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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蔡元培到胡适

岳南(现代)
书名:从蔡元培到胡适 中研院那些人和事
作者:岳南
  目录
  序言:大江大海,师友难忘
  蔡元培生前身后事
  跨过时代的门槛
  病逝港岛
  群英会陪都
  行都灯火春寒夕
  最后的博弈
  群星灿烂的年代
  山坳里的身影
  世间已无梁启超
  梁思永东北之行
  殷墟发掘的光芒
  醉别清溪阁
  苦难的李庄岁月
  傅斯年与梁家兄弟
  林徽因的感恩信
  梁思永之死
  花落春仍在
  陶孟和的尴尬人生
  北大校园与毛泽东结缘
  自立山头的甘苦
  山行复悠悠
  吴文藻与费孝通“西南自立”
  “进军西北”之梦决裂
  一代名媛沈性仁
  多情最数金岳霖
  张家祠言和
  满目山河空念远
  落花风雨更伤春
  考古星河中的两只“大鼎”
  吴金鼎的清华时代
  城子崖遗址横空出世
  夏鼐与吴金鼎的交往
  发掘彭山汉墓
  打开前蜀皇帝陵墓
  吴金鼎参军内幕
  盟军招待所的悲苦日子
  夏鼐的西北之行
  夏鼐为郭沫若斗胆进言
  吴金鼎之死
  书剑飘零一介眉
  闽东才女游寿
  走进山门
  反出“忠义堂”
  遥知北国有姮娥
  叶企孙冤案始末
  中央研究院总干事
  雾都遥念陈寅恪
  重返清华离奇的C.C.特务案
  日夕凉风至
  旧业已随征战尽
  “抢救”学人计划
  傅斯年夜赴台湾
  在台大校长任上
  “归骨于田横之岛”
  梦里不知身是客
  胡适的流亡生活
  身死演讲台
  郭沫若与董作宾的恩怨
  远去的甲骨学大师
  李济的旧梦新愁
  第一代考古学家乘鹤远去
序言
  序言:大江大海,师友难忘
  何兹全
  岳南的《从蔡元培到胡适--中研院那些人和事》即将由中华书局出版,这是一件值得祝贺的事。
  因我与中央研究院有过一段缘分,岳南在写作本书时,对我进行过几次访问,对一些旧事作过探讨。现在他把这本书的校样送来,请我看后写几句话。我看过稿子,顺便写下一点文字,谈一点感受,算是对读者作一个简单推介,也借此机会,对曾经教导、关怀、帮助过我的师友们献上一份缅怀纪念吧。
  大家知道,中央研究院是1928年在南京成立的一个独立的国家级学术研究机关,原北大校长蔡元培是第一任院长。因国力有限,经费困难,开始的时候,中研院只设了与国计民生有直接关系的几个研究所。以后不断发展壮大,到1937年9年间,又相继在南京、广州、上海等地设立了包括物理、化学、工程研究、历史语言在内的共十个研究所。据说按当初蔡元培先生的计划,中研院要建立十四个研究所,但随着抗战爆发,各研究所被迫向西南大后方迁移,虽有筹备扩张的打算,但实际上的建制也就到此为止了。解放战争后期,国民党兵败如山倒,除一个较完整的史语所和数学所部分图书、人员随蒋介石政权迁台外,其他的都留在了大陆,并陆续归并入新成立的中国科学院系统。
  对于中央研究院的创立者蔡元培先生,我与他见过几次面,因辈分差异太大,说不上深交,但我心中却非常景仰这位“北大之父”、中央研究院元勋硕老。遗憾的是,抗战爆发后,蔡先生由上海乘船到香港,未能回到重庆就得病去世了,伤哉!
  岳南书中提到的另外几位师友,我不但与其熟悉,还从他们身上受到了不少教益,得到了他们许多帮助,至今感念不已。
  1931年暑假之后,我考入北京大学史学系读书,1935年毕业,这时期正是胡适先生在北大做教授的时候。我听过他的课,如他讲的淮南王书、禅宗和尚、神秀、慧能等等,但学到的都是一些零零碎碎的知识,没有学到他的史学思想和学术体系。受他影响最深的倒是《红楼梦》考证。我喜爱《红楼梦》,赞成他用《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等材料,考订《红楼梦》写的是曹雪芹的家世和自传。我没有研究红学,但我一直坚持此说。这是胡先生对我最大的影响。
  大江大海,师友难忘|在校期间,有两回事胡先生给了我极深刻的印象。当年北大所在的沙滩周围,住着很多不是北大学生的青年人。这些青年人中,一部分是考学落第准备明年再考的学生,一部分是北伐革命战场上退下来的青年。这些青年和北大学生一样挎起书包走进北大课堂,找个座位就坐下听课。教师不问,学校也不问。一天,胡先生上课,拿出一张纸来,说:“你们谁是偷听的,给我留下个名字。没有关系,偷听、正式听,都是我的学生,我想知道一下我的学生的名字。”胡先生的高明和胸怀使在课堂上的我很受感动,也很受教育。那些偷听生,都是真念书的。当时有一句话:“正式生不如旁听生,旁听生不如偷听生。”可见偷听生确实是用功用心想学习的青年。胡先生的话改变了偷听者的身份,偷听成了正大光明的听。胡先生是用亲身示范,教育了所有在座的青年,要做胸怀开阔的人,做纯厚、高尚的人。
  另一回事是,胡先生每星期拿出一个星期日的上午在家接见青年学生,解答问题,什么问题都可以问,可以谈,他尽力解答。那时他住在地安门里米粮库(解放后,这座房子五十年代是画家陈半丁先生住,后来是邓小平同志住)。我到胡先生家去过一次,问什么问题已回忆不起来了,大约主要是好奇,要去看看。只见“高朋满座”,都是青年学生,有问有答,有讨论,有辩论,气氛热烈,高兴和谐。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教书育人的办法,后来我在大学教书,很想学胡先生每星期找出一个固定时间接见学生,借以亲近学生,了解学生的学习状况,但始终没有做到,现在想来仍感惭愧,也由此更加佩服胡先生的精神和毅力,了不起。
  北大毕业后我到日本留学,归国后在重庆编了几年杂志,那时已是抗战时期了。1944年我受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所长傅斯年先生邀请,进入史语所陈寅恪先生主持的史学组工作。当时史语所为躲避日机轰炸,已由抗战早期的南京、长沙、昆明迁到了四川南溪县与叙府(宜宾)之间的李庄镇一个叫板栗坳的山中。这个地方确实是偏僻隐蔽,从李庄镇到板栗坳需要沿长江岸边走好几里地,再爬一个大约五百级石阶的山坡才能到达,其环境就跟《水浒》描述的我的家乡、山东西南部的水泊梁山差不多。傅斯年先生是这个山寨的“头领”,只是他多数时间在重庆,实际上在这个山头“聚义厅”中坐第一把交椅的是董作宾先生,他是代理所长。
  尽管我们居住的板栗坳上下山辛苦,但避免了日机轰炸的麻烦和无谓的牺牲。关于李庄的风土人情与迁到这里后的中研院史语所,以及由陶孟和主持的社会学所、李济主持的中央博物院筹备处、梁思成主持的中国营造学社,外加同济大学等等情况,岳南在这部著作中已有较为详尽的披露,并且比较到位,这里就不多说了。
  要说的一点是,我在史语所工作期间,由于当时一些报告、电文我没有机会看到,而事隔六十多年由岳南从多种资料、特别是从台湾史语所“傅斯年档案”中查考得来,填补了不少历史空白。许多事,我看了岳南的这部书稿后才知道。特别是当年心中已有所感觉,但事实仍模模糊糊的同事们生活间的内幕,甚至矛盾纠葛,通过“傅斯年档案”中留存的一批书信的披露,外加岳南的考证,理出了一条明显的线索,我才恍然大悟。比如傅斯年在李庄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到教育部、中研院总办事处要钱以救济病中的梁思永、林徽因的事;傅斯年与陶孟和发生矛盾,后来又握手言和的事;傅斯年为何对吴金鼎与夏鼐产生不同的看法,吴金鼎负气出走当兵的事;号称“闽东才女”的游寿与傅斯年、董作宾之间暗中较劲等等,在当时我的脑子里是模糊的。比如女才子游寿,我只知道她不是傅斯年亲自选拔的人,好像是南京一个什么官推荐的。但傅斯年先生的脾气我是知道的,凡不是他亲自选拔的人,在史语所的日子是很难过的,后来游寿果然在史语所不长时间就走了,她走的真正原因我不清楚。直到这次岳南在书中有理有据地把尘封的材料摆出来,我才认识到,呵,原来是这么回事。惜哉,游寿!
  如果说岳南这部著作有什么独特的地方,我认为除了具有文学家文笔的优美,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对史料的稽考钩沉,探赜索隐,发掘探幽,将鳞爪缀成珠串,使湮没于历史泥沙中的真相层层剥出,使今天的读者看到了一个朝气蓬勃的群体,和一个个有血有肉、有独特性格和风范的鲜活的生命,读之令人亲切感动,回味无穷。
  当然,因篇幅与选材上的关系,有些我以为很好的材料,岳南并没有纳入书中。比如,当时史语所有个好制度,就是不定期地作学术报告。我印象中傅斯年、李济、董作宾,还有劳榦、董同龢、逯钦立等先生都作过。傅先生讲的“性命古训”对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逯钦立那时还年轻,与我年纪仿佛,是山东菏泽地区同乡,他所作的陶渊明诗演讲,很为大家喜欢。董作宾先生说话有河南口头语“老天爷”,说不三句话就出来一个“老天爷”,或“我的老天爷!”时间久了,我们这些后生小子们背后就送给他一个“老天爷”的雅号。只要一说“老天爷”如何,大家都知道是指董先生,后来竟连年轻的家属们也跟着叫起“老天爷”来了。因了这个雅号,现在想起来,董先生的音容笑貌还如在眼前,并觉得特别亲切。在艰苦的抗战条件下,史语所开创的这个学术交流活动,对每个人的研究都是个督促。后来我在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魏晋南北朝史研究室当主任的时候,就定期让同仁作学术研究报告,一直维持了好几年,大家反映都说这办法很好。
  岳南书中提到的梁思成、梁思永兄弟都是我的师辈人物,梁思永先生于李庄后期身体不好,在病床上的时候较多,但还是坚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研究,特别是他一手发掘的安阳殷墟那批东西,可谓倾尽了心血。因为在李庄板栗坳山上没有娱乐活动,星期日,我们年青人有时就到社会学所去,顺便认识了陶孟和先生与梁方仲、罗尔纲等研究人员。陶先生话较少,是个老实人,也是个真正的学人,可惜解放后不太得志,也受了一些凌辱,最后抑郁而终。这一切,从岳南书中可以较清晰地看到,不赘。
  除了社会学所,我们也到山下的中国营造学社听梁思成先生夫人林徽因师母的“训话”。当时林师母已病在床上了,看到我们去她特别高兴,“训”起话来也格外起劲。我说的“训话”完全是真诚善意的。梁、林都是我的长辈,待人热情,林夫人长得漂亮,又极健谈,和她在一起,话总是她说的多,我们这些后生小子围在她身旁,听着她的话,如沐春风中。
  至于岳南书中所述及的吴金鼎、夏鼐、曾昭燏、游寿等年轻一辈学者,都是我的学长,说起话来就更随便一些,要讲关系的话可谓亲如兄弟姐妹。我认为,这几个人皆属于胡适、陶孟和、傅斯年、李济、董作宾、梁思成、林徽因、梁思永等第一代学者之后又一批天才式人物,也都是了不起的学问大家,是很值得纪念的。岳南在书中对他们的理想、事业与人生追求有不同的描述,在一定程度上还原了那段历史史实,让后人通过这些文字看到了已渐被历史风尘埋没的人与事,同时也见识了他们在事业上不懈追求努力的人格风范。所谓薪火相传,血脉不绝,中华民族的文化火种不灭等等,不是靠泛泛几句话就可以完成的。作为后世知识分子,特别是年轻一代,了解一下前辈们“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学术历程和业绩,并从中受到启发和教益,是一件不可或缺的事情,而岳南在书中所给予大家的正是这一点,我认为这也是本书赋予当今社会的最大意义之所在。
  抗战胜利后,流亡于西南地区的中央研究院各研究所陆续复原回到南京。大约是1946年秋冬,胡适先生从北平到南京来,傅斯年先生叫我到机场接他。第二天晚上,史语所召开了一个欢迎胡先生的茶话会,家属小孩都参加了,小孩子钻来钻去,乱哄哄,场面很热闹。胡先生很高兴,会上谈了些学术教育问题,又说了一些如何“怕老婆”的笑话,惹得大家哄堂大笑。傅斯年先生讲话时说,适之先生是娘家人,大家不必见外等等。又说:“人说我是胡先生的打手。不对,我是胡先生的斗士!”
  傅先生这个话我是第一次听说,但从抗战后傅斯年代理北大校长,对做过汉奸的伪北大教员毫不留情地“予以扫荡之”(傅斯年语)等等棘手的事务上来看,也真称得上是一个具有民族大义、关键时刻毫不含糊的“斗士”。
  1948年之后,由于国共内战的原因,中央研究院的这一批学者各奔东西,有的留在大陆,有的“归骨于田横之岛”。政治的阻隔使得原本在一个锅里摸勺子的师友,只能遥天对望而不能相聚一堂,甚至父子家人都永远不能相见了。胡适、朱家骅、傅斯年、李济、董作宾、石璋如等前辈最终客死他乡,这真是人间少有的历史性悲剧。
  1995年12月,我终于有了去台湾参加傅斯年先生百年诞辰纪念和学术研讨会的机会。在史语所黄宽重所长的陪同下,先后拜谒了傅斯年、胡适之、董作宾、李济之、董同龢等先生的墓,并一一鞠躬致哀。先生们远离故乡,飘零海外,魂魄而有知,一定会感到寂寞凄楚的吧。愿台湾、大陆早日统一,使先生们的学术精神薪尽火传,生生不息,续学术香火于天下。
  何兹全
  20091122
  时年九十九岁
跨过时代的门槛(1)
  蔡元培生前身后事
  跨过时代的门槛
  1916年9月1日,法国巴黎。
  在这座散发着香水与艺术气息的古都,正倾力组织勤工俭学会的蔡元培,突然接到中国外交部代拍、驻法使馆送达的专电:“蔡鹤卿先生鉴:国事渐平,教育宜急。现以首都最高学府,尤赖大贤主宰,师表人伦。海内人士,咸深景仰。用笺专电,敦请我公担任北京大学校长一席,务祈鉴允,早日归国,以慰瞻望。启行在即,先祈电告。范源廉。宥〔二十六日〕。”
  晚年蔡元培蔡元培手执昔日老友、时任北洋政府教育部部长范源濂签发的电稿,思虑再三,决定归国就职。12月22日,蔡元培在大风雪中迈着匆匆的步伐,伴随“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呼号,跨进刚刚经历过帝制复辟的古城北京。26日,接受时任北洋政府大总统黎元洪签发的任命状,出任北京大学校长之职。
  1917年1月4日,时年50岁的蔡元培于北京古城晦雾缭绕的“三海”岸边匆匆走过,轻健沉稳的身影迈进北京大学锈迹斑斑的门槛。自此,这位前清翰林的后半生,便与国家、民族的政治文化命运紧紧地维系在一起。
  清同治六年丁卯(1868年2月11日)出生于浙江绍兴府山阴县城内笔飞弄9号的蔡元培(字鹤卿,号孑民),给世人的印象是,继承了江南才子的聪明头脑,也生就一副典型的南方人模样,性情温和。蔡元培“身材矮小,但是行动沉稳。他读书时,伸出纤细的手指迅速地翻着书页,似乎是一目十行地读,并有过目不忘之称。他对自然和艺术的爱好使他的心境平静,思想崇高,趣味雅洁,态度恳切而平和,生活朴素而谦抑”。这是继蔡元培之后接任北大校长的蒋梦麟,许多年后对蔡元培深情的回忆。
  蔡元培生前身后事|一向朴素谦抑的高雅之士蔡元培,骨子里又含有北方梁山好汉造反举事的志气与血性。蒋梦麟清楚地记得:“蔡先生年轻时锋芒很露。他在绍兴中西学堂当校长时,有一天晚上参加一个宴会,酒过三巡之后,他推杯而起,高声批评康有为、梁启超维新运动的不彻底,因为他们主张保存满清皇室来领导维新。说到激烈时,他高举右臂大喊道:'我蔡元培可不这样。除非你推翻满清,否则任何改革都不可能!'”虽为大清光绪皇帝钦点的翰林,但蔡元培反清意志坚决,说到做到,且身手不凡。在风云激荡的晚清时代,蔡元培曾是光复会与同盟会的双料革命党人,并在日本、上海等地与他的同乡,也就是在民国历史上名声颇为响亮、整天高呼要造反举事的巾帼英雄--秋瑾秘密联系,制订计划。他曾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埋头为革命党人制造炸弹,准备搞一次震撼世界的恐怖活动--刺杀大清王朝皇亲国戚与王公大臣,希望以这种极端手段达到推翻帝制、建立共和体制的目的。
  刺客这一行当,自战国末年的荆轲之后,似乎再也没有形成像样的气候,更没有弄出叫得响的名堂,是谓“荆轲之后无荆轲也”。直至清末民初,这一古老的职业又复活勃兴,于风雨飘摇的社会动荡中,滋生了新一轮刺杀高潮。其时,恐怖活动的旗帜四海飘扬,五洲震荡,风云突变。无政府主义暗杀活动风靡全球,被当时的热血青年奉为最时髦、最便捷、最有希望掀翻一个破落王朝的不二法门。东方最古老的都城之一的北京,夜色沉沉的闾巷街衢,不时传出“慷慨歌燕市,从容做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一死心期殊未了,此头须向国门悬”等等豪言壮语,以及“断头台上凄凉夜,多少同侪唤我来”的铁血召唤。流风所及,遍及宇内,血脉贲张的青年无不对这种豪迈气概趋之若鹜,视为革命造反的必经之途。当时中国在日本的留学生和革命党人如徐锡麟、秋瑾、汪兆铭(汪精卫)、蔡元培、任鸿隽、周豫才(鲁迅)等纷纷投入到这股激流飞溅的大潮之中,扮演着非同寻常的角色。
  辛亥革命以后,孙中山暂时执掌国柄,蔡元培成为中华民国首任教育总长。正当蔡元培沿着修齐治平的理念实现自己的辉煌梦想和政治抱负时,却由于政见纷争、人事倾轧,他愤然离职出走,暂避欧洲。经历了四年多的漫长等待,蔡元培终于在1917年这个苦寒的冬日,以崭新的姿态、坚定的信念,跨进北京古城这座在中国历史上声名显赫的最高学府的灰黄色门槛。
跨过时代的门槛(2)
