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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缸里的水鬼

佚名(现代)
文案:
要衰到什么程度才算极致?
发现未婚妻和好友在自家床上滚床单?
同事剽窃他的企划害他丢了工作?
回家的路上出车祸兼家里漏水?
路戒兰拎着酒瓶,叼着烟,
来到著名的死人湖打算好好借酒浇愁一番。
谁知连湖里的水鬼都打算抓他当交替?!
看来他不好好「发飙」给他们看一下,
真的都当他是纸糊的!
鞠水只是依照惯例,当水鬼想投胎就要抓交替啊!
谁知竟会碰到路戒兰这个煞星,
抢走他的一魄就算了,
最后竟然把他钓起来养在浴缸里……
「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你?你就永远做浴缸里的水鬼吧!」
第一章
「这是他妈的什么鬼地方?」
路戒兰如此说道。在这同时脸上带着恶狠狠的悲怆,他最厌恶听到人家说「上帝跟我开了个玩笑」之类、带文艺腔的句子,他认为讲这句话的人不是娘娘腔就是活在民国初年的半调子演员,可是他现在已经无法坚持住自己的硬汉主义,一瞬间的软弱让他差点脱口而出这句话。他狠狠吸了口烟再狠狠将白雾吐出,尼古丁的味道随着冷凝的夜风逐渐飘散,到湖面时已经消失无踪。散漫的步子踏在软湿的泥地,硬物细碎的断裂声钻进他的耳膜,在黑夜寂静中震耳欲聋,他往下瞄,原来是捆成一束的纸钱和线香。
这个地方是著名的死人湖,不管是自杀、谋杀、意外,这都是一个很好的地点。他神经质地笑了一下,弯腰捡起祭拜死者用的纸钱投到湖里,腐烂的黄色草纸黏腻腻地残留在他手上。皱起眉头,将手掌浸入冰冷的湖水里,让破碎的纸屑随波漂散。
其实发生这些恶心的事情也不算离奇,在可笑的肥皂剧里这些情节层出不穷,出国回来看见自己的未婚妻跟最好的朋友滚在自家床上,而且还是用他买的保险套。同一天,他的同事剽窃了他的企画,于是他丢了工作。在回家的路上出车祸,断了一只手臂。回家时家中的天花板莫名其妙像鬼片一样漏出污水,而且正漏在他赖以维生的电脑跟床铺上——这些事情都不算惊天动地,只是短短二十四小时之内密集发生让他有点吃不消,即使像路戒兰这样的男子汉也不能承受。于是他放弃了好好收拾残局的想法,解除婚约、请律师、找工作,甚至找个水桶接漏水的狗屁事情通通撒手不管。他抓了钱包去便利商店买了大量的酒和烟,问题是发生了这些狗屁事,路戒兰的表情还是波澜不惊,店员甚至认为他是某个替大伙儿跑腿办派对的可怜虫。可怜虫倒是猜对了,可惜他不知道这个男人即将跑到自杀成功率百分之九十九的死人湖边。
手上包裹着石膏的路戒兰接过零钱、发票和十个哆啦A梦磁铁,这些现实生活的琐碎玩意儿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的确发生了,他只花三秒就接受了事情的发生。有时候会懊恼自己太过冷静与科学,或许他可以学社会新闻上某个男子不顾一切把硫酸泼出去,可惜他在求学时代的法政课通常以九十九分过关,无理取闹不是他的强项。
或许他需要就是无理取闹。
这正是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他不常喝酒,不是因为酒量不好,而是因为酒量太好。以策略来看,千杯不醉是十分不符合经济效益的,所以他不常喝酒。况且他一旦喝醉便十分危险,他的前未婚妻曾为此吓得三天不敢靠近他。但是现在戒酒干什么?他讽刺地掀起嘴角,仰头喝了口高浓度酒精。
喔!有两个月亮!这正是他喝醉的证明,他分析着自己的状况,抬腿向前走了一步,还挺稳当,难道还不够醉?他皱眉,像酒驾被警察拦下的酒鬼一样做测试,这实在很蠢,他想。路戒兰,你已经到这步田地了,竟然连喝醉都不成。
过了一个小时之后,他终于把自己灌醉,他所谓的喝醉不过是象征性耳朵微红了一点,脸色正常,只是没有笑容,看起来比平常残酷。他把空酒瓶往酒瓶堆上扔,发出干冷的撞击声,月光十分明亮,只是湖边种了茂密的大树,阻挡了月光的行进,只在湖中心留下一片如鱼鳞般闪烁的水波。
死人湖其实不叫死人湖,那是路戒兰一厢情愿的叫法,正确的名称叫做「繁花湖」。起因是这座湖本来生长了许多品种不同的花卉,后来由于湖水优氧化再加上十几年前民众的环保观念并不盛行,垃圾全往水里倒,这座湖便正式寿终正寝了。荒废的繁花湖杂草丛生,正好符合死人的必要条件,许多灵异节目都拿此地当做必要景点。
晚风飕飕,湖中心闪烁的水波中,路戒兰的醉眼看见了一朵硕大的优钵罗浮现。这朵花开得晦暗不明,白色的花瓣透明得可以看见内层,静静地立在湖心。
快过来,快过来这里……
路戒兰清楚地听见声音从湖心飘来,他确定那是花的声音,因为那就是花该有的声音。你不会怀疑是草丛里的蟋蟀或是飘在湖面烂木头的声音,花的声音十分飘渺、十分温暖,带着诱惑的吸引力,那是一朵谁都想要的美丽之花,神秘、稀奇、错过就失去了的花。
路戒兰知道他喝醉了,而且他十分清楚这种不寻常的美丽是会致命的,他的头脑开始自动分析:第一、这可能是他喝醉的幻觉。第二、这是交叉繁殖而诞生的最新品种花卉。第三、这就是传说中的「水鬼的诱饵」。
快过来啊……
花还在呼唤着,白色花瓣发出宛如瓷器般清脆的声响,持续不懈地呼唤,仿佛它多爱这份工作似的。路戒兰摇晃着站起颤巍巍的身子,一步步踏进湖水里,刺骨的寒冷让他咬牙骂了句脏话。
路戒兰绝对不是因为单纯地被花儿所下的魅术所吸引,而是这朵该死的、美丽的花所产生的强大意象并未出现在他有限的知识领域里。他的求知欲受到酒精的影响就像黑洞一样,迫切地想知道这朵花从哪里来?为何而来?是什么样的机制让它可以发出声音?为什么用这么熟悉的语调召唤他?
