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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先见——罗家伦文化随笔选

罗家伦(现代)
卷首语
  在中国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五四运动中,还是北大学生的罗家伦先生是主角之一。
  “五四”那天唯一的印刷传单《北京学界全体宣言》就出自他的手笔,义正辞严,慷慨激昂。
  “五四运动”这个名词也是由罗家伦首创的。他在当年5月26日出版的《每周评论》上的“毅”这个笔名写了《“五四运动”的精神》一文,第一次提出“五四运动”这个名词。
  在五四运动前一年,罗家伦与傅斯年等北大学生在《新青年》的影响下,创办了影响仅次于《新青年》的《新潮》杂志,倡导新文化。
  1920年,由北大校长蔡元培推举,罗家伦出国留学,先入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后又转往欧洲的伦敦、柏林和巴黎三所大学的研究院,直到1926年返国。
  回国后,他参加北伐,担任过各种公职,但他志趣仍在教育和学术。他曾担任清华大学首任校长,武汉大学教授、国立中央大学校长等。他学贯中西,广涉群籍,才思横溢。作为新思潮的代表人之一,他一直积极鼓吹国家现代化,指出:“中国的出路——现代化”,“自从机械征服了距离以来,我国已托生在现代的国群里,那能不急起直追,加紧现代化?”但同时,他又热爱中国文化,重视中国伦理道德。他说:“我们并不是盲目从西洋,我们也不能迷信中国。我们要用新的科学方法,来判断一切,来估定各项中国文化里的成就,中国社会上的现象的本身价值。”
  本书所选文字包括两部分:一部份是学术文化随笔,另外是作者对一些文化名人的回忆。
              编者
             1997年1月
中国民族思想的特质
  研究一个民族的思想特质,颇不容易。因为思想的特质,即使可以反映某一民族思想的特殊部分,但不能以部分来概括全体。而每一时代的思想,受该时代的影响所表现的趋势,各有其着重之点,且各时代有各时代之不同。同时思想家的思想与一般社会的思想,颇有距离。思想家固然可以领导时代,而时代亦可以影响思想家或其学派的学说。即以此三点而论,要来研究某一个民族的思想特质,就感到不易着手。一个民族在某种自然环境中,承受其文化之遗产,所形成的某种状态之下,再加上某几种对外思想接触后所发生的影响,从这里面我们还是可以看出该民族思想趋向的大势。例如英国的政治思想,侧重经验,德国重玄学,法国则讲逻辑。此种判断,虽不能表现一切,但可看出他们民族思想的大概。研究中国的思想,也应当先讨论它自然的环境,文化的遗产和外来思想所予的影响,然后找出它思想的特质。
  每一个民族都有它所不能离开的特殊自然环境。这个环境也就从多方面给予这民族以莫大的影响。单就气候一项来说,比方俄罗斯那样苦寒的地方,人们时时感到受自然环境的压迫,郁积于心,结果就形成勇猛阴鸷的民族性。也许因为终年蛰伏的时候多,在屋子里静坐凝思,从炉边闲话中,许许多多的计谋便容易打好稿子。在印度则不然,终年炎热,精力蒸发,人们露宿的时候多,仰观星斗,近听恒河,而感觉生灭无常,生命渺小,于是崇拜宇宙发生印度教及佛教的思想。中国的气候是温带性的,它的文化始自黄河大平原,然后至于长江流域。温带的气候,没有酷热严寒,因此养成趋向中和的民族性,中和的思想便容易发达。
  说到中国与外界的接触,在印度的佛教未进入中国以前,可以说很少受外来文化的影响。因中国以前接触的均是文化较低落的民族,如匈奴鲜卑羯氐羌等,他们往往是受中国文化所沐浴,受我们的同化。印度的佛教在汉末已进入中国,至唐代为止,所予中国文化的刺激最大。但佛教文化也是和平的思想,而不见阴险残暴的成分。随后到了明末万历年间(三五○年前),西洋思想也与中国接触了。当时西方正是伽利略、牛顿的时代,耶稣会的教士们,带着新兴的科学思想来到中国。他们的目的,本为传教,但为了适合中国的传统思想并博得宫廷的欢心,他们一方面不反对中国崇拜祖先的习俗,认为是慎终追远,一方面将天文、数学的理论,天文的仪器,乃至日用的钟表等进贡到中国的朝廷。教士中竟有屈身作钟表匠的,希望得朝廷的信任。那时最有名的教士如利马窦、南怀仁、汤若望等很为一班朝野所欢迎,汤若望并且主持了中国的钦天监。只可惜传教士中,对于传教的手段,内部发生矛盾,有的认为前面一派人士的作风是离经叛道,更不当涉足宫廷,因此跑到教皇那面去告状。同时明末以后,清朝的大君之中,雍正是最反对西洋教士的。他自己是个喇嘛教徒,即位以后,即将那些教士赶跑,这一段时间,前后不到百年。一直要到鸦片战争后,中国方与西方科学思想再度接触。不然的话,中国的科学化要早三百年。
  现在我们再来看中国文化的遗产。上古已古不谈,因没有确靠的材料,比方说尧典舜典都不是当时的作品,是假的。为了求材料的可靠起见,我们最好从周秦诸子说起,按时代的递嬗,来看思想的变迁。分时代本不容易,例如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可谓是划时代的,但这个时代的思想虽然有大的改变,却不是一切都变,还有它未变的成份。我们讨论到中国的思想,姑且按下面几个时期来划分:
  一诸子时期这一个时期是从西周起至董仲舒主独尊儒术前为止,乃学子最发达的时期。西周三百年是个封建时代,到东周以后,虽然仍为封建,但已经不是定于一尊,而变成霸权争雄的局面了。所谓霸权,争的是执牛耳,即是盟主,因为各邦国会盟的时候,必杀牛歃血为盟,由盟主执着牛耳去杀牛,因此通常称盟主为执牛耳。因霸权鼎盛,社会上合纵连横之说遂兴。各邦国的君主,皆欲收罗人心,招养士子,以为己用,最大的士子如苏秦,竟作到六国的宰相。上面所说的纵横家,不过是诸子百家中的一家,其他尚有儒家、墨家、法家、道家、农家、兵家、名家、阴阳家等。最要紧的,却是儒道墨法四家。儒家的代表人物首推孔子。孔子在中国恰和释迦牟尼在印度、苏格拉底在希腊一般,同在一个时代,而这个时代又都是他们所代表的民族,文化最发达的时候。孔子注重私人讲学,没有采用宗教式的组织。道家则不然,除广收门徒,开有讲座外,还含有宗教式的组织兼以实行。但道家并非道教,道教是张道陵所创,是世俗的迷信。冯友兰先生曾将中国道家分为三派,一为杨朱式之道家,一为庄周式之道家,一为老子经典派之道家。至于道家之是否为老子所创,尚是疑问,不过老子确有其人,比孔子老,孔子曾问礼于他。四家之中墨家是主兼爱非攻的,代表人物是墨子。法家的巨子是韩非,申不害,法家盛于秦,秦始皇就是以法家统一中国的。如商鞍就是法家。这四大家在中国此后的时代思想中,均有他们的成份。其他如公孙龙的名家,许行的农家,孙膑的兵家,都可惜没有充分的发展,不然中国的逻辑学、农学、兵学,早就该有很有系统的学说成熟。
  自秦以后,汉初名君中,高祖崇尚法家,萧何定律,他便是个法律专家。汉高祖溺儒冠,对儒家不感兴趣。文帝尚黄老。武帝思想很复杂,后来他采纳董仲舒的意见,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子学时代便告结束了。
  二、儒学奠定时期自汉武帝独崇儒术,至东汉末年为止,可称为儒学奠定时期,儒学在这时成了官定的国学,政府设有五经博士,经成为一种专门研究的学问。特别是儒家的经典,细细推敲研究,分别今古,成为汉学。汉学到郑康成马融,遂集其大成。
  三、佛学时期佛教输入中国,始于汉末,盛于唐。汉末以后,中国进入大动乱的时代,经三国东晋而历五胡十六国,连年战伐,群情彷徨,受离乱之苦,又痛受北方异族的残杀、文人无力恢复,只知对面而泣。过去所谈的孔子之学,一时无从实现,人人想退而求个安身立命的归宿。因此与老庄之学接近的佛学,这时介绍到中国来遂大受欢迎。中国通称汉明帝梦金神而求佛,其实不然。明帝以前即有人拜佛,宫中亦有信徒,而佛像是在释迦牟尼死后五百年方兴,汉明帝虽然是做梦,也不能梦到个金佛像,因这时根本没佛像。佛教输入中国后,当时的佛学大师如法雅、道安、支遁等,皆以老庄的思想来诠释佛义,鸠摩罗斯也是个在中国宣扬佛教的得力人物。黄老之学与佛学合流,而蔚为思想的主流。但彼时谈佛教,谈的是禅机,重讨论,尚清谈,实际上未必个个笃信佛教。译述的经典,尚未成熟。以后经南北朝而唐,到唐玄奘自印度回去,大乘佛教在中国乃特盛。译述的经典也日益加多,由过去生粗的认识,进而至深邃的研究。佛学和老庄的思想,笼盖了一切。中国和印度的佛教有其不同之点,中国的佛教里,自己创造的成份很多,有些派别,在中国有的,印度没有,即使印度有的,而解释又各不同。中国有所谓十大派十三派,如唐三藏的法相宗、天坛宗便是自家所创。其中首重哲理的探讨,而于宗教的迷信部分却很少,只有密宗与净土宗算是有迷信的意味。