  这一与往昔大不同的就职,为当时中国僵硬得如干尸状的教育体制开辟了一个化腐朽为神奇的通道。面对蔡元培的雄心锐气,一些官员和御用策士们深感震惊,以少有的清醒及政治洞见作了如下预言:蔡元培之入主北大,于北洋政府“无异猪八戒肚中吞了一个孙悟空”,是自取痛苦和死亡的不祥征兆。情势所迫,大势所趋,无论是当朝的“猪八戒”,或山中魔王们,已顾不得这许多,只有听凭这个制造过炸弹并心怀异志的“齐天大圣”,钻进肚中任意翻着跟头上下折腾了。
  跨进北大的蔡元培,立即于一潭死水中投下一块坚硬如铁的“知识革命之石”。在北京大学那长满苔藓的校园与暗伏着蓬勃生机的宽阔讲台上,这位怀揣新思想与现代科学知识的校长,与他的同事及学生们一道,负载起抗争与奋斗、梦想与追求的新使命。在周围尚处于蒙昧与混沌状态的历史时刻,蔡元培审时度势,提出了“囊括大典,网罗众家,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十六字箴言。这个光芒万丈的治学方针,如大海潮声,振聋发聩,故都上空,犹如“晦雾之时,忽睹一颗明星”。①正是凭着这种果敢坚强的精神,蔡元培把故宫脚下日渐沉沦腐败的京师大学堂,逐渐改造成为一块“精神的圣地”。北大从此不再是成批生产封建体制内候补官僚的冰冷机器,而是成为具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散发着人性光辉和科学理念的人才成长的摇篮。这个摇篮在散发出科学与民主精神光辉的同时,也“为文化的积累留下了一个永久的崖层”。自此,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梦想,都系于这片风雨迷蒙中升浮而起的圣地之上。
  正是因为有蔡元培提倡并严格遵循“兼容并包”的治学方略,才催生了浩瀚壮阔的北大与北大精神。这个脱胎换骨的新式大学堂,不仅接纳了陈独秀、李大钊、胡适、鲁迅等文化另类和“叛逆”者,还包容了黄侃、刘师培与脑后拖着辫子的清朝遗老辜鸿铭等传统文人与硕学鸿儒。改造后的北京大学增进了新的科学知识,科学与文学开始在这块新生的圣地上分庭抗礼,历史、哲学和绵延千年的“四书”、“五经”也必须根据现代科学方法加以研究和解析,中国知识领域几千年来一直由文学独霸的状况有了新的气象。在陈独秀、李大钊、胡适等新派“领袖人物”统率的革命闯将与强劲的老派对手交锋过程中,各种文化思潮如乌云滚动中爆裂的雷电,相互碰撞,激荡,交融,在古老的京都与中华大地迸发出一串串耀眼的火花。
  在火花闪耀中,蔡元培亲手制造的文化炸弹,一不小心被点燃了引线。北京街头热切的呼唤伴着声声怒吼,终于爆响了20世纪黑暗中国的第一声惊雷。
  1919年5月4日,北京爆发了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大规模学潮--号称“德先生与赛先生”的新文化革命运动。整个北京高校校园和街头巷尾,风卷浪滚,泥沙俱下,豪杰并起,猛士如云。身处激流浪涛中的京城高校学生肩扛大旗走出校园,汇集于天安门前游行示威,随后赶赴赵家楼痛殴卖国汉奸曹汝霖,一把火烧了赵家楼,引发了朝野上下及社会各阶层的大震动--号称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伟大爱国运动由此揭开了序幕。一直充当着这场运动的前驱、承载了巨大风险而幸存的北大,作为“民主堡垒”的象征,深深地扎根于中华民族的大地上,并为一代又一代爱国志士所缅怀、铭记。
 
跨过时代的门槛(3)
 汹涌澎湃的五四运动大潮逐渐退去,继而是南北中国狼烟四起、军阀混战、城头变幻大王旗的糜烂格局。急剧的动荡使蔡元培在北大校长任上时仆时起,难得安宁。1923年1月17日,不屑在党派倾轧中屈就的蔡元培,毅然向大总统递交了辞去北大校长的呈文,同时致函教育部宣布辞职,并明言其辞职之因非为私情,而为公理,同时对外界披露了辞职的缘由。
  这一事件的直接导火索脉络清晰,并不复杂。曾在北京大学教书,并短时间做过北洋政府财政总长(1922年9月19日-11月29日)的罗文干,其人格为蔡元培所深信。在政客们相互倾轧攻伐中,罗被冤枉,遭到逮捕。号称司法独立,实则被北洋军阀控制的司法机关,宣布对罗无罪释放。罗文干出狱四天,国务院一帮政客再度开会,由教育总长彭允彝提案,形成决议,复把罗文干逮捕关入大牢。面对置司法公正于不顾、翻云覆雨的政治勾当,忍无可忍的蔡元培挺身而出,以他的“不合作主义”宣布辞职以示抗议。他在致北洋政府呈文中慷慨激昂地说道:“钧座尊重司法独立之命令朝下,身为教育最高行政长官之彭允彝,即于同日为干涉司法独立与蹂躏人权之提议,且已正式通过国务会议。似此行为,士林痛恨!佥谓彭允彝此次自告奋勇,侵越权限,无非为欲见好于一般政客,以为交换同意票之条件耳。元培目击时艰,痛心于政治清明之无望,不忍为同流合污之苟安;尤不忍此种教育当局之下,支持教育残局,以招国人与天良之谴责。惟有奉身而退,以谢教育界及国人。”
  7月20日,蔡元培登船赴欧考察、进修,以一走了之的决绝态度表示了他的请辞决心。这一走就是三年,尽管北大事务由总务长蒋梦麟代理,但蔡的校长名义仍然保留如故。1926年7月8日,蔡元培从欧洲归国,再度提出辞去北大名义上的校长之职,未得获准。出于对时局失望和对军阀政客的强烈愤懑,生性耿直的蔡元培再也没有回到充溢着民主、自由空气的北大校园视事。②
  在北洋军阀的统治即将全面崩盘的前夜,1927年6月13日,身为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并立志改革教育体制的蔡元培,在南京向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提交设立中华民国大学院案。根据《大学院组织法》,以大学院“为全国最高学术教育机关,承国民政府之命,管理全国学术及教育行政事宜”。17日,国民政府批准此案,并特任蔡元培为大学院院长。同年10月1日,中华民国大学院在南京正式成立,蔡元培与国民党南京政府外交部长伍朝枢、财政部长孙科、司法部长王宠惠等高官大员,于民国政府举行就职典礼。自此,蔡元培有了一个比民元时期更加游刃有余的环境和畅顺的人脉关系。借助于短暂的天时、地利、人和,他提出了新的准则,即努力争取实现在官方背景下的学术和研究独立状态。当时的有识之士吴稚晖等辈与蔡元培保持了一致的观点,希望中国有几十个或更多的知识分子专心致志从事窄而深的学问,等一二十年之后,逐渐形成社会的重心,以转移社会学风,政府与学术机构因势利导,中国便可以在知识上得以大幅度提高,甚至可与西方学术界角逐争胜--中华民国大学院的适时成立,为实现这一理想打下了第一块基石。
  早在1927年4月17日,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第七十四次会议在南京举行,学界要人李石曾等曾提议设立中央研究院案,决议顺利通过,并推李石曾(煜瀛)、蔡元培、张人杰(静江)共同起草中研院组织法。5月9日,中央政治会议第九十次会议议决设立中央研究院筹备处,推定蔡元培、李石曾、张人杰、褚民谊、许崇清、金湘帆为筹备委员。7月4日,《中华民国大学院组织条例》公布,改列正在筹备的中央研究院为中华民国大学院附属机关之一。11月9日,《中央研究院组织法》公布,改定“中央研究院直隶于国民政府,为中华民国最高学术研究机关”,设立:物理、化学、工程、地质、天文、气象、历史语言、国文学、考古学、心理学、教育、社会科学、动物、植物等十四个研究所。但鉴于财力、人力和各方面条件限制,最初只设了与国计民生有直接、紧迫关系的理化实业、社会科学、地质、观象等4个研究所,其他研究所后来才陆续成立。
  1928年4月10日,南京国民政府决定改中华民国大学院中央研究院为国立中央研究院,成一独立研究机关,任命蔡元培为中央研究院院长,杨铨(杏佛)任总干事。5月,启用印信。6月9日,第一次院务会议在上海东亚酒楼举行,宣告中央研究院正式成立。此时的中研院已拥有了7个研究所,各首任所长如下:地质所李四光;天文所高鲁;气象所竺可桢;物理所丁燮林;化学所王进;工程所周仁;社会科学所杨端六。
  从1928年到1937年9年间,经过蔡元培与同仁共同努力,中央研究院不断发展壮大,相继在南京、广州、上海等地设立了包括物理、化学、工程、历史语言在内的10个研究所。正当蔡元培踌躇满志,欲一鼓作气把预定计划中的14个研究所全部建立起来时,抗日战争爆发。随着淞沪抗战失利,南京危急,中央研究院下属各所不得不打点行装,踏上关山阻隔、前途黯淡的流亡之路。
病逝港岛(1)
  病逝港岛
  卢沟桥事变前两年,作为中国学界领袖的蔡元培,身体状况已现衰老的颓势,病魔开始与他纠缠不休。在此情形下,他仍以身垂范,为国家民族的救亡与复兴奔走呼号。据蔡的学生、曾先后出任清华大学和中央大学校长的罗家伦回忆,有一次蔡元培到南京,时任国民政府行政院院长兼外交部长的汪精卫设宴招待。席前,蔡元培极为真诚恳切地苦劝汪精卫改变亲日立场和行为,严正态度,以推进抗战与民族复兴的国策。当时在座的罗家伦等人看见,蔡元培说到激动伤心处,眼泪一滴滴落在汤盘里,又和汤一道咽下去,在场者无不为之动容。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发生,蔡元培正在上海,中央研究院理、化、工等三个研究所仍留在上海租界内开展工作。未久,“八一三”淞沪抗战爆发,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大战拉开了高潮大幕。硝烟炮火中,蔡元培强撑病体,亲自组织、指挥上海三个研究所向内地撤退。
  11月1日,国民党军队在淞沪战场上败象已现,各路大军奉命撤退或正在转移途中,蒋介石紧急召集会议,说根据外交部的情报和意见,九国公约联盟将于11月3日在比利时首都开会,这次会议对中国的命运关系甚大,只要中国军队在上海继续顶下去,九国公约国家就有可能出面联手制裁日本,断其战略资源的通道。为抓住这一稍纵即逝的历史性契机,蒋介石决定收回撤退成命,各部重返前线再“支持一个时期,至少两个星期,以便在国际上获得有利的同情和支援”。
  为配合政府这一战略决策,11月2日,蔡元培带头与上海交通、同济、暨南等大学校长黎照寰、翁之龙、何炳松,以及中央研究院气象研究所的竺可桢等著名教育界、科学界人士,联名致电比利时九国公约会议,强烈呼吁采取有效措施,遏制日本对华侵略,严惩日本违反国际公法、肆意摧毁中华民族文教机关之暴行。但历史让人们看到的是,无论是蒋介石还是蔡元培,都只是一厢情愿,结果是公理未能战胜强权,希望全部落空。奉命中途返回上海再战的中国军队,于混乱中遭到日军精锐重创,两个星期的时日未到,中国军队开始大规模溃败。12日,上海沦陷。
  就在上海沦陷之际,中央研究院总办事处已由总干事朱家骅和史语所所长傅斯年(字孟真)共同组织撤往重庆;蔡元培满怀悲愤与忧伤,乘一艘外国油轮独自一人从上海赶往香港,准备转赴重庆与傅斯年等人汇合。由于一路颠簸漂荡,年高体衰的蔡元培抵达香港后身体不支,被迫滞留在港岛疗养休整,暂居于跑马地崇正会馆。
  翌年2月,蔡元培一家老小逃出沦陷的上海乘船抵港,全家迁往尖沙咀柯士甸道,蔡元培化名“周子余”隐居下来,平时谢绝一切应酬,但仍遥领中央研究院事务,并通过各种渠道密切关注着中研院的命运,同时为未来的生存与发展计谋筹划。据蒋梦麟回忆说:“蔡先生晚年表现了中国文人的一切优点,同时虚怀若谷,乐于接受西洋观念。他那从眼镜上面望出来的两只眼睛,机警而沉着;他的语调虽然平板,但是从容、清晰、流利而恳挚。他从来不疾言厉色对人,但是在气愤时,他的话也会变得非常快捷、严厉、扼要--像法官宣判一样的简单明了,也像绒布下面冒出来的匕首那样的尖锐。”正是具有这样一个人格,隐居香港的蔡元培精心策划组织,于1938年2月底在香港主持召开了中央研究院自上海、南京沦陷以来首次院务会议。浙江省主席兼中研院总干事朱家骅,以及所属的丁西林、李四光、竺可桢、傅斯年、陶孟和等10位所长如期赴约,共商御侮图存大计。面对众人显现的慷慨悲歌之气,蔡元部颇为欣慰,精神为之大振。此次会议确定了战时院务工作的许多重大策略与生存发展方针,对未来作了前瞻性筹划,与会同仁莫不深受鼓舞。
 
病逝港岛(2)
  当淞沪抗战爆发、上海告急之时,极富远见的蔡元培就派人赶赴云南昆明与当地政府有关部门接洽,希望把中央研究院在上海的三个研究所搬到昆明继续工作。云南方面表示欢迎并乐意提供路费,但作为交换条件,中央研究院下属的工程所等相关机构,需帮助对方在昆明近郊安宁建立一所利用电炉制钢的现代化工厂,这一要求得到了蔡元培批准。1938年春,中央研究院工程所等机构,从日本人的铁蹄下悄然撤离沦陷的上海,只是限于当时的条件,炼钢电炉没能带出。撤出人员租用外国油轮从香港、河内一路辗转来到昆明。当时的云南只能用高炉和转炉生产生铁,中研院工程所到来后,开始在昆明东寺街石桥辅租用民房进行炼钢实验,后来为了躲避日机轰炸和市区的拥挤、喧闹,于滇缅公路昆明至缅甸方向22公里的桥头村,建立了一座100亩地大小的工厂,所需设备除自制外,还通过昆明安利公司从英国、美国购进。工厂建成后,于1941年6月炼出第一炉钢,8月轧出第一批钢。之后,昆明几乎所有最新兴起的大型建筑都使用此种钢材,名震一时的胜利堂、五华山光复楼等著名建筑,都是在这样的背景和条件下兴建起来的。不过,当这一切到来的时候,蔡元培已经看不到了。
  1938年5月20日,蔡元培应宋庆龄邀请,同港督罗富国爵士等人一道,出席由“保卫中国同盟”及“香港国防医药筹赈会”于圣约翰大礼堂举行的美术展览会,并公开发表演说。--这是蔡元培在港期间唯一的一次公开演讲,其意本为向同胞和国际友人话别,离港前往昆明或重庆,奈何因身体衰弱不堪,未能成行,最终病逝港岛。
  1940年早春,73岁的蔡元培步入了贫病交加的人生暮年,他的生命之火即将熄灭。而此时,偏又遭逢流亡昆明的爱女蔡威廉死于难产的致命一击。蔡威廉作为一位留法归国的杰出美术家,自和法国归来的林文铮结婚后,一直致力于杭州国立艺专的艺术教学工作,满腹才华和理想尚未来得及施展和实现,就于抗战流亡途中撒手人寰。蔡威廉一家在昆明生活得极其艰难,而她本人则死得更加悲惨,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还用手在墙上反复疾书“国难,家难……”其撕心裂肺之状,闻者无不为之动容。
  白发人送走了黑发人,而白发人也将寻着女儿的背影飘然而去。1940年3月3日晨,蔡元培起床后刚走到浴室,忽然口吐鲜血跌倒在地,继之昏厥过去。两天后,医治无效,溘然长逝。
  巨星殒落,举国震惊。全中国不分政治派别,各界人士均表深切哀悼。国民政府发布褒扬令,以“道德文章,夙孚时望”、“推行主义,启导新规,士气昌明,万流景仰”来烘托蔡元培高山仰止的人格光辉与民族气节。国民党在重庆举行公祭,由党总裁蒋介石亲自主持,接着举行追悼大会,以表达对死者的追念与哀思。远在延安窑洞里的中共领袖毛泽东闻讯,也向这位对自己当年进北京大学谋到图书管理员差事有知遇之恩的故校长发表了“孓民先生,学界泰斗,人世楷模”的唁电,同时发动延安各界举行追悼大会,发表悼念文章以示尊崇与纪念。一代名流许崇智、廖承志分别受国共两党委托,亲赴香港致祭,香港各界为之执绋者5000多人。蔡氏遗体于7日下午在香港湾仔摩利臣山道福禄寿殡仪馆入殓,10日举殡,港岛各学校及商号均下半旗致哀。蔡元培灵柩初移厝于东华义庄七号殡房,以待运回故乡浙江绍兴安葬。后因战事迭起,炮火连绵,未能成行,遂移葬香港华人永远坟场。从此,这位“五四元老”、“中国新文化运动之父”、“学界泰斗”,告别了他为之奋斗的事业,长眠于香江之岸。
  蔡元培在民族危急的“大风雪”中走来,又在山河破碎的暴风骤雨中离去;在他到来和离去之后,世界已经不再是原来的世界,中国也不再是原来的中国,他所开创的经国之大业,自由之思想,科学、民主之理念,囊括、兼容之精神,将作为一座屹立在岚烟雾海中不灭的灯塔,指示着天下儒林士子读书治学,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将真理发扬光大。
群英会陪都(1)
  群英会陪都
  1940年3月,蔡元培在香港去世的消息传到昆明,抗战中由南京至长沙,再由长沙迁到昆明的中央研究院各所、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与西南联大同仁无不同声悲泣。傅斯年在昆明郊外龙头村旁边山中史语所租住的弥陀殿大殿前,专门组织召开追悼会,除史语所与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人员外,中国营造学社的梁思成、林徽因夫妇及学社同仁也前往参加。史语所所长傅斯年在讲述故校长、院长兼恩师蔡元培的生平、特别是上海沦陷前后一段经历时,泪如雨下,几度哽咽而不能语。
  此时中国的抗战正陷入低潮,日军攻势凌厉,中国东部最丰腴的国土尽失,国际社会无一援手。国民政府几乎陷入外无救兵、内无粮草的绝境。蔡元培去世,令迁往昆明的中央研究院各研究所同仁心头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追悼会后,傅斯年与史语所考古组主任李济均流露出“树倒猢狲散”的悲情。当时在座的西南联大历史系教授兼秘书长郑天挺事后颇为感慨地语人:“孟真、济之皆目前国内一流的学者,尚且如此,真是国家学术机构之不幸。”
