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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的幸福观

_5 鲍吾刚 韩雪临(德)
  这时,关于洞天世界的故事增多了,以至于在人们想像中,把地球也看成是多孔的海绵结构的物体。神秘的裂缝、门扉、井穴、通道于四面八方与彼岸世界相连。这些处于地表的东西不久就被其他远不为人知晓的地下世界所补充,它们真正代表了最为古老的、被人们充分描述为福地的天堂的对立物。不管怎样,天堂就位于地球内部,但人们的想像力对此是拒斥的,因为这个地方已被死亡所占据。
  尤其是当一个人死后必须被埋葬在地下时,人们就开始相信住在地下世界是极自然的事,不会引起什么惊奇,在很古的汉语典籍中早已记载了这一思想;至少和记载天堂里受人敬重的神化了的古人一样久远。更为复杂的观点是源于地下与地上两个世界的结合,根据这一观点,人在临死时被分成升灭的魂与入地的魄两个部分,这个观点在周代末年就得到发展了。古代表述地下世界的词汇是“黄泉”,这在前面提到的古代编年史《左传》中就已出现了。其语义已很清楚,即意味着在地下世界也有水流过。在更晚的汉朝时期,“九泉”这个词也出现了,显然它与据说构成世界的“九沙”相类似。起初这两个概念意义很宽泛,也几乎没有说到任何关于居住在地下世界的灵魂的命运的事。而更为古老的文学作品对这事也没有给出什么细节,当然这也是合乎逻辑的,因为只有精神因素升天,而不是物质因素入地,才被认为是仍然活着的。只有在佛教的影响下才引入了一个新的、明确的消极概念“地狱”,处在地下,是一个阴暗的末日审判之地。人们不久就看到了它的所有特性:一个官僚机构具有人们所熟识的现实世界的腐败与残忍。后来,佛教与道教倾注无尽的热情来描绘他们的地狱(这一活动在对人的教育上所具有的教学价值今天也被认可,甚至被儒家认可)。一个有很多层的可怕地狱就这样创造出来了。与之相比,许多天国与仙境,包括极为华美的佛国天堂,在各个方面都变得苍白了。人们常引用的中国尽人皆知的话是“天堂里没人居住”,然而在对地狱的每一种描述中都有大量罪人,他们首先得经过地狱判官审判,然后被凶恶的刽子手折磨,而他们遭受的病苦依罪行而定。一度在印行的通俗文学中,总是倾向于描述在地狱强行使用严厉的刑法来惩戒罪人,因而人们可以认为对罪人的惩罚用刑极其严厉而残酷。当天真的信徒看到这些恐怖的地狱景象时,这时他显然感到受到了直接的威胁,当然绝不是天堂景象所激发的快乐。
 
 
第五部分:现实的灰尘(1000—1800年)
 
 
 
第一节 忠诚和异端
 
  儒教的胜利和世界的收缩
  205此宗教时代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它的世界主义。虽然不能说是佛教创造了世界主义,但毫无疑问它对促进世界主义的发展作出了主要贡献。面向世界的这种开放态度让中国的想像力到达了如此高的程度,以至于这样一个观念产生了:世界的维度不仅仅是智力突破的结果,同时也是从二世纪就开始的一浪接一浪横扫中国北部大部分地区的长期军事侵略的结果。因此,在唐朝以前,佛教已经逐步发展起来,它在非汉族的征服者所统治的体系下产生,比如说在北魏时期(386—534年)的拓跋族那里,佛教雕刻艺术已经达到了顶峰。但是,即便是在唐朝,这样一个有理由被认为是中国人的朝代,非中国的因素还是非常明显。统治者李氏家族是突厥族后裔的一支,而且阿拉伯人的海运贸易也从南方港口给中国带入了很多外国人。在这些人之中,来自印度的佛教徒之数量并非微不足道,虽然更早些时,也有其他许多人也沿此路线入境,或横穿中亚从陆上移居入境。但是,因为在这个时期,军事享有很高的威望,所以随之而来的结果是,在军队指挥官中有着大量进入中国的外国人。因此,作为这种奇怪机制的结果,中国这段宗教感强烈的生活时期,同时也是军事活动著称的时期。正是在此点上,世界主义的危险最为明显,在七世纪前由外国人指挥的对外界的不断征服中,这种危险尤其显著。整个唐朝时期,在常常远在异域征战以期获得独立的将领之不断努力中,清楚显示了这些危险。755年,有古索格代亚纳人血统的军事指令官安禄山(693—757年)发动了叛变,揭示出这种困境所能达到的最大程度。当然,最后他战败了,虽然不是在唐朝的大量文明被毁灭之前。但是,在异族援军维吾尔人的帮助下,叛变者再次获得胜利。从此之后,维吾尔人不仅成为中国的一个重要政治成分,同时也有能力确保他们的宗教摩尼教享有特权并得到高度保护。
  此种状况渐渐地导致了这样一种思潮:轻易接受异族文化的影响关乎国家存亡,其中存在着真正的危险,它甚至比战术及武器上的优越性(特别是在骑兵战中)更具有威胁。以上这种思想毫不奇怪,真正让人惊讶的是,这种反应这么晚才变得如此强烈,佛教的引入和国家的瓦解之间的明显互动关系并没有马上被清楚地认识到。先秦以思想活跃为特色,而多元观念使公元2世纪到9世纪的思想之活跃性,达到了跟先秦相似甚至更高的程度。无疑,这一切部分是因为佛教引入而致。但是,恰是佛教给这个帝国带来了内在的不稳定性,削弱了它的核心。即便在唐朝统治的前150年,帝国保持着整一,并在军事扩张中远征西域,情况也是如此。中国的历史编撰是延续一致的,所以儒家觉得有责任保存一种源自历史的中国长期以来未曾断裂的民族自我认同感,即便如此,他们也花了很长时间认识到佛教的引入和儒家意识形态的瓦解两者之间的关联。自公元5世纪起,常常发生迫害佛教徒的事件,而且其迫害依据在早期阶段已包含了民族主义的因素,但是直到“古文运动”——名义上的是纯文化的团体,实际上是高度的政治组织——成功地对“汉民族”比“非汉族”优越这个问题进行理论阐述时,这些迫害行为才真正变成灭绝运动。而且,事实上,极端的政治组织成功地给了有关“汉民族”强于“非汉人”这个问题以理论的明确表述。在844—845年,发生了对佛教徒的毁灭性迫害,据说4万座庙宇和4600座僧院遭到废弃。但是,让佛教失去在思想上的领导地位的,不是像这么单一、可怕的一击,而是在此之后一直坚持反对仍不时出现的亲佛教徒情感①。
  中国人的幸福观所有这一切表明,在智识思潮中发生了影响深远的变化,它不仅仅是从佛教和道教思想转向儒教思想的单纯的重心转移。这背后真正隐藏的是在一切形式中普遍地抛却多元化。从9世纪开始,一种企获精神大一统的奇怪努力,渐渐地以从同一中心向外扩散的方式蔓延开来,而且以一种不曾有过的伟大张力,开始掌控扩展的文化圈和政治圈。起初,国家似乎没有受到它一点影响,因为是敌对力量之间的军事斗争,才使唐朝在它统治的后半段渐渐分裂。这使得唐朝不得不在统治的前半段时间内忍受战事的频繁,甚至因此培养着军事力量。同时,这个时期也是成功统治了帝国半个世纪(“五代”,907—960年)的权力系统发生急速变化的时期。但是,尽管有以上这些情况,以下这种信念——即一个大一统的思想观念必须贯彻到所有可能存在的社会阶层,而且,世界观的多样化不能与之并存——冲击了原有的深厚思想基础,并渐渐地、但不可抗拒地在所有地方获得了胜利。这种思想在所有时代中最具儒家特色的宋朝(960—1280年)第一次开花,并绽放出了最美丽的花朵。但是,当它在蒙古人占领之后反而更坚固地确立起来时,也就昭示出恰是儒教自身引来的毁灭命运。因为这是儒教的内在逻辑矛盾而致,这种内在矛盾一直是儒教的特征,尽管它也有着外在凝聚力。随僵化而来的是铁板一块,到19和20世纪,儒教遭到了整体性毁坏,以至于如今每一种想变通的尝试都必然不得不在毁灭中结束。
  我在这里粗略勾勒为时8个世纪之长的发展时期,“古文运动”构成了它的初级阶段,其领袖为韩愈(768—824年)②。他绝对不是一个泥古不化的知识分子。在其反对佛教的著名篇章中③,韩愈毫不犹豫地批判一个对宗教过度友好的皇帝,这种攻击让他几乎掉了脑袋;不过更为重要的是他一篇名为《原道》的文章④。在此,我们第一次发现这种观念不断地显露出来:只有一种教义,即儒教,包含了适于文明世界的内容(他自然认为汉文也是如此)。但是尽管儒家极力要保有自己的优越性,但道教受到佛教滋润后也毫不示弱。所以那时,儒教就以一种非常技巧性的战术策略,将道教和佛教一并公开抨击为是“颓废的”、“异族的”东西。这样,儒教直接受到的就是外来力量的攻击,而在此之前,这种外来攻击只不过是一种非直接的攻击,没什么可怕。我这里指的是民族主义的威胁。在某种程度上,通过在国家“秩序”中显示自身,儒教有足够能力来表明什么是真正的“中国”,这种从位于中心的“中原”到外部“蛮族”⑤的传播给它带来了快乐;而道教,它否认这种“秩序”有任何优点,所以总是处于被认为是“蛮族”的危险中,事实上“他们”的领域总是位于文明的边缘,那里正居住着没开化的野蛮人。但是,这种处境并没有变得真正窘迫,直到“蛮族”放弃了让他们显得是“未来汉人”、“未开化人的后代”之地位,而且通过佛教,显示出他们精神上的消极性来。如今,他们开始代表一种“反文化”,而不是单纯的未开化。在蛮族中,道家自然而然地呈现出一种更为可笑的面目(不管这种等同显得多不公平,都并非不恰当)。如果仅仅因为他们背离文明就可以指责他们的话,他们这种行为和受到谴责的背弃中国转向另一边,即转向非中国文化的行为,还是很不相同。
  当然,这一切只是和心理因素有关,而不是和事情的实质有关。从韩愈开始,所有不能被纳入儒教单一教义里的东西,儒教都否认它的存在,虽然儒教已比其原始教义更具包纳性,比如如今它就包含了本体论和宇宙进化论。与之不合的是迷信,儒教认为迷信不是一种天真的、尚未发展的信念,而是一种落后的东西。在儒教渐渐战胜道教和佛教的11世纪和12世纪,这种思潮愈发显著。在源于韩愈、于此时期内发展的所谓新儒学那里,与对世界的世俗解释兼容不悖的许多佛教因素被毫无困难地吸收了。但是,在此界、人世和社会再次重申自己重要性的时候,却出现了一个具有决定性的、非常有特点的思想修正。这种修正相当具有典型性,比方说,新儒学(邵雍,1011—1077年)也采用了佛教的世界周期(劫)概念,但是,宇宙的时间维度(1劫=432亿年)却被人世的维度所取代。此些维度不仅在短暂得多这个意义上是人世的——它为时12900年(仍然相当长),而且它们和人类生活的关系也发生了变化。这个数字的结果是这么得来的,它将“宇宙年”的“双倍小时”(12小时×360天=4320个小时)等同于30年,30年是一代人的时间跨度⑥。
  还可以举出许多类似的例子。它们都表明,自汉以降,在《易经》注释中频繁出现的佛教启示的影响,导致了世界图景纯粹从量而言地收缩到它在佛教里所拥有的小型尺寸。但是,随之而来的必然后果,是世界图景在质上的缩减。由于儒教更为坚持不懈地力图将自身阐释为通往真理的惟一中心之路,故导致其他所有思想与儒教相比,如果不能说是一无是处的话,也都黯然失色,最多是真理的不完全反映。有识之士的思想变得相当单维,令人不安。将这种严格单一的知识结构完美化的人是朱熹(1130—1200年)⑦,他无疑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学者之一,但同样也是最该为在历史进程中变得愈加明显的思想僵化而负责的人。在他之前,新儒学早已有了阻碍进步的力量,成功地抵制了诸如王安石(1021—1086年)⑧之流在改革中的大胆尝试,而那些改革也许会将中国历史引入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朱熹的言行严重地局限了在所有重要领域内思想形式的替代之可能性。这种倾向可以从他创始的多种革新上总结得出。他对历史的编纂就提供了这样一个例子。在对另一著名新儒学司马光(1019—1086年)的著作(《资治通鉴》)的初步研究之上,朱熹编订了一本以历史的纯编年表述为纲的作品《通鉴纲目》⑨。当然,将每个朝代都视为自足的、一代一代独立完整的所谓“官方”历史编纂也在被继续书写,但它的地位被安置到了第二位,这绝非偶然。从朱熹的作品、特别是他和哲学家陈亮(1143—1194年)⑩相回应的辩论文章中,我们可以看出,他相信他能在历史前进的方向中找到意义,找到一个永恒不变的世界道德原则(他称之为“道”)的总体实现。在此前提条件下,不会产生历史进步的观念,更不用说彼此争斗的政治系统之间的辩证关系了。在这方面,朱熹非常较真,他将一个明确观点(也就是说儒家观点)没有打动政府的历史时期看做是反道而行的时代,是某种迷失的时代。陈亮企图保留中国历史上的这些时期——几乎是整个有历史记载的过去——的价值,而朱熹在给陈亮的一封信中,这么写道:
  老兄视汉高帝、唐太宗之所为,而察其心果出于义耶?出于利耶?出于邪耶?正耶?若高帝,则私意分数犹未甚炽,然已不可谓之无。太宗之心,则吾恐其无一念之不出于人欲也。……若以其能建立国家、传世久远,便谓其得天理之正,此正是以成败论是非,但取其获禽之多而不羞其诡遇之不出于正也。千五百年之间,正坐如此,所以只是架漏牵补,过了时日。其间虽或不无小康,而尧、舜、三王、周公、孔子所传之道,未尝一日得行于天地之间也。
  若论道之常存,却又初非人所能预。只是此个自是亘古亘今常在不灭之物,虽千五百年被人作坏,终殄灭他不得耳。汉、唐所谓贤君,何尝有一分气力扶补得他耶?