  四、理学时期这一时期可以说是对佛老之学的一种反动,早在唐代佛老之学最盛的时候,已经在酝酿中了。本来儒学在唐代还是相当尊重,国家选拔人才,亦以儒学为准。到了唐末宋初古典派的儒家兴起,便力倡排斥佛老之学,先有韩李,后有欧阳修。唐至北宋这一段时期,也可以说是中国在自己创造佛教。冯友兰先生称这一派的人为新儒家,他们将儒学里面缺少的形而上学部分,加以补充,因孔子只讲人伦、社会、教育,不谈性理与天道。孔子不是不懂形而上学,他说过五十而知天命,天命就是性理之学。不过他不讲,他有另外的一种境界。宋儒吸收了佛教思想中的形而上学部分,融化后拿来补充儒学,成功了性理之学。他们决不承认理学是佛教的思想。理学之中又分程朱与陆王两派别。此一时期自宋至明为止。
  五、朴学时期明末清初,中国思想上又发生了大的变动。此时中国已开始与西洋接触,耶稣会的教士将新兴的科学思想介绍到中国来,而又因受满族统治,革命的民族思想也发生了。由于西洋科学思想的接触,乃不再谈性理之学。如颜习斋、李恕等,均讲实用之学,研究数学与地理学。在儒学部分终而变为考据之学,用极严谨的归纳法来考据经典。而欧洲的学者如培根,却是拿科学的归纳法去研究自然。在反对异族统治的部分,在思想上变成了民主主义,如黄宗羲的原君原臣,反对专制,比卢梭的民约论,早了一百余年。这一时期的思想讲实讲考据,故又称朴学。至于此后的思想,由于鸦片战争,西洋思想再度进入中国,便进入到科学思想的时代了。
  以上是中国思想变迁的大概情形。就中国本身的文化遗产而言,儒道墨法四家之中,可惜墨家法家早衰,只剩有儒道两家。道家因为加上了佛家的力量,故道家也成了中国思想中的重要部分。每一时代所着重的地方虽有不同,但思想的主流,总是少不了这几家的学说。
  根据已经讲过的自然环境,文化遗产,外来影响,我们现在可以来看中国民族思想的特质。
  一、尚人伦,中国思想最重人与人的关系,是人本主义的思想。这个思想是儒家发达得最厉害,孔子讲仁、讲忠恕之道,所谓仁,便是将人的性格发出去,忠的意思是推己及人,恕的含义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处处都着重人与人的关系,要在好的人伦关系之上,建立一最发达最平衡的社会。孔子亦讲重名,“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民无所措手足。”因为当时名实不符,他希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各尽其道。君有君应尽的责任,臣有臣当守的本分。父对子的慈爱,非为物质的目的,而系出于本心的慈蔼天性。子的孝父,亦不是为报酬、为名誉,是出于纯真。孔子还讲义。行而宜之谓义,尤其对朋友的关系重在义。其次也讲礼,讲智,他提倡人们从仁义礼智上去求发展。孔子以古来的思想,加上自己的理想,发挥人性想建设一个最和谐最美善的人伦关系。
  二、去玄学,中国思想少玄学的部分。孔子是见鬼神而远之,他的儒家思想里不谈宗教,只谈哲学的真理,伦理的哲学。他不否认宗教,不反对祭祀,祭祀是慎终追远,明德归厚。他所指的天命,也不是天父或神,而是真理。
  三、集大成,这一传统也来自孔子,所谓集大成主义、是融和一切。培根讲求知的方法,有蜘蛛式的吐丝法,蚂蚁的搬积法,蜜蜂式的采蜜法,孔子却讲集大成法,因为这样,中国便容易接受外来的思想。在西洋,哥白尼的地动说,达尔文的进化论,比人和猿猴同一祖先,均引起西洋人猛烈的反对。1922年美国有一中学教员,即因讲进化论,而被辞退。在中国却没有。中国很乐意吸收他人好的思想。
  四、与自然融合,中国的思想家,觉得人是自然系统中的一部分,与自然合而力一,只有在整个自然的中间,方可找到安身立命的地方。西洋讲征服自然,印度讲崇拜自然,中国则从了解自然之中,与自然合一。中国也有讲征服自然的,如荀子:“大天而颂之,孰若执天命而用之。”此天乃自然之天,但此说未盛行,中国的自然科学因此不能发达。
  五、主容忍,此一思想的特质,可以从对宗教的容忍上看出来。中国从来没有宗教的残杀,历史上确曾有过魏武帝、唐武帝、周武宗,三武杀僧侣的事情,但都是因为牵涉到政治的问题。如唐武帝杀僧侣,因为佛教徒要叛乱。至于韩愈、李德裕排斥佛老,所排斥的是佛教的组织,是因为僧侣不生产,并非在思想上反对佛老的哲学。而韩愈的至友之一还是个和尚。至于今日中国西北的回教问题,那更是政治的关系。
  六、爱大同,中国的民族国家主义思想,要到明末才发达。过去中国所讲的,是治国平天下,想像中的是一个“天下国”而不是狭隘的“民族国”。国家的观念,十分淡漠,因此没有偏激的国家主义,也没有国际主义,而是讲大同主义。
  前面所提到的中国民族思想的特质,是中国数千年来的传统,深置在中国民族之深处。即使一时有残忍险恶的反动发生,但这是违反中国民族思想的素性的,要以一时的反动来淹没数千年的文化传统,更是不可能的。我们并非以中国人的态度,来论中国的思想,我们觉得世界欲生存,文化要光大。中国的思想趋向中和,崇尚仁义礼智,在一个和谐的人伦关系上,建立大同的人类社会。这一种思想,既不鼓吹仇恨斗争,也非厌世离世,在当前的世界上,实在是一条思想的出路。
  按:此系口述原稿。
道德的勇气
  要建立新人观,第一必须要养成道德的勇气(Moral Courage)。道德的勇气是和通常所谓勇(Bravery),有区别的。通常所谓勇,不免偏重体力的勇,或是血气的勇;而道德的勇气,乃是人生精神最高的表现。“匹夫之勇”与“好勇斗狠”的勇,哪能相提并论?
  什么是道德的勇气?要知道什么是道德的勇气,就要先知道什么不是道德的勇气。
  第一、冲动不属于道德的勇气。冲动的行为是感情的,不是理智的,是一时的,不是持久的。他不曾经过周密的考虑,审慎的计划,所以不免“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它的表现是暴烈(Violence),暴烈是与坚毅(Tenacity)成反比例的。暴烈愈甚,坚毅愈差。细察社会运动的现象,历历不爽。第二、虚矫也不属于道德的勇气。虚矫的人,决不能成大事。所谓“举趾高,心不固矣”。我们所要的不是这一套,我们所要的是“临事而惧,好谋而成”。对事非经实在考虑以后,决不轻易接受;而一经接受,就要咬紧牙根,以全力干到底。他所有的勇气,都是经内心锻炼过的力量,以有程序的方式表现出来的。举一例来说明罢,我有一次在美国费勒得菲亚(Philadelphia)城,看一出英国文学家君格瓦特尔(John Dinkwater)的历史名剧,叫做《林肯》(“Abraham Lincoln”),当林肯被共和党推为候选大总统的时候,该党代表团来见他,并且说明因为民主党内部的分裂,共和党的候选人是一定当选的。他听到这个消息,沉默半晌,方才答应。等代表团走了以后,他又一声不响的凝视壁上挂的一幅美国地图,看了许久,他严肃地独自跪在地图前面祈祷。我看完以后,非常感动,回到寄住的人家来,半夜不能睡觉。心里想假如一般中国人听到自己当选为大总统的消息,岂不要眉飞色舞,立刻去请客开跳舞会吗?中国名剧《牡丹亭》中,写一位教书先生陈最良科举中了,口里念到“先师孔夫子,犹未见周王,老夫陈最良,得见圣天子,岂偶然哉!岂偶然哉!”于是高兴得满地打滚。但是林肯知道可以当选为大总统的时候,就感觉到国家重大的责任落在他双肩上了,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是一件可快乐的事。凝视国家的地图,继之以跪下来祈祷,这是何等相反的写照!
  道德的勇气是要经过长期锻炼才会养成的。但是要养成道德的勇气,必定要有两个先决条件,第一是天性的敦厚,第二是体魄的雄健。就第一个条件说,一个人有无作为,先要看他的天性是否敦厚。不要说看人能否担当国家大事,就是我们结交朋友,也要先认定他天性是敦厚还是凉薄,才可以判断他能不能共患难。凡对自己的亲属都刻薄寡恩的人,是决不会对于朋友笃厚忠诚的。自然这样的人,也决不会对于国家特别维护,特别爱戴的。所以古来许多大政治家用人的标准,是宁取笨重,而不取小巧。倒是乡间的农夫,看来虽似愚笨,却很淳朴诚恳,到患难的时候讲朋友。只有那戴尖顶小帽,口齿伶俐,举动漂亮的人,虽然一时讨人欢喜,却除了做小官僚,做“洋行小鬼”而外,别无可靠之处。就第二个条件说,则体力与胆量关系,实在密切极了。二者之间,系数极大。体力好的人不一定胆子大;体力差的人却常常易于胆子小。一遇危难,仓皇失措,往往是体力虚弱,不能支持的结果。《左传》形容郑国的小驷上阵,是“张脉奋兴,阴血周作,进退不可,周旋不能”。所以把战事弄糟了,用他们驾战车上阵的国王,也就误在这些马的身上。马犹如此,人岂不然。我相信胆子是可以练得大的,但是体魄是胆子的基本。担当大事的人可以少得了吗?