  当然,作为幸存者,不会真的因蔡元培这棵大树的倒掉而四散湮灭,每一个具有血性的中华儿女都深知,在如此严峻的历史转折关头,只有一条路可供选择,这就是咬紧牙关挺过艰难的时局,积蓄力量,与中国军民一道实现战略反攻,赢得抗战的最后胜利。为使中央研究院各个系统不致因其缔造者蔡元培去世而在战火中瘫痪,院长继任人选很快被提上议事日程。这个时候,中央研究院还没有后来的院士制度;中央研究院成立之初,在蔡元培、杨杏佛、傅斯年等人的努力下,创立了一个评议会作为全国最高学术评审机构,这一机构除负责联络国内各研究机关,决定研究学术方针,促进国内外学术研究合作互助外,还握有推举院长候补人的权利。评议会以院长为议长,设秘书一人,负责日常事务。评议会的评议员以中央研究院各研究所所长以及重量级的研究员为当然人选,另有部分知名大学教授和教育、科学界杰出人士组成--这便是中国院士制度的雏形。
  按既定章程,中央研究院院长产生实行“提名制”,即由该院评议会通过聘请的评议员以投票方式,选出三位候选人呈报国民政府,由政府最高决策者从三位被提名的候选人中圈定一人,有幸被圈定者,就是合法的中央研究院院长。
  1940年3月中旬,评议会秘书、地质学家翁文灏在与中央研究院总干事任鸿隽,前总干事朱家骅,教育部长王世杰等人沟通后,呈报国民政府批准,召集散落在全国各地的评议员赴重庆开会,选举新一届院长。
  在昆明的中央研究院各所所长与著名学者傅斯年、陶孟和、李济、竺可桢、李四光、丁西林,以及西南联大的蒋梦麟、周炳琳、陈寅恪等人接到通知,纷纷向国民政府陪都重庆云集而来,每个评议员都渴望自己看好的对象能够当选。鉴于复杂的政治人事关系,由谁来坐中央研究院第一把交椅,评议员们皆心中无数。即使是神通广大、霸气十足,具有国民政府参政员身份的史语所所长傅斯年,对此次选举前景究竟如何,也是雾中看花,不甚明了。有人主张既然蔡元培是由北大校长转为大学院和中研院院长,现任北大校长、西南联大常委蒋梦麟就应该名正言顺地继任,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所长陶孟和对郑天挺试探性地说:“看来这次梦麟先生应当出来了。”郑天挺深知此事远没有如此简单,不置可否。
  果然不出所料,到达重庆后,有相当一部分评议员并未把蒋梦麟放在眼里,反而“谈到此事,都说(胡适)先生一票不可少”。身为评议员的学界重量级大腕、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历史组主任、西南联大历史和中文两系合聘教授陈寅恪公开放言:“本人不远千里来重庆,只为了投胡适先生一票。”按照众评议员的私下议论,时正担任驻美大使的胡适得了头彩,属于担任院长的最佳人选。只是,同中国所有地方的官场一样,由于各方面的明争暗斗,导致选举事项横生枝节,顿起波澜。
  推选程序尚未开始,整个氛围已如浓雾弥漫的山城重庆,令初来乍到者晕头转向,拿捏不稳。大幕遮掩下的评议行动,首先是翁文灏、朱家骅、王世杰、任鸿隽等在民国政坛、儒林这道星河中最明亮、庞大的四只“海龟”暗中叫起劲儿来。且看四人的非凡经历:
群英会陪都(2)
  翁文灏(1889-1971),字咏霓,浙江鄞县(今宁波)人。13岁乡试中秀才,后到上海读书,1908年赴欧洲留学,1912年获比利时鲁汶大学(Louvain)物理及地质学博士学位,同年回国任农商部地质研究所教师。1916年在北京与地质学家丁文江等人共同创建农商部地质调查所,任矿产股股长,1922年任该所代所长。1926-1937年任所长,期间曾兼任北京大学地质学系教授、清华大学地理系主任、清华大学代理校务(即校长)等职。至1940年选举中研院院长时,翁氏已创造了十几项其他学者难以企及的第一,如中国第一位地质学“海龟”博士(1912年),第一位代表中国出席国际地质学大会的代表(1922年),第一位系统、科学研究中国山脉的中国学者(1925年),第一位对中国地震事业作出过重大贡献的创始人,中国第一个油田(玉门)开发的组织者与领导者,第一个发起中美合作新生代研究室并参与主持周口店北京猿人遗址的科学考古发掘者等。1932年,翁文灏受蒋介石特邀到庐山牯岭讲学,蒋一见翁之相貌才学,钦慕不已,惊为旷世逸才、党国栋梁,先后任命翁为国防设计委员会秘书长、行政院秘书长等职。其后翁氏遇车祸重伤,蒋介石下令不惜任何代价予以抢救,使其得以死中重生。自此,翁氏以感恩戴德的心情追随蒋介石,为党国效劳。就在此次选举新院长之时,翁文灏已成为中国科学家在国际知名度最高的学者之一,同时身任国民政府经济部部长之要职(1948年6月,曾出任国民政府行政院长,后被中共列为国民党首要战犯之一)。
  任鸿隽与陈衡哲王世杰(1891-1981),字雪艇,湖北崇阳人。曾留学英国和法国,先后获伦敦大学经济学博士学位、巴黎大学法学博土学位。1921年回国,历任北京大学教授、国民党政府法制局局长兼海牙国际仲裁所裁判官、武汉大学校长、国民政府教育部长等职。权倾学界,声震天下儒林(后任外交部长、总统府秘书长、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长等职)。
  任鸿隽(1886-1961),字叔永,原籍浙江归安(今吴兴),其祖父为了躲避太平军战乱由浙入川,任鸿隽生于四川垫江。少年时代的任鸿隽勤奋好学,颇受教书老先生赏识,每次考试总是排名第一。1904年最后一次科举考试,以第三名资格成为末代秀才。随后,任鸿隽进入重庆府中学堂速成师范班就读,第二年毕业后带着120元积蓄,与两位同学顺江而下,赴上海求学。
  在上海,任鸿隽进入成立不久的中国公学。这是在国际社会反华、辱华势力大行其道之时,由一批被迫回国的留日学生创办的一所学校,其中大多数是革命党人。任入校后立刻剪发易服以示革命,并与该校学生胡适、朱经农以及后来在李庄时期的同济大学校长周钧时等同学建立了深厚友谊。再后来,任氏东渡日本,加入孙中山创立的以造反闹革命为志业的同盟会,并出任四川分会书记、会长。留日期间,任鸿隽除了旁听同盟会元老章太炎的国学讲座,还考入东京高等工业学校专攻应用化学。选择这个专业,据他自己说是为了革命与造反。他看到许多革命党人为推翻清朝政府,经常以暗杀的方式进行恐怖活动--当时恐怖活动还算一种比较时髦和光荣的志业。暗杀就是暗杀,不是坐而论道,仅仅是在嘴上和纸面上玩弄“投枪”和“匕首”的把戏,这一志业需要拿出真正的胆魄、勇气和智慧,以及看得见、摸得着、能放出响声的炸弹。于是,许多留日学生与革命志士怀揣伟大的梦想,躲在某个角落,悄悄鼓捣起烈性炸药与炸弹来。由于制造者并不懂化学原理,不仅事倍功半,还经常祸及自身。在目睹了好友喻培伦、黄复生因制造炸弹而受伤的惨状后,任鸿隽做出了专攻化学的抉择,以便用专业知识制造新型炸弹,把大清王朝炸个底朝天。后来由于革命形势陷入低潮,任氏的一系列宏伟构想宣告流产。
  因在日本与孙中山相识并结成反清同盟,辛亥革命后,孙中山在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回国后的任鸿隽被任命为总统府秘书处秘书。期间为孙中山起草了《告前方将士书》、《祭明孝陵》等著名公文。同年4月,随着南北议和结束,孙中山让位给袁世凯,任鸿隽不愿为袁氏政府服务,遂与同事杨杏佛等人要求赴欧美留学。经过一番周折,终于作为第一批“稽勋生”获得批准。这年初冬,任鸿隽与杨杏佛等11人在上海码头登上“蒙古号”轮船,驶向大洋彼岸,于1912年12月1日到达美国纽约。随后,任鸿隽与杨杏佛同入康乃尔大学文理学院学习,后转哥伦比亚大学继续攻读。1914年,任鸿隽发起成立中国科学社,自任董事长,编印《科学》杂志。1918年,任氏获硕士学位归国,抗战前历任北洋政府教育部教育司司长、北京大学教授、东南大学副校长、四川大学校长等职。
  蔡元培去世时,任鸿隽正担任中央研究院总干事兼化学所所长、中国科学社董事长,另外还有一个国民政府参政会参政员的头衔。除了拥有化学所同仁的支持,此时的中国科学社具有一定的实力和影响,理事会成员有赵元任、秉志、竺可桢、周仁、孙洪芬、胡步曾、李四光、吴正之、翁文灏、姜立夫等学术界名流大腕,也被视作支持任氏争夺院长一职的潜在力量。
群英会陪都(3)
  此次任鸿隽参加竞选,还有一个外在的优越条件,这便是他的夫人陈衡哲,即著名的女海龟、传诵一时的文学家兼诗人“莎菲女士”。
  陈衡哲出身湖南衡山名门望族,清华学校毕业后留学美国,是中国最早官费留美的女生之一。1917年,正在美国瓦萨女子学院(VassarCollege)读书的陈衡哲,应时在哥伦比亚大学就读的胡适之约,以生动平实幽默的笔调,创作了描写美国大学生日常生活的白话小说《一日》,刊载于《留美学生季报》第一期。这被视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第一篇白话小说,比鲁迅《狂人日记》的问世还早了一年。紧接着,她以莎菲女士的笔名,用白话文创作发表了《老夫妻》、《巫峡里的一个女子》、《孟哥哥》、《小雨点》等文学作品,陈衡哲随之声名鹊起,成为新文学运动中第一位著名女作家。而这个时期的胡适,正陷于新旧文学之争的痛苦与尴尬境地,一批留学生朋友如梅光迪、任叔永、杨杏佛、朱经农等,多对胡适竭力提倡的白话文与白话诗等新文学,不予支持,甚至反对和嘲笑,只有陈衡哲以超越同侪的远见卓识,旗帜鲜明地以实际行动公开支持胡适这一先锋行动。为此,胡适对这位颇有识见与勇气的才女深为敬佩并感念不忘,胡、陈二人也埋下了相恋的种子。10年之后,胡适在给陈衡哲《小雨点》作序时,曾深情地回忆说莎菲是他倡导文学革命的“一个最早的同志”,“当别人还在讨论文学革命时,莎菲已经行动了”云云。令局外人惋惜的是,随着1917年胡适归国,并娶家乡小脚女人江冬秀为妻,远在美国号称终生奉行独身主义的陈衡哲,在左右摇摆、反复权衡之后,最终于1919年与二次赴美、万里求婚的任鸿隽定情于花前月下,并于1920年中秋正式成婚。胡适闻之,特作《我们三个朋友》一诗相赠,并赠贺联一副:“无后为大,著书最佳。”自此,胡适与陈衡哲的恋情,在微明的曙色中转进了一条浓雾迷漫的幽径,世人看到的只是两个朦胧的剪影以及身后一串串情感纠结的模糊印痕。
  1920年夏,陈衡哲获芝加哥大学硕士学位,有归国之意,时为北大教授并在新文化运动中暴得大名的胡适,商得校长蔡元培同意,聘陈衡哲为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主讲西洋史和英文两门课程。陈衡哲不仅成为北京大学第一位女教授,也是中国第一位女教授,同时又是出席国际太平洋学术会议(连续4次)的第一位中国女性学者。
  在教学的同时,陈衡哲用手中一支才华横溢的笔不断为新文学呐喊助威,连续发表了100多万字的小说、新诗、散文等文学作品,一跃成为民国初年中国文坛上最亮丽的明星。像冰心、林徽因、卢隐、凌叔华等盛极一时的才女,对她而言则是后生晚辈了。或许是才气过人,名气太大,深受男女或真或假追捧的缘故,作为一介女流的陈衡哲,成名之后总喜欢别人称自己为先生,如有不称先生者,则视为对自己人格的污辱与尊严的践踏,是对自己声名的故意挑衅。据北大学生何兆武听他的老师、曾任北大历史系主任的姚从吾说,有一次在重庆召开中国历史学会,主席称陈衡哲为女士,陈拍案而起,当场拂袖而去,搞得那位主席颇为尴尬--就是这样一位才华横溢、巾帼不让须眉的另类女杰,在中央研究院继任院长选举的关键时刻,欲赤膊上阵,为其夫助选。这一举动,自然令众人不敢轻视。
  此时的陈衡哲与大多数评议员都是故旧,她本人热情甚高,充满自信。尽管任鸿隽与胡适是留美同学加挚友,陈与胡还有一段扯不断、理还乱,令时人与后来的考证家如唐德刚、夏志清等教授津津乐道的暧昧情缘,但此时的陈衡哲为了其夫的事业与头上的帽子,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所谓鱼与熊掌不能兼得,一拃不如四指近,既然中研院院长的椅子只能由一个人来坐,夫妻之情自然是要胜过情人之意。于是,在这头绪纷纭的竞选之日,其情形就显得分外微妙与扑朔迷离。
  朱家骅在相互较劲儿的4人中,朱家骅最为年轻,学术资历亦相对较浅,但所任官职以及在国民党内部的威望却不在前三人之下,甚至有后来者居上的健劲势头。
  朱家骅,字骝先,浙江吴兴人,出生于一个商人兼地主家庭。父母早亡,依靠胞兄朱祥生抚养。祥生时在巨贾张静江创设的“两浙盐务公司”当账房,以此因缘,朱家骅16岁(1908年)赴上海,在通运公司结识了国民党四大元老之一、蒋介石的拜把子大哥张静江。是年9月,朱家骅考取上海同济德文医学校。18岁(1910年),因受曹砺金、沈士远、沈尹默诸位学术界名流的影响,萌生了革命造反的心思。当闻知革命党人喻培伦、黄复生、汪兆铭辈于北京谋刺摄政王的行动后,大受感动,反意更盛,乃于6月赴南京,欲谋刺继端方之后出任两江总督的张人骏,未果。第二年,闻一批革命党人在黄花岗暴动的消息,与同学徐霁生等发起组织中国青年敢死团,以示声援。10月,武昌起义,敢死团秘密筹备在沪举事,朱家骅怀着满腔热血,参加了上海商团组织的暴乱行动,并亲率青年敢死队对江南制造局进行了一番打砸抢烧。此时,张静江与国民党另一位大佬戴季陶,以及陈英士等都在上海扯旗造反,大搞恐怖活动,四处抓捕朝廷命官,采取斩首行动,整个上海滩浸染在血雨腥风之中。朱家骅的所作所为立即得到戴季陶的赏识。张静江为了配合南京政府北伐,想组织一支能打善战的“青年军”投入战斗,朱得知后自告奋勇要为张效鞍马之劳,并很快拉起队伍,聚集青年学生及年轻军官一百余众。后因南北讲和,计划搁浅,朱家骅借此机会与张、戴之间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为他日后在政学两界飞黄腾达埋下了伏笔。
群英会陪都(4)
  同济大学毕业后,朱家骅在张静江资助下,于1914年自费赴德国留学,攻读地质专业。1917年初回国,任北京大学地质学教授兼德文系主任。1918年,教育部决定每年选派各大学、高等专门学校男女教授若干名赴欧美各国留学,本年选派刘复、朱家骅、邓萃英、杨荫榆等7人,于8月14日由沪乘船赴美,此举乃中国教育界教授留学之始。同船的还有李济、叶企孙、徐志摩等初出茅庐的留学生若干名。
  朱家骅抵美后不久即转赴瑞士,后再赴德国柏林大学与工科大学深造,1924年获得地质学博士学位归国,仍任北大前职。1925年因参加北京学生声援“五卅”爱国运动,又参加国民党的翠花胡同派(与右派有所区别),遭北洋政府通缉。眼望革命形势陷入低潮,性命堪忧,朱家骅先是躲进东交民巷附近的六国饭店,后来设法化装打扮,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秘密潜逃出京,回到原籍隐居起来,但暗中仍与外界保持密切联系。数月后,张静江、戴季陶等在广东参与国民党北伐,急需人手,秘密通知朱家骅前去任事。此时蒋介石正以戴季陶为主要幕僚,并视为心腹,而戴也正需要政治上的助手,见朱应邀前来,积极拉拢,并竭力为朱家骅步入仕途铺路搭桥。1926年7月,孙中山创立的广东大学正式改名为中山大学,以示对这位民国创建人的纪念。更名后的中山大学被国民党所操控,并从10月起实行校务委员会负责制,在黄埔军校校长任上尝到甜头的蒋介石深知办学之重要,亲自任命戴季陶为校务委员会委员长,顾孟馀为副委员长。朱家骅借机入主中山大学,与徐谦、丁惟汾共同担任校务委员之职。因其他几人都在校外担任重要职务,由朱家骅代理校务,主持日常工作,自此正式踏上了风险与机遇共存的仕途之路。
  自1931年起,朱家骅先后出任国民政府教育部长、交通部长、中央研究院总干事、浙江省主席等职。如今朱家骅正身居国民党权力中枢的中央常委、组织部部长高位,主管党务,并借机大量安置亲信,在各大学设立党部,培植个人势力,可谓位高权重,声威赫赫。
  在普通百姓或部分学者看来,翁文灏、王世杰、朱家骅等三人均是位高权重的党国大员,可谓高官厚禄,前程似锦,实在没必要再来争抢这个清水衙门的总管。但翁、王、朱等三人却另有算盘可打。一个显然的情结是,国民党部长大员的高位可以方便捞钱获利,但并不被天下儒林所重,相反地中研院院长不能大肆捞钱弄权,却可以赚取清廉高雅的名声。特别是作为学者从政的一族,骨子里或多或少残存着读书人情结,渴望天下人把自己看作是一位大贤者、大儒式的高官,而不是以土鳖、老粗或满腿泥水兼烟袋油子味的军阀面目出现。面对这个学术最高研究机关的掌门人职位,几位儒生出身的高官自然不能不为之心动。按他们的想法,只要能坐上这把盟主的交椅,便可威震儒林,名动朝野,达到鱼肉与熊掌兼得、名利双收之奇效。--于是,一场明争暗斗的大角逐在警报声声的雾都重庆拉开了序幕。
  行都灯火春寒夕
  1927年,傅斯年与胞弟傅斯严(中)、同学好友何思源(右)于广州中山大学合影
  当众评议员从全国各地抵达重庆,即将进入正式选举程序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作为中央研究院评议会秘书(按:相当于后来的秘书长)的翁文灏,突于1940年3月16日接到一封蒋介石侍从室二处主任陈布雷给他的信函,内称蒋委员长“盼以顾孟馀为中研院院长”。第二天,翁文灏、王世杰、朱家骅在与傅斯年、李四光等几位中研院各所掌门人会面时,转达了陈布雷信中的内容。众人一听,“颇表愤慨”。向来有“大炮”之称的傅斯年在震怒中本想当场发作,但又感到此乃“介公下的条子”,而顾孟馀又是前辈学人,同时也是自己当年在北大读书时的师辈人物与中山大学任教时的上司,甚觉不便,遂强按怒火答道:“我个人觉得孟馀不错,但除非北大出身或任教者,教界多不识他,恐怕举不出来。”随后,傅斯年又对在场的汪敬熙道:“我可以举他一票,你呢?”
  汪敬熙听罢将嘴一撇,颇为不屑地答曰:“他算什么,我决不投他票。”
  傅斯年又对翁文灏、王世杰说道:“你看如何?”翁、王二人无言以对。
  盛怒中的傅斯年仍余气未消,转身又对同时在场的段锡朋说道:“书诒(段锡朋字),你算一下看,老顾能得多少票?”