水已经淹到胸口,他忘记手臂上阵阵的抽痛和医生的警告执意向前,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苦。从湖泥拔出脚需要花很多时间,水刺痛着他的肌肤,像要把皮肤刮掉一层般。幸亏湖水的冰冷冻去他些许醉意,他吸了口气离开湖底,双脚一蹬,在湖中游了起来。
真脏。路戒兰皱起眉,在混浊的湖水里勉强可见附着着浮游生物的垃圾山,但水本身并不臭,甚至带有植物特有的馨香味。可能是经过长久岁月把恶臭都分解光了,只留下垃圾空洞的躯体躺在湖底度过漫漫时光。
应该是这儿吧?他没有看见花儿的茎干,只好探出水面,竟在他不远之处触手可及。原来花儿是没有根的。
它就飘在水中与路戒兰遥遥相望,它不再对他呼唤了,彷佛胸有成竹地确信这个已经踏入水中来到身边的男人会将它撷取入怀。大地寂静无声,花儿有些紧张,它停止摆动娇嫩的花瓣,散发出透明得已经接近水晶的透光度。
路戒兰却没有如花儿的猜测,他只是用冷凝的目光观察着花儿,迟迟不伸手将它带入怀里。
几乎有一世纪之久,路戒兰和花儿就像定住的蛇与鼠一般僵持不动,谁动了谁就输了一样。终于,路戒兰抬起手臂,花儿松了口气,轻轻吐了口幽香,薄薄的杏子味弥漫开来。这味道也不全然是杏子,夹杂着新米、纸张或是一些埋藏在记忆深处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就这样袭击路戒兰的鼻腔,他瞬间停住离花瓣一公厘的指尖,骤然回头游去,
路戒兰的反悔让卸下防备的花儿大吃一惊,赶紧竖起花瓣,放下矜持再次呼唤着。温暖的声音多了一丝焦躁,那样的情绪不偏不倚全听进了路戒兰的耳里。
竟有这么情绪化的水鬼呢!路戒兰冷酷的眼底出现一丝笑意。
可是他没有停下划动的四肢,头也不回地回到岸边,连花儿倾力而出的魅术都蛊惑不了他。突然他的脚踝被一股力量绊住,紧接着他失去了空气,混浊的水质干扰着他的视线,湖灰色的视野倏地被缓慢飘荡的水草包围。
不,那不是水草,是头发。绿得发黑的大量细丝在水中膨胀开来,但路戒兰没有心思想这些搞怪的绿色头发,他的脚踝还身陷禁锢之中,肺脏就快要报废了。没时间多想,将自己蜷起来,在脚踝处找到罪魁祸首,是一只湛白柔弱无骨的手腕,贝壳指甲紧紧嵌在他的肌肉里。路戒兰反捉住那只手,那触感让他以为他把它弄断了,他稍微放松力道蹿出水面,挣到了大大一口气。但那只手的主人似乎不知道什么叫放弃,不知从哪来的力量竟把路戒兰这个游泳校队常胜军又扯入水底。路戒兰顿时一股火冒上心头,随手一绕挽住一大把绿发,在挠人鼻尖的绿雾中寻找那个想要他死的王八蛋。
那是一张让人心脏一窒的脸,白得像漂白过的影印纸,焦糖蜂蜜色的瞳孔,墨绿色的发鬓贴在额际衬托出颧骨的美好,青色的血管渗过透明的肌肤,看起来像是博物馆里放了两千年极为脆弱的青瓷盘,美丽得让人心折。可惜这张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最美丽的生物表情却只有空洞,他的脸庞朝向路戒兰却没有看向他,仿佛梦游者般不知自己的所作所为,只是毫无意识地将手指搭在路戒兰这个替死鬼腿上。
这让路戒兰更火大,他可不是什么蝗虫,随手一掐便乖乖认命升天的小昆虫,而是一个正遭遇不幸抑郁不得志的二十八岁男人。这个小王八蛋却丝毫不把他当一回事儿,好像他的愁苦完全比不上他的投胎大计重要。醉意让他的肾上腺素大增,用力将冰冷苍白的手臂往上一带,双腿一蹬,使劲挣脱水鬼对他脚踝的执着,将他拖出水面。
鞠水所受到的惊吓不容小觑,立刻从梦游状态回到现实,他不知道这个人类发什么神经,竟然试着将一只可怕的水鬼拖出水面。不过他的确做到了,鞠水立刻认清事实,纤纤手指一放,手腕轻轻一转,像一条滑溜的泥鳅一样窜回水底。
路戒兰却不容许他撒手了,他现在一肚子火没地方发泄,正好来了一个出气包,怎么可能让他从手中溜走?大手一抓,抓住来不及逃掉的青丝末梢,用力绕三圈,将满脸惊吓的美丽水鬼卷回怀里。
他揪着他的长发蹿出水面,鞠水痛苦地仰起头,琥珀色的眼角渗出眼泪,像一只离水的鱼困难地喘气。没看过比他更没用的水鬼了,他都已经表示投降了,这个暴力的人类为何要这样致他于「死」地呢?
路戒兰除了发现自己可以与鬼怪相抗衡之外,还发现这只水鬼的头发在水里看起来翠绿,出了水便成了墨黑色,与海苔有异曲同工之妙。他突然吃了一口鞠水的头发,又嫌恶地吐掉了。哪是什么海苔?不过是水鬼的头发罢了。
鞠水吃了一惊,毕竟他当人的时候也没人吃过他的头发,何况是现在?这人到底是哪儿出了毛病?鞠水心惊胆跳,深怕自己遇上疯子,跟疯子讲道理的人才是疯子。他粉色的唇困难地发出声音,试图与恐怖分子沟通。「请你放手……」
「放你妈的屁!」
鞠水吓傻了,他第一次被这么下流的话教训,颈子一缩竟忘了挣扎。这时路戒兰已经快回到岸边了,鞠水的裸足碰到软湿的河泥才打个寒颤清醒过来。他也不管他还捉着他的头发,用尽作为水鬼的自尊试图挣脱,四肢胡乱地往路戒兰的身上乱抓一通,差点把路戒兰的裤子扯掉。口袋里的东西掉了出来,有的往下沉、有的向上飘,鞠水趁乱往路戒兰抓着他的大手上咬一口,胆小地逃走了。
「妈的!」路戒兰口不择言诅咒一通,用包着石膏的左臂扶住被利齿咬伤的右臂,真他妈的幸运,正好平衡,他讽刺地想。
鞠水用手按住刺痛的头皮,漂在水里怵目惊心的断发警告着他这个人类的可怕,他尽量藏好身体,全身戒备,美眸警戒地盯着四周,深怕男人再次出现。
算了,算了,等下一个吧!反正他已经错过好几个了,再等些日子也没差,鞠水如此安慰自己。只是觉得有些可惜,这个人类这么坏,拉他当替死鬼比较不会有罪恶感!他的同伴都一个一个投胎去了,他也好想离开这个脏兮兮的湖,可是鞠水总是在最后一刻放弃,他怎么能让这些无辜的人来代他受苦呢?尤其他总是遇到小孩与女人,那种软绵绵的东西,鞠水是绝对会心软的。
反正像那种男人,让他接替他的位子也算是污辱呢!鞠水正在自我安慰之际,突然额前一阵剧痛,让他疼得打起颤来。他突然睁开眼,满脸惊惧。糟了!他的花!
