献于国家者孰多?为中国文化史及全人类文化史起见,姚、宋之有无,算不得什么事。若没有了李、杜,试问历史减色多少呢?”又说:“思成所当自策励者,惧不能为我国美术界做李、杜耳。如其能之,则开元、天宝间时局之小小安危,算什么呢?”梁思成与梁思永兄弟的确没有做成近代的李、杜,但却用自己的辛劳和智慧构筑起前无古人的名山大业,成为近代田野考古学与建筑史学这道星河中最亮丽的明星,其对中国乃至世界文化史的贡献,怎是一个小小的副所长的官帽所能涵盖得了的?
当年梁启超所提出的一个王朝的宰相若此,而就人类历史发展的长河论,一个皇帝或一个总统,对于文化的进步所充当的角色同样若此。梁启超深邃的思想与宏阔的历史见地,很能令人想起美国第三届总统杰弗逊的墓碑碑文:“在这里安息的,是美利坚合众国《独立宣言》和弗吉尼亚宗教自由法的执笔人、弗吉尼亚大学创办人,托马斯·杰弗逊。”--这个令世人传诵的墓志铭,据说是杰弗逊生前所题,死后刻到墓碑上的,他没有提及自己生前曾做过美利坚合众国总统之事,其深层的原因自不可究,但李敖的解释或许能参破几分内情:“美国总统算老几?这个是世俗的职位,值不值得这样谈呢?不谈,不值得这样谈,不值得这样重视。”
同理,只有作为中央研究院院士兼考古学家的梁思永,他的光芒才显得耀眼夺目,才令一代代学人景仰怀念。梁思永墓志铭,必须在姓名前加上“著名考古学家”或相应的学术头衔,或镌刻象征他学术业绩的标志性术语,才显得对逝者的公正与厚道。
花落春仍在(1)
花落春仍在
梁思永去世前,对前来看望的考古所同仁简单回顾了自己一生的事业,既有欣慰也有遗憾,最令他牵挂惦念的仍是殷墟侯家庄西北冈墓葬发掘报告的命运。他去世后,夏鼐在纪念文章中专门提及此事:“1941年我在李庄和他(梁)会面时,他正工作得非常起劲。他将全部的出土古物,都已摩挲过一遍,并写下要点。对于报告的内容组织,也已有了大致的轮廓。这报告的完成,似乎是指日可待了。不幸1942年初夏,他的肺结核病转剧,只好将这工作中途停止了。但是他仍念念不忘这件工作。”追忆至此,夏鼐笔锋一转,用哀婉的口气说道:“抗战胜利后,他复员到北京,这批材料留在南京,解放的前夜又被劫往台湾去了。这部报告不能在梁先生手中完成,不仅是先生的不幸,也是中国考古学的不幸。”
此时的夏鼐没有想到,这批材料被运往台湾后,在他的老师李济具体组织主持下,重新启动了编撰程序,由当年参加殷墟发掘的考古学家高去寻(晓梅)主持此事。高受领任务后,在梁思永原稿基础上加以辑补编写,历经数年,终于完成,并以《侯家庄》为总标题分册出版。
1935年,当25岁的高去寻进入史语所时,殷墟侯家庄西北冈已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发掘。高去寻赶上了殷墟发掘的尾巴。史语所考古组参加安阳发掘的“十大金刚”,依入所先后排序,高排行第九,也接近于末尾,两个末尾,说明高氏在史语所同仁中属于资历较浅的一位。尽管资历较浅,但高却是一位出类拔萃的青年才俊,深得傅斯年、李济等前辈学人赏识,也受到同辈学者推崇。高去寻于北大历史系毕业时,被向来以“拔尖主义”为模式的傅斯年当作“尖”拔到史语所。在发掘工地上,高去寻敏锐的学术眼力与开阔的治学方法,很快受到梁思永喜爱,遂当作嫡系弟子加以栽培。史语所以傅斯年为首的“海龟”派大都认为,能传承梁思永学术衣钵者,非高去寻莫属。高在安阳发掘的最后两年,于殷墟西北冈和小屯将近一千八百座墓葬中,亲自调查摸索过约三百座,尽管所涉多是小墓,但已领略了基本的内涵和诀窍。继西北冈第三次发掘之后,高去寻有幸参加殷墟小屯第十至十二次、大司空村和琉璃阁的发掘,其间还担任过大司空村墓葬发掘领队,成就赫然。抗战军兴,高去寻随史语所一路长沙、昆明、李庄等地辗转奔波,复员回京未久,又随史语所迁往台湾。据夏鼐说,当年在决定留大陆还是赴台湾的问题上,夏与高曾在一起私下商量过,最后的结果是高愿去台湾,以便保护迁台文物的安全;夏愿留在大陆,继续发展考古事业。二人各自为了心中的理想就此分手,这一别竟成永诀。
与高去寻一同随史语所赴台的石璋如在回忆梁思永的文章中,曾提及梁去世的消息传往海外的渠道:“梁先生兴趣宽广,注意力强,并积极从事,惟身体被病魔所缠,不能发挥,殊可浩叹。四十三年夏,在日本某刊物上,刊出梁先生逝世的消息,这个噩耗,传到台湾,使得这里的考古学界,关心考古的人士,以及知道梁先生的其他学者,莫不为之哀悼。”
受梁思永不幸病逝的刺激,史语所所长董作宾决定在台湾完成梁思永未竟的事业,对安阳殷墟发掘的同仁与中国学术事业有个交待。董作宾、李济等人商量后,决定由高去寻对照实物资料,全力以赴辑补梁思永的遗稿,使其成为完璧。董作宾与李济已正式把高氏当作梁思永衣钵传承人加以看待和要求,此点从李济给赵元任的信函中可以看得分明。函中说:“他(高去寻)进所虽不太早,但曾赶上安阳发掘,为思永所赏识。现在他整理侯家庄的工作及思永遗著,成绩甚佳。在考古组内中国书读得最好,英文及日文的阅读能力亦不差,现在日本的梅原末治教授来此,对他的渊博甚为敬佩。孟真在时久有送他出国之意,以时代非常,屡遭挫折,只能怨命了。此次若有成功的希望,亦算我们完成了傅公一末完之愿也。”⑥此信作于1956年底,是李济请当时任教于美国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的旧同事赵元任设法安排高去寻赴美访问的私人信函,当时高去寻已经接手梁思永遗稿整理辑补的任务,因美国方面又有可能让高访问的机会,作为前辈的李济和赵元任自然想“完成傅公一末完之愿”,遂有了这封通信。按高的弟子,曾做过台湾史语所所长的杜正胜(按:杜后任阿扁政权的“教育部长”,曾颁布命令把地球仪倒过来安装,以示台湾在上,大陆在下,台湾可由此俯视大陆。这一做法成为笑柄,广为传播。)所说:李济与赵元任通信中提到高的学问渊博程度,连享誉世界的日本考古学大家梅原末治都敬佩不已,“这当然不是客套。两位老同事的私人信函何必恭维一位学生辈的同仁呢?”杜的分析自是有其道理,高氏早年不但中国书读得好,外国书读得也头头是道,且有志于“斯克泰·西伯利亚”的学问,即长城以北以西的中亚、南亚和欧洲的东方学问,也就是傅斯年所特别看重的“虏学”。只是高氏仅仅参加了两年安阳殷墟发掘就遇到抗战,一路动荡颠簸,直到撤往台湾才逐渐稳定下来。傅斯年当年怜其高才,曾为此做过放洋留学的努力,惜傅氏未久去世,此事遂不了了之。当李济旧事重提,并与赵元任通信过去一年半之后,高去寻才得以成行,但此时他已48岁,如杜正胜所惋惜的那样:“这领域涉及许多语文,的确太迟了。”
花落春仍在(2)
1959年秋,高去寻结束了美国访学生活归台,正式对梁思永遗稿进行整理和辑补。从台北史语所保存的遗稿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当年梁思永主持的殷墟西北冈工地,共发掘大墓11座(东三西八,后者含一个大坑),小墓1221座。梁思永拟定的《西北冈殷代墓地发掘报告》共分十三章、三表:
第一章:墓地之地理位置与环境。
第二章:墓地发现之经过。
第三章:墓地发掘经过。
第四章:西北冈文化堆积之结构与殷代墓葬在堆积层中之位置。
第五章:殷代大墓总述。
第六章:殷代大墓分述。
第七章:殷代小墓总述。
第八章:殷代小墓分述。
第九章:遗物分类(据资料形态)叙述。
铜、金
石、玉、绿松石
骨牙、龟版
贝、蚌
陶
仪仗痕迹
第十章:殷代装饰花纹之分析。
第十一章:人骨遗存。
第十二章:鸟兽骨遗存。
第十三章:后代墓葬之分布与叙述。
表一、殷代小墓分析表
表二、殷墓重叠相叠表
表三、遗物登记表
这份遗稿是1954年由李济亲自点验后交给高去寻的,高在整理后作了准确统计,数据如下:梁思永病发前完成了第一至四章,第五章只写了一页,以及第六、七两章和第九章的“仪仗痕迹”。写出部分皆为初稿,共约22万字。另外还编好表一与表二,可能为了撰写第七章的需要而先行做的工作。当文字资料与实物资料渐行展开后,对安阳殷墟遗址及出土遗物深有了解的李济,认为若按梁思永的计划,决非一人之力短期内可以完成,于是在1956年拟定了一个新的编撰构想:
第一本:(原无题,兹定为“墓葬研究”)
甲编:发掘之经过--梁稿一至四章
乙编:大墓
丙编:小墓
丁编:其他墓葬
第二本:遗物研究
甲编:石刻与玉
乙编:青铜
丙编:其他
第三本:人骨研究
甲编:体骨
乙编:头骨
花落春仍在(3)
据史语所人员透露,李济这个规划也不是一人之力短期内所能胜任的,于是决定依次分别整理大墓,也就是做梁思永的第六章,而第九章的构想则按所属之墓分别叙述。高去寻按照这一新的规划,开始了漫长的“辑补”之路。自此,他的后半生便与恩师的未竟事业紧紧维系在了一起。
史语所人员在安阳殷墟发掘的M1002号大墓形制高去寻参考梁思永遗稿,把西北冈发掘遗物全部从库房中提取出来,一一展开核对、测量,照相,对墓葬的位置、保存情形、盗掘经过、墓葬以前和以后的遗迹、墓坑木室的形制与工程、墓内外残存的殉葬遗物等等,一一检索、整理、加工。如此这般,整个殷墟王陵大墓纲举目张,清晰地展现在面前。到了1962年,高去寻编撰的殷墟西北冈1001号大墓报告开始出版,1965年又出版了1002号大墓。以后几年,又陆续出版了1003号大墓(1967年)、1217号大墓(1968年)、1004号大墓(1970年)、1500号大墓(1974年)、1550号大墓(1976年)等共七座大型墓葬的发掘报告。高氏花费的心血难以描述,仅每本报告重达十几公斤的分量就足以令观者为之一震,感叹主事者之不易。据史语所统计,高去寻增补的部分,占梁思永原稿的百分之八十强,至于插图、绘图等繁重事宜远没有计算在内。
由于梁思永的原稿仅是一个提纲性质的未成品,在后来的编辑补写过程中,高去寻做了大量宏繁的工作,在补述的出土器物中,每一件都要核对原物,许多地方不得不重新写就。高在《1001号大墓》辑补后记中说:这本报告编撰的三年,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用在器物的整理上,“有时一件器物的找寻,或一件破断器物的接合,势须将西北冈甚至小屯的此类出土物全部清查一遍才能解决;有时一件田野登记号已失或模糊不清的器物,是否1001墓出土,需要翻阅全部《墓葬登记表》、《田野记载表》、附图、发掘日记、照片等等才能确定”。即使这样,还是有不能核对的东西。1958年1月7日,高去寻在给张光直的信中道出了自己的苦楚:“西北冈的报告,文字部分不用说,就是梁先生当年画好了预备出版用的那张墓葬分布图,上有二十一座墓葬漏列了。现在查原记录、图表,费了两个月的工夫,还有四座墓葬不知下落(这四座都是石先生掘的,当时既没画位置图,也没记载)。”石先生是指石璋如。令高去寻颇费力气的原因,除了当年发掘时有部分缺失和遗漏,也与发掘之后万里迁徙有一些关系。做这种枯燥、烦乱的工作,高去寻心情的郁闷与无奈可想而知。10年后的1968年,高去寻再次向已成为美国哈佛大学人类学系教授的张光直倾吐苦水:“现在每天都是描写破烂的东西,量多长多宽,枯燥无味已到极点,下班回家已筋疲力尽。”张光直感慨地说:“高先生花这么大的力气写西北冈大墓的报告,完全是出于对史语所李济先生,尤其是对老师梁思永先生的义务感和责任,而他自己研究的主要兴趣并不在此。但是这番努力的结果,使中国近代考古学上最重要的一批原始资料公诸于世,而且由于高先生的细心和负责的态度,使那些'枯燥无味'的'破烂东西'转化为价值连城的史料,这几本报告也成为中国近代考古报告中的精华楷模。”为了这几本“精华楷模”,高去寻几乎耗尽了后半生的精力。杜正胜说:“他本来可以指导年轻同仁协助从事,但他告诉我,他整理报告是替史语所还债,希望年轻人发展自己的学问,不要掉入这个大泥塘。我觉得他好像在诉说自己年轻时的心愿,'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始终由自己一人扛起全所的'债务'。”
1991年10月29日,高去寻去世,终年81岁。他在去世前仍断断续续地整理西北冈东区三座大墓(1129、1400、1443)以及小墓总述,惜未完成而驾鹤西行。三座大墓报告经当年发掘过安阳殷墟的老同事石璋如校补,于1996年得以出版,编号是《侯家庄》第九本。至此,西北冈遗址发掘报告基本全部完成。⑦
为了纪念梁思永对殷墟西北冈遗址发掘所付出的努力和做出的特殊贡献,《侯家庄》系列大墓的发掘报告,仍用梁思永的名字发表,高去寻只是作为一名“辑补”者忝列其后。这是高氏的自尊和自谦之处,也是对老师梁思永心血的敬重,以及对自己栽培之恩的答谢。对于高去寻耗数十时光所付出的心血,史语所同仁与有关学者皆了然于心。正如张光直所言:“梁先生原稿与辑补稿的排比根本不同,后者大部分是从头写的。凡是亲眼看过高先生从事整理遗物、测量、绘图、照相、查号、查笔记、描写和校对工作的人都知道这'辑补'的工作,比他自己从头写起还要辛苦。”
对此,李济在1001号大墓发掘报告序言中曾深情地说道:“关于这批资料的'取得'以及'保管',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梁思永先生,中国的一位最杰出的考古学家,已经把他的全部生命贡献于这一件事了。他虽部分地完成了这一发掘工作,并将报告的底稿作了一个详细的布置,也写成了一大半,却不及见这报告的出版。现在--他的墓木已拱了罢!--我们才能把这一本报告印出来。我们希望由于这一本报告的问世,研究中国史的学者,对于这位考古学家的卓越贡献,得些真正了解。”
举世闻名的殷墟西北冈考古发掘成果,经过世间硝烟炮火的熏染与政治阻隔,在梁思永去世42年后才得以较为完整地以这种特殊形式出版问世。这一宏大建构的完成,不免令人感慨万千,倘若梁思永地下有知,一定会为之颔首庆幸的吧!