群英会陪都(5)
  汪敬熙、段锡朋与傅斯年皆是北京大学的学生、五四运动共同举事的一代名将,也是北大学生创办的文学期刊《新潮》的主要骨干和支持者。在1919年5月4日那天,傅斯年作为北京各校学生天安门集结游行总指挥,亲率游行队伍赶赴赵家楼,痛殴了卖国贼曹汝霖等人。这年冬,傅斯年因考取山东官费留学英国伦敦大学(后转入柏林大学),汪敬熙、段锡朋与罗家伦、周炳林、康白情等5人,在北大代理校长蒋梦麟和胡适等人的策划下,于翌年初,以蔡元培早已与上海资本家、纺织大王穆藕初商定捐赠的十万巨款放洋,当时社会上号称“五大臣出洋”,后来又增加了北大学生孟寿春,放洋者变成了“六大臣”,惜当时的新闻热点转移,孟寿春放洋之事社会上知道的人不是很多。1923年,汪敬熙获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哲学博士学位后归国。因傅斯年与为数众多的中国留学生在英国和德国学习如鱼得水,段锡朋与罗家伦慕其环境与人气,相继由美转欧,段进入英国伦敦大学,罗先入伦敦大学,后入德国柏林大学,段、罗二人与傅斯年经常见面,互相辩难,在欧洲大陆共同度过了一段难忘的青春岁月。汪、段、傅、罗等原五四学生领袖学成归国后,于政学两界很快崭露头角,并成为掌控一方的风云人物。罗家伦于1928年出任清华大学校长,段锡朋于1930年出任国民政府教育部次长,汪敬熙由中山大学教授转为中央研究院心理研究所所长,傅斯年由中山大学文学院院长转为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所长。因为五四运动的经历与同学之谊,傅、罗、汪、段等“海龟”,渐渐形成了一股足以影响朝野的新生力量,无论是宦海沉浮,还是学界兴风作浪,这股力量像当年北大校园里涌动的《新潮》一样,总是锋芒毕露。此次面对中央研究院新任院长选举的明争暗斗,这个团体同样以鲜明的态度表达了自己的强势态度。
  以傅斯年为代表的受过五四运动洗礼的自由知识分子,所看重的只有自己的老师如胡适等几个北大出身的前辈人物,“介公条子”中提到的顾孟馀虽做过北大教务长,也属于师辈人物,但后来离开北大转向国民党中枢,从事政治活动,并与高官大员眉来眼去,仕途一路攀升,与学术界人士、特别像傅斯年之辈关系早已疏远冷淡。这些心高气傲的后生们针对顾在人生道路上的变迁与为人处世的态度,来了个以牙还牙,同样对他视而不见。段锡朋与朱家骅根据顾孟馀的名望和人缘,粗算了一下,最多只能得8票,而这票数几乎囊括了整个北大出身的评议员,甚至连汪敬熙也计算在内,而汪则表示坚决反对。面对这个不祥的结果,翁、王、朱等人均沉默起来。
  这个插曲只是小范围内的商议,假如就此打住,各自相安,倒也无事。但这“下条子”一事不知被谁捅了出去,辗转传闻,立即引起众评议员的盛怒。此种做法不但违反了中研院的选举条例,同时也是对学者们自由思想和独立精神的侮辱,一时群情激昂。陈寅恪带头明确表示如要把孟馀选出,胡适也必须选出云云。尽管顾与朱都是傅斯年在中山大学时的上司,翁、王二人与自己也颇有交情,但傅斯年和陈寅恪一样,仍倾向于推举胡适,其理由如傅后来在致胡适信中所言:“我辈友人,以为蔡先生之继承者,当然是我公,又以为从学院之身份上说,举先生最适宜,无非表示学界之正气、理想、不屈等义。”
  按照翁文灏的说法,当他将众人的意见反馈到陈布雷处时,陈氏急忙对之作了解释,说介公只是在与他和张岳军(群)谈及时,提到中研院应归行政院管辖,院长不宜由评议会选举,但也“未言决即更改”,如傅斯年在致胡适信中所言“对院长人选,曾提及吴稚晖、戴季陶、钮铁(惕)生等,嗣又提及顾孟馀云云”。既然介公本人也只是非正式地提及,并没有一个断然的决定,翁文灏除向陈布雷说明“盼能依法办理”,希望不至破坏法律条例外,也就没有再作更多的表示。随后,翁特意又走访了陈布雷和蒋介石在表述时另一位在场者张群,也没有探听到与陈布雷不一致的说法。下午,翁文灏、傅斯年、任鸿隽、李四光、汪敬熙等一起,又与王世杰专门讨论选举院长事。据翁文灏日记载,当时王世杰只是表示,关于此事,他本人“有二个consciences(良心)”。两个什么consciences?翁日记没记,王世杰具体说没说也不得而知。
  除翁文灏的一面之词,另有一条消息在评议员间传开,谓王世杰最不愿意驻美大使胡适此时回国。用王的话说,虽然胡适算不上一流的外交家,美国的外交政策也不是容易被他国外交官转变的,但他认为,美国外交政策中那些可以设法转变的,胡博士去做就比其他人有效,因此极力反对让胡适回国当院长云云。蒋介石之所以敢冒得罪天下儒生的骂名,让陈布雷“下条子”推举顾孟馀,就是王世杰的移花接木之计,没想到弄巧成拙,遭到学者们的强烈反弹,并对王大为不满。翁、朱二人一看众评议员的激愤之态,才知道这帮学者与纯粹的官僚大不相同,“实在没法运动,如取运动法,必为所笑,于事无补”。在这种情况下,翁、王、任、朱四人撇开顾孟馀,又开始为争抢这把交椅勾心斗角起来。
群英会陪都(6)
  当天晚上,翁文灏、任鸿隽联名出面请客,席间有任的夫人陈衡哲作陪。翁、任联盟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各有打算。意想不到的是,前来吃饭的傅斯年、陈寅恪等人仍不买账。为了这次评议会,陈寅恪带病专程赶来参加,曾几次对众人表示:“来重庆就为投胡先生一票。”陈寅恪对于社会生活的态度,最看重的就是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也就是他为王国维撰写的纪念碑碑文中所倡导的“士之读书治学,盖将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乃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在这次宴席上,陈寅恪同样大谈其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并言称中研院院长必须在外国学界有相当声望,如学院之外国会员者云云。这个说辞,显然是向在座者宣示,只有胡适才有资格来坐这把天下儒林盟主的交椅。这个时候,尽管国内有不少党国要人对胡适在驻美大使的位子上,“只好个人名誉事,到处领学位”之行径颇为不满,尤其是孔祥熙、宋子文等政治集团大为不快,恨不得立即将他抓起来投进监狱,甚至连同傅斯年等一帮前呼后拥的喽啰一并逮捕法办,以达到斩草除根之目的,但远在美国的胡适仍是照领不误,直到中研院院长选举之时,国人并不清楚他以中国驻美大使身份,在国外受领了多少个博士学位。不过从胡适一生在国外共弄了35顶博士帽子推断,这个时候恐怕已有30多顶博士或相关的名誉博士帽子戴在头上了。除此之外,弄到的“外国会员”头衔更是不计其数。这个能量,如同三国时代虎牢关前的吕布,是翁文灏与任鸿隽加上陈衡哲三位男女英豪合在一起都无法匹敌的。故陈寅恪之说,得到了大多数入席者称许,翁、任、陈三位一时颇为尴尬。
  眼看自己的酒钱就要打水漂,满腹心事与梦想也即将付之东流,任鸿隽力图扭转颓局,强调道:“凡在国外者,任要职者,皆不能来,可以不选。”
  傅斯年听罢,表示对此不敢苟同,谓“挑去一法,恐挑到后来,不存三四人,且若与政府太无关系,亦圈不上,办不下去”,也是枉费心机。
  陈寅恪当然明白翁文灏与任鸿隽的醉翁之意均在自己而不在胡适,遂表示道:“如果找一个搞文科的人继任,则应为胡适之。胡适之对于中国的几部小说的研究和考证的文章,在国外学术界是很有影响的。如果找一个搞理科的,则应找李四光,因为,李在地质学理论方面的造诣,在中国无人能比。”李四光时为中央研究院地质研究所所长,在陈寅恪看来,翁文灏尽管是地质学界权威性的老字号“海龟”,但其成就主要体现在地质与矿产资源的调查方面,缺乏像新生代“海龟”李四光所具备的那样一种宏大的视野与学术理论构建,而这种差别不是靠听师傅讲解,或自己躲在一间四面封闭的小黑屋里不吃不喝,一门心思读书思考就可以弥补的。至于任鸿隽其人,就不足道哉了。若干年后的事实也证明了陈寅恪的眼力与识见,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李四光在地质学界发挥了开天辟地的重大作用,无论是在理论还是在实际操作中,都做出了同时代人无法企及的巨大业绩,当年与其争锋者皆被他那作为科学巨人的身影笼罩得不辨牛马。同样留在大陆的任鸿隽则籍籍无名,除了在政治与学术的夹缝中弄了个灰头土脸外,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造诣和贡献。
  当然,此时的胡适与李四光皆属于不被国民党高层真正欢迎之人,陈寅恪之说,也只是一时的宣泄怨愤而已,可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宴席在各怀心事的沉闷与吵嚷气氛中不欢而散。回到住处,陈寅恪把手杖往墙角重重地一扔,对傅斯年愤愤地说道:“我们总不能单举几个蒋先生的秘书吧。”陈氏所说的“几个秘书”是指暗中角逐叫劲的翁、王、朱、任等人。
  次日,在翁文灏主持的欢迎评议员宴会席间,进行了一次民意测验性的非正式投票。结果是:翁文灏得23票,胡适得22票,朱家骅得19票,王世杰仅得一票,任鸿隽零票。
  王世杰一看自己仅得一票,顿觉失了面子,众人也大感诧异。王在窘迫中把这个悲惨结局归罪于傅斯年,认为傅对众评议员传播他在背后鼓动蒋介石要举顾孟馀并下条子事,引起众怒,导致了这场难堪的败局。为此,王世杰对傅大为光火。傅斯年见此情形,大喊冤枉,并对外声明,自己从未说过王鼓动介公下条子之事,而“雪艇决不会做此事,可是有些理想,与布雷等谈及,无意中出此支节,容或有之。要之,亦是为研究院”云云。此时外部传言已呈覆水难收之势,傅斯年这个替自己洗刷、又替对方开脱的声明,王世杰并不领情,仍是余怒未消,且对傅斯年耿耿于怀,“总不释然”。
  第二天晚上,不知由谁出面,居然把蒋介石请出来参加评议员的集体宴会,蒋氏说了一些冠冕堂皇的官话,并未言及人选之事。此次宴会是陈寅恪首次与蒋谋面,由于前几日众评议员风闻蒋亲自下条子的缘故,陈寅恪心存不满,对蒋极为看轻,宴罢之后赋诗一首(《庚辰暮春重庆夜宴归作》):
  自笑平生畏蜀游,无端乘兴到渝州。
  千年故垒英雄尽,万里长江日夜流。
  食蛤那知天下事,看花愁近最高楼。
  行都灯火春寒夕,一梦迷离更白头。
  此诗陈寅恪曾亲抄一份给西南联大外文系教授吴宓品评,吴心领神会,将诗收入他的《吴宓诗集续集》稿中。诗后写有附注:“寅恪赴渝,出席中央研究院会议,寓俞大维妹丈宅。已而蒋公宴请中央研究院到会诸先生。寅恪于座中初次见蒋公,深觉其人不足有为,有负厥职。故有此诗第六句。”按照吴宓的诠释,陈诗中的“食蛤”指蒋介石。据宋代笔记《萍洲可谈》有“浙人食蛙,湖湘人食蛤,大蛙也”句。而按晋代郭璞《葬书·杂篇》解释:“螣蛇凶危,蛇心险有毒,故多凶。遇蛙、蛤则贪婪,而为小人。”也就是说,此时的陈寅恪是把蒋介石当作小人来看待的。
最后的博弈(1)
  最后的博弈
  1940年3月23日,中央研究院评议会终于在重庆蒙蒙细雨中开幕,评议员对院长候选人正式进行无记名方式投票,选出三名候选人。据统计,到场者共30人,由王世杰担任会议主席,为避嫌,王放弃投票。其结果是:翁、朱二人旗鼓相当,各得24票,胡适得20票,李四光6票,王世杰与任鸿隽各4票,任的投票支持者全是他在美国留学时创办的“科学社”几个铁杆弟兄。蒋介石举荐的顾孟馀仅得一票。按照选举条例,评议会将得票最多的翁、朱、胡三人名单呈报国民政府审批。
  这一选举结果令陈寅恪等众评议员们还算满意,感觉“自有公道”,一方面学者们顶住了上面的“条子”,显示了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的正气;另一方面,似乎“上面”没有再强行施压,或节外生枝故意制造麻烦。而学者们选出的翁、朱、胡三人,也并不出当局意外,只是任鸿隽的太太陈衡哲见中研院的人都不投其夫君的票,甚为恼怒,大骂傅斯年等人不是东西。傅斯年有苦难言,干瞪着眼说不出话来,只有到了这时才真正领悟那天酒席上“叔永演说之旨何在”(傅致胡适信语)。大势去矣,既然这个时候陈衡哲连自己暗恋的人,或一直痴情暗恋自己的人--胡适都弃之不顾,傅斯年又岂能不通人情事理地去关照与自己无亲无故的任鸿隽?一场竞选大战下来,纵有一代女杰陈衡哲为其夫君呐喊助威,亦无法扭转乾坤,使地球倒转。
  胡适作为学术界的一种象征和符号,尽管在傅斯年、陈寅恪等人的共同努力下入围中枢,但就评议员们而言,也只是一种情绪的表达与释放而已。正如傅斯年在给胡适的信中所说:“举先生者之心理,盖大多数以为只是投一废票,作一个demonstration,从未料到政府要圈您也。”这一判断,同是评议员的陈源(西莹)深有同感,谓:中央研究院院长胡适当得,但是他“现在在美国的使命太重要,不能回来也是事实”。
  但是且慢,以傅斯年为首的儒生们未免把问题看得过于简单了。选举的第二天,王世杰向蒋介石报告,当说到顾孟馀没有被选中时,“介公笑了一下。次日语孔(祥熙)云,他们既然要适之,就打电给他回来罢”。这一招令傅斯年大感“出人意外”,始料不及。也正是这一枝节的突现,使傅斯年对“条子事件”有了新的更合乎逻辑的分析推断。
  按傅的推理:翁文灏此前所言有诈,陈布雷是明确接受了蒋介石的旨意,而翁文灏与朱家骅二人又接受了陈的指示,“派他们设法举顾出来的”。只是由于陈寅恪、傅斯年、汪敬熙等众评议员们的强烈抵制“而未办到”。蒋介石交待的事没有办到,本已是严重失职,无颜禀报。但翁、朱二人见此情形,私心顿起,在关键时刻弃顾孟馀而“偏举上自己”,这就让蒋介石产生了一种愤怒与厌恶之感,而又不好当场发作,因而蒋在得知选举结果后,只好当着王世杰的面“笑了一下”,这一笑含着极度复杂的成分,除了愤怒,还有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等人生信条的感叹,也有对翁、朱二人人格的嘲讽,更有对评议员们固守所谓“自由、民主”等等的无可奈何。这种愤怒、感叹、嘲讽与无可奈何的交织,便化作了尴尬的一丝苦笑和让胡适回国的一通口谕。
  国民政府驻美大使胡适(中)向罗斯福总统说明中国人民万人签名的文件
  蒋介石这个颇有些意气用事的口谕,立即得到了时任行政院副院长兼财政部长孔祥熙的热情响应,欲趁机把胡适的大使搞掉--这是他多年来就梦寐以求并多次操作而未果的事情。
 
最后的博弈(2)
 形势急转直下,大洋那边,胡适端坐的那把大使椅子开始摇晃。危急时刻,傅斯年意识到当初鼓动众儒生合力推选胡适是个“大失策”。群儒之意并未真正非要让胡适回来做这个“闲曹”院长,而是“愿先生留在美任”,继续行使中国驻美大使的职责。“而其选举乃纯是为的'学院主义'、'民主主义',(如今)闹到此地步,真是哭不得笑不得耳!”这是傅斯年见情势危怠,怕胡适因此事件翻船之后,自己成了三国时盗书的蒋干--两头无功,反而有害,受恩师的埋怨而专门向胡作出的特别书信解释。人谓傅斯年在政治生活中只是一门不会拐弯的直筒子“大炮”,谬也!从此次事件中可看出他的聪明过人之处。
  当然,傅斯年不只是向胡适写信为自己开脱,他以当年五四运动学生领袖的豪气与智慧,积极组织人力进行绝地反击,阻止孔祥熙等人的强势进攻。他开始联系王世杰等人上下活动,设法让胡适继续坐在那把驻美大使的椅子上,万一失败,也要用奇招作最后一搏。此点傅斯年在给胡适的信中说得十分清楚:“加入运动先生留在美任之友人中,曾为此事数访(张)岳军,并请万不得已时,先设法发表一代理人,最好是翁,以便大使改任一事停顿着……”
  箭在弦上--
  7月22日,胡适致函王世杰,对外间盛传其将被免职一事表示不快,且有请辞试探之意。接函后,王世杰先后找到傅斯年、陈布雷、张群、翁文灏等商议对策,又将信送呈蒋介石,并趁机进言不让胡适回国。蒋介石面对各门各派明争暗斗的激烈角逐,迟迟未作表态,经过再三权衡,终于做出决定:胡适继续任驻美大使不变,外交部公开否认外电所传胡适辞职谣言。
  7月27日,王世杰致电胡适:“外传调兄返国,均由中央研究院问题引起,政府觉美使职务重于中研院,迄无调兄返国决定。”至此,胡适与傅斯年,包括陈寅恪、汪敬熙、段锡朋等当初力挺胡氏的一干人马,悬着的心才算怦然落地。
  既然胡适不能返国,按照选举法,中央研究院院长人选就只有在翁文灏与朱家骅之间选择。因有了顾孟馀事件的阴影,蒋介石对翁、朱二人皆不满意,故左右摇摆,举棋不定,直到蔡元培死后半年有余的9月18日,蒋才最后下定决心弃翁圈朱。不过,在圈定之后,又在前边加了个“代”字,朱氏遂以中央研究院代理院长的名分被公示天下。
  朱家骅本是合法的三位院长候补人之一,结果阴阳差错地以暂代之名来充当天下儒林共主,心中颇为不快,又无力改变这一尴尬局面。经过他一番明察暗访,认为导致这一局面出现的原因,除了顾孟馀事件给蒋介石留下了恶劣印象外,与王世杰背后捣鬼大有关系。王不想让胡适离任回国,但又觉得胡适因此失去中研院院长牺牲太大。既然王氏自己得不到这把椅子,也不能让朱轻而易举地占了便宜,于是欲留院长之位以待胡适,并以此说动蒋介石,抛弃最具竞争力的翁文灏,让资历较浅的朱家骅暂代。蒋介石心想,既然翁被抛弃,单举朱家骅来做院长也有些不便,于是顺水推舟,在朱的院长前轻轻加了个“代”字,以示平衡。此一举动,让向来独断专行的蒋介石也煞费了一番苦心。
  事已至此,朱家骅虽心中不快,但回天乏术,只好屈就。不过随着国内外政治形势风云变幻和时间的推移,王世杰的设想也成为泡影。当胡适从朱家骅手中接掌中央研究院院长的时候,已是18年之后台湾孤岛上的事了。