他在水底仰看却遍寻不着他的花儿,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他心底知道凶多吉少,猛吸一鼻子水往上蹿出水面。果不其然看见他的花儿正在那个恶魔手上,而且不是小心翼翼地捧着,而是像捏臭袜子那样随便掐着一片花瓣,难怪他的头会这么痛了。
「把花还我!」他忍住头一阵一阵的疼痛,扯开喉咙向男人喊话。
路戒兰只是回给他一个残酷的笑容,随手将花儿扔在啤酒空瓶堆上,狂放地坐在草地,仰头看星星。
「嘿!快把花还我!」
路戒兰只是慵懒地瞥了他一眼,任鞠水泡在水里干着急。他们俩的状况在远古时代就发生过一次,只是老实的牛郎换成没心肝的醉鬼,羞怯的织女换成气急败坏的水鬼,何况这两个男人也搞不出什么名堂。
「我警告你……哎哟!」鞠水的恐吓还未说完,便被一脸不耐烦的路戒兰随手扔过来的空罐子砸中额际,痛得他缩回水里,无限委屈地捂着伤口,肿起来了啦!
「给老子滚出来!你嫌老子不够倒楣是吧?」
鞠水委屈地想:明明是我比较倒楣吧?正在自怨自艾的时候,晶亮的眼睛看见掉在他家屋顶的一个黑色钱包和一串亮晃晃的钥匙,瞬间燃起希望,仿佛握着有利证据的检察官,鞠水信心满满地再次迎向挑战。
还来不及下战书,就看见男人手上握着不小的石头做出投掷姿势。鞠水立刻惊慌失色,开玩笑!被砸中也是会死「鬼」的!「别扔!我跟你道歉就是了!」
路戒兰哼了一声,丢掉石头,打个酒嗝,「你干嘛躲?我要打你你干嘛躲?」
鞠水欲哭无泪。它是水鬼当然只能往水里躲,要被石头砸死他更要躲了,这是什么鬼问题?可是鞠水以和为贵,脸上带着不自然的微笑讨好地说:「大家坐下来好好谈,别生气啊!」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你让我揍几拳我就不生气了。」
「哪有这样的!」鞠水控制不住大叫。讲不讲理啊!拉人当替死鬼是他的工作,怎么能怪他呢?
「不要?拉倒。」路戒兰摇摇晃晃站起身,抓起花儿随手塞进副驾驶座,绕过车头坐上车。
鞠水被他一连串粗鲁的举止弄得说不出话,按住轰轰作响的脑袋,扯开喉咙咬牙切齿。「等等!你的钱包和钥匙在我这儿!把花给我,我就把它还给你!」
路戒兰看都不看。「要就给你吧!我也不想要了。」
「我也不想要啊!我只想要我的花!」
路戒兰转动留在车上的车钥匙,轰隆隆的引擎声掩盖鞠水细致的声音,他探出头。「再见。」
「不要走!我让你打吧!你把花还我!」他委屈地放下身段。
「我干嘛打你?你是我的仇人吗?」
他到底是真醉还是假醉?「反正你快把花还我,那对我很重要,攸关性命,你别胡闹。」
「你都已经做鬼了,哪还有什么性命?」
鞠水瑟缩了一下,嗫嚅道:「我也不想做鬼啊……」
「不跟你浪费口水,我走了。」说完真的踩下油门。
鞠水看大势已去,只好做最后的挣扎。「把花泡在水里啊!你有没有听见?把花泡在水里!」
黑暗中一片寂静,鞠水的声音制造不出回音,像水晶一样干净清脆。鞠水让自己沉回水底,软软地倒在屋顶上,长发过了一会儿才全部沉寂下来。粉藕色的唇瓣都变成湛白色的,刚才耗费他太多力气,加上受到太大的冲击,一时之间不能接受,导致他现在什么都不能思考。
他开始怀疑自己真的是鬼吗?自古只有鬼害人,没有人害鬼,可是事实摆在眼前,他的确惨了,赔了夫人又折兵。鞠水除了觉得面子挂不住之外,更担心他的花儿受到磨难,那可是会要了他半条命啊……
他打开魔鬼的钱包,掐起身分证。「路……戒……兰……」
魔鬼路戒兰先生,求你千万要让花儿好好的啊!
鞠水既虔诚又悲愤地如此祈祷着。
天空灰蒙蒙地,可是迟迟不下雨,云层低得就要卡在屋顶上,学校的钟声空荡荡地在空无一人的校园中响起。
男孩坐在铁制折叠椅上,在不相衬的办公桌上改着考卷,小小的手改出的字迹很有大人的味道,不管是力道或角度都让导师十分满意,分数拿捏也很成熟,像造句、作文这种东西交给他都没问题。
他的背后是国文女老师的椅子,女老师今年刚从学校毕业,长长的头发,大大的眼睛,你会称她有气质,而不是漂亮的那种女老师,椅背上的白色外套飘散出杏子香味;而他的椅子是体育男老师的椅子,椅背上挂着网球拍、一颗躲避球和两颗篮球,一不小心站起椅子就会往后倒;隔壁是他导师的椅子,是一个终年穿同一件T恤、牛仔裤的年轻男人,但始终辩解是有十件同款式衣服的男人。他的椅背上挂着大卖场的袋子,里面有各式各样的泡面和仙贝,桌上放着用玻璃缸装的一捧白米,他喜欢米缸的味道,就像有人喜欢加油站的味道一样。
办公室里有各式各样的味道,不过最多的还是纸张的味道,影印机还在运作着,刚出炉的影印纸十分温暖,跟人的温度一样。
手上提着两袋面的年轻男人晃进办公室,哼着歌将面放在桌上,把夹在腋下的可乐一瓶放在男孩手边,一瓶啪地打开,又晃去影印机旁,单手把印好的通知单放进牛皮纸袋。这样做没有什么意义,只是满足完成一件难事的成就感。
「改好啦?J老师抽过整叠考卷,一边喝着可乐,随手翻着。「阳春面可以吧?老师这个月底又没钱了,连卤蛋都不能加,真可怜啊!哪!可乐是给你的,吃面还是要配可乐啊!」
男孩忽略导师一厢情愿地加诸于别人的坏习惯,拿过袋子,将两份面倒进碗里,一份推到导师的面前。「老师的贷款还没缴完啊?上次不是说要缴清了吗?」