  具备这两个先决条件,然后才可以谈到如何修养道德的勇气。修养就是把原来的质素加以有意识的锻炼。《孟子》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正是对于修养工作最好的说明。从这种修养锻炼之中,才可以养成一种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一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沮,黄河决于侧而神不惊”的从容态度。修养到了这个地步,道德的勇气才可以说是完成。但是有什么具体的办法,来从事于这种修养?
  (一)知识的陶熔真正道德的勇气,是从知识里而产生出来的,因为经过知识的磨练而产生的道德的勇气,才是有意识的,而不是专恃直觉的。固然“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但这还是指本性的、直觉的方面而言。在现代人事复杂的社会里,一定要经过知识的陶熔,才能真正辨别是非,才能树立“知识的深信”(Intellectual convicti on)。知识的深信,是一切勇气的来源。唯有经过严格知识的训练的人,才能发为有系统、有计划、有远见的行动。他不是不知道打算盘,只是他把算盘看透了!
  (二)生活的素养仅有知识的陶熔还不够,必须更有生活的素养。西洋哲学家把简单的生活和高超的思想(“Plain living and high thinking”)联在一起说,实在很有道理。没有简单的生活,高超的思想是不能充分发挥的。社会上有些坏人,并不是他们自己甘心要坏的,乃是他的生活享受的标准,一时降不下来,以致心有所蔽,而行有所亏。那占有欲(Possessive instinct)的作祟,更是一个重大原因。明末李自成破北京的时候,有两个大臣相约殉国。两个人说好了,一个正要辞别回家,这位主人送客出门,客还没有走,就问自己的佣人猪喂了没有。那位客人听了,就长叹一声,断定他这位朋友不会殉国。他的理由是世间岂有猪都舍不得,而肯自己殉国之理?后来果然如此。中国还有一个故事,说一个贪官死去,阎王审问他的时候说:“你太贪了,来生罚你变狗。”他求阎王道:“求阎王罚我变母狗,不要变公狗。”阎王说:“你这人真没有出息,罚你变狗你还要变母狗,这是什么道理?”他说:“我是读过《礼记》的。《礼记》上说:‘临财母狗得,临难母狗免’,所以我要变母狗。”原来他把原文的“毋苟”二字读“母狗”,以为既可得财,又可免难。这虽是一个笑话,却是对于“心有所蔽”而不能抑制占有欲者一个最好形容。须知一个人的行动,必须心无所蔽,然后在最后关头,方可发挥他的伟大。这种伟大,就是得之于平日生活修养之中的。
  (三)意志的锻炼普通的生活是感觉的生活(Life of Senses),是属于声色香味的生活,而不是意志的生活(Life of will)。意志的生活,是另一种境界,只有特立独行的人才能过得了的。他有百折不回的意志,坚韧不拔的操行,所以“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毁之而不加沮”。他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所以悠悠之口不足以动摇他的信念,而他能以最大的决心,去贯彻他的主张。他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他不但“不挟长,不挟贵”,而在这个年头,更能不挟群众,而且也不为群众所挟。他是坚强的,不是脆弱的。所以他的遭境愈困难,而他的精神愈奋发,意志愈坚强,体力愈充盈,生活愈紧张。凡是脆弱的人,最后都是要失败的。辛亥革命的时候,《民立报》的一位编辑徐血儿,以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做了《七血篇》,慷慨激昂,风动一时。等到二次革命失败,他便以为天下事不可为了,终日花天酒地,吐血而死、成为真正的“血儿”。这就是意志薄弱,缺乏修养的结果。至于曾国藩一生却是一个坚强意志的表现。他辛辛苦苦,接连干了几十年,虽然最初因军事败衄,要自杀两次,但是他后来知道困难是不可避免的,唯有以坚强的意志去征服困难,才有办法,所以决不灰心,继续干下去,等到他做到了“忍”的功夫,他才有成就。
  (四)临危的训练一个伟大的领袖和他的伟大的人格,只有到临危的时候,才容易表现出来。世界上哪一个伟大的人物,不是经过多少的危险困难,不为所屈,而后能够产生的?俗语说:“老和尚成佛,要千修百炼。”修炼的时候,是很苦的。时而水火,时而刀兵,时而美女,一件一件的来逼迫他、引诱他。要他不为所屈,不为所动,而后可以成佛。这种传说,很可以形容一个伟大人物的产生。张睢阳临刑前说:“南八,男儿死耳,不为不义屈。”这种临危的精神,是不因为他死而毁灭的。黄黎洲先生在他的《补历代史表序》上有一段文章说:“元之亡也,危素趋报恩寺。将入井中。僧大梓云:‘国史非公莫知,公死是死国之史也。’素是以不死。后修元史,不闻素有一词之赞。及明之亡,朝之任史事者众矣,顾独藉一万季野以留之,不亦可慨也夫!“这段沉痛的文字,岂仅指危素而言,也同时是为钱谦益辈而发。要知不能临危不变的人,必定是怯者,是懦夫。只有强者才不怕危险,不但不怕危险,而且爱危险,因为在危险当中,才能完成他人格充分的发挥。
  中国历史上,有不少伟大的人物,如文天祥、史可法等,是可以积极表现道德的勇气的。十年以前,我和蒋先生闲谈。我说,我们何必多提倡亡国成仁的人物,如文天祥、史可法诸位呢?蒋先生沉默了一会,他说:“文天祥不可以成败论,其百折不回,从容就义的精神,真是伟大!”我想文天祥的人格、行为,及其留下的教训,现在很有重新认识的必要。他最初不见用于乱世;等到大局不可收拾的时候,才带新兵二万入卫。元朝伯颜函相兵薄临安,宋朝又逼他做使臣去“讲解”。他以抗争不屈而被拘留。他的随从义士杜浒等设计使他逃出。准备在真州起两淮之兵,又遭心怀疑贰的骄兵悍将所扼,几乎性命不保,逃至扬州,旋逃通州,路遇伏兵,饥饿得不能走了;杜浒等募两个樵夫,把他装在挑土的竹篮中抬出。航海到温州起兵,转到汀州、漳州,经广东梅州而进兵规复江西。汉奸吴浚来说降他,他把吴浚杀了。江西的会昌、雩都、兴国、抚州、吉安和庐陵的东固镇,都有他的战绩。他的声势,一度振于赣北和鄂南。兵败了,妻子都失陷了,他又重新逃回到汀州,再在闽粤之间起兵,又由海丰、南岭打出来,在五坡岭被执,自杀不死,路过庐陵家乡绝食不死;解到燕京,元人起初待以上宾之礼说降他,以丞相的地位引诱他,他总是不屈,要求元朝杀他。若是不杀他,他逃出来,还是要起兵的。元朝也为这个理由,把他杀了。他在狱中除了作《正气歌》之外,还集杜诗二百首,这是何等的镇静!何等的从容!他就刑时候的“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几句话,不特留下千秋万世的光芒,也是他一生修养成功的“道德的勇气”的充分表现。他本来生活是很豪华的,经国难举兵以后,一变其生活的故态。他的行为,有两件特别可注意的事。第一是他常是打败仗而决不灰心。当然他是文人,兵又是乌合之众的义兵,打败仗是意想得到的。但是常打胜仗,间有失败而不灰心,还容易;常打败仗而还不灰心,实在更困难。这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精神。第二是他常逃,他逃了好几次;但是他逃了不是去偷生苟活。他逃了还是去举兵抗战的。这种百折不回的精神,是表现什么一种勇气?做事只要是对的,成败有什么关系?“若夫成功则天也”,是他最后引以自慰的一句话。文天祥出来太晚了!文天祥太少了!若是当时人人都能如此,元朝岂能亡宋?所以文天祥不但是志士仁人,而且是民族对外抗战的模范人物!