  朱家骅以险胜暂时坐上了中央研究院第一把交椅,傅斯年暗中长嘘了一口气。尽管傅在选举院长问题上明显偏重于胡,但对朱也没有暗中下绊儿或在背后鼓噪捣乱。鉴于傅在中央研究院非同寻常的号召力和办事才干,朱家骅上任之始便弃任鸿隽而请傅斯年出任总干事,是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也。可怜的任鸿隽不但竞选院长未果,连总干事的帽子也丢掉了,只好仰天长叹,徒唤奈何!傅斯年此时正身患高血压,并深受其累,不想戴这顶“闲曹”手下总干事的帽子,但因朱家骅真诚相邀,感念当年朱在中山大学时对自己有知遇之恩,遂“为了朋友,欣然的答应下来”。至此,关于中央研究院院长争夺战算是尘埃落定。
  注释
  ①蔡元培抵京,报界多有报道,《中华新报》1917年1月1日报道说:“蔡孑民先生于二十二日抵北京,大风雪中,来此学界泰斗,如晦雾之时,忽睹一颗明星也。”
  ②蔡元培这样总结自己的北大生涯:“总计我居北京大学校长的名义,十年有半,而实际在校办事,不过五年有半,一经回忆,不胜惭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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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坳里的身影(1)
  群星灿烂的年代
  山坳里的身影
  傅斯年虽答应协助朱家骅主持院务工作,但有言在先,自己既已担任了史语所所长,不能再兼职,只能以暂代身份出任总干事。在正式上任之前,需回昆明处理史语所事务,然后再回重庆就任。而这个时候,昆明的局势却进一步恶化了。
  自1940年7月起,为彻底切断中国政府与外界仅存的一条国际通道,日本利用欧洲战场上德国人暂时取得胜利的有利时机,直接出兵强行占领了法属印度支那的越南,不仅切断了滇越铁路,而且由于距离缩短,使得飞机轰炸滇缅公路及其终点站--昆明,更加频繁起来。到了8月底9月初,日机对昆明轰炸更加猛烈,轰炸范围已由市内扩大到郊区。这引起了昆明的混乱与恐慌,日军趁势组织精锐部队向云南境内进犯,形势日趋危急。在昆明城内的教育、学术机构,以及住在郊外龙泉镇的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及中央博物院筹备处,连同梁思成主持的中国营造学社,每天都在警报鸣响中惶恐度日,甚为悲苦。
  这样的生活显然难以继续支撑下去,根据重庆国民政府指示,西南联合大学、同济大学、中央研究院史语所、社会学所、中央博物院筹备处等驻昆学校和科研机构,全部向大后方转移,并指出最合适的地方是三峡以西的四川辖境。因蜀地既有千山万壑的阻隔,又有长江、岷江、金沙江、嘉陵江等支流和国民政府战时首都重庆相通,是一个幅员广袤、可进可守的天然避难场所与积蓄力量待机反攻的后方战场。中国历史上许多王朝在大难临头之际都逃往四川避难,比如唐代天宝年间发生安史之乱,在长安城陷之际,唐玄宗携带部分文臣武将出逃四川剑南,使李唐王朝在天崩地裂的摇晃震荡中最终稳住了阵脚并重新站了起来。鉴于这样的天然条件和历史经验,驻昆机关、工厂及各教育单位与学术机构,纷纷派人入川考察,以便尽快撤离昆明这个战火纷飞的城市。
  群星灿烂的年代|10月,赴四川考察的西南联大人员已在泸州南部的叙永找到了落脚点,准备先在此地建一分校,以待将来形势变化再全部搬迁。史语所派出的副研究员芮逸夫,与同济大学的王葆仁、周召南教授,也在宜宾下游找到了可供安置书桌的地点。于是,中央研究院在昆明的几个研究所,连同中央博物院筹备处等学术机构,与同济大学一道,又一次开始了大规模迁徙,目标是一个“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四川南溪李庄镇。
  根据国民政府教育部和中央研究院总办事处指令,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中研院在昆明的历史语言研究所、社会科学研究所等两个所,即中研院人文科研机构的全部力量,于1940年秋冬时节,分期、分批迁往李庄。与此同时,同济大学也开始做全校大迁徙的准备,西南联大亦派员前往叙永安营扎寨,欲把当年招收的新生迁往该地上课。
  历尽千山万水艰难跋涉,1941年元月初,史语所人员携带青铜器、殷墟出土甲骨,以及孤本线装书等600多箱国之重宝(按:从长沙迁昆明时,部分器物已转移重庆等处),翻越山高路险的乌蒙山脉抵达李庄。1月18日,傅斯年从重庆沿长江水路匆匆赶往李庄处理史语所事务。
  这个后来被称为“抗战时期中国文化四大中心之一”的李庄镇,位于叙府(今宜宾市)下游19公里处的长江南岸,下距南溪县城24公里,是一个有千年历史的古镇,号称扬子江头第一镇(按:宜宾之上不再称扬子江)。镇内外除了具有川南风格的民居,另有自明代以来陆续兴建的9座宫殿18座庙宇,外加两座教堂。其建筑规模称雄川南,在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曾是川南一带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中心。正是由于镇区内外有了九宫十八庙和郊外一批庞大规模的建筑群落可以租用,才使同济大学和中研院的两个研究所,以及中央博物院筹备处等共一万余人,迁往此地成为可能。不过,当时镇内镇外的庙宇宫殿,几乎全被同济大学所占,史语所只好跑到距李庄镇4公里外的板栗坳(栗峰山庄)张家大院安营扎寨。
  板栗坳史语所旧址(俞国林摄)
山坳里的身影(2)
  尽管板栗坳离镇中心远了点,且位于一座大山的山顶,要从镇内到达其地,需越过大片的稻田和树林,然后上山爬五百多级台阶,但这个在晚清时候曾经暗藏刀兵的反清大本营,像水泊梁山的水寨一样庞大壮观。除当地人生活用房,尚有不少房舍可供租用,能安排研究人员和家眷居住,并放置大批古物与图书等珍贵物资,倒也不失为一处理想的避难之所。
  傅斯年到达后,开始找人修整房舍并着手分配。因板栗坳交通相对困难,特别是要爬五百多级台阶才到达山峰顶部的山庄,来往异常辛苦,考古组的李济与梁思永两个重量级人物都不想上山,自己在李庄镇内找房租住。另一位重量级人物董作宾则不怕山高路险,乐意上山与众人聚居。其余的人有的乐意上山,有的仍想住在镇内,但以霸气著称的傅斯年做出硬性规定,除李、梁二人外,所有研究人员与技工全部上山,并在山上成立伙食团,搭伙做饭,实实在在地过一段水泊梁山豪杰聚会的生活。为便于管理,整个住房与办公场所基本以当地所命名的桂花坳、柴门口、田边上、牌坊头、戏楼院等几处大院落为主。
  傅斯年将房屋分配完毕,又摇晃着肥胖的身躯,急如星火地在李庄长江码头乘坐小火轮赶赴重庆,以中央研究院代总干事的身份协助代院长朱家骅处理日常事务,史语所的工作先是由研究员李方桂主持,后由董作宾代为照管。
  李庄时期中国营造学社旧址(王荣全摄)
  与史语所一道迁往李庄的学术机构,还有李济主持的中央博物院筹备处、梁思成主持的中国营造学社。营造学社自在北京成立之日起,就是一家民营机构,不属于国家拨款的学术单位。①卢沟桥事变爆发时,南京国民政府命令北大、清华、南开等学校南迁,明确规定对一些民间学术机构“弃之不顾”,中国营造学社就属此类。尽管如此,在北平沦陷之际,梁思成、林徽因夫妇与部分中国营造学社同仁,还是决定南迁,避免日本鬼子与汉奸的纠缠,做出有碍于民族大义之事。梁、林夫妇携家带口,出北平,走天津,转济南,进长沙,退昆明,迁李庄,历尽千难万险,总算又有了一个新的落脚之地。不过此次迁川,并非出于梁、林等人意愿,实是被迫而来,因为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撤退时,将大量藏书一并带出,中国营造学社力量单薄,几乎无书可资借鉴,必须与史语所在一起,才有条件阅览图书,以便有效地进行工作。尽管梁、林夫妇与傅斯年、李济等人皆有个人私交,但面对其安家置业这类事宜,傅斯年也无法顾及。好在营造学社人员迁来不久,先行到达的建筑学家刘敦桢与林徽因等便在李庄郊外的上坝月亮田租到了一处农舍,算是落下脚来。这处房舍布局为前后两个较大的院落,梁思成与刘敦桢携家带口,各占一部分,用于日常生活,其余的房屋作为营造学社的办公室和同仁宿舍。
  中国营造学社总算安顿下来,条件虽苦,但毕竟有史语所的图书可供借阅,有过去野外考察的大批资料可供整理和编写。为此,稍后赶到李庄的梁思成(按:因病在昆明稍作滞留),专门找了几个木匠制作了几张桌子与条凳,算是办公用具,以备同仁看书、绘图、写作之用。有了这样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学问也就可以慢慢做下去了。
  四川地处盆地,气候潮湿,秋冬时节阴雨连绵,这对在昆明时期就一直身体欠佳、特别是患过肺病未得到根治的林徽因无疑雪上加霜。当1940年秋冬梁家从昆明赶来时,天气的阴寒加上路途颠簸劳累,不到一个月,林徽因就肺病复发,连续几个星期高烧40度不退。李庄镇早已失去了过去的富庶与繁荣,在连续不断的战乱中,百事凋敝,医疗、卫生条件极差,既没有治疗肺病的特效药物,也不可能进行肺部透视检查,病人只能吃点于事无补的药物,凭体力慢慢抵抗、煎熬。从此,林徽因卧床不起,与病魔坚苦地抗争。尽管她在稍好时还奋力持家和协助梁思成做些研究工作,但身体日益衰弱,梁思成的生活担子越发加重,每日在穷愁病痛中苦度时光。
  1925年冬,清华学校国学研究院师生合影。前排左起:李济、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1941年12月7日,傅斯年因病辞去中央研究院代总干事,携夫人俞大与儿子傅仁轨抵达李庄史语所居住。经过短暂的休养,傅斯年严重的高血压症慢慢好转,当他下得山来,见到梁思成、林徽因夫妇时,才看到林依然没有恢复的迹象。更为严重的是,梁思成的弟弟梁思永--史语所最重要的支柱之一,此时已身染沉疴,性命堪忧了。傅斯年闻讯,焦急万分,立即想方设法挽救梁思永的生命。
世间已无梁启超(1)
  世间已无梁启超
  梁思永进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得益于清华国学研究院五位导师之一李济的引荐。
  清华学校自1911年建立后,在最初十几年中,其体制是作为一所普通的留美预备学校设置。学生进入清华园,主要学习英文和一些欧美文化知识,中国的传统文化则相对薄弱。1924年初,清华学校在各方呼吁和社会大潮涌动中,正式启动“改办大学”程序。这年10月,根据清华大学筹备委员会草拟的组织纲要,决定在筹建大学部的同时,筹备创建研究院,“以备清华大学或他校之毕业生,对特种问题为高深之研究”。由于财力、人力、研究方向等诸方面限制,筹备人员多次研究,最终决定研究院先设国学门一科,也就是后来被社会广泛称赞的国学研究院。
  1925年2月,在校长曹云祥主持下,清华学校国学研究院筹备处成立。此前,因提倡白话文而暴得大名的胡适建议曹校长采用宋元书院的导师制,并吸取外国大学研究生院以学术论文为专题研究法来办研究院,曹校长深以为然。在胡适的建议下,曹校长首先聘请清华出身、美国哈佛大学学成归国的一代名士、年仅32岁的吴宓(字雨僧)主持研究院筹备处事宜,并让吴聘请足以堪当学术重任的导师来校任教。未久,在学界声名显赫的王国维、梁启超与在国外的赵元任、陈寅恪相继被聘为教授。--这就是当年令天下学界为之震动,被后世广为流传并影响深远的清华国学研究院“四大教授”或“四大导师”。
  继“四大导师”之后,美国哈佛大学归国的博士李济(字济之),又加入了清华国学研究院导师行列。
  1923年,年仅27岁的湖北钟祥人李济荣获哈佛大学哲学(人类学)博士学位后归国,受天津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之聘,担任人类学、社会学兼矿科教授,第二年兼任文科主任。其间,由于矿科专业的关系,结识了声名赫赫的矿物学家、地质学家翁文灏,并通过翁结识了在李济人生旅途上具有重要转折意义的著名地质学家丁文江(字在君),二人很快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
  1924年,美国华盛顿史密森研究院弗利尔艺术馆(TheFreerGalleryofArt),派毕士博(C.W.Bishop)率领一个代表团到中国进行考古发掘和研究,鉴于李济在学术界日渐兴隆的名声及其在中国近代考古学史上所做出的成果和贡献,毕士博写信至南开大学,邀请李济加入他们在北京的考古工作队。在丁文江鼓励下,李济决定与对方合作,未久即辞去教职,于1925年初加入毕士博的队伍,从而开创了“既维护主权,又公平合作”,利用外资搞科研的先河,为后来著名的“殷墟第二、三次发掘的资金问题的解决”(李济语)打下了基础。
  就在李济加入毕士博考古工作队不久,清华国学研究院鸣锣开张,作为清华大学筹备处顾问的丁文江,意识到清华未来的光辉前景,建议李济去研究院一边任教,一边做研究工作,并把情况介绍给老朋友梁启超,二人共同出面向曹云祥推荐。曹氏一听李济的经历和名声,立即决定聘请。于是,时年29岁的李济,以讲师的身份出任国学研究院导师。
  在清华的日子,李济与王、梁、陈、赵“四大导师”关系融洽,但最为投机、走得最近者,是比自己大23岁的梁启超。这一关系的形成,自是与梁对李有推荐、保举之恩有关,但更重要的是二人在对待近代田野考古这门新兴学科的看法上,具有相同的眼光和热情。梁启超是最早介绍西方考古学理论、方法,并系统总结中国传统金石学成果、极富远见卓识的史学大师,也是一位非常重视遗址搜寻和田野发掘的学者。在清华任教时的梁启超还担任着中国考古学会会长,而这个时候的李济正是一位血气方刚、朝气蓬勃、满身透着西方科学知识与理念的青年才俊,用他自己的话说,像“刚出笼的包子”,热气腾腾,许多想法与梁启超一拍即合,二人遂成为亦师亦友的莫逆之交。
世间已无梁启超(2)
  由于梁、李都极为重视田野考古发掘所取得的第一手材料,李济进入研究院后,在梁启超鼓励和毕士博支持下,开始着手让考古人类学这门新兴学科突破厚重的清华园围墙,把教研课堂搬到田野之间,从而催生了在中国考古史上具有里程碑性质和深远意义的山西考古之行。
  1926年2月5日,李济与地质学家袁复礼同赴山西,沿汾河流域到晋南作考古调查。在此之前,袁氏曾跟随瑞典著名地质学家安特生调查发掘过闻名于世的仰韶文化遗址,积累了不少经验。此次李、袁二人到达晋南,发现了几处新石器时代彩陶遗址,取得了一些标本。在初步确定了几个可供发掘地点后,于3月底返回清华园。10月,经李济协调,清华国学研究院和美国弗利尔艺术馆共同组织,后者支出大部分经费,由李济、袁复礼主持,赴山西夏县西阴村进行田野考古发掘。按照双方拟定的合同规定,发掘出土的古物永久留在中国,撰写的研究论文以中英两种文字分别在中美两国刊物上发表。--这是中国人自己主持的第一次正式的近代科学考古发掘尝试,也是李济在清华任教几年间所做成的唯一一次田野考古发掘,后来他虽然又外出过几次,皆因军阀混战而停止。对于此次发掘的意义和评价,许多年后,哈佛大学人类学系主任和著名考古学家、人类学家张光直说道:“这第一个中外考古合作计划所采取的立场是明确的:学术是天下之公器,中外合作是可以的,而且在当时条件下还是必需的,但古物是公有的,而且是国有的。李济先生的国际地位与国际眼光并没有使他在爱国、在维护国家权益上作任何的让步。这种眼光远大的爱国精神是李济先生一生从事学问从事事业的特色。”张氏所言大体不差,在当时的中国能做到这看似简单、实则不易的一点,的确是要有一番魄力和识见的。
  对李济与弗利尔艺术馆达成的这项合作发掘事宜,梁启超极感兴趣,主动给予大力关怀与支持。他凭借自己的声名与庞大的人脉背景,曾两度写信给山西省土皇帝阎锡山,请其对这一新兴科学事业给予官方支持。为此,李济后来曾深情地回忆道:“梁启超教授是非常热心于田野考古的人,他主动地把我推荐给山西省模范省长阎锡山。”因为有了“阎老西”的撑腰和关照,使得当地官吏与土匪地痞等黑白人物,皆不敢对李济一行破坏和捣乱,田野考古发掘非常顺利。
  当此之时,梁启超的次子梁思永正在大洋彼岸美国哈佛大学就读,主攻考古人类学专业。这一专业的选择来自于梁启超的精心策划与安排。具有博大学术眼光和强烈民族主义情感的梁任公,眼望世界范围的考古学迅猛发展,而号称有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国境内,从事考古工作的人都是以各种名义来华的外国学者,如瑞典人安特生(J.G.Andersson)、加拿大人步达生(DavidsonBlack)、美籍犹太人魏敦瑞(J.F.Weidenreich)、法国人德日进(PierreTeilharddeChardin)、日本人鸟居龙藏和水野清一等等。对这一现状暗怀不满、外加不服气的梁启超,很希望有中国人自己出面做这一工作。1926年秋,他在万国考古学会会长、瑞典皇太子前来中国访问的一次演讲中,曾对这门学问的前景满怀信心地指出:“以中国地方这样大,历史这样久,蕴藏的古物这样丰富,努力往下作去,一定能于全世界的考古学上,占极高的位置。”正是有了这样一种眼光和魄力,决心以学术薪火传家的“饮冰室主人”,在儿子思成、思永于清华学校毕业后,让长子思成与未婚妻林徽因一道,赴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学建筑(按:林到校后改学舞台设计等艺术专业),次子思永入美国哈佛大学攻读考古专业。这一安排,皆是为了让当时不受中国学术界重视的冷僻专业,能够在中国大地生根、发芽、成长、壮大,“为中华民族在这一专业学问领域争一世界性名誉”。对于这一安排,梁启超在致子女的信中曾自豪地说道:“思成和思永同走一条路,将来互得联络观摩之益,真是最好没有了。”事实证明,他的这一目的达到了,梁思成与梁思永学成归国后,分别成为自己专业学科中领一代风骚的宗师。只是天不假年,梁启超没能亲眼看见这一天的到来。
