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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缸里的水鬼

_2 佚名(现代)
「稜,我去睡了。」梅根起身轻吻了他脸颊两下,绕过路戒兰消失在客厅。
「先洗澡再睡。」
路戒兰奇怪地盯着嵇模稜。「他亲你?」
「他是外国人。」
「他走的方向是你的房间。」
「这里每一间都是我的房间。」
「他叫你稜。」
「他不太会用字遣词。」
「你们的对话像结婚十年的夫妻。」
「那是怕他弄脏床。」
得出结论。「你们在一起?」
「没有。」
他挑起一边嘴角:「别装了,太明显了。」
嵇模稜冷静地放下《基督山恩仇记》。「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梅根,他是全世界最孤寂的人,可惜嵇模稜也是全世界最孤寂的人。做为他的朋友,如果有交集的话也不过是油滑过水面一样,除了一点黏腻的触感之外没有其他的。
梅根打从出了子宫就知道他要的是什么,他自己就是他的父母、他的老师、他的老板、他的神,因为他注定去流浪所以就去流浪了。梅根是中文名字,要用中文意境去看这个名字——没有根的人。
梅根长得长手长脚,拥有一对精准、冷漠却清醒的绿眼睛,天生就能清楚看透世界上每个人每件事的真谛,仿佛他一出生就是个完美的人。但是他并不完美,因为他看不见自己的真谛,于是他疲惫而不倦地在世界上跑来跑去,当他真的穷途末路的时候便会回到这个地方。上次嵇模稜见到他是在一年前。
「有一点感情滋润对你是好的。」如果是女人的滋润会更好,可惜嵇模稜不爱女人,但好像也不爱男人。
嵇模稜用他飘忽清冷的音调回应路戒兰人类的声音。「所有有关爱情的事物应该以猝死的方式死去。」
路戒兰喝茶喝到一半差点喷出来。「你也不用这么偏激吧?」
「我们生下来难道是为了追求那些刻意营造的爱情?像电影浪漫?像小说凄苦?而压抑在那之下的最真实人性却显得微不足道,舍弃了这些的人类他们所认知的现实生活不过是一场幻觉。」
「停!你现在跟我属于不同层次,你的声音就跟声纳一样只有海豚才听得懂,我只想跟你讨论今天哪个女星结婚,哪家餐厅好吃还有漂亮的女服务生。」
嵇模稜扶住额际。「这些话题就像毒药侵蚀着我的神经。」
「我倒是觉得像养分,强健补身。」
「稜,浴室有东西受伤了,我踩过他的手臂。」梅根围着一条浴巾出来,脸上的胡渣已经清理干净,显得亲近一些,但是语气丝毫无感情,像一台冰箱或是冷气运转的声音。
「什么!」在场唯一比较像人类的路戒兰从沙发上跳起来。「他奶奶的,没醒这下也该醒了。」
「我忘记叫你去别间浴室洗了。」嵇模稜慢条斯理起身,跟在一下子窜进走廊的路戒兰身后,挽过梅根的手臂,在他做来却有一种干净内敛的感觉。「来看看吧!是一只水鬼,你会有兴趣的。」
「喔?」梅根笑了。「是因为那个男人才有趣吧?我不觉得你会认为我对一只水鬼的构造感兴趣。」
「我早就猜到你心底所猜想的,所以你别猜我心底所猜想的。」
「你还是跟八年前一样啊!」
「你也是,走吧!还有个凡人在为喜怒哀乐所苦呢!」
「你早就知道事情的结局,怎么不阻止他?」
「任何要发生的事都是阻止不了的,你看透了这么多人,怎么看不透我呢?」
梅根拉过他的手。「我怎么看不透呢?」他的语气听不出是肯定句还是诘问句。
「嘿!鞠水轩蛋卷!你该不会碎了吧?」路戒兰皱起眉头弯下身将手臂探进水里,用指尖戳鞠水露出的雪白腰眼。
鞠水蜷成一团,另一只手紧紧捉住上臂,形成好像很冷的姿态。他紧闭着眼不发一语,直到他真的受不了有人一直戳他的腰眼,破坏他自怨自哀的伤心世界。「你别再戳了!」
好凶狠啊!就像小白兔的吼叫。「把手给我,我看看。」
「你别管我,让我腐烂好了。」他把自己变成一只蛹。
「模稜,你这房子有让人忧郁的磁场。」
「你确定不是因为你他才会进入这幢房子?」
「你非得这样不断地提醒我吗?」
他微笑。「总得有人提醒你的本分在哪儿。」
真像个操生杀大权的皇帝,偏偏路戒兰不归他管辖。「鞠水轩,受伤了就要看医生,你懂不懂?」
「你又不是医生。」
「会用曼秀雷敦软膏和OK绷就算医生了,你快把手拿出来。」
「我用不着那些。」