花落春仍在(4)
注释
①营造学社是研究古代建筑的专业学术团体,创办于1929年,社长朱启黔,社址在北平中山公园内。1937年抗日战争开始,北平沦陷,学社南迁,经长沙至昆明,1940年又迁至四川南溪李庄镇。学社下设法式和文献两组,分别进行古建筑实地调查研究和文献资料的收集整理等工作;两组分别由梁思成、刘敦桢主持,对全国重点地区的古建筑进行了科学的调查研究,发表了许多具有高度学术价值的调查报告、论文与专著,积累了许多有价值的历史文献资料,并出版《中国营造学社汇刊》7卷20期,以及《清式营造则例》(梁思成著)、《明代建筑大事年表》(单士元著)、《中国建筑设计参考图集》10种(刘致平编著)、《全国重要文物建筑简目》等书刊和图录。1946年,中国营造学社由李庄迁回北平,以梁思成、林徽因为首的原学社人员,在清华大学创办建筑系,并与清华大学合办了中国建筑研究所。学社人员大多数任职、任教于清华大学建筑系及中国建筑研究所,中国营造学社仅存其名,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未予恢复。
②殷墟,位于中国历史文化名城--安阳西北部,横跨洹河南北两岸。古称“北蒙”,又名“殷墟”,甲骨卜辞中又称之为“大邑商”、“商邑”,为中国商代晚期(约公元前1300--前1046年)的都城所在地,距今已有3300年的历史,是中国历史上有文献可考、并为甲骨文和考古发掘所证实的最早的古代都城遗址。以都城建设、甲骨文、青铜器为代表的殷墟文化集中体现了中国古代文明的灿烂和辉煌,在中国文明史乃至世界文明史上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是珍贵的世界文化遗产。殷墟15次发掘完全是中国学者自己主持和参加,不仅是中国近代田野考古学诞生的标志,其田野发掘方法也为中国考古学的发展奠定了基础。因而,殷墟又被誉为中国近代考古学的发祥地。
③仰韶文化是黄河中游地区重要的新石器时代文化。自1921始至1924年,瑞典地质学家安特生(JohanGunnarAndersson,1874-1960年),在中国各地从事地质调查期间,于河南省三门峡市渑池县仰韶村发现了大量有红底黑彩、深红彩的陶罐、碗,小口尖底瓶和其他遗物,在对甘肃、青海等多处地方的调查中,搜集了大量彩陶。这一文化现象被称为仰韶文化。它的持续时间大约在公元前5000年至前3000年,范围分布在整个黄河中游从今天的甘肃省到河南省之间。至20世纪末,在中国已发现上千处仰韶文化遗址,其中以河南省和陕西省为最多,两地构成了仰韶文化的中心。
城子崖遗址分布于山东省章丘县龙山镇(原属山东省历城县)武原河畔的台地上,是第一处由中国考古学者自己发现和发掘的遗址。这片台地名为城子崖,1928年由考古学家吴金鼎首先发现,1930年~1931年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李济、吴金鼎、梁思永等人对遗址进行了考古发掘。遗址的面积达15648平方米,上层为东周时期文化遗存,下层首次发现了一种以磨光黑陶为显著特征的新石器时代遗存,最初称为“黑陶文化”,后以遗址命名为“龙山文化”。
在龙山文化发现之前,安特生对发现的彩陶进行分期研究,力主中国文明西来说。通过李济、梁思永、尹达、夏鼐等几代考古学家数十年田野考古工作的努力,终于以活生生的材料推翻了安特生等人对彩陶-龙山-齐家文化等等谁先谁后的文化分期,以大量无可辩驳的事实证明中华民族的文明既不是西来,也不是东来,它就起源和来自这个具有无穷创造力和光荣历史的伟大民族本身。在清华任教的梁启超给梁思永信中提到的“这几年来(民国九年以后)瑞典人安特生在甘肃、奉天发掘的这类花纹的陶器,力倡中国文化西来之说,自经这回的发掘,他们想翻这个案”,即指此事。
④梁思永是梁启超第二夫人王桂荃的长子,是梁任公的次子,比梁思成小四岁。思永与福曼只是名义上的姑表亲,没有姻亲血缘关系。梁启超的夫人李惠仙是贵州人,生有思顺、思成(男)、思庄等一男二女;王桂荃,四川人,生有思永(男)、思忠(男)、思达(男)、思懿、思宁、思礼(男)等四男二女。
⑤骝先,朱家骅表字。咏霓为翁文灏。企孙,指叶企孙,叶氏原为清华大学特种研究事业委员会主任,时接替傅斯年任中央研究院总干事。毅侯,指王毅侯,时为中央研究院会计处主任。
⑥此信是李济1979年去世十几年后的1992年,其独子李光谟赴台北,从台湾大学考古人类学系李济遗存大批信件、遗稿、日记和笔记中翻捡出来带回北京后整理发表的。李光谟在信末注:“据信稿。缺签名及日期,但稿纸右上方有发信人用铅笔所注'十二月四日发出'字样;从内容看,寄信年份应为1956年。”
⑦据杜正胜说,《侯家庄》报告系列的第一本,可能是规划整理梁思永遗稿的第一至四章,第五章大墓总述只有一页文稿,故第1001号大墓的报告序列自第二本编起;第一本没有整理,唯原稿具在,问题也比较单纯;后一部分与高去寻的遗稿一并整理付梓。
北大校园与毛泽东结缘(1)
北大校园与毛泽东结缘
抗战爆发后,中央研究院所属各研究所,由南京迁长沙、昆明,最后转入李庄者,除了傅斯年率领的史语所,便是陶孟和为首的社会科学研究所,只是这个所无论是整体的学术研究事业,还是世俗中的处世能力,远没有史语所风光与从容。这一切,不能不说与所长陶孟和个人的性格与处世哲学有很大关联。
在中央研究院担任社会科学研究所所长时的陶孟和陶孟和,原名陶履恭,字孟和,以字行世。1887年出生于天津一个读书人家庭。清末,天津教育家严修创办以新学为主的家塾,聘陶仲明担任塾师,陶孟和随父就读。1901年,陶仲明因病早故,其位由张伯苓继之。1904年,严氏家塾改为敬业学堂,陶孟和仍在此就读。后来学堂迁入南开地区,改称南开学校,张伯苓任校长,陶孟和任该校助教。在南开第一届师范班毕业生中,有后来大名鼎鼎的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随后又产生了周恩来等一批人杰。
陶孟和在南开学校任教时间不长,便以官费生资格赴日本留学,进东京高等师范学校攻读教育学专业,两年后因事回国。留日期间,编译出版了两卷本《中外地理大全》。1909年,陶孟和赴英国入伦敦大学政治经济学院攻读社会学和经济学,1913年获经济学博士学位归国。留学期间,受韦伯夫妇的影响极大,其时韦伯(SidneyWebb)与萧伯纳(G.B.Shaw)等人共同创立费边社(FabianSociety),在英国从事社会改良主义运动,而伦敦大学政治经济学院就是费边社成员所创立。陶孟和在费边社人员影响下,撰写了《中国乡村与城镇生活》一书,于1915年在伦敦出版。该著成为中国社会学开山之作,此时陶孟和28岁。许多年后,著名社会学家巫宝三说,陶氏这本书至少有三个方面的贡献:一是认为家族是中国社会结构的基层单位和核心;二是最早使用比较研究的方法,指出中国与欧洲社会的历史发展和社会结构各有其特点,各有其利弊;三是肯定了中国的祭祖风俗以及佛教传入中国的积极作用。
陶孟和的尴尬人生|归国后的陶孟和先任北京高等师范学校教授,后任北京大学教授、系主任、文学院院长、教务长等职,其间与胡适、蒋梦麟、丁文江等学界名流过从甚密。蔡元培于1917年入主北大时,陶氏极力赞助其对北大的改革,并于1919年1月,与杨昌济、马叙伦等教授发起成立北大哲学研究会,宗旨是“研究东西诸家哲学、论启新知”,积极参加陈独秀、胡适等人发起的与旧文化对立的新文化运动。据巫宝三、罗尔纲等曾在社会研究学所工作的人员回忆,陶孟和乃一“学问通家”,对社会学、经济学、政治学、文学、史学、地理学乃至地质学、天文学等诸种学问,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在北大时期风头之健劲,声威之显赫,不在李大钊、陈独秀、胡适辈之下。1919年3月,远在欧洲访学的张奚若收到胡适寄来的几份杂志,张阅读后向胡表达了这样的看法:“《新青年》中除足下外,陶履恭似乎还属学有根底,其余多半皆蒋梦麟所谓'无源之水'。李大钊好像是个新上台的,所作《Bolshevism的胜利》及《联治主义与世界组织》,虽前者空空洞洞,并未言及Bolsheviki的实在政策,后者结论四条思律,不无mechanical[机械的],而通体观之,尚不大谬,可称新潮。”此番评论说明陶孟和年轻时算是一个具有中西文化根底的新锐人物。当然,对于陶氏的学问本领,也有一部分更为新锐的青年学者不放在眼中。当时的学生领袖之一罗家伦在回忆《新青年》创办与几位编辑的特点时,曾以嘲讽的口吻鄙薄道:“更有一位莫名其妙的,便是陶孟和,陶是英国的留学生,他外国书看得很多,是一位很好的读书顾问,但是他的中国文字太坏了,而且他读书不若胡适之之能得简,且没有综括之能力,做出来的文章非常笨(以后他还出了一部《孟和文存》,真是可笑之至);但是因为能够谈什么社会问题、家庭制度等等,所以他也成为一位编辑了。”
此类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议论之是非暂且不论,就当时的陶孟和而言,在北大拥有举足轻重的学术地位和人脉关系当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据萧三回忆,1918年毛泽东在北大图书馆做图书登记员时,经北大教授杨昌济介绍,毛带萧专门拜访过一批北大名流,除了蔡元培、胡适等人,北大教授陶孟和也在拜访之列。1920年初,北大教授杨昌济病故,蔡元培与马寅初、胡适、陶孟和等四人联名刊登启事,向北大师生征集赙金。此事过去37年,在毛泽东一手策划的声势浩大的“反右运动”中,陶孟和曾公开发表自己的观点,认为毛搞的那一套斗争方法,对知识分子是一场浩劫。毛泽东通过郭沫若闻知陶氏的“妄言”,勃然大怒,本想加以严惩,但想起当年在北大的往事和37年前的这段因缘,没有采取行动,只是以警告而作罢。当然,自毛泽东对其警告之后,陶孟和噤若寒蝉,开始夹起尾巴做人,再也不敢对当局和现实政治说半个不字了。如此做法,免于像他的师友弟子们一样身受皮肉之苦,尽管最后忧郁而死,但也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在其整个北大任教和执掌部分权柄的时代,由于陶孟和在学术和政治上与蔡元培比较契合投缘,对北大改革和发展规划皆热心效力,由此博取了蔡元培与北大教授特别是欧美派的信任与支持。1919年初,陶孟和赴欧洲考察,鲁迅在2月12日的日记中有简要记录:“向晚同往欧美同学会,系多人为陶孟和赴欧洲饯行,有三席,二十余人。夜归。”从这几行文字可以看出,陶孟和在当时还是颇有人缘的。
北大校园与毛泽东结缘(2)
赴欧洲考察期间,陶孟和时时注意为北大网罗人才。当他在英国见到李四光与丁燮林(丁西林)并相互过招后,感到两位年轻人功力非凡,才华超群,便立即致函胡适,满怀敬佩之情地盛赞李、丁二人为“不多觏之材”,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望与校长一商,如能得两君来吾校,则大佳矣”。后来李、丁二人皆被延聘,使北大又平添了两名重量级“海龟”教授。再后来,李、丁二人分别出任中央研究院地质研究所和物理研究所所长,名噪一时。
为时局所迫,向来不太喜欢谈论政治的陶孟和也开始涉足政治,发表言论。1920年8月,陶孟和与胡适、蒋梦麟、王征、张祖训、李大钊、高一涵等七人联名发表《争自由的宣言》,宣言说:“我们本来不愿意谈实际的政治,但实际的政治,却没有一时一刻不来妨害我们。”因而,我们便产生一种彻底觉悟,认定政治的清明,首先要依靠人民的觉悟。如果没有养成“思想自由评判的真精神,就不会有肯为自由而战的人民;没有肯为自由而流血流汗的人民,就绝不会有真正的自由”。胡适与丁文江相识,是由陶孟和介绍,从此丁成了胡适最好的朋友之一。1922年5月初,胡适在“丁大哥”的影响下,一改20年不谈政治的主张,创办了以谈论政治为主的《努力周报》。《周报》第二期刊登了由胡适起草,蔡元培、丁文江、陶孟和等16人签名的《我们的政治主张》,竭力倡导“好政府主义”。尽管此举很快成为落花流水春去也的残景旧梦,而自以为经验丰富的丁文江受军阀孙传芳聘请,在上海弄权施术很快弄得灰头土脸,落了个被国民党通缉捉拿,甚至差点被当时留学欧洲的“大炮”傅斯年杀掉的结局,但这个行动本身并非毫无功绩可言,至少应当看作是中国知识分子干预政治的一次非常可贵的努力。
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陶孟和发大慈悲,立大宏愿,模仿英国费边社成员的做法,积极主张开展社会各方面的调查,尤其是乡村调查,对中国社会问题做出分析,提出见解,促使政府对症下药,达到改良社会,推行科学与民主,改善人民政治、经济、文化生活的目的。陶孟和身体力行,亲自参与调查并发表了《北京人力车夫的生活情形》、《中国的人民的分析》、《贫穷与人口》等社会调查文章。在文章中,陶孟和除了呼唤“民主是一个高尚的理想……要设法增高人民的程度,使他们有资格能够实行那个理想”,还一针见血地指出“中国的贫穷更是与人口的关系小,与政治及经济的关系大”这一根本症结。
1926年2月,一个美国社会宗教团体通知设在北京的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简称中基会),愿捐赠三年专款,委托该会办理社会调查事业。中基会接受赠款,决定增设一个社会调查部,专门从事社会调查,准备聘请在学界声名显赫的陶孟和为调查部主任。陶接到聘请,极其痛快地辞去北大一切职务,全力投入到调查部的组建之中。很快,一个由研究人员和统计人员共8人组成的社会调查部正式对外挂牌,陶孟和以主任身份统领全局,自此踏上了机遇与风险共存的生命征程。
中基会原是为管理美国第二次退还庚子赔款,于1925年成立的一个行政管理机构。1924年5月,美国国会通过议案,决定将中国庚子赔款之余额及利息约1200万美元退还中国,分期支付。当时中外人士皆认为此款应作为发展中国文化教育事业的基金,而近代中国军阀混战,政局多变,为防政府官吏挪作军费或政治活动费,特别组织了一个由中美两国民间知名人士为主的基金董事会,共同管理和使用这笔巨额款项。董事会既决定资助的领域,投放的力度;又经营资本,购买有价证劵,使基金也有收益。考虑到庚款余额终有用罄之时,董事会决定设置一笔基金,并接受外来捐赠,以图长久生存。美国政府之所以如此行事,主要是出于保持其在中国的长久利益,及传播美国文化和政治价值观的考虑;而中国政府则认为藉此可发展教育等事业,加快现代化步伐。二者各为其想,各有所得,因而一拍即合,此事迅速纳入操作轨道。
成立后的中基会最高决策者归属于董事会,主持全盘工作的则是中基会干事长。中基会成立之初由范静生、周诒春任干事长,任鸿隽担任秘书。自1928年起,随着国民党北伐成功,政府更迭,周诒春被当时的董事翁文灏、丁文江、胡适等人整肃掉,与胡适在美国留学时的同学加好友任鸿隽,一跃成为董事会董事兼干事长,实际操控了整个中基会的大权。按任鸿隽的说法:“自民国十四年美国第二次退还庚款的消息传出以后,全国的教育界都感到一个异样的兴奋。其原因就是因为在中国教育文化经费常闹饥荒的时代,这一年百余万的款子,就好像一支生力军,人人都希望它能发生一点奇迹”,而“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这个机关的组织,是美国退还庚款的一个条件。当时国民政府尚未北伐,北方的军阀又濒于崩溃,美国政府不把这笔款子直截了当的交还中国政府而要求成立一个中美合组的董事会来管理,老实说,就是表示对于当时政府的不信任。不过这会的名称,不为'中美'而为'中华',还表示这个机关完全是中国的。这不能不说是美国人对于我方的尊重”。根据中美两国的协议,这笔款子只有中基会有支配的全权,其用途是“促进中国教育及文化之事业”。由于“教育文化”是个很宽泛的概念,中基会把“教育文化”的含义限定在科学事业。随后“中基会再加限制,把科学的范围规定为自然科学及其应用,社会科学事业虽然偶尔也有阑入,但已不是中基会事业的重要部分了”。
自立山头的甘苦(1)
自立山头的甘苦
有了中基会对服务方向的定调,其附设的社会调查部就显得有些尴尬,亲主其事的陶孟和也越来越感到这样一个非自然科学研究的机构隶属于中基会,实乃权宜之计,对于调查研究事业的发展,终非所宜。陶氏在苦恼中觉得这一机构非独立不能发展,便有了另立山头的打算。1928年,陶孟和在给胡适的信函中披露了当时的心情和渴望独立的计划:“现有一件事,打算请你特别帮忙,就是扩大我们这个小机关并且使他独立的事,现在能够明白社会科学研究重要的人很少,就是稍为明白,也缺乏远大的眼光。像这个小机关永远做一个行政机关的小附庸,终非长久之策。还不如索性停止了罢。”陶孟和所说的“停止”当然是一时的气话,他心中想的不但不是停止,而是独立和壮大。他继续说道:“我现在正起草一种意见书及计划,将来请你教正,并且希望你在明年二月大会里有所主张--如你赞成的话。”
在中国学术界早已暴得大名的胡适是中基会的董事之一,对内部人事有相当的影响力,陶孟和希望他能鼎力相助促成此事。紧接着,陶氏又叙说了一番自己的另一种苦闷:“北京自从诸友人去后,又经变成沙漠似的枯寂。我们所过的是离群索居的生活。我每天除了八小时的公事外,便是在家庭里。小孩们因为请不到合适的先生,太太也变成老夫子了。”
陶氏的这种苦闷,很难向外人道及,也只有对胡适这样的好友才能略加表白。不过即使向外人道,也未必能得到多少理解。当年由林徽因、沈从文鼎力提携和栽培的记者兼作家萧乾,在许多年后的1994年8月,写了一篇《我的书房史》的文章,其中有一段涉及陶孟和,文曰:
我生在贫苦人家。小时睡大炕,摆上个饭桌它就成为“餐厅”,晚上摆一盏煤油灯,它就是“书房”了。可是我老早就憧憬有一间书房--一间不放床铺、不摆饭桌、专门供读书写文用的地方,对于读书人或文学工作者,不应说它是个奢侈,那就像木匠的作坊。然而它在我大半生中都曾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二十年代初期,我每天都去北京安定门一条胡同去上小学,在三条拐角处有一排槐树,旁边是一道花砖墙,通过玻璃可以看到那栋洋式平房里临街的一间书房--后来才知道它的主人就是社会科学家陶孟和。平时窗上挂了挑花的窗帘,看不清里面。冬天黑得早,书房里的灯光特别亮。我有时看到主人在读书或伏案写作,有时又叼着烟斗在一排排书架中间徘徊。当时我小心坎上好像在自问:我长大后有一天会不会也有这么一间书房?
雾中看花的萧乾,眼见的朦胧影像是美好的,在他童年的心灵里羡慕这间如同天堂般书房的同时,也一定猜想生活在里面的主人的生活该是多么惬意和无忧无虑的吧。岂不知此时陶孟和心中却凝结着巨大的孤寂与落寞,真可谓尼姑不知和尚苦(熬),和尚不知尼姑难(为情)也。
陶孟和的独立与割据计划刚一出笼,干事长任鸿隽即视其为叛乱分子,欲以迅速铲除而后快,同时发动几十名董事采取铁桶合围战术,多管齐下,把陶氏的计划扼杀在摇篮里。在四面楚歌声中,眼看陶孟和即将被斩于马下,胡适真不愧为胡适,以其在学界的名望和地位,亲自杀入喊声阵阵、欲置陶氏于绝地而后快的疆场。在胡氏奋力搏击、掩护、斡旋下,伤痕累累的陶孟和率部突出重围,终于在1929年7月1日实现了另立山头的“宏愿”--社会调查部摆脱了中基会附庸的尴尬角色,更名为社会调查所,正式成为一个独立的研究机构。据《社会调查所概况》载:“十八年七月改组以后,本所始有独立之组织。首由中基会聘陶君孟和为所长,而另设社会调查所委员会。所内规模亦略事扩充”,又“专门学术机关之规模于是乎粗具”。--这是陶孟和在胡适的鼎力相助下与任鸿隽正式交锋的一次小胜。
对于胡适在自己危难之处显示的真情与血性,陶孟和感恩戴德。投桃报李,对胡适遇到为难又非办不可之事,陶孟和同样采取了尽量予以支持的姿态以示呼应。
自立山头的甘苦(2)
1931年底,胡适的爱徒吴晗给胡写了一封推荐函,文中说:“生有一北大友人千家驹君,此次在文史号撰《东印度公司之解散与鸦片战争》一文,他是用新的观点来作尝试,虽不能说是成功,却似乎比时下一般自命唯物观者之生吞活剥、削足适履来得强一些。千君是一个比较肯用功看书的人,他从前曾写过一些文章,如在《平等》上发表之《抵制日货之史的考察及中国之工业化问题》、《中日外交关系之过去与现在》等文,都还有点新见。他是一个畸零人,自幼便见弃于旧官僚的父亲,凭着自己的努力,工读到现在,今年在北大经济系毕业了。他很想来见先生,不知可否?”