  1926年12月10日,梁启超在写给梁思永的家信中,多次提到李济的田野考古发掘,“李济之现在山西乡下(非陕西)正采掘得兴高采烈,我已经写信给他,告诉以你的志愿及条件,大约十日内可有回信。我想他们没有不愿意的,只要能派作实在职务,得有实习机会,盘费、食住费等等都算不了什么大问题”。此前,梁思永在哈佛学习期间,曾参加了印第安人遗址的发掘,他写信给父亲梁启超,表示想回国实习并搜集一些中国田野考古资料。梁启超极其高兴地向远在异国的儿子提供有关统计资料,并为其回国实习机会和条件作了精心安排。从信中可以看出,梁思永一旦回国,可跟随李济到广阔的三晋大地一试身手。
  1927年1月梁启超致梁思永家信之首页影印件李济和袁复礼在山西工作了两个多月,直到12月30日方结束。此次发掘收获颇丰,共采集70多箱出土器物,分装九大车,于次年元月初,历经几个昼夜风餐露宿与旅途艰险磨难,总算将全部器物安全无损地押运到清华国学研究院。山西夏县西阴村遗址的成功发掘,揭开了中国近代考古学的序幕,标志着近代田野考古技术在远东这块古老大地上生根发芽。作为人类学家的李济,也由这次发掘而成功转到考古学领域的探索与实践中,从而奠定了他在中国近代考古学发展史上开一代先河的宗师地位。
  1927年1月10日,清华国学研究院欢迎李济、袁复礼二人山西考古发掘所取得重要成果的茶话会,在众人期待中召开。清华大学教务长兼国学研究院事务主任梅贻琦、国学院全体导师和学生皆出席了会议。梁启超听取了李、袁二人所作的长篇发掘报告并观摩了出土遗物,特别是看到新石器时代的半个经人工切割的蚕茧,欣喜异常。回到寓所,梁启超以极大的兴致连夜给远在大洋彼岸的梁思永写了一封长达2000余字的长信。信中充满激情地说道:“他(按:李济)把那七十六箱成绩平平安安运到本校,陆续打开,陈列在我们新设的考古室了。今天晚上他和袁复礼(是他同学地质学的)在研究院茶话会里头作长篇的报告演说,虽以我们门外汉听了,也深感兴味。他们演说里头还带着讲,他们两个人都是半路出家的考古学者(济之是学人类学的),真正专门研究考古学的人还在美国--梁先生之公子。我听了替你高兴又替你惶恐,你将来如何才能当得起'中国第一位考古专门学者'这个名誉,总要非常努力才好。”
世间已无梁启超(3)
  梁启超在信中谈到出土器物有铜器、石器、骨器以及复杂的陶器花纹问题时说:“此外,他们最得意的是得着半个蚕茧,证明在石器时代已经会制丝。其中陶器花纹问题最复杂,这几年来(民国九年以后)瑞典人安迪(特)生在甘肃、奉天发掘的这类花纹的陶器,力倡中国文化西来之说,自经这回的发掘,他们想翻这个案。”他提到李济曾说:“以考古学家眼光看中国,遍地皆黄金,可惜没有人会拣,真是不错。”梁启超再次建议儿子回国后“跟着李、袁二人做工作,一定很有益”。又说,即使因时局动荡而无法外出做田野发掘,在室内跟着李济整理那76箱器物,也“断不至白费这一年光阴”。淋漓酣畅的笔墨,挥洒着对儿子的殷切期望之情。按梁启超的打算,梁思永在国内丰富一些古文物方面的知识,多参观几个新成立的博物馆,然后再去欧美深造几年,一定会受益更多。
  梁思永接受了父亲的建议,于1927年六七月间回国并来到清华园。令人扼腕的是,当他在梁启超的带领下,于国学研究院一一拜见各位名师巨匠时,“四大导师”之一的王国维早已跳到颐和园昆明湖自沉了。
  王国维奇特、诡异、神秘地离去,在给世界留下一串谜团的同时,也昭示了一个不祥的预兆,清华国学研究院“四大”支柱轰然断裂一根,另外一根也岌岌可危,马上就要坍塌--这便是学界中号称泰山北斗,被陈寅恪誉为“清华学院多英杰,其间新会称耆哲”的梁启超。(按:梁为广东新会人,故以“新会”称之。)盛极一时的清华国学研究院也已渐显颓态,大有风雨飘摇之势。
  早在1926年初,梁启超因尿血症久治不愈,他不顾朋友们的反对,毅然住进北京协和医院,并于3月16日做了肾脏切除手术。极其不幸的是,手术中却被“美帝国主义派出的医生”、协和医院院长刘瑞恒与其助手,误切掉了那个健全的“好肾”(右肾),虚弱的生命之泉只靠残留的一只“坏肾”(左肾)来维持。
  此时西医在中国立足未稳,大受质疑,而手术主要主持者乃是毕业于美国哈佛大学的医学博士、协和医学校校长兼医院院长刘瑞恒。刘的副手则是纯种的美国人,声名赫赫的外科医生。为了维护西医社会声誉,以便使这门科学在中国落地生根,对于这一“以人命为儿戏”的事故,作为亲身的受害者,在“他已证明手术是协和孟浪错误了,割掉的右肾,他已看过,并没有丝毫病态,他很责备协和疏忽,以人命为儿戏。协和已自承认了。这病根本是内科,不是外科”的情形下,梁启超不但没有状告院方,相反在他的学生陈源、徐志摩等人以“白丢腰子”(徐志摩语)通过媒介向协和医院进行口诛笔伐、兴师问罪之时,他仍把西医看作科学的代表,认为维护西医的形象就是维护科学,维护人类文明的进步事业。他禁止徐志摩等人上诉法庭,不求任何赔偿,不要任何道歉,并艰难地支撑着病体亲自著文为协和医院开脱。在《我的病与协和医院》一文中,梁启超对做了错事的协和医院“带半辩护性质”。文章的最后极为诚恳地讲道:“我盼望社会上,别要借我这回病为口实,生出一种反动的怪论,为中国医学前途进步之障碍。--这是我发表这篇短文章的微意。”
  1927年那个溽热的夏季,刚从美国归来,跟随梁启超在水木清华古月堂漫步的梁思永,当时尚未意识到,其父的人生之旅已是日薄西山,即将走到尽头。
  正应了古人“祸不单行”的话,由于时局变幻纷乱,军阀之间刀兵不息,战祸连绵,使得李济精心筹划,准备与梁思永一道去山西和西北地区的两次田野考古发掘皆成泡影。心怀焦虑与惆怅的梁思永,只好以清华国学研究院梁启超助教的名分暂时留了下来,但大多数时间是憋在室内整理、研究李济于西阴村发掘的陶器。
  1928年8月,梁思永带着未完成的研究报告和一颗痛苦之心,再度赴美深造。当他刚踏出国门,死神就开始叩击梁府大门那个怪兽状的铜环,梁任公的生命之火已是油干薪尽,回天无术,父子俩这一别竟成永诀。
  1929年1月19日,梁启超与世长辞,享年56岁。噩耗传出,学界政坛天下同悲,清华师生抚棺恸哭。
  泰山崩塌,梁柱摧折,一代大师就此远去。
梁思永东北之行(1)
  梁思永东北之行
  就在梁启超去世前的1928年10月14日,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正式宣告成立,所址设在广州东山柏园。傅斯年辞去中山大学文学院院长之职,应蔡元培之聘出任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从此开始大显身手,四处网罗人才,并意气风发地喊出了“要把历史学语言学建设得和生物学地质学等同样”、“要科学的东方学之正统在中国!”等等响亮口号。口号喊过,傅斯年把目光投向了清华国学研究院。
  这个时候,王国维已跳湖自尽,梁启超的生命之灯即将熄灭,赵元任正张罗着出国讲学,李济的心思仍放在田野发掘和器物整理研究上,陈寅恪独木难撑,清华国学研究院已成大厦将倾之势。傅斯年趁此机会,凭着自己非凡的学界背景和人脉关系,迅速向陈寅恪、赵元任“二大”伸出了橄榄枝,对方很快做出回应,表示愿意接受傅氏聘请,分别出任史语所下设的历史组和语言组主任。
  待搞定“二大”之后,像清华国学研究院成立之初,胡适没敢忽视王国维、梁启超这两座文化昆仑存在一样,心中窃喜的傅斯年,同样没敢忽视另一位讲师衔导师李济的存在。尽管傅、李二人同庚,都是盛极一时的“海龟”,但李济毕竟是“代表先进文化前进方向”,世界上最伟大的帝国--美利坚合众国的哈佛大学博士,且归国后开创了田野考古发掘的先河,声誉日隆,为中外学界所瞩目。鉴于这种现实,傅斯年以极大的热情与真诚邀请李济入伙史语所出任考古组主任。
  李济经过与傅斯年交谈,对傅的热情与抱负很是赞赏。从事新式的专职田野考古发掘工作,一直是李济的梦想与追求,现在有这样一个能实现梦想的地方,当然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于是,李济决定辞去清华和弗利尔艺术馆的职位,加盟史语所并集中全力主持考古组工作。1929年6月底,仅开办4届的清华国学研究院宣告解体,残存的三位导师尽数归入傅斯年高举的大旗之下,中央研究院史语所也顺利完成了由本土学者向欧美派“海龟”转型的嬗变过程。
  --这一年,傅斯年33岁,李济33岁,赵元任37岁,陈寅恪38岁。
  1929年6月中旬,在傅斯年主持的所务会议上,正式决定全所分为历史、语言、考古三个组,通称一组、二组、三组。主持各组工作的分别是陈寅恪、赵元任、李济“三大主任”。后又增设第四组--人类学组,由留美的“海龟”吴定良博士担当主任。这一体制,直到史语所迁往台湾都未变更。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就要大显身手了。当三个组的人员各就各位后,傅斯年以独特的学术眼光和非凡的识见,很快为第一组找到了紫禁城内阁大库档案以及西域出土汉简与敦煌材料的研究范围;为第三组划定了安阳与洛阳的田野调查。与此同时,二组的工作也在赵元任担纲下,相应地开展起来。未久,考古组进军安阳,通过对殷墟出土甲骨的调查以及小屯的田野考古发掘,轰然打开了殷商王朝湮没近四千年的历史之门,中国有文字可考的历史由此得以改写。②
  1930年夏季,梁思永于哈佛大学获硕士学位归国,此时梁启超去世一年有余,清华国学研究院也已解体一年,梁思永举目四望,物是人非,恍如隔世,其伤感悲痛之情无以言表。正在北平的李济感念梁氏家族与自己的情谊,主动把梁思永介绍给傅斯年。从此,梁思永正式加入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考古组,与傅斯年、李济、董作宾等学界名流,开始了近20载交往共事的人生旅程。
  梁思永入所不久,丁文江从来华考察的法国传教士、古生物学家德日进神父处得到线索,中国东北中东铁路一线,有人发现黑龙江昂昂溪附近有个新石器时代遗址。线索传到蔡元培与傅斯年耳中,蔡、傅二人立即意识到这个遗址在历史和现实政治中的重要意义,遂萌生了派人前往调查的愿望。当时傅斯年正酝酿组织力量撰写《东北史纲》,其理由正如傅氏所言:“中国之有东北问题数十年矣。欧战以前,日俄角逐,而我为鱼肉。俄国革命以后,在北京成立《中俄协定》,俄事变一面目,而日人之侵暴愈张……日本人近以'满蒙在历史上非支那领土'一种妄说鼓吹当世。此等'指鹿为马'之言,本不值一辨,然日人竟以此为其向东北侵略之一理由,则亦不得不辨。”站在国家、民族立场上,正准备与日本人就东北问题在学术上及社会影响等方面展开一搏的傅斯年,忽见“中国第一位考古专门学家”梁思永学成归国,并归属史语所大旗之下,心中大喜,立即电商蔡元培,欲抢在日本人全面发动侵华战争之前,派梁思永前去实地调查发掘,以地下出土实物书写历史,藉此堵住日本人煽惑众人的嘴巴,揭穿他们为占领中国领土而叫嚣“满蒙非支那领土”的谎言。
梁思永东北之行(2)
  这年9月19日,梁思永根据傅斯年指令,打点行装离开北平向东北进发。尽管此时离“九一八”事变还有一年,但日本关东军已原形毕露,经常无事找事地挑起事端,为进一步侵占中国领土制造借口。梁思永抵达黑龙江省辖区后,顶着当地正在流行的鼠疫,冒着时断时续的战火,于28日与助手从容来到偏僻荒凉的昂昂溪五福遗址开始调查。这个时候的昂昂溪气温开始急剧下降,天气已如关内的冬天。梁思永一行到达后,顶着寒风,对一、二、三、四号沙冈进行巡视,很快发现了古代遗物和遗址。梁思永与助手携带发掘工具,于次日对几个沙冈进行考古发掘,每次都必须脱掉鞋袜,裤角卷到大腿根部,光着脚趟着冰凉的积水往返于乡村驻地与遗址之间。继9月30日在第三沙冈挖出一个墓葬并清理后,梁思永与助手又在各沙冈开探坑,寻找遗址和墓葬线索。梁氏本人在五福遗址水淀里亲自发掘了四处沙岗与一座墓穴,发现了300多件石、骨、陶器。10月3日,因突降大雪,天寒地冻无法开工,发掘工作只好暂停。
  梁思永将发掘器物作了初步整理、研究,部分交与当地政府保存,取道热河回北平,以便沿途考察其他地方的史前遗址。10月21日,梁思永由通辽出发,经过开鲁、天山、林东、林西、经棚、赤峰、围场,抵达热河,历时38天,跋涉上千里。其中在天山发现查不干庙遗址,在林西发现林西、双井与陈家营子等遗址,在赤峰城东北发现赤峰遗址,并于塞外5处新石器时代遗址采集了大量陶片、石器等文物标本。梁思永以一个经过严格科学训练的考古学家的眼光,对沿途地理环境作了考察,于11月27日回到北平。
  经过对热河与东北三省发掘材料对比研究,梁思永根据共同出土打制石器及印文陶(至少在热河)的特点,把西辽河以北之热河同松花江以北之东三省划为一区,(广义的)辽河流域为一区(其特点是盛出磨制石器),进行了条理清晰的文化区系划分。随着对黑、热二地史前文化材料进行鉴别和比较,初步得出了“昂昂溪的新石器文化不过是蒙古热河的新石器文化的东支而已”的结论。1932年10月,梁思永在《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四本第一分册,发表了长达44页近7万字、插图和写生达36版的大型考古发掘报告《昂昂溪史前遗址》。此次科学考古发掘和研究报告的问世,为嫩江流域古代文化的研究奠定了理论基础和科学依据。在对这一地区的石器研究中,梁思永就热河,特别是查不干庙和林西、赤峰等一带采集到的细石器(当时称为幺石器)、石核制器、陶片等概念和分类标准,进行了创新性的时代划分,为后来的研究工作树立了科学典范。从此,松嫩平原嫩江中下游沿岸,广泛分布的以细小压琢石器为主的原始文化类型,被称作“昂昂溪文化”,这一文化类型在中国乃至世界古代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与此同时,由傅斯年撰写的《东北史纲》第一卷在北平出版,书中第一条就理直气壮地指出“近年来考古学者人类学者在中国北部及东北之努力,已证明史前时代中国北部与中国东北在人种上及文化上是一事”,由这一事实而扩展为“人种的,历史的,地理的,皆足说明东北在远古即是中国之一体”。由此,傅斯年发出了“东北在历史上永远与日本找不出关系也。史学家如不能名白以黑,指鹿为马,则亦不能谓东北在历史上不是中国矣”的大海潮声。《东北史纲》由李济节译为英文,分送来华的国联“李顿调查团”参阅。这份文本与梁思永的发掘报告相为呼应,给日本“指鹿为马”者当头一棒,为国人大出了一口恶气。在历史实物见证面前,日本人尽管仍极力狡辩,一意孤行,最后以退出“国联”相要挟,但在后来不得不改弦易辙,另外编造侵吞中国的谎言,配以赤裸裸的军事冒险行动来实现“大东亚共荣圈”的狂妄梦想。
殷墟发掘的光芒(1)
  殷墟发掘的光芒
  1929年殷墟第三次发掘期间,董作宾(左一)、李济(左二)与梁思永(右一)在小屯驻地欢迎傅斯年所长前来视察1931年春,中央研究院史语所考古组第四次安阳殷墟发掘宣布开始。此次发掘,在李济具体指导下,有计划地将殷墟遗址划分为五个大区,每区由一位受过专业科学训练或有经验的考古学家指导,以“卷地毯式”的新方法进行发掘。发掘人员有董作宾、吴金鼎、郭宝钧、李光宇、刘屿霞、王湘、周英学,以及河南省派出的关百益与河南大学实习生石璋如、刘燿(昭邻、尹达)等人。特别令人瞩目的是,梁启超的二公子梁思永告别新婚刚刚三个月的爱妻李福曼,在这个明媚的春天里,神采飞扬地来了。
  此前,安阳殷墟附近有许多满布陶片的遗址,只因不出有字甲骨而不被重视,当李济主持第四次发掘时,感到有发掘这些遗址的必要。于是决定在殷墟遗址的东南部,靠近平汉路一个明显凸出地面、名叫后冈的地方进行发掘,并把该区划为第五区,发掘工作由刚刚到来的梁思永独立主持。
  殷墟王陵区M1550大墓出土的四排人头骨梁思永堪称中国学术界唯一一位真正受过考古学训练的“海龟”,也就是李济所言“真正专门研究考古学的人”。在田野考古发掘中,梁思永很快显示了学有所成的深厚功底和识见,其思维方式和技术技能,比包括李济在内的其他“海龟”更胜一筹。发掘中,梁思永带领吴金鼎、刘燿等几名年轻学者,采用西方最先进的科学考古方法,依照后冈遗址不同文化堆积的不同土质、土色和包含物划分文化层,成功地区别出不同时代的古文化堆积,并以超凡的才识,于荒芜的田野发现黄土之下彩陶-黑陶-殷墟文化三者之间,以一定的顺序叠压着。这一奇特现象引起梁思永高度警觉,他以其掌握的先进的科学知识和独特的学术眼光意识到:既然彩陶文化代表着安特生在仰韶特别是甘肃所发现的仰韶文化,那么黑陶文化是否代表着此前李济等人发掘的济南章丘城子崖的龙山文化?如果这一假设成立,则意味着龙山文化不仅局限于城子崖一地,所涉及范围应更为广阔,并代表着一种普遍的史前文化。这一极富学术眼光的洞见,无疑找到了解开中国史前文化之谜的一把钥匙。面对史语所同仁“天天梦想而实在意想不到的发现”,李济等考古学者感到城子崖遗址是获取这把钥匙的关键所在,实有再度发掘以详察内容及充实材料的必要。于是,傅斯年决定暂缓编印殷墟发掘报告,派梁思永率一部分考古人员赴山东济南城子崖遗址再度展开发掘,以验证此地黑陶与安阳殷墟所出黑陶是否为同一种文化。