  必须有准备殉国成仁的精神,才能做建国开基的事业!进一步说,若是真有准备殉国成仁的精神,一定能完成建国开基的事业!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知识的责任
  要建立新人生观,除了养成道德的勇气而外,还要能负起知识的责任(Intillectu al Responsibility)。本来责任是人人都有的,无论是耕田的、做工的、从军的,或者是任政府官吏的,都各有各的责任。为什么我要特别提出“知识的责任”来讲?知识是人类最高智慧发展的结晶,是人类经验中最可珍贵的宝藏,不是人人都能取得、都能具备的;因此凡有求得知识机会的人,都可说是得天独厚,享受人间特惠的人,所以都应该负一种特殊的责任。而且知识是精神生活的要素,是指挥物质生活的原动力,是我们一切行为的最高标准。倘使有知识的人不能负起他特殊的责任,那他的知识就是无用的,不但无用,并且受了糟蹋。糟蹋知识是人间的罪恶,因为这是阻碍或停滞人类文化的发达和进步。所以知识的责任问题,值得我们加以严重的注意。我们忝属于所谓知识分子,尤其觉得这是一个切身问题。
  所谓知识的责任,包含三层意义:
  第一是要有负责的思想。思想不是空想,不是幻想,不是梦想,而是搜集各种事实的根据,加以严格逻辑的审核,而后构成的一种有周密系统的精神结晶。所以一知半解,不足以称为成熟的思想,强不知以为知,更不能称为成熟的思想。思想是不容易成立的,必须要经过逻辑的陶熔,科学的锻炼。凡是思想家,都是不断的劳苦工作者。“焚膏油而继晷,恒兀兀以穷年。”他的求知的活动,是一刻不停的,所以他才能孕育出伟大成熟的思想,以领导一世的思想。思想家都是从艰难困苦中奋斗出来的。他们为求真理而蒙受的牺牲,决不亚于在战场上鏖战的牺牲。拿科学的实验来说,譬如在实验室里试验炸药的人,被炸伤或炸死者,不知多少;又如到荒僻的地方调查地质、生物、人种的人,或遇天灾而死,或染疾而死,或遭盗匪蛮族杀害而死的,也不知多少。他们从这种艰苦危难之中得来的思想,自然更觉得亲切而可以负责。西洋学者发表一篇学术报告或论文,都要自己签字,这正是负责的表现。
  其次是除有负责的思想而外,还要能对负责的思想去负责。思想既是不易得到的真理,则一旦得到以后,就应该负一种推进和扩充的责任。真理是不应埋没的,是要发表的。在发表以前,固应首先考虑他是不是真理,可不可以发表;但是既已考虑发表以后,苟无新事实、新理论的发现和修正,或是为他人更精辟的学说所折服,那就应当本着大无畏的精神把它更尖锐地推进,更广大地扩充。我们读西洋科学史,都知道科学家为真理的推进和扩充而奋斗牺牲的事迹,真是“史不绝书”。譬如哥白尼(Copernicus)最先发现地动学说,说太阳是不动的,地球及其他行星都在它的周围运行,他就因此受了教会多少的阻碍。后来布鲁诺(Bruno)出来,继续研究,承认了这个真理,极力传播,弄到触犯了教会的大怒,不仅是被捕入狱,而且被“点天灯”而死。伽利略(Galileo)继起,更加以物理学的证明,去阐扬这种学说,到老年还铁锁琅珰,饱受铁窗的风味。他们虽受尽压迫和困辱,但始终都坚持原来的信仰,有“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的态度。他们虽因此而牺牲,但是科学上的真理,却因为他们的牺牲而确定。像这种对于思想负责的精神,才正是推动人类文化的伟大动力。
  再进一层说,知识分子既然得天独厚,受了人间的特惠,就应该对于国家民族社会人群,负起更重大的责任来。世间亦唯有知识分子才有机会去发掘人类文化的宝藏,才有特权去承受过去时代留下最好的精神遗产。知识分子是民族最优秀的分子,同时也是国家最幸运的宠儿。如果不比常人负更重更大的责任,如何对得起自己天然的禀赋?如何对得起国家民族的赐予?又如何对得起历代先哲的伟大遗留?知识分子在中国向称为“士”。曾子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身为知识分子,就应该抱一种舍我其谁至死无悔的态度,去担当领导群伦继往开来的责任。当民族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知识分子的责任尤为重大。范仲淹主张“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必须有这种抱负,才配做知识分子。他的“胸中十万甲兵”,也是由此而来的。
  提起中国的知识分子,我们很觉痛心。中国社会一般的通病,就是不负责任,而以行政的部分为尤甚(这当然是指行政的一部分而言)。从前的公文程式,是不用引号的;办稿的时候,引到来文不必照抄,只写“云云”二字,让书吏照原文补写进去。传说沈葆祯做某省巡抚,发现某县的来文上,书吏照抄云云二字,不曾将原引来文补入,该县各级负责人员,也不曾觉察。于是他很幽默地批道,“吏云云,幕云云,官亦云云,想该县所办之事,不过云云而已。”这是一个笑话,但是很足以形容中国官僚政治的精神。中国老官僚办公事的秘诀,是不负责任,推诿责任。所以上级官厅对下的公事,是把责任推到下面去;下级官厅对上的公事,是把责任推到上面去。责任是一个皮球,上下交踢。踢来踢去的结果,竟和火线中间,有一段“无人之境”(Nomans land)一样。这是行政界的通病,难道知识界就没有互相推诿不负责任的情形吗?有几多人挺身而出,本着自己的深信,拿出自己的担当来说,这是我研究的真理,这是我服务的责任,我不退缩,我不推诿!这种不负责任的病根,诊断起来,由于下列各点:
  第一是缺少思想的训练。他的思想,不曾经过严格的纪律,因此已有的思想固不能发挥,新鲜的思想也无从产生。外国的思想家常提倡一种严正而有纪律的思想(“Rigo rous thinking”)就是一种用逻辑的烈火来锻炼过的思想。正确的思想是不容易获得的,必得经过长期的痛苦,严格的训练,然后才能为我所有。思想的训练,是教育上的重大问题。历次世界教育会议,对于这个问题,都曾加以讨论。有人主张研究社会科学的人,他也得学高深的数学,不是因为他用得着这些数学,乃是因为这种数学是他思想的训练。思想是要有纪律的。思想的纪律,决不是去束缚思想,而是去引申思想,发展思想。中国知识界现在就正缺少这种思想上的锻炼。
  第二是容易接受思想。中国人向来很少人坚持他特有的思想,所以最容易接受他人的思想。有人说中国人在思想上最为宽大,最能容忍,这是美德,不是毛病。但是思想这件事,是就是是,非就是非,谈不到什么宽大和容忍。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哥白尼主张地动说,固且自己深信是对的;就是布鲁诺和伽利略研究这个学说认为他是对的以后,也就坚决地相信他、拥护他,至死终不改变。试看西洋科学与宗教战争史中,为这学说奋斗不懈,牺牲生命的人,要有多少。这才是对真理应有的态度。
   中国人向来相信天圆地方,“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但是西洋的地动学说一传到中国,中国人立刻就说也是圆的,马上接受,从未发生过流血的惨剧。又如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也是经过多少年宗教的反对,从苦斗中才挣扎出来的。直至1911年,德国还有一位大学教授,因讲进化论而被辞退:甚至到了1921年,美国田纳西(Tennesses)州,还有一位中学教员因讲进化论而遭诉讼。这虽然可以说是他们守旧势力的顽固,但是也可表现西洋人对于新思想的接受不是轻易的。可是在中国却不然。中国人本来相信盘古用金斧头开天辟地。“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定乾坤”,不是多少本小说书上都有吗?但是后来进化论一传进来,也就立刻说起天演和物竞天择和人类是猴子变来的(其实人类是猴子的“老表”)。人家是经过生物的实验而后相信的,我们呢?我们只是因为严复译了赫胥黎的《天演论》,文章做得极好,吴挚甫恭维他“骎骎乎周秦诸子矣”一来,于是全国风从了。像这样容易接受思想,只足以表示我们的不认真、不考虑,哪里是我们的美德?容易得,也就容易失;容易接受思想,也就容易把它丢掉。这正是中国知识界最显著的病态。现在中国愈是中学生愈是一知半解的人,愈好谈主义,就是这个道理。
  第三是混沌的思想。既没有思想的训练,又容易接受外来的思想,其当然的结果,就是思想的混沌。混沌云者,就是混合不清。况且这种混合是物理上的混合,而不是化学上的化合,上下古今,不分皂白,搅在一起,这就是中国思想混合的方式。我不是深闭固拒,不赞成采取他人好的思想,只是采取他人的思想,必须加以自己的锻炼,才能构成自己思想的系统。这才真是化合呢!西洋人也有主张调和的,但是调和要融合(Ha rmony)才对,不然只是迁就(Compromise):真理是不能迁就的。我常怪中国的思想中,“杂家”最有势力。如春秋战国时代,百家争鸣,极端力行的墨,虚寂无为的老,都是各树一帜,思想上的分野是很清楚的。等到战国收场的时候,却有吕氏春秋出现,混合各派,成为一个“杂家”。汉朝斥百家而尊儒孔,实际上却尚黄老,结果淮南子得势,混合儒道,又是一个杂家。这种混杂的情形,直至今日,仍相沿未改。二十年前我取了一个“古今中外派”的名词,就是形容这种思想混杂的人。丈夫信仰基督教,妻子不妨念佛,儿子病了还要请道士“解太岁”。这是何等的容忍!容忍到北平大出丧,一班和尚、一班道士、一班喇嘛、一班军乐队,同时并列,真是蔚为奇观!这真是中国人思想的缩影!
  第四是散漫的思想。这种是片断的、琐碎的、无组织的思想。散漫的思想固然由于思想无严格的训练,但是主要的原因还是由于懒。这思想的方式常靠触机,只是灵机一来,思想就在这机来的一刹那停止了,不追求下去了。这如何能发生系统的思想,精密的思想?于是成了“万物皆出于几,万物皆入于几”的现象。他只是让他的思想,像电光石火一样的一阵阵的过去。有时候他的思想未始不聪明,不过他的聪明就止于此,六朝人的隽语,是由此而来的。《世说新语》的代代风行也是为此。中国人的善于“玩字”,没有其他的理由。因此系统的、精密的专门哲学,在中国很难产生。因此中国文学里很少有西洋式如弥尔顿的《天国云亡》,歌德的《浮士德》那般成本的长诗。因此笔记小说为文人学士消闲的无上神品。现在还有人提倡沈三白《浮生六记》和小品文艺,正是这种思想的斜晖落照!不把思想的懒根性去掉,系统的伟大思想是不会产生的。
  第五是颓废的思想。颓废的思想是思想界的鸦片烟,是民族的催眠术——并且由催眠术而进为催命符。颓废的思想就是没有气力的思想,没有生力的思想。什么东西一经过他思想的沙滤缸,都是懒洋洋的。颓废的思想所发生的影响,就是颓废的行为。以现在的文艺品来说罢,有许多是供闺秀们消闲的,是供老年人娱晚景的。有钱的人消闲可以,这是一格;但是我们全民族是在没有饭吃的时候,没有生存余地的时候呀!老年人消闲可以,因为他的日子是屈指可算的,但是给青年人读可为害不浅了。而现在喜欢读这些刊物的反而是青年人!文人喜欢诗酒怡情,而以李太白为护符。是的,李太白是喜欢喝酒。“李白斗酒诗百篇”。你酒是喝了,但是像李太白那样的一百篇诗呢?我们学李太白更不要忘记他是“十五学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力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的人呀!你呢?颓废的思想不除,民族的生力不能恢复!