吴晗在信中啰嗦了那么多,其实就是想让声名显赫的胡适为同学千家驹谋个差事。胡见信后,除了顾及吴的脸面,也对千家驹的论文选题和不幸经历产生了兴趣与同情,遂相约来见。为人谦和又好热闹的胡适经过一番交谈,对千家驹大为赏识,认为此君乃堪造之材,便在不知不觉中把千氏当成了“我的朋友”。以胡适的性格,既然是朋友,就要以自己的声名为其排忧解难,时为号称大学生“毕业即是失业”之时,找份工作谈何容易?兴致中的胡老师想来想去,找不到一把合适的椅子供这位年轻的新朋友来坐,最后一拍脑门,终于想到了陶孟和的社会调查所,顺手提笔修书一封,让千家驹揣在怀里上门求职。陶孟和见了胡适的手札,当即表示可以在角落安一把椅子让千家驹来坐。但稍后又从侧面一打听,得知千家驹乃北大著名的“捣乱分子”,担心其人是共产党,或与共党有瓜葛之嫌,遂向胡适表示了自己的担忧。开朗的胡适几句话就打消了陶孟和的忧虑:“捣乱分子与研究工作并不矛盾,会捣乱不一定做不好研究工作,而且进研究机关,你怕他捣什么乱呢?至于共产党,我看不会吧!这样的人才你不用,还用什么人呢?”在胡适劝解下,陶孟和勉强答应下来。
千家驹进了社会调查所,胡适感到一件心事有了着落,颇为欢喜,后来专门把千、吴二人作为例证,在天津《大公报》“星期论文”栏中发表文章,证明当时社会上所谓的“毕业即失业”之说,是根本不能成立的,“只要有本领,毕业决不会失业”云云。--当然,内中的曲折与人际关系的纠缠,曾几次公开声称自己的工作实在是出于“为政府做一点面子”的胡适是不会透露一个字的。
关于千家驹在北大的所作所为,并不糊涂的胡适是清楚的。1936年元旦,当千家驹与杨梨音结婚时,证婚人便是胡适。胡在致词中说:“千家驹在北大时,担任学生会会长,是著名的捣蛋头儿,但在今天的婚礼上,却一点捣蛋气息都没有了,大概从今天起,千家驹已变成杨家驹了!”尽管是席间的玩笑话,但聪明如胡适者,已经隐约地点出了千氏的政治身份。事实上,刚满17岁的千家驹于1926年考入北京大学后,就秘密加入了中共地下党,开始参与鼓动学潮、驱赶教授等等“捣蛋”生涯,北京大学发生的许多邪里古怪事,都与千氏和他那一帮地下兄弟暗中操作有关。
进入社会调查所的千家驹,最大的感受就是陶孟和的宽容和信任。他后来说:“陶先生是知道我的政治立场的,但他颇有蔡元培兼容并包的风范。他从不干涉我们的研究自由,他评判一个人的研究成绩,是看他的成果,而不是其他。”陶孟和只是碍于胡适的情面,揣着明白装糊涂而已。不过,就陶孟和当时的思想而言,应该也是能容忍不同思想倾向的人在一起做事的,只要别闹出大的乱子,他也没有细究的热情与心性。当时千家驹有所不知,当他到来之时,这个调查所的好日子即将走到尽头。
在社会调查所独立前,中央研究院于1928年在南京成立了社会科学研究所。社会科学所成立之初,蔡元培曾热情地邀请陶孟和赴南京,专门商谈筹组事宜,意欲让其出面主持工作。但陶觉得自己已经在北平组建了社会调查部,山头已立,并且有扩大与独立的“宏愿”,遂婉言谢绝。蔡元培转而邀请留学欧美的博士、北大史学系与法学系教授陈翰笙出任所长,无奈由于时任教育部长的王世杰以陈氏属共产党分子加以阻挠,未果。1929年,为减轻阻力,蔡元培以院长身份亲自兼任社会科学研究所所长,正式邀请陈翰笙出任该所副所长,所内一切具体工作交陈翰笙主持。如此一来,在中国一南一北,实际上存在着两个研究性质相同的阵营。由于蔡元培尚有兼容并包的肚量,两家暂时相安无事。陈翰笙实际主持的社科所特别关注“三农”问题,也就是中国的农村、农民、农业之不尽如人意的症结所在。按他的想法,既然马克思发现了资本家剥削工人的秘密,那自己就要试着发现一下穷人、特别是农村那些穷人们的秘密。对这一构想,陶孟和也大感兴趣,1930年双方以平等的地位进行了友好合作,共同进入河北保定清苑农村,选定10个自然村1578家农户,对其劳动力、雇佣农业劳动、工资、畜养、住房及农舍、水井和水浇地、耕地占有与使用、交租形式等等进行了详细调查研究。
自立山头的甘苦(3)
1933年8月,陈翰笙出席在加拿大召开的太平洋国际会议,宣读了论文《现代中国的土地问题》。该文号称继马克思之后,陈翰笙发现了穷人的秘密,中国严重的“三农”问题是地主富农一手造成的,必须来一番打土豪、分田地等革命暴力手段才得以最终解决。陈氏的宣言传到国内,立即引起了社会各阶层震动,国民政府的党国大员对此大为不满。在一片喊打讨伐声中,陈翰笙只好采取鞋底抹油--溜之乎也的战术,辞去本兼各职,带着手下几个铁杆弟兄悄悄跑到鱼龙混杂的上海滩潜伏下来,准备待机而起。中央研究院社科所几乎成为一个有名无实的空机构,各项工作无法运转。
正在这时,对陶孟和颇为不满的中基会干事长任鸿隽跳将出来,表示陶孟和已经独立,腰杆子越来越硬,看来没有必要再依附中基会这个老巢了。既如此,索性把调查所抛将出去,让其合并于中研院。此举既在形式上帮助了蔡元培,使其麾下势力不至于因陈翰笙的出逃而削弱,同时也达到了给陶孟和施以颜色,并驱逐出中基会这座大靠山的目的。主意打定,任鸿隽主动与中研院方面联系。恰在这个时候,中研院上层人士也发生了变动,原总干事杨杏佛因与蔡元培、宋庆龄、鲁迅等人搞“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引起蒋介石不满,于1933年6月18日被特务暗杀。未久,在学政两界声名显赫的丁文江受邀继任。丁氏得知任鸿隽密报,当场表示乐意接收陶氏调查所的家业,收编全部人马为己所用。老于世故的丁文江让任鸿隽作为说客先与陶孟和接头,算作投石问路,待陶氏方面有此意向,再由他这位“丁大哥”亲自出马一举拿下。
想不到任鸿隽跟陶孟和刚一交涉,陶氏勃然大怒,严厉痛斥对方乱用职权、假公济私、党同伐异等等不道德做法,并义正词严地指出:此举完全违背了中基会的宗旨与学术界的公理,是对北平调查所合法权益的公然挑衅,也是对陶氏本人及手下职员人格尊严的污辱,当场予以拒绝。
眼看陶孟和敬酒不吃要吃罚酒,任鸿隽毫不退让,表示既然大家的脸面已经拉下,就没有重新言欢的可能,不弄个鱼死网破决不罢休。任鸿隽凭其手中的大权,指示中基会大量削减调查所的预算,截其粮道,断其财路,使之不战自溃,以达逼其缴械投降的目的。面对这一凶招,陶孟和极其恼怒与愤慨,他在致胡适的信中说道:“叔永(按:任鸿隽字)逼我们一步一步的太紧了,先限制我们的预算,继之以促进合并(即驱逐之变相),又继之取消我们对于现用的建筑所有权,并规定我们几时退出。现在竟公然的要求随时停止我们的补助费了。”
陶孟和此举,是想让胡适出面“拉兄弟一把”。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情形已比不得当初拉杆子时的“独立运动”了。当年陶氏要另立山头,成就一方霸业,只是与任鸿隽和中基会诸位大佬交锋,胡适尚可跃马横枪为陶助战,而现在中间又横插进一个坐地“招安”的老大--中央研究院,坐在前两把交椅的又是自己的师辈人物蔡元培与同辈好友“丁大哥”,胡适闻之虽甚着急,但感到左右为难,不便援手发力,处于观望之中。由于胡适的怯战,陶孟和很快陷入前无救兵后无粮草的绝境。在此境况下,尚以办事干练著称的中研院总干事丁文江冲出本部突入阵前,以胜利者的姿态劝其老老实实地接受改编。陶孟和眼看大势已去,为保住自己的实力,只好屈服。同少华山上的史进、朱武、陈达、杨春等等一帮拉杆子造反的头领,率部归降实力雄厚的水泊梁山晁盖、宋江两大首领一样,陶孟和以悲怆的心境硬着头皮将队伍自北平拉到南京,无条件地接受改编。在丁文江致胡适的信中,可以看到陶孟和当时的痛苦之情和艰难抉择:“当叔永提出合并的问题的时候,孟和就大怒,说'压迫驱逐'。经我再三疏通……彼方表示可以合作。”
据可靠的资料透露,丁文江是打着避免给国家浪费金钱和人才的旗号而做出收编决定的,关于这一做法的得失功过,李济后来曾有所提及:“他(丁文江)的理由详细说来是很动听的。他说,中国的科学人才不多,而金钱更少,我们现在花一个钱,就应该有一个花这一个钱的意义。现在中国的学术机关,往往以科学研究的名义买了很多仪器,却常常地没人用,等到上了锈,糟蹋了,也没人管,岂不是浪费?这毛病就是有责任的人不但对于金钱的价值没有真正的认识,对于人的价值也没有真正的认识。而这种损失,不特是金钱的、人才的浪费,更难估计的,为那追求的目标将愈离愈远。”
当时不只是李济一人,几乎整个中央研究院所属人员都颇赞成丁文江收编陶孟和这支流散队伍的做法。在他们眼里,陶氏在北方另立山头,无论从哪一个方面来看都不舒服,必须收入麾下才觉心安。凯歌声中,丁文江与同僚们弹冠相庆的同时,欲一鼓作气将中基会所属的生物调查所拿下,收编合并到中央研究院自然历史博物馆,成立一个由中研院领导、秉志主持的动物研究所。这个生物调查所,由北洋政府时期的教育总长、中基会第一届干事长、尚志学会会长、著名生物学家范静生草创。范氏去世后,为纪念其功绩,由其胞弟、化工实业家范旭东捐出范家在北京石驸马大街83号的房产作为调查所开办所址,于1928年10月正式成立。为永久纪念范静生,该调查所后来改为静生生物研究所,经费皆由中基会承担,与中基会属于母子关系。因生物调查所的科研人员老老实实地依附于中基会这座靠山,没有另立山头的野心,当丁文江率部袭来时,遭到了中基会掌门人与生物调查所将士的共同抵抗。丁文江见无隙可乘,只得收兵回城,中央研究院收编静生生物调查所的宏愿无果而终。
山行复悠悠(1)
山行复悠悠
少华山的史进、朱武弟兄被梁山集团兼并后,在排座次中,史进被列入三十六天罡星领导层之内,朱武居七十二地煞星之首。与此类似,陶孟和率部接受改编后,其队伍仍按原建制保留,只是为了与旧体制有所区别,让被改编者认识到此处非彼处,必须好自为之,名称改换成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陶孟和以中央研究院第十一天罡星的身份出任所长一职,副所长也由陶的旧部担任,算是地煞星之一员。
1934年,中央研究院部分同人合影。左起:第一排,×××,王毅侯,王家楫;第二排,丁西林,汪敬熙,×××;第三排,×××,陶孟和;第四排,傅斯年
当新的格局形成后,历史给予陶孟和一个可以立于不败之地的契机,那就是尽快招兵买马,培植自己的班底,以与林冲等原梁山旧部和原二龙山归降人马抗衡,免遭白衣秀士王伦被火并的悲惨命运。陶孟和在北大任教多年,树大根深,具有一定的号召力,因而原北平社会调查所的人员几乎全部来自北大。只是迁往南京后的情形就有所不同了,作为“北大之父”兼中研院院长的蔡元培,对这所学府和学子的影响与号召力,自然在陶孟和之上。陶氏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遂改变战术,除从北大招收人员,还在清华、燕京、南开、武汉、复旦、中大(南京)等高校广泛撒网,招贤纳士,以这种特有的杂交混血式的新生力量,为自己连同研究所本身在中研院的立足奠定基础。因陶孟和梦想一举做大,在气势上首先压倒山中群雄的心理作祟,加之各大学的毕业生来势凶猛,陶孟和已无力选拔、延聘留学国外的“海龟”。直到抗战爆发前,一个正式在编与储备人员共50余众的研究所,只有梁方仲等四只“海龟”,其他均为党性色彩混杂的土包子学者,且这仅有的四只“海龟”皆属于名声不大的小号型,相当于水泊梁山的朱武、陈达之流,压根无法与如梁山英雄鲁智深、武松、杨志、曹正、施恩、张青、孙二娘之辈的傅斯年、陈寅恪、赵元任、李济、梁思永、李方桂等特大型“海龟”相提并论,而傅、陈、梁等人又出身名门,非常看重家学渊源与本人在学界的身份地位,因而中央研究院原下属各所的人员,包括史语所的傅斯年、陈寅恪等人,戏称陶孟和的调查所为“土鳖”或“土包子”调查所,大有轻视之意。尽管如此,陶孟和并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与称呼,依然按自己的处世哲学和行事方式带领如汤象龙、梁方仲等几员大将与一帮小喽啰,在属于自己的小山上默默经营,终于打拼出一方天地。
1937年抗战军兴,陶孟和带领社会科学研究所全体人员,自南京西迁,由湘而桂、而滇,直到迁往四川南溪李庄。
板栗坳傅斯年先生旧居,老人九十六岁,为当年之房东(俞国林摄)社会科学调查所由昆明迁往李庄是在仓促中成行的。既然此前陶孟和没能像同济大学或史语所那样派出人员前往李庄考察,并与当地士绅就房屋租赁问题进行谈判,形成后来的被动之局已属必然。当陶率部来到李庄这块陌生的地盘时,同济大学师生几乎全部占据了李庄镇内镇外的“九宫十八庙”,处于龙头老大的位置,只有一个张家祠让给了李济掌控的中央博物院筹备处,而次一级的史语所占据了郊外的板栗坳张家大院与周围民房,势力相对不弱。社会学所到来后的境况是,前无救兵,后无粮草,没有一点人力财力支撑。陶孟和不得不放下师辈的身份,向学生辈的傅斯年乞助。1941年10月28日,尚在昆明一筹莫展的陶孟和致电重庆的傅斯年:“张家大院之房,务请拨几间给社所暂用,顷社所已去十余人。”也就是说,直到社会科学所人员拖家带口,乘车在坡陡路险的乌蒙山区颠簸的时候,陶孟和都不知道这些人该在李庄的哪个地方落脚御寒。
尽管陶孟和属于傅斯年的师辈人物,但由于两人性格以及处世方式大不相同,傅斯年以他“目空天下士”的傲气和颇有几分绿林色彩的霸气与豪气,并不把这个曾做过北大教务长的长者放在眼里。史语所在昆明时,与社科所相距并不远,但两所人员很少往来,陶、傅二人更是少有交往。现在,整个李庄镇涌入的外地师生、科研人员、家属等已过万余,宫殿庙宇已被同济大学近万名师生和中央博物院筹备处所占。郊外山顶的板栗坳作为一个独立王国式的庞大山庄有屋有房当是事实,但当地土著都在此居住,并没有太多的空房专等着中研院的人来填补空白,史语所加上北大文科研究所的职员与家属近百口人涌进,已显得相当拥挤,怎好再霸王硬上弓,强行塞进一个社科所。倘若社科所的所长不是陶孟和,而是陶氏的朋友、傅斯年尊敬的老师胡适之,傅氏是拼了性命也要在板栗坳为其找到一个安置之地的。遗憾的是,陶孟和不是胡适之,傅斯年当然不会为其拼命效力,庞大的板栗坳山庄之门,轰然一声无情地向陶孟和关闭了。
山行复悠悠(2)
可怜的社会科学研究所,当大队人马全部抵达李庄后,踯躅街头,不知将在何处栖身。此时已是寒冬季节,李庄的天气虽然没有北方那样冰冷,但长江的水汽弥漫天空,挡住了阳光,使人感到有一种阴森彻骨的寒意。这种气候使刚由四季如春的昆明迁徙而来的人更是难以适应。许多社科所研究人员,特别是随所而行的老老少少的家眷,先后病倒,陷入了困厄潦倒、无家可归的凄凉境地。匆匆赶到李庄的陶孟和只得和李庄党部书记罗南陔、士绅张官周等协商,把社科所人员连同家眷化整为零,分散于有空房的户主家中暂住,先治病救人,恢复身体,等熬过严冬,来年春天再设法安置。
当1941年春天来临的时候,陶孟和总算在李庄镇找到了张家祠堂附属的三间仓库,并与张官周等人商定,欲借此处作为社科所的办公用房。该仓库此前已租赁给卢作孚的民生公司,并存放着该公司的部分物资,要想把这些物资搬到别处,必须征得民生轮船公司的同意并给予转租补偿。陶孟和深感自己势单力薄,无力与掌控民生轮船公司的老板爷卢作孚抗衡,再次屈尊就驾,恭请傅斯年出面合力与民生公司商谈。傅斯年身在重庆,见陶氏求援,本想不予理睬,又意识到自己毕竟暂时还坐在总干事这把椅子上,社会所的事务就是自己的分内工作,遂与陶孟和联名致电国民政府交通部次长兼民生公司总经理卢作孚,请求“拟借用贵局在李庄张家祠仓库三个月,为两所临时办公之用,如承慨允,祈电饬该库管理人员以便商洽”。想不到此事又遇到了麻烦。
自武汉沦陷以后,雄霸长江的民生轮船公司活动范围被压缩在川江流域,由于航运通道缩短,船只来往频繁,民生在沿江的许多大小码头,都租赁仓库存放货物,以便更有效地运营。如果是在半年之前,凭傅斯年在朝野的威望,或与卢作孚本人的私交,民生公司让出李庄的仓库是完全可能的。但此次却大不相同了,二人正为翻船事件公开对垒,感情已现裂隙,而缘起则是去年冬天的一次意外运输事故。
抗战前,在中央研究院10个研究所中,史语所的物资之多是最著名的,甲骨、青铜器、陶器等出土器物,外加20多万册珍贵书籍,共有1300余箱之巨,在撤退时几次分散保存,至李庄时还有600余箱。面对这份国宝级的庞大物资,由昆明搬迁时,史语所代所长李方桂从利国公司雇了20多辆汽车,每三辆为一组,分批行动。当一切安排妥当,由三辆车组成的第一批车队于1940年10月2日开始出发。
当满载国宝与人员的车队历尽艰险抵达泸州后,停在长江南岸的蓝田坝卸货,由史语所先遣人员潘悫、王文林负责接货,通过当地的转运站转送到大吨位轮船,再沿长江水道运往宜宾,最后从宜宾再运到李庄码头。根据傅斯年指示,潘悫、王文林等人与长江航线赫赫有名的民生公司联系具体转送航运事宜。
11月12日,由王崇武押运的第三批共140箱物资抵达宜宾,稍事停留后,分装几艘民生公司的小型驳船运往李庄。轮船驶出宜宾不远,其中一艘驳船不幸失重倾覆,船上运载的货物全部滚落于江水之中。众人惊恐,急忙上岸找人打捞抢救。宜宾专员冷寅东闻知,深感事关重大,当即下令所属水运局火速派遣潜水员下水打捞。经过上下左右一番紧急施救,总算把落江的箱子全部捞出。万分遗憾的是,落水者偏偏不是出土的青铜器或甲骨,而是分装于各箱中珍贵的拓本、善本书籍,尽管装箱时外部包了一层函套,但仍全部被江水浸透。
此事迅速报知了先期到达李庄的董作宾和在重庆的傅斯年,二人大惊。董作宾向傅斯年连连发电商讨救治办法,傅早已气急败坏,大骂王崇武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骂过之后,指示王崇武等人速把落水书箱搬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开启验示并设法救治。
此后,傅斯年电请董作宾由李庄赶往宜宾,亲自组织指挥对落水书籍的救治事宜,凡从江水中打捞出的箱子,全部集中到宜宾明德小学进行开箱、晾晒,并一一登记造册。傅斯年与董作宾的信函你来我往,频频交换救治情况并向民生公司通报,以便处理善后事宜。
在宜宾方面,除了王崇武的一队人马外,又加派了后到的一组同人参加晾晒抢救。一行人如同当年唐僧师徒西天取经一样,在通天河晒起经来。到了1941年1月11日或12日,晾晒的经卷才算告一段落,所有人员乘船押运物资抵达李庄板栗坳。此段故事正如石璋如所说,这一下“等于晒了三个多月的经”。
宜宾翻船事件,导致史语所珍贵图书蒙受重大损失,傅斯年亲自找到在重庆的卢作孚,不依不饶地让其赔偿。面对确凿的人证物证,卢氏自知理亏,无力狡辩,只好咬着牙答应赔偿。按照这批图书的价值算下来,民生公司为中研院几个所搬迁所挣的全部运费,远远抵不上要赔偿的巨额资金。尽管卢作孚身居国民政府交通部次长的高位,且爱国心切,在武昌大撤退时为国家运输物资出力甚大,堪称民族英雄,但商人毕竟是商人,其职业特性是不会改变的,何况庞大的民生公司还需要生存发展,翻船赔款总是令人不快的事情,因此卢作孚颇为恼火,但又不好迁怒于傅斯年,只有采取当年曾国藩打掉牙和血吞的方法,把这口闷气憋在心里,一面虚与委蛇,拖欠赔款,一面等待合适的时机予以发泄。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傅斯年、陶孟和不请自来,竟没事一样地向自己求援,卢作孚的心情可想而知。他当即给傅、陶二人回电道:“承嘱暂借李庄张家祠仓库一节,歉难应命,希鉴察。”