  1931年10月9日,梁思永率领吴金鼎、王湘等人由安阳转赴济南章丘城子崖,开始继李济之后的第二次发掘。与第一次发掘相比较,梁思永指挥的此次发掘,在以下三个方面作了科学的改进:
  一是设法提高工作效率。开工伊始,根据梁思永的建议,经同仁一致同意,改变上次发掘中六名民工同开一坑的做法,分阶段逐次增人。开坑之初,仅派两人同挖一坑,即一锨一镢合作;掘至两米深的时候,因坑旁积土增多,翻运困难,再增一人;至三米深后,每坑增至四人;再深之后,每坑增至五人,并改用辘轳往外提土。以此方法,各坑人数虽不固定,但每人都有固定分工,干活快慢极易比较,且坑内由于人员减少而增大了每个人的立足之处,可以自由活动,工作效率比上次大为提高。
  二是利用布袋盛装出土遗物。上次发掘主要以麻纸包裹出土遗物,然后放在筐中,以便搬运,出土之处的坑位也写在包裹出土物的麻纸上。当时麻纸一角钱仅买10张,只用一次便破损无法再用。此次发掘,为节省费用,改用面粉口袋代替麻纸。只有一些小物件及特殊物件,仍用麻纸和封筒包装,并作特别标记,然后再装入面袋。面袋一角钱一个,每个可用数十次不坏,并且文物装袋之后不易混乱和碰撞,尤其便于运送。每个坑的出土文物分别装入同一袋中,另写一小纸条放入袋里,标明出土坑位、地层等情况。
殷墟发掘的光芒(2)
  三是改换记录方式。第一次发掘中,出土物只标写总号,未标出地点,在后期整理中区分十分困难,不得已又重将全部材料铺展开来,一一查对核实方辨别出来。当把地点标完之后,再进行整理,发现既有出土地点的标志,就没需要标出总号了。梁思永指挥的发掘方法,每层出土物仅标明出土地点,而一概不进行编号。只是遇到极特殊的出土物,除出土地点外还需标明其他情况时,才进行编号,例如下列情形:“125(编号),A25:15(出土地层、坑位)其附近有红烧土及木炭,炭中夹杂烧焦之兽骨(记载)。”出土之物,洗去泥土,即比照面袋内纸条上所写的出土地点,分别标在每件实物上,再取登记本,连同一般的出土物及特殊出土物一并进行登记。这种登记本为活页式,且每个探坑单独制作,每个探坑内的深浅及各层之间的异同也就一目了然了。
  第一次发掘,只记录了每坑中实际拣取的出土物,对于舍弃不取的出土物则无记载,这对发掘结束后对遗址、遗物的研究很不利。梁思永主持发掘的记录,无论拣取数量多少,逐项记录。例如:某探坑,出陶50件,拣30件;出骨20件,拣10件,等等。如此这般,取舍的数量一望而知,编号和数目统计也变得容易多了。
  殷墟王陵区M1400大墓东墓道及墓底积水情形
  到了城子崖发掘后期,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将几个已经掘进一米多深的探坑,变成了一个个灌满浑水的陷阱。按以往的办法,要等待坑中的水全部自然干涸后才能继续发掘,而这要耽搁一个多星期的时间。面对此景,梁思永与发掘人员心急如焚,眼看天气越来越寒冷,日本人步步进逼,敌占区已扩大到离殷墟不远的冀东,而殷墟的发掘还在紧张地进行,况且,有限的一点经费也不允许在此多加耽搁。经过商量,梁思永决定采纳吴金鼎的建议,打破常规,借用老乡的水桶将水排干,以便尽快发掘。当水桶等工具借来后,梁思永第一个卷起裤腿跳入水坑,与大家一起把雨水一桶桶提出坑外,然后赤脚趟着冰冷的泥浆,弯腰弓背用手一点点向外发掘。至10月31日,发掘工作暂告一个段落,除去星期日休息,实际工作20天。最高用工人数每天48名,共开挖探坑45个,总面积15208平方米,发掘遗物共装60箱,由龙山运至济南山东古籍委员会保藏。
  1932年3月,第二次发掘的物品全部整理完毕,发掘的结果证明,殷墟与城子崖两地的黑陶文化基本相同,这一文化范式,证明了梁思永天才式推断的正确。--正是由于这次意义非凡的田野考古发掘,以鲜明亮丽的事实证据,打破了瑞典学者安特生将仰韶与龙山两种文化混在一起,并轻率地得出“粗陶器要比着色陶器早”的错误结论,进而推动了殷墟发掘中“地层学”这一先进考古技术方法的运用,使当时与后世学者认识到必须将殷墟文化与其他文化进行比较分析的重要原则,从而为中国考古学发展的科学化和规范化树起了一座里程碑式的坐标。③
  城子崖遗址发掘结束后,梁思永又率队返回安阳。在以后的几次发掘中,于殷墟西部的同乐寨发现了纯粹的黑陶文化遗址。这个发现使梁思永更加坚信后冈的仰韶文化-龙山文化-商(小屯)文化三叠层,按存在先后时间划分的科学依据。这一发现,“证明殷商文化就建筑在城子崖式的黑陶文化之上”。梁思永对后冈三叠层的划分,成功地构筑了中国古文明发展史的基本框架,使中国考古学与古史研究产生了划时代的飞跃。自此,干涸的历史长河重新翻起沧浪之水,并沿着时间的脉络由久远的过去向未来一路流淌荡漾开来。梁思永也因这一划时代的伟大发现,奠定了其在近代中国考古学史上一代大师的地位--这一光辉成就,正应了其父梁启超当年的愿望,只是梁任公早已身赴黄泉,无法与之举杯同庆了。
  1932年春,在李济主持的第六次殷墟发掘中,发现了商王朝宫殿基址,这一发现无疑较单纯的发现甲骨与甲骨文具有更大的科学考古价值和意义。
殷墟发掘的光芒(3)
  从1932年秋到1934年春,由董作宾、郭宝钧、李光宇、刘燿、石璋如、李景聃、尹焕章为主力队员的考古学者,在殷墟进行了第七、八、九次连续性发掘,并把目光由小屯转移到后冈和洹河北岸的侯家庄南地、南台等处,发现了梦寐以求的王陵区,而商代王陵之所在,此前从未见诸记载。
  1935年,梁思永(右)在安阳殷墟西北冈大墓发掘工地,接待前来参观的傅斯年(右)与法国汉学家伯希和(中)1934年秋与1935年秋,由梁思永主持的第十、十一、十二次殷墟发掘,对已发现的王陵迹象紧追不舍,继续扩大战果。此时,史语所考古组主力几乎全部调到“这一推进历史知识最前线的发掘行列”中来,发掘专业人员达到了整个殷墟发掘的鼎盛时期,除总指挥梁思永外,另有石璋如、刘燿、祁延霈、胡福林(厚宣)、尹焕章、李光宇、王湘、李景聃、高去寻(晓梅)、潘悫等考古组“十大金刚”(又号称“十兄弟”),另有临时工作人员与实习生马元材、夏鼐(作铭)、王建勋、董培宪、李春岩、孙文青,外加史语所元老级人物傅斯年、李济、董作宾。当然,傅、李、董三人是作为视察的高级人员由南京来到安阳,穿梭于考古发掘现场,协助梁思永处理各种棘手问题与事务的。其间,黄文弼等监察人员参加了第十二次发掘工作,而法国汉学家伯希和与徐中舒、滕固、王献唐以及河南大学、清华大学的师生相继前往工地参观。一时间,在几十平方公里的殷墟发掘工地上,大师云集,气势如虹。胸有成竹的梁思永充分表现出一个战略家的宏大气魄,规划周密,指挥若定,每天用工达到550人以上,如果连研究人员和参观的学者计算在内,最多时达到近600人的数字。据参加发掘的石璋如回忆:西北冈的发掘,有5个最多,即参加的工作人员最多;用工人最多;用钱最多;占地最多;收获最多。其中“单就工资一项来说,每人每天工资四角,五天发一次,每人二元,五百人,五天便要发大洋一千元。本次工作一百零二天,除了星期天、下雨天停工,实际的天数约八十五天,要发十七次工资,即一万七千元。这个数字在现在听起来,简直不算回事,可是在当时听起来,真是骇人听闻。一万七千元,那还了得!”
  1936年6月13日殷墟第十三次发掘,YH127甲骨坑出土完整的甲骨灰土柱三次大规模的发掘,使湮没地下数千年的古老遗址得以大面积揭露,共发掘10座王陵,以及王陵周围1200多座小墓和鸟坑、兽坑、车马坑等祭祀坑,所发掘出来的商代大墓规模浩大,雄伟壮观,虽经盗掘,成千上万件丰富精美的铜器、玉器、骨器、石雕等出土文物令人瞠目,举世震惊。
  1936年,继郭宝钧主持的第十三次发掘之后,梁思永主持的第十四次发掘,在寻求甲骨方面又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在著名的编号为YH127号商代灰坑中,一次发现带字甲骨17096片,其中有300多块是未破损的整版甲骨,且刻有卜辞。更为重要的是,这些甲骨出于同一坑中,说明相互之间有某种内在的联系,比之零星出土的传世甲骨残片,其学术价值更高一筹。这一重大发现令学者们欣喜若狂。
  1937年春,由石璋如主持的第十五次更大规模的殷墟发掘再度展开。此次发掘从3月16日开始,一直延续至6月。此时,华北地区已是战云密布,局势一日紧似一日,日本人磨刀霍霍,即将喋血中原。面对一触即发的中日大战,为防不测,殷墟发掘不得不于6月19日匆匆结束--这是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之前最后一次发掘,也是国民党统治时期中央研究院考古人员与殷墟考古工作的诀别。
  至此,由中央研究院史语所主持,从1928年开始的殷墟发掘,共进行了9年15次,出土有字甲骨24918片,另有大量头骨、陶器、玉器、青铜器等器物出土。发掘规模之大,牵涉人员之多,收获之丰,前所未有,世上罕见。这一创世纪的伟大成就,正如张光直所言:“在规模上与重要性上只有周口店的研究可以与之相比,但殷墟在中国历史研究上的重要性是无匹的。”
  当发掘人员将出土器物整理装箱,风尘仆仆押运到南京钦天山北极阁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大厦,喘息未定,额头的汗水尚未抹去,震惊中外的卢
  殷墟出土的完整的带字卜甲及其背面(有明显的烧灼痕迹)沟桥七七事变爆发。紧接着,日军进攻上海,威逼南京,华东陷入全面危急。当时担任中央研究院总干事的朱家骅已出任浙江省主席,无法继续兼任该职,只好请傅斯年出面代理。傅氏顾及各方面的情形,毅然挑起了这副担子,以事实上的总干事身份处理中央研究院各项工作。
醉别清溪阁(1)
  醉别清溪阁
  1937年8月13日,驻上海日军万余人突然向江湾、闸北中国驻军发起进攻,中国军队奋起抵抗,举世瞩目的淞沪抗战拉开了序幕。
  上海战事正酣,南京国民政府即根据蒋介石拼中华民族全力与日本决战到底的战略方针,开始设法动用一定的运输力量,把国家珍宝、工业设施、战略物资和科研设备,经长江、陇海铁路与各条公路悄悄运往内地,以保存实力,准备长期抗战。与此同时,根据国民政府命令,中央研究院各研究所与平津两地北大、清华、南开等三所大学也开始向长沙与南昌一带转移。
  此前,中央研究院史语所考古组根据战争形势的演变,在富有远见和责任心的李济指挥下,开始对历次发掘的器物和各种购置器材打包装箱,准备内迁。据史语所《大事记》民国二十六年七月条:“本所随本院西迁,先选装最珍贵中西文图书、杂志及善本书共六十箱,首批运往南昌农学院,其余一千三百三十三箱分批运长沙。但部分殷墟出土的人骨、兽骨及陶片等,限于运输工具,暂留原址。”八月条:“本院组织长沙工作站筹备委员会,本所迁入长沙圣经学院,所长傅斯年仍留南京,派梁思永为筹备会常务委员。”
  此次行动,按照石璋如的说法,“因为南京离上海很近,战事吃紧,所以先行装箱”。在具体作业中,首先选择重要的文物装箱,“像骨头就选人骨,其他部分就留下,这也是一种决定”。根据不同的情况,傅斯年与李济、梁思永商定,已捆装完毕的60箱最珍贵中西文图书及善本书等,由李济亲自负责押运到南昌农学院保存,其他800多箱出土器物,陆续运到南京下关码头装船,分批运往长沙,由梁思永总负责,组织雇用船只、运输、安置等事宜。
  就在装船过程中,上海战事已到了最为酷烈的阶段,日本飞机开始飞往南京实施轰炸。在炮火硝烟中,一批又一批满载着成箱国宝的轮船悄然离开下关码头,沿长江溯水西行,向长沙进发。史语所大部分人员连同家眷一同随船起程,流亡西南。
  在淞沪战场上支撑了三个月之久的国军最终力不能敌,全线败退。11月12日上海沦陷;日军进攻首都南京,12月13日,南京失守。未久,骄狂的日军沿水陆向武汉三镇疾速推进,随国民政府撤往重庆的蒋介石发表“扬子江将有巨战”的讲话。
  大战在即,而长沙与武汉只有300公里之遥,一旦武汉失守,长沙势难独撑。面对危局,无论是由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刚组建不久的长沙临时大学,还是中央研究院迁往长沙的几个研究所,又一次面临迁徙流亡的历史性抉择。
醉别清溪阁(2)
  何处是安身之地?长沙临时大学委员会在迁往重庆还是昆明之间摇摆不定,中央研究院院长蔡元培此时正在香港,傅斯年已随中研院总办事处迁往重庆。在群龙无首的境况中,中研院长沙工作站委员会的几名常务委员,几番讨论未能达成共识,谁也不知要流落何处更为有益。在进退维谷的绝境中,梁思永以中研院长沙工作站委员会常务委员的身份,与史语所代所长李济共同召集所内主要人员开会商量对策。经过一番激烈争论,总算拿出了一个大概的应对策略,这便是许多年后石璋如在回忆录中所说:“为了此地同仁的安全,不能够留在长沙工作,要再搬家。搬家的地点目前虽然还未确定,只有一个先决原则:同仁的家庭没有沦陷的话,就先回家;家庭沦陷的话,可以跟着所走,只是地点未定;若不想跟着所走,也可以自便。决定此一原则之后,就让各组自行商量。”
  1936年左右,梁思永在南京中央研究院史语所留影史语所考古组(三组)经过协商,决定先把个人手头的工作尽快结束,全部交付李济主任处,再谈个人去留问题。经过几天紧张忙碌,所有资料全部收集起来,按顺序打包装箱,倘日后有其他人接手,可以按照原来的顺序继续工作,不至于茫无端绪。待这项工作结束后,梁思永和李济召集考古组全体人员集会,议决各人的去留问题。商量的结果是:李济是组主任,不能走;董作宾专门研究甲骨,安阳殷墟出土的所有甲骨都需要他负责保管研究(按:当年殷墟发掘时,李济与董作宾有一个君子协定,出土甲骨由董作宾研究,其他出土器物由李济等人研究),因而也不能走;梁思永正研究殷墟遗址西北冈出土的器物,同时又是中央研究院长沙工作站管理委员会常委,即使走,也要等各所的事务告一段落才能走,因而暂时不动。同时,李、董、梁三人属于中央研究院的高级委员,都带有家眷,上有老,下有小,所谓拖家带口,真要走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不到万不得已,前行的脚步是不易迈出的。
  李、董、梁“三巨头”无法脱身,考古组的“十大金刚”却要各奔东西了。10人中,除尹焕章于殷墟发掘后留在开封外,李景聃、石璋如、刘燿、祁延霈、王湘等5人要走,只有胡福林、李光宇、高去寻、潘悫等4人留下。这个结果,使每个人心中都蒙上了一层难以言表的悲怆、苍凉的阴影。
  去留问题在吵吵嚷嚷中好不容易拍板定案,天色黑了下来,梁思永与李济决定三组全体人员到长沙颇为有名的酒肆--清溪阁举行告别宴会。据李济等人回忆,清溪阁乃长沙一小有名气的湘菜馆,兼营面食,门店位于八角亭鱼塘街街口。该店所售“卤子面”以碎香菇、金钩及海鲜余料为码,且码多,鲜味异于常家,深受食客的欢迎,为各方人士云集之地。后来清溪阁名声远播,尤其扬名于海峡两岸学术界,实因与文化史上一件不可忽视的事件--此次史语所考古组同仁前来聚会有关。正是有了这一意义非凡的聚餐,才使它有幸在中国文化史的长河中留下了一段久远的印痕。
  这个晚上参加的人员,除李、董、梁“三巨头”和“九大金刚”外,还有几位技工。由于人员较多,一室分成两桌围坐。此时,众人的情绪都有些激动,悲凉加忧伤无形地袭上心头,菜还没有上桌,几个年轻人就开始叫酒,很快喝将起来。“三巨头”的酒量都不算大,只能勉强应付。而年轻又经常下田野的几个北方汉子,如王湘、刘燿、石璋如、祁延霈等,倒有几分中原好汉与山东响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豪气。待把各自面前的酒杯倒满,几条汉子就迫不及待地招呼开席。
  众人端着酒杯站起来,“九大金刚”面色严峻地相互望着,齐声呼喊“中华民国万岁!”各自举杯,一饮而尽。第二杯酒端起,众人皆呼“中央研究院万岁!”一饮而尽。第三杯酒端起,再呼“史语所万岁!”又是一饮而尽。第四杯喊“考古组万岁!”第五杯是“殷墟发掘团万岁!”第六杯喊“山东古籍研究会万岁!”(按:该会最早成立,并促成了城子崖遗址的发掘,傅斯年、李济、梁思永等都是常务委员。)第七杯是“河南古籍会万岁!”第八杯是“李(济)先生健康!”第九杯是“董(作宾)先生健康!”第十杯是“梁(思永)先生健康!”第十一杯是“十大金刚健康!”如此这般痛快淋漓地喝将下去,王湘、祁延霈、刘燿、石璋如等表现最勇猛的“四大金刚”,端着酒杯各自摇晃了几下,眼前发黑,腿打哆嗦,一个接一个“扑通”、“扑通”倒了下去,霎时进入了酒场中所谓的“默默无语”、人事不省的最高境界。
  第二天,石璋如等“五大金刚”从沉醉中醒来,各自收拾行李,含泪作别同仁,离开长沙,星散而去。
苦难的李庄岁月(1)
  苦难的李庄岁月
  1937年12月,根据国民政府指令,设在长沙的临时大学撤往昆明,另行组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当时中共驻长沙办事处的徐特立等几位书生闻讯,急速来到临时大学讲演,坚决反对西迁,鼓动学生抵制国民政府与学校当局的号令。无奈形势比人强,徐特立等人的操纵只能是一厢情愿,临时大学师生义无反顾地打点行装,毅然迈出了西迁的步伐。