「那更好办,也用不着医生了,随便路人就行了。」
果然有趣。梅根幽幽地开口:「我记得我有听到骨头断掉的声音呢?」
路戒兰直接把鞠水掰开,像剥橘子瓣那样。「你这死没良心的,你真当他是蛋卷啊?他这样软绵绵的哪禁得起踩啊!」
「我没事。」鞠水瞪了他一眼,用两手同时隔开停在他腰上的禁锢。
「没断?」
「喔?恐怕是我记错了。」
路戒兰还是拉起他软凉的袖子,看见一片青紫。「你怎么那么容易受伤呢?当鬼还这么没用。」
「你管我!我就是没用你管得着我!」鞠水整个人被戳中痛处,跳了起来。
嵇模稜按下他虚弱的身体。「他是担心你,你别多心。」
鞠水瑟缩了一下,他还记得这个温和的男人把他按入水中时冷酷的眼神。「谢谢你救了我……」
「举手之劳,别放在心上。」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技巧性地转换话题。「这些伤只要用花根磨成泥敷上就会好转,不必担心。」
「我还第一次看过靠花才能存活的鬼,你还真讲求浪漫呢!」
「路戒兰,你就别逗他了。」
「鞠水?」梅根突出的嗓音在浴室响起,像话题的终结。
鞠水谨慎地点了下头,为了那相近于嵇模稜冷淡的眼睛。
「你去过内地吗?例如云南?西双版纳?」
他摇摇头。「我……我忘记了,我只记得我醒来便成了一只鬼。」
嵇模稜和梅根同时陷入沉思。
「怎么了?他像苗族姑娘?」路戒兰打趣地说。
没人理他,梅根先走出浴室,嵇模稜对着鞠水说话。「戒兰会照顾你,心情不要有大波动,花儿才会养得健康。」说完便走出浴室。
「奇怪的两个人,神秘个什么劲儿?你不觉得他们有病?」
「你才有病呢!神经病!」鞠水一点也不给他面子。
「事有蹊跷。」
「你怎么认为?」嵇模稜坐上床沿。
梅根向后躺,两手枕在头上。「你知道纳西族吗?纳西语『海拉里肯』——汉译为『祭风』——是东巴教重大仪式之一。纳西族习俗观念认为凡是因情死、凶死或其它非正常死亡的人,其亡魂变成呲鬼、尤鬼、毒鬼、仄鬼、呆鬼、老鬼或魂、风鬼等。这些鬼魂随风飘荡、作祟于人,故需举行祭风仪式。祭式分为『大祭风』、『小祭风』,分别诵读《开坛经》、《请神经》等一百二十多本象形文字经典,同时作法并跳各种驱鬼、请神、杀鬼舞。」
他一顿。「鞠水的手臂上有一枚『祭风』用的图腾。」
「纳西族的殉情祭典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太离奇了。还有一件事也很蹊跷。」
「你是说他的记忆吗?」
「正是此事,殉情而死的鬼会牢牢记住自己的最后一刻。」
他翻过身,侧向嵇模稜的腰际,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他的腰带。「先不管这个了,这些不是事情的重点。」
「你看到什么了?」
「你的朋友叫什么来着?」他的手伸进睡袍。
「路戒兰,他也是你大学同学。」
「他会很惨。」
「我有同感。」
「如果他懂得自保之道,最好及早抽身。」
「重点是他根本不知道他已经陷进去了,你看他那副傻样。」
「呵呵。」他咬了一下嵇模稜的腰肉。
「而最令人叹息的是,他相信爱情这个可笑的玩意儿。」
「怎么?你不信?」他吻上他冰冷的锁骨。
嵇模稜自然地除去衣服,像要去洗澡一样,快速而不拖泥带水,只差没把衣服丢进洗衣篮。「爱情就像古人认为天体绕行地球,而至今他们仍愚昧地如此认定着,就像是哥白尼对大众说:『所有的天体都是绕着太阳做圆形轨道运转。』,但大众却将他当成异端一般,坚贞不移地相信爱情,太可笑了。」
梅根历经风霜的手掌抚过他削瘦病态的背脊,像一列西部火车开过折腾人的荒漠。「那你说,我们现在在干什么?」他故意刁难他。
「不用见到太阳的运动。」
「我想只有我运动吧?你只会腰酸背痛而已。」
「多嘴。」他在被进入的时候大皱眉头。
「如果你不相信爱情,怎么不会觉得人与人的交媾是污秽的?」
「不,交媾这个举动在本质上来说是干净的,肮脏的是人类之间称为爱情的东西。跟我上床的人,他的心里没有爱情,没有惺惺做态,没有虚情假意,如同海胆、海星的交媾一样,没有人会责备浮游生物是肮脏的。慢点,会痛。」
「那我们上床的片子应该可以寄给国家地理频道当教学带用了。」浮游生物?也许吧?