「那只是助学贷款,还有车啊、房子啊、女人啊一堆杂七杂八的,你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苦了。」男人知道这个男孩的心智成熟度与世故已经到达一定水准,所以不会以对付小孩子的方式与他说话,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李老师也算是杂七杂八里的一样东西?」李老师是他的女友,外号「闭路电视」。
男人左右张望一下,还是不敢大意。「怎么会呢?当然是宝贝嘛!」上次他的电话没有挂好,而他还不知死活大放厥词,女友在当天化作罗剎鬼把他收服了。
男孩突然看向门口。「李老师!你来啦!」
老师被吓得可乐都喷了出来,立刻回头,随后一边咳一边捶了男孩的头一拳。「咳……你……找死……是吧?」
男孩笑了笑,闪过老师的拳头。「吃面啦!别玩了。」
「哼,谁玩了?」他悻悻然收回拳头,稀里呼噜地吃起面,突然又抬起头。「啊!那个小男生呢?」
「谁啊?」
「那个白白的、比你低个两三年级的小男生啊!每天都在办公室里等放学的那个,他家人来接他了没有?」
「我没注意。」
「可能是你在这儿,他不好意思吧?」
「喔。」
「他也挺可怜的,听说他家里状况不太好呢!」
「可怜的人到处都是,你是、我也是,或许他也不觉得苦,就像缺钱仍然可以吃面配可乐一样。」
「是这样说没错啦……问题出在于……脸的问题,这是可以解释的大部分理由;你说有人会可怜你吗?因为你一副很坚强的样子,所以大家不会可怜你;大家会可怜我吗?一副就是该被贷款追着跑的穷酸样儿,所以也不会可怜我。可那孩子就不一样了,他不过是站在那儿等放学比别人多等个半小时,或许他只是在看风景或是发呆,我们不知道原因,可是有谁不会因为他无辜的脸蛋而柔软起来呢?」
「这真是荒谬的理论,不过我得承认你说的是对的。不过,这是针对一般大众的理论吧?」
「当然,对你就不适用了。」这个孩子的特色就是理性与科学,血比一般人冷一点。
「或许这次我可以进步一点。」他想试试看老师所说的柔软的感觉,他放下免洗筷。
「喂!去哪儿?」
「我去看看那张脸。」他踩着稳健的步伐走出办公室,转个弯看见穿堂。
老师所说的小男生没有在穿堂,他越过穿堂再转个弯,小男孩背对着他默默地走着,瘦瘦小小的肢干,像一只安静无声走在沙漠的瘦驴。他看了一会儿,直到他消失在校门口才转身回去。
「怎么?他回去了吗?」
「嗯,他自己回去了。」
「回去了啊……所以,你变柔软了吗?」
「我只看见他的背影。」
「所以?」
「不过如此。」
老师夸张地叹了一口气。「我怎么能期望你的血液能再高个两、三度呢?」
「我只看见他的背影啊!」
「啊!算了,算了,你这样也挺好的,以后肯定是个大人物,没血没泪最适合了。」
「你怎么不说是杀人犯呢?」
「哎呀!这谁也说不准,我小时候大家都说我会当总统呢!」
「这一听就知道是敷衍你的话吧?」
老师瞪了他一眼。「吃面、吃面。」
天空突然打了一个闷雷,房子也跟着轰轰地震动起来。
「啊!衣服还没收呢!算了,就当是洗第二次好了。」
灰尘的味道开始弥漫,男孩起身关窗子。「我没带伞,老师载我回家吧!」
「好好好,快点,趁雨还没下大带你回家,你爸回来没有?」
「我不知道,他通常工作到很晚。」
老师抓起钥匙、关电灯、关门,跟男孩走到车棚。
「戴上安全帽,要抓紧喔。」
阴晦的闪光还在头顶上盘旋,雷声尾随在后,男孩抓住老师的黑色风衣外套,沉静的眼睛看向快速掠过的商店。雨滴越下越大,不过在老师身体的阻挡下,他并没有被雨打湿多少。
他的眼神突然停留在一家商店的屋檐下,是那个小男孩,缩着肩膀在躲雨,肩头的白色制服被雨水打湿,透出里面的肤色。他看见那张脸了,也明白了老师说的荒谬理论,不过他觉得用脸来断定一个人是很不公平的,说不定他并不需要人家可怜,他从男孩面无表情的神态隐约了解到这点。
「到了。」
家里一片漆黑,他掏出钥匙,对老师说再见。
「我走了,有事再打电话给我。」
老师没料想到男孩会这么快就用上这支电话,那天的记忆老师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当时他只是一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而男孩也不过十二岁,什么都不懂,也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手忙脚乱地,他帮他处理一些不能承受的事。
风雨交加的夜晚,救护车的鸣笛,警察穿梭的身影像黑白电影一样,男孩站在急诊室的走廊,一动也不动,直到急诊室的灯熄灭……
第二章
宿醉是必然的,如果你还在冰冷的湖里搏斗了一夜的话,那么隔天早上醒来你将会知道身体的极限可以到达哪里。
路戒兰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咬牙呻吟,他的头快要爆炸了,身上的衣服半湿不干地黏在皮肤上,更别说身上的草屑、泥巴发出的腥臭味,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你醒啦……」
路戒兰认出来人的声音,哑着声道:「乌漆抹黑地坐在那儿干什么?」
「你不觉得这样很适合你的处境吗?黑暗、无助、沮丧、倒楣、可怜、彷徨……」
「闭嘴!给我一杯水。」
嵇模稜点起灯,倒了一杯水给他。「哪!」
「我怎么会在你这儿?」
「我也不知道,应该是你自己跑过来的吧?」