  第六不能从力行中体会思想,更以思想证诸力行。中国的文人,中国的“士”,是最长于清谈的,最长于享受的。在魏晋六朝是“清谈”,在以后是蜕化而为“清议”。清谈、清议是最不负责任的思想的表现。南宋是清议最盛的时代,所以弄到“议未定而金兵已渡河”。明末也是清议最盛的时代,所以弄到忠臣义士,凡事不能作有计划的进行,逼得除了一死以外,无以报国。“清议可畏”,真是可畏极了!横直自己不干,人家干总是可以说风凉话了。自己叹叹气,享享乐罢。
  “且以喜乐,且以永日,我躬不阅,遑恤我后。”老实说,现在我们国内的知识分子,也不免宋明的清议风气,只是享乐换了一套近代化的方式。我九年前到北平去,看见几位知识界的朋友们,自己都有精致的客厅,优美的庭园,莳着名卉异草,认为不足的时候,还可到北海公园去散散步。我当时带笑地说道,现在大家是“花萼夹城通御气”,恐怕不久要“芙蓉小院入边愁”。现在回想起来,字字都是伤心之泪。这不仅是北平如此,他处又何独不然?我们还知道近年来通都大邑有“沙龙”的风气吗?“我们太太的沙龙”是见诸时人小说的。很好,有空闲的下午,在精致的客厅里,找几位时髦的女士在一道,谈谈文艺,谈谈不负责任的政治。是的,这是法国的风气,巴黎有不少的沙龙,但是法国当年还靠莱菌河那边绵延几百里的马奇诺防线呀!哪知道纸醉金迷的结果,铜墙铁壁的马奇诺竟全不可靠。色当一役,使堂堂不可一世的头等强国,重踏拿破仑第三时代的覆辙,夷为奴隶牛马,这是历史上何等的悲剧?我不否认享乐是人生应有的一部分,只是要看环境和时代。我们的苦还没有动头呢!我们不愿意苦,敌人也还是要逼得我们苦的。
  “来日大难”,现在就是,何待来日?我们现在都应忏悔。我们且先从坚苦卓绝的力行里体会我们的思想,同时把我们坚强而有深信的思想,放射到力行里面去。
  以上的话,是我们互责的话,也是我们互勉的话。因为如果我脑筋里还有一格兰姆知识的话。我或者也可以忝附于知识分子之列。我所犯的毛病,同样的也太多了。不过我们要改造民族的思想的话,必定先要自己负起知识的责任来。尤其是在现在,知识分子对于青年的暗示太大了。我们对于青年现在最不可使他们失望,使他们丧失民族的自信心。我们稍见挫折,便对青年表示无办法,是最不可以的事。领导青年的知识分子尚且如此,试问青年心理的反应何如?我们要告诉他们世界上没有没办法的事,民族断无绝路,只要我们自己的脑筋不糊涂!知识是要解决问题的。知识不怕困难。知识就是力量。而且这种力量如此之大,凡是物质的力量透不进去的地方,知识的力量可以先透进去。知识的力量透过去之后,物质的力量,就会跟着透过去。全部的人类文化史,可以说明我这句话。我们只要忠诚地负起知识的责任来,什么困难危险都可以征服!
  顾亭林说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知识分子?他又说:“有亡国者,有亡天下者。”他所谓“亡国”,是指朝代的更换,他所谓“亡天下”,是指民族的灭亡。现在我们的问题,是要挽回亡天下、亡民族的大劫。在这时候,知识分子如不负起这特别重大的责任来,还有谁负?我觉得我们知识分子今后在学术方面要有创作、有贡献;在事业方面要有改革、有建树。我们不但要研究真理,并且要对真理负责。我们尤其要先努力把国家民族渡过这难关。不然,我们知识分子一定要先受淘汰,连我也要咒诅我们知识分子的灭亡。
按:本文初发表于《新民族》第一卷第一八期。嗣经改写,辑入《新人生观》。
荣誉与爱荣誉
  我所提出的“荣誉”就是指英文的"Honour"或德文的"Ehrlichkeit"。这两个外国字,本都含有人格的意义,在中文方面,很难找到适当的译名,我现在译作“荣誉”。
  人生的目的不仅是为生活,而且还要荣誉的生存。荣誉是人格光辉的表现,也是整个人生不可分解的一部分。没有荣誉心的人,就谈不上人格;漆黑黯淡地过一世,这种生存有何意义?
  西洋人很重视荣誉;他们把荣誉看得比生命还更重要。假如你说某人无荣誉,他一定认为这是对于他最大的侮辱。为了荣誉问题而实行决斗,也是常见的事。这种决斗办法的对不对,是另一问题,但他们对于荣誉的尊重,却不可小看。英国人对于身兼枢密大臣的内阁阁员,称作“The Right Honourable”,不是恭维他是最高贵的,而是恭维他是最荣誉的。美国西点(West Point)陆军军官学校的校训是三个字,就是“国家,责任,荣誉”(Country,Duty,Honour);这是他们在军人精神教育上对于荣誉的重视。欧美许多学校的考试,还有所谓“荣誉制度”(Honour System):就是教员于出题以后,立刻退出教室,并不监考;他只在黑板上写一个大字,就是“Honour”(荣誉)。于是学生懔然于荣誉的观念,不敢作弊。万一有人作弊,不但学校立刻把他开除,而且这个人从此不齿于同学。(最近西点学生同时是全美冠军足球队队员九十人,因考试抄袭而全体开除,任何人不能挽回,就是一例。1951年9月9日补注。)
  荣誉的观念,在中国社会,却太不发达了。为唤起一般人对于荣誉的认识和尊重起见,所以我特别提出这“荣誉与爱荣誉”的问题来讨论。
  说到荣誉,往往就要联想到“名誉”。但是荣誉和名誉不同,荣誉不就是名誉。“名誉”在英文里面,是另一个字,即“Reputation”。名誉是外加的,而荣誉,却是内足的。更明白一点说,名誉只是外界的称许,而荣誉则内部发出来的光荣——也可说是光辉——与外界所加上的名誉相合而成的。所以荣誉具有内心的价值,较名誉还要可贵。西洋虽有名誉为第二生命的话,但荣誉却简直是第一生命,或是第一生命的一部分。不过,名誉和荣誉也有关联。人是社会的动物,多少都需要外界的刺激,外界的鼓励,外界的承认,人格外能自发的向上,自觉的求进步;所以人大都是要名誉的。“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好名誉不一定就是坏事。苏联就常常采取以名誉来鼓励人努力工作的方法。所以他选择工作最努力的工人为“工人英雄”;用这工人的名字去名工厂,去名制度。对于到北极探险的人,也常常加以“英雄”的徽号;这都是用名誉来奖励人奋发有为的证据。这并没有害,而且有益。中国的老子曾经问过一句话:“名誉身孰亲?”我想许多西洋人的回答一定是“名亲!”
  荣誉不是名誉,更不是“虚荣”。虚荣在英文里面是“VaniAty”,也可谨为浮名。虚荣乃求他人一时之好尚,或是庸俗的称颂,而即沾沾自喜,以为满足的。虚荣的表现,就是好炫耀,好夸大,藉此以博得他人对自己的称赞。譬如女子常喜穿华美鲜艳的衣服,以引人的注意;男子则好出风头,往往做了一次什么会的主席,便自以为了不得,自以为是这小世界里的“小英雄”。这都是虚荣在作祟。虚荣是从错觉(Illusion)来的。错觉是虚荣的粮食,虚荣全靠他培养大的。所以错觉一旦幻灭,虚荣也就随之消散。荣誉则不然。他不是求之于外的,而是求之于内的,所以他可以自持,可以永久。西洋人说虚荣是女性的——但他不是优美的女性,是堕落的女性。男子何曾不好虚荣,不过女人较甚一点。普通女子都欢喜别人恭维她,捧她。如果男子要向女子求婚,最好多称赞她几声“安琪儿”或是“天仙化人”,那她便很容易落到情网里去了!这种虚荣,岂能和荣誉相提并论?