「为什么我们能合家观赏浮游生物的生殖活动?这是因为它们没有爱的基因;而人类又怎么可以断定他们坚信不移的爱情是存在于基因之中?我们跟海胆、海星一样都是生物,没有什么差别。」
梅根贴在他肋骨上轻笑。「谬论,不过我喜欢。」
「你不用喜欢,这不是谬论。」
「你今天心情算很好呢!」
他望向天花板,不知道在看天花板的花纹还是天花板外的天空。「我想……我还是需要听听人的声音,即使是伪装快乐的语气。听多了,自己也能轻松地用快乐的语气过活了。」
「即使心里快要抑郁而死?」像那位路戒兰?
「可是身体是活着的就够了,你不觉得吗?抑郁是想法的泉源。」
「我跟你不同,你想找出世界的真理,所以需要源源不绝的想法,而我已经看见每件事的真谛,源源不绝的想法只是浪费我的脑细胞。我要的只有一样,就是我自己的真谛。」
「你还是看不见?在看过这么多之后?」他倒是看得见自己,即使他终年都关在这个小岛上。
他不正面回答。「奇怪,在你这些让人性冷感的话题之下我还能持续勃起,我的意志力还真是坚定呢!」
「你转移话题才让我性冷感。」
他盯住他不说话,专注在嵇模稜所谓的「生物式的交媾」上。
终于他深深埋进他的身体也埋进他的心跳。「那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我感到倦怠了。」
他咬住唇缓过停住的呼吸。「你不是回来了吗?你倦怠的是下一次的出发吧?」
「是啊!如果我找到了可能就会不走了,你会收留我吧?」他半开玩笑。
「该不会你回来时我已经出去了呢?」
「你想出去?」
「不是现在,我讨厌那些阳光。」
「你该出去走走。」
「你跟路戒兰同等级了。」
「我不是怕你得病,反正你已经病了,我只希望你养得健康一些,抱起来太刺人了。」
「哦?」他偏身从他身体下钻出来,披上衣服,将头发兜拢好。「那我近期都不会再来了,养胖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
梅根将他拉回来。「开个玩笑,路戒兰说的不无道理。」
嵇模稜也不挣扎,顺势倒在他身旁。「真烦,我就是吃不胖,也讨厌太阳。」
「你这样像个闹别扭的孩子呢!」他笑。
「我再怎么还是有生理问题的。」他懒懒地瞥了他一眼。
「睡吧!睡吧!你有多久没自然入睡了?」
「你知道的,干嘛还问我?」
「我想知道你改过来了没有。」距离上一次他们在这里共同入睡已经一年了。
「我不能同时吃百忧解跟安眠药,那简直是相互矛盾。」
「睡吧!别想了!剩下的我帮你看,你可以安心了。」
他闭上眼,什么都不管了,反正他知道身边这个男人会帮他处理好的。
「你再闹我我就要翻脸了!」鞠水龇牙咧嘴地对着只穿着泳裤的路戒兰大叫。
鞠水第一天醒来发现他从最角落被搬到浴池的正中间;第二天他的头发上绑了一堆黄色玩具鸭;第三天他的肚子上躺着一只泡水的巨大泰迪熊;第四天他睡在一顶帐棚里;第五天他守株待兔,却只有听到不间断的打水声,精神紧绷地眯开眼,却看见一个裸体的男人聚精会神在水面上游着自由式。
「懒猪,你终于醒啦?」
鞠水被他气得快要活过来了。「你每天这样整我到底有什么意思?到底给不给人休息?」
「你一天只醒一个小时,我看你就是睡太多了脑筋才不好。」
「你脑子才有病呢!」鞠水快气疯了。
「你以前醒着都干什么?」
「就……」鞠水回神。「你当你是警察?管那么多?」
「死人湖里只有死人、水和垃圾,要是我待在那个地方我一定会再自杀一次。」
「我就甘愿待在那个地方,也不要跟你这个恶魔待在一块儿。」
路戒兰漂亮地做一个回转,游到鞠水的正上方,用清楚不过的嘴形对着他蜂蜜色的眼睛说:「我打算在这里住下了。」
鞠水浑身颤抖。「你就打算跟我作对是吧……」
「没错。」他笑了一笑,瞬间面无表情,轻轻点上鞠水的腹部,借力使力游了出去。