路戒兰嫌恶地看着四周围的布幔和底下朱红金黄交错的大床铺,完完全全末代皇帝该有的房间——奢侈又不切实际。
「你嫌弃什么?我可是损失了一张床呢!」
嵇模稜的长发在后脑勺扎了个散髻,苍白的脸上带着大大的黑眼圈,身上搭了件飘逸的睡衣,像一抹幽魂,看起来有一段时日没有出门了。
他长期被沮丧病困扰,如果以路戒兰的话来说,就是忧郁症。不过嵇模稜本人辩称只是沮丧而非忧郁,其中的差别在于忧郁症听起来太普罗大众,全世界的忧郁人口已经高达两亿人,他拒绝做其中一员。
由于百忧解的关系,他的身体一直呈现飘忽不定的状态,失眠的状况愈来愈严重。增加血清素对他并没有多大帮助,他所面临的不是现实层面的问题,而是不断的内心冲突。如果他有一个想法就必须否定它,否定之后再反否定,这是一个十分煎熬的过程。似乎他的四周都没有正确答案,因为没有正确答案而无所适从,于是他就像失去了信仰的信徒在朝圣的路上失去方向,但他就那么该死地不想放弃寻找答案。
昨晚他一个人在园子里晃荡的时候,一个浑身湿答答的男人突然出现,原来是路戒兰——他的大学同学——本来进同一家公司工作,不过他最后做不下去便辞职在家休养,但和路戒兰仍保持朋友关系。
「你又怎么啦?偶尔出去晒晒太阳吧,你知道北欧人成为世界忧郁人口最高的原因就是因为日照时间过短,出去走走心情会比较好。」
「你还说我,你看看你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干嘛喝酒?我记得你不喝酒的。」
「说来话长,不说也罢。」
「不过,你干嘛突然来我家?你身上的味道把我家房子弄得鸡犬不宁。」
「什么味道?」
「鬼的味道。」幸亏在房子四周设下结界,要不让些魑魅魍魉闯进来的话,还要花很大的力气清理。
「鬼?」
「是啊!你去哪里沾了这么重的鬼气?而且资历颇深,应该死满久了。」嵇模稜的长睫毛在昏暗中扇动几下,露出精敛的光芒。他对鬼神之事算颇有研究,本身也是通灵体质,平常的兴趣就是研究鬼的世界。
路戒兰皱眉,突然在上衣钮扣看见卡着的一根长发。
嵇模稜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到了,伸出手掐起举至眼前。「绿色头发,是水鬼,你碰到水鬼了。」
「水鬼?」回忆一件一件涌回脑里。「我好像忘了什么……」
「不过你也真厉害,被水鬼缠住还可以活着回来。」他拍了一下路戒兰脚踝上一圈泛青的瘀痕。
「我记得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了,那只水鬼抢走了我的钥匙和钱包,我进不去家门就跑来你这儿了。」
「他干嘛抢走你的钥匙和钱包?他又用不着。」
「因为我拿走了他的……」路戒兰脸色怪异停顿了一下。「花跑哪儿去了?」
「花?你拿走他的花!难怪他要抢你的东西了。」嵇模稜摇摇头表示怜悯。
「这有什么关联?不过是一朵花。」
「那不只是一朵花,是他的一魄做成的花,通常是用来招替死鬼的。」
「所以?」
「要是那朵花有所损伤,他就会去了半条命。别怀疑,鬼也是会受伤的,当然他也不能投胎了。」
「喔。」路戒兰安静了一会儿。「花好像被我丢在我家门口了。」
「把它拿回来泡在水里养几天就没事了,只要没有太大的损伤。」
「问题是,我那栋公寓的清洁妈妈每天早上八点会做一次打扫。」
「现在是?」
路戒兰僵硬地转头看挂在墙上的古董钟。「七点四十九分。」
嵇模稜幽幽地叹了口气。「这个钟快了五分钟,所以是七点四十四分,快去吧!迟了可不好。」
「你家到我家也要二十分钟,除非我开波音七四七去!」
「人家投胎搞不好是你未来的小孩呢!快去吧!啰哩叭嗦地,剩十五分钟了。」
路戒兰咬着牙从床上弹起来。「该死!我的头!」
「不要喝酒就没事了。」嵇模稜冷冷地说道。
路戒兰迅速地冲到车库,倒车踩离合器,一边咒骂一边远去了。
「喂?模稜!告诉我制造花的做法!」他一只手按住不断跳动的太阳穴,一只手打手机,全身还湿答答地站在大马路上。
他无法不抱怨红绿灯这个该死的装置,刚才他亲眼目睹那朵花正好就在那座垃圾山的顶端上,被尽责的清洁队员奋力一丢,轧轧轧地卷进黄色垃圾车里,而他就隔着上班车潮在路口进退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垃圾车唱着世界名曲悠悠远去。
「唉……」
「怎样!」
「也不是没有办法……」
「什么办法?」
「可是……」
「你一次把话讲完!」
「你要把他带回来,我需要他剩下的魂魄造一个假的。」
「怎么把他带上来?」
「等等,我看一下『钓鬼大法』。」
「快点。」
「嗯……你什么都不用带,潜下去把他带上来,咬破你的手指,在他的额头上盖上血印,他就可以脱离水了。」
路戒兰啪地阖上手机,向死人湖出发。
「还有……」嵇模稜对着嘟嘟声慢慢收起声音。真性急……
他就知道……
这一头的鞠水正软趴趴地缩在屋子里,无比哀怨地赞颂着路戒兰的好心肠。他的屋子是一辆泡水车,前一任主人是车子的拥有者,是一个十八岁的年轻小伙子,连驾照都没有就因为车速太快冲到湖里淹死了。他投胎之后就让给他了,还很好心地把他珍藏的舞曲大帝国全集留给他,虽然他比较欣赏莫扎特、巴哈之类的,不过基于他的一片心意他还是收下了。
车壁贴着十个哆啦A梦的磁铁,是恶魔留下来的,他觉得很怀念就把它们捡起来了。他在读小学的时候最流行的就是这个,当时还叫小叮当,可是现在他都要魂飞魄散了,还怀念什么呢?