  荣誉不但和“名誉”、“虚荣”不同,而且和“野心”不同。“野心”在英文为“Ambition”,它可说是一种男性的虚荣。男子大都好求自己政治的名誉、权力、地位、官阶,以作个人自私的满足。这种野心有时也能推动人去做有益的事,但动机仍是自私,所以很容易发生不良的结果。有些人野心一旦发作,便往往不问自己的能力如何,竟为所欲为,以求侥幸的成功。“小人行险以侥幸”,其结果鲜有不将自己的荣誉甚至身体埋葬于野心的灰烬之中。如果说野心是荣誉,那它只是堕落的荣誉。
  至于所谓“门第”、“头衔”、“豪富”,那是更说不上荣誉了。这些都可叫做“荣宠”,而决不是“荣誉”。不过也有一种荣宠,是靠自己努力的成绩换来的,不可一概厚非。譬如外国有些科学家,对于科学有重大贡献,政府特赐他一个荣誉的头衔,如德国大学教授得“政府枢密顾问”的头衔一样。
  这确是一种比较高贵的荣宠,虽然不是真正的荣誉。
  荣誉既不是名誉,又不是虚荣,更不是野心或荣宠,那么真正的荣誉是什么呢?我以为真正的荣誉,必须具备以下几个条件:
  第一必须能维持生命的庄严。“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有荣誉心的人,必定有不可侮的身体,不可侮的精神,不可侮的行为——简单说有不可侮的生命。他的生命是完整的,不容稍有玷污。所谓“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他的理想的生命,是崇高、伟大、正直、坚强,所谓“仰之弥高,钻之弥坚”。他的生命是高贵的,庄严的,所谓“赫赫师尹,民具尔瞻”。所以别人尊重他,而不敢轻视他;爱敬他,而不敢亵渎他。
  第二必须能有所不为。有所不为,是人生最不容易做到的。“有所不为而后可以有为”,所以有荣誉心的人,对于标准以下的事,是绝对不干的。至于那一切欺骗、狭小、鄙吝、偷懒,和其他种种“挖墙脚”的事,他更是不屑干的。这正是孟子所谓“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大人弗为”。大人的对面是小人,是小丈夫,是贱丈夫。有荣誉心的人,是以“大人”自许的。
  第三必须是自足的,也是求诸己的。外界的称许,如系实至名归,也所不辞;譬如以科学上重大的贡献而得诺贝尔奖金的人,若是他配得的话,当然可以安心接受,何用推却?但凡事应该求诸自己,尽其在我,不必分心去猎取流俗的恭维。流俗的恭维,不但靠不住,而且在有荣誉心的人看来,反为一种侮辱。名画家的画,并不在乎有多少外行的人赞美,而贵乎能得一个真正内行的人来批评。所谓“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就是这个道理。即使内行的人也不称许,自己仍可得到安慰,因为自己的天才得到发挥,在自己的努力中,就有乐趣存在。古今中外,许多大艺术家,都是死后得名的。科学家也是如此。大科学家开普勒(Kepler)在他一部名著《Weltharmonik》序上说道:“你的宽恕我引以自娱,你的忿怒我也忍受;此地我的骰子掷下来,我写成这本书给人读,是同时的人读或后代的人读,我管他干么?几千年以后有人来读,我也可以等,上帝也等六千年以后才有人来臆度他的工作。”这种特立独行的精神,也可说是一种孤寂的骄傲,但是这决不是骄傲。翻开一部科学史来看,古今多少科学家,在生前享国际大名的,除了牛顿和爱因斯坦以外,还有几人呢?造化弄人,奇怪得很,生前最不求虚名者,往往死后最能得名。如果自己对人类真有贡献,即使名不可得,又有何妨?世间真正的价值,常埋藏在无名者之中。许多汲汲求名的人,实在可以休矣。
  第四必须自尊而能尊人。真正有荣誉心的人,不但爱自己的荣誉,而且也爱他人的荣誉。荣誉不是傲慢,乃是自尊而能尊人。“子以国士待我,我亦以国士报之。”其实毁灭了他人的荣誉,自己的荣誉,也就建设不起来。在侏儒国里,就算自己是长子,又有什么意思?要做长子,就要到长子国里去做,不要在侏儒国里做!有荣誉心的人,一定能尊人,能下人。他承认人的能力,赞叹人的特长,尊敬人善处,能适当的自尊,也能适当的低头,上谄下骄的事,绝不在他的行动意识里面。
  总而言之,荣誉就是人格,是人格最光荣的完成!
  爱荣誉乃是一种意志的倾向,行为的动态,是要以忠诚纯洁的行为,去得到依于德性合于美感的承认的,德国的哲学家包尔森(Friedrich Paulsen)说:“我们不能想象没有强烈的对荣誉之爱,而伟大的事业可以表现。”社会的向上靠此,人类的改善靠此,历史的转变也靠此。
  我们今日不但要提倡个人的荣誉心,和对于荣誉的强度的爱,而且要提倡集体荣誉观念,集体的荣誉观念,就是个人对团体的荣誉之爱。譬如一个家庭,凡是家庭的各分子,都要努力保持一家的“家风”或“家声”,不能做有辱门楣的事。又如一个商店,不肯卖坏东西,诚恐坏了他的牌子,也是出于爱护集体荣誉的观念。再如一个学校,无论是教职员或学生,人人都应该知道学校荣誉的重要,不能随便塌学校的台。实验室里未成熟或不正确的报告,不可轻易发表;因为这对于个人的责任的关系还小,对于整个学校的荣誉却太大了。不独以“长胜军”或“铁军”著称的军队,全部队的长官和兵士,要爱惜他本部队历史之光荣;凡是国家军队,谁不应该勇猛奋发,维护国家军队的光荣。扩而大之,一个社会,一个民族,一个国家,要不没落和毁灭,必须由构成他的分子,共同努力维持和增进他集体的荣誉!
  人生是需要有荣誉的。不荣誉的人生,是黑漆漆的,无声无臭的。有荣誉的人生,是高贵向上的;无荣誉的人生,是卑污低下的。禽兽才只要生存,不要荣誉,也无荣誉的观念。人应该是理智感情和品格发展到最高程度的动物;人不只要生存,而且要荣誉。荣誉也可说是人类的专有品。所以英国的诗人拜伦(Lord Byrom)有两句诗道:“情愿把光荣加冕在一天,不情愿无声无臭的过一世!”
  按:本文初发表于《新民族》第三卷第一三期,1939年2月27日出版;嗣经订正、补注,辑入《新人生观》。
信仰理想热忱
  我们生在怎样一个奇怪的世界!一面有伟大的进步,一面是无情的摧毁;一面求精微的知识,一面作残暴的行动;一面听道德的名词,一面看欺诈的事实;一面是光明的大道,一面是黑暗的深渊。宗教的势力衰落,道德的藩篱颓毁,权威的影响降低。旧的信仰也已经式微,新的信仰尚未树立。在这青黄不接的时代,自有光怪陆离的现象。于是一般人趋于彷徨,由彷徨而怀疑,由怀疑而否定,由否定而充分感觉到生命的空虚。
  这个人生的严重问题,不但中国有,而且西洋也有。一位现代西班牙的思想家阿特嘉(Ortega见其所著《the ReAvolt of Masses》一书)以为这种堤防溃决之后,西洋人也处于一种道德的假期。他说:
  “但是这种假期是不能长久的。没有信条范围我们在某种形态之下生活,我们的生存(existence)像是‘失业似的’。这可怕的精神境地,世界上最优秀的青年也处在里面。由于感觉自由脱离拘束,生命反觉得本身的空虚。一种‘失业似的’生存,对于生命的否定,比死亡还要不好。因为要生就是要有一件事做——要有一个使命去完成(a mission to fulfill)。要避免将生命安置在这事业里面,就是把生命弄得空无所有。”
  我引阿特嘉这段话,因为他是带自由主义的思想家,并不拥护权威,也不袒护宗教,所以是比较客观的意见。这种的彷徨状态,在这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已有,恐怕在战后的西方还要厉害。人生丧失了信心,是最痛苦而最危险的事。
  宗教本来就是要为人生解决安身立命的问题,要为人生求得归宿。宗教起于恐惧希望(fear and hope)。恐惧是怕受末日的裁判,希望是欲求愿望的满足。宗教,“广义来说,是人对于超现实世界的信仰。”“一个民族的宗教,在超现实的世界里反映这民族本身的意志;在这超现实的世界里,实现他内心最深处的愿望。”这是德国哲学家包尔森(Friedrich Paulsen)的名言。
  “宗教与道德有同一的起源——就是同出于意志对于尽善尽美(perfection)的渴望。但是在道德里是要求,在宗教里就变为实体。”这也是同一哲学家的论断。
  但是他还有一段论信仰最精辟的话:“有信仰和行动的人总是相信将来是在他这边的。”“没有信仰,这世界里就没有一件真正伟大的事业完成。一切的宗教都是信仰为基础。从信仰里,这些宗教的祖师和门徒克服了世界。因为信仰主张,所以殉道者为这主张而生活、而奋斗、而受苦受难。他们死是因为他们相信最高的善能有最后的胜利,所以肯为他而牺牲。若是不相信他的主张能有最后和永久的成功的话,谁肯为这主张而死?若是把这些事实去掉的话,世界的历史还剩些什么?”