此所谓没吃着羊肉反惹一身臊,傅斯年被弄了个灰头土脸,大骂卢作孚是小人一个,嘴里不住地嘟囔着“此处不养爷,必有养爷处”等等没有多少实质意义的无聊之语。为显示自己的“硬骨头”精神,也为了在陶老先生面前挽回一点面子,傅斯年索性一咬牙,告之对方可把李庄板栗坳的地盘设法先挤出两个院子,以便陶孟和手下部分人员居住与办公。面对傅斯年的义气与血性,陶孟和颇为感动。陶孟和回到李庄后,立即行动,可惜院子过于狭小,显然不能安排社会所全部人员居住,只得再次率人在李庄郊外四处奔波,寻找地盘。直到5月中旬,总算在距李庄镇五里地的石崖湾与门官田(按:又称闷官田,以夏日酷热,不透风而闻名)两个地方找到了落脚点。尽管两处相隔四五里路程,生活与工作极其不便,且门官田的办公室隔壁就是牛棚,中间仅有一道“竹墙”分离,整日牛叫驴鸣,臭气熏天,真可谓实实在在地入了牛马圈,但毕竟安下了一张平静的书桌,有了栖身之处。在陶孟和的指挥下,社会所人员分批迁入居住地生活与办公。
至此,李庄的外来人员达到了11万之众,这些来自于沦陷区的“下江人”,在抗战烽火中,开始了新一轮与国家民族共度艰危的生命历程。
吴文藻与费孝通“西南自立”(1)
吴文藻与费孝通“西南自立”
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安顿下来后,开始有板有眼地做起了分内工作。陶孟和与夫人沈性仁住在李庄镇内,离梁思永的羊街八号不远,因而许多年后李庄党部书记罗南陔之子罗萼芬还记得当时的场景:“那时我在镇内同济大学附中读书,经常路过陶孟和租居的院子,陶老都是自己到羊街北口的井上挑水做饭,也看到陶师母沈性仁到街上买菜,陶孟和整天闷着头不太爱说话,沈师母人长得漂亮,有风度,看上去像是大家闺秀。只是那时生活不好,精瘦精瘦的,脸色也黄黄的,听大家闲聊时说她有病,具体什么病,当时不晓得,后来才知道是肺的事。”①
尽管生活艰苦,夫人沈性仁又患病在身,但总算有了一个落脚的地方,陶孟和于愁苦中只能咬牙勉力支撑。想不到仅仅一年之后,因“进军西北”一事,陶孟和与傅斯年又闹得不可开交,直至割袍断义,成为学术界一大憾事。
陶、傅二人李庄交恶,与当年兴起的“西北考察热”紧密相连,而这个热潮最早的源头要追溯到抗战之前。
1937年4月,中英庚款董事会总干事杭立武到北平,召集一班对于西北问题有研究的学者商谈西北教育补助事宜,因弄《古史辨》而暴得大名的顾颉刚亦在召集之内。未久,该董事会聘请陶孟和、顾颉刚、戴乐仁(英国人)以及刚从德国归来的王文俊为补助西北教育设计委员,计划赴甘肃、青海、宁夏三省对学校、特别是中小学摸底考察。9月,陶孟和一行抵达兰州,陆续考察了当地和西宁的教育状况。由于绥远沦陷,宁夏临近前线,故未克行。在一两个月内,几人在兰州和西宁两省城考察后写了一篇考察设计报告,陶孟和等三人便乘飞机回南京交差去了。此时上海已经沦陷,顾颉刚的家乡苏州已沦于日人之手。面对北平不得返、家乡不能回的境况,顾颉刚继续留在该会在兰州贤侯街45号租赁的地点,开始邀集一帮同志深入边地农村继续开展工作。1938年6月29日,顾颉刚致函杭立武,在汇报自己考察成果的同时,指出甘肃“各县所需不同,除办职业、师范、女子诸教育外,又需办社会教育,以消除强烈之种族宗教成见,避免祸乱”。杭立武表面颇具诚意,在函中批示“计划周详,条理绵密”,但一条也未采用,最后采用了陶孟和等人的设计方案,在兰州办了一个科学教育馆、西宁办了一所湟川中学便草草了事。
顾颉刚通过考察,有了另一个发现,即西北地区不仅是教育状况极劣,更潜伏着政治危机。整个西北到处都有外国传教士,没有汉人之处也有他们的工作站,有的传教士已到西北数十年,语言、装束完全与当地人一样,暗中挑拨蒙、藏、回等少数民族与汉人以及中央政府的关系。据顾颉刚在后来撰写的《自传》中说,他曾在一位到边区做县长者家中看到一张地图,是从一个传教士旅行时遗忘之物中检出来的,名为“TheMapofGreatTibet”,即所谓的“大西藏地图”。这张地图将喇嘛教所达到的区域,除了满洲、蒙古之外都算作西藏。顾颉刚看后大吃一惊:“日本人造伪满洲国,称为'民族自决',这种事大家知道是假的,满洲国有几个满洲人?但是这个'大西藏国'如果真的建立起来,称为'民族自决'是毫无疑义的,因为他们有自己的血统、语言、宗教、文化和一大块整齐的疆土,再加上帝国主义做后盾,行见唐代的吐蕃国复见于今日,我国的西部更没有安宁的日子了。”1938年9月上旬,顾颉刚乘飞机离兰州抵成都,下旬到重庆,向中英庚款董事会汇报调查情况,强烈建议对于不怀好意的外国传教士立即采取措施,并说道:“这次的国难是东北问题造成的,诸位不要抗战期间,吴文藻、冰心夫妇与孩子们在燕南园寓所前合影留念。未久,一家人离开北平,前往昆明
以为这次国难终止之后就没事了,须知西北和西南的问题更严重的阶段在后面呢!”又说:“因为我到西北去时,在民国十七年回民大暴动之后十年,在这暴动区域里,处处看见'白骨塔'、'万人冢',太伤心惨目了,经过十年的休息,还不曾恢复元气,许多的乡镇满峙着秃垣残壁,人口也一落千丈。到西宁时,一路上看见'民族自决'的标语,这表示着马步芳的雄心,要做回族的帝王。”遗憾的是,没有哪位官僚政客乐意倾听顾氏的警世之言,皆匆匆敷衍一番了事。
1938年10月下旬,顾颉刚应云南大学校长熊庆来之聘,赴昆明云大任历史学教授。未久,为避敌机轰炸迁居昆明北郊浪口村。差不多在此前后,早年毕业于清华,后于美国留学归来的吴文藻、冰心夫妇也来到了云南大学。吴在云大创办了社会学系,并主持云南大学和燕京大学合办的社会学研究室,招收了费孝通等几位助手。费孝通在2005年接受上海大学教授朱学勤访问时,曾断断续续地提到过这段生活,说:“在燕京,吴文藻同他们都不对的,他是清华毕业的,应当回清华的,因为冰心到了燕京。他们夫妻俩以冰心为主,她同司徒雷登很好的。这样,吴文藻是被爱人带过去的,在燕京大学他没有势力的,在燕京靠老婆。后来出了燕京,他才出头。吴文藻的一生也复杂得很啊。我们燕京大学是跟老师的,一个老师带几个好学生,我是跟吴文藻的。”
吴文藻与费孝通“西南自立”(2)
在谈到当时燕京与北大、清华相互之间的关系时,费孝通明确表示北大、清华与燕京有很大不同,“吴文藻同傅斯年也不对的,搞不到一起的。吴文藻想自己建立一派,他看得比较远,想从这里面打出一个基础来,通过Park这条思路创造中国这一派。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力量不够,他就培养学生。”又说:“云南大学校长是清华的熊庆来,他请吴文藻去组建社会学系……但到了云南大学没有办法发展。后来冰心不愿意在云南,她的朋友顾毓琇想追冰心,没有追到。冰心厉害,看中吴文藻,吴文藻一生受冰心影响。”
最后,费孝通总结性地说:“对旧知识分子,我一直看不起。在我眼中,真正好的没有几个,好的知识分子,有点学问的,像冯友兰、金岳霖、曾昭抡这批人,我是欣赏的。自然科学里也有点好的,可是也不是好在哪里,叫他们来治国、平天下,又不行。”因而,1949年之后,费孝通竭力主张要给这些不能“治国平天下”的旧知识分子来一场脱胎换骨的政治改造。后来,数以万计的知识分子进了牛棚,而有幸得到费氏“欣赏”的知识分子如曾昭抡等亦未能幸免,后来被赶出京城,于凄风苦雨中告别了人世。再后来,费氏自己也落入政治圈套而不能自拔,成了不折不扣的“牛鬼蛇神”。当然,在费孝通看上的人物中,只有冯友兰是个异数,他以御用文人“梁效”掌门人的身份,跟随江青在中国政治舞台上腾云驾雾好一阵子,在得以保全性命的同时,也给这纷乱的世界留下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生哲学命题标本。
费孝通成为吴文藻的得意门生后,和在很长时间里一直唯吴的马首是瞻,从费氏的谈话中知道吴与傅斯年不和,但他没有明确列举不和的原因,只隐约透露了吴到云南大学之后要建立社会学系,但又遇到强大阻力,最后只得放弃云南赴重庆工作云云。这一点,从台北史语所保存的傅斯年与顾颉刚、朱家骅等人的通信中,可窥知一个不为外界所知的隐秘。
却说顾颉刚离开西北辗转来到昆明后,“出于排解不开的边疆情结”,便在《益世报》上创办《边疆》周刊,集合许多朋友来讨论边疆问题。想不到这一讨论,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同时也引起了傅斯年的警觉。
抗战时期中国人口流动量大增,“外来户”与当地土著或私下称作“土包子”之间不团结,闹矛盾,或暗中较劲儿的现象普遍存在。在国民党统治的西南边城昆明如此,而共产党控制的陕北黄土窑洞依然若是。当时的左翼作家茅盾晚年撰写的回忆录,就曾叙述过抗战期间自己在昆明与顾颉刚、朱自清、闻一多、吴晗等人交谈的情形。据说茅盾曾让朱自清派人去找过冰心,正好冰心外出不在家,未能参加。谈话不久,茅盾就发现所谓的“外来户”与“土包子”之间不团结的问题,遂当即决定“把话题转到外来文化人与本地文化界如何联络感情加强团结的问题”。参加谈话的顾颉刚在发言中曾说:“大家步调一致是对的,但把单方面的意见强加于人就不对了。”
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傅斯年通过对昆明社会各阶层思想现状分析,清醒地意识到民族矛盾是一个极为重要和敏感的问题,从团结的大局出发,针对顾颉刚在《益世报》上创办的那个《边疆》周刊以及登载的文章,毫不客气地给予批驳。傅在致顾颉刚的信中曾这样说道:
吴文藻与费孝通“西南自立”(3)
有两名词,在此地用之,宜必谨慎。其一为“边疆”。夫“边人”自昔为贱称,“边地”自古为“不开化”之异名;此等感觉云南读书人非未有也,特云南人不若川粤人之易于发作耳。其次即所谓“民族”。犹忆五六年前敝所刊行凌纯声先生之赫哲族研究时,弟力主不用“赫哲民族”一名词。当时所以有此感觉者,以“民族”一词之界说,原具于《民族主义》一书中,此书在今日有法律上之效力,而政府机关之刊物,尤不应与之相违也。今来西南,尤感觉此事政治上之重要性。夫云南人既自曰:“只有一个中国民族”,深不愿为之探本追源;吾辈羁旅在此,又何必巧立各种民族之名目乎!今日本人在暹罗宣传桂滇为泰族Thai故居,而鼓动其收复失地。英国人又在缅甸拉拢国界内之土司,近更收纳华工,广事传教。即迤西之佛教,亦自有其立国之邪说。则吾辈正当曰“中华民族是一个”耳,此间情形,颇有隐忧。迤西尤甚。但当严禁汉人侵夺蕃夷,并使之加速汉化,并制止一切非汉字之文字之推行,务于短期中贯彻其汉族之意识,斯为正途。如巧立名目以招分化之实,似非学人爱国之忠也。
针对这一论点,傅斯年正告顾氏:要尽力发挥“中华民族是一个”之大义,证明夷汉之为一家,并以历史为证:“即如我辈,在北人谁敢保证其无胡人血统,在南人谁敢保证其无百粤苗黎血统,今日之云南,实即千百年前之江南巴蜀耳。此非曲学也。”又说:“日前友人见上期边疆中有名干城者,发论云:'汉人殖民云南,是一部用鲜血来写的争斗史。在今日,边地夷民,仍时有叛乱情事。'所谓鲜血史,如此人稍知史事,当知其妄也。友人实不胜骇怪,弟甚愿兄之俯顺卑见,于国家实有利也。”
傅斯年与顾颉刚原是北大同窗好友,此前在广州创办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时产生矛盾,进而割袍断义,想不到十几年后二人又在昆明相遇。为民族大义计,顾颉刚接信后,听从了傅斯年的劝说,即作《中华民族是一个》发表于周刊。顾氏如此做法,当然不是屈服于傅斯年的压力,而是一种外力警醒下的自觉。当时中国云南的政治情形正如本地出身的学者楚图南在后来回忆中所言:除蒋介石的“中央”与云南省掌门人龙云的“地方”之间控制与反控制的矛盾之外,在文化教育界,已经产生了“本省人和外省人,云大与联大之间的隔阂”,以及“高级知识分子之间如留美派、留欧派、洋教授和土教授等门户之见”。正是鉴于这一错综复杂的局面,顾颉刚才在文中主张:“中国没有许多民族,只有三种文化集团--汉文化集团、回文化集团、藏文化集团。中国各民族经过了数千年的演进,早已没有纯粹血统的民族。尤其是'汉族'这名词,就很不通,因为这是四方的异族混合组成的,根本没有这一族”云云。
后来顾颉刚在《自传》中回忆:文章发表后,“听人说各地报纸转载的极多,又听说云南省主席龙云看了大以为然,因为他是夷族人,心理上总有'非汉族'的感觉,现在我说汉人本无此族,汉人里不少夷族的成分,解去了这一个症结,就觉得舒畅多了”。顾文的刊发,令当地土著和省主席龙云等甚感满意舒畅,傅斯年当然也乐意看到这一结果,写信谓顾氏深明国家民族大义并加以赞扬。为此,二人的心又拉近了一步。当时在西南联大任教的陈寅恪也同意傅、顾的观点,认为外来的知识分子不要乱说一些夷汉籍贯之事。云南史学家方国瑜请陈寅恪以及顾颉刚、姚从吾、向达、方豪等学术界名流吃饭。席间,方豪问方国瑜,云南的方姓是从哪里迁来的。方国瑜答:“我桐城方氏的后裔。”饭后,顾颉刚告诉方豪:“方国瑜是么些人(按:云南少数民族称呼),说是桐城方氏后裔,只是面子好看些。”陈寅恪提醒方豪:“我们万不可揭穿他,唐代许多胡人后裔,也用汉姓,也自道汉姓始祖何处。”就在学术界以抗战团结为重,尽量避谈夷汉民族之别,并对傅、顾的学术观点群声叫好之时,却惹恼了另一个山头的派系,为首者乃吴文藻,马前卒乃吴的弟子费孝通。
吴文藻是属于中英庚款基金会派往云南大学的,因而吴氏挟庚款之声威,与费孝通辈联合一干人等,在昆明搞起了一个号称“民族学会”的山头,有声有色地闹将起来。众所周知,以傅斯年为首的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本来就有一个声望颇大的民族人类学组,其人员由大字号“海龟”吴定良、凌纯声以及著名学者芮逸夫等人构成,这个组至抗战爆发时,几乎走遍中国大部分地区,特别对东北与西南地区少数民族有广泛的调查研究,并动用了当时世界最先进的摄影机进行实际考察拍摄。这就是说,此组无论是人员还是装备都在全国独树一帜,没有任何一个同类团体和个人可以匹敌。--在这样的背景下,吴文藻、费孝通借抗战之机欲在云南边陲自立山头,自然被傅斯年及其同人看作是对史语所甚至整个中央研究院的挑战,二者的斗争也就不可避免了。
“进军西北”之梦(1)
“进军西北”之梦
傅斯年本来就对由美帝国主义捐款支撑和供养的燕京大学及其师生颇为鄙视,如今又眼看吴、费之辈高举大旗,对自己所属的阵营来了一个先发制人式的打击--公开在报上驳斥傅、顾之说,宣称“中华民族不是一个”。傅斯年怒火攻心,立即意识到吴、费等人言论,将在云南发生极其不良的社会影响,弄不好会产生新的乱子,引起复杂的民族仇恨和纠纷,必须立即想法截断这股歪风浊流。傅斯年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开始向吴、费联盟反击,很快便有了顾颉刚与傅斯年关于“中华民族是一个的”主题系列论文陆续发表。傅、顾二氏兵锋所指,一目了然。吴文藻见傅、顾集团挥刀弄枪地向自己砍来,颇不服气,认为顾、傅联盟构筑的理论堡垒乃牧竖之妄语,必须以“替天行道”的豪气与正气,坚决打击。吴文藻亲自坐镇指挥,遣费孝通为大将,高擎“民族学会”的大旗,呼喊着“为学问而学问”与“学问不为政治服务”等等一连串口号,率领部分精兵强将杀出山门,欲扫荡顾、傅联盟。面对来势汹汹的对方,傅斯年挥舞令旗,急速从西南联大、北大文科研究所、中央研究院史语所等阵营调兵遣将迎战。因吴氏敢于较劲的底气来自有美金英镑支撑的中英庚款董事会,而该会董事长是国民党中央组织部部长朱家骅兼任,总干事为杭立武,傅斯年便采取釜底抽薪的狠招,立即密函朱家骅、杭立武二位钱权在握的掌门人,揭露吴、费之谬说,痛陈其妄为,历数其思想观点之荒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之危害,条列乱党扰国之举动,要求朱、杭二人紧急将吴文藻调往他处,以免破坏民族团结,发生不测之事端。
傅在致朱、杭二人的密函中告之曰:
先是颉刚在此为《益世报》办边疆附刊,弟曾规劝其在此少谈“边疆”、“民族”等等在此有刺激性之名词。彼乃连作两文以自明,其一,论“中国本部之不通”。其二,论中华民族是一个。其中自有缺陷,然立意甚为正大,实是今日政治上对民族一问题唯一之立场。吴使弟子费孝通驳之,谓“中国本部”一名词有其科学的根据;中华民族不能说是一个,即苗、瑶、猓猡皆是民族。一切帝国主义论殖民地的道理,他都接受了。颉刚于是又用心回答一万数千字之长文,以申其旧说。
欲知此事关系之重要,宜先看清此地的“民族问题”。此地之汉人,其祖先为纯粹汉人者本居少数,今日汉族在此地之能有多数,乃同化之故。此一力量,即汉族之最伟大处所在,故汉族不是一个种族,而是一个民族。若论种性,则吾辈亦岂能保无胡越血统。此种同化作用,在此地本在进行中,即如主席龙云,猓猡也;大官如周钟岳,民家也;巨绅如李根源,僰夷也。彼等皆以“中国人”自居,而不以其部落自居,此自是国家之福。今中原避难之“学者”,来此后大在报屁股上做文,说这些地方是猓猡,这些地方是僰夷……更说中华民族不是一个,这些都是“民族”,有自决权,汉族不能漠视此等少数民族。更有高调,为学问作学问,不管政治……弟以为最可痛恨者此也。
最后,傅斯年态度坚决地警示道:
夫学问不应多受政治支配,固然矣。若以一种无聊之学问,其想影响及于政治,自当在取缔之列。吴某所办之民族学会,即是专门提倡这些把戏的。他自己虽尚未作文,而其高弟子费某则大放厥词。若说此辈有心作祸固然不然,然以其拾取“帝国主义在殖民地发达之科学”之牙慧,以不了解政治及受西洋人恶习太深之故,忘其所以,加之要在此地出头,其结果必有恶果无疑也。
1941年11月,顾颉刚在重庆柏溪文史杂志社门前留影以傅斯年的霸气以及与朱、杭二人的密切关系,加上联合顾颉刚在昆明调集各路精兵强将的强力支援和夹击,吴、费山头不稳,很快力不能敌,败下阵来。最终的结局是,吴文藻携夫人冰心弃昆明转重庆另谋新职。吴氏一走,整个昆明“民族学会”阵营树倒猢狲散,傅斯年所说的“费某”也顾不得“大放厥词”而不得不设法撤离山寨,溜之乎也。
吴、费等人走后,顾颉刚接受抗战期间迁往成都华西坝齐鲁大学校长之聘离昆赴蓉。未久,傅斯年与陶孟和等率领各自的研究机构迁往四川李庄,此一混战算是暂时告一段落。
“进军西北”之梦(2)
1941年初,朱家骅电召正在齐鲁大学研究所任职的顾颉刚到重庆办《文史杂志》。10月,顾颉刚正式辞去齐大研究所主任之职至重庆小龙坎办公。顾去重庆后才知道,朱家骅要自己去重庆的目的,不专为编《文史杂志》,还有一项重要任务,就是帮他做边疆工作。时朱家骅在组织部里办了一个边疆语文编译委员会,他自兼主任,顾到后为副主任,主持委员会日常工作。这年10月12日,对“边疆”问题极为热心的朱家骅发表了《西北建设问题与科学化运动》一文,鼓动科学工作者“到西北去开辟一个科学的新天地”,使原已兴起的“西北热”再度升温。顾颉刚感念朱家骅对自己有知遇之恩,上任后请了许多蒙、藏、阿拉伯、暹罗、安南诸种语文的专家,先译三民主义等书籍,然后陆续译《论语》、《孟子》和有关边疆地理、历史方面的书刊文章,藉此“希望边疆各族及和我国接境的各族能了解中国文化及其前进的道路”(顾颉刚语)。许多年后,石璋如回忆说:“这时政府跟民间都弥漫一股西北热。民国三十年于右任赴敦煌考察,归后盛赞敦煌景致,另外也有与我们关系不大的艺术考察团去,而更早些时候张大千已经去敦煌了,各界因此纷纷组团去西北。”
这一情形的出现,除了社会各界人士的热情,与最高领袖蒋介石的政治考虑与支持鼓动密不可分。试想几年前,作为一介儒生的顾颉刚都能感受到西北在政治上之危险,掌握一国之命脉的蒋介石更不会视而不见,特别是新疆的土皇帝盛世才公开对抗“中央”,屯兵新疆,使蒋介石意识到后患无穷。当时盛世才与苏联关系过从甚密,强大的苏联或明或暗地打着新疆的主意,时刻准备将其吞并。面对这种危局,蒋介石忍而不发,直到1941年德国进攻苏联,斯大林无力东顾之时,蒋介石趁机出动,先派朱绍良统帅重兵,陈兵于河西走廊,对盛氏集团形成一种强大的威慑力。1942年8月,蒋介石乘机赴西宁、酒泉等地视察,以软中带硬的手腕解决了新疆问题,骄横跋扈的盛世才表示臣服中央政府。