  朱熹认为“道”在历史中失落了,而此时“千五百年”这个惹人注意的数字让人马上联想到一个“每五百年世界就会经由救赎者再生”的古老传说,孟子早已暗示过这一点。朱熹将自己看成是这么一个救世主并没有什么不合适。在任何情形下,惟一能肯定的是朱熹和孟子之间精神上的心心相印,虽然那位好战的儒家孟子比朱熹要早诞生一千五百年。朱熹将记载了孔子言语的《论语》和另外两部更短小的作品《大学》、《中庸》集合在一起,同样也使《孟子》成为了一个新的官方认可的儒家经典。自宋以后,《四书》广泛普及,比“五经”的影响还要大,而“五经”(虽然年代久远)没有提到过儒教,它们的神圣地位不过是因为据说它们是通过孔子本人之手流传下来这个事实而已。虽然新儒家具有整体性,但随着时间流逝还是分裂成不同的学派。《四书》最能体现新儒家的关注重心。特别是其中社会理想模式的概念。这些概念与本体论和宇宙论的学说不同,就其潜在的理论基础、而非内容而言,它们可能受到佛教的影响。
  《四书》里两篇短小一点的文章《大学》和《中庸》最值得关注,因为和《论语》、《孟子》不同,它们才真的一直属于经典。实际上,它们是《礼记》一书的其中两章,而《礼记》一直属于“五经”之一。当这两篇从《礼记》中分离出来,被当作是单独的篇章时,它们获得了孔子所编纂的其他任何先秦典籍所没有的特殊分量。在《大学》里,追求大一统的倾向——这在新儒家思想里非常普遍——显露出一种重要的变化。这篇文章试图暗示出个人、社会和作为整体的世界三个领域之间的关联,从而使任何一个领域的隔绝都不可能。其中一些至关重要的章节,以一种严密而不容辩驳的有效阐述形式为特色,句子之间像一条链子般承转起合,背叛了它们在三世纪的原初面貌。在短时期内,即使是受教育最少的中国人也变得非常熟悉这篇文章,许多人将其中的观念当作指导自己所有思想的座右铭: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每一个人因此对“平”都负有个体责任,随之自然也就对世界幸福抱有责任。紧接着这段篇章之后的文字再次确切无误地指明了这一点:“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但是,在国家和个人之间起到联结作用的家庭,同样极其重要。因为从这方面来说,没有家庭的联结,每一个个人依靠个体的力量直接有助于世界的幸福是一件无望的事。恰恰是由于处于中介地位,“家庭”本身代表了宇宙的一幅图景。当然,这种观念最晚到周朝已得到了充分发展。但新儒家给予家庭更深的含义,将它形容成是不仅是统治阶层、也是每个个体的约束。道教哲学最初致力于将“小我”扩展成为“大我”,然而它基本上关心的还是个体的幸福。在这个方面,它和佛教没有什么不同,尽管两者都自然而然地声称将人类当作一个整体来拯救。但是人类是由每个个体组成。道教和佛教从来没有真正地关心过家庭的功能。但是,在新儒家那里,他们在古代典籍中寻找到新的活力,声称幸福存在于共同体之内。这种说法可以用两种方式得到解释:家庭这种努力也许是直接指向完善社会,事实上也就是完善世界,但没有个体完善是无法实现的。但是它同样也可以指向是个人的完善,并且在其对完善社会和作为整体的世界而作的贡献中拥有了全部意义。这样,在家庭这个小范围内完成的事情,体现在了一个更广大范围的国家层面上。
  这种完全着眼于社会的幸福观,不允许个人有自己的生活,也不承认宇宙自有其命运(后者事实上更为重要),它并不是一个新观念。也许,在《大学》里只能模糊找到它的影子。但严格地说,它是汉朝所有天人合一的宇宙观及因自身存在而反映历史事件的“谶纬”学说的牢固基础。不过,新儒家和它有两方面不同:因为和佛教思想的碰撞,宇宙这个概念变得更为复杂。在一个比以往更深的程度上,人和宇宙被理解成真正的、而不仅仅是辩证的整体。但非常明显,新儒家强调的是人,而在汉代,真正强调的是天。认识个体,不仅认识个体和社会之间的关系,也认识它与整个宇宙之间的关系(在一个毫无疑问的道家意义上),从一个新儒家张载(1021—1077年)的一段文字中,也许可以推断出这种认识程度之深。他将这段文字贴在书房的西墙上以时时鞭策自己。不久,这篇《西铭》广为人知,成了最著名的儒家文章之一。八百年来,它一直是新儒家信念的自白。它有种奇怪的类似于祈祷的特点,让人几乎联想起圣经的主祷文:
  干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凡天下疲癃、残疾、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富贵福泽,将厚吾之生也;贫贱忧戚,庸玉女于成也。存,吾顺事;没,吾宁也。
  忠诚的快乐
  当有人回想起,中国大部分受教育阶层在熟悉了佛教以后,是如何热情地欢迎世界的时空扩展时,以上这种简单的、易于理解的,但也许是过度庄严的表白,显得像是在个人体验的有限狭窄区域前,精神在寻求宁栖之地。但是可能更为公平的是,将这种发展视作是将精神聚拢集中在一个永恒的中心——对“中原”来说,这非常恰当。《礼记》里那两篇较为短小的文章的后一篇《中庸》里,暗示出这种观念。朱熹将《中庸》提升到独立经典的地位,其中大力褒扬的“中庸”学说,融合了新儒家认为的、在人类王国中至为基本的所有特质:和所有可能世界的统一,所有对抗力量的和谐平衡,但同时有着各个不同“层次”和差异的存在。这些特质并不意味着妥协,“中”不是自己渐渐建立起来的,中国人并不认为它是相反力量之间互为作用的结果,而恰恰相反:它是个中心,它之所以成为中心,是因为它从不动摇,因为它体现了所有可想像的对立力量之不变的衡量手段。这样,导致一种巨大的严格性开始统治整个道德和社会领域。同样也可以看到某种枯燥干巴在到处标榜自身。虽然《中庸》不是由新儒家创作,但是他们选择它进行阐发,早已为此种倾向提供了一个极好的例子: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
  根据“君子而时中”这些字句,可辨识出何为儒家的理想人物,这些句子可以非常容易地解释成:君子永远追求他自身和天赋的实现形式之间的和谐一致,他在每一个行为中都公正评判自己真正的自我,永远在自身中发现自我。从这个概念上来说,《中庸》用了一个词“诚”。我们很熟悉这个词,因为在《大学》里,它是指通往世界和平之路的其中一步。但是令人惊讶的是,这些语句甚至显示出某些道家的特点:
  子曰:“……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此“诚”既构成了君子的本质,也是人性之原,它是“道”的内在原则,几乎以一种神秘的方式将所有事物联结起来。如果没有“诚”,就让它们沉入自我否认的冰冷之夜。在许多新儒家作品中都可以看到这类描述。对他们来说,恶是“无诚”,一旦如此,同时即是毁灭。所以,在此“诚”的概念下,就有可能将《大学》、《中庸》与《孟子》一书联系起来,朱熹便这么做了,他使它们之间有了非常密切的关系。事实上,《孟子》也是文学作品中第一次有“诚”这个意思的例子。孟子在以下一段里这么写道:“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它似乎与“浩然之气”相同。虽然孟子对什么是浩然之气含糊其辞,但他认为善养浩然之气是非常重要的。当弟子问他什么是浩然之气时,他这么说:“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矣。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
  “诚”的又一个意思是“对自己真实”,由此,我们可以发现对新儒家来说更为重要的另一概念——也就是说“信”或“忠”——之来龙去脉。这概念也可以追溯到“中庸”、“中和”、“同一”那些基本概念。非常有趣的是,在中国的语词中,“忠”和“中”(中间)、“中”(击中)的读音很相像,它们的字形也大致相同。在“忠”这个字中,中这个部分(古老的字形描绘的是击中靶子,由小旗子标出)下面加上了心字底。忠可解释成“对他人忠诚”,其重要性渐渐超过了“诚”。这中间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忠”在社会政治系统中起着决定作用,也因为在有关社会政治的思想中,“忠”起着完全主导支配的作用。从另一方面来说,“诚”的体验是件更为个人的事,与佛教的“悟”形成相当引人注目的对比。无论如何,随着新儒家在十世纪的胜利,“忠”变成了儒家的基本品德,甚至几乎比“仁”还重要,而“仁”曾是以前儒家最中心的概念。只有在偶尔的情形下,“忠”的地位才不及“孝”,不过跟早期年代相反,这种“孝”不过是“忠”的一种特殊情况罢了。由此,一个最初是稳定的、渐次变得瘫痪无力的法则凌驾于所有层面之上:在家庭内,常常由“贞妇”体现出“忠”之荒诞夸张的一面,更普遍的表现是,这个法则在女人身上体现家庭的控制(在唐朝,女性曾令人惊讶地可以四处活动,事实上还有些好战),在那时极为时髦的缠足行为中,可以找到有力的证明。在官吏的从政中,“忠”让他们严格地只对一个朝代、甚至一个皇上效忠,如果改朝换代,那么最好退官罢隐。对外政策也受到“忠”的影响,严禁听命于非汉人的国家领袖。事实上,严格说来,我所提到的最后一点并没有真正做到,因为异族朝代统治了好几个世纪。他们得到了普遍的认可。因此,在异族统治下效忠于一个没落的本土皇朝,被一再认为具有突出的政治重要性。在19世纪和20世纪初的汉人起义中,这种情况最后一次发生,导致了满族统治被推翻。
  在由儒家创造的新气象中,中国唯心主义的所有概念也迅速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形式。“中间之争”(conquest of the middle),完成了一种知识气氛的创造,而这种气氛对唯心主义概念的发展是相当不利的。就像在世界上其他地方一样,在中国,乌托邦并不存在于“中”,而是于空间和时间上都存在于此时此地的最边缘处。就像我们看到的,乌托邦之地总包含着运动、旅程和变化的内涵,而不是指处于中心的单极。对理想状况的认识也总是包含着“至高和平”以这种或那种形式实现,那是另一回事。因为所有的运动都不仅仅想在彼界找到它的这种和平,还要将之带入此世,但他们意识到以下事实:如果不经历对世界的痛苦改变,就不能达到目标,这种改变是一段永不安宁的、充满纷争和毁灭的时期。但可以说,新儒家粉碎了所有这些对来自外部的拯救的期望。前面引到的孟子的那句话“万物皆备于我”,和“新”这个概念并不相容。人既是一个个体,也是社会的成员(所有社会都是如此),他只能从世界的所有现实层面上来认识世界,并将它的命运看成是完全社会性的。古代圣王发现的“道”,才是通往个体和社会之完美幸福的惟一“真正”之道。无可否认,关于什么是找到此“道”的最佳方法——是“格物致知”还是“我心即佛”,新儒家的看法大不相同。早在宋朝时期,就形成了理学和心学两大学派,而据说是在后者中产生了佛教禅宗。但这两大学派对以下事实几乎没有任何异议:此“道”没有任何他世的意义,无论是在时间上还是在空间上,道总是此时此地之道。
  这样一个完全着眼于此世的概念,发出了一个涵盖一切的宣言,声称所有的存在都有一个完全具体的个性,这正和佛教的看法相反,佛教认为所有一切都是非现实的。此思想的必然结果是,有关天堂的观念都难以存留下来。早在很久以前,对仙境的描写就开始令人可疑地具体化,最终让它们不值得信仰。在儒家那里,这些乌托邦仙境又被去除了所有仍然还残留的超自然特点,包括从各种养生手段到大量神话中的珍兽。由此它们最终融入了人类世界,和中国周边最蛮荒之地没有什么不同。由此,这些乌托邦幻想也不再像过去那样构成对现实世界的挑战,而以前,它们确是如此。那时,它们梦想存在着这样的国土,人们生活在一个共同体之内,独立自足,不必依靠他人;隐居的自由和由充足大自然的慷慨所创造的安全感结合在一起,而渐渐的,这些梦想被对运行自如的儒家体制的描绘所取代。自宋开始,在张邦基(12世纪)所著《墨庄漫录》的一个故事中,这种态度中的渐变最为显著。它描绘了一次驶向中国东海岸神仙岛屿的航行,秦始皇曾在那些岛屿上倾注了自己的所有希望:
  明州士人陈生,失其名,不知何年间赴举京师。家贫,治行后,时乃于定海求附大贾之舟。欲航海至通州而西焉。时同行十余舟,一日,正在大洋,互遇暴风巨浪如山,舟失措。俄视前后舟覆溺相继也。独相寄之舟人力健捷,张蓬随风而去,欲葬鱼腹者屡矣。凡东行数日,风方止,恍然迷津,不知涯,盖非常日所经行也。俄闻钟声,春容指顾之际,见山川甚迩,乃急趋焉。果得浦溆,遂维近。陈生惊悸稍定,乃登,前有径路,因跬步而前,左右皆佳木苍蔚,珍禽鸣弄。行十里许,见一精舍,金碧明焕,榜曰:“天宫之院”。遂瞻礼而入。长廊悠闲,寂无喧哗。堂上一老人,据床而坐,庞眉鹤发,神观清矍,方若讲说。环侍左右皆白袍乌巾,约三百余人。见客皆惊,问其行止。告以飘风之事,恻然悯之,授馆于一室,悬锦帐,乃馔客焉。217
  器皿皆金玉,食饮精洁,蔬茹皆药苗,极甘美,而不识名。老人自言我辈皆中原人,自唐末巢寇之乱避地至此,不知今几甲子也。中原天子今谁氏,尚都长安否。陈生为言自李唐之后更五代,凡五十余年,天下泰定。今皇帝赵氏,国号宋,都于汴。海内承平,兵革不用,如唐虞之世也。老人首肯,叹嗟之。又命二弟子相与游处,因问二人此何所也,老人为谁。曰:我辈号处士,非神仙,皆人也。老人唐丞相裴休也,弟子凡三等,每等二百人,皆授学于先生者。复引登山观览,崎岖而上至于峻极,有一亭,榜曰“笑秦”。意以秦始皇遣徐福求三山神药为可笑也。二人遥指一峰,突兀干霄,峰顶积雪皓白,曰:此蓬莱岛也。山脚有蛟龙蟠绕,故异物畏之,莫可犯干也。陈生留彼久之。一日西望,浩然有归思,口未言也。老人者微笑曰:“尔乃怀家耶?尔以夙契得践此地,岂易得也?而乃俗缘未尽,此别无复再来矣。然尔既得至此,吾当助尔舟楫一至蓬莱,登览胜境而后去。”遂使具舟,倏已至山下。时夜已暝晓,见日轮晃曜,傍山而出。波声先腾沸,汹涌澎湃声若雷霆。赤光勃郁,洞贯太虚。顷之天明。见重楼复阁,飞云外,迨非人力之所为。但不见有人居之,唯瑞雾葱茏而已。同来处士云:“近世常有人迹至此,群仙厌之,故超然远引鸿蒙之外矣。唯吕洞宾一岁两来,卧听松风耳。”乃复至老人所,陈生求归甚力。老人曰:“当送尔归。”山中生人甚,陈生欲请数本。老人曰:“此物为鬼神所护惜,持归经涉海洋,恐贻祸也。山中良金美玉皆至宝也,任尔取之。”老人再三数告,皆修心养性为善远恶之事。仍云世人慎勿卧而语,言为害甚大。又云楞严经乃诸佛心地之本,当循习之。陈生再拜而辞。复令人导之,登一舟,转之久,已至明州海次矣。时元佑间也。比至里门,则妻子已死矣。皇皇无所之,方悔其归。复欲求往,不可得也。遂为人言之,后病而狂,未几而死。惜哉!予在四明,见郡人有能言此事者,又闻舒信道常记之甚详,求其本不获,乃以所闻书之。
  张邦基讲的这个故事,用惊奇的清晰笔触,反映出通过儒家胜利而导致的世界转变。这个故事虽然在内容上充满了奇思幻想,但却是一个严肃的学者以完全语言学意义上的精确特色给讲述出来。不但是其简单的神话故事主题,而且这些主题的象征意义,都采用了比复杂的哲学著作远为简洁的语言。福岛曾毋庸质疑是道家追仙求道的避身之地,现在却开始变成了儒家实践其生活方式的地方。它的统治者是宰相裴休,在唐朝他因建立了基于儒家道德原则的公正政权而闻名。他和他的三百弟子——这和孔子弟子三千之传统正相吻合——声称自己是“处士”,换句话说,即他们保留了业已不存的唐风。儒家隐士并没有背离社会或永远抛弃之,他们仅仅是暂时地背弃腐败堕落的当世,或可将这些隐士比为陷入消极状态的哀悼者,这种消极状态是礼仪所规定的亲人死后那段时期内的状态。当然,这种观点古已有之,可以追溯到周朝末期。但只有在宋朝,它和“忠”的概念结合在一起,才变得非常突出,以至于不仅遮蔽了道家和佛家的隐士理想,还通过将之吸收为己用,而改变了这些思想。
  张邦基故事里所象征的征服道家“福岛”和历史事件有奇异的相似之处,在陈生的故事被记载下来以后很久,这些历史事件反复出现。更进一步说,在宋朝以前,岛和四周的“海洋”、“水”,曾是纯粹的道家所言的生命形式的本质,因此——如果只是存在于他们的思想内的话——也是道家起义失败后的避身之地,但所有这些概念好像一夜之间变成了儒家信徒的理想。当蒙古人在1297年全面占领中国时,宋朝最后一个皇帝、大臣和手下自投东海而死。明朝灭亡之际(1368—1644年),在驱除鞑虏之前,这样的历史以另种形式再次发生。众多反抗满族入侵的明朝遗民中,郑成功(国姓爷)(1642—1644年)坚持的时间最为长久。台湾这片土地一直由当地土著占有(1624年以后,又被荷兰商人占领),郑成功收复了台湾以后,建立起忠于明朝的政权,此政权一直延续到1681年,那时郑成功已去世19年。在这段时间内,其他反抗行动也希望达到同样目的,但不甚成功,他们的基地在东南海岸一些小岛屿上,这些地方被认为曾经就是蓬莱仙岛所在地。我们也许不用提1949年,当共产党在中原取得胜利后,台湾再次扮演了儒家信徒的避身所这个角色。
  宗教理想的压制