身上的力气一丝一丝抽离,全身像泡水的湿毛巾一样完全漂不起来,他的鬼日子就这么到尽头了。当人的时候没什么建树,当鬼又这么没用,也许不会有人记得这世上曾经存在一个叫鞠水的人吧?悄悄地来、悄悄地走,原本他还期待下辈子可以有个不寂寞的灵魂呢!或许投胎当一只候鸟,随着四季的变化漂泊,跟着鸟群走。
他以前最喜欢看关于候鸟的纪录片,深深为候鸟的生活方式感到着迷。他喜欢听旁白用低沉的声音叙述候鸟的故事,影片的结尾是一大群候鸟飞向一片星光闪烁的天际,年纪小小的鞠水便已经为他们注定的宿命而感到悸动。
鸟类每年定期且大规模的迁徙,在很早以前就吸引人类的注意。候鸟为什么要迁徒?从哪里来?要去哪里?是否所有族群都会迁徙?为什么有些鸟迁徙得比其它的鸟还远?什么机制促使候鸟在每年几乎固定的时间开始迁徙?候岛用什么方法在茫茫天际间往正确的方向迁徙?这些一直是科学家深感兴趣的课题。
许多候鸟在迁徙时都有「定向识途」的本能,有的候鸟甚至每年几乎都在同一季节的同一月、同一日飞到同一地点。
这些候鸟在茫茫天际长距离迁徙时是靠什么来辨识方位呢?根据学者的研究,发现候鸟是利用日月星辰的位置和地球的磁场来做飞行的罗盘、定向识途的标志,它们不用依靠任何仪器就能长途飞行而不迷失的本领实在令人啧啧称奇。
片子到了尾声,旁白用感性的嗓音告诉观众:候鸟要飞去哪里?我们没有答案,但星星会指引它们的路。
鞠水记得当时他热泪盈眶,他暗暗发誓下辈子要做一只候鸟,不过那是他十三岁的时候。十四岁他发誓做一匹蒙古汗马、十五岁他发誓当一只灯笼鱼、十六岁他发誓做一棵拉拉山水蜜桃树、十七岁……总之这个梦想就这么被他淡忘了。而梦想是无限的,这句话以白话文来说,就是梦想是在比太阳到冥王星的距离更远N倍的地方,到得了才有鬼,所以鞠水终究没有完成他的梦想。
其实鞠水可以说是一个很天真浪漫的人,如果他没死的话,现在可能是某个著名的吟游诗人;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有可能是不事生产的社会米虫,因为他不是一个能够平衡精神层面与物质层面的人。如果以故事来比喻的话,他就是那只被鹈鹄衔上天空,一张开口就会摔下来的乌龟。想要遨游天际就不能顾全大局,否则就会粉身碎骨。
鞠水就蜷缩在那儿想着这些动物的事,对于现状一点帮助也没有。顶多可以说他是一个热爱大自然的人,不过多少可以排解他对于在世上完全消失这件事的怅惘。
「喂!出来!」
鞠水正在非洲大草原当斑马的时候,忽然听到敲打玻璃的声音,他眯开双眸看见路戒兰气急败坏的脸,而且拼命破坏他家,那扇生锈的车门竟然在他粗暴的对待下摇摇欲坠。
他很想跟他说可以开的车门在另一侧,不用这么费力,可是他没有力气这么做。而且他转念一想,这该不会是因为他对消失的恐惧而产生的幻觉,幻想恶魔突然改邪归正,好心地要把花儿还他。不过鞠水立刻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第一、他全身都虚弱到不能动,四肢末梢都快变透明了,根本不是花儿回来身边的迹象。第二、在这最后的时光还看见这个死对头也太倒楣了吧?所以鞠水又缓缓闭上眼,索性不理。
路戒兰确信这个小王八蛋有睁开眼看他,而且有好一会儿,没想到他竟然又把眼睛闭上了,这到底是在搞什么?但看他一副病厌厌的模样,路戒兰最终还是咽下抱怨。
他浮出水面用力吸一口气,再次回到水底,直接捡一颗河床的石头用力敲碎玻璃。强大的震动惊醒了鞠水,所幸玻璃在水中没有喷射开来,要不现在鞠水美丽的肌肤早就成为肉垫了。鞠水还来不及反应,就被男人强壮的臂膀拖出车外。
可是他实在没力气反抗了,只好软软地任人搂在怀里,他把头偎在路戒兰的颈项,感受人类三十七度的体温,无奈地想:真是连死都不能安生。
一出水面,鞠水虽然昏昏沉沉的,但还是教火辣的太阳和空气呛得挣扎起来。
路戒兰将他护在胸膛下,阻挡大部分的阳光,然后将湿漉漉的长发拨开露出光洁的额际,咬破手指并将血印在鞠水额上。
突然的刺痛教鞠水浑身打颤,他揪住路戒兰的手臂,咬牙低声哀鸣,不受控制地泪流满面,仿佛身体里的内脏重新组合一样,而且没有打麻醉。
「好痛……」
路戒兰没有预料到这个动作虽然可以让鞠水在人类世界中呼吸,却同时会带来强烈的痛楚。就像美人鱼上岸,虽然可以走路,但却必须忍受走在针上的痛苦一样。嵇模稜也忽略太多细节没说了吧!他拍拍鞠水的背脊,试图将他痛到哽咽的气息顺过来。「快呼吸,等一下就不痛了,快呼吸。」
鞠水听话地吸了口气,久违的空气让他又咳又呛,他挣脱路戒兰的掌控,回到他所熟悉的水里。可是原本对他来说是空气的水这时却成为真正的水,水入侵他的鼻腔,成了可怕的武器。
路戒兰赶紧将他捞起来,对他糟糕透顶的状况有点束手无策,不知道该怎么做会让他比较好过。如果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他怀里的鬼儿安稳地睡一觉,至少能畅快呼吸的地方,他会毫不迟疑地带他去。
「我要回去……」鞠水本来不想哭的,但是因为真的太痛苦了,又一直找不到呼吸的方法,忍不住哽咽起来。
路戒兰抹去他强忍住却还是流下来的泪水。「你的那朵花没救了,所以你一定要跟我走,听清楚了吗?」
鞠水亲耳听到这个恶耗,受到的冲击比预期的还大,虽然他之前已经做好心理建设,但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失态。
路戒兰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可怜虫抱起来,避开阳光冲回车上,但细碎的阳光还是有一部分直射到鞠水白皙的上臂跟小腿上,立刻渗出青绿色的血丝。
鞠水蜷缩在后座,用两只颤抖的手臂把自己藏起来,试图躲避无孔不入的阳光。路戒兰脸色也不好看,眼看那可怕的青绿色血丝像虫一样蔓延开来,他赶紧拿车用毛毯将鞠水扎扎实实地包起来。连一根头发也没露出。
「再等一下,再忍耐一下。」
「我……」
路戒兰刚要从后座绕到前座,便听到像蚕宝宝的长条物里发出一串咕哝。「你说什么?」他侧耳倾听。
「我讨厌你……」
路戒兰只是回到原位,仿佛听到小孩子无理取闹的家长一样充耳不闻,径自回到前座开车去了。
「呜……我讨厌你……妈的……痛死了……呜……」鞠水痛到连脏话都飙出来了。
路戒兰为这荒谬的情境扭曲了面孔,他知道那是他无意识的恶意,可是总让路戒兰想到他少年时代驾驶座上的父亲与母亲,母亲用恶狠狠的、女性特有的音调对父亲说:我讨厌你,你怎么不去死了算了?那时的路戒兰总是用一种空泛的表情坐在后座看着窗外,像一个聋子,但他知道他自己不是聋子。车窗外闪烁着黄寒灯火,路上走着一具具笑的、哭的、快速的、缓慢的、没脑袋的、有脑袋的皮囊像在看戏,声光效果俱佳,就是剧情差劲,他讽刺地想:这该不会是好莱坞电影吧?这些人演来演去,到底要表达什么呢?