「哎哟!」他抱住肚子,其实没那么痛,可是他却觉得快世界末日了。「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你就永远做浴缸里的水鬼吧!」
鞠水耐着性子。「你讲点道理,我跟你无冤无仇,你这么整我是为什么?」
「你这就冤枉我了。」他憋一口气潜下水底,盘腿坐在鞠水身边环住他的肩。「你多久没有这样开心地说话了?」
「你哪一只眼睛看见我开心了?」
「很久了啊!记得当时——」
「你……你少随便帮我编故事!」鞠水没碰过这种人,说话都结结巴巴了起来。
「反正你就待在这吧!我陪你。」
「谁要你陪!」
路戒兰猛然蹿出水面又下去。「真是心口不一。」
「我看你真的有幻想症,我要你陪干什么?瞧你跟我说两句话就要换一口气,我跟水草说话也没这么累。」
「原来你都跟水草说话啊……」
鞠水恼羞成怒。「你笑什么?水草还比你有脑袋呢!」
「你小子倒是会说话了?」
「对不起……」
「敢说还不敢当啊?」
鞠水捶了路戒兰一下。「我不跟你说了,反正我说不过你。」
他得逞地笑。「嘿!我说,我们出去玩怎么样?」
「你开玩笑吧?」鞠水完全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再次把自己蜷成一团闭目养神。
路戒兰又换了口气。「怎么?你不想?」
「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
「要不还有什么问题?」
鞠水瞪大眼。「是你想的太简单还是我想的太复杂?难道你认为『出去玩』这三个字真的就是走出去然后玩吗?」
「要不然呢?」他耸耸肩。
鞠水举起纤纤手指指着他,哆嗦地讲不出话。「算了,你说是就是吧!」想他也是不会跟他出去的。
路戒兰被他的样子逗得很开心。「你怎么这么容易相信别人啊?」他一把拉起他的胳膊。
鞠水一时失去平衡,手忙脚乱地像一只八爪章鱼攀住路戒兰的身体。「哎哟!你干什么!」
他将鼻子露出水面,然后将怀里的人儿拉上来,露出眼睛。「你看,我可以呼吸,你也可以呼吸,这之间的间隔不过一公厘,我们这么近,你怎么会认为你很遥远呢?」
鞠水愣愣地盯着他的眼睛,眼眶浮起一层水雾。说实话,他是很贪念人类的体温,在冰冷的湖里待太久了,也太冷了。突然意识到他抱着一个大活人不放,赶紧用手撑开路戒兰的胸膛。「你……你只会净说些胡话。」
反倒是路戒兰吃惊了。「你怎么了?水龙头没关紧啊?说哭就哭。」
鞠水感伤的气氛一下子烟消云散。「一下子碰到空气我能不掉泪吗!快放开我,我眼睛痛!」可恶!
他把他丢回水里,手还是托在他腰上。
「你别死捉着我,我不是鱼,溜不走。」
「你比鱼还能溜,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还狠狠咬我一口。」
鞠水脸红了。「你那时候捉着我的头发,疼死我了,我能不咬你吗?」
他撩起他墨绿色的发丝。「对不起,那时候我喝醉了,不过你的头发为什么是绿色的?拿去卖一定很值钱。」
鞠水吓得一阵哆嗦,连忙抢回自己的头发。「不,这一点都不值钱,卖不了多少钱的。」
「你怕什么?我跟你开玩笑的,我还没穷到要卖水鬼的头发。」
他瞪了他一眼。「别跟我开玩笑,我很容易当真的。」
「呵!你真有趣。」
他翻个白眼。「谢谢夸奖。」
「嘿!我说真的,改天出去玩吧!嵇模稜那小子会有办法的。」他掐了鞠水白皙的脸颊一把。
「你别随便掐我!」当他不会生气啊!
「你可爱嘛!」他知道鞠水最受不了人逗他。
「你再乱说话我就揍你!」
「我好怕喔!」被他的拳头打在身上就跟按摩一样舒服得很。
「你别不相信我,我的拳头可是很厉害的喔!」他装出凶狠的眼神,握紧拳头在路戒兰面前比画两下。
「是是是,我不敢惹你了,快把拳头收起来,你这个样子真凶狠。」其实是怕他会笑出来,真是小白兔装老虎。
他得意地扬起嘴角。「怕了吧!以后不要惹我!」
「知道了,我不敢了,你别揍我啊!」
「放心吧!我的拳头可不是随便亮相的。」
噗!