西北视察归来,特别是降服了盛世才之后,蒋介石精神振奋,同时进一步认识到西北对于中央政府和整个国家的重要性,遂提出“西北不但是我们抗战的根据地,而且更是我们建国最重要的基础”的主张,中心思想就是把西北的战略地位与抗战紧密结合在一起。蒋的演说,立即在社会各界引起强烈反响,“'开发西北、建设西北'等口号风起云涌,颇有雨后春笋之势。”
在这股浪潮声中,中央组织部部长朱家骅自是不敢落后。为了迎合蒋介石的主张,他突发奇想,让李庄的陶孟和把社科所办到西北去。此事得到了原清华大学历史系主任,时任国民政府行政院政务处处长蒋廷黻的赞成,二人一拍即合。朱家骅找来陶孟和协商,陶当即表示同意,并慷慨激昂地表白道:“当此之时,有可服务国家之处,当决然担任。”朱家骅立即让陶孟和拿出一个计划面呈蒋介石。陶孟和不敢怠慢,很快把计划弄将出来,大体是把社科所搬迁到兰州,专就经济及文化接触两项进行研究。老蒋看罢,认为这个计划正是深入贯彻自己这个最高领袖指示精神的体现,自然乐观其成,只是不知处于何种考虑,批示要社科所迁到兰州以西的地方去。这个批示令蒋廷黻和朱家骅大感意外,不知老蒋心中搞的什么鬼主意。凭当时的猜测,蒋介石可能处于政治方面的考虑,想让陶孟和的社科所像外国传教士一样在西北乡村建立工作站,以考察民情民风为名,潜伏于社会各阶层中,密切关注和监视对中央政府形成威胁的外在危险力量,实际上相当于中统和军统的工作站,一个以搜集情报为职业的特务机构。社会科学研究所作为一个公开的学术研究机关,所做的事和追求的理想自然是学术事业,不可能变成一个挂着羊头卖狗肉的特情机构。既然蒋介石已作批示,又不能送回去重批,在无力回天的情况下,为了安抚兴致正浓的陶孟和,蒋廷黻、朱家骅二人想了一个对策,由蒋廷黻出面写信给陶孟和,说道:“无以介公批了迁兰州以西而失望。若干工作仍可在兰州作,止是牌子挂于兰州以西”云云。
按照对这段历史有过研究的台北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潘光哲的说法,当时陶孟和之所以很痛快并热心“进军西北”,他有自己的一个小算盘,这就是“名义上是迁,实际上是添”,即社科所本部仍在李庄扎根不动,凭借政府拨发的一笔经费,另外聚集一部分人马在兰州安营扎寨,形成事实上的社科所分所。如此这般,经费既足,人马强壮,活动范围广大,就自然能产出丰厚的科学研究成果,陶孟和与整个所内人员也可藉此扬眉吐气,以雪自离开北平加入中央研究院以来的种种耻辱。潘氏的这一推断不能说没有道理,但值得存疑的地方仍然不少。就当时陶孟和在李庄的处境而言,颇不得意,除了环境不能遂愿,且与傅斯年不睦,两所人员不相往来,在一些院内事务上,也经常受傅斯年的挤压。此次所谓“进军西北”,显然是陶孟和借机摆脱傅的压力,把社会学所从李庄撤出,他本人带领一帮难兄难弟进驻兰州,从此与傅斯年和史语所彻底断绝交往,以图眼不见心不烦,弄个难得的清静。按照朱家骅与蒋廷黻的设想,所谓兰州以西,不过在兰州郊外,或者在兰州与西宁交界之城镇罢了。当朱家骅与蒋延黻请示蒋介石这个“以西”到底要落实到何处时,想不到蒋大笔一挥,写上了“酒泉”二字。这个酒泉是处于兰州以西千里之外飞沙走石的不毛之地,陶孟和与手下的弟兄果真到了这块荒无人烟的沙漠戈壁,如何自处,又会有什么作为?如此一着,令所有热心奔波者都感到冷水浇头,全身发凉。
“进军西北”之梦(3)
决裂
既然党国领袖白纸黑字写得清楚明白,朱家骅与蒋廷黻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耍布袋戏,以此来摆弄精明如猴的蒋介石。陶孟和大感沮丧,但一时又想不出对策。正在几人无计可施之时,此事被蒋廷黻讥讽为“太上总干事”②的傅斯年闻知。傅主动致信朱家骅,开始替这位交情甚笃的上司排忧解难:“……此事大可发愁,酒泉严格说仅一油栈,如何设社会所,其中既无经济可以研究,亦无文化接触可以研究(研究文化接触最好在西宁),社会所如在西北设分所,必以兰州为宜,酒泉切切不可,此点若不改,后患无穷。若名称上在酒泉挂社会所之牌,必为空洞。以介公之热心西北,夏、秋未必不去,一看其为空洞,非真迁也,恐本院整个蒙不良之影响。”他又说:“本院似不当把社会所实际上放在李庄,分店在兰,牌子却挂在酒泉,而谓不在兰州也。”
傅斯年写这封信,的确有点“太上”的架势,对朱家骅、蒋廷黻与陶孟和串通弄出的这个到西北创办社科所的主张,表面上热心,实则心存芥蒂。此时的傅斯年意识到西北之重要,但只是限于政治上之危局,至于朝野上下掀起的西北建设和立国之本之类的说法,颇有轻视之意。傅对陶孟和主张社科所搬迁西北的构想,曾“引当时报上一名词云'阳奉阴违,贻误要公'以为笑谑。”两个月后,傅斯年综合各种信息分析,突然感到苗头不对,陶孟和如此热心“进军西北”,分明是和自己争地盘的一个阳谋。早在南京中央研究院招降北平的陶孟和残部时,满身霸气与嗅觉敏锐的傅斯年就曾专门找到陶订了一个“君子之约”,其中说“近一百年史,即鸦片战争起,由社会所办,其设备亦由社会所”,而鸦片战争之前的历史,则由傅主持的史语所办,社科所不得染指。傅斯年在后来的行事中,确是实实在在地履行了这个约定。史语所全汉升“昔有志治近代一问题”,被傅斯年及时阻止,傅命其研究范围只能在清初以上,不得窥视近代。傅斯年如此,陶孟和也只好号令手下弟兄不能窥视近代以上,两所人员可谓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井水不犯河水。令傅斯年想不到的是,此次陶孟和借“进军西北”之机,已经暗中招兵买马,而招来的又竟是费孝通、韩儒林、李安宅等辈。李安宅早年毕业于燕京大学,与费孝通亦师亦友;韩儒林虽毕业于北大哲学系,但后来任教于燕京,当时顾颉刚受中央大学校长顾孟馀邀请出任中大出版部主任,边疆语文编译委员工作始由顾氏推荐的这位蒙藏史专家韩儒林主持。
前文提到,几年前在昆明时,傅斯年就因吴文藻、费孝通辈鼓捣出一个所谓的“民族学会”,与史语所相抗衡而大为恼火,直至双方干戈相向,傅用奇计把吴、费等辈山头推倒削平为止。现在陶孟和又暗中拉拢集结费孝通等“燕大派”进入中央研究院社科所,企图与史语所抗衡。于是,傅斯年立即致函陶孟和,内有“恐有大规模之重复在后,未便再颟顸下去”等敲山震虎式警告之语。陶孟和正为“分店在兰,牌子在酒泉”之事如何蒙混过关大伤脑筋,忽见傅斯年以咄咄逼人的气势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横加指责,自是不甘臣服,当场挥毫予以反击:“……今又遭一再鞭扑,且警告以所请之人不得任为研究员(实际上现仅有一人),弟行能无似,如足下承认弟无资格进行西北工作,或须完全退出'中研院',尚祈坦白告我为幸。”
傅斯年接函,见对方不把自己这位“太上总干事”放在眼里,竟敢和自己公开叫板儿,火气更盛,再度泼墨挥毫,除了对陶孟和严加痛责,还致书朱家骅,把陶孟和欲“挂空牌于酒泉”的设想,上升到“近于蒙蔽政府之事”的政治高度,并坚称此为“院务之大事”,应该“闻之院务会议,以商其各种可能之利害”,因为这等大事,并不是院长和某位所长合谋就可以算数和应该执行的事情,至于中央研究院的发展前景,该如何擘划,不容许“黑箱操作”。傅斯年此信既有政治高度,又有理论依据,可谓刀刀见血,针针封喉,令处于党国大员地位,又“高处不胜寒”的朱家骅不得不好好思量一番。
陶孟和当然不服气,他再次致函傅斯年直言不讳地说道:“退一步讲,中国学术工作,以至近于学术之工作如此幼稚,研究之处女领土如此之大,'重复'……又有何妨。”傅斯年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别人与自己所掌控的领域“重复”,与自己“重复”,就等于另立山头,向自己宣战。这一点,从傅氏当年特别看重的弟子夏鼐的说辞中即可以明了。国民党退据台湾五年之后的1955年,在郭沫若的指示和压力下,时任中科院考古研究所副所长的夏鼐,在同年《考古通讯》第三期发表了《批判考古学中的胡适派资产阶级思想》一文,文中列举了胡适多条罪状,如第四条:“垄断材料,囤货居奇,这是反映了腐朽的资产阶级的恶劣作风。”第五条:“宗派林立,学阀称霸。胡适傅斯年辈学阀,是以研究机构和高等学校作为地盘的,成为一种排他性的宗派。像军阀一样,他们虽时常打算扩充地盘到别人的势力范围中去,但自己的地盘是决不容他人染指的。这种风气也传染到考古工作中去。”夏鼐这些话,虽是处于当时严酷的政治形势而不得不为之,但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胡适、傅斯年确实有这方面的毛病。
傅斯年见陶孟和把自己的警告当作耳旁风,且还振振有词地予以辩驳,于气恼中再度给朱家骅发函,除了要求把此事“闻之院务会议”之外,还想出打压制裁陶孟和的另外一个计策,强烈要求将社科所与史语所“两所工作之分界,提交院务会议”,院务会议将分界划清并得到两所负责人认可后,“另由全院办一中央研究院西北工作站”,以便集中强有力的人员做更全面的工作。
陶孟和得知傅斯年的函件内容,眼看自己的心血将付之东流,再也顾不得作为长辈的面子,干脆撕破脸皮,以牙还牙,以“足下伎俩高超,素所深悉”等语致函傅斯年,对其言行大加痛斥。傅斯年接函自是怒火万丈,当即回函予以反击,其中特别提到“伎俩”一词:
伎俩一词,其Connotations在中国虽无标准字典,然试看《聊斋》、《西游》、《儿女英雄传》、《封神榜》等书,完全是一句骂人很重的话,意为“小小阴谋”之类或英语之treacherous……此等骂人话,最好盼望我公收回,即是说,下次来信,声明收回“足下伎俩高超,素所深悉”十个大字,除非我公认为不必再作朋友的话。
双方情绪至此,已形同战场上的肉搏状态,裂痕既开,很难融合。又经过几个回合的交锋,二人的裂痕越来越大。最终的结局是,陶、傅二人形同仇寇,不相往来,无论是陶孟和设想的“分店在兰,牌子却挂在酒泉”,还是傅斯年构想的“西北工作站”的对应之策,统统成了泡影。而此前已赴兰州治病疗养的陶孟和夫人沈性仁,则在陶、傅二人争执吵闹声中客死他乡了。
一代名媛沈性仁
一代名媛沈性仁
沈氏兄妹等人合影,左起:沈性元、二姐沈性仁、大姐沈性真、大姐夫黄郛、二姐夫陶孟和、兄沈怡1943年6月7日,英国剑桥大学教授、著名科技史家李约瑟,与助手黄宗兴及秘书等人由重庆转乐山,再转赴李庄进行学术访问。当李约瑟一行拜会了史语所傅斯年等人后,又转赴门官田社会科学所访问。李约瑟很想拜会一下陶孟和夫人--在学术界颇受赞誉的沈性仁,想不到此时陶孟和正沉浸在巨大悲伤的阴影中尚未缓过气来。--他的妻子,曾经光彩照人,才华横溢的民国时期一代名媛沈性仁,死了。
当年浙江嘉兴沈家兄弟姐妹四人,其学识风度名动公卿。大姐沈性真,字亦云,早年热衷于社会改革,辛亥革命时曾在上海组织女子军事团,抗日战争中又创办上海南屏女子中学,晚年寓居海外,所著《亦云回忆录》二册,颇受史家青睐。性真的丈夫乃国民党元老黄郛,辛亥革命时,黄氏推陈其美为沪军都督,并出任都督府参谋长兼沪军第二师师长,其间与陈其美、沪军第二师第五团团长蒋介石结为拜把子兄弟。北洋军阀统治时期,黄以教育部长的身份,暗中助冯玉祥倒戈,发动了著名的“北京政变”,软禁了大总统曹锟,驱逐末代皇帝溥仪于紫禁城,成就了一件轰动中外的大事。自此,黄郛时来运转,代理内阁总理,并摄行总统职权,达到了一生的权力顶峰。国民党南京政府成立后,黄郛又被蒋介石任命为上海特别市市长、外交部长和行政院北平政务整理委员会委员长等要职。
1955年,钱昌照一家与陶孟和(中)合影沈性仁在家中排行老二,老三是他的弟弟沈怡,最后是小妹沈性元。沈氏家族的这四个姐弟,颇类似宋氏家族的四姐弟,各自有着不同的政治抱负,不同的生活方式和人生追求。沈性元丈夫钱昌照(字乙黎),出生于江苏常熟书香门第,早年赴英国留学,就读于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和牛津大学,师从拉斯基、韦伯等著名学者,并与他的学长陶孟和一样深受费边社的影响。学成回国后,钱昌照在同乡张謇引荐下,用一年时间游历了半个中国,拜访了当时掌控中国政治大局的张作霖、张学良、阎锡山、吴佩孚、孙传芳等实力派人物。不久,钱昌照与才高貌美的沈性元小姐订婚,并因沈氏家族的关系,通过黄郛结识蒋介石,很快受到蒋的重用,先后出任国民政府教育部常务次长,国防设计委员会副秘书长,资源委员会副主任、主任等职。内战爆发,国民党兵败如山倒,钱昌照悄然出走香港。1949年江山易主之后,钱昌照从香港转归大陆,出任全国政协副主席、民革中央副主席等职,有《钱昌照回忆录》流传于世。
从这部回忆录中可知,在名噪一时的黄河三门峡大坝工程开工之前,不只是黄炎培之子、清华大学教授黄万里极力反对,海外也传出了不和谐之音。发出这一声音的就是钱昌照的内兄、沈家的老三、早年毕业于同济大学而后留学德国的水利专家沈怡。沈在留德期间专门研究黄河治理,20世纪30年代归国后从政,曾任上海工务局局长、资源委员会主任秘书兼工业处处长、国民政府交通部次长、南京特别市市长等职。1946年夏,在南京市特别市长任上,沈怡仍没有忘记黄河治理问题,曾专门组织黄河顾问团考察黄河流域,并聘请三位美籍顾问前来考察(包括萨凡奇、柯登等著名水利专家,曾到国民党拟建的三峡工程坝址查勘地形地质)。1948年,沈怡出任联合国远东防洪局局长,驻泰国数年,领导治理湄公河。再后来,沈怡去台湾,曾任“交通部”部长,任职六年。后因派系不同,元老派失势,沈氏受到少壮派排挤,乃改任“驻巴西大使”,未久离任侨居美国,1980年去世,享年79岁。沈怡著有《水灾与今后中国之水利问题》、《黄河年表》(1934年出版)、《黄河问题》(1935年出版)等专著,是中国为数不多的水利专家和市政工程专家。1979年,沈怡诊断出患癌症,弥留之际,他希望仅存人间的胞妹、时为全国政协副主席钱昌照夫人沈性元前去探视。沈性元得电并征得有关部门同意后,赴美探望。行前受水利部之托,将长江“三峡计划”资料带去,征求这位水利专家对建造大坝的意见。当沈性元把资料取出时,沈怡却拒绝阅看,他说:“当年建造黄河三门峡时,我在国外撰文认为干不得,中苏专家不听,闹成笑话。我又何必操心呢?”沈性元怕回国后不好交差,说:“祖国尊重专家,远在国外还郑重征求(意见)”云云。经胞妹一再相劝,沈怡才勉强看了一下资料,写了几条意见让沈性元带回国内。第二年,沈怡就去世了。
当年沈怡反对黄河三门峡工程的具体意见如何,是否为国内高层和专家学者所了解,已不得而知。有研究者推测,在当时,即使他的意见为国人所知,大概也会被当作潜伏在国外的阶级敌人的恶毒攻击,反而会增加主建派的砝码。沈怡生前还著有《沈怡自述》,在他去世五年后于台湾出版,在这部著述中,对钱昌照的政治生涯特别是晚年的生活多有批评。
徐志摩与沈性仁合译的《玛丽·玛丽》封面
作为民国时期一代名媛的沈性仁,早年留学欧美,“五四”时期,曾翻译戏剧作品《遗扇记》于《新青年》发表。该剧后来被译为《少奶奶的扇子》和《温德梅尔夫人的扇子》搬上舞台演出,这是外国话剧最早的白话语体翻译剧本之一,也是中国白话文运动的源头。此后,沈性仁与徐志摩共同翻译了《玛丽·玛丽》等文学作品,引起文化界广泛注意,特别受到一代才女加好友林徽因的激赏。
除在文学戏剧领域所取得的成就,沈性仁对社会经济问题亦有较大兴趣,1920年,她与丈夫陶孟和合译的《欧洲和议后的经济》(凯恩斯著)被纳入《新青年丛书》第六种出版。荷裔美国科普作家房龙的成名作《人类的故事》于1921年出版后仅四年,就由沈性仁翻译成中文并由商务印书馆出版(1925年),在中国掀起了一股久经不衰的“房龙热”。后来成为历史学家、作家的曹聚仁曾回忆道:20年代在候车时偶然买到《人类的故事》中译本,于是,“那天下午,我发痴似的,把这部史话读下去。车来了,我在车上读。到了家中,把晚饭吞下去,就靠在床上读,一直读到天明,走马观花地总算看完了。这五十年中,总是看了又看,除了《儒林外史》、《红楼梦》,没有其他的书这么吸引我了。我还立志要写一部《东方的人类故事》。岁月迫人,看来是写不成了。但房龙对我的影响,真的比王船山、章实斋还深远呢!”尽管曹氏没有谈及沈性仁的翻译之功,但若没有沈氏的努力,就不会有中国人如此快捷地看到《人类的故事》并大受影响。
多情最数金岳霖(1)
多情最数金岳霖
沈性仁真正进入学术界的视野,是1923年成立于北京的新月社时期。这个设在石虎胡同7号,以徐志摩等“海龟”派人士发起的文学沙龙,以新鲜别致的情调吸引了许多在京的上流人士。常来参加聚餐会和新月俱乐部活动的人物,有胡适、徐志摩、陈西滢、凌淑华、沈性仁、蹇季常、林徽因、林语堂、张歆海、饶梦侃、余上沅、丁西林等一大批大学教授和作家文人,也有黄子美、徐申如等企业界、金融界人士,还有梁启超、林长民、丁文江、张君劢等资格稍老的社会、政界名流,可谓一时俊彦齐集,大有“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之声势。据当时参与者回忆,这些出身、背景、年龄、兴趣和职业不尽相同的人物,所谈话题从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到文学,驳杂多样,所关心的问题也不尽一致--虽然来俱乐部“社交”的目的是一样的。
1938年,梁思成一家与友人在昆明西山华亭寺前留影(左起:周培源、梁思成、陈岱荪、林徽因、梁再冰、金岳霖、吴有训、梁从诫)
就在这一时期,沈性仁与梁思成、林徽因、徐志摩、金岳霖、胡适以及甚至生性腼腆的朱自清等人,相识相交并成为要好的朋友。后来,随着梁思成、林徽因由东北返平(按:梁思成夫妇曾在东北大学建筑系任教),住北总布胡同三号以及“太太客厅”的形成,陶孟和与沈性仁成为“客厅”中的主要宾客。冰心的小说《我们太太的客厅》里边的“科学家陶先生”,指的就是陶孟和--假如一一对号入座的话。
对于沈氏高雅的仪态与美丽的容貌,作为女性的林徽因既羡且佩,而对林徽因钦羡、爱恋了一辈子的清华大学教授金岳霖,初次见到沈性仁时,即惊为天人,并大为倾心动情。自与沈性仁相识后,并不常作诗的金岳霖,一反常态地作起爱情诗来,他在题赠沈性仁的一首藏头诗中写道:
性如竹影疏中日,
仁是兰香静处风。
作为哲学家的老金以婆娑的竹影与兰花之香来比喻“性仁”之风采丽姿,其倾慕艳羡之情溢于言表。
被誉为“民主先生和自由男神”(唐德刚语)的胡适,曾主张作为一个具有现代知识的人,就需要有几个女友,因为男女之间在观察处理事务、性情陶冶方面常有互相弥补的益处。胡适在1918年4月5日由北平写给家乡母亲的信中,曾提及当日应邀在丁(文江)先生夫妇家吃饭,同席有陶孟和及其未婚妻沈性仁,还有另外一位沈女士,大家在一起聚谈之事。信中特别提到:“我在外国惯了,回国后没有女朋友可谈,觉得好像社会上缺了一种重要的分子。在北京几个月,只认得章行严先生的夫人吴弱男女士。吴夫人是安徽大诗人吴君遂(北山楼主人)先生的女儿,曾在英国住了六年,很有学问。故我常去和她谈谈。近来才认得上面所说的几个女朋友。”无论是此前还是之后,胡适都需要有女朋友助谈,特别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女性朋友,而沈性仁正是他心中所谋求渴望做异性朋友的绝佳人选。
或许生性过于腼腆,或许心中过于忧伤,在清华大学中文系任教的文学家朱自清,每见到漂亮或心仪的女人,都有精细的观察,且在日记中有简约记载。如:1924年9月5日,朱由温州乘船赴宁波任教,“船中见一妇人。脸甚美,着肉丝袜,肉色莹然可见。腰肢亦细,有弱柳临风之态”。1932年8月16日,朱自清蜜月中游完普陀,“到上海,赴六妹处,遇邓明芳女士,颇有标格。”1933年1月22日,入城,在杨今甫处午饭,饭后论《啼笑姻缘》及《人海微澜》。“旋陶孟和夫妇来,陶夫人余已不见数载,而少年似昔,境遇与人生关系真巨哉。”朱氏记载的陶夫人即沈性仁,“少年似昔”,当是指已近中年的沈氏美貌风采均不减当年,仍是妙龄春色,甜怡诱人,并不是徐娘半老。从这句颇为含蓄的隐语中,可窥知沈性仁当年夺人心魄的高雅气质和朱自清内心艳羡动情的波光流影。