电影就是有这种好处,镜头和生活永远是相对的,女主角哭了男主角就要安慰;男主角变心了女主角就要哭泣;女主角哭了男主角就准备被编剧惩罚……制式化地将人类的感情对号入座,到最后也搞不清楚是电影像人生,还是人生像电影。
鞠水安静了下来,他裹在毯子里就像躺在妈妈的子宫里,子宫把他磨得又痛又热,他贴在皮革座椅上听着引擎轰轰的低鸣,慢慢被催眠了痛楚,眼前灰茫茫一片,听觉却异常地锐利了起来。遥远的那一端尖锐的救护车声追逐着,却远远敌不过路戒兰的高级引擎。他都不知道是鬼的命重要,还是人的命重要了。其实鞠水是不讨厌这个男人的,他谁都不讨厌,无论谁对他做什么他都不会讨厌,连死也觉得没什么。这不是懦弱,而是鞠水十分清楚事实的真相,他不会说凭什么他要承受这些,而是说他凭什么不承受这些。事实上,鞠水是以悲观的概念过乐观的生活,他不会逞强,也不会逃避,他让人生来过他,而不是过人生。
就这样吧!下个路口直转或转弯,消失或重生,他都不管了……
「你还活着吗?」
鞠水不回答,他想他应该很早就死了。
他无声叹口气,拦腰将他抱出车外,嵇模稜难得出现在阳光下,他一只手撑着黑伞,一只手拉紧敞开的领口,将伞打在路戒兰头上。「快进去。」
「这是干什么?」路戒兰瞪着那把黑伞,以为娶了一个新娘进门了。
「这可以避开门神,你别杵在那儿,快进去吧!」嵇模稜轻推了他一把。
「去哪儿?」他家百转千回的,路戒兰每次来都摸不着门路。
「水鬼当然是去有水的地方了,跟我来。」
嵇模稜领着他走过千万条回廊,唰地打开红杉原木挑高的大门。「把他放进去。」
路戒兰说实在的有点瞠目结舌,水蒸气袅绕着原木与石材建造的浴室。堪称游泳池的浴池遍布白色的莲花几乎看不见水面,在空旷的浴室里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你从哪儿搞来这么多东西?」
嵇模稜神色自若,帮他把鞠水身上的毯子扒掉。「有钱能使鬼推磨。」
「死资产阶级。」他还在失业状态呢!
嵇模稜和鞠水漂亮的眼睛对上了。「辛苦了,你叫什么?」路戒兰这个人粗手粗脚的,只有人服侍他,没有他服侍人的道理。
好有气质的男人……「我叫鞠水……」
「你叫鞠水?鞠水轩蛋卷的鞠水?」路戒兰认真地皱眉。
「你别乱比喻别人的名字!」鞠水红了耳朵,那是他国小常被人笑的绰号。
「你们别吵,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做呢!」嵇模稜用眼神暗示路戒兰把鬼交给他。
「干嘛?」
「难道等你把他直接丢到水里?」
「有什么不对?」
嵇模稜叹口气。「还是我来吧!」
他从路戒兰手上抱过鞠水轻盈的身体,一起走入水里。「等一下可能有点难受,不过你就把这帐算在那男人身上吧!」
「本来就是要算在他头上的。」鞠水瞪眼。
「嘿!你们两个倒是同仇敌忾起来了。」
「路戒兰,你过来。」
「干什么?」
「你握住鞠水的手,快点。」
「我不要。」
「我才不要呢!」这男人嫌弃什么?他才嫌弃他呢!
「别闹小孩子脾气,时间拖愈久等一下愈痛苦,别说我没警告你们。」
路戒兰冷着脸,一把掳过鞠水软凉的手,紧紧握住。
鞠水撇过脸。
嵇模稜松开眉头。「我开始了。」
鞠水和路戒兰紧紧盯着嵇模稜的动作,他修长的手指捉住鞠水瘦弱的肩头,缓缓往水里按。眼看水面已经超过下巴,鞠水的表情渐渐不安起来,路戒兰感受到鞠水手指传给他的力量,安慰地紧握住他的手。
「嘿!你确定没忘结个手印,解个封印什么的?」他想起水对鞠水是会造成伤害的。
「别说话。」嵇模稜突然将鞠水一把按入水底,脸色未变,只是坚定地将手指压在肩膀上,他的臂膀看起来没什么肌肉,可是任凭鞠水如何大力挣扎都挣脱不了。
满池子的白莲花以鞠水为中心点,一朵一朵迅速盛开凋谢,在差不多半分钟的时间已经完成它们的周期,路戒兰狼狈地勉强抓住鞠水,一边分神向嵇模稜喊道:「这到底是他妈的怎么一回事儿?」
鞠水的指甲已经深深插入路戒兰的掌心,漂出粉红色的血迹,像是在跟他求救似的。他差点捉不住挣扎中的鞠水,看着他痛苦的表情,他也跟着恐慌起来。「够了!让他起来!我说让他起来!」
「捉好!」嵇模稜将手臂向下压,不让鞠水有接近空气的机会。
「他会死的!嵇模稜!你够了!」他捉住鞠水的手向上拉,试图与嵇模稜的力量相抗衡。
「他早就死了,不是吗?」他阴郁的眼睛看进路戒兰因为恐惧而愤怒的眼里。
路戒兰停止与他的对抗,瞪着嵇模稜温文的脸庞与正在进行的恐怖举动,在温暖的池水里落了满身疙瘩。他听话地控制住鞠水挣扎的爪子,却不忍心看鞠水哀求的眼睛,向上别开脸。「你真冷血。」
「不是我冷血,几千年来都是这么做的,这是让他重回水中的唯一途径。我和他是属于客户关系,所以我的心不会痛,而你呢?你跟他是什么关系?」鞠水已经慢慢停止挣扎,像一条累极了的鱼放松了身上紧绷的肌肉,也放掉路戒兰的掌握。
路戒兰倏地看向嵇模稜,慵懒阴郁的侧脸像没有说过什么似的,但他确定嵇模稜方才点出了什么,而且可能对他是一大打击。
「什么关系?仇人关系?」他也放掉鞠水还在他掌上松开的手指,任他沉入池底。
嵇模稜静静盯着他五秒。「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男人。」
「要不还能是什么关系?」恩人关系?笑死人了。
嵇模稜瞥了他一眼,环看四周满池子死亡的花儿,在花尸中找寻幸存下来的白莲花苞,他走过去把花儿捞起来。「把鞠水带上来吧!还有件事没做,这是最重要的步骤。」
「有完没完?他都这样子了还不能饶了他?」
「是谁造成的呢?」
路戒兰噤声,尴尬一笑,过一会儿鞠水已经躺在他臂弯里了。
路戒兰轻轻拍着他的脸颊。「醒醒。」
他悠悠睁开眼,看见路戒兰那张放大的脸吓了一大跳,下意识举起手拍下去。
「臭小子!你干嘛?」路戒兰一脸铁青抓下他软软的爪子。
他瞪大眼睛,嘴唇蠕动了几下,才轻轻地说:「你吓到我了。」
路戒兰被他的轻声细语弄得浑身不对劲,他硬生生转向嵇模稜。「你不是要干什么吗?赶紧把他弄一弄、修一修。」
嵇模稜假装没听见,把花苞递到鞠水面前。「鞠水,把这朵花吃下去再睡。」
苍白的嘴唇应了声,然后在他俩面前又闭上眼睛,