「咦?你——」
「没事,我呛到了。」
「这么大个人了还会被呛到,真是的。」他软嫩的手掌拍拍他的背。
真是太搞笑了,路戒兰享受他的服务之余,一边擦去欢娱的眼泪。
第四章
「路戒兰。」
他回过头,在茫茫人群之中找寻声音的来源,一张张都是陌生的脸孔。
「你不认得我了吗?」来人一张瘦白的脸,笑得有些畏缩。
「你是?」
「我是你国小同学啊!好久不见了啊……」
「喔!你好,真巧在这碰到你。」又是同学。路戒兰没有心思去回想这一张脸,他快速在脸上浮起公式化的笑,似乎对这样的偶然很惊喜。
「我在这栋大楼工作,你呢?」
他往后一指。「这栋,刚上任。」
男人挂着厚眼镜的脸上露出热情的笑。「这样啊!恭喜。要不要一起吃个饭?我可以帮你介绍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喔!反正现在也中午了……」
「抱歉,我老板叫我跑一趟业务,没完成可是不能吃饭的,要不这样吧,你给我你的名片,如果下次有机会我们再一起吃个饭。」
男人一下子退缩了。「这样啊!这样也没办法了,真可惜。」他从包包的最底层掏出一张名片,看来是很久没使用过了。
「就这样吧!抱歉,客户还在等……」
男人紧张地摆摆手。「你别在意我,快去!快去!迟到就不好了。」
「再见。」
「嗯,再见!」
路戒兰等到转过街角才拿出那张名片。「霍深河?」
他再次皱起眉头,不仅脸没有见过,连名字都没有印象,难道真的是年纪大了?不过他才二十八岁就得老年痴呆症也太快了吧?
算了,算了,不过是萍水相逢,再次见面不知道已经民国几年了。路戒兰走进酒吧,跟酒保打个招呼,随手点了一杯酒。
国小同学啊……要是能不见就别再见了。
「你才刚上任,竟然敢跷班?」
「什么跷班?说得多难听,这叫考察,懂不懂?酒保。」当初换工作时就是因为在这间酒吧附近他才会来,一边赚钱,一边享乐。
酒保注定要在酒吧工作,他的名字叫灸葆,所以他从小到大的绰号就是酒保。他留着一头及肩的长发,现在正安分地绑在后脑勺,漂亮的五官为店里招来很多生意。
「唉!现在的年轻人啊……」灸葆摇摇头。
「小我七岁的人没有资格说这句话。」
「现在的老头啊……」
「找碴是吧?」路戒兰白了他一眼。
「岂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
灸葆挑挑眉,卷起袖子的手臂俐落地调好酒递给他。「哪,最新的。」
「又拿我当试验品,你老板对你要求也太高了吧?不过是打工的。」
「现在的人嘴很挑的,没新花样儿客人立刻就跑光了,而且你喳呼什么?免费的酒你还嫌!」
「天地良心,你上次调的酒酒精浓度高达百分之八十,你是想让我酒精中毒吧?」
「你千杯不醉嘛!」
「那是你没看过我醉的模样。」
灸葆眼睛亮起来。「再来一杯吧!」
「你安什么好心?」
「上次跟小凄赌两千块,谁能拍到你醉的样子谁就赢了。」小凄是上另一班的酒保,每次路戒兰来都跟灸葆一样只会向他灌酒。
路戒兰失笑。「没看过你这么爱钱的,不过恐怕你是拿不到这两千了,上次我已经把名额用掉了。」
「你是说你惨兮兮的那次?看在老天的分上,你那次真的很倒楣,不过,你要买酒可以来这儿买啊!我还可以抽成呢!」
「没看过爱钱爱到打主意打到倒楣鬼身上的!」他瞪了他一眼。
「日子难过嘛!」
「不过说倒楣也算挺幸运。」
灸葆瞪大眼。「老兄,你别跟我说被戴绿帽、被炒鱿鱼、断掉一只手、房子不能住是非常幸运的事吧?我都不知道你是这么乐观的人。」
「我没说『非常』幸运,只是意外得到了一个小礼物。」他牵起嘴角,想到鞠水那副又气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就手痒。
「你应该照照镜子,爽成这样你恋爱啦!」灸葆没好气地用力擦干手上的杯子,在王老五面前这样对吗?
路戒兰瞬间垂下嘴角。「死小孩,你哪一只眼睛看到我恋爱了?」
灸葆丢了一面镜子给他。「你看看你,眼角带笑、嘴巴抽搐、满面春风,欢喜中带着一丝不安,不安中带着一丝期待,又酸!又甜!又苦!又辣!简直可以去演琼瑶剧了。」
「我看你就是琼瑶,真有想像力,我平常不是这副样子吗?」
「拜托,你以为你以前会笑喔?那嘴巴像义肢似的意思意思动个几下,酷得跟打档车一样。」
「不要因为你们年轻人都爱搞一辆打档车来骑,就什么事都拿打档车来比喻。」
「我才不喜欢呢!他们都是想把妹啦!我才不屑咧!」
「啊……真可惜,我最近正想换一辆打档车呢!正想把它送人的说……」
「送我。」
「你不是不屑?」
他一脸悲痛。「大哥,我到现在还没有女朋友啊!瞧!都要圣诞节了,难道我又要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看下载的烂片一边吃泡面?好想抱着一个女的卿卿我我喔!」难道是他没有恋爱的荷尔蒙?