  道家的“纯粹的”、“洁净的”自然世界之领土,变成了儒家的“纯粹的”、“洁净的”具有合法秩序的地方,与此同时,这些受保护的退隐之地有某些重要特点也发生了另一个变化。因为它们曾被称作是道家的受保护领地,那么在其中寻找历史人物是没有用的,就像先前提到过的那样。但张邦基提到了裴休,打破了这个规则。因此这种和终有一死的普通世界的相关联,建立、也引入了等待的主题,由此将具有历史意识的儒家隐士从无关时间的道家退隐中区分出来。儒家自产生以后就非常熟悉“等待”。他们追随先王之“道”,虽然逃离中原却没有须臾离开过“道”,不管“道”在隐居之地是否不再清晰可辨,他们仍是一以贯之,因此创造出一种历史真空,至少朱熹的观点是如此。但他们又总是被说服,认为这样的情形不会永远持续下去,他们随后总是要回到中心再次承当统治的重任。那些在这样一个假定的历史真空或历史中断中执行统治的人,肯定经历过对那种可能性的期待。
  张邦基的叙述还可以清楚地说明,为何自宋以后,儒家仍然愿意以一种胜利者的宽宏大量勉强承认道家和佛家。道家早就倾向于纯粹的宇宙主义,而儒家与此领域的关系可以从上述故事里所描绘的日出体验中得出。神仙自身是“不可见的”。虽然它们的存在并没有被彻底否认,但也没有言之凿凿。只有扬州八怪里最广为人知的吕洞宾有着清楚可知的人形,那只是因为他偶尔拜访了儒家的神岛,“卧听松风”,因此论证了对儒家的令人感动的忠贞。从儒家角度来看,如果任何地方都可以象征仙道的话,那么恰是那些松树象征了不朽。它们果实的坚硬,枝叶颜色的一致、不变,都暗示出一种相等不变的特性。随时而变这个主题就正是以不变应万变。信徒的天堂是如此现世、如此历史性,因此难以允许有时间上的断裂。甚至佛教也不得不最终向儒家低头,承认它的说法具有优势。裴休将《椤严经》赞为是佛教教义的精华(在任何流传下来的文本中已看不到这段文字),此经是佛教禅宗的著名经典。它本身最易于和新儒家的观点调和,因为它并不代表向儒家的真正挑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宋朝以后渐渐变成是现实状况的事情,早已在张邦基的故事中给勾勒出来了。那是某种儒、释、道三教合一的世界观。但是其中各家的世界观成分并不在同一个等级上,儒家毫无疑问占有主导地位,虽然它愿意和它利益领域之外的某些部分达成妥协。
  儒家之所以采取这种小心谨慎的、最终是相当聪明的手段,是因为它非常清醒地意识到,如果太直白地拒斥所有超自然的东西,可能有引发人民不再赞同它的潜在危险。这种修正不仅可以从诸如我们刚讨论过的文本的比喻中推断出来——那个故事是在新儒家昌盛的时期写出来的;在后期的哲学作品中,也可以找到证据。在明朝最重要的新儒家王守仁(他的另一名字王阳明更为人熟知)(1472—1529年)与人的通信中——他的地位可以与朱熹相比,虽然他是个唯心主义者,而不是理学后翼——其中有一封信相当有趣,王在其中探讨了神仙问题。就像儒家自孔子以来所做的那样,他坚定地避开了死亡问题(也因此避开了超自然的问题)。以下就是他对一个无名朋友的回答,写于1508年:
  询及神仙有无,兼请其事,三至而不答,非不欲答也,无可答耳。昨令弟来,必欲得之。仆诚生八岁而即好其说,今已余三十年矣,齿渐摇动,发已有一二茎变化成白,目光仅盈尺,声闻函丈之外,又常经月卧病不出,药量骤进,此殆其效也。而相知者犹妄谓之能得其道,足下又妄听之而以见询。不得已,姑为足下妄言之。
  古有至人,淳德凝道,和于阴阳,调于四时,去世离俗,积精全神;游行天地之间,视听八远之外,若广成子之千五百岁而不衰,李伯阳历商、周之代,西度函谷,亦尝有之。若是而谓之曰无,疑于欺子矣。然则呼吸动静,与道为体,精骨完久,禀于受气之始,此殆天之所成,非人力可强也。若后世拔宅飞升,点化投夺之类,谲怪奇骇,是乃秘术曲技,尹文子所谓“幻”,释氏谓之“外道”者也。若是谓之曰有,亦疑于欺子矣,夫有无之间,非言语可况。存久而明,养深而自得之;未至而强喻,信亦未必能及也。盖吾儒亦自有神仙之道,颜子三十二而卒,至今未亡也。足下能信之乎?后世上阳子之流,盖方外技术之士,未可以为道。若达磨、慧能之徒,则庶几近之矣,然而未易言也。足下欲闻其说,须退处山林三十年,全耳目,一心志,胸中洒洒不挂一尘,而后可以言此;今去仙道尚远也。妄言不罪。
  在王守仁之言的背后,可以辨识出中国知识分子的巨大需求:仙道的确不可知,但又希望能通过善行之誉获得仙道。不过,即便是在士大夫中,常常也只有他们理性的自我可以接受这样的挑战。对普通的民众来说,就不是如此,他们在任何情况下都被排除在有着许多名号的神仙之外。从这一点来看,中国世界观的严格体系化也有着自身的缺点。因为,着眼于此世的观念只是中国世界观构成元素的一个部分,但在理想世界概念的创造中,它也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它导致的是对所有“异教”的压制,也就是说,对在社会和宗教领域中具有特别宗教感和他世观的教义、以及一切非儒家的观念和信仰的压制。由之带来的结果是,那些“异教”的可见表现形式,比如说公共祭仪,大多失去了威望,而且它们确实也退化到了某种程度。进而,它们中的部分开始频繁转入地下,引导一种危险的地下生活。在宋朝,科举考试最后变成是为官从政的必要条件,落榜的人数急剧增加;除此之外,不同种类的宗教领袖(并被誉为治病神医的情况并不罕见),试图表达出底层民众的痛苦。这两个因素结合在一起,常常导致一种具有高度爆炸性的“混合物”的产生,能将这个国家引入灾难的边缘。儒家统治者非常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希望通过严密监视宗教组织和永久禁止“迷信”习俗来对付这种情况。这种传统以一种高度细微修正过的形式,延绵至今。但当权者永远也不能完全压制这些暗流。政治主张的多元主义,是种汪洋奔放的想像力,不能接受“此世为所有可能世界中最好的一个”这个观点,更重要的是,它希望能有什么超越儒家观点的、仅仅是不同的、可以辨别的东西,在时空中永恒,找到从不曾有过的新的多种实现之可能等等。在西方人看来,中国人总是存在着内在分裂、心口不一的这一面,宋代产生的大部分情形恰是其反映。整个唐朝,文明是一幅色彩浓烈又饱含差别的图画,儒家意欲统一的体系,却将之变成有知识的儒家和流行的“迷信”所构成的只有黑白两种色彩的木版画。当然,只有从儒家的角度和那些其观点是由儒家思想塑造出来的欧洲人的角度来看,这种分裂才是有效的。而任何不带偏见的观察者如果更深入地考察,这幅图景的两个方面再次融化到无尽的细微差别中。
  从公元2世纪开始,由民众信仰、色彩多色的“迷信”所代表的“黑暗”一面,就让中国当政者感到不安和焦虑;除了一直到宋朝,宗教思想在两大政营里都占据着主要地位,但从那以后,宗教思想只限于民间,他们是“迷信”的受害者。就“世界阶段”而言,和佛教一起进入中国的那种思想形式,通过制造灾难来宣称自己是种革命,真正让政府感到棘手,特别是因为此种信仰也受摩尼教支持,虽然它和摩尼教的形式完全不同(也就是说,它是作为“黑暗的胜利”、“抗争在黑暗和光明之中”、和“光明的胜利”这些阶段的替代者)。有关“未来佛”弥勒佛的教义同样也是危险的,因为他的出现许诺了还有一个新的世界。早在公元515年,一个叛僧法庆就宣称“一个新佛出现了,所有旧的邪魔都要被消灭”。他甚至让弟子放火烧了佛教寺庙和佛经,因为它们已经不适合新的时代了,一年后,另一个起义组织推出了一个“新佛”,那是一个九岁大的小男孩,他们带着他四处传教。此后的几个世纪里,这类事情不断发生,比如说在613年间的宋子贤起义和他的对手沙门向海明领导的起义;8世纪前50年的王会苦(音,Wang Hui-ku)起义;及最后1047年的王则叛动。从一开始,反抗运动所采取的组织形式就是宗教兄弟会(教会)。在西方,它们以“秘密社团”而闻名,虽然任何方面的实际情况都不像“秘密”这个词,而且这些教会都采用了非常具有想像力的名称,但是,在此将它们翻译解释成“秘密社团”是非常贴切的。因为虽然这些宗教社团起初并不将自己看作是“秘密”,但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只得秘密行事。这些社团之间尽管有千差万别,但他们的理想都是期望现实瞬间而逝, 这样便对当时政权构成挑战,以至于因此受到禁止和迫害。
  在中国历史长河中,无数的秘密社团出现了,又消失了。很长一段时期,它们像巨网一般遍布整个国家,就攫取权力而言,时常对当时的政权构成某种阴影。我们只需分别提及围绕弥勒佛和阿弥陀佛(净土)而建的两大组织。前者(随后称之为弥勒教会)在公元6世纪初创建,后者则在公元后12世纪初建立,称为白莲教会。从15世纪开始,追随着朝拜阿弥陀佛的潮流,“弥勒教会”渐渐地被白莲教秘密会吸收。白莲教是宋朝许多起义背后的支持力量,甚至包括很久以后的“义和团”起义,这是中国社会不为人知一面,在欧洲却变得最广为人知。白莲教这种秘密组织虽然屡遭禁止,也常常分裂衰落,但它却在几个世纪内一直努力保存自身。它的力量似乎来自于信仰的增生、融合之多样性,这给了它具有保护作用的隐姓埋名的手段和不受限制的再次创建的能力,因为不得不怀疑,为何在几个世纪内,总是同一种信仰的信徒集合在“白莲”之名下。然而,最后看上去永存不朽的却是“白莲”这个名称本身,虽然它仅仅是呼唤着实现另一个更好的、而且最初是他世的世界之可能性。保证了这种内聚力的并不是有关那种理想的模糊概念,而是它们基于道教的某种仪式形式。自省、房中术、食素、熏香都是其例。所有这些实践都以直接指向无意识来表现自己。
  然而,自宋以后,这些秘密团体也宣扬那些原本相当正统、但后来却和被“统一”这个概念搞得神魂颠倒的新儒家纲要不再一致的儒家教义。在新环境下,这些儒家思想经历了一种神秘化过程,有时甚至是粗俗化了,但其肇端却清晰可见。其中最重要的是在秘密社团里被讨论的一批预言性作品,比如说《推背图》,据说此书可以推溯到公元7世纪。题名中“图”这个词暗示着要接续汉代谶纬书籍的传统(汉疏),那早在公元460年后就被废除了。这些新的谶纬作品马上引致同样的命运是很自然的,因为在其中有着和《易经》理论结合在一起的、有关一定统治时期(代)会被轮回替代的汉代概念,以及将世界周期看成是连贯整体的西方学说。这些预言作品的形式让我们回想起我们的贞卜作品。它们经常包含着诗篇韵文(总是随着一个版本到下一个版本发生变化),也常常配有图画,比如就像《推背图》那样。有些甚至附有评论注释,试图要确定诗篇中描绘的事件哪些已然发生,哪些尚未发生。这提示了重要的信息,因为他们将现时和紧接而来的未来正确地联系起来,当然未来是他们更为关心的所在。新儒家相信一个单一的、不变的原则(理)掌握着人类的所有历史(在这方面,他们和汉儒不同),所以,历史是以个别的、繁荣或衰退的阶段在进行这种观念必然要受到怀疑,特别是当有人想到那种谶纬作品是要取代以往的历史编纂时。以往的历史编纂是记录那在连续不断的朝代里不断演进的历史的。因此,它必须将诸如《推背图》这样的书看成非常之危险,因为其作品结构是一系列连续的图画,每个画面都代表了个别的、可以被替代的历史阶段。更有甚者,这些个别的历史阶段都步向一个“大结局”,虽然此终局不甚明了,不知是指一个新循环的开始呢,还是指一个会变成一个法官坐在那里审判整个历史过往的真正的“新开始”。似乎《推背图》的注释者,甚至可能是作者本人都倾向于后一个观点,因为在第一幅图中——这在所有版本中都一样——画的是日、月,这和附加的文字一起大都被解释成是世界的创始。没有任何一种单一解释试图通释所有的图画的文字(通常有60幅)以及它们和历史事件的关联。“大结局”总是存在于未来。另之,非常值得注意的是,在它们对最后一幅图的再绘中,不同的版本都相当不同。
  虽然这些秘密团体总是遭到禁止,但他们散布的预言性著作却对民众产生了持续的影响。在1945—1949年间,共产党军队和蒋介石领导下的国民党正在打仗的时候,这种情况也再次变得非常明显。《推背图》中有一幅图,画的是水中间有一块长满青草的石头。这被解释成它代表了“人民的”的起义浪潮围绕着蒋介石(蒋这个姓有个草字头)。将预言性著作当作政治目标的直接宣传支持,使作品变得像打油诗,那是自汉以来所有革命运动都偏爱的手段。对“预兆”的处理受到了非常巨大的关注,特别是在公元前的最后两个世纪。在汉代,卜筮和谶纬著作是儒家反对法家倾向的统治者的武器,后来却倒过来变成了秘密社团反对儒家的武器,因为儒家早已和当权者沆瀣一气。在宋朝早期,这种发展趋势已经露出苗头,显示出在世纪变迁中儒家已在多大程度上偏向“右翼”。但是我们还要更进一步。即便是“君权神授”导致朝代更替这个观念——它无疑是儒家的口号,虽然不是他们发明的,但肯定是他们致力鼓吹的——也渐渐地、越来越多地为秘密团体所用,因为新儒家对朝代变化这个观念感到极不适意。从宋朝以后,这样的朝代更替再也没有发生,除了要么被异族征服,要么反过来又颠覆异族统治。这意味着“君权神授”变得无关紧要(在被异族征服的情形中)或者它不需要被讨论(当异族统治被推翻的时候)。但本土皇朝宁愿求助于“蛮族”,也不肯承认“君权神授”的失败。
  秘密团体和他们的社会政治诉求
  秘密团体领导的起义借用了从前的儒家因素,这个事实显示出,企图拥有权力的那些力量将自身看作是潜在的统治组织,而且并没有仅仅把一个他世秩序作为自己的目标。至少,不同起义的首领显得能熟练利用民众的真正宗教信仰。这似乎显示出他们寻求的改变世界的替代方案常常不是要在彼界实现,而是对当世国家和社会进行重新建构。大部分起义教派常拥有占主导地位的军事力量,其结构之特色就体现出这一点。它们的领袖所拥有的名号也是如此。比如说,“上天大将军”就代表了宗教和军事思维的有趣混合体。又比如说,道家组织形式的复苏——它最初是在佛教渗透进来之前的两三个世纪中、在“黄巾教”和“五斗米道”中创建——也指出了同一个趋势。但就像我们前面提到过的打坐一样,我们在此遇到的不是道教组织的原初形式,而是受外国宗教影响后的有非常典型的修正组织形式。不幸的是,对此民众起义的所有记录几乎都经过了儒家历史学家之手。由此,我们对这些不同运动背后的意识形态的印象是不准确的,甚至常常是被扭曲的。但我们至少可以对它们的产生有一个粗略的概念。因为,即使一方面考虑到儒家带有偏见,另一方面又是起义者受教育不多,常常公开直言反知识分子的偏见,不愿过度细致地描写他们的纲要,以下情况仍是事实:记录中有些用词揭示了它们从属的传统。“黄巾教”和“五斗米道”精神的继承人创立了“事魔食菜”教,在这方面就相当典型。它被儒家学者庄季裕(13世纪)记载下来:
  事魔食菜,法禁甚严。……闻其法断荤酒,不事神佛祖先。……死则裸葬……小人无识,不知绝酒肉、燕祭、厚葬,自能积财也。又始投其党,有甚贫者,众率财以助,积微以至于小康矣。凡出入经过,虽不识,党人皆馆毂焉。人物用之无问,谓为一家。故有无碍被之说,以是诱惑其众。其魁谓之“魔王”,为之佐者,谓之“魔翁”、“魔母”,各诱化人。旦望人出四十九钱于魔翁处烧香,魔母则聚所得缗钱,以时纳于魔王。岁获不赀云。亦诵《金刚经》,取“以色见我为邪道”,故不事神佛,但拜日月,以为真佛。……其初授法,设誓甚重,然以张角为祖,虽死于汤镬,终不敢言“角”字。……而又谓人生为苦,若杀之,是救其苦也,谓之度人。度多者则可以成佛……甘嗜杀人,最为大患。尤憎恶释氏,盖以戒杀与之为戾耳。
  此篇描绘,乍一看前后矛盾,但如果更仔细地研究一下那个奇怪的词“魔”,通篇就变得更能理解了。这个教派给自己起名为“魔”,这个字有着重要作用。它似乎是从儒家对“麻”这个词的细微转变中而来,反过来又指向摩尼,也就是说摩尼教(也许还有拜火教)。在这种情况下,对日月的崇拜就有了意义。不过,此中佛教的特点显得是独立的因素,并没有真正的影响,最后一句话肯定了这一点。但“杀人就是将之从万恶中解脱”,这个主题也许间接来自佛教,因为相比中国本土世界观,它的悲观和佛教更为一致。在公元5世纪早些年的一些记录中,可以找到这一点的说明,其中讨论了道士孙恩的起义,他肯定利用了一些佛教观点。另外,在佛教的禅宗公案里,我们也可以不时发现在一个奇怪语境中的“杀、杀”的表述。无论如何,从11世纪末起,即“事魔食菜”教形成的时候,杀人就是度人这个主题一再出现。第一次是在方腊起义(1120年)中,他被一些当时的学者看作是事魔者。在明朝最著名的一次起义中,这个主旨再次出现。张献忠(死于1649年)将自己看作是道家神仙玉皇大帝的特使,将他占领的主要地区杀了个遍。但在他这个例子中,似乎也体现出某种赎罪或牺牲的主题,因为在体现了他纲领的那个著名的“七杀碑”中,他这么写道:“天生万物与人,人无一物与天,杀,杀,杀,杀,杀,杀,杀。”
  但在我们刚才提到过的方腊起义中,其中的宗教因素事实上不再像在唐朝起义中那样扮演维续的角色。自宋朝建立以后,不管引发起义的直接原因是什么,大部分起义是因为社会政治状况让民众忧虑不安,导致他们揭竿而起。在方勺(12世纪)撰写的《清溪寇轨》中,对方腊起义那时的思想气氛作出了相当生动的说明。它带一点诗意,但大概传达了那些被称为“农民起义”的起义中大部分都有的循环出现的那一面,由此引起了西方人和东方人——主要是19世纪后20年的中国学者——的注意:
  腊怨而未敢发,会花石纲之扰,遂因民不忍,阴取贫乏游手之徒,赈恤接纳之。众心既归,乃椎牛酾酒,召恶少之尤者百余人会,饮酒数行,腊起曰:“天下国家,本同一理。今有子弟耕织,终岁劳苦,少有粟帛,父兄悉取而靡荡之,稍不如意,则鞭笞酷虐,至死弗恤。於汝甘乎?”皆曰:“不能。”腊曰:“靡荡之余,有悉举而奉之仇雠,仇雠赖我之资益以富贵,反见侵侮,则使子弟应之,子弟力弗能支,则谴责无所不至。然岁奉仇雠之物,初不以侵侮废也。於汝甘乎?”皆曰:“岂有此理!”腊涕泣曰:“今赋役繁重,官吏侵渔,农桑不足以供应,吾侪所赖为命者,漆楮竹木耳,又悉科取,无锱铢遗。夫天生蒸民,树之司牧,本以养民也。乃暴虐如是,天人之心,能无愠乎?且声色、狗马、土木、祷祠、甲兵、花石靡费之外,岁赂西北二虏银绢以百万计,皆吾东南赤子膏血也。二虏得此益轻中国,岁岁侵扰不已,朝廷奉之不敢废,宰相以为安边之长策也。独吾民终岁勤勤,妻子冻馁,求一日饱食不可得。诸君以为何如?”皆愤愤曰:“惟命!”腊曰:“三十年来,元老旧臣贬死殆尽,当轴者皆龌龊邪佞之徒,但知以声色土木淫虫上心耳。……诸君若能仗义而起,四方必闻风响应,旬日之间,万众可集。……我但画江而守,轻徭薄赋,以宽民力,四方孰不敛衽来朝,十年之间,终当一混矣。不然,徒死于贪吏耳。诸君其筹之。”皆曰:“善。”遂部署其众千余人,以诛朱为名,见官吏公使人皆杀之。民方苦于侵渔,果所在响应,数日,有众十万。
  如果仔细分析方腊的言辞,可以发现它已经包含了三个要素,这三个要素给自随后世纪一直到我们现在这个时代的所有起义都以推动力。这种推动力和任何宗教因素无关,只是仅仅和宗教力量相伴而生而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三个要素都是从慈悲而来的消极理想。第一个,也是相当普遍的,是在被压迫的政体下争取自由,这主要是针对苛捐杂税和腐败官吏而言。第二个,是争取地方自治,用诸如这样的词语表现出来:“吾东南赤子”、“画江而守”等等。虽然这种情绪被小心翼翼地用一种统一的、强大的帝国观抹平了。第三,是争取民族的强势和伟大,那将终止由蛮族入侵带来的蒙耻和痛苦。同时,这三个理想对儒家构成了一个非直接的攻击,或至少对新儒家是如此,即便起义倡导者并没有总是完全意识到这一点。因为新儒家不仅完全支持政体,而且是严格意义上的中央集权主义者和绥靖主义者。儒家的绥靖主义值得引起特别关注,因为不仅是在宋朝,这种态度引起了令人震惊的军事上的薄弱,反过来,它也导致了向外族奉以岁贡以求安宁的政策,方腊提到了这一点是有理由的(当然,虽然这是事实,但这种方法的代价总要比战争小,即使它并不能长远地阻止战争爆发)。而且,继元朝以后的本土政权明朝,它的对外政策相对来说软弱无效,绥靖主义也要为之负责。如今中国的辽阔疆域就是由异族蒙古人在当政时拓展的。如果要考察中国在本土朝代时所拥有的可观版图,那就要追溯到7世纪的唐朝。然而在那时,佛教而不是儒教是中国的官方信条。儒教总是要削弱军政,自宋以后,也成功地在本土朝代中做到了这一点。基本上,这就意味着军事薄弱外交无力。由此,儒家总是尴尬地容易受到任何或每一种民族运动的攻击。在不同意见的巨大冲突中,并不可能总宣称更高的“文化”补偿了这种明显的国耻,特别是当这种意见对对手而言几乎毫无意义时(在起义民众那里即是如此),或当这种文化的优势开始被它的支持者质疑时,19世纪以来这种趋势愈来愈甚。
  但是,不管这些起义在特点上是宗教的、民族的、或具有地方色彩的,所有的“农民起义”都有他们基本的起因,他们永恒的主题,即反抗当权披着家长制的儒家外套一再对民众进行无耻的剥削。所有其他动机都可能被遗忘,这一点永远不会被忘记。以下事实最具有说服力地表达出这一点:当没有别的理想被宣称的时候,对所有被认为是不公平的状况进行根本彻底地颠覆就变成了一种理想。特别是在明朝,非常频繁出现的一个起义目的就是对财产的更公平分配(尤其是土地财产)。但应该如何实现这种变化,其管理形式是如何却根本没被提到过,或者仅仅是通过一些早已无用的陈词滥调(比如说“井田制”)来暗示。这方面933年发生的王小波起义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来自社会底层,只有姓没有名,“小波”显然只是口语发音的记录,因为文献记载用了各种不同的汉字来注这两个音。宋代正史里对他的活动只有一些干巴巴的记录:“淳化中,青城县民王小波聚众为乱,谓其众曰:‘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辈均之。’附者益众,遂攻陷青城县,掠彭山。”
  另一个起义领袖钟相,也用了同样的观点,不过是从更高的一个层面上。公元12世纪,当宋朝频繁发动灾难性的卫国战、抵抗北部的金兀朮时,钟相加入到那些半是爱国主义者、半是罗宾汉式的“绿林大盗”的非儒家行列中,发动了边境后和边境间的游击战。这些人后来大受赞扬,特别是在晚至19世纪的通俗小说中。接下来的这段文字是由儒家历史学家徐梦莘(1124——1205年)所撰写,听上去了无热情,虽然在那些爱国强盗身上,也有一些让那些儒家觉得有价值的东西:
  钟相,鼎州武陵县人……自号“老爷”,亦称弥天大圣,言有神通,与天通,能救人疾患。阴语其徒则曰:“法分贵贱贫富非善法也,我行法当等贵贱均贫富。”持此说以动小民,故环数百里间,小民无知,翕然从之。备糈谒相旁午于道,谓之“拜爷”。如是者凡二十余年……金人犯潭州,孔彦舟入澧州,相乘人情惊扰,以据彦舟为名,聚众于是日起兵。鼎澧荆南之民响应……焚官府、城市、寺观、神庙及豪右之家,杀官吏、儒生、僧道、巫医、卜祝及有雠隙之人,谓贼兵为爷儿,谓国典为邪法,谓杀人为行法,为劫财为均平。病者不许服药,死者不许行丧,唯以拜爷为事,人皆乐附而行之,以为天理当然。……凡十九县皆为盗区矣。
  可以感觉到,民众精神力量的爆发非常强烈地震撼了像徐梦莘这样沉着冷静的儒家学者。对他来说,这有点像群体的歇斯底里症。那无条件的、不加思考的“拜爷”行为,那近于神化的崇拜,颠倒“纲常”都不比它更令人沮丧。“纲常”指的是儒家概念里五个基本的等级关系:君臣、父子、夫妇、长幼和朋友。总而言之,我们不太清楚沿着“中庸之道”前进的忠臣徐梦莘,在多大程度上意识到尊父(拜爷)和平等这两个极端之间的关联,尽管它们表面上有分歧。对儒家和道家来说,他们对这种由“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带来的奇怪自由感都不甚熟悉,只有佛教似乎知道这种理想,在它的天堂里常常只有一个佛或菩萨作为不容置疑的统治者,掌管着整个世界的平等的芸芸众生。或许有人会倾向于相信,用极端的矜持和怀疑的谨慎来对待此种狂热的同一种平和的儒家精神,甚至一直保留到当代中国。在1959年,人民公社成立后不久,一个无名的学习小组发表了一系列文章,并编辑成书,来阐明“大同”思想在中国历史中的演变。奇怪的是,徐梦莘的描述应该被包括进去,但是没有。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这些文章被认为非常反动,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侯外庐在1966年8月被宣布为人民的敌人。在那以前,侯外庐很红,可能被认为是这个小组的带头人。这本书肯定也是打倒侯外庐的原因之一,因为据说书里面暗含了对一种“极端主义分子”的批评,那可能是对毛泽东本人的攻击。
  无论如何,在中国很难实现人类的完全平等,除非是在一些由拥有军事力量的强有力的领导者率领的秘密团体里,即便那样也只能维持很有限的一段时期。但是,古老的道家理想——生活在小村庄里的完全无政府主义的社会——被当作一个理想模式坚持了下来。事实上,宋朝以后,这个观念被更有力地表达出来,甚至在反儒家那里,宗教因素也变得仅仅是个噱头。非常有趣的是,这样一个无政府主义的、但是又是相当严格的共产社会之模式,再次采取了洞穴后面的乐土这样一个形式。同时,在同一时期,在洞穴天堂里,前面提到过的自宋以后的仙岛世俗化过程也非常明显。几乎所有的超自然成分都被消除了。不过,和“忠臣之岛”不同,这里的洞穴被描绘成不是被儒家“征服”的地方,而是彻头彻尾的道家之地。事实上,它和陶潜诗文里的桃花源之原型有更多的相同之处,而不是与后来唐朝模仿者所描绘的奢侈的神仙奇境相似。下文所描绘的杨家三个将士,比其他任何形象都更清晰地代表了这个寓言的精神。他们精通道家战争技术和其他道家技艺,最后选择洞穴作为避身之地。他们是好战和具有宗教信仰的个体的化身,属于一个新诞生的世界。编年史记录者康誉之(12世纪)以第一人称这么写道:
  宣政间,杨可试、可弼、可辅兄弟读书。精通易数,明风角、鸟占、云、孤虚之术。于兵书尤邃。三人皆名将也。自燕山回,语先人曰:“吾数载前,在西京山中,遇出世人。语甚欢,老人颇相喜,劝予勿仕,隐去可也。予问何地可隐。老人曰:‘欲知之否?’乃引予入山。有大穴焉。老人入,杨从之。穴渐小,扶服以入。约三四十步,即渐宽。又三四十步出穴。即田土鸡犬陶冶,居民大聚落也。至一家,其人来迎,笑谓老人久不来矣。老人谓曰:‘此公欲来,能相容否?’对曰:‘此中地阔而民居鲜,亟欲求人来居而不可得。敢不容邪?’乃以酒相饮。酒味薄而醇,其香郁烈,人间所无,且杀鸡为黍,意极欢至。语杨曰:‘速来居此,不幸天下乱,以一丸泥封穴,则人何得而至。’又曰:‘此间居民虽异姓,然皆信厚和睦,同气不若也,故能同居,苟志趣不同、疑问争夺,则皆不愿其来,吾今观予神气骨相,非贵官即名士也。老人肯相引至此,则子必贤者矣,吾此间凡衣服、饮食、牛畜、丝纩、麻枲之属,皆不私藏,与众均之,故可同处,子果来,勿携金珠锦绣珍异等物,在此俱无用,且起争端。徒手而来可也。’指一家曰:‘彼来亦未久,有绮縠珠玑之属,众共焚之。所享者唯米薪鱼肉蔬果,此殊不阙也。唯计口授地,以耕以蚕,不可取衣食于他人耳。’杨谢而从之。又戒曰:‘子来或迟,则封穴矣。’迫暮与老人同出。今吾兄弟皆休官以往矣,公能相从否?”于是三杨自中山归落,乃尽损囊箱所有,易丝与绵布绢,先寄穴中人。后闻可试幅巾布袍卖卜。二弟筑室山中不出。俟于下果扰攘,则共入穴。自是声不相闻。先人常遣人至筑室之地访之,则屋已三易其主。三杨所向,不可得而知也。及绍兴和好之成,金人归我三京。至京师访旧居,忽有人问:“此有康通判居否?”出一书相示,则杨手札也。书中致问吾家,意极殷勤,且云予居于此,饮食安寝,终日无一毫事,何必更求仙乎?公能来甚善。余报以先人殁于辛亥岁,家今居宜兴。俟三京帖然,则奉老母以还,先生再能寄声以付诸孤,则可访先生于清净境中矣。未几金人渝盟,余颠顿还江南,自此不复通问。
  民族主义的诞生
  不管这个神话故事和前面提到的两个故事——即方腊密谋起义和钟相起义——之间的差异有多大,所有三件事都有一个共同的因素,那就是,在中国北方,有一股非汉人敌对势力,像一阵黑色风暴升腾起来。当然,这种危险在历史上一直威胁着中国。在公元4世纪和6世纪之间,中华帝国的整个北部有一半落在了异族那些好战的游牧部落手里。但那时,尽管新儒家的“大一统”观尚未在所有政治和知识领域内形成,中国和“蛮族”文化的融合看起来也并不像后来历史想像得那么困难;虽然更早些时候,人民饱受战争恐惧,大量人口南下逃离。儒家对于“忠”的观念是一仆不事二主,但如果改朝换代意味着在和蛮族对抗中的失败的话,那更让他们感觉到是场灾难。相比这种稍显僵化的儒家观点,“秘密社团”和前面提到过的爱国盗匪的姿态,就更为变通,而且也保留了更多的对异族的早先态度。比方说,这些盗匪的战术强调的是灵活性,因此也体现了对蛮族作战技术的某种采纳。更重要的是,其间有明显的悖论:当他们在意识形态上比儒家更全面地受异族信仰“濡染”时,他们却更能发动反对侵略者的毫不妥协的斗争。比如说,阅读通俗小说《水浒传》时会发现,一开始被宋朝大力打击的盗匪,后来抱着自我牺牲的勇气在北方和蛮族抗争,由是获得了皇帝的公开赞扬——这故事显然有历史原型——它让人不自觉地联想起抗日时期蒋介石的队伍和毛泽东的队伍之间的关系。当然,这两种情形中有许多差别,最关键的是12世纪和13世纪的中国并没有打败入侵者。相反,它被全面地战胜,以前三千年漫长的历史中从来没有被这样全面地占领过。所以,对像钟相那样五色混杂的起义组织来说,他们只能在无人之地找到归宿,那里既不受中央控制,也不受异族侵辱,这是他们最后的结局。其他叛乱组织则和儒家信徒结盟,在不断的起义中发动对外族统治力量的抗争,最后在几十年后将他们驱逐出去。
  从心理角度来看,蛮族的胜利对儒家有着更为严重的后果。当所有中国北部,包括“东京”开封和两个次级都城(“西京”洛阳和“南京”商丘)于1126—1127年间失守、被通古斯人部落攻陷时,这一切失败尚能承受。因为那真的也只是一些事件而已,在汉代和唐代之间的那几个黑暗世纪,中国人早已忍受过。最终也经受住了。在那时,“中国”传统从不曾完全地断裂,它由南方政权继承下去。儒家历史学家用来指示这段时期的“六朝”一词,也清楚地说明了这种信念。因为尽管那些王朝认为自己在公元3世纪至7世纪合法地统治着中国,甚至感到这应是他们自己的历史,官方正史中仍然只记载那些其家族具有中国血统的皇帝。“南渡”(1127年)是件令人恐惧的事,新的都城建立在发展得尚不完善、文化上也极为不同地方,而且东南沿海地区对中原大陆的向心力没那么强,所以儒家士大夫大有儒家黄金时代就要结束之感。太多的生命,太多的文化财富,太多的对民族伟大的信念,在此次仓促南逃时失落了。然而即便这样,在“君权神授继续在中原有效”这种信念中,他们还能得到一点安心。但是,到了1280年,整个中国被蒙古人占领(中国以前曾和他们通好)。这不仅仅意味着政治灾难,也是毁灭性的精神灾难,其程度之深以前从未有过。有一段时期,小型的、零散的遗民抵抗组织继续在斗争。为时最长的抵抗是在南方岛屿上的战斗。当遗民的斗志渐渐衰退的时候,他们也许会抱住这个信念不放,那就是“真正的”中国统治在这些组织里保存下来了,类似于某种流放的政府。但是时间越久,这种安慰就只能在以忠国名义苟活着的某种“旧朝遗民”身上才找得到。这并不难以相信,因为蒙古人划分的四个等级(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从统治阶层中驱除了低等阶层的所有人,而这些低等阶层里包括(南)宋的所有臣民,而南宋曾在金兀朮征服中国后继续统治南方。将近一个世纪,儒家因此被迫进入效忠的休止状态。这种状况跟因双亲身亡而辞官守孝三年具有非常显著的相似处,或者跟节妇在丈夫死后忠贞不嫁也很相似。
  统治整个帝国的权力如今落到了非汉人的征服者手里,而且不得不承认,他们其实合法获得了天授君权。这个事件对一些中国士大夫的影响远远超过了以下事实的意义:他们经历着从儒家角度来看是“真正的”、由此也是惟一有意义的历史进展的重大断裂。仅仅是一个外国人开始变成了“天子”这个事实,就让一些士大夫们开始带着深深的怀疑,来看待被新儒家制度化了的皇帝之绝对统治这件事。虽然他们还不至于去宣扬无政府主义和平等主义,尽管这两种主义思维上的简单性(又联系着反过来贯彻上的困难性)一再地为民众起义提供了意识形态的支持;但是,他们的确复活了在公元1世纪后五十年,由墨翟、《吕氏春秋》和农家学派反复予以解释的“社会主义”传统。异族统治者,而且时常是残忍粗暴的统治者,时刻提防着这些人,生怕他们又搬出世袭君主制来。但是儒家士大夫以那些著作为典范,遵循法先王而非法后王的古老习俗。这个先王是由人民选出,自己还不太情愿的“国家首仆”。儒家士大夫们将之一直追溯到历史上的圣王时代,虽然圣王统治权力,最终被秦始皇的法家体系所终结。
  哲学家邓牧(1247—1306年)是这种观点的最有力的代表者。蒙古人占领中国后,切断了他的学术生命。他的主要作品是《伯牙琴》,名称借用了《吕氏春秋》里乐人伯牙的旧典。因为伯牙之曲是如此非同寻常,只有一个知音能欣赏它们。那人死后,伯牙摔琴,一生不复弹奏。邓牧因此将自己看成是渺渺荒野中的一个孤音。在此书的序里面,邓牧还表示自己和伯牙不同,他永远也不会倦于奏琴,因为他至今还未遇到那个懂他琴音的人。但,尽管如此孤独,他也没有放弃所有希望。这种语调并不真的让人那么陌生。在《君道》一章中,他这么写道:
  古之有天下者,以为大不得已;而后世以为乐,此天下所以难有也。生民之初,固无乐乎为君;不幸为天下所归,不可得拒者,天下有求于我,我无求于天下也。子不闻至德之世乎?饭粝粮,啜藜藿,饮食未侈也;夏葛衣,冬鹿裘,衣服未备也;土□三尺,茆茨不剪,宫室未美也;为衢室之访,为总章之听,故曰“皇帝清问下民”,其分未严也;尧让许由而许由逃,舜让石户之农而石户之农入海,终身不反,其位未尊也。夫然,故天下乐戴而不厌。惟恐其一日释位而莫之肯继也。不幸而天下为秦,坏古封建,六合为一。头会箕敛,竭天下之财以自奉,而君益贵;焚诗书,任法律,筑长城万里,凡所以固位而养尊者,无所不至,而君益孤。惴惴然若匹夫怀一金,惧人之夺其后,亦已危矣!天生民而立之君,非为君也;奈何以四海之广,足一夫之用邪?故凡为饮食之侈、衣服之备、宫室之美者,非尧舜也,秦也。为分而严、为位而尊者,非尧舜也,亦秦也。后世为君者歌功颂德,动称尧舜,而所以自为乃不过如秦,何哉?书曰:“酣酒嗜音,峻宇雕墙,有一于此,未或不亡。”彼所谓君者,非有四目两喙,鳞头而羽臂也;状貌咸与人同,则夫人固可为也。进夺人之所好,聚人之所争,慢藏诲盗,冶容诲淫,欲久治长安,得乎!夫乡师、里胥虽贱役,亦所以长人也,然天下未有乐为者,利不在焉故也。圣人不利天下,亦若乡师、里胥然,独以位之不得人是惧,岂惧人夺其位哉!夫惧人夺其位者,甲兵弧矢以待盗贼,乱世之事也。恶有圣人在位,天下之人戴之如父母,而日以盗贼为忧,以甲兵弧矢自卫邪?故曰:“欲为尧舜,莫若使天下无乐乎为君;欲为秦,莫若勿怪盗贼之争天下。”嘻,天下何常之有!败则盗贼,成则帝王。若刘汉中、李晋阳者,乱世则治王,治世则乱民也有国有家,不思所以之,智鄙相笼,强弱相陵,天下之乱,何时而已乎!