一切都如朱自清笔下的荷塘月色般悄然流逝。抗战爆发后,沈性仁随陶孟和开始了流亡生活。几年的战乱与生活困苦,使她的身体受到巨大耗损,生命在磨难中一点点走向消亡。自从社会科学研究所由昆明迁到李庄后,由于环境和气候的变化,特别是如德国人王安娜博士曾说过重庆一带的环境一样,由于川南一带含硫量很高的煤块烧出来的煤烟混在一起成了烟雾,而这些弥漫着硫磺味的浓烟整日徘徊于李庄及周边地区上空不散,与林徽因的遭遇几乎相同,沈性仁也患了严重的肺结核,且日甚一日,几度卧床不起。陶孟和想方设法为其医治,但鉴于李庄缺医少药的现状,陶氏本人连同济大学专业高深的医学教授都深感无能为力,只有看着俏丽文静的夫人一天天消瘦下去。到了1942年秋,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组织一个考察团去西北各地旅行,陶孟和闻讯,找到连襟钱昌照,让沈性仁顺便搭车去兰州治病。陶孟和正在进行社科所兰州分所的筹备,认为自己或许很快就能率部“进军西北”,定居兰州,遂让夫人先行一步。另外,在陶、沈夫妇的意识中,西北空气比李庄清爽得多,对患有肺病之人大有益处,加上兰州城的医疗条件更是李庄没法比拟,因而沈性仁毅然奔赴西北而去。意想不到的是,这一去竟成永诀。1943年1月21日,沈性仁在兰州撒手归天。
多情最数金岳霖(2)
噩耗传出,沈性仁的家人悲痛欲绝,许多朋友也为之洒下了悲伤的热泪。费正清曾哀婉地慨叹:“她是我们朋友中最早去世的一个。”1月23日晚上,金岳霖在西南联大接到沈性仁去世的电报,“当时就像坐很快的电梯下很高的楼一下子昏天黑地”,等稳下来时,“又看见性仁站在面前”。沈性仁在去世八天前,还亲笔给远在昆明的老金写过一封信,“那封条理分明,字句之间充满着一种淡味,一种中国人和英国人所最欣赏的不过火的幽默”的信,让老金无法相信“八天的功夫就人天阔别”的残酷现实。于是,金岳霖怀着悲天悯人的情感,写下了一篇椎心泣血的悼文,以纪念这位在中国白话文运动史上做出过杰出贡献的女性。
老金认为,沈性仁是“非常单纯之人,不过她也许在人丛中住,却不必在人丛中活而已”,“佛家的居心遇儒家的生活……单就事说,性仁能做的事非常之多;就她的性格说,她能做的事体也许就不那么多了”。她是一个入山惟恐不深,离市惟恐不远的真正高雅、淡泊、风韵无边的人间女神。文中又说:
认识性仁的人免不了要感觉到她确雅,可是她绝对不求雅,不但不会求雅,而且还似乎反对雅。……我猜想她虽然站在人群的旁边,然而对于人的苦痛她仍是非常之关心的。在大多数人十多年来生活那么艰苦的情形之下,雅对于她也许充满着一种与时代毫不相干的绅士味……性仁虽然站在人群的旁边,然而对于朋友她又推赤心于人、肝胆相照、利害相关,以朋友的问题为自己的问题。她是想象力非常之大而思想又百分的用到的人,可是想象所及的困难有时比实际上的困难还要大。她在李庄听见昆明的物价高涨的时候,她深为奚若太太发愁,恨不能帮点小忙。然而她无法可想,而在那束手无策的状态之下,她只有自己想象而已。想的愈多,困难也就愈大。这不过是一例子而已,这一类的景况非常之多。朋友们的处境困难常常反比不上性仁为她们着想而发生的心绪上的忧愁。她的生活差不多以自己为中心,有的时候我简直感觉到她的生活是为人的生活,不是为自己生活。也许她这样的心灵是中国文化最优秀的作品。
金岳霖这篇《悼沈性仁》的叙事散文,堪称民国史上所有散文作品中写女人写得最细腻、最优美的文字之一,内中蕴涵了英国绅士式的从容、清纯、洒脱、飘逸,伴着中国古典的深厚绵长和淡淡的哀伤,读之感人肺腑。金岳霖不仅有一颗哲学家的头脑,还应当算是世上最为难得的一位好男儿、好情人。
据沈性元说:“回忆到金老(岳霖)对我二姐性仁的尊重理解。金老认为,性仁二姐的性格是内向型的。她文静、深思、内涵比较充实……等,金老称之为'雅'。性仁二姐待人诚挚,处世有方,这些我们父母所留给她的品格,也许由于她爱好文艺所获取的哲理而更深化了些。”又说:“二姐处在多难的旧中国,身居在知识分子经济不宽裕的家庭,家务之外,有不少朋友的社交活动,还能抽出时间勤于译著,她翻译了房龙的名著《人类的故事》,此外也译有英文中篇小说。这些也是金老所钦佩的一方面吧。”
与沈性仁相濡以沫,共同经历了世间沧桑、生死离乱的陶孟和,没有专门写下怀念爱妻的文字,其内心的苦楚与孤寂自是非文字所能表述于万一。据巫宝三回忆:“李庄虽是一个文化区,但究与西南联大所在地的昆明大有不同。同济是一理工医大学,无文法科,因此陶先生同辈友好在此不多,经常来晤谈者,仅梁思成、思永兄弟,李济、董作宾等数人而已。同时陶老的夫人当时健康欠佳,后去兰州休养,在抗战后期病故。陶先生大半时间住在李庄,生活孤寂可知。但处境虽然如此,他对扶植研究事业的热忱,一仍往昔。在夏季,他头戴大草帽,身着灰短裤,徒步往返于镇上与门官田的情景,犹历历在目。”
当李约瑟到来时,陶孟和似乎还没有从失去夫人的哀痛中完全解脱出来,刚刚57岁就已是头发花白,身躯佝偻,变得沉默寡言且有几分恍惚,望之令人心酸。陶孟和正领导手下部分研究人员,以“抗战损失研究和估计”为题进行调查研究。此前,陶氏对第一次世界大战交战国各方面的损失估计以及战后和会各方代表谈判情形有过详细了解。抗日战争爆发后,他极富政治战略眼光地向国民政府提出,“战时经济状况及其损失应作为一个重大课题及早调查研究,以作为抗战胜利后和会谈判的依据”。在这一学术思想指导下,1939年,陶孟和就在昆明集中人力调查研究沦陷区工厂及其他经济文化机构迁移情况。来李庄后,整个研究所的工作由原来的经济、法律、社会学等领域,转到经济学,并确定了以战时经济研究为主的总方针,由调查问题,揭示问题,向协助政府解决问题这一重大政治经济事宜转化。在此期间,陶孟和与研究所同仁着手编纂抗战以来经济大事记,出版了沦陷区经济调查报告及经济概览。受翁文灏主持的国民政府经济部委托,社科所专题研究了战时物价变动情况,同时受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参事室委托,调查研究并完成了《1937-1940年中国抗战损失估计》等科学性论证报告。这项工作,一时为各方所重。对此,前来考察的李约瑟对社会科学研究所各位人员的精神风貌和研究成果给予了充分的理解和肯定,并在日记中写下了“由此可见,即使在困难时期,川西的生物学、社会学的研究也很丰富”等赞语。
张家祠言和(1)
张家祠言和
6月13日,李约瑟来到位于李庄镇张家祠内的中央博物院筹备处进行访问,同时作告别演讲。在演讲之前,一个意外插曲的出现,给众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这就是傅斯年与陶孟和握手言欢。
后有研究者认为,陶孟和与傅斯年均北大出身,同为国民政府参政会参议员,陶还是师辈人物,人又老实平和,在许多事情上不与人争胜,傅斯年再霸道,也总得识大体,顾大局,不至于太不给陶孟和面子。但事实恰恰相反,陶、傅二人就是这样你来我往、或明或暗地较起劲来,直至水火不容。
陶、傅二人关系发展演变至此,究其原因,乃陶孟和所率领的队伍,并非是梁山晁盖、宋江一帮兄弟的嫡系,也不是二龙山入伙的鲁智深、杨志、武松等强势集团,而只是如少华山入伙的史进、朱武等人,虽踏进梁山大门,却一直未能取得各门各派武林高手与绿林豪杰的敬慕。更为致命的是,陶孟和所率领的这支满身“土包子”色彩的队伍,多少年来一直未有大的改观,欧风美雨一直沾不到自己身上,颇有风刮不进、水泼不透的顽石状味道。在藏龙卧虎的水泊梁山族群中,这支队伍也只能谨言慎行,如履薄冰,委曲求全地屈居于花和尚鲁智深、母夜叉孙二娘等列位大哥大嫂之下了。
与此相反的是,作为最早入伙水泊梁山的傅斯年,自有一种先到为主、占山为王的霸气、骄气与傲气等“三气”。据时任中央日报主笔的程沧波回忆:“我与孟真接触频繁,在中央研究院成立时,当时南京成贤街的中央研究院总办事处,蔡先生常常住在里面,我常去盘桓,和杨杏佛陪着蔡先生吃饭的机会更多。蔡先生是不吃饭的,在饭桌上,蔡先生席位上是一暖壶绍兴酒,大概是六两。蔡先生一个人独酌,我们陪他吃饭。蔡先生酒吃完,接着吃几块烤面包。孟真也常去吃饭,当时孟真见着人,总是昂起了头,有时仰天嘘几口气,就是在蔡先生旁也依然如此。”
程氏只看到对方仰天嘘气、鼻孔朝天的霸王神态,可能还没领教傅斯年狂话连篇、目空一切的冲天豪气。据傅斯年自己坦言,国民党北伐成功后,傅氏与几个同学在蔡元培家中吃饭,神情亢奋中,蔡与几人均喝了不少酒。傅斯年乘着酒兴,以梁山好汉的作派站在餐桌旁突然振臂狂呼道:待“我们国家整好了,不特要灭了日本小鬼,就是西洋鬼子,也要把他赶出苏彝士运河以西,自北冰洋至南冰洋,除印度、波斯、土尔其以外,都要'郡县之'……”此番张牙舞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呼小叫,令蔡元培大为不快,蔡当场“声色俱厉”地喝斥道:“这除非你做大将!”傅氏听罢,转头看看蔡元培盛怒的面色,顿时酒醒三分,遂不再吭气。由此可见,在“北大之父”蔡元培身旁尚且气焰如此嚣张的傅斯年,又何以把一个普通师辈的原北大教务长、现在与自己同一级别的研究所所长陶孟和放在眼里?
当然,除外在的原因,更深层的症结还在于傅、陶二人各自所持的政治思想、人生观诸方面,或如后来中国大陆宣传部门所称的“意识形态”不同与分歧所致。
陶孟和在英国伦敦大学求学时,主要研究社会学,接受的是韦伯夫妇的影响和理论体系。韦伯与萧伯纳等人共同创立了费边社,在英国从事所谓的社会改良主义运动。傅斯年在英国留学时,与韦伯夫妇和萧伯纳曾有过接触。但傅氏对二人特别是萧伯纳本人颇为轻视,或曰深恶痛绝。出生于爱尔兰京城都柏林的萧伯纳,自在伦敦以文学创作崭露头角后,号称热心社会主义,从36岁开始,到94岁去世,58年里共写了51个剧本,1925年获诺贝尔文学奖。1931年,萧伯纳到他深为好感的苏联访问,高尔基写信祝贺他的75岁寿辰,称颂他是“勇敢的战士”云云。1933年2月,萧伯纳受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总会几位大佬的邀请,尽管有不屑踏上中国领土的念头,但最终还是于17日由香港到上海做了短暂停留,并与宋庆龄、蔡元培、鲁迅、杨杏佛、林语堂等名流匆匆见了一面。萧在上海登岸,其意是“本来玩玩的”(鲁迅语),但还是以西方人的自傲自大,居高临下地对中国及中国文化大放厥词,认为“中国固无文化可言,有之也在中国的乡间田野”云云。许多中国人大肆迷信和吹捧萧伯纳,将其视为哲人与人类的大救星,并藉此抬高与其有一面之缘的几位大佬的身价。但也有人当时就表示对萧氏的为人为文不屑一顾,较为激烈者,傅斯年算是一个。十几年之后的1950年,傅斯年对萧伯纳的恶感依然郁结在心,如鲠在喉,甚觉不吐不快,于是写下了《我对萧伯纳的看法》一文。文中说道:
萧伯纳“自己实在无多创造的思想,而是善于剽窃别人的思想”。他所剽窃最得力的人就是魏伯(按:韦伯)夫妇。萧伯纳的文字啰嗦,思想浅出,作品风行一时,一辈子赚了很大的钱。他对于抽版税是丝毫不苟的。章士钊求见,说:“先生在中国很出名。”他说:“在中国出名何用?中国不曾参加国际版权协定。”这虽然带有笑话,但我在英国读书时(三十年了),大学学生演他的戏,版税一道决不放松--尽管他是一个社会主义者。萧伯纳将老,怕要死,写了一本《返于老彭》(BacktoMethuselah),还是一部大作(大约是1920年)。从此以后,剽窃得越发生吞活剥,见解越无中心,越说越无责任心。我想,假如不返于老彭,少活三十年,岂不更为完美?这实在不像人死后的说话,但这样场合,这样说法我却有点摹仿他的调儿。
张家祠言和(2)
在傅斯年眼里,魏伯夫妇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一对彻头彻尾的“社会主义的新官僚派,人道主义的色彩甚淡,效能的观念甚重,而谓人道主义者为幻想家”。傅还指责道:“魏伯夫妇晚年大大赞赏苏联,以为是一个新的文明。在东方的民族中,三个人都极其佩服日本,因为中国人'乱哄哄','不会办事',(好个帝国主义的看法!)魏伯游中国后,说中国人是劣等民族,萧伯纳游日本,路过上海几有不屑上岸的样子。”最后,傅斯年对萧伯纳做出的结论是:“他在政治上,是看效能比人道更重的;在思想上,是剽窃大家;在文章上,是滑稽之雄;在戏剧上,是一人演说;在艺术上,是写报纸文字。”按照傅斯年的说法,萧伯纳是一个极其糟糕、一无是处的骗子和妄人。
与傅斯年友善的抗战期间《中央日报》主笔程沧波撤退台湾许多年后,对此评论说:“《我看萧伯纳》大概是孟真最后一篇文章,这一篇短短的文章结束了孟真三十年的文字生涯。这一篇文章,是孟真'等身著作'的压台戏。孟真在那篇文章中说:他不是学戏剧,他也不是学文艺批评,但是,像萧伯纳这样一个题目,不是一个专家写得好的,这样一个复杂、迷乱、幻景的题材与人物,不是具有丰富的中西学识、超特的智慧,是没法一刀劈下去的。孟真那一篇文章,把一个萧伯纳,一刀劈下去了。萧伯纳经他这一劈,由神奇化为腐朽,把萧翁一生的魔术全揭穿了。孟真的不朽,那一篇文章就够了。”傅氏另一老友毛子水也评价道:傅氏文章中的“三千个字,将永为文学批评史上重要的文献,是要'知人论世'者所不可不读的。……孟真先生以萧伯纳'看效能比人道重'的理由而不满萧伯纳,对极了!”程氏、毛氏所言,是耶,非耶,尚需更长的时间加以鉴别。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傅文一出,打破了萧伯纳的神话,许多沉浸在萧伯纳迷梦中的中国人逐渐警醒,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变得清晰、明智,萧伯纳的神态仪容以及在中国产生的影响,也成了蜥蜴的残梦--恐龙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与傅斯年思想大不相同,或曰背道而驰的是,陶孟和除接受了韦伯夫妇“社会调查”的思想并照章行动外,对苏联一切人事也大加赞赏。1924年1月24日,苏俄领袖列宁去世,已从英国回到国内的陶孟和表示了深切悼念。2月26日,他与李大钊、马叙伦、郁达夫、丁西林、沈尹默等47位教授致函北京政府外交总长顾维钧,要求政府与苏联恢复邦交。函中特别指出:“苏俄以平民革命推倒帝制……其显扬民治,实吾良友”云云。由于对苏联革命的赞成与崇敬,陶氏的政治思想逐渐滑向左倾,并对中共的思想与做法表示同情的理解。
傅斯年却是死硬的反共分子,对中共与苏联布尔什维克皆无好感,公开表示反对。在1932年发表的《中国现在要有政府》一文中,称共产党“大体上是祖传的流寇,不过以前的流寇但由凶年失政造成,今之共产党乃由凶年失政以外,更加以国民经济之整个崩溃而已”。除了反共,傅同样反苏,“因为民族主义与人道主义,所以反共反苏”。在傅氏的眼里,共与苏是连带的,不可分割的一根绳上拴着的两个蚂蚱,对这两个蚂蚱,他心生嫉恶,欲加以铲除之而后快。按傅斯年的说法,中共紧随苏联其后,学斯大林那一套,搞得不是民主而是专制,有一套不讲事理不重人性的办法,所以一旦共产党掌权,社会秩序就将大乱,甚至人民的自由也会被剥夺,文化会变成一片荒漠等等。
陶孟和早年曾对蒋介石本人和国民政府寄予了厚望,并与蒋氏本人有过接触。按金岳霖晚年的说法,“从他的家庭着想,他是可以当蒋介石的大官的,可是他没有。我有一次在南京,疑心他要做南京的官了,因为他住的地方真是讲究得很。可等待了好久,他仍然没有做南京的大官,我疑心错了”。又说:陶孟和的“思想偏左,不是旧民主主义者,也不是共产党人。他的政治思想可能最近社会民主,但是也没有这方面的活动”。金氏所言大体不差,陶孟和不是一个刻意追求做党国大员的人,如果刻意要做,凭其与黄郛、钱昌照、沈怡的姻亲关系,应该大有希望。抗战期间,陶以无党派人员和自由知识分子的身份,出任国民政府参政会参议员,开始涉足政界。但随着对国民党及蒋家王朝认识不断加深,由失望渐渐产生反感。后来随着主持多项农村经济与社会状况调查,以及整个社会政治向心力转移,陶改变了自由知识分子的精英姿态,“左倾思想日益强烈”。在李庄时期,对于国民党政府的腐败情形,陶孟和曾引用原清华大学校长、时任农林部部长周贻春的话对手下的同事说:“国民政府已经烂到核心了(RottentoCore),就是说不可救药了。”但面对这个“不可救药”的政府,有一些所谓社会名流,仍不知好歹地趋炎附势,竭力维护这个“核心”。为此,陶孟和以嘲讽的口气举例说:这种人见到政治高层人物,屁股坐在椅子边边上,不管对方说什么,他只公鸡啄米似的不住点头,一副奴才之相,望之令人生厌。由于国民政府“核心”的腐烂,导致陶孟和在苦闷与痛苦中思想越来越左倾,最终“弃暗投明”,全面倒向中共。
张家祠言和(3)
傅斯年则不同,他痛恨国民党政府腐败,但只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恨铁不成钢”式的痛恨,骨子里一直是忠诚不减,且有欲以一己之力扶大厦之倾的妄念。这一政治观念的形成,除了傅氏本人的性格之外,还有一些复杂的社会原因,相互影响交织聚成。正如台北傅斯年研究专家王汎森所言:在那样的一个时代,要想成为一个学阀或学霸,必须有学术以外的网络和绵密的政府关系,同时还要与仅有的几个基金会如中基会、中英庚款委员会,保持密切关系。而傅斯年正好具备了这样的条件,无论是政府内部自由派、党国大员朱家骅,还是亦师亦友的中基会主要负责人之一胡适,都与傅保持了非同寻常的关系。在民间资源绝少的年代里,这是极为关键的关系。从傅斯年来往的书信以及在李庄时对梁家兄弟、林徽因的关照,还有后来为陈寅恪治眼疾特别向朱家骅与基金会求请款项的事件中,可见出这种关系及其效力。抗战时期,傅斯年为贫病交加的知识分子向各方请求补助,成为他生活中很大的一项要务,被誉为“照顾知识分子的知识分子”。因为这种关系和缘由,王汎森得出的结论是:“这样的角色使得他在政治态度上不可能与国民党政府决裂,他对政治的不满与批评,驱使他连续轰走两位行政院长,但他只是'御史',而不是革命者。”
把自己当作“御史”的傅斯年因其在政学两界非同寻常的人脉背景,以及独特强悍的处世方式和能力,最后得到了“老大”蒋介石的尊重。蒋氏的尊重又加重了傅斯年以整个身心拥护国民政府的内在因子,对国民党和政府核心特别是蒋介石本人,越发抱有真诚的希望与幻想。这也就是为什么傅斯年参政后,一直以“御史”角色频频出现并与当朝皇亲国戚孔祥熙、宋子文辈较劲对垒的内在根由。就在傅斯年当选国民政府参政员之后的一段时间,他常在重庆的集会场合对党国大事发表“宏论”。据程沧波说,忽一日,傅论及当时国民政府五院院长。论孙科,说:“犹吾君之子也。”论于右老,乃是“老党人且是读书人。”论戴季陶,说:“阿弥陀佛。”论到孔祥熙,高声作义愤状:“他凭哪一点?”后来,傅斯年一直抓住蒋介石的宠臣(孔祥熙、宋子文)死死不放,痛得蒋氏嗷嗷直叫,但又无可奈何,最终不得不采取长痛不如短痛的方法,将两人罢职--孔、宋分别从行政院长任上被赶下台来。
既然傅斯年对蒋介石和其操控的党国政府深以为然,且大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念,这就决定了他与陶孟和虽同住李庄一隅之地,却“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政治宿命。只是没有想到,由于李约瑟的到来,二人暂时摒弃前嫌,两双手又握到了一起。