「我才刚解除婚约,你在这儿哀什么?」
「你看起来很好嘛!」
是因为鞠水吧?他的悲伤情绪因为他而冲淡不少。「真正的男人是不会表现出软弱的一面。」
「呿!」
「不过……我看你人模人样的,怎么会没有女朋友呢?」路戒兰环看一圈盯着灸葆瞧的大批男人。「依我看……」
「怎样?你有什么建议?」
「我看你还是找一个有打档车的车主比较快。」
灸葆还反应不过来。「你是说抢别人的女朋友?这种事我做不来啦!」
路戒兰笑而不语,转头要他意识那一票男人。
「靠!你真恶心!」他一拳打在路戒兰的肩头。「我跟你说,我灸葆堂堂一个男子汉绝对会在圣诞节之前交到一个女朋友!你走着瞧吧!」
「是是是,我会走着瞧的。」看他是不是在圣诞节之前被一个有打档车的车主钓走,不过这句话路戒兰是不会蠢到说出口的。
「我看,这交往啊、恋爱啊、一见钟情啊都是缘分,该到的就是会到,你说是不是?」
不知道为什么「缘分」这两个字让他想到鞠水,他心头一跳,连忙挥去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什么『缘分』啊!你以为是在文具店卖的玻璃杯呢!只有那上面会写这两个字。」
「靠!你真是一点都不浪漫!」
路戒兰摇摇头,一脸怜悯地看着他,看来这个小子还搞不清楚自己的性向!正常男人是不会那么讲求浪漫跟缘分的,只有心纤细得跟奈米纤维一样的女人才会在意那些风花雪月和不切实际的缘分。
「好好好,缘分到了,你的屁股下就会骑着一辆打档车后面载着一个妹了。」
「我怎么觉得你在敷衍我呢?」他大大的眼睛瞪了过来。
「怎么会?缘分嘛!我能不相信缘分吗?」他似乎有点相信缘分了。
「怎么样?」
「办法是有,不过我的式神只能维持一天。」
「靠!你连式神都做得出来?我之前是不是对你太不敬了?」
「你现在才知道?」他冷冷地斜看他一眼。
「怎么做?他会不会痛?」
「这种技术性的问题你就别管了,痛是不至于,顶多有些不适应导致不舒服。如果是鞠水的意思我可以帮这个忙,不过这是你自作主张吧?」
「他会喜欢这个主意的,待在那个死人湖郡么久,他不烦我都替他烦了。」
「你问过他心底的意思了吗?」
他安静不语。
嵇模稜抬起陷在阴影里的脸。「他待在那里不是一天,也不是一个月,那么长久的岁月都是自己一个人。他的世界很小很单纯,没有人会伤害他,他所要应付的只有他自己。他已经跟现在的社会脱节了,人类并不是只有好的一面,突然让他暴露在充满人类的大街上,你觉得他的欣喜会大过恐惧吗?」
他顿了一下。「我没考虑到这些。」
「你应该多为他想想,把他当成一个生命,他虽然没有人类的血肉身躯,但是他会思考、会伤心、会快乐,他不是虚无飘渺的东西。」
「我知道!我没有把他当成没有思想的玩具!我只是想要他快乐……」他抬眼。
嵇模稜露出得逞的笑。「路戒兰,你意识到什么了吧?」
「你故意的?」
「我只是用了点方法,以前你是不会落入陷阱的,只不过你现在的状态太无防备了,多像一个初尝情事的毛头小子。」
他的脸色由白转青。「你该不会是要说我喜欢上那臭小子吧?」他用了个十分保守的词:喜欢。
嵇模稜还来不及说话,路戒兰又开了口:「开玩笑!我不是同性恋!」
「问题不在你是不是同性恋,」他很冷静地提醒他。「那只是问题中的细微末节。」
「这还不是大问题?」
「问题是你是同性恋也不能跟他在一起,他是鬼,你忘了?」
他心口一窒。「那又如何?这世上有多少人冥婚?」他没发现自己的语病。