  一些现代学者曾指出,希望“人君的衣着举止和街上的人没有任何不同,并在人民的一致要求下,万不得已才坐上王位”此种理想,表达了当时的士大夫对自己所仇恨的蒙古皇帝的间接抨击,因为他们展陈了“非汉人”的权力和荣耀。现代学者的这种观点肯定揭示了当时的一丝真相,但邓牧从两个方面巧妙地掩盖了他攻击的真实目的。从儒家观点来看,秦始皇就是个半蛮族,一个在秦国的统辖地出生的违法关系的后代。邓牧在抨击他的时候很巧妙地暗指了当时的蒙古皇帝。然而,其抨击的遣词造句也暴露出自以为是的儒家统治系统中的真正缺陷,即我们先前已经提到过的公元前2世纪秦灭亡以后、儒家秘密地和法家达成的“无力的妥协”。当蒙古靼虏已经被驱逐、明朝已经建立(1368—1644年),儒家却再次允让将自己的理想和那些粗鲁无礼的游牧统治者的理想融合在一起时,邓牧的抨击变得更为切中要害。蒙古元朝的得名,不是以其部落或居住地为名,它是第一个选择将可以称之为治国纲领的“元”作为名字的王朝。“元”这个词的意思就是原初的开始。它将整个社会领域的“野蛮残酷化”普及到影响了整个宋朝的知识领域的标准化和压迫性上,在这个意义上,元朝也确实标示出一个新时代的开始。但是,尽管这种让人不习惯的野蛮是起义者反抗统治阶级的主要原因之一,最后起义也获得了成功(就像反抗秦国暴政的起义那样),但新的统治者却并不惮于采纳被推翻王朝的那些严酷手段。汉代和明代,都披着儒家的外衣做到了这一点,这也导致了它们最后的自我毁灭。
  前文提到过的、在历史编年中有记载的、从蒙古王朝那儿接过皇位宣布就职并与之联盟,是统治转向法家和将皇帝和国家真正地神化之典型可见的迹象。更为重要的是,对国家所拥有的全部权力的最无关紧要的侵犯,也将遭到最为严峻的刑罚。成千上万的人民,通常是整个氏族遭到刽子手屠害,这种行为只能被描绘成是“扫荡”。而且,为了对付真正发生或想像会发生的起义,常常采取公众审判的形式。官员在自己的办公地点施行公众惩罚,特别是一些残忍的刑罚会拖上几个月,这一切变成了必行的手续。甚至最重要的一本经典《孟子》一书——新儒家自己将之提升到这个地位——也不得不以修订版的形式出现。所有论及人民权利的章节被删除,特别是那些将统治的合法性建立在民意之上的章节。
  所有这些仍然能被称之为“儒家”的事情,显示出儒家在多大程度上变成了它妥协意愿的牺牲品。我们在这里能看到的是为了获得权力而不惜任何代价。明朝的建立者原来是个和尚,曾是白莲教秘密组织的一员,靠着白莲教的帮助夺得皇位。但在专制这一点上,明朝一点也不比元朝差。所以,邓牧的批判更能用在明朝的汉人政府而不是非汉人的元朝政府上。这让人记起在更早先的文本中已经出现的、对君主世袭合法性的怀疑,由此更通常是对君主制的怀疑。据说圣王尧舜并没有选择自己的儿子来继承王位,而是选择了人民中最好的那个人。 这些疑问在中国从来没有被完全遗忘,在异族统治时期,它在民众和知识阶层中都找到了特别强烈的回应。自中国被蒙古人占领(1280年)以后,一直到满族统治崩溃(1911年)为止,异族在这631年里统治了355年。满族统治最后同样遭受了被混有社会和民族动机的危急形势所推动的强烈冲击,这种冲击至今在全世界内仍然有着效力。但是,随着将“旧”的异族从北部驱除出去,“新”的异族却从西方涌进,这值得深思。另外,新中国很快显示出君主政体的特点。由此,邓牧的强烈抨击——他是许多人中的惟一一个——在20世纪前50年仍然深有影响,它也有份于让中国增添了迄今为止仍有的一面,这一面让许多人忧虑不安。
 
 
第二节 格物
 
  儒家内部两极分化之现象
  减弱各种世界观,特别是儒教、道教和佛教之间的彼此冲突,将之统一到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共通点,也就是说儒教世界观上,这种理想自公元9世纪起就在被广泛宣扬,直到宋朝才第一次实现。所有不能融入这个目的的信仰开始自找生存之路。尽管它们没有合法性,也遭受了一定的精神上的侵蚀,但仍然努力存活了下来,并且在社会和政治领域里对儒教越来越充满敌意。不过,儒教本身也遭受了影响深远的后果。就像历史中常常发生的那样,一个单一体系的胜利并没有消除真正的冲突,它不过是掩盖了冲突而已。自宋以后,当无意义的、根本上是不诚实的“三教”之提法——其真实情况不过是“一教”(也就是说,儒教)——被越来越坚定地宣扬时,儒教、道教和佛教以及它们的不同形式——法家墨家混合物——所曾经各自拥有的同样情势一起在儒教内部重新抬头。事实变成,如今它们成了内部而不是外部的冲突。
  尽管努力追求大一统,但完全发展成熟的新儒家从来也不是严格的一元论者,他们的思想中包含了多元论的因素。当新儒家提出一个准中性概念“太极”时——来源于《易经》的这个概念指的是万物的基础,另外两个在哲学中有很高地位的概念也变得更为重要。然而,只有在新儒家那里,它们才作为阐明太极的概念而十分突出。它们同样来自于《易经》(这种情况下,来自于阴阳理论)。第一个是“气”,它最初的意思是“水汽”,一个基本的、本初是无形但可任意扩展的物质;第二个是永远不会变更的“理”,这个词实际上指的是“治玉”,对玉进行加工,但在更早些时候已经被当作“结构”这个意思来运用。所有存在都是从这两个基本元素的相互作用中产生,气提供物质,理提供形式。这相对简单的模式能让后人对这两个组成部分以及给予它们的重视程度予以无数修正。比如说,许多新儒家将“理”等同于“道”,“道”这个词在儒家那里已经失去了一些力量,而被道家和佛教采用过去。但其他一些新儒家赋予“气”以更重要的地位,甚至将之置于绝对优先的地位上,因为他们认为,没有物质基础,理就不可能存在。张载是第一个“发现”这种“气”以及它联结所有存在的方式的人,他将“气”看作是存在的惟一基础。另外一些哲学家则将物质世界的形式,看成是纯“理”世界的粗制滥造的、不完美的摹本,而纯“理”世界不需“气”的物质化就可以存在,所以他们反对张载的见解。他们认为这个世界“在理上”是好的,“气”是世界所有不完善和恶的存在原因。这些理论在很大程度上受邵雍的八卦理论所启发,这理论描绘了一个非实体世界的运行构造。
  必须看到,自宋以来,在儒教庇护下发展起来的所有唯心主义概念,彼此之间都有细微的差别,这使它们都带上特别的论调。朱熹一生的不朽著作论及了思想文化的所有领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创造了儒家新的经典。一些数量非常之少、意义相当模糊、对之的解释也分歧不同、他定义为儒家精华的儒家作品,在他手里也得到了发展。当时的讨论大量集中在对《大学》里所描绘的走向“平天下”的每一步的解释上。但是,是“格物”这一步引起了最大的争议。因为“格”曾是重心所在,它是迈向更广更深的外部世界并最后带来和平的一连串有益反应的基本推动力。但问题不仅仅在“格”的含义上,而更根本的,是在就“致知”而言的“格”之个人与他发现身处其中的世界之间的关系的结构上。朱熹的见解是,本性,即人之“性”,是由“气”和“理”两个部分组成,然后再参与到世界的大“理”中,由而进入“天理”,但“性”和“天理”在复杂性上完全不同。人必须通过道德努力来使其“性”更彻底地适于“理”,而这过程需要通过“格物”来实现。当朱熹还活着的时候,新儒家陆九渊(1139—1193年)就建立了一个学派反对朱熹的这种学说。 这个学派声称,这种人性的“气”和“理”的分裂无关紧要,因为所有的存在都是如此;相反,它关注的是有着不可分割之整全性的人的个体,它用“心”来表达这个概念。通过这种着重点的转移,人不仅在许多阶段上和“气”、“理”间接有关,就像朱熹主张的那样;而且,人的内心存在,他的“心”,在其具体形式上也和它的整全性完全一致。整个宇宙,像一个单细胞生物,在每一个个体中显示自身。在陆九渊的一些著作中,我们因此找到了人和天地的亲密联结,这在先前提到过的张载著作中也存在:发生变化的是,如今不再是连结一切的“气”,而是连结一切的“理”得到了强调(而理的多元层面就被忽略了):“我即天地,天地即我。千万世之前,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千万世之后,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东西南北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
  明朝,由陆九渊创立的新儒家“唯心主义”分支——“心学”,在对抗朱熹的“理学”中渐渐壮大起来,尽管朱熹的威望并没有受到冲击。心学和大一统的大体趋势更为合拍,对道教和佛教的哲学及神秘形式也持更为开放的态度。佛教的打坐冥思——这是佛教和道教的结合物——影响了早期新儒家中的唯心主义者,而且这种思考形式也无可辩驳地存在于明朝最重要的哲学家王守仁(王阳明,我们先前在不同的语境下提到过这个人)的著作中。他的传记告诉我们,他先是追寻朱熹的观点,徒劳地试图通过外在附加的“格物”来掌握至高的、涵盖一切的“理”之本质,这“物”包括所有在他周围的事物,一直到最小的一叶草。但是,一天晚上,他突然领悟了“格物致知”的真正含义:“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不觉呼跃,从者皆惊。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
  王阳明发现,在《孟子》一书中有个概念以前几乎没被人关注过,只有张载提到过一次。那就是本能的(实际上是“自然就是好的”)认识(良知),因为这是人生而有之的禀赋,所以不用思考学习就能获得。王阳明将之作为自己学说的中心信条。对王守仁来说,格物因此变成冥思的平息和抛弃,致知变成了致良知。这里出现的是情况的整个颠倒:人类的知识不再取决于“格物”;相反,是“物”取决于人的“良知”:“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无人的良知,不可以为草木瓦石矣。岂惟草木瓦石为然,天地无人的良知,亦不可为天地矣。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
  很显然,区分心学和佛教禅宗的那条界线难以勾画。同样明显的是,心学必然造成个人主义的多样形式,最后甚至和王守仁先生本人的言辞都产生彻底的矛盾。有两个学派将自身看作是王阳明心学的后裔,其中一个由王阳明的弟子王畿创立,以“龙溪”学派而出名,后来这个学派和佛教完全融合在一起。王畿对“三教”进行融合,他的学说只是看上去是儒家的,其实本质上实际上是佛教的。王守仁的另一个弟子王艮(1483-1540年)以出生地为名建立了“泰州”学派。清初的哲学家和哲学史家黄宗羲(1610-1695年)曾谴责泰州学派的佛教倾向,但事实上,这个学派还是延续了真正中国的传统。个人主义的许多分支不时开出奇异的花朵,其中一些追随者让人回想起公元后3世纪和4世纪的一些有趣人物。比如说李贽(1527-1602年),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佛教徒,因为想要“自由”而穿上了僧服,剃了光头,和两个“尼姑”生活在一起,而这两个尼姑恰好是地方长官的女儿。最后,李贽在75岁上被关进了监狱并自杀。但是同时,在个人主义学派里,我们第一次发现了和世界达成妥协的现实主义尝试。随着时间流逝,它们和王守仁的唯心主义离得越来越远。这早在它们的创建者王艮那里就已经非常明显,王艮通过考察“格”的字源再次解释了“格物”的含义。“格”的最初意思只是“方框”(“格”仍然有个“木”字偏旁)。因此,王艮将“格物”解释成将所有事物都纳入人的框架。获得这个结果(“方”)而需要的永远正确的行为(矩)与之必须是互动的,即“方”和“矩”必须互相调整:
  吾身是个矩,天下国家是个方,矩,则知方之不正,由矩之不正也。是以只去正矩,却不在方上求,矩正则方正矣,方正则成格矣。
  由此王艮在个人的主体性与外在世界之间建起了桥梁。因为他深思熟虑地将国家纳入后者,所以在他的《王道论》里,发现了和古代仪礼经典《周礼》中提出的非常具体的国家理想结构相一致的主张,这一点毫不奇怪。他的著作给予“学”这个古老儒学概念以新的认识,与在“格物”中向外而不是向内的寻求行为相一致。在《乐学歌》里,他甚至将快乐和学习等同起来:
  人心本自乐,自将私欲缚。私欲一萌时,良知还自觉。一觉便消除,人心依旧乐。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乐便然后学,学便然后乐。乐是学,学是乐。于戏!天下之乐,何如此学!天下之学,何如此乐!
  在王艮的社会学说中也可看出柏拉图意义上的追求知识的爱欲关系,这让他在现代获得了“民主”哲学家而不是“左翼”哲学家的名声,至少在王守仁的后学那里是如此。甚至在成为王守仁弟子之前,王艮已经声称过,每一个人,即便是最普通的人,如果被给予机会,也可以成就圣人之为。王艮还尝试通过适合那些未受教育的人的口味的修辞来吸引他们。因此,他留给我们以下一些值得注意的言论:“即事是学,即事是道。人有困于贫而冻馁其身者,则亦失其本,而非学也。”
  通过对制盐管理规则的改革和奇怪的着装——据称和尧帝的着装一模一样,王艮体现出几乎是平等主义的观念,这让他非常接近于群众起义的领袖,这些领袖通过一系列政策纲领和着装扮相如此频繁地吸引了大众。看来似乎只是因为和王守仁的相遇,才让他放弃那条将会导致政治状况转变而不是哲学体系概念转变的道路。但是正是由于他的思想,异质因素才在“心学”学派里得以生成,渐渐地获得了影响,最终将儒家的整个唯心主义色彩转向它的相反面。
  但是即便是王守仁本人,也不得不对付那些哲学家和政治家,他们也许并没有像那些起义领袖那样拥有平等主义思想,但他们肯定是那些社会主义观念的代表,在中国,这些观念总是会让人回想到那永远也没有被完全忘却的墨翟学说,甚至直接从新儒家那里就可以得到这种说法。这在王守仁著作中的一篇对话里变得非常明显:
  问:“程子云‘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何墨氏‘兼爱’反不得谓之仁?”先生曰:“此亦甚难言,须是诸君自体认出来始得。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虽弥漫周遍,无处不是,然其流行发生,亦只有个渐,所以生生不息。如冬至一阳生,必自一阳生,而后渐渐至于六阳,若无一阳之生,岂有六阳?阴亦然。惟其渐,所以便有个发端处;惟其有个发端处,所以生;惟其生,所以不息。譬之木,其始抽芽,便是木之生意发端处;抽芽然后发干,发干然后生枝生叶,然后是生生不息。若无芽,何以有干有枝叶?能抽芽,必是下面有个根在。有根方生,无根便死。无根何从抽芽?父子兄弟之爱,便是人心生意发端处,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爱物,便是发干生枝生叶。墨氏兼爱无差等,将自家父子兄弟与途人一般看,便自没了发端处;不抽芽便知得他无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安得谓之仁?”
  这是对唯心主义中所有平等主义思想的严厉反对,这种平等主义思想甚至在王守仁之前已经产生。除了“兄弟之爱”,他们排除了所有的家庭关系(世界上别的地方也是如此),因此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也引入了一种奇怪的冷漠。儒家从家庭中生长出来的有等级的爱,总是面临着变为裙带关系、腐败、甚至是专制的危险;但是墨家的“兼”却永远受到无名冷漠的僵化之威胁。在儒家的“五伦”中,我们只找到一种关系是没有等级差异的,因此也能成为一个家长制社会秩序和平等主义社会秩序之间的桥梁,那就是朋友关系。它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担当起了自己的角色——至少暂时地在某些方面,也许值得深入研究。
  宗族共产主义
  但是,另一个更大的团体也承认了王守仁学说的价值,它对理想政体概念的发展,重要性更高,那就是宗族共产主义。学者梁汝元(1527-1579年)——其笔名何心隐更为出名——不仅鼓吹这种理想,还试图贯彻之,他根本就是个叛逆。在一篇笔锋锐利的文章《辩无父无君非弑父弑君》中,他表明“杨朱学派”(他的意思是指道家,就他们是个人主义者而言)和墨家所信奉的对等级秩序的拒斥,不能通过自然王国或动物王国的论据来证明合理,因为自然和动物没有意识。虽然在动物中,母亲和它的后代常常根据双亲和子女之间爱的规则来行动,但这既不能证明它们有一种特殊道德,也不能证明它们之间的彼此残杀(这同样也经常发生)有犯罪意图。只有人有等级秩序和道德义务的意识,是这些意识揭示了为何要弑父或弑君。事实上,它们构成了行动背后的动机,即篡位企图。至少,在主观意图上,梁汝元并不想要摧毁现存秩序;相反,后来,他参与了对重庆白莲教秘密起义的镇压活动(1567年)。不用说,他属于泰州学派的“左翼”,其师颜钧(颜山农,15世纪前50年)是王艮的一个弟子。在梁暴死后——梁和李贽一样蔑视社会秩序,李贽为他撰写了一篇悼文。这篇文章并非不带一点批判,但其中的仰慕之情却难以掩饰。
  就像明代的其他新儒家一样,梁汝元将《大学》作为自己改革社会计划的基础。但是他的出发点不是“格物”或“致知”——在那时,这两个概念已经失去了它们的力量——而是“齐家”。1553年,他在家乡永丰县(即如今中国南部的江西省)创办了“聚和堂”,并提出,富有权势、广泛散布的梁氏宗族要创建一个家族共同体,在两个主要方面实践其思想方针:一为公共教育体系,一为农田集体耕作。在一份传达给宗族成员的声明中——名为《聚和率教谕族俚语》,他这么写道:
  本族乡学之教,虽世有之,但各聚于私馆,栋宇卑隘,五六相聚则寥寥,数十相聚则扰扰,为师者不得舒畅精神以施教,为徒者不得舒畅精神以乐学。故今总聚于祠者,正欲师徒之舒畅也。
  况聚于上族私馆,则子弟惟知有上族之亲;聚于中族私馆,则子弟惟知有中族之亲;聚于下族私馆,则子弟惟知有下族之亲。私馆之聚,私念之所由起,故总聚于祠者,正以除子弟之私念也。
  且不惟可以除子弟之私念,凡为父兄者朝夕相顾,子弟亦因以相亲相爱。每月朔望,自率教以下十二人,同祠首相聚一坐,乐观子弟礼以相让,文以相勖,欢如翕如,而相亲相爱之念皆油然而兴矣。故总聚于祠者,又以兴长上之亲爱也。
  夫教既总矣,然又各归各馔,则暴雨祁寒,子弟苦于驱驰,父兄亦心不安。故不分远近贫富,必欲总送馔,所以省驱驰,以安父兄之心也。馔既送矣,然又各归各宿,则晨出夜入,子弟袭以游荡,师长教亦不专,故不分远近长幼,必欲总宿祠者,所以防游荡,以专师长之教也。若贫者以人单力薄而有送馔之虑,是谓无远虑矣。独不闻孟氏寡母,尚不惮三迁之劳与费,以教其子,何虑一送馔耶?富者以溺爱姑息,而有宿祠之忧,是谓无大忧矣。亦不闻孟氏孤儿,而不顾三迁之近与远,以养其蒙,何忧一宿祠耶?