  这话深刻极了!这不但是为宗教的成就说法;推而广之,是为世界一切伟大的成就说法。
  是的,一切的宗教都是以信仰为基础,但是一切人类伟迹,政治的、社会的、文化的,何曾不是以信仰为基础?若是一个人自己对于自己所学的所做的都没有信心,那还说什么?对于自己所从事的还不相信,那不但这事业不会有成就,而且自己的生命也就没有意义。
  就是读书的疑古,也不过是教你多设几个假定,多开几条思路而已,不是教你怀疑这工作的本身。“我思故我在”这是笛卡儿对于做过种种怀疑工作后的结论。若是持绝对的怀疑论,那必至否定一切,毁灭一切而后已。
  宗教不过是信仰的一种表现,虽然他常是强烈的表现。但是普通所谓宗教,乃是指有教条、有仪式、有组织的形式宗教(formal religion)而言,相信这种宗教的人,自有他的精神上的安慰:他人不必反对他,他也不能强人尽同。至于信仰(faith)是人人内心都有的,也可以说是一种宗教心,却不一定表现在宗教,而能寄托在任何事业方面。
  信宗教的人固有以身殉道者,但是不信宗教的人也不少成仁取义者。如苏格拉底的临死不阿,是他信仰哲学的主张;文天祥的从容就义,是他信仰孔孟的伦理。这可见信仰力量的弥漫,决不限于宗教。
  最纯洁的信仰,是对于高尚理想的信仰;他是超越个人祸福观念的。生前的利害不足萦其心,生后的赏罚也不在其念。至于藉忏悔以图开脱,凭奉献以图酬报的低等意识,更不在他话下了!
  最纯洁的信仰,是经知识锻炼过的,是经智慧的净水洗清过的;从哲学方面来讲,也是对于最高尚的理意之忠(loyalAty to the ideal)。人类进步了,若是他对他的理想,没有知识的深信(intellectual conviction),他决不能拚命的效忠。近代哲学家罗哀斯(J.Royce)说:“你要效忠,就得决定哪一个是值得你效忠的主张去效忠。(见其所著的《The Philosophy of Loyalty》)这里知识的判断就来了:若是你所相信的东西里面,知识的发现告诉你是有不可靠不可信的成分在里面,那你的信仰就摇动了;若是知识的判断对你所相信的更加一种肯定(reaffirmation),那你的信仰更能加强。所以知识是不会摧毁信仰,而且可以加强信仰的。比如”原始罪恶“、”末日裁判“和一切”灵迹“涤除以后,不但可以使基督教徒解除许多恐惧,使他不存不可能的希望,而且可以使他的哲学,格外深刻化,笼罩住一部分西洋的哲学家和科学家的信心,这就是一个例子。知识能为信仰涤瑕荡垢,那信仰便能皎洁光莹。
  人固渴望尽善尽美的境界;然而渴望的人对于这境界的认识,有多少阶段,若干浓度的不同。希腊人思想中以为阿灵辟亚山上的神的境界是尽善尽美的;希伯来人思想中以为天堂是尽善尽美的。最早的观念最幼稚、最模糊;知识愈进步,则这种认识愈高妙、愈深湛。所以我说理想是人生路程上的明灯,愈进一步,愈能把前途的一段照得明亮。世界上只有进展的理想,没有停滞的理想。惟有这种进展的理想,最能引起我们向上的兴趣。
  信仰是要求力量来表现的,理想不是供人清玩和赏鉴的。要实现信仰达到理想,不能不靠热忱(zeal)。热忱是人生有定向而专一(devotion)的内燃力。要它有效,就应当使它根据确切的认识而发,使它不是盲目的;若是没有智慧去引导它、调节它,它也容易横溃、容易过度。如所谓宗教的疯狂者(religious fanatic),正是过度热忱到了横溃的表现。这是热忱的病态,不是热忱的正常。
  对于一件事,一个使命,他有这种知识的深信,认为值得干的,就专心致志,拚命地去干,危难不变其节,死生不易其操,必须干好而后已,这才是表现我所谓真正的热忱。
  热忱常为宗教所启发,这固然是因为热忱与信仰有关,也因为宗教里面,本来带有感情的成分。感情是热忱的源泉;感情淡薄的人决不会有热忱。但是感情易于泛滥,易于四面散失。必须锻炼过,使其专一而有定向,方能化为热忱。
  我常觉得我们中国人热忱太少。现在许多事弄不好,正是因为许多做事的人,对于他所做的事的热忱太缺乏。他只觉得他所做的事只是一种应付,而不是一件使命,这是什么缘故呢?有人说是因为我们宗教心太缺乏。是的,我们宗教心——信仰——很缺乏,集体的宗教生活不够。我们对于宗教信仰的容忍态度,虽然说是我们的美德,但是也正是因为我们缺乏宗教热忱的缘故。有人说是我们感情的生活不丰富。也是的。我不能说我们中国人的感情淡薄,但是我们向不注重感情的陶熔和给予感情以正常的激刺——如西洋宗教的音乐之类——并且专门想要压迫感情、摧残感情。宋儒明天理人欲之辨,似乎认为感情是人欲方面的,要不得的,于是倡为“惩忿窒欲”之论,弄得人毫无生气。王船山在《周易外传》论“损”的一段里,反对这种意见最为透辟。他说:“性主阳以用壮,大勇浩然,亢王侯而非忿。情宾阴而善感,好乐无荒,思辗转而非欲。尽用其惩,益摧其壮,竟加以窒,终绝其感。一自以为马,一自以为牛,废才而处于錞.一以为寒岩,一以为枯木,灭情而息其生。彼佛老者皆托损以鸣修,而岂知所谓损者。”王船山所谓“大勇浩然,亢王侯而非忿”,正是正义感的发泄。他所谓“好乐无荒,思辗转而非欲”,正是优美情绪的流露。而他所谓“佛老”,乃是指参杂佛老思想的宋儒。弄到大家都成为寒岩枯木,还有什么感情可言。况且感情不善培养与引导,终至于横溃。中国人遇着小事,容易“起哄”(excitement),就是感情没有正当发泄的结果。很爱中国的哲学家罗素,为我们说了许多好话;但是论中国人性格的时候,他说我们是一个容易起哄的(excitable)民族,并且说这是一件危险的现象,容易闯大乱子。这是值得我们反省的诤言。中国人热忱不发达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普通所谓“看得太透了”。讽刺地说,也可以说是“太聪明了”。把什么事都看得太透了,还有什么意思?就是做人也可以说是没有什么意思,那还有什么勇气去做事?这是享乐派的态度(hedonistic attitude);这实在是很有害处而须纠正的。
  罗哀斯说:“任何一个忠的人,无论他为的是什么主张,总是专一的,积极动作的,放弃私人的意志,约束自己,爱他的主张,信他的主张。”我们国家民族,正需要这样忠的人!
  在这紊乱的世界,我们不能老是彷徨,长此犹豫,总持着怀疑的心理,享乐的态度;这必定会使生命空虚,由否定生命而至于毁灭生命。我们虽然遇着过人之中有坏的,但是不能对于人类无信心;虽然目击强暴,不能对于公理无信心;虽然知道有恶,不能对于善无信心;虽然看见有丑,不能对于美无信心;虽然认识有假,不能对于真无信心。我们要相信人类是要向上的,是可以进步的,我们的理想是可以达到的,我们的努力是不会白费的,因为宇宙的人生的本体,是真实的。纯洁的信仰,高尚的理想,充分的热忱,是我们改造世界建设笃实光辉的生命的无穷力量!
  按:本文初发表于《三民主义周刊》第三卷第一○期。嗣经改写,辑入《新人生观》。
生命的意义
  我们人类的生命很多,宇宙间万物的生命更多。生之现象,非常普遍。但是我们为什么生在世上?这个问题,数千年来经过多少哲学家科学家的研讨和追求。如果做了人而对于人生的意义不明了,浑浑噩噩,糊涂一世,那他真是白活了。因为对于本身的生命还不明白,我们的行为,就没有标准;我们的态度,也无从确定。有许多人觉得生活很是痛苦,恨不得立刻把自己的生命毁灭掉。他觉得活在世上,乃是尝着无穷尽的痛苦;在生命的背后,似乎有一种黑暗的魔力,时刻逼着他向苦难的路上推动,使他欲生不能,欲死不得;因此他常想设法解除这生命的痛苦。佛教所谓“涅槃”,也就是谋解除生命痛苦的一个方法。不过是否真能解除,乃是另一问题。又有些人认生命是快乐的,以为世界上一切事物,宇宙间一切创作,都是供我们享受的,遂成为一种绝对的享乐主义。其他对于生命所抱的态度很多,要皆各有其见解。我们若是不知道生命真正的意义,就会彷徨歧路,感觉生命的空虚,于是一切行动,茫无所措。所以我们对于这个问题,至少应该有一种初步的,也就是基本的反省。
  第一,在无量数生命中,人的生命何以有特别意义?
  如果就“生命”二字来讲,他的意义非常广泛。谈到宇宙的生命,其含义更深。这个纯粹的哲学问题,此处暂且不讲。生命既然很多,人类的生命,不过为宇宙无穷生命之一部分。庄子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朝菌蟪蛄,何尝没有生命?大之如“天山龙”,固曾有其生命,小之如微生物,也有生命。但是在这无量数的生命中,为什么人的生命,才有特殊的意义?为什么人的生命,才有特殊的价值?为什么只有人才对他的生命发生意义和价值的问题?
  第二,生命是变动的,物我之间,究有什么关系?