傅、陶两位学术巨头是以何等的心境和缘由,在这样的时间和场合走到了一起,历史没有留下详细的记录,只是林徽因在给她的好友、美国驻重庆大使馆新闻官员费正清夫妇的信中透露了只言片语:“有人开玩笑说,梁思成成功地使平时有嫌隙的陶孟和博士与傅斯年博士在李约瑟的讲演会上当众握手言和,应当获诺贝尔和平奖。这件事因为在大庭广众下发生,更具戏剧效果。它刚好在李教授在中央博物院大礼堂作讲演之前那一刻发生的。据报导,许多人暗自为这件事鼓了掌。李济博士走上前去和梁思成握了手,并且私下说要授给思成诺贝尔和平奖。”林徽因在信中特别提及让费正清夫妇放心,并言“人类总的来说还是大有希望的”。最后又突如其来地插进一句:“这次和解的基本工作还得归功于某位人士。这位人士有拼命卷入别人是非的癖好,而且尽人皆知。”
林徽因所说的“某位人士”,随着当年在李庄的知情者一个个凋谢而难以查考。金岳霖晚年曾说过一句话:“陶孟和先生是我的老朋友,后来在四川李庄同我发生了矛盾,但是,那是个人之间的小事。”话到此处没有接着说下去,具体细节不得而知。或许,这个矛盾与林氏提到的“某位人士”卷入金、陶或沈性仁之间的是非亦有关联,但真相到底如何,尚不能确定,大概这个插曲将成为一个永久悬案而无法破解了吧。
满目山河空念远(1)
满目山河空念远
因躲避日本人炸弹而流亡李庄的知识分子,蛰伏在扬子江尽头这个古老小镇苦苦等待了近五年时光,终于迎来了抗日战争的胜利。1946年10月,中央研究院史语所、社会科学研究所和中央博物院筹备处等学术机构陆续离开李庄回到南京,梁思成主持的中国营造学社与北大文科研究所回迁北平,同济大学回归上海。至年底,复员事宜全部结束,随着1947年元旦钟声响起,历史揭开了新的一页。
正当众人于亢奋中满怀热情欲重整山河,为学术进步、民族尊荣大显身手时,内战爆发,国共两党展开了新一轮搏杀,中华大地再度陷入烽火连天、人头乱滚的时局。经过两年交战,共军越战越勇,跨过北方的白山黑水一路向南推进,国军兵败如山倒,南京政府岌岌可危。
1948年11月底,朱家骅奉命召开“中央研究院在京人员谈话会”,由新任总干事萨本栋主持,分别召集在京七个研究所负责人及相关人员参加,出席人员有傅斯年、李济、陶孟和、姜立夫、陈省身、张钰哲、俞建章、罗宗洛、赵九章等。会议紧急商定了几条应对措施:立即停止各所的基建、扩建工程,原备木料全部制成木箱以备搬迁之需;各所尽快征询同人意见,作好迁台准备。眷属可自行疏散,或于十日内迁往上海,可能出国者尽量助其成;南京地区文物、图书、仪器、文卷等等先行集中上海,由安全小组封存,伺机南运台湾等等。
会议之后,各所领导人组织人员携公私物资陆续向上海撤退,“静观待变”。与此同时,根据蒋介石和国民政府行政院院长翁文灏的指令(按:翁接替宋子文任该职,11月26日辞职),南京的故宫博物院分院、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中央图书馆、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等四家机构所藏的珍贵文物、图书和历史档案,全部装箱运往台湾,由教育部次长、故宫博物院理事会秘书、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主任杭立武全权指挥。待一切准备就绪后,海军司令部派来“中鼎号”运输舰与一团官兵协助装运。此时整个国统区已是人心惶惶,流言四起,纷纷设法出逃。据当时参加装运的故宫博物院南京分院人员那志良说:“海军部人员听说有船开往台湾,大家携家带眷带了行李,赶来搭便船,船上挤满了人。我们觉得对文物安全是有问题的,由杭立武先生找来海军司令桂永清解决这事。他上了船,百般劝慰,说另有船疏散眷属,他们才相继下船。”此船共装运四家机构运来的古物和历史档案、标本、仪器等772箱,由李济担任押运官,全程负责运输、装卸事宜。这时李济已辞去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主任之职,此次以故宫博物院理事与史语所考古组主任的身份负责这项事务。在搬迁之前,中共已得到消息,急派一位李济的学生、秘密加入中共地下党的人物出面劝阻,但李并未听从,并告之曰:“保护这批古物是我的职责,自卢沟桥事变之后,我已护送这批珍宝跋涉了大半个中国,终得以保全。现在我同样不能眼看着祖宗留下的国宝毁于战火。国共之战我管不了,但如果我能保全这批文物而撒手不管,是为不忠不孝,对不起后世子孙。”③
劝阻者怏怏而去,中共方面又转而找到倾向共产党的陶孟和对李济委婉相劝,但李仍不买账,呈慷慨激昂状对陶说:“如果你陶孟老能保证这批古物不在战争中被毁,并有科学证据说服众人,同时能担当起这个责任,那我就放弃。”陶氏当然拿不出科学证据,更不敢担当这份与江山社稷紧密相连的“国之重器”存亡之重责,乃罢。李济以讥讽的口气说道:“你陶孟老不是也带人跑到上海躲起来了吗?对于我们做的事又横加指责,这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吗?台湾与上海同为中国的领土,并不是外国人的领地,在整个大陆都笼罩在炮火的非常时刻,中华民族的珍宝放到祖国领土最安全的地方,乃我之责也。”④陶孟和听罢,不再与之辩论。
1948年12月20日,满载国宝的“中鼎号”军舰拔锚起程,由上海进入激流汹涌的台湾海峡,向陌生、神秘的基隆港驶去。据随李济押运的那志良回忆说:在行程中,因“这一只船是平底的,遇到风浪,船摇摇摆摆,颠簸不定,船上的箱子又没捆好,船向左倾,箱子便滑到左边来,向右倾斜,箱子又滑到右边去了,隆隆之声,不绝于耳。海军司令又托船长带了一条狗。它又在那里不住地狂吠,加以风声、涛声,这些押运人员直觉得是世界末日要到了。”军舰在大海里颠簸一个星期,直到27日才到达基隆。由于前方战事吃紧,海军一时无船续派,第二批箱子就租赁招商局一只海沪轮进行起运,由于商船本身船舱较大,仅史语所的古物、资料就装载了934箱。该船于1949年1月6日起航,仅三天即到达基隆。
满目山河空念远(2)
第三批是海军部派来的“昆仑号”运输舰。当古物装载时,海军部人员眷属拖儿带女呼呼隆隆地拥向船舱抢占座位。杭立武仍用老办法请桂永清前来劝阻。此时国军战事更为不利,人心越发焦灼慌乱,当桂永清命令众人下船时,“大家都哭了,希望老长官原谅他们,帮他们的忙。那种凄惨的样子,使得总司令也落了泪。他没有办法可想,只有准许他们随船去了”。该舰自1949年1月29日开出,直到2月22日才抵达基隆。至此,四家机构共4286箱古物、资料、珍贵图书、档案等全部运完,无一件损坏。故宫博物院南京分院运去的珍贵文物就多达2972箱,这批文物后来存放于新建的台北故宫博物院,成为这个博物院展品的重要支柱。史语所仅“内阁大库”档案就多达311914卷(册),其中明代档案3000多卷(件)。档案先借放于台北杨梅铁路局仓库,后转南港史语所办公大楼资料库永久保存。
就在四家机构的古物、图书、档案等仓皇运台之时,朱家骅奉命动员中央研究院各所人员全部迁台。出于各种复杂的考虑,大多数人员不愿随迁,仍要在南京、上海“静观待变”。以陶孟和为首的部分人员私下坚决反对迁台,坚持要留在大陆,静候共产党军队的到来。1948年11月30日,陶孟和参加在京人员谈话会时,毫不客气地对朱家骅说:“搬不搬要同全所同仁商量,以多数人意见为依归。”12月9日,面对朱家骅催促,陶孟和以所务会已开过,“全所人员多一票”决定不迁,以此对朱作了简单的答复。朱家骅听罢,认为陶氏明显是在与自己作对,又急又怒,当场以“出席人员中包括助理研究员,不符合规定”为由,强令对方搬迁,陶置之不理,并以各种理由拖延下去。面对朱家骅步步进逼,陶孟和给手下的同仁打气说:“朱家骅是我的学生,我可以顶他,他不敢把我怎么样。”意思是你们这些小的们不要怕,一切事由我这棵大树顶着。社会学所人员听从了陶的建议,继续拖延下来。
1949年3月6日,陶孟和在《大公报》发表署名文章《搬回古物图书》,明确表示反对迁台。文中说:“对于这些古物、图书、仪器迁台,我们积极的反对,我们严厉的予以斥责。我们主张应该由政府尽速将它们运回,发还或分配给所属的机关。”陶所列举的理由,除了运输条件与存放地点极不适宜外,还说“最根本的反对理由,就是我们不承认任何人可以随意决定搬运并处置这些古物与图书。我们相信这些古物与图书决不是属于任何个人、任何党派,就是政府也不能对于它们要求所有权。它们是属于国家的,属于整个民族的,属于一切的人民的”云云。文中认为“政权的冲突,政权的更迭,都不应牵涉国家民族的宝藏”,强烈要求“政府立刻筹最妥善的方法,将运到台湾的各项古物图书仪器运回大陆,分配给各应该接受的机关”。这个时候,陶氏的呼吁在外人看来无异于痴人说梦,一厢情愿。但陶孟和心中却清楚地知道,这个梦呓般的声明是会帮他在现实政治中得到一个实实在在的分数的。5月,竺可桢由杭州潜往上海,听任鸿隽、陈衡哲夫妇说:“陶孟和颇赞成共产,近来大发议论,于首都陷落前赴京”云云。此时的陶孟和整个身心显然已倒向共产党一方,因而朱家骅的一切努力皆成徒劳,社会科学研究所最终未被拖走而留了下来。
1949年4月23日,陶孟和以极其兴奋的心情迎接中国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的仪式。第二天,第三野战军司令员陈毅身着灰布军服,带一位警卫员,来到中央研究院社会研究所办公楼看望陶孟和。由于陶事先不知道陈氏到来,像往常一样身着长袍至会客室相见,待互道姓名以后,乃知对方身份。据陈毅说,他早年在北平中法大学读书时,曾读过陶孟和发表的一些文章,受到启发,并留有印象云云。到底读过什么具体的文章,陈氏没有说出,或许已不必说出。在解放军渡江前夕,陶孟和与几位同道者在报纸上陆续发表的文章,已被这位陈司令员所闻并表示赞赏。
同年5月17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南京军管会文教会派赵卓到中央研究院总办事处,召集员工联谊会理事会,陶孟和积极出面支持军管会的工作。9月,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会议在北京召开,陶孟和以“特别邀请人士”身份出席会议,被选为政协全国委员会常务委员。
1949年10月19日,成立未久的新中国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第三次会议,任命郭沫若为中国科学院院长,陈伯达、李四光、陶孟和、竺可桢为中国科学院副院长。当时的中国科学院乃新政权接收国民党中央研究院及北平研究院组建而成,调整后有16个研究单位。陶氏能挤进新生的中国科学院并出任高级职务,据说是陈毅出面向中共中央力荐的结果。
满目山河空念远(3)
这年11月1日,中国科学院在北京正式办公,后来即以此日为中国科学院成立日。建院之初,科学院下设办公厅和研究计划局、国际合作局(联络局)、出版编译局等三个局,陶孟和为副院长兼编译局局长。
有些巧合的是,中国科学院于1950年迁入文津街3号,正是三十年代原社会调查所与静生生物调查所旧址。陶孟和被分配的办公室就在他原任社会调查所所长的那间屋内。几十年光阴匆匆流过,大半个中国转遍,想不到又回到了事业起点的位置。旧地新任,陶孟和百感交集,尽管他不再像当年那样年轻,不再为自立山头和是否归附水泊梁山,以及是否与中基会总干事任鸿隽不惜一战等问题伤脑筋,不再整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面对自己坐下的那把级别显然有所增高的新交椅,内心感到不太踏实的同时,也伴有对新政权由衷的感激。正是怀揣这样一个感恩戴德的梦想,在红色政权刚刚成立之时,他与同时被任命为副院长的竺柯桢从北京返回南京、上海等地,凭借在学术界的声望和影响,同时以新任党国大员的赫赫声威,召集收拢已散落于各派系山头的旧部与科学界好友留在大陆,共为红色政权效力。只是出乎陶孟和预料,当他环顾四周,突然发现面临的处境并不乐观,且越来越明显地陷入有苦难言的尴尬境地。当陶孟和坐上中国科学院副院长交椅的时候,他一手经营的社会科学研究所,依然设在被视为蒋介石老巢的南京,工作、生活方面诸多不便,经批准于1952年底迁到北京。这个时候,社会学已经被红色政权当作伪科学遭到了否定,该所到北京后即被改为学术性质和研究方向大不相同的经济研究所,整个社会学专业被无情地取缔。正如陶的部下巫宝三所说,“到1952年底,可以说社会调查所和社会研究所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这个由陶孟和顶着各方压力一手创建、中途经过改编和重组,历经风雨坎坷并始终由陶氏掌舵达26年之久,且最初是以研究人民生活问题为主要方向的社会调查所,就这样如一缕轻烟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无论是陶孟和本人还是他手下的研究人员,几十年的打拼奋斗,最后落到学术成果无人理会,甚至连自己的专业都保不住的悲怆境地,其内心的痛苦与精神上的打击可想而知。
更令陶孟和为之扼腕的是,抗战期间他与他的同事辗转几万里,含辛茹苦,耗时八年,以国际通用的科学计算方法调查研究出的战争经济损失科学报告,因抗战胜利后国共两党与日本政府的复杂关系,这批研究成果竟成了一堆废纸,被当局弃之麻袋,不再理会。最后的结局是:中国人民八年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打赢了,但国共双方分别代表自己所统领的人民大众,主动放弃了向日本方面的战争索赔,中国在战争中折合当时计算数额高达1000亿美元以上的经济损失,全部付之东流。--这是当时在李庄时期的陶孟和与社会学研究所的全体人员所没有料到的。更为不可思议的是,1985年,一个年轻工人在废品站收购了一麻袋文件,后来经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专家鉴定,这正是当年陶孟和等人在李庄时期所撰成的《抗日战争期间中国损失调查报告》之一部分。但对这堆“废物”作何处理,仍无人理会,任凭这名已是老汉的工人处置了事。悲夫!⑤
落花风雨更伤春(1)
落花风雨更伤春
既然社会科学研究所已不复存在,陶孟和的兼职所长也自然随之化为乌有。名义上,作为中国科学院副院长这一职位,与他此前的学术声望,以及后来政治态度的转变是相称的。但此一时彼一时,既然新政权已经建立并渐趋牢固,陶的学术价值与当年为中共所做的一切,已经不值一哂了。据当年与陶共事的中科院人士回忆:陶孟和是文科出身,解放后不兴文科,他在科学院没多少实际的工作,只是分管出版和图书阅览,开会也可以不叫他来等等。这个话从担任中国科学院党组书记兼副院长的张稼夫回忆中可以找到相应的证实,张说:“在科学院工作时期,我们相处得十分融洽,科学院的重大事项,郭老、李老、竺老、范老(范文澜同志)和我都事先交换意见,统一思想,然后再交院务会议通过。”⑥在张氏提到的几位科学院领导中,唯独没有陶孟老,这当然不是作者的疏忽。既然陶孟和还坐在副院长那把尽管有些摇晃但尚未彻底翻倒的椅子上,这“事先交换意见”的程序按院章规定也应有他的一份,可遗憾的是陶孟和确实已经没有“份”了。一位中科院的老科技干部后来也有类似的回忆:郭沫若因有副总理头衔,事情多,交往忙,平时难有时间顾及科学院的事。张稼夫1956年因病调出后,张劲夫入主中科院,从1956年到1967年,张劲夫实际领导科学院,成为事实上的一把手。陈伯达、李四光都在科学院外有事忙,做事务的副院长就是竺可桢、吴有训(按:1950年12月出任副院长)。这位老科技干部又说,科学院的副院长通常也没有掌大权,大权是科学院党组,党组成员行政职位可以不高,但是决策权在党组。如果党组书记愿意,可以给科学家院长副院长一些权。如果现在谁以为当时的副院长在决策圈里面,那就搞错了。实际上张劲夫的党组成员有裴丽生、杜润生、秦力生、谢鑫鹤、武衡、郁文等。
这个时候的陶孟和显然被排在了中科院权力圈子之外,成了一个被架在空中的光杆副司令,晚年的人生也随之步上了另一段高耸云端、摇晃不止、虚无缥缈的天梯。他在忽忽悠悠的腾云驾雾中,身心俱疲,也许会再次发出久积于心的“梦想是人类最危险的东西”的呼喊吧。尽管他的呼喊有些声嘶力竭,但没有人乐意回首一听。时过境迁,痛失地盘和人马的陶氏自知再度拉杆子转战二龙山,重登梁山聚义厅或忠义堂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只好把花白的头颅埋于中科院图书馆(按:陶兼图书馆馆长)一摞又一摞的故纸堆中寻找一丝精神的慰藉。但慰藉也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有时不但找不到慰藉,反而带来更大的苦恼甚至羞辱。曾在中科院编译局任职,后为山东大学、兰州大学历史学教授的赵俪生,晚年有一部叫做《篱槿堂自叙》的回忆录出版。此书用一篇篇短小精悍的篇幅,回忆了与他交往的人与事,在述及郭沫若时,有一段描述,转录大意如下:
我从小对他的文章有好感,所以一开始对他并无反感。反感,是自到北京科学院以后的事。我是院长副院长学习小组组长,曾亲眼看见他拍着桌子训斥吴有训和陶孟和。吴有火性,不服,跳起脚来同他吵;陶则安安稳稳地承受这种凌辱,其状甚惨。于立群当时并不是科学院人员,但也搬了一把椅子坐在郭老背后帮腔,说三道四。我忍不住了,就给《人民日报》写信,说有情况要反映,他们打电话约我晚七点到报社,当时还没有录音机,有四五台打字机围在我身边啪啦啪啦地打。但最让我吃惊的是,事隔一月,我收到一封回信,前一段是“应酬”,后一段“但是”就厉害了(一个“但书”,毛泽东就几次阐发过“但书”的重要作用),说毛主席教导说,假如拿敌对的态度对待同志的话,那么自己的立场就不知不觉站到敌人那方面去了。好家伙,这不是说,谁给郭沫若提意见,谁就是反革命吗?可惜的是,这封复信文革中被抄走了,不然的话,我一定影印出来“立此存照”的。
尽管政治上失落,人格上遭到羞辱,陶孟和内心的悲郁愤懑,几有屈原忧心彷徨、嗟号昊天之悲苦。但身为一个立志以科学报国的知识分子,出于文化良知和对社会的责任,内心仍然残存着“思君念国,忧心罔极”的悲悯情怀。五十年代初期,陶孟和对中国大地兴起的一连串“知识分子改造运动”,以及运动之后学术研究工作仍一筹莫展的状况甚为焦虑,言谈中经常带出一些不满情绪,最后终于将积忧愤懑爆发出来。1957年7月中旬,中国科学院在北京饭店举行声势浩大的批判曾昭抡等六教授“反党反社会主义科学纲领”大会,对曾昭抡等右派分子进行“愤怒声讨”。就在众人统一步调的大呼小叫中,陶孟和对此不以为然,认为曾昭抡们搞出的那个科学纲领并没有什么大错,激愤之下公开与郭沫若为首的批判者叫起板儿来。其结果据巫宝三说:“有人借机散发了陶孟和平时对党不满的言论,大概由于受到领导上的保护,陶先生后来没有成为批判对象。”巫氏或许并不知晓,这个保护的“领导”,就是发动并坐地遥控运动形势的毛泽东本人。
落花风雨更伤春(2)