  几乎与此同时,中研院总办事处于重庆发出指示,电令在长沙的史语所与社会学所、天文所、物理学所等设法向昆明转移。据《史语所大事记》本年度十二月条:“议迁昆明,图书标本迁昆明者三百六十五箱,运重庆者三百箱,运桂林者三十四箱,待运汉口者两箱,等运香港者五十二箱,其余六十多箱暂且封存于长沙。”
  1938年春,中央研究院在长沙各所陆续向昆明进发。在梁思永具体指挥下,史语所人员押送300余箱器物,先乘船至桂林,经越南海防转道抵达昆明,暂租赁云南大学隔壁青云街靛花巷三号一处楼房居住。西南联大师生已陆续赶到并开始筹建校舍,梁思成一家已由长沙先期抵达昆明,并在翠湖边一个大宅院里落脚,史语所同仁与梁家在短暂分手之后,又于这个陌生的边陲小城再度相会了。可惜好景不长,因昆明上空日机炸弹不断向下倾泻,入昆的教育、学术机构不得不入川躲避。
  李庄史研究专家左照环说:“这就是当年梁思永住居的房子。”(岳南摄)据石璋如回忆:“史语所在昆明时,梁思永曾抱怨此处的天气不冷不热,搞得人一点进取心都没有,工作情形不佳。四川的天气有冷有热,人会精神得多,也就不会呆钝,所以当芮逸夫在李庄找到房子后,梁思永很赞成搬家。”按梁思永的想法,或许到了四川就可以提起精神多做一些工作,因而到了李庄之后,尽管路上受了很多苦,但梁思永精神很好,跑前忙后不亦乐乎。当史语所大部分人员迁入李庄郊外板栗坳张家大院后,梁思永考虑到山上的环境可能对自己身体不利,便住进了李庄镇羊街8号罗南陔家中的一座偏房。
  因罗南陔属读书人出身,且时任李庄党部书记,无论是思想还是眼界都较一般人为高,自梁家入住之后,双方的关系越来越融洽。罗家种植了近三百盆兰花,见梁思永身体比较虚弱,还伴有类似气管炎的病症,春天来临时,罗南陔就命家人把几十盆上等兰花搬到羊街8号梁家院落,除了便于观赏,还借以改善环境,调节空气。当梁思永在紧张的劳作之余,于院中望着碧绿的兰花,嗅着扑鼻的芳香,心中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时在李庄镇郊外上坝月亮田的梁思成经常到羊街8号看望弟弟一家,罗南陔与梁思成也渐渐熟悉并成为要好的朋友。当时罗家还开办了一个“期来农场”,仅菜地就达一百多亩,从开春到秋后,每当新鲜蔬菜下来时,罗家总是专门精选两份,一份送给梁思永,一份送给梁思成,以接济他们的艰难生活。梁家兄弟在李庄近六年,与罗家的友情一直保持下来。
  由于史语所在山上板栗坳办公,上山下山都需爬五百多级台阶,来回异常辛苦,梁思永便周一上山在史语所宿舍居住,周六下山回家休息,在家中的时间是每周两夜一天。据石璋如回忆,在昆明时,梁思永骂当地的气候不冷不热,造成人们不死不活,没有一点进取心。迁李庄后,夏天闷热,冬天湿冷,称得上有刺激性。梁思永“在山上时,忙于工作,不分昼夜。虽然是研究室内的工作,但拼命的程度,不减田野工作的精神”。可以看出,当时梁思永的身体尚好,工作热情颇为高涨。自1934年史语所编写、出版的中国第一部考古专门报告《城子崖》问世之后,学术界好评如潮。受其鼓舞,傅斯年、李济等开始筹备安阳殷墟发掘报告《小屯》的编写、出版事宜。1934年秋,梁思永主持殷墟西北冈发掘时,恰好小屯的发掘由一次至九次告一段落,即着手进行发掘报告的编著。受城子崖报告编写方法的启发,梁思永拟把自己主持的西北冈告一段落后,接下来做室内整理工作,其他人可以主持另外遗址的发掘,这样田野、室内均可工作。待报告完成,再去做田野工作。如此循环往复,遗址不断发掘,报告不断出版,中国的考古事业将出现一个良性发展的盛况。遗憾的是,卢沟桥一声枪响,惊碎了这个辉煌的大梦。抗战之前,梁思永只写出了《后冈发掘小记》、《小屯龙山与仰韶》两篇文章。但仅此二文,即令学术界人士“在当时都认为在中国考古学上是划时代的贡献,使中原史前文化的层位予以确定”。
苦难的李庄岁月(2)
  在李庄羊街住宅的梁思永一家石璋如回忆梁思永到李庄的第一个夏天,“日间工作之暇,他穿着背心短裤打乒乓,以保持健康。晚上不但闷热流汗,蚊子又结队来叮,不能做工。只好在戏楼院的观赏台上燃火熏蚊,大家围火而坐,谈天说地,一面用扇驱蚊,一面用扇取凉,烤火摇扇,别有风味。这种气候对于他的身体不适,第二年的初夏即卧病不起,由山下搬到山上的戏楼院旁,居住养病”。这样一番折腾,梁思永不但不能再到田野工作,还差点丢了性命。
  常言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当地的气候是造成梁思永发病的一个原因,但梁氏本身就有沉疴,其病症肇始于1932年的那个早春。
  自美国哈佛大学学成归国后,梁思永于1931年与时在北平协和医院社会服务部工作的李福曼结婚。李福曼是梁启超夫人李蕙仙的娘家侄女,小梁氏三岁,属于姑表亲,毕业于燕京大学教育系。按当时社会风俗,梁、李这对表哥表妹的结合,是属于“亲上加亲”的婚姻典范。在梁、李共同生活的十几年岁月里,二人心心相印,相濡以沫。④
  1931年春,27岁的梁思永来到殷墟参加史语所考古发掘团工作,由此发现并正确划分了著名的“后冈三叠层”,揭开了中国考古史上光辉的一页。正当他满怀信心欲向新的高度跃进时,不幸于1932年在一次野外发掘时病倒。此次患病开始时只是普通的感冒,因田野发掘紧张,生活艰苦,梁思永来回奔波,不能稍离工地,病情未得到及时控制。直至高烧几日,转成病情严重的烈性肋膜炎,才急忙转到北平协和医院住院治疗。由于延误了最佳治疗时机,梁思永的胸肋部开始大量化脓积水,协和医生从他的胸腔内连续抽出了四瓶如同啤酒一样颜色的积水。经加量用药和多方设法救治,方稳住了病情。当时李福曼已怀身孕,日夜守在丈夫病床前加以照顾。梁思永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病,直到1932年底才渐渐好转,但未能完全康复,且在他未来岁月留下了隐患。
  1934年,梁思永再度参加安阳殷墟侯家庄南地与同乐寨的田野考古发掘,接着于1935年主持殷墟侯家庄西北冈的发掘。也就在这次发掘中,梁思永与夏鼐两位在中国考古史上影响深远的巨擘不期而遇了。对于这次相会的情形,事隔20年,夏鼐回忆道:“我初次跟梁先生做野外工作,是1935年春间在安阳侯家庄西北冈。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但留在我脑中的印象仍很鲜明。那次也是我们初次的会面。梁先生那时刚过三十岁,肋膜炎病愈后并不很久。瘦长的身材,苍白的脸色,显得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但是在工地上,他是生龙活虎地工作着。他的那种忘我的工作精神使他完全忘记了身体的脆弱。白天里,他骑着自行车在各工地到处奔跑巡视。对于各工地在发掘中所显露的新现象和产生的新问题,他随时都加以注意,加以解决。他有时下坑亲自动手,有时详细指点助理员去做。那次的工作地范围广达数万平方米,分成五六个区域,但是几乎随时到处都有梁先生在那儿。四百多个工人和十几个助理员,在他的领导之下,井然有序地工作着,像一部灵活的机器一般。晚间在油灯下,他有时和工作队助理员谈谈当天发掘中的新发现,有时查阅各人的田野记录簿,有时看着助理员们剔花骨等,整理当日出土品,有时和他们讨论新问题--因之时常深宵还未入睡。”
  抗战爆发后,由于物价飞涨,入不敷出,一同随梁思永流亡到昆明的李福曼,不得不在街道摆地摊变卖家中的衣物艰难度日,其悲苦之状令人唏嘘。据梁思永的外甥女吴荔明说:当梁思永一家从长沙撤往昆明绕道越南海防时曾稍事停留,五岁的女儿梁伯有在商店看见一个模仿美国当时红透世界的女童星外形设计的洋娃娃--秀兰·邓波儿,便在柜台前转来转去不肯离开,软缠硬泡让妈妈买下来。当时生活已极清苦,但梁氏夫妇实在不忍伤孩子的心,一咬牙买了下来。这个洋娃娃在昆明陪伴幼小的梁伯有度过了一段欢乐而难忘的时光,给予她幼小心灵以莫大的慰藉。令人不忍追忆的是,1940年冬,当梁思永携家随史语所同仁即将迁往四川李庄时,由于家中生活实在困难,李福曼忍痛把女儿已爱抚了两年多的洋娃娃--可爱的秀兰·邓波儿,以十八元的价格卖给了一位富商的女公子。面对这一突如其来的“事变”,年仅七岁的梁伯有大哭不止,在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久久难忘的伤痛。
傅斯年与梁家兄弟(1)
  傅斯年与梁家兄弟
  来到李庄后,梁思永开始着手撰写抗战前殷墟西北冈的发掘报告,并有“一气呵成”之志。这部报告自南京撤退长沙时即开始撰写,梁思永一有机会便拿出标本,加以整理。在昆明时已将西北冈的全部出土古物都摩挲过一遍,并写下要点,对报告的内容组织也有了大致的轮廓,完成似乎是指日可待。遗憾的是天不遂人愿,未过几个月,梁思永便一病不起。关于此次病情,梁思成在给他的妹妹、当时正由广东准备流亡四川的梁思庄信中有所披露:
  三哥到此之后,原来还算不错,但今年二月间,亦大感冒,气管炎许久不好,突然转为肺病,来势异常凶猛,据医生说是所谓gallopingT.B.(奔马痨,一种肺病)好几次医生告诉critical(病情危急),尤其是旧历端阳那天,医生说anythingmayhappenanytime(随时可发生意外)。形势异常危急,把我骇的手足无措。其实也因二嫂已病了一年,医疗看护方面都有了些经验,所以三哥占了这一点便宜。Hewasbenifitedby二嫂'sexperience。幸喜天不绝人,竟度过了这难关,至六月中竟渐渐恢复常轨……
  此信说的是1941年夏天之前的事。想不到秋后,梁思永的病情又开始反复,有时不得不停下手中的工作,躺在病床上孤独地忍受病痛的煎熬。1941年10月16日,梁思永给正在重庆出差的李济写信汇报了三组的工作情况,顺便谈了自己的病况:
  一、技术员张曼西君试用期满,成绩不佳,已于上月底辞去。三组绘图员一席又虚悬。请兄就便在重庆招考。关于资格,弟意:学历不必限制;年岁在廿五岁左右或以下,年青一些好;能绘图兼摄影为上选;绘图以钢笔黑墨画为主(尤着重线条);须能写生兼机械画。三组各报告大致都进行到绘制图版之阶段,此项技术人员之需要甚为急切;如研究所不能供应,工作只好让实君(按:指绘图员潘悫)一人慢慢做,何年何月做得完,就无法估计了。三组现积之绘图工作,非少数人短期内所能完成;这次招考,研究所如能取用二人更好。如用二人,其中至少一个须能兼摄影。
  二、西北冈器物之整理,本预定十月底完毕。今因上月廿二日、本月八至十日弟之胃病大发了四次,八日至十日几不能饮食,下山回家调养,耽误约半个月,完工之期又展迟至十一月中旬。器物整理完毕之后,即开始继续报告之编辑。报告中统计制表、编索引等等机械工作,拟请研究所指派一专人协助。
  信中看出,此时梁思永尚能带病坚持工作,并为撰写殷墟西北冈发掘报告之事操劳不息。但随着冬季来临,梁思永肺病复发,且发展迅速,梁氏自称是“闪击战”,极大地威胁到生命。正在这个节骨眼上,傅斯年辞去中央研究院代理总干事一职,由重庆赶往李庄。
  在李庄镇羊街8号,傅斯年详细询问了梁思永的病情,得到的结果是病情暂时得到遏制,但仍“颇使人忧虑”。傅斯年环视周围环境,认为罗家的房子虽好,但少阳光,且有些阴冷,这对肺病病人极其不利。经过反复权衡商讨,傅斯年决定在板栗坳山上史语所租住的一座院内,专门腾出三间上好的房子,请来当地木工安上地板,钉上顶棚,在窗上装上玻璃,打造凉台等等,让梁思永搬来居住,以便能每日晒到太阳,并可在凉台上作简单的室内活动。待一切准备停当,梁思永已病得不能走动,只得请人用担架抬到板栗坳。但上山需跨越五百多级台阶,为求万无一失,傅斯年与梁思成亲自组织担架队伍,先由梁思成躺在担架上请人抬着在上山的台阶上反复试验,出现问题及时设法解决,感到切实可行后,方请人把病中的梁思永抬到板栗坳被称作“新房子”的地方居住下来。
  此时中国抗战由于珍珠港事变和美国对日宣战而有转机,但除极少的贪官污吏与发国难财的奸商外,全国军民的生活仍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中央研究院各所同仁无不在艰难中苦撑度日。鉴于史语所与中国营造学社研究人员的生活都已“吃尽当光”,只剩了一个“穷”字,傅斯年意识到非有特殊办法不足以救治梁思永和同样处于疾病中的林徽因。于是,1942年春天,他贸然向中央研究院代院长朱家骅写信求助。其文曰:
傅斯年与梁家兄弟(2)
  骝先吾兄左右:
  兹有一事与兄商之。梁思成、思永兄弟皆困在李庄。思成之困是因其夫人林徽音女士生了T.B.,卧床二年矣。思永是闹了三年胃病,甚重之胃病,近忽患气管炎,一查,肺病甚重。梁任公家道清寒,兄必知之,他们二人万里跋涉,到湘、到桂、到滇、到川,已弄得吃尽当光,又逢此等病,其势不可终日,弟在此看着,实在难过,兄必有同感也。弟之看法,政府对于他们兄弟,似当给些补助,其理如下:
  一、梁任公虽曾为国民党之敌人,然其人于中国新教育及青年之爱国思想上大有影响启明之作用,在清末大有可观,其人一生未尝有心做坏事,仍是读书人,护国之役,立功甚大,此亦可谓功在民国者也。其长子、次子,皆爱国向学之士,与其他之家风不同。国民党此时应该表示宽大。即如去年蒋先生赙蔡松坡夫人之丧,弟以为甚得事体之正也。
  二、思成之研究中国建筑,并世无匹,营造学社,即彼一人耳(在君语)。营造学社历年之成绩为日本人羡妒不置,此亦发扬中国文物之一大科目也。其夫人,今之女学士,才学至少在谢冰心辈之上。
  三、思永为人,在敝所同事中最有公道心,安阳发掘,后来完全靠他,今日写报告亦靠他。忠于其职任,虽在此穷困中,一切先公后私。
  总之,二人皆今日难得之贤士,亦皆国际知名之中国学人。今日在此困难中,论其家世,论其个人,政府似皆宜有所体恤也。未知吾兄可否与陈布雷先生一商此事,便中向介公一言,说明梁任公之后嗣,人品学问,皆中国之第一流人物,国际知名,而病困至此,似乎可赠以二、三万元(此数虽大,然此等病症,所费当不止此也)。国家虽不能承认梁任公在政治上有何贡献,然其在文化上之贡献有不可没者,而名人之后,如梁氏兄弟者,亦复少!二人所作皆发扬中国历史上之文物,亦此时介公所提倡者也。此事弟觉得在体统上不失为正。弟平日向不赞成此等事,今日国家如此,个人如此,为人谋应稍从权。此事看来,弟全是多事,弟于任公,本不佩服,然知其在文运上之贡献有不可没者,今日徘徊思永、思成二人之处境,恐无外边帮助要出事,而帮助似亦有其理由也,此事请兄谈及时千万勿说明是弟起意为感,如何?乞示及,至荷。
  专此敬颂
  道安
  弟斯年谨上四月十八日
  弟为此信,未告二梁,彼等不知。
  因兄在病中,此写了同样信给咏霓,咏霓与任公有故也。弟为人谋,故标准看得松。如何?
  弟年又白
  此信发出十一天,未见回音,担心重庆方面无能为力或深感为难,情急之下,傅斯年召开所务会,想出了一个新的援助办法,再度写信给中央研究院总办事处,满怀挚诚与爱慕之情地历数梁思永功高过人之处,并请其核准史语所做出的决定。
  骝先先生院长
  企孙、毅侯两兄赐鉴:
  梁思永先生病事,兹述其概。十年前,思永于一年过度劳动后生肋膜炎,在协和治愈,但结疤不佳,以后身体遂弱。自前年起,忽生胃病甚重,经二年来,时好时坏。去年胃病稍好,又大工作,自己限期将殷虚(墟)报告彼之部分写完。四个月前,即咳嗽,尚听不出肺病声气。上月医生大疑其有肺病,送痰往宜实验,结果是+++!所听则左右几大片。此次肺病来势骤然,发展迅速,思永自谓是闪击战,上周情形颇使人忧虑,近数日稍好。思永之生病,敝所之最大打击也。兹谨述其状。
  思永虽非本所之组主任,但其moralinfluence甚大,本所考古组,及中央博物院之少年同志,皆奉之为领袖,济之对彼,尤深契许。彼学力才质,皆敝所之第一流人,又是自写报告,编改他人文章之好手,今彼病倒,殷虚报告之进行,一半停止矣。思永尤有一特长,本所同人多不肯管公家事,或只注意其自己范围事,弟亦颇觉到敝所有暮气已深之感。思永身子虽不好,而全是朝气。其于公家之事,不管则已(亦不好管闲事),如过问,决不偏私而马虎也。其公道正直及公私之分明,素为同人所佩。弟数年以来,时思将弟之所长职让彼继任,然此事不可不先有准备。抗战时,弟在京代总干事,思永在长沙代弟,不特敝所翕然风服,即他所同在长沙者,亦均佩之也(孟和即称道不置之一人)。以后弟在重庆时,曾有若干次托彼代理,其目的在渐渐养成一种空气,俾弟一旦离职,彼可继任耳。彼于代理殊不感兴趣,强焉亦可为之。自胃病后,不肯矣。弟此次返所,见其精力甚好,前计又跃于心中,今乃遭此波折,亦弟之大打击矣。
  彼如出事,实为敝所不可补救之损失,亦中国考古学界前途之最大打击也,故此时无论如何,须竭力设法,使其病势可以挽回。此当荷诸先生所赞许也。查敝所医务室现存之药,在两年中可以收入二万数千至三万数千元(如照市价卖去,当可得六七万,今只是用以治同人生病之收入,故少)。拟于此收入中规定数千元为思永买其需要之药之用(本所原备治T.B.之药甚少,所备皆疟、痢等〉。此事在报销上全无困难,盖是免费(即少此项收入),而非另支用经费也。此意昨经敝所所务会议讨论通过,敬乞赐以考虑,并规定一数目,其数亦不可太少,至为感荷!若虑他人援例,则情形如思永者亦少矣。以成绩论,尚有数人,然以其在万里迁徙中代弟职务论恐济之外无他人,故无创例之虑也。如何乞考虑赐复,至感!
  专此,敬颂
  日安!
  傅斯年谨颂
  四月二十九日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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