  或者父母偶感本身失调,审其轻重,处有常条。或者父母逢旬,本身初度,审其诞辰,处有常条。或者伯叔吉凶,外戚庆吊,审其亲疏,处有常条。子弟方婚聘者、嫁聚者、婚毕者,既聚于祠,不许擅归,审其临期,处有常条。子弟旧业农者、工商者、僧道者,既聚于祠,不许擅往,审其缓急,处有常条。凡大小筵饮,公私杂会,不许擅赴,审其当否,处有常条。况半年之后,试子弟有生意者,必有权宜之处;三年小成,又有通变之处;十年大成,则子弟不论贫富,其冠婚衣食,皆在祠内酌处。为父兄者,勿怀浅近之虑,卑小之忧,以误子弟所学。勿听无稽之言、无根之谋,以乱师长之教。勿容闲人,私令小者阴报家事杂词。勿狗妇人,私令婢者遣送果品玩好。勿纵以子弟盛饰,勿快以子弟厚味。凡一语一默,一饮一食,皆欲父兄撙节之者,所以严外防之防也。
  早在1400年前,儒家学者何休提出了一种理想制度,而梁汝元提出的教育体系具体体现了它的基本原则,特别是分三步走的办法。但是,梁设计的这个模式跟早先的任何范例都不相同。相反,它和西方的学校体系有相似之处,其中某些观点,比如说对私馆的愚昧及人数稠密的教室的抱怨,这也正是我们自己国家目前的状况。
  而经济制度的标准化这一方面,情况就有一些不同。这个计划以“聚合率养谕族俚语”为标题公开提出。在这篇结构严谨、甚至有点刻板的计划中,可以探测到同样非常典型的“中国”因素,它使孟子井田制以后的所有理想土地制度都富于中国特色:
  癸丑正月,合族始聚以和,和聚于心,始知养本于君之所赐也。我有田产,不有君以统于上,则众寡相争,田产不得以相守也。今我得以守其田产者,得非君所赐欤?我有形躯,不有君以统于上,则强弱相欺,形躯不得以相保矣。今我得以保其形躯者,亦非君所赐欤?知其赐之难报也,故已设率教,又设率养,以报其赐。知其养之难率也,故设辅养者以维其辅。又知其养之难维也,故另设一十二人总管粮于四季,二十四人分催粮于八节,七十二人各征粮于各候。各候完讫,类付于八节之所催者。八节完讫,类付于四季之所管者。四季完讫,类付于维养者,交收转付辅养,以俟率养之所率矣。或者各候粮有未完,则必达于各节。各节粮有未完,则必达于各季。各季粮有未完,则必达于各维养者,转达辅养,以达率养,以审其情,以达于率教。教之不改,然后呈于官司,俾各由渐而化,同乐于尽分以报君上之赐也。
  这篇文献表明,梁在他的组织计划中不得不非常小心,以免引起当局的不悦。他宣言的整个第一部分所谈到的“率养”,其实就是向皇帝的俯拜,表明他所提出的这个计划只是服务于有序征税这个惟一日的。梁的“宗族共产主义”实际上将简化税的征收,这完全是为政府着想。自宋以后,越来越多的庞大的血亲宗族组织开始形成,有几千名成员。国家积极鼓励这种趋势,因为它促进了公共贸易的交易,而且如果有不规范纳税的情况发生,就可以拿数量少得多的宗族家长们是问。但是作为个人的官员,并不赞同像梁想像的这样将宗族合并起来。因为通过不时向一个没有保护的人口群体征收非正式的税,他们就能保证给自己谋得实质上的额外钱财。但是如果要面对一个非常巨大牢固的组织,他们显然就不能在这些人身上那么轻易地像以前那样实施自己的“权力”。在宗族共同体创立后六年的1559年,反对宗族共同体的人,以永丰地区因收税而导致的民杀官事件,作为将梁汝元视为头目而逮捕的托辞,虽然梁跟这次流血事件没有一点点关系。梁汝元被判以吊刑,后被收监,不过一年后,靠朋友襄助放了出来。我们通过文献记载可以看出,梁所提出的实验性的共同教育体系和经济计划,起初是多么饱含希望,最终却灰飞湮灭,因为后来他自然并没有再得到允许在他的宗族里实践这些计划。
  梁汝元有关教育过程的个人主义想法,也让他陷入和国子监司业张居正的矛盾中。在梁被释放后不久,他曾和张居正有一次短暂相谈。据梁汝元所言,在谈话快结束时,他问张居正:“公在太学,知大学之道么?”张居正回答:“你意时时想高飞,但是飞不起来啊!”这里张居正暗示他觉得梁汝元的计划不过是乌托邦。然而,也许因为自己的无礼问题,梁汝元失去了最后一次机会。在回家路上,他跟一个熟人说:“张公必官宰相,必首毒讲学,必首毒汝元。”但这在一段时日以后才发生。因为梁的敌人宣称他涉嫌一次起义,1573年,政府开始通缉他,1576年,他最终被捕获,但他拒绝在抚臣面前下跪,说:“公安敢杀我,亦安能杀我,杀我者,张居正也。”
  梁汝元的著作被遗忘了很久,自1625年第一次问世后就从来没有再版。1960年北京出了他的书,并附有补遗。编纂者容肇祖在政治思想上肯定和侯外庐很接近,因为在他的导言中,他极力赞扬了梁汝元这个16世纪的人的进步精神。但同样,他也称梁汝元为“异端”,他的学说是“乌托邦”。容肇祖并不是有意要这么做,但至少在某种程度上,他因此和张居正站在了一条战线上,而后者正是梁汝元视为谋害自己的“真正”凶手,因为他不得不承认张居正所说,自己的想法是乌托邦。但事实上,梁的想法当然不是乌托邦,仅仅是认识有些超前罢了(这并不总是同样一件事,虽然情况常常如此)。
  在梁汝元死后不久,更多的知识分子就展开了怎么正确理解“大学”的争论。后来,泰州学派中带点反唯心主义色彩的精神,慢慢发展成了“古学复兴”,这是中国著名学者梁启超(1873-1929年)给予这次始于17世纪的运动的名称,他将自己也看成是这早期传统的一部分。在梁启超的观点里,这种中国的“文艺复兴”在17和19世纪以五个步骤展开。在每个阶段中,学者总是通过求助于新学说之前的思想来质疑和摧毁这更为现代的学说。第一个是新儒学的唯心主义变体(心学),其中有明显的禅宗成分,其代表是明朝的王守仁;第二个是新儒学的唯物主义变体,它在宋朝兴盛起来,特别是在朱熹的支持下;第三个是汉代末期的儒学和唐朝儒学,那是严谨的训诂之学;第四是早期汉代更具宗教性质的儒学;第五、也是最后一个,是由儒学的真正创立者孔子和孟子所倡导的儒学形式。梁启超的这个纲要有点刻板,但对自满族建立政权以后的形势之估价大体是确切的。作为根基于过去的一个巨大知识结构,儒学从来没有突然崩溃过。也许有人会说,在漫漫三个世纪中,儒学已经被小心翼翼地从头到尾一层一层摧毁了。这种过程(就和我们西方如今基督教的情况一样)并没有引起外人关注的惟一理由是,每一个促成儒学毁坏的知识分子都相信,真正的儒家不是要毁坏儒学,而是要“揭示出”儒学更早期、“更真正的”的层面。在此过程中真正有趣的是,随着时间流逝,儒学之源却越来越支离破碎。由此,任意诠释的几率大大增加了。悖论的是,更为古老的学说因此比那些仅有一百年历史的学说更易于被表达为和现时的现实状况有关,因此也找到了更多的听众。只有到整个儒学体系都被瓦解,学者非常惊讶地发现自己面对着空无的时候,甚至那些变得犹疑不定的人——其中包括康有为——都毫不踌躇地在自己的想像图景中重写儒学。但是我们忽然认识到,这份值得敬佩的努力竟然忽视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因为学者关注的焦点并没有改变。虽然他们关注的应该是未来,但他们关注的仍然是过去。在这种对过去的“复兴”中,未来不仅没有获得胜利;过去也丢失了。直到我们现在这个世纪,儒学里的革命者和守旧者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的仍然是过去。我们可以毫不奇怪地观察到19世纪最后25年中,整个文学中一代人的病态忧郁,其来源就是以下两个互为冲突思想的合而为一。首先,是从传统教育中滋生出来的信念,即未来的所有征兆只能从过去反映出来,所以,任何不植根于过去的对未来的信念,将必然会显示为一个盲目的希望,一个空洞的期待,而且真的是自我欺骗。第二是更为清晰地浮现出来的事实是,即作为理想模式的那个过去,已经遭到了毁坏。这不仅导致了中国思想传统里长久存在的自豪感的丧失,而且也导致了对不管什么形式的有灵未来的希望的丧失,其结果我们并不能充分了解。直到今天,中国还没有从这份遭遇空无的震惊中完全恢复过来。
  儒家理想中的怀疑
  儒学有着奇怪的、漫长的、给自己带来严重后果的“自杀”行为,颜元(1635-1704年)是最早指示出其开端的学者之一。显然,他超越了梁启超提出的五个阶段的第一步。因为他不仅和他同时代的著名哲学家一样(比如顾炎武[1612-1682年]或王夫之[1619-1692年]),抛弃了王守仁的新儒学,而且也抛弃了朱熹的新儒学,因此而言是将新儒学整个地抛弃了。在这方面,他是17、18世纪在对抗保守的“宋学”时渐渐成熟起来的“汉学”典型。在那段时期,真正的对手是新儒学的旧信徒和“前新儒学”的新信徒。只有对之加以回顾,情况才渐渐清晰起来:汉学在追至更古老的过去、又占据了一些新的地位时,才变得越来越激进。颜元激烈反对的,主要是对新儒学无休无止的纯理论化,这让新儒学身陷“牢狱”,却自以为是沉浸在自己的心灵领域中。王守仁在某个夜晚顿悟“吾性自足”以格物,欢欣雀跃,思想为之豁然开朗,这一切对颜元来说,却是令人忧伤的假相。在他的观念里,每一个新儒家都是禅宗佛教徒伪装而成,特别是在中国南部。用一种隐喻的说法,“宋学”的典型人物留给他这种印象:就像“一个人偶然拿到一册旅游指南,他非常卖力地一个章节一个章节阅读。每个人都以为他对那个国家非常了解,尽管事实上他从不敢在那个国家上踏足一步”。在颜元和“汉学”中,我们发现了对中国个性中具体现实一面的反复强调。“但以人之岁月精神有限”,颜元这么写道,“诵说中度一日,便习行中错一日;纸墨上多一分,便身世上少一分”。
  和这种情形一致,“气”再次在颜元的本体论中扮演了主导地位,由此也变成了宇宙的基本组成部分,就像在他之前的张载也是这么认为。这在继续被讨论的对“格物”的解释中变得非常明显。通过他的弟子李塨,我们知道,颜元对“格物”的解释指的是对事物直接地、实际地处理(习行)和在真实生活中掌握它们的能力(实学),而不只是对事物进行沉思。
  戴震(1724-1777年)的哲学是在同样的背景上发展起来的,在那背景上也产生了颜元的实用主义。由于兴趣的广泛和方法的究实,戴震是中国18世纪最令人难忘的人。他不仅仅是个哲学家,还是个数学家、天文学家和考据学家。当然,训诂考据之学在中国传统悠久,但是,经我们前面提到的学者顾炎武发扬光大,它在清朝初期又焕发出新的生机。在汉代产生的对经典作品的训诂方法,成为“汉学”学家在和“宋学”斗争中的强有力的武器。“汉学”对古籍经典的注释是非常大量的,而且沉浸在狭隘的烦琐考证中;但是戴震第一个清醒意识到对经典文本进行考据研究的真正内含是什么。有段轶事记载,当戴震只有十岁的时候,一次让他的老师极为尴尬,因为在诵读“大学”的时候,戴震问他的先生,一个人怎么能肯定这篇或其他儒家著作真的表达了孔子或孟子的思想。先生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但这个疑问一直留在戴震的脑海里,萦绕了他的整个一生。称戴震为“中国的布特曼”布特曼(Rudo If Bultmann),德国神学家、诠释学哲学家与新约学者。在《圣经》诠释方面提出革新的“解神话化”(Demythologizing)的概念。——译注,这理由也许还不足够;但是如果没有他激发的这种对文本的批判和随之的兴盛,儒家也许永远也不会以如此令人惊讶的快速度,在上世纪之交前后几十年内失去它的魔力。
  在戴震的文字训诂研究中,出现具有革命性的成分绝不是偶然的,这已被他的哲学著作所证实。在哲学著作中,戴震对切实考证的偏爱找到了另一个合适的表达之处。其中有一篇复述了他给自己一个学生的回答。这个学生让他惊讶,他说从他老师的一些言论中可以得出以下结论,以前曾备受褒扬的“寡欲”对戴震来说已经不再具有任何价值,因为“欲”已经成为“理”之难以分割的一部分——新儒家将理提高到令人敬畏的纯粹地位。这个学生认为这个观点太大胆了,难以毫不怀疑地接受它。戴震这么回答:
  孟子言“养心莫善于寡欲”,明乎欲不可无也,寡之而已。人之生也,莫病于无以遂其生。欲遂其生,亦遂人之生,仁也;欲遂其生,至于戕人之生而不顾者,不仁也。不仁,实始于欲遂其生之心;使其无此欲,必无不仁矣。然使其无此欲,则于天下之人,生道穷促,亦将漠然视之。己不必遂其生,而遂人之生,无是情也。
  将“寡欲”作为智慧和幸福的最重要部分,根本上应该归结于佛教对儒学的影响。但是,在为了找到一个中间地带而做的平衡努力中,只能用儒家自身对“寡欲”这个词的最佳解释来反驳“寡欲”。可能只有少量文献以更少的语言,更精确地描绘了以下状况:肯定是直接滋生于禁欲苦修的心灵冷漠、而不是通过不受约束的本能去获得所有欲望的不加抑制的自我满足,才导致了普遍的不幸福。另外,戴震也毫不犹豫地显示出他的学说有政治指涉。他直率地批评了他那个时代统治者所热衷的虚伪道德:
  《记》曰“饮食男女,人之大于存焉。”圣人治天下,体民之情,遂民之欲,而王道备。人知老、庄、释氏异于圣人,闻其无欲之说,犹未之信也;于宋儒,则信以为同于圣人;理欲之分,人人能言之。故今之治人者视古贤圣体民之情,遂民之欲,多出于鄙细隐曲,不措诸意,不足为怪;而及其责以理也,不难举旷世之高节,着于义而罪之,尊者以理责卑,长者以理责幼,贵者以理责贱,虽失,谓之顺;卑者、幼者、贱者以理争之,虽得,谓之逆。于是下之人不能以天下之同情、天下所同欲达之于上;上以理责其下,而在下之罪,人人不胜指数。人死于法,犹有怜之者;死于理,其谁怜之!
  戴震言辞的激烈,部分是因为以下一种情形,即异族征服者对中华帝国的镇压。这种情形在邓牧那个年代导致了对统治关系具有抨击力量的分析;在戴震的时代,统治者是满族。这些统治者在统治行为中假装自己比孔子还孔子。他们要对自己,同时也是对中国人,证明自己为时3个多世纪的统治(1644-1911年)合法,于是就宣称他们身上担负着至高无上的使命,要重新教化一个道德上更为低等的民族。当然,中国士大夫永远也不会容忍这种意识形态。然而,值得注意的是,绝大多数文官在清朝得以继续任职——这在蒙古人统治下并没有发生。这显示出满族对儒家的尊重,这种尊重和汉族忍受满族的统治之间有着某种互利的关系,儒家也没有完全失去它的影响。满族统治的名号为“清”,非常显然,满族选这个词是预示着新儒家精神的特别形式,充满了清教徒式的严格的冰冷的了无生气,戴震激烈地将之名为真正的非儒家。
  中国作为一个民族实体这样令人绝望的地位,是戴震拒绝将自己的学说限于纯哲学领域(虽然这对许多中国哲学家来说是真实情形)的因素之一。他希望自己的学说能够运用到国家政策中,从而带来国家的进步,那种进步不能仅仅被称为是变化。因此,戴震成了以下观念的第一个伟大鼓吹者,即不是一个严格理念的抽象世界——就像新儒家中“理学”派所认为的那样——构塑了人类历史的过程,而是所有涌向进步的推动力,一种在“气”的永久转化中可以辨识出来的迫切欲望,塑造了人类历史。这种关于历史演变的新信仰,最终将不断重申自身。这曾在孟子和荀子这些早期儒家中不证自明的观念,成了留给民族主义知识分子的惟一一线希望。因为当它在宋朝失去能在彼界实现的这种信仰后,如今,此世的情形也稳步恶化,到了不能忍受的地步。首先,明朝政府按照元朝的模式建立了专制政体,然后,清朝将这种体系再加上异族的刺痛。强行引入“辫子”——这是满族人游牧装扮的一部分,绝不是汉族的——就是上述情形的外在表征。通过一种令人敬佩的心理技能,满族统治者试图要向汉人暗示,它的统治是一个永恒之理的“纯粹”形式。但这是完全不能被接受的,因为社会情况和宋朝是如此根本不同,宋朝相对来说自由一些,而且是汉人的政府。
  想要对以下这种希望找到一个意识形态的合法性——这种希望和新儒家的不同,着眼于人类社会的自发变革——清朝许多哲学家回归儒学诞生的源头,从而与具有强烈宗教感的、旨向未来的早期汉学相遇,这种早期汉学以公羊学派的传授为中心。清代哲学家被那时许多文章所表达出来的观念给深深迷住了,那种观念认为,历史上存在着大量不同的必要交替的历史阶段,因此导致了文化的进步或衰退。在18、19世纪,越来越多的学者接受了这种学说,只有到现在,这种学说才真正将自己确立为“今文学派”。曾是乌云一片毫无希望的天空,突然露出一丝光明,历史不可逆转的车轮也显得将要回转。更有甚者,“今文学派”的等待也为因民族主义情绪而遭受的创痛提供了疗伤止痛的安慰。因为公羊学派,特别是其中的何休,将孔子理想化为这样一个人物,即其学说将渐渐地但不可阻挡地传播到整个世界,因此最后也保证了中国之于世界的中心地位,因为在孔子学说中,他制造出了一个普世的救世主。
  无可否认,这些想法只是在相对较晚的时期浮现,那时,任何人都不再怀疑新儒家的世界观将要瓦解。可能是学者龚自珍(1792-1841年)第一个最清楚地表达出这种观点,因此被称之为“今文学派”的“创始人”,虽然将之和中国古老传统的学派相连毫无意义。因为实际情况是,一些个别的哲学家仅仅是表达出了那个时代已被广泛认识到的精神;他们不需要开创一个新的思想活动。在龚自珍流传下来的一些作品中,他显示出自己不仅是此种观点的理论鼓吹者,即统治形式必须得到改进,因为那是时代的需求;同时他也对统治他那个时代的中国社会之多种制度以有力地、实际地批判。龚自珍的批判范围很广,从“叩首”、朝廷仪式中其他不合时代的迷信成分,一直到科举制度(这个龚自珍本人有亲身体会)。他认为科举制度没有什么用处,考官只是根据考生书法漂亮与否来判卷。他同样反对缠足这样残忍的习俗以及抵抗鸦片输入的所有无力手段。所有这些见解让他成为19世纪后50年“改良运动”的先驱之一。龚自珍对他所处时代的所有陋习之批判,归源于公羊学派的影响,这可以在他的文章中显示出来,在那些文章里,他区别了君民关系发展的不同阶段。因为只有在“今文学派”中,这种类型的区别(这不应跟文化史的进化理论相混淆)才第一次被提出来。在龚自珍那里,对此演变的讨论并不仅限于三个阶段,而是更为复杂:
  有天下者,莫高于平之也,其邃初乎!降是,安天下而已;又降是,与天下安而已;又降是,食天下而已。最上之世,君民聚醵然。三代之极其犹水。君取盂焉,臣取勺焉,民取卮焉。降是,则勺者下侵矣,卮者上倾矣。又降,则君取一石,民亦欲得一石,故或涸而踣。石而浮,则不平甚,涸而踣又不平甚。有天下者曰:吾欲为邃初,则取其浮者而挹之乎?不足者而注之乎?则然喙之矣。大计略之,浮不足之数相去愈远,则亡愈速,去稍近,治亦稍速。千万载治乱兴亡之数,直以是券矣。人心者,世俗之本也,世俗者,王运之本也。人心亡,则世俗坏,则王运中易。王者欲自为计,盍为人心世俗计矣。有如贫相轧,富相耀,贫者阽,富者安,贫者日愈倾,富者日愈壅。或以羡慕,或以愤怨,或以骄汰,或以啬吝,浇漓诡异之俗,百出不可止,至极不祥之气,郁于天地之间,郁之久,乃必发为兵燧,为疫疠,生民噍类,靡有孑遗,人畜悲痛,鬼神思变置。其始,不过贫富不相齐之为之尔,小不相齐,渐至大不相齐;大不相齐,即至丧天下。呜呼!此贵乎操其本源,与随其时而剂调之。。
  在上述引文的后三分之一中,可以看出龚自珍在多大程度上将“今文学派”的概念以及它们在早期汉学中的基础变为己物。在此,对宣布了上天旨意的预言之信仰也清楚地表达出来,虽然这和这位冷静的启蒙思想家的思想并不和谐一致。但是,儒家不同分支之间奇怪的相互关系,使得有必要要取道最古老的过去,去努力征服未来,即便这个意味着——至少在最初是如此——需要采纳一些比必须要超越的世界观显得更为过时的因素。
 
 
第三节 等待和听天由命
 
  变革的急躁与市侩的沉着
  但是,对未来的重新发现不能完全等同于对“今文学派”的重新发现。远在龚自珍、甚至远在戴震之前,我们即可辨明某种思潮的源起,它再次提到了等待的美德:等待未来——因为现实是如此让人不满。在这种意义上,也就是说它也可能回归儒家,如果是回到儒家更早些的形式的话。这种思潮从反抗精神发展而来,同时追求着社会和民族的目标;自从它在蒙古征服中国后第一次出现以来,又在满族清朝重新焕发生机。当专制政权尽其所能来压制它时,并不热衷于此的其他一些顽固儒家有时也忽略了它的意义。通过以下这个事实可以显示出这一点,比如,戴震的哲学和政治作品肯定是属于这种隐藏的传统,但印得非常少,只是一些针对某些学者的公开反驳著作,但他的历算和文字学作品却发行甚为广泛。不用说,这种思潮运动在整个清朝都存在。这时期最早、最具有代表性的人,是哲学家黄宗羲(1610-1695年,我在另一章里简略谈到过他),他是一个积极的“明朝忠臣”,比他的同代人、被称为“中国民族主义之父”的王夫之(1610-1695年)更为清醒。他不仅看透异族征服者的外国鬼脸,更看透明朝统治之老化体系的残忍野蛮。同时,他还注意到,那张在和法家勾结中退化了的我们非常熟悉的儒家面孔,迫切需要改革。他的主要著作、那本政治-哲学之书《明夷待访录》,被精心编码了书名,常常被自由地翻译成《致君书》、《等待黎明》,因为它非常有说服力地描述了这些。如果按照文字直译的话,这些字的意思是“论等待有关光暗后时间里的路途之信息”。“明夷”的意思就是光暗,它也是《易经》第三十六卦的名称。它描写了有着“黑暗本性”的统治者统治的情形,所以“君子以莅众,用晦而明”,并“君子于行,三日不食”。“明”这个词也是明朝的“明”(亮,光),而“夷”(暗)这个词有个衍生义就是“蛮夷”。所以黄宗羲的这本书的书名也可以这么理解:论等待明朝被蛮夷推翻后时间里的进程之信息。《明夷待访录》使黄宗羲成为邓牧的精神后继。但是,黄宗羲的书名不仅起得比邓牧那同样具有暗示意味的书名更具攻击性、更激烈、也更有指向性,他书的内容也具有以上特点。当然,这本著作写于1662年,那时满族已在位近20年,对他们进行直接的抨击是不可能的。但在一些章节里,黄宗羲谈到了“非法之法”的可耻蔓延,在此,他的观点就非常明晰:“夫古今之变,至秦而一尽,至元而又一尽,经此二尽之后,古圣王之所恻隐爱人而经营者荡然无具。”
  毫无疑问,当满族篡权时,黄宗羲感到第三次大灾难就要到来,虽然他在书中非常重要的第一章里,批判性地研究了君主专制,但小心翼翼地略去了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不过,当梁启超在清朝统治末年重新发行这本书的新版时,渴求民族和政治自由的精力充沛的年轻知识界,也许比作者在世那时的人更理解了这种隐藏的攻击。已有250年历史的这本书突然“像炸弹一样爆炸了”:
  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此其人之勤劳必千万于天下之人。夫以千万倍之勤劳而已又不享其利,必非天下之人情所欲居也。故古之人君,去之而不欲入者,许由、务光是也;入而又去之者,尧、舜是也;初不欲入而不得去者,禹是也。之人有所异哉?好逸恶劳,亦犹夫人之情也。
  后之为人君者不然,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始而焉,久而安焉,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傅之子孙,受享无穷;汉高帝所谓“某业所就,孰与仲多”者,其逐利之情不觉溢之于辞矣。此无他,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今也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曰:“我固为子孙创业地。”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无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呜呼,设君之道固如是乎!