陶孟和在中国科学院会议上发言当1957年整风运动初始,主政者动员知识界大鸣大放,意为“引蛇出洞”,满面真诚的陶孟和乘“鸣放”东风,稀里糊涂地发表了自己的“高见”,认为“旧知识分子之未得其用……以中国干部之缺乏,有材者不用,而无材者充数,以致酿成许多混乱”。这年9月,当“反右”进入高潮时,中国科学院连续开了三天大会,集中火力批判费孝通、吴景超、陈振汉、李景汉等四教授的“恢复资产阶级社会学和经济学的政治阴谋”,会议由郭沫若主持,科学文化界相当一部分名流加入了这个把对方“批倒批臭”的运动行列。就在各色人等怀着不同目的纷纷登台大加鞭挞之时,素不习惯在大会上发言的陶孟和竟出人意料地报名登台发言,只是他的话令众人大吃一惊。陶说:“在社会主义社会里,人们相互间的关系和社会的进步,依靠的是友爱,而不是仇恨,知识分子应发挥他们的作用,而不应受到敌视。”最后,陶孟和大声疾呼:“反右斗争对知识分子是一场浩劫。”--后来在社会上盛行的“浩劫”一词,就肇始于陶的这次发言。
陶孟和不识时务地抛出惊世骇俗之语,众皆哗然,认为仅凭这一个“浩劫”,打成反革命并拿入大牢已成定局。这一“反动”言论与中国科学院对其严惩的内部决定很快被毛泽东所知,毛经过反复思虑,改令对陶孟和提出警告,没有将其真正打成右派或现行反革命分子而置于死地。据说,是陶的两层非凡的人脉背景使他在极度危难中免遭压顶而来的一场“浩劫”。
其一,陶为南开中学的开创者之一,属于周恩来的师辈人物,并与周一直保持了良好的师生关系。另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陶在北大任教时,毛泽东的岳父杨昌济教授病故,当时杨家来京不久,无依无靠,生活艰难。在这种处境下,是蔡元培、马寅初、胡适、陶孟和等四人联名刊登启事,向北大师生征集赙金,并料理了丧事。当时地位极其卑微的毛泽东对这段情谊刻骨铭心,念念不忘。正是念及这段故人旧情,毛才手下留情,没有对陶采取严厉行动。也正因为毛感念这段在艰难岁月中结下的情谊,马寅初才成为后来的北大校长。而“成为美帝国主义走狗”的胡适在遭到一阵口诛笔伐后,毛泽东于1957年2月16日在颐年堂接见政协知识分子代表时,就胡适的是非曲直、功过是非,才说出了一段出乎众人意料,且意味深长的话:“胡适这个人也真顽固,我们找人带信给他,劝他回来,也不知他到底贪恋什么?批判嘛,总没有什么好话,说实话,新文化运动他是有功劳的,不能一笔抹煞,应该恢复名誉吧。”这是作为政治家的毛泽东对当年争取胡适的无奈,也是作为一个普通人对旧情无法割舍的感念之举。而其他的知识分子,如跑到台湾的傅斯年,或留在大陆的冯友兰等辈,一生都没有等到,也不可能等到这种令人思之感伤的心里话。所谓“行下春风下秋雨”,其根源就在于此。
1960年4月17日,陶孟和在赴上海参加中国科学院第三次学部会议中,突发急性心肌梗塞,经抢救医治无效,不幸去世,终年72岁。
注释
①2003年,作者在李庄采访罗萼芬的记录。
②1945年9月20日,教育善后复员会议在重庆举行,傅斯年在会中发言极多,引起国内教育界各宗派门户成见者不满,原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兼主任、行政院政务处长、时任国民政府救济总署署长蒋廷黻,综合傅的发言,以讥讽的口气谓傅是“太上教育部长、太上中央研究院总干事、太上北大校长”。傅斯年去世后,据董作宾言:“因为孟真先生的学问渊博,对于自然人文科学门门都通,一直是蔡先生的重要助手,他名义上是史语所的所长,实际上等于一个义务总干事,他对于全院工作,赞襄策划的劳绩很多,同时他也代过几次总干事。历来的总干事,都敬重他而又多怕他,这是实情。因为他的气魄大,要钱、花钱,都有本领。”
③④2004年作者采访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考古学家的记录。
⑤1985年,一个叫任明忠的年轻工人,凑了两万元现金从北京一家废品站买到了一批材料。其中有一份是陶孟和等人署名的编为17号的秘密文件,该文件末尾附有“本会三十五年(1946年)八月十一日编制全国公私财产损失统计表暨全国人力损失统计表”等字样。文件统计,全国公私财产损失总计318亿美元(1937年7月之美元价值),全国军民死伤失踪近1183万人,其中军队341万,人民842万。但文件里也表示,“因少数省市以情况特殊不允调查,或调查较迟不及报送,致未能如期编制,不无遗憾耳”。除这份文件外,其他均为抗战调查的各类数据。经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李学通等专家鉴定,整麻袋材料均为当年社会科学研究所的调查报告,但至今仍未引起当局的重视。(参见《京华时报》2005年4月26日报道)
⑥1952年12月底,张稼夫由中共中央西北局宣传部长调中科院任党组书记,1953年1月14日为副院长。1956年因病调国务院二办工作,所担任的中科院职务由张劲夫继之。
中央研究院总干事(1)
叶企孙冤案始末
中央研究院总干事
中央研究院历届总干事,除杨杏佛遭暗杀,丁文江因煤气中毒而殁,就任期的长短论,叶企孙算是较为短命的一位。
叶企孙叶企孙,1898出生于上海一个知识分子家庭。据叶自述:“父亲是科举出身,研究古书的经史部分……吾从十几岁起,读了相当多的古书,例如曾读完《诗经》、《礼记》和《左传》。这些古书使吾有正统思想。1913年入清华学校,又学了一些欧美资产阶级思想。”这个家庭背景和经历,与当时进清华的其他学生大同小异,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即便是经商之家的子孙,入学后也要读四书五经,时代如此,非个人之力所能抗拒和超越。1918年,叶企孙清华学校毕业,进入美国芝加哥大学物理系就读。1920年获硕士学位,转赴哈佛大学研究院攻读实验物理。1923年获哲学博士学位,旋即旅游考察欧洲各国著名大学,并寻访与国际一流大师交流。1924年,叶企孙回国,应东南大学之聘,出任物理学副教授。1925年8月,应清华大学之聘,担任物理学副教授。1929年出任清华大学理学院院长、校务委员会主席兼代理校长。抗战爆发后随校南迁,出任西南联合大学物理系教授、清华大学特种研究委员会主席及校务委员。
叶企孙冤案始末|叶企孙以清华学校奠定人生基础,又以清华大学作为舞台成就了自己的事业,可谓一生的辉煌皆在水木秀丽的清华园萌芽、生长、结果。至于在人生的中途出任中央研究院总干事,主要是朱家骅的盛意,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如果不是他后来在牢房中那段说不清、道不明,身陷囹圄而有口难辩,甚至为此差点丢掉性命的炼狱生活,以中国人的健忘速度,此段经历恐怕早已作为一缕炊烟消散于历史风尘之中了,但因为一件神秘的C.C.系特务案,使这段经历成为他本人以及清华校史上难以抹掉的印痕。
抗战期间,没有人特别关心中央研究院代院长朱家骅与叶企孙的私人关系,就学术界的多数知识分子看来,叶氏加盟中央研究院,属于普通和正常的工作调动,没有任何特殊的私人背景与政治色彩。据叶企孙在监狱中的交待材料说:“据吾推测,中研院要吾担任总干事的理由,是因为吾对各门科学略知门径,且对于学者间的纠纷,尚能公平处理,使能各展所长。”从当时的情况和后来有关方面的调查看,叶企孙这个交待基本符合事实。令人意想不到的是,20年后的1968年,这个工作调动已变得不再普通和寻常,叶企孙被当作暗藏的国民党C.C.系特务分子,被中央军委办公厅逮捕关押,他与朱家骅的关系,由此变得扑朔迷离,并成为能否保住叶之人头的焦点所在。
据梅贻琦与叶企孙的学生、后来担任清华大学中层领导的某君,于1968年的揭发材料显示:梅贻琦与叶企孙均是朱家骅手下的国民党“中统”特务,且“中统”在清华的主要负责人就是校长梅贻琦。某君进一步揭发道:“叶企孙是理学院院长,一向梅贻琦因事外出,总是由叶企孙代行校长职务,即在抗日战争前后都是这样做的。直到解放后,还是沿袭过去惯例由叶担任过一个时期的校务委员会主席。当时伪教育部长朱家骅是反动组织'中统'头子陈立夫手下的第一名打手,与叶的关系相同于梅与朱的关系。因此,我认为朱家骅不可能不拉叶参加这个反动组织。”
因这位“高足”的揭发交待,朱家骅、叶企孙二人的关系变得复杂严重起来。在提审人员冷峻与凌厉的目光逼视下,叶于1968年1月22日,向中央军委专案组就自己与朱家骅的相识与共事经过作了自述式的交待:“1918年8月,我同朱家骅同船赴美国留学。那时吾同朱并不熟识。朱不是清华公费生。到美后,吾同朱并不同学,也不通信。朱留美不久,即转往德国留学。”又说:“在同类地质学家中,吾同丁文江、翁文灏和李四光相熟在前,同朱相熟在后……朱就院长时,总干事为任鸿隽,不久辞职。1941年春,朱来信要吾担任总干事。吾应允了,但须秋间方能到职。”
中央研究院总干事(2)
叶的此次交待与他一个月后,即9月7日的说法略有不同,在专案组人员进一步审问中,叶企孙更加详细地说道:“我从1918年同朱家骅认识的,是一同去美国的。1918年8月在南京号轮船上认识的。朱到纽约,我到芝加哥。1924年3月(我)回国在南京东南大学任物理系副教授。1933年在南京中央研究院开评议会时同朱家骅见面。他是地质组,我是评议员,议长是蔡元培,物理组组长是丁燮林(现叫丁西林)或李书华。1941年开始同朱家骅往来多了。1941年春夏时期,我在昆明受(收)到朱家骅的来信,叫我到国民党政府中央研究院工作担任总干事。当时朱家骅是该院院长,又是国民党党内的反动特务,是中央组织部部长。我应允朱家骅的邀请到了重庆作了中研院的总干事。我管计划、预算、审查著作、聘请人筹备开会等……”
由于叶交待的人员名单中涉及到了翁文灏,专案组人员立即找到时在北京居住的翁,让其写“揭发”材料。在由他人代笔、翁文灏本人阅后签字的材料中,翁文灏说:“叶在清华大学,作物理学系主任。我也在那里教过书。解放以前,听人家说,那时是伪中央研究院,朱家骅想请叶当总干事。权力第一是院长,第二位就是总干事。叶去过一下,时间很短,没有做下去,很快就离开了。……朱家骅作过交通部长,北洋军阀时期朱是北大教授,后来做过很多国民党的工作。朱与叶一定认识,否则,朱请不动叶到中央研究院当总干事。”
听翁文灏的口气,似乎国民党在重庆期间,他没有同朱家骅争夺过中央研究院院长的位子,也不是大权在握的中研院评议会的秘书,更不知朱与叶此前是否相识,只是“听人家说”,那时有个伪中央研究院的机构云云。翁氏真不愧是宦海名宿,从官场名臣李鸿章那里学来的“捣浆糊”的回旋术,可谓至绝至妙矣!
事实上,叶企孙离开清华专任中研院总干事一职,翁文灏在中间起了相当关键的作用。
当蔡元培去世,朱家骅经过激烈角逐如愿以偿登上中央研究院代院长的宝座后,新内阁总干事的最佳人选非傅斯年莫属。遗憾的是,傅氏的身体状况实在太差,勉强答应就任后,因体力渐渐不支,朱家骅不得不重新考虑找人顶替。经过与翁文灏、傅斯年反复商量权衡,最后决定请叶企孙出山。
从叶企孙的人生经历和后来他的“高足”与同事们“揭露”的材料看,朱与叶在成为中央研究院同事之前,仅是一般的熟悉而已,并不像后来冯友兰“揭发”材料中所说“关系相当密切”。朱家骅之所以瞄上了叶企孙,除了叶自己所说受到“正统思想”和“欧美资产阶级思想”的双重教育,一个重要原因是叶的学术地位和组织、处世能力非一般人可比。当时中央研究院各所的主要支柱,基本都是清华出身或与清华相关的欧美系统,而叶企孙在这个系统的地位之高、之重是有目共睹的。正如1968年叶企孙被捕后,冯友兰亲笔向中央军委专案组提供的“揭发”材料所言:“叶企孙,按解放前北京教育界的派系说,是清华派的第二号人物(第一号人物是梅贻琦),在清华几次代理校务,当过理学院院长,负责清华的几个研究所的工作,在清华有很大的影响。”冯友兰此话大致不差,正是缘于这种其他人无法企及的影响力,叶企孙才能做到“对于学者间的纠纷,尚能公平处理”。加之叶是一个无党派人士,以此面目出现,对于各政治派别和学术利益集团的平衡,更有一种无形的亲和力与说服力--这便是朱家骅请其出山的根本动机。
中央研究院总干事(3)
据可靠的资料显示,朱家骅最初实施这个计划是在1940年夏,身为西南联大常委并主持校务的梅贻琦因公赴渝与朱家骅相见。朱向梅表示,傅斯年因病几次住院,身体越来越差,欲辞职赴李庄史语所静养,自己有意聘叶企孙接替傅担任中央研究院总干事一职。此前朱家骅与翁文颢、傅斯年已与叶单独做过沟通谈及此事,叶表示“亦未尝不可尽其绵力,逐渐使该院之研究事业更上轨道”云云。但又说要看梅的态度再商定。梅听罢朱家骅的要求,颇感为难,表示清华方面的事务很难离开叶。当时西南联大的情况如冯友兰在回忆中所言:“除了联大的总部外,三校各有其自己的办事处,自己设立一些机构,与联大无干。清华的办事处最大,自己设立的机构也比较多,主要的是那些原来办的研究所,有农业、航空、无线电、金属和国情普查等研究所,这些所都不招学生,与联大毫无关系。清华还有研究院,招收研究生,他们虽然也往联大听课,可是不算联大的学生。北大办有文科研究所,招收研究生,也与联大无关。”又说:“当时的联大,好像是一个旧社会中的大家庭,上边有老爷爷,老奶奶作为家长,下边又分成几个房头。每个房头都有自己的'私房'。他们的一般生活靠大家庭,但各房又各有自己经营的事业。'官中'、'私房',并行不悖,互不干涉,各不相妨,真是像《中庸》所说的'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
所谓“特种研究事业”,是指清华大学在战前办的农业、航空工业、无线电三个研究所,以及到昆明之后增办的金属学及国情普查等两个研究所。为便于统筹管理,清华校方把五个所组成一个“特种研究事业委员会”,叶企孙为主任,主持全面工作。为了不驳朱家骅的面子,梅贻琦最后答应如果中研院非要叶出山赴重庆就任,最好不脱离清华而两边兼顾。这一条件令朱家骅未置可否,表示与同仁商量后再作决定。
到了这年的9月29日,朱家骅致信梅贻琦,说已同翁文灏与傅斯年二人商量,不同意叶企孙两边兼顾,只能放弃清华而专任中研院总干事职。其理由是按中研院章程规定,凡院内专任人员不能兼职。为使问题更加清楚明了,在朱家骅的授意下,1940年10月15日,翁文灏以中研院评议会秘书的名义致信梅贻琦:“叶企孙兄至渝后接理中央研究院各事,朱骝先及傅孟真诸君均热诚匡助,可以顺利进行。惟有一事窃愿以友谊奉商者:兄前次至渝时,曾经谈及企孙兄于短时间内暂兼清华教务名义,但可以随时商停。此事固仅为一名义问题,但事实上亦有若干影响。中研院总干事一职向为专任,丁在君兄初受院聘时,方任北京大学教授,当经商定,俟功课教毕,完全离开北大(教授名义亦辞卸),然后方至院内任事。企孙兄最好能免兼大学教授(但如聘为名誉教授则似尚可行)。此事弟与企孙兄面谈时亦经提及,并已奉陈,敬希察照酌采,至为企幸。”梅贻琦接信后,对这种“霸王条款”表示不能接受,遂置之不理,坐看朱、翁等人如何处理。
1941年5月16日,梅贻琦因公再赴重庆,想起几个月来朱、翁二人书信不断,为叶企孙事纠缠不休,便想借此机会就此事来个彻底了结。据梅贻琦日记载:5月21日“六点半至牛角沱资源委员会访翁咏霓,谈企孙就中央研究院总干事问题”,2日“五点往巴中组织部访朱骝先部长谈企孙问题”,5月30日“十点一刻至中央医院门前,往返园中一刻许,寻得傅孟真所住病室,渠于前日曾割扁桃体腺一半,说话不便,未敢与之多谈”。
傅斯年重病在身,中研院总办事处急需有人接替料理,在朱、翁、傅等人的恳切要求下,梅贻琦终于同意叶企孙以请假的名义离开清华专任中央研究院总干事职。朱、翁、傅等人听罢,各自长出了一口气。
1941年9月11日,梅贻琦致信叶企孙:“足下之去中研院,在清华为一重大损失,在琦个人尤感怅怅,但为顾国内一重要学术机关之发展起见,不应自吝,乃不得不允君请假,暂就该院职务。”9月底,叶企孙离开昆明飞赴重庆,正式接替傅斯年出任中央研究院总干事职。傅则于同年12月初,携妻带子离开重庆,迁往李庄史语所。想不到叶企孙上任不久,就因为聘请陈寅恪之事,冷不丁地吃了傅斯年一记闷棍。
雾都遥念陈寅恪(1)
雾都遥念陈寅恪
1939年春,陈寅恪被英国皇家学会授予研究员职称,并收到牛津大学汉学教授聘书,请其赴牛津主讲汉学。为陈氏此行,对方已安排该校1939年,陈寅恪与家人在香港
汉学家休斯副教授充任其助手。--这是牛津大学创办三百余年来首次聘请一位中国学者为专职教授。面对这一极具荣誉的礼聘,陈寅恪曾两度辞谢,后考虑一直住在港岛的夫人唐筼患严重心脏病,不能携家抵昆团聚,自己又患眼疾甚重,欲借赴英机会一并医治,遂答应就聘。在得到西南联大常委、主持校务工作的梅贻琦同意后,陈寅恪乘车由安南转往香港作赴英的准备。抵港后,欧洲战火突起,地中海不能通航,何时能够起程,杳无可知。无奈中的陈寅恪只好由香港重返昆明西南联大,等待可行的机会。
1940年暑假,听说欧洲方面战况稍有好转,陈寅恪再返香港等候赴英之机。想不到这次又出了差错,刚到香港不久,忽得中国驻英大使郭复初发来电报,谓因时局关系,赴英之事需延期一年。心灰意冷的陈寅恪欲再次孤身一人返回西南联大。恰在此时,日军为切断广西与越南之间的国际交通线,出兵攻占南宁,昆仑关陷落,滇越交通中断,致使陈寅恪无法回昆,而夫人唐筼除心脏病外又患子宫病。陈氏走投无路,一面写信请傅斯年“如本所及联大有迁地之消息,乞速示知”,一面做携家眷迁川之打算,并通过时在香港大学任中文系主任的许地山,在港大暂时谋得一客座教授职位,以换取微薄的薪金维持生计。
当陈寅恪在势如牢笼的港岛左冲右撞,总是突不出重围之时,1941年12月8日,震惊世界的珍珠港事件爆发了。此时已辞去中央研究院总干事、刚刚携妻带子乘船抵达李庄的傅斯年为陈寅恪一家的命运忧心忡忡,拖着病体连续拍发电报,请求中英庚款负责人杭立武等人设法营救。经过杭立武、朱家骅等人一番苦心孤诣的秘密筹划,陈寅恪于被困香港近半年后的1942年5月5日,终于突出重围,携家登船逃离坟墓般的孤岛,取道广州湾(即湛江)返内地,一路艰苦跋涉,于6月抵达桂林,落脚于中央研究院物理研究所。1938年初,长沙临时大学与中研院史语所、社会科学研究所等机构撤离长沙迁往昆明时,物理所、地质所、心理所等三个研究所也随之撤离。鉴于各方面原因,三个所抵达桂林后不再前行,在离桂林市40华里外的良丰镇郊外山脚下安营扎寨住了下来。多亏这个营寨的人员鼎力相助,陈寅恪一家于艰难跋涉中暂时有了一个歇脚之地。
按照陈寅恪长女陈流求的说法,“父亲原打算继续上路赴四川李庄历史语言研究所”,而史语所的同仁也翘首以待,渴盼着这位“三百年仅此一人”(傅斯年语)的史学大师到来,为抗战期间中国四大学术中心之一增添新的活力与砝码(另三处学术中心是重庆、昆明、成都)。遗憾的是,陈寅恪夫妇身体状况均不允许继续前行,使这一计划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渐渐偏离了前行的轨道,终致大师的身影与李庄擦肩而过。
1942年8月1日,陈寅恪给傅斯年信中道出了自己不能继续前行的详情:“然二月之久,舟车劳顿,旅舍喧呼,俟到山中,稍获休息。岂知久劳之后,少息之余,忽觉疲倦不堪,旧病如心跳不眠之症,渐次复发。盖神经兴奋既已平静,大病又将到而尚未到矣,此时必须再长期休息,方可渐复健康。若短期内再旅行,重受舟车劳顿之苦(旅费亦将无所出,此姑不论),必到目的地,恐将一病不起矣!前上一书言,欲与中英庚款会商量,设一讲座于广西大学,即是此旨,想蒙谅解。”信中可见,身心俱疲的陈寅恪极想在桂林这个山清水秀的古城小憩一阵,等身体稍好一些之后再做他图。此前,陈寅恪已致信中英庚款负责人杭立武,商量设讲座事,已蒙同意。所聘薪金由中英庚款与广西大学合出,为两家合聘之局,每周开课三小时。虽“月薪则不多”,但虑及“半年或数月之内,弟个人及全家皆不能旅行,又不可无收入以维持日食,授课之时既少,可整理年来在港大讲授旧稿,藉此暂为休息过渡之计,作渐次内迁之准备”。
雾都遥念陈寅恪(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