「他是要投胎的,你要他永远在冰冷的水中陪你过一辈子吗?」
「等等,我没说要跟他过一辈子,我还不知道我是否喜欢他。」
「人家也没说喜欢你。」
路戒兰脸色很难看。「停止这个话题。」
「你自己好好想想。」嵇模稜说完便出去了,留路戒兰一个人站在大厅里深受重击。
「你又想耍什么花招来整我了?我告诉你,我是不会上当的!」
路戒兰像是完全听不见他的威胁,沉默地坐在池边盯着鞠水看。池子说大不大,也只有那一丁点儿地方可逃,如果这个男人安静下来不欺侮他的话,鞠水是很乐见其成的。可是他已经从白天看到晚上了,看得鞠水浑身发毛,无处可躲。骂他他像耳聋,装睡更惨,让他更明目张胆盯着他看,在这种精神折磨下,鞠水快要疯了。
「你到底要干嘛啦!」他烦闷地用力揉乱头发,死命跟路戒兰互瞪。
到底他喜欢这小子哪里?路戒兰很郁闷,看到肚子饿了也看不出所以然。看看他,像疯子一样披头散发,龇牙咧嘴不知道在骂什么。他喜欢这个小子?天啊!路戒兰突然头痛起来。
「喂!明天我们出去一天,再给我一天想清楚。」他下定决心。
「你干嘛妄下定论?我有说我要出去吗?」
「你不想出去?那就算了。」他站起身,不要再想了,头都要破了。
「我也没说我不出去啊!」
「你到底要怎样?」他一脸烦躁地转过身。
鞠水的气势被路戒兰的表情冲散,他缩回水里,小心地迎上路戒兰的眼睛。「你干嘛生气?」
「我没生气。」
脸臭成这样还说没有,不过鞠水是很识时务的,他漾起讨好的笑,「我想出去,谢谢你帮我。」
「笑成这样恶心死了,准备好明天模稜会帮你出水面,别再睡懒觉了。」
鞠水瞬间垂下嘴角,什么叫恶心死了?他是不想把气氛弄僵才先示好,真是好心给雷亲。
「好吧!就算被狗咬好了。」
「你一个人在那儿咕哝什么?」
「没有!我才没骂你呢!」他连忙摆手否认。
路戒兰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一会儿,对他漏洞百出的谎言竟然破天荒没有反击,最后像电影里像是知道些什么又像什么都不知道的黑道大哥一样走远了。
「我又不是间谍……」鞠水搓搓发毛的手臂,嘟哝一声。
「间谍?」
「吓!」鞠水吓得差点变成人。
梅根好笑地看着他。「怎么吓成这样?」
「你……你干嘛突然冒出来?吓死我了!」
「我刚才在你们对话的时候已经游到美国了你都没发现?」
「真的吗?」他真的没发现才会吓成这副德行。
「你是说到美国还是没发现?」
「你别把我当笨蛋行不行?」他翻个白眼。
「你们要出去约会?」
他瞪大眼睛。「约会?你别开玩笑了!哎哟!真是笑死我了!跟那个男人约会?真是!哈哈!哈!」最后变成干笑。
「你应该去当演员的。」表情真丰富。
「什么意思?」跟他们在一起久了都开始怀疑人性了。
「你很有天分的意思。」
他还是有点怀疑。「谢谢。」
梅根咧开嘴。「不客气。」
「你……你有什么事吗?」他的手指在胸前比了一小圈。
「游泳。」他也跟着在胸前比了一大圈。
「游泳?」他们似乎很喜欢游泳。
「是。」
「就这样?」
「不,还有。」来研究人类复杂的情感与现实的隔阂。
「还有什么?」
梅根眯起深遂的眼眸,「这就不能告诉你了。」
鞠水愣了一下,被他直率的拒绝弄得不知如何反应,象征性地点了点头,像撞到冰山的轮船一样缓缓沉没。
鞠水从水里冒出头来,一脸委屈。「我是繁花湖的水鬼,可不是浴缸里的水鬼啊!」
路戒兰一边刷牙一边冷眼瞄他。「要怪就怪你自己。」
「怎么又怪我了?」他才是受害人吧!