  古者天下之人爱戴其君,比之如父,拟之如天,诚不为过也。今也天下之人怨恶其君,视之如寇雠,名之为独夫,固其所也。而小儒规则焉以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至桀、纣之暴,犹谓汤、武不当诛之,而妄传伯夷、叔齐无稽之事,使兆人万姓崩溃之血肉,曾不异夫腐鼠。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是故武王圣人也,孟子之言圣人之言也;后世之君,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禁人之窥伺者,皆不便于其言,至废孟子而不立,非导源于小儒乎!
  虽然,使后之为君者果能保此产业,传之无穷,亦无怪乎其私之也。既以产业视之,人之欲得产业,谁不如我;摄缄胜,固扃,一人之智力不能胜天下欲得之者之众,远者数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溃在其子孙矣。昔人愿世世无生帝王家,而毅宗之语公主,亦曰“若何为生我家!”痛哉斯言!回思创业时,其欲得天下之心,有不废然摧沮者乎!是故明乎为君之职分,则唐、虞之世,人人能让,许由、务光非绝尘也;不明乎为君之职分,则市井之间,人人可欲,许由、务光所以旷后世而不闻也。
  黄宗羲这本书晚到的成功(不过他已经预见到这一点,如果从书名来判断的话),证明了反满族和反君权运动从一开始就联系得非常紧密。君主政体本身就是不可信的,因为君主是外国人。和日本完全相反,宣布共和、推翻朝廷的统治因此变得别无选择。后来,虽然偶尔有人想要以这种或那种方法再次建立皇权,但即便在客观上也有些不合历史时间记载顺序,以至于计划不得不流产。在那样的制度里,儒家也不能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因为虽然儒家毫无疑问总是拥护君主制度的,但那制度也变得实在太僵化了。前面提到过的想要拨开层层外障来恢复它活力的核心之绝望努力,以及最终发现并没有这样一个核心,已足够清楚地表明了这点。
  儒教表面的完整无缺和(最终的)清楚明白的内在之了无生机,这两者不幸的结合,可能是自明朝以后理想制度的概念越来越经常地伴随着对当时社会状况的批判的原因,这种情况在明朝以前比较少见。新儒家的胜利伴随着对思想活动范围的限制。但是,形势呼唤真正有力的反抗,在此反抗面前,新儒家却退回到精神的其他领域。这种变化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例子,是汪洋恣肆之想像的自由嬉戏,这种态度一直到唐朝都被认为是道家和佛教的宗教体验。但是当启蒙学者圈里的乌托邦思想最终失去了和宗教信仰的连结,它分裂成两个截然不同的层面。有趣的是,一直是这种思潮一部分的“航行”这个古老主题,在两个层面里都保留了下来。
  在其中一个层面,我们看到理想国家存在于一个和禅宗非常相近的有点抽象的形式中:幸福的感觉更像是厌恶人类的平庸交往,而不是为一个清楚规定的目标奋斗;更像是对在自然中无目的地漫游时的无尽变化之清楚认识,而不是对一个不变的理想状态之获取。对此种态度的证明,有一个例子让人印象深刻,那就是明朝时期的学者屠隆(16世纪末)的一篇小文章《冥寥子游》。1937年,林语堂在他的《生活的艺术》一书里将之翻译成现代汉语,并将之作为中国看待世界的方式之典范,那是一种“对生活的快乐的、无忧无虑之哲学,它的特点是热爱真理、自由和流浪”。这本小书描绘了一个道家圣人的旅途,他是个吐“匿情之谈”的“吏”,谦逊地认为自己是尚未得“道”的人,但他爱“道”,“以饭不以酒”,还游历了五岳,但认为要去“赤县神州以外,若须弥昆仑,及海上之十州三岛”是不可能的,因为“身无羽翼”。最后,他知足地“归而葺一茆四明山中,终身不出”。《冥寥子游》读起来几乎就像是对“天路历程”的滑稽模仿。一种奇怪的倦怠占据了主人公的心灵,在他人到中年的智慧中存在着一片漠不关心、听天由命的荒漠,满怀哀伤之情。这种哀伤之情,只有对那些了解火焰般炽热锐气的人,或者和他这种生活理想截然不同的人才会显示出来。这种乌托邦已剥落了所有革命性的精神;只在此处或彼处剩下一些残迹,它的毒牙被拔掉了。它的理想,即儒家、道家、佛教之杂乱混合,肯定表达了从统治者眼光看来相当合意的态度,因为它将儒家对忠诚的要求、道家对生命的热爱及佛教对不幸的淡然,结合到非逻辑但罕见地有用的纽带中。对天堂的征服被一个领取政府养老金的人——“为自己造了一个小屋的人”——的游历自然所取代。有趣的是,正是这种令人惊讶的简单思维、令人讨厌的市侩俗气所构成的万花筒样的理想生活之中国版本的缩影,在西方变得最为流行。
  在另一个层面上,我们发现一些作品中,脱离宗教羁绊的想像力没有一丝屈服,也没有沉浸在沾沾自喜的自我满足的乌托邦空间中。相反,它发掘了一个真正的新领域——讽刺。这些作品和现实密切相关,虽然它的外观内容是那么不现实。这种动向代表了刚才描绘过的趋势之相反面,其最伟大的成就是小说《西游记》,作者是明朝的吴承恩(1506-1582年)。这部小说可能部分是基于从元朝开始、甚至更早的非汉族主题,它描绘了一组完全不同的人去印度朝拜取经的故事。小说的主要角色是恬静温和的唐僧、他那讲求实际、追求切实快乐与牢固市民身份的随从“猪八戒”,以及精力旺盛的战士和反叛者孙悟空。孙悟空是小说的主人公,他还经常在舞台上出现,是中国通俗文学中最受人们喜爱的人物。他离开了猴子乐园水帘洞——这个乐园和所有其他人类天堂没什么不同,因为他感受到死亡和神之威力的威胁。他加入取经的队伍是对死亡的确切性的反抗,是对每一个必死生灵之无望生存的反抗,不管他自己的生活有多快乐。在结伴历经那些最奇怪的国家的旅途中,是孙悟空想要去偷天宫里长生不死之蟠桃。虽然他非常大胆,接受天堂力量的挑战,但很显然,他并不能赢得战斗,尽管他也不能被完全击败。他和同伴之间的交流(如果夸张点说,孙悟空可以和普罗米修斯、魔鬼弗斯特,或更精确一点,堂·吉诃德相比较)以及他在外国土地上的经历,充满并闪现着一种讽刺和批判,不仅是直接抨击它自己国家的状况,也抨击了儒家、道家和佛教的世界观。当然,这些取经活动在他们寻找理想国土的过程中注定要失败。渐渐地,他们和读者都认识到在天上并不能找到天堂,就像我们已经了解的,这是公元前4世纪的几个道家人物早就知晓的一个可悲真相。
  李汝珍的奇境
  另一部写于250年之后的神幻小说,其抨击更为直白,它带领我们不仅穿越了西方的山岭草原,也进入了中国的东部海洋。《镜花缘》由李汝珍撰写(1763?-1830年)。李汝珍有着广泛的兴趣,虽然他和许多同时代人一样,都只通过了乡试。他将自己的小说设定在臭名昭著的唐朝武则天皇后时期(在位684-705年)。武则天希望靠自己宗族的帮助建立起第二个周朝,但最后却打不过皇室忠臣的力量。小说的中心人物是唐敖,因为和那些皇室忠臣力量相关所以影响了自己的从政。他有个女儿,作为“百花仙子”的化身降临到人间,她在灵魂王国的命运给了这部小说一个神奇的框架,但这和我们本文讨论的无关。唐敖对此世非常失望,盼望着“自己能某天进入蓬莱岛”这个预言能够实现。他和舅兄、商人林之洋踏上漫漫航程。坐着帆船,他们拜访了30多个岛屿和国家。林之洋的舵手九公,被水手们讽称为“不识”,因为他无所不知,满腹才学,为旅途中的他们提供了详细的信息。这次航程和《格列佛游记》有一定的相似之处,其中许多国家因为古老的神话或叙述者乐于编造故事而存在。但是其他一些国家,比如女人实行统治、让男人伺候左右的“女儿国”,显然是作者在抨击自己所处的社会。通过让熟悉的事物变得陌生奇怪这种讽刺手段,李汝珍的抨击变得相当成功。唐敖不幸误入那些女人之手,让他恐惧的是,他不得不忍受通常是女人所遭受的所有羞耻和伤痛,特别是以非常现实主义的手法描写出来的缠足。在某些其他国家里,唐敖则变得非常熟悉那儿的体制,因为它们正代表了他所处的社会状况的整个儿颠倒过来的情形。有些国家具有天堂般的特质,暗示出现实社会和天堂是如此不同。因此,我们读到了以下“无继国”的描写:
  唐敖道:“这个无启,大约就是无继国。小弟闻彼国之人,从不生育,并无子嗣。可有其事?”多九公道:“老夫也闻此话。又因他们并无男女之分,甚觉不解。当日到彼,也曾上去看过,果然无男无女,光景都差不多。”唐敖道:“既无男女,何能生育?既不生育,这些国人一经死后,岂不人渐渐少了?自古至今,其人仍旧不绝,这是何故?”多九公道:“彼国虽不生育,那知死后其尸不朽,过了一百二十年,仍旧活转。古人所谓‘百年还化为人’,就最指此而言。所以彼国之人,活了又死,死了又活,从不见少。他们虽知死后还能重生,素于名利心肠倒是雪淡。他因人生在世终有一死,纵让争名夺利,富贵极顶,及至‘无常’一到,如同一梦,全化乌有。虽说死后还能复生,但经百余年之久,时迁世变,物改人非,今昔情形,又迥不同,一经活转,另是一番世界,少不得又要在那名利场中努力一番。及至略略有点意思,不知不觉,却又年已古稀,冥官又来相邀。细细想去,仍是一场春梦。因此他们国中凡有人死了叫作‘睡觉’,那活在世上的叫作‘做梦’。他把生死看的透彻,名利之心也就谈了。至于强求妄为,更是未有之事。”林之洋道:“若是这样,俺们竟是痴人!他们死后还能活转,倒把名利看破;俺们死后并无一毫指望,为甚倒去极力巴结?若教无启国看见,岂不被他耻笑么?”唐敖道:“舅兄既怕耻笑,何不将那名利之心略为冷淡呢?”林之洋道:“俺也晓得,为人在世,就如做梦,那名利二字,原是假的,平时听人谈论,也就冷淡。无奈到了争名夺利关头,心里不由就觉发迷,倒象自己永世不死,一味朝前奔命,将来到了昏迷时,怎能有人当头一棒,指破迷团?或者那位提俺一声,也就把俺惊醒。”多九公道:“尊驾如到昏迷时,老夫绝可提你一声,恐老兄听了,不但并不醒悟,反要责备老夫是个痴人哩。”唐敖道:“九公此话却也不错。世上名利场中,原是一座‘迷魂阵’,此人正在阵中吐气扬眉,洋洋得意,哪个还能把他拗得过!看来不到睡觉,他也不休。一经把眼闭了,这才晓得从前各事都是枉用心机,不过做了一场春梦。人若识透此义,那争名夺利之心固然一时不能打断,倘诸事略为看破,退后一步,忍耐三分,也就免了许多烦恼,少了无限风波。”
  就像早些时候的道家一样,作者在此想要通过神话寓言的方式,揭露追逐利益之无意义,虽然是以一种完全不同的形式。在另外一章更长的拜访“大人国”的描述中,作者想要显示出他所生活的中国社会的虚伪。在那个国家靠岸后,唐敖、商人林和九公走到一个棚屋面前,想要询问当地情形:
  正要敲门,前面来了一个老叟,手中提著一把酒壶,一个猪首,走至庵前,推开庵门,意欲进去。唐敖拱手道:“请教老丈,此庵何名?里面可有僧人?”老叟听罢,道声:“得罪”,连忙进内,把猪首、酒壶放下,即走出拱手道:“此庵供著观音大士。小子便是僧人。”林之洋不觉诧异道:“你这老兄既是和尚,为甚并不削发?你既打酒买肉,自然养著尼姑了?”老叟道:“里面虽有一个尼姑,却是小僧之妻。此庵并无别人,只得小僧夫妇自幼在此看守香火。至僧人之称,国中向无此说,因闻天朝自汉以后,往庙之人俱要削发,男谓之僧,女谓之尼,所以此地也遵天朝之例,凡入庙看守香火的,虽不吃斋削发,称谓却是一样。即如小子称为僧,小子之妻即称为尼。——不知三位从何到此?”多九公告知来意。老叟躬身道:“原来三位却是天朝大贤!小僧不知,多多有罪。何不请进献茶?”唐敖道:“我们还要赶过岭去,不敢在此耽搁。”林之洋道:“你们和尚尼姑生出儿女叫作甚么?难道也同俺们一样么?”老叟笑道:“小僧夫妇不过在此看守香火,既不违条犯法,又不作盗为娼,一切行为,莫不与人一样,何以生出儿女称谓就不同呢?大贤若问僧人所生儿女唤作甚么,只问贵处那些看守文庙的所生儿女唤作甚么,我们儿女也就唤作甚么。”唐敖道:“适见贵邦之人都有云雾护足,可是自幼生的?”老叟道:“此云本由足生,非人力可能勉强。其色以五彩为贵,黄色次之,其余无所区别,惟黑色最卑。”多九公道:“此地离船往返甚远,我们即恳大师指路,趁早走罢。”老叟于是指引路径,三人曲曲弯弯穿过岭去。……到了市中,人烟辏集,一切光景,与君子国相仿,惟各人所登之云,五颜六色,其形不一。只见有个乞丐,脚登彩云走过。唐敖道:“请教九公,云之颜色,既以五彩为贵,黑色为卑,为何这个乞丐却登彩云?”林之洋道:“岭上那个秃驴,又吃荤,又喝酒,又有老婆,明明是个酒肉和尚,他的脚下也是彩云。难道这个花子同那和和尚有其好处么?”多久公道:“当日老夫到此,也曾打听。原来云之颜色虽有高下,至于或登彩云,或登黑云,其色全由心生,总在行为善恶, 不在富贵贫贱。如果胸襟光明正大,足下自现彩云;倘或满腔奸私暗昧,足下自生黑云。云由足生,色随心变,丝毫不能勉强。所以富贵之人,往往竟登黑云;贫贱之人反登彩云。话虽如此,究竟此间民风淳厚,脚登黑云的竟是百无一二。盖因国人皆以黑云为耻,遇见恶事,都是藏身退后;遇见善事,莫不踊跃争先,毫无小人习气,因而邻邦都以‘大人国’呼之。266远方人不得其详,以为大人国即是长大之义,那知是这缘故。”唐敖通:“小弟正在疑惑,每每闻得人说,海外大人国身长数丈,为何却只如此?原来却是讹传。”多九公道:“那身长数丈的是长人国,并非大人国。将来唐兄至彼,才知‘大人’、‘长人’迥然不同了。”忽见街上民人都向两旁一闪,让出一条大路。原来有位官员走过,头戴乌纱,身穿员领,上置红伞;前呼后拥,却也威严;就只脚下围著红绫,云之颜色看不明白。唐敖道:“此地官员大约因有云雾护足,行走甚便,所以不用车马。但脚下用绫遮盖,不知何故?”多九公道:“此等人,因脚下忽生一股恶云,其色似黑非黑,类如灰色,人都叫做‘晦气色’。凡生此云的,必是暗中做了亏心之事,人虽被他瞒了,这云却不留情,在他脚下生出这股晦气,教他人前现丑。他虽用绫遮盖,以掩众人耳目,那知却是‘掩耳盗铃’。好在他们这云,色随心变,只要痛改前非,一心向善,云的颜色也就随心变换。若恶云久生足下,不但国王访其劣迹,重治其罪,就是国人因他过而不改,甘于下流,也就不敢同他亲近。”林之洋道:“原来老天做事也不公!”唐敖道:“为何不公?”林之洋道:“老天只将这云生在大人国,别处都不生,难道不是不公?若天下人都有这块招牌,让那些瞒心昧己、不明道德的,两只脚下都生一股黑云,个个人前现丑,人人看著惊心,岂不痛快?”