嵇模稜哭笑不得。「看来他真的累了。」
「一定得现在吃吗?」
「是,这是唯一可以接受阴气的花儿,再过半个时辰就会回复到现状,它会跟其他花儿一样急速死亡。」
「喂!醒来!」路戒兰丝毫不怜香惜玉用力把他摇醒。
鞠水百般不愿地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路戒兰似乎在说些什么的嘴,眼泪突然啪嗒啪嗒地滚下来。
路戒兰懵了。「又怎么了?」
「我要睡觉!你干嘛不让我睡觉?」他既委屈又烦躁地用力擦去眼泪。
完全哑口无言。
嵇模稜毫无怜悯之心地忽略路戒兰,向鞠水露出安抚的微笑。「吃下去就可以睡了,我们都不吵你。」
鞠水一边哭一边接过花儿,囫囵吞枣地把它吃了下去,然后在路戒兰的怀里找个位置,以令人傻眼的速度进入梦乡。
路戒兰揽住鞠水瘦弱的腰杆,面无表情地看向嵇模稜。「我是该随便把他丢下去还是慎重地把他丢下去?」
「我看你就一直抱着他睡好了。」他给了一个揶揄的建议。
「我宁愿抱着一根木头。」
口是心非。嵇模稜摇摇头,过一会儿突然笑了。「你放手吧!让他好好睡,他不会有事的。」
路戒兰浑身不舒服。「你到底要干嘛?笑得我发毛,你要是真笑,我就得恭喜你走出忧郁症的牢笼了。」
「你说什么呢?我笑你不开心吗?再次纠正你,是沮丧,不是忧郁。」
「你干嘛在这种小地方吹毛求疵?龟毛。」
「小地方才是接近真理的所在。」
「麻烦你讲一些活在大地方的人听得懂的话,譬如在下我。」
嵇模稜耸耸肩,穿好滑下去的睡袍,像个贵族似地摆摆手。「跟我来。」
「又是什么事儿?喀尔玛贝勒爷?」路戒兰向上挑眉,试图破坏嵇模稜与生俱来的优雅。
「真放肆。」他似笑非笑。「劝你别挑战我,我已经三天没阖眼了,如果你不想我搅和你这档破事,悉听尊便。」
「OK!」他两手一摊,乖乖跟在嵇模稜身后。
他带着路戒兰到另一个小房间,雕花木桌上摊着一副由金箔装饰的卦,梁上悬着禁锢文鸟的精致鸟笼,空气中飘散着黑檀木焚香的气味,路戒兰再次为这栋奇异奢靡的房子无言。「无底的财富是忧郁症患者最强大的后盾。」
「钱不是最重要的。」
「你挖苦我吧?」穷人绝对不会说这句话。
「算是吧!」嵇模稜将文鸟捉出,放出窗外。
「你就这样将它放了?它不会回来的。」
「它本来就不属于我,我凭什么要求它待在我身边?它想回来就会自己回来的。」嵇模稜意味深长地看着路戒兰泛着血迹的手心,像在预言着什么。
「你有话直说,别拐弯抹角。」
「刚才我所说的只是赠品,如果你能参透,将来的日子会过得比较轻松。」
「那么正品呢?」
「前些日子为你卜了一卦……」
「怎么?楣运当头是吧?」
嵇模稜挑了下眉。「这到底是好运还是坏运,不是你说了算的。」
「那要看谁说了算?我自己的命还要看别人的脸色?」路戒兰大不敬地嗤了声。
「通常像你嘴巴这么硬的人在电影里往往是第一个先牺牲的,寓意是在让民众明白不信邪的后果。」
「我不信没有立论的东西,只要有科学证据,凡事好说。」
「这就不好说了,不过你就姑且听之吧!因为这是攸关你性命的事。」
「我可不可以拒绝?」
嵇模稜从椅子上站起来。「你回去吧,连那只鬼一起带走。」
「有话好说,我听、我好想听。」开玩笑!他可不想再经历一次了,而且那只鬼可能真的会被气死。
「今年正好走到你的流年,是一大劫,你会遇见三个人将会左右你的命运:第一个人从水中来,想必就是指鞠水了。」
「他是鬼,不是人。」他提醒嵇模稜。
「嗯,这一点我也觉得奇怪。」
「不是吧?你的卦到底准不准啊?」竟然连自己也不确定!
「第二个人有三只眼。」
「那恐怕也不是人吧?」
「第三个人……」
「该不会是三头六臂吧?」他掀起薄唇。
他意味深长地摇摇头。「第三个人你会爱上他,因为你上辈子是他的仇人。」
第三章
路戒兰终于受不了,在昏暗的屋子里站起身,走到窗边把厚实的窗帘大力拉开。「啊!阳光!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阳光?」
嵇模稜眯起眼,缓缓用精装本小说挡住脸。「你干什么?快把窗帘拉上。」
「我看我们今天就去野餐吧!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骑着篮子里放着向日葵的淑女车追逐着,然后露出像美国人看见上下排牙齿的那种笑。」
「恕我失陪。」
他垮下脸。「我快要跟你一样得病了。」
「没人教你待在这儿。」他起身把帘子掩好。
「他什么时候醒?都一个礼拜了,猪也没这么能睡。」
「他睡跟你待在这儿有何关联?」
「我等他醒来才能骂他两句解我心头之苦闷。」
「放心,他醒来第一眼准能看到你。」
路戒兰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你从哪里得出这么恶心的结论?」
「从你每十分钟去一次浴室的行径得知。」
「有这么快?」至少有三十分钟吧?
「是啊!」他喝了口伯爵茶润润喉。「你家漏水已经处理好了,未婚妻的外遇对象也被揍了一顿,工作也找了个待遇更好的,你还不回去做什么?把这儿当饭店了。」
这个想法不错。「我认为你这儿如果开辟成行馆肯定能大捞一笔。」
「我对陌生人的味道反胃,尤其是死赖着不走的。」
「喔,那我得教鞠水轩好好反省反省。」
「你的脸皮还真够厚的。」他甘拜下风。
「还好,比不上水泥墙。」
叮咚!
嵇模稜和路戒兰同时望向监视器。
「你的朋友还满多的嘛!以一个忧郁症患者来说。」
「又是一个来白吃白喝的。」他无奈地放人进来。
来人把旅行用的帆布背包扔到客厅的地毯上,取下嘴里叼着的烟。「嗨!」
路戒兰听到他那沉稳得像一张八脚铁桌,却又怪腔怪调的特别嗓音才醒悟过来。「你是梅根?」
「你是谁?」
他转向嵇模稜。「你哪个时候跟他熟了?我记得大学他只转来十天就走了。」
原来是没缘的大学同学。他仿佛自家主人找个位置坐下倒了杯茶。
「我记得当时我也跟你不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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