「谁叫那天的晚餐偏偏是奶油意大利面?谁叫模稜偏偏那天端进去让梅根吃?谁叫梅根偏偏游到一半?谁叫你偏偏又躺在那儿睡懒觉让人家踩?害得整个池子油腻腻地得整个换过水。话说回来都是因为你的缘故。」
鞠水委屈地抱住曲起的小腿。「我的腿都被踩瘀青了,你还落井下石?」
他吐掉口中的牙膏沫,坐在浴缸边。「真是的,看看你,活像个木乃伊!把脚伸出来,我帮你换药。」
他伸出小腿放在路戒兰的大腿上。「难道梅先生讨厌我?为什么池子这么大,他偏偏就是要踩中我呢?」
他把黏在鞠水白皙修长小腿上的青丝拨掉,倾身拿过一边的敷料。「死人湖这么大,你为什么偏偏选中我当替死鬼呢?害得我现在都不能泡澡了。」
「你以为我喜欢你家的浴缸?我都快变成长方形了,那么小叫我怎么睡啊?」
「我还有更小的,再抱怨让你睡鱼缸。」他握紧鞠水可盈盈一握的脚掌。
鞠水连忙漾起笑,适时抽回包扎好的脚。「这里真是太舒适了!我正想住住看这种极简风浴室呢!」
路戒兰的脸一臭。「你再露出那种笑试试看。」
他的表情一愣,缓缓摸摸自己的脸,有些困惑。「什么样的……笑?」
「讨好。」他略开玩笑道:「你生前是怎样的性子?这么软弱,搞得像童养媳似的。」
「你胡说些什么!」他双眼一瞪,本来想开骂,眼睛却像有火一样,红通通地教他用力捂住自己的眼睛。火红里他看见一把刀向他的眼睛最深处刺过来,刀势太快他无力阻止,只能任由它剐进眼里,疼痛铺天盖地而来,他死抠着自己的眼睛,双唇已经咬破。
「鞠水!醒醒!」
他在被打一巴掌之后疲惫地睁开眼,看见一脸焦急的男人。
「你怎么了?突然拿手指挖自己的眼睛!」他的手扶住鞠水的颈项,吃惊地盯着鞠水脸上还在继续蔓延的淡紫色泪痕。
「你……也不用打这么重吧?」疼死了。
「不打你的眼睛就要废了!」他没好气道。
鞠水疲惫却平静地说:「不会的。」
他立即反应过来。「你常发作?」
「很久没有了。」
「为什么又发作了?」
他笑。「因为我又好奇了。」
「这跟你的举动又有何关系?」
「我刚死的时候,常常好奇我是谁,我记得某些片段,却忘记我大部分的人生,连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只是我一好奇折磨就来了,刚开始我真的痛到眼珠子都快被我自己挖出来了,所以我就学会不想了。」
湖里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偶尔有人来跳湖才有新闻,湖里除了安静还是安静,几年里发生过的事一天就可以带过。鞠水空旷的脑袋忍不住会想起以前,一想眼睛就火辣辣地痛。没人陪他说话,他就跟水草说话,说一些言不及义的流水帐。例如「今天湖水很清澈,终于可以看见五指」或是「今天屋顶上又多了五颗蚬,死了两只虾」,翻来覆去也就是那两句,说到没话说了,他干脆睡觉。直到路戒兰闯入他的生活,他才又开启对外界的知觉,天晓得他再次跟人类说话的时候心都快跳出来了。
路戒兰看着他虚弱的笑容,语气软了下来。「刚才你想想起什么?」
「我想知道……我是什么样子。」
「你连自己的容貌都忘记了?」
他捧起一束绿发,认真而忧虑地迎向路戒兰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头发竟变成这种颜色了,我的脸也是这种颜色吗?太可怕了,那岂不是变成了妖怪?」
鬼还会计较自己是不是妖怪?反正都是同一类的。他忍住笑,一脸严肃。「你说错了,你的脸是荧光粉红色的。」
「啊!」他惊叫出声,被这个认知打击到了。他预测他的脸最严重也不过是橄榄绿,没料想到这个可怕的颜色。
「而且你头顶上的头发并非如你所想都是绿的。」他皱起眉头。
他紧张地抓住头皮。「怎么了?」
「其中有几缕是白色的,别动!我看看!上面好像有写字。」
「写什么?」他迎上去赶紧让他看清楚。
「唔……它写『鞠——水——是——大——笨蛋』!」
他猛然抬头。「你骗我!」
「现在才知道?」
他哆嗦着说不出话,眼泪却积在眼眶瞪着路戒兰。
路戒兰一惊。「开个玩笑你也要哭!」
不说话还好,一说话鞠水的眼睛就泄洪了。他哽着声说:「这不是玩笑。」
没有形体,没有记忆,鞠水很彷徨,他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也不知道待在这里的意义。刚要得到一点点存在意义的蛛丝马迹,就立刻被路戒兰打碎了。他失落地擦去泪水,别过脸不看路戒兰。
「你干嘛啊……真是的……」他无奈地扳过鞠水倔强的脸。
「我没哭。J他想反正在水里都混在一起,路戒兰也不会发现他哭了。
路戒兰捧起他的脸靠了过来。「其实……」
鞠水在他的禁锢下动弹不得。「什、什么?」
「你知道我为什么知道你哭?」他突然又转移话题。
他只能愣愣地顺着他。「为什么?」
「你的眼泪是淡紫色的,很淡,几乎无法察觉的紫色,不过仔细分辨还是看得出来。」他不让他反应又问:「你知道你的脸是什么颜色的?」
「什么颜色?」他只能像一只被牵着鼻子的牛一样跟着他的问题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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