  通过揭示每个个人内心最深处的情感、来提升整体社会的道德水平这种观念,在此第一次被李汝珍阐明得非常清楚,虽然为了和小说的整个讽刺风格相一致而采取了说笑的方式。但在唐敖游历的所有国家和岛屿,以及他碰到的所有人中(这包括逃出武则天魔爪以求安全的受到威胁的唐代“忠臣”——这一章节让人回想起我们曾提到过的那些宋朝的“忠臣岛屿”),并不是“大人国”而是“君子国”最为接近于一个真正的天堂,这并不是毫无理由的。因为不是“大人”——这个词语有一点道家色彩——而是“君子”才是“小人”的对立面,唐敖和他的同伴踏上此次航程就是为了躲避他们:
  话说唐、多二人把匾看了,随即进城。只见人烟辏集,作买作卖,接连不断。衣冠言谈,都与天朝一样。唐敖见言语可通,因向一位老翁问其何以“好让不争”之故。谁知老翁听了,一毫不懂。又问国以“君子”为名是何缘故,老翁也回不知一连问了几个,都是如此。多九公道:“据老夫看来,他这国名以及‘好让不争’四字,大约都是邻邦替他取的,所以他们都回不知。刚才我们一路看来,那些‘耕者让畔,行者让路’光景,已是不争之意。而且士庶人等,无论富贵贫贱,举止言谈,莫不恭而有礼,也不愧‘君子’二字。”唐敖道:“话虽如此,仍须慢慢观玩,方能得其详细。”
  说话间,来到闹市。只见有一隶卒在那里买物,手中拿著货物道:“老兄如此高货,却讨恁般贱价,教小弟买去,如何能安心!务求将价加增,方好遵教。若再过谦,那是有意不肯赏光交易了。”唐敖听了,因暗暗说道:“九公,凡买物,只有卖者讨价,买者还价。今卖者虽讨过价,那买者并不还价,却要添价。此等言谈,倒也罕闻。据此看来那‘好让不争’四字,竞有几分意思了。”只听卖货人答道:“既承照顾,敢不仰体!但适才妄讨大价,已觉厚颜;不意老兄反说货高价贱,岂不更教小弟惭愧?况敝货并非‘言无二价’,其中颇有虚头。”俗云:“‘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今老兄不但不减,反要加增,如此克己,只好请到别家交易,小弟实难遵命。”唐敖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原是买物之人向来俗谈;至‘并非言无二价,其中颇有虚头’,亦是买者之话。不意今皆出于卖者之口,倒也有趣。”只听隶卒又说道:“老兄以高货讨贱价,反说小弟克己,岂不失了‘忠恕之道’?凡事总要彼此无欺,方为公允。试问那个腹中无算盘,小弟又安能受人之愚哩”。谈之许久,卖货人执意不增。隶卒赌气,照数付价,拿了一半货物,刚要举步,卖货人那里肯依,只说“价多货少”,拦住不放。路旁走过两个老翁,作好作歹,从公评定,今隶卒照价拿了八折货物,这才交易而去。唐、多二人不觉暗暗点头。
  走未数步,市中有个小军,也在那里买物。小军道:“刚才请教贵价若干,老兄执意吝教,命我酌量付给。及至尊命付价,老兄又怪过多。其实小弟所付业已刻减。若说过多,不独太偏,竟是‘违心之论’了。”卖货人道:“小弟不敢言价,听兄自讨者,因敝货既欠新鲜,而且平常,不如别家之美。若论价值,只照老兄所付减半,已属过分,何敢谬领大价。”唐敖道:“‘货色平常’,原是买者之话;‘付价刻减’,本系卖者之话,那知此处却句句相反,另是一种风气。”只听小军又道:“老兄说那里话来!小弟于买卖虽系外行,至货之好丑,安有不知,以丑为好,亦愚不至此。第以高货只取半价,不但欺人过甚,亦失公平交易之道了。”卖货人道:“老兄如真心照顾,只照前价减半,最为公平,若说价少,小弟也不敢辩,惟有请向别处再把价钱谈谈,才知我家并非相欺哩。”小军说之至再,见他执意不卖,只得照前减半付价,将货略略选择,拿了就走。卖货人忙拦住道:“老兄为何只将下等货物选去?难道留下好的给小弟自用么?我看老兄如此讨巧,就是走遍天下,也难交易成功的。”小军发急道:“小弟因老兄定要减价,只得委曲认命,略将次等货物拿去,于心庶可稍安。不意老兄又要责备,且小弟所买之物,必须次等,方能合用,至于上等,虽承美意,其实倒不适用了。”卖货人道:“老兄既要低货方能合用,这也不妨。但低货自有低价,何能付大价而买丑货呢?”小军听了,也不答言,拿了货物,只管要走。那过路人看见,都说小军欺人不公。小军难违众论,只得将上等货物,下等货物,各携一半而去。
  当唐敖和他的朋友穿越都城的时候,听到了更多的对谈,这让他们觉得自己游荡进了一个完全颠倒过来的世界。一种热情的利他主义弥漫在所有人的生活中,不仅是类似争辩很少发生,甚至是在真实世界里非常危险的自私自利的争吵也几乎没有。但是,只有在他们偶然遇见的两个闲散进士邀请他们去家里做客聊天时,“君子国”的本质才真实地揭示出来。那两个进士对中原的荒谬情形非常好奇,并向来访者间接显示出,在这片理想土地上,什么价值观是被认可的。而与之相反的中国礼仪,比方说宰杀生灵来拜祭、争讼制度和奴役女子,这些都成了让那两个进士鄙夷的抨击目标。因为两个进士觉得这是野蛮的异族的。奢华也受到了质疑,因为两个国家之间的重要对比显得越来越明显,这对比是由于两个国家对物质文化、包括经济体系的成就之评价并不相同。喜欢吃燕窝被用作例子来表明大部分中国人的价值观真的多么值得可疑,燕窝是中国的精致佳肴,就像西方的牡蛎。但那两个进士摇着头,认为在他们国家里,只有穷人中的穷人才不得不吃这些,因为它味如嚼蜡,除非加上各种调味品,否则吃到一半就吃不下了。因此,对燕窝的狂热不过是特权阶层的势利和傲慢而已。在“君子国”中,所有信仰的概念核心就是“节制”。它的具有更广泛含义的对应汉字就是“俭”,包括了我们所指的“简朴”、“自制”、“节俭”、“无私”等等,在下面一段唐敖、多九公和进士的谈话中,此点表现得更为清楚:
  小子向闻贵地世俗最尚奢华,即如嫁娶、殡葬、饮食、衣服以及居家用度,莫不失之过侈。此在富贵家不知惜福,妄自浪费,已属造孽。何况无力下民,只图目前适意,不顾日后饥寒。倘惜福君子于乡党中不时开导毋得奢华,各留余地,所谓:“‘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思有时。’如此剀切劝谕,奢侈之风,自可渐息,一归俭朴,何思家无盖藏。即偶遇饥岁,亦可无虞。况世道俭朴,愚民稍可糊口,即不致流为奸匪;奸匪既少,盗风不禁自息;盗风既息,天下自更太平。可见‘俭朴’二字,所关也非细事。”
  这段对话的最后几句,既是唐敖、多九公和“君子国”的两个进士对话的高潮,也是结尾。它们意味深长,因为说话人不仅对中原的情形感兴趣,也表达出了他自己的政治观念。除此之外,他还阐明了如何在天下获得“太平”这个观念,那已经完全超越了当时的语境。但这么一个虚构国土里的虚构人物之所行所为,恰恰揭示了作者的思想观点。他的难以隐藏的对中国的批判,慢慢却陷入了正统的儒家说教,揭示出在“君子国”里以不时的智慧和夸张的形式刻画出来的理想儒教国家,不是主人公起初天真地期待的“礼乐之国”,而恰恰是相反的面貌,也就是说,一个带点清教徒式严格的国家,在那里,坚持对他人的关怀优先于对自己的关心,已经接近于狂热的边缘。这种利他主义、节俭和对礼仪的反感之混合物,让我们认识到,在李汝珍的思想里,有种对“社会主义”传统的继承,这种传统虽然不引人注目,但也是持久稳固的,它起源于墨翟,在《礼记》的《大同》篇、《吕氏春秋》以及邓牧和黄宗羲的著作里继续得到发展。但是,如果将黄宗羲的作品和道家作品相比较,将他和所有其他先驱区分开来的是他对现世的某种弃绝。250年后,这种朦胧的对现世的疲倦又一次存在于李汝珍的作品中。就像书名所表明的,黄宗羲对现世的批评带着对更好未来的向往;而李汝珍将他的“君子国”置于镜花之地,这暗示出根据这样一个地方来建构国家的希望之实现是多么渺茫。
  当然,在分隔了这两个作家的250年中,有种进展已经开始,虽然起初显得不是最为重要,但渐渐地开始统治所有政治和知识领域,那就是西方涌入亚洲。在葡萄牙商人于15世纪末第一次开辟了驶往中国的航线,一大批传教士马上紧随其后的时候,它似乎显示出,这种接触的后果与影响,并不比13、14世纪强权蒙古建立的海外贸易之影响更大。在早些时候,西方商人(马可·波罗,1254-1324年)和传教士(皮拉诺卡皮尼、威廉·罗伯鲁)也曾到过中国,在两个半球之间来回传递信息,但哪一边都没有受到很大的影响。甚至在100年后,即黄宗羲出生的1610年(是年,最伟大的来华传教士利玛窦去世),也不可能预见到欧洲在未来对中国的影响之深度。那时,来自外部的威胁是非常不同的。不是欧洲人,而是满族站在帝国的边界上,是为了抵抗这些从东北而来的异族,当他们1644年登上皇位时,像黄宗羲这样的学者才将他们受伤的民族自尊变为仇恨。相比较而言,来自西方的外来者倒是件可以忽略的事情。至少在最初,对传教士的迫害——比如偶尔地扰乱他们来华的使命——并不是因为恐惧外国人,而是想要维持自己国家内部的秩序。另外,像本土的宗教道教和几百年来在中国传播扩散的外来宗教都遭受过这样的迫害,因此它们只能在“秘密社团”里才能存活下来。
  但是,近18世纪转折之交,情形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当巨大扩张着、并仍然在持续增长的西方势力还没有被直接意识到的时候,满族政府和勉强与之相连的儒教之政治衰弱和精神疲颓却更为明显。许多知识分子对被本国专政奴役的认识,也许还不如对被一个外国民族奴役的屈辱的认识更为完全,还常常被以下认识所困扰:这两个专制敌人并不特别有力量,甚至它们自己也处于内在腐朽的状态中。然而,和一个人的期望相反,这种洞见并没有带来显而易见的结论,从而推翻腐败的专制;反而引入了一种广泛的冷漠,将统治和被统治都视作是命所注定,甚至试图为这一切编织出一套哲学。只有一小部分杰出的知识分子,其中一些我们已经非常熟悉(比如说龚自珍),才能将他们自己从这种魔咒中解脱出来。从清朝建立开始,或甚至从宋朝开始,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同形式的儒家就用了一种镇定剂来安慰普通人和知识界。或者最好说,这种安抚剂是如此被滥用了。拿破仑发表他著名的宣言,说中国是一个沉睡的巨人,最好不要醒过来,也许,他要比他自己可能设想的更确切地捕捉住了中原的精神状况。但是,这种沉睡不是自然的,而是一种麻木状态,它将从创痛中醒来。
  注释
  ① 在以下事实中,这一点特别明显:当佛教在帝国内部衰落的时候,它仍然在帝国的边缘地区非常兴盛。见 Kenneth Ch’en,389-454.
  ② 有关韩愈的大概情况,见冯友兰(1),2:408-413;Carsun Chang(卡森)(1),1:79-100,Forke(1),2:287-297;侯外庐(2)4:319-337。
  ③ T’ang-shu(唐书),160:11541a-b。
  ④ 见H.A.Giles(翟理斯)翻译的《文苑精华》(Gems of Chinese Literature),New York,1965,115-121.“原道”这个词第一次出现是《淮南子》一篇文章的题目(见前文,p.95)。
  ⑤ 见前文,p.80.
  ⑥ 参见冯友兰(1)2:469-474。
  ⑦ 有关朱熹,见冯友兰(1)2:533-571;Carsun Chang(1),1:243-331;Forke(1);3:164-202;Bruce(布鲁斯)(1)和(2);Graf(格拉夫);陈荣捷(3);侯外庐(2),4:595-647。
  ⑧ 参见 James T.C.Liu(刘子健)(L)。
  ⑨ 参见O.Franke(5)。
  ⑩ Carsun Chang(1),1:309-331.有关陈亮,也可参见 Forke(1),3:265-266.
  Chu-tzu wen-chi,1:14b.见 Carsun Chang(1),1:318,(《朱熹集·卷三十六·答陈同甫》,尹波、郭齐点校,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p.1592)
  第39(42)章。有关《礼记》,参见前文pp.70和83。
  在诸多译本中,可特别参考 Legge(1),1:355-381;(2),28:301-329
  Legge(1),1:357-359,(《四书五经·大学章句集注》,朱熹注,中国书店,1985,p.1)
  Legge(1),1:359,(《四书五经·大学章句集注》,朱熹注,中国书店,1985,p.1.)
  Eichhorn(7)(L).有关张载,见冯友兰(1),2:477-498;Forke(1),3:56-69;Carsun Chang(1),1:167-182;侯外庐(2),4:545-570.
  Eichhorn(7),36-37,(《西铭》,张载著,见《张子正蒙》,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p.231-232.)
  《礼记》的第28章(31)。译本参见 Legge(1),1:382-434;(2),28:301-329.在 Weber-Schfer(2)中对《中庸》有一个有趣的再认识。
  这句话在《论语》中找不到(见前文,p.20)。在《论语》中——虽然是在一个非常相似的语境下——“君子而时中”这句话只出现过一次。(Lun-Yu,6,27.参见 Legge[1],193;R.Wilhelm[3],59;Waley[2],121-122[《诸子集成·论语正义·雍也第六》,刘宝楠著,中华书局,1986,p.132])
  Chung-yung,1,1-2,4-5,2,1-2,参见 Legge(1),1:383-386,(《四书五经·大学章句集注》,朱熹注,中国书店,1985,p.1-2.)
  这里,所有的论辞都出自孔子之口,但是在更为古老的材料中却不能发现相应的章节。
  Chung-yung,20,18-19,22,参见 Legge(1),1:413,415-416,(《四书五经·中庸章句集注》,朱熹注,中国书店,1985,p.10-11)
  Meng-tzu,7A,4.参见 Legge(1),2:450-451;R.Wilhelm(8),157;(《诸子集成·孟子正义·尽心上》,焦循著,中华书局,1986,p.520)
  Meng-tzu,2A,2.参见 Legge(1),2:189-190;R.Wilhelm(8),29;(《诸子集成·孟子正义·公孙丑上》,焦循著,中华书局,1986,p.118-119)
  对缠足历史的介绍,见 Levy(3),特别是p.23-1038世纪的民谣《木兰辞》是对宋朝以前中国妇女完全不同的、更为自由的、事实上极为实际的理想状态的一个最佳证明(见 Barthel[巴瑟尔])。
  见前文,p.213
  宋代正史或其他私人史著中都没有对张邦基的生平描述。大部分关于他的资料是在我们上面提到的这部著作的序言中找到的,而且是他本人撰写的。
  黄巢(死于884年)是导致唐代衰亡的最初推动力。在被有土耳其血统的指挥官所统领的一支皇室军队打败之前,他于880年劫掠广东,又占领了长安。
  裴休(9世纪后50年)是一个宰相,因实行仔细谨慎、考虑完备的经济手段而闻名。
  见前文,p.64
  有关八仙,见 Dor,9:493-520;Werner(倭讷),341-352;Burkhardt,1:158-161;3:124-135.
  “人葠”的意思就是人参。
  《楞严经》是禅宗的基本著作。它宣称“祖师西来,单传心印,直指人心,见性成佛,那里如此葛藤,须是斩断语言,格外见谛”(Gundert[冈德特],《碧岩录》,Bi Yan Lu,Munich,1:195)。《楞严经》这部作品成于公元四世纪或五世纪,据说是由禅宗的“创建人”达摩带到中国,在412-433年被翻译成中文(后来又有三个译本)。英文译本由D.T.Suzuki(玲木大拙)完成,London,1956.见 Kenneth Ch’en,352-353.
  Mo-chuang man-lu,3:1(《墨庄漫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864-21)
  特别是在传说中的伯夷和叔齐兄弟两人身上,具体地体现了儒家的“忠”和“隐士主义”。在商朝崩溃以后,他们继续对垮台的皇室保持忠诚,尽管这种最后的代表性行为无可否认地是非常不值得的。他们先是在山中归隐,后来又拒绝进食乃至于饿死,因为他们不愿吃山中的野生植物,因那据称是随后朝代的新统治者的财产。见 Mote(牟复礼)(1),(L).
  有关王阳明,见冯友兰(1),2:596-623;Carsun Chang(1),2:30-159;Forke(1),3:380-399;侯外庐(2),4:875-911.由 Henke(汉克)和陈荣捷翻译。
  是黄帝传说中的老师(见前文pp.93-94),根据一个传说,他是老子更早的化身(见 Forke[1],1:244-245)。
  公元4世纪的名家。据传是他的著作(由 P.Masson-Oursl(麦森)和 Chu Chiachien(朱夏珍,音)翻译,TP,15,577-620,1914)成书可能更晚(参见Forke[1],1:421-427;冯友兰[1],1:148-152)。
  Wang Wen-ch’eng kung ch’uan-shu(《王文正公全书》),21:5.见 Henke,362-364;(《王阳明全集·外集三·卷二十一·答人问神仙》,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p.478.)
  这并不妨碍以下可能性,即在往后的时间里,道家同样成功地在朝廷中变得有具有影响,而且尝试着夺取在朝仪之专门方面的权力,特别是在明朝时期。
  擅长治病以及与民众起义相关联的这些人的宗教和政治影响,可以在整个中国历史中追根溯源。最开始是长令子(见前文,p.113),他是公元1世纪第一个道家“教宗”,他许诺,只要人们忏悔他们的罪过,他就给他们治病(见L.Giles,61,据《神仙传》,4:3b-5a);一直到近代的孙中山,他曾学习医学。后来康有为在警告反对医生的时候,可能脑海里认为这些人有可能变成强有权势的“宗教领袖”(见后文,p.323)。
  第五部分:现实的灰尘(1000—1800年)第三节 等待和听天由命(8)
  有关中国的摩尼教,和它对秘密社团的影响,见施友忠(2),347-352,356,387(L).
  参见 Muramatsu Yuji(村松祐次),246(L)。有关人民起义和宗教之间的关系,特别是和非中国本土的宗教之间的关系,请看C.K.Yang(杨庆堃)(1),218-243.
  有关秘密社团以及政府对他们镇压迫害的文献,见 Groot(2)和 Chesneaux(1).
  有关弥勒教会和白莲教会,参见朱荣德;施友忠(2),355-361,和330,348,355-358。
  《推背图》据说是唐代两位学者李淳风和袁天罡所作,见 Koyanagi Shikita,1:412-429;Smith(史密斯),325-339;Bauer(5),184-185(图),Nakano Toru.
  见前文,pp.73-74.
  有一个集子,收集了一系列此类的预言作品,名为《中国预言八种》,据说是海宁(浙江)的朱肖琴所辑,收有八部预言诗。其中一首据说是公元前11世纪所作;一首是公元后3世纪;两首是唐朝;一首是宋朝;一首是明朝;一首是清朝。相比《推背图》,最为出名的是《烧饼歌》,据说是明代刘基(1311-1375年)所作。
  比如说,在朱肖琴一书中,《推背图》的版本包括了著名亲革命者金圣叹(1661年被处死)所作的批注,批注采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贯穿全书。另外,朱肖琴本人也加了评论,想要将许多文图与特定的时期联系起来。他的评论只有论到第39图,他认为此图是中日战争(1937-1945)的象征。
  在所能收集到的11种不同版本的《推背图》中,其中7种有60幅图,另外4种分别为48幅、64幅、65幅和67幅。此种数量的不同,暗示着此篇预言性作品的结构就存在着对“大结局”的期待,否则就会一致同意是64幅了,而64这个数字正是《周易》卦象的数目(见前文,p.13)。《推背图》中有一些版本确实是按这个数字来选择图画的数目的。但是,《易经》中存在的时间“一维”概念,即不知何时是真正的开始,何时是真正的终局,让两者的关联变得不太可能。
  朱肖琴版本中的第34图,认为和1945-1949年的中国内战有关。但是,在其他版本中,图画却常常不是这样的序列,或完全是不同的文图。这说明不是在所有的版本中都有这幅图。
  见 Koyanagi Shikita,loc.cit(注4,46)。
  庄季裕的真名是庄绰。
  《金刚经》最初是由名僧鸠摩罗什(344-409年[或413年])翻译过来,是《般若心经》的节本和普及本。《金刚经》在民众间广为流行,有许多不是佛教徒的读者。见 Kenneth Ch’en,58-60.
  见前文,p.118自远古时代以来,中国对用受人景仰的人物的名字做自己名字有种避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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