  生命是变动的。我们身上的细胞,每天有多少新的生出来,多少陈旧的逐渐死去。这种新陈代谢的变动,可说无一刻停止。一方我们采取动植矿物的滋养成分为食料,以增加我们的新细胞,维持我们的生长;但一旦人死了,身体的有机组织,又渐腐败分离,为其他动植矿物所吸收。生命之循环,变化无已。我们若分析人类的生命,与其他动植物的生命,可以发生许多哲学上的推论。如近代柏格森、杜里舒等哲学系统,都是由此而来的。即梁启超的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故不惜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宣战的一段话,也是由于观察生命不断变动的现象而来的,不过他得到的是不正确的推论罢了。可见我们总是想到在生命不断的变动当中,物我之间究有什么关系这个问题。
  第三,生命随着时间容易过去。
  生命随着真实的空时不断地过去。人生上寿,不过百年,转瞬消逝,于是便有“生为尧舜死亦枯骨,生为桀纣死亦枯骨”之感。在悠悠无穷的时间中,人的一生不过一刹那。印度人认宇宙曾经多少劫;每劫若干亿万年。人的生命,在这无数劫中,还不是一刹那吗?若仅就生命现在的一刹那看来,时光实在过于短促;生命的价值,如果仅以一刹那之长短来估定,那末人生实在没有多大意义。尧舜苦心经营创制,不过是一刹那的过去;桀纣醉生梦死,作恶殃民,也不过是一刹那的过去。若是把他们的生命价值认为相等,岂非笑话!故以生命之久暂来估定他的意义与价值,当然是不妥。一个人只要有高尚的思想,伟大的人格,虽不生为百岁老人,亦有何伤?否则上寿百岁与三十四十岁而死者,从无穷尽的时间过程看来,都不过是一刹那。欲从这时间久暂上来求得生命的意义,真是微乎其微。故生命的意义,当然别有所在。
  这就是我们对于生命初步的反省。我们从此得到了三个认识,就是:生命是无数的,生命是变动的,生命是容易过去的。
  人生的意义在能认识和创造生命的价值宇宙间的生命,既是如此的多,何以只是人类的生命,才有特别的意义?想解答这个问题,是属于价值哲学的研究。人的生命之所以有意义,乃是因为人能认识和创造人生的价值。因为人类能够反省,所以他能对于宇宙整个的系统,求得认识;更能从宇宙的整个系统之中,认识其本身价值之所在。人类的生命,虽然限制在一定的空时系统之中,但是他能够扩大经验的范围,不受环境的束缚;能够离开现实的环境而创造理想的意境。其他动物则不能如此。例如蛙在井中,则以井为其唯一的天地;离开了井,他便一无认识。人类则不然,其意境所托,可以另辟天地。只有人才能把世上的事事物物,分析观察,整理成一个系统,探讨彼此间的关系,以求得存在于这个系统内的原理,并且能综合各种原理,以推寻生命的究竟。说到人类能创造价值一层,对于生命的意义,尤关重要。一方面他固须接受前人对于人生已定了的价值表,一方面更须自己重新定出价值表来,不断地根据这种新的启示,鼓励自己和领导大家从事于创造事业和完成使命。如此,不但个人的生命,不致等闲消失,并且把整个人类生命的意义提高。古圣先哲,终生的努力,就在于此。这是旁的生命所不能做,而为人类生命所能独到的。所以说宇宙间的生命虽是无量数,惟有人类的生命才有特殊的意义。
  人格的统一性与一贯性生命不断地变,但必须求得当中不变的真理。我们人类虽每天吸收动植矿物的滋养成分,以促进身体上新陈代谢的变化,但是生命当中所包含的真理,决不因生理上的变化而稍移易。这种生命的一贯性和统一性,就是人格。人因为有人格,所以不致因为今日食猪肉,就发猪脾气;明天食牛肉,就发牛脾气。只是以一切的物质,为我们生命的燃料罢了!至于“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宣战”的见解,正是因为缺乏了整个的人格观念,所以陷入于可笑的矛盾。世界上人与人相处,彼此之间全赖有人格的认识。大家所共认为是善人的,应该今日如此,明日也必定如此;今年如此,明年也必定如此。若是人类无此维系,便无人类的社会可言。所谓人格,就是一贯的自我。他应当是根据我们对于宇宙系统的研究与反省所得到的精确认识,而向着完满的意境前进,向着真善美的世界发展的。他须努力使生命格外美满和谐,使个人的生命与整个宇宙的生命相协调。他更须佐以渊博的知识,培以丰富纯正的感情,从事于促成生命系统的完善。这种好的人格才真是一贯的;因为是一贯的,所以是经得起困苦艰难,决不会随着变幻的外界现象而转移的。有了这种人格,然后在整个宇宙的生命系统当中,人的生命才可立定一个适当的地位。倘若今日如此,明日如彼;苟且偷安,随波逐流,便认为是自我的满足;那不但是无修养,而且是无人格。人与其他生物的分际,就在人格上。人虽吸收了若干外来的食物成分,变其血轮,变其细胞,变其生理上的一切,但他的人格,理想上的人格,永久不变,这就是人格的统一性与一贯性。可见生命虽不断地变,尚有不变者在。
  这也是人类生命的特殊性。
  要保持生力,从力行中以生命来换取伟大的事业生命随着时间容易过去。《庄子》上所说的朝菌蟪蛄,固然生命很短;楚南冥灵,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大椿,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这种生命可以说是很长了,然而在整个时间系统之中,又何尝不是一刹那的过去?故生命的长短,不足以决定生命之价值。生命之价值,要看生命存在的意义如何,乃能决定。吾人之生,决定要有一种作为。生命虽易过去,但有一点不灭,那就是以生命所换来永不磨灭的事业。古今来已死过了的生命不知有多少,若以四万万人每人能活到六十岁来计算,那么,每六十年要死去四万万,一百二十年就死去八万万,照此推算下去,有史以来,过去了的生命,不知若干万万。但是古今来立德立功立言的人,名垂青史,虽在千百年以后,也还是为人所景仰崇拜;那些追随流俗,一事无成的人,他的姓名,及身就不为人所知,到了后代,更如飘忽的云烟,一些痕迹也不曾留着。所以唯有事业,才是人生的成绩,人类的遗产。孔子虽死,他的伦理教训,仍然存在;秦始皇虽死,他为中国立下的大一统规模,依然存在;拿破仑已死,他的法典,仍然存在。生命虽暂,而以生命换来的事业,是不会磨灭的;其事业的精神,也永远会由后人继承了去发扬光大。诸葛亮在隆中,自比管乐;管乐生在数百年前,其遗留的事业精神,诸葛亮继承着去发扬光大。左宗棠平新疆,以“新亮”自居,也就是隐然以诸葛亮自承。所以生命之易消逝,不足为忧;所忧者当在这有限的生命,能否换来无限光荣的事业。若是苟且偷生,闲居待死,就是活到九十或百岁,仍与人类社会无关。生命千万不可浪费,浪费生命是最可惜的事。萧伯纳曾叹人生活到可以创造事业的年龄,即行死去,觉得太不经济。他想如果人能和基督教创世记所载的眉寿是拉一样,活到九百六十九岁,则文明的进步岂不更有可观。但这是文学家的理想,是做不到的事。然而西洋人利用生命的时间,比中国人却经济多了。西洋人从四十岁到七十岁为从事贡献于政治、文艺、哲学、科学以及工商社会事业的有效时期,而中国人四十岁以后即呈衰老,到六十岁就打算就木。两相比较,中国人生命的短促和浪费,真可惊人!我们既然不能希望活到九百六十九岁的高龄,那我们就得把这七八十年的一段生命,好好利用。我们要有长命的企图,我们同时要有短命的打算。长命的企图是我们不要把生命消耗在无意义的方面。短命的打算是我们要活一天做两天的事,活一年做两年的事。不问何时死去,事业先已成就。我们生在世上一天,就得充分的保持和发挥自己的生力一天。无生力的生命,是不会成就事业的,无永久价值的事业的生命,是无声无臭度过的。
  所以人生在世,不要因生命之数量过多及其容易消逝而轻视生命,不要因生命之时常变动而随波逐流,终至侮辱生命。我们须得对人生的价值有认识,对人格能维持其一贯性;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加紧的去把自己的生命,换成有永久价值的事业。这样,才不是偷生,才不是枉生!
  按:本文曾辑入《文化教育与青年》。
历史的先见
  在现代历史演进程序剧变的时代,我觉得历史的先见(Historical foresight),很关重要。凡是处理事情,都应当根据历史的教训。如果不明了历史的教训,历史就会很惨痛的重演一遍。法国政治家杜哥(Turgot)说:“见,为的要先见。”没有先见的动作,便是瞎冲,便是盲动。
  先见与远见,原来是差不多的。就一件事情一层一层的关系论,就是远见;就一件事情在时间上的次序论,就是先见。人类的行动,不当是毫无意义的。我们所以不会盲动,就是因为对事情的步骤,有了相当的见解,经过思虑,成竹在胸。
  历史原则与科学定律不过人事最为困难,寻求正确的历史关系,比较寻求自然科学的关系,尤为困难。对于自然科学,一个人只要把他所研究的各种有关事物的普遍现象找出来,形成定律,则对于任何其他同样的事物,都可拿这定律去运用。自然,到现代自然科学还有许多不够完备的地方。他对于时间空间上一切的原理和定律,并不曾都发现。但是在一定对象的范围以内,许多自然科学的定律,是相当够用了。有如牛顿的万有引力学说,在普通的力学方面,便已够用。我们在黄浦江边投起一个石子,它会往下落,在喜马拉雅山顶上抛掷一个石子,也会往下落;在欧洲如此,在亚洲也是如此。只是历史是研究人事的,人事虽也有原则来作规范,然而他的不完全性和弹性,比较自然科学大多了。所以他的这些原则,往往为一般人所忽视,所轻视,甚至于否认。当然历史的原则,不能和自然科学的定律一样,可以用客观的方法来实验和证明的。这是因为历史的现象发生时,条件太多,关系复杂,加以人事变动无常的缘故。这也就是因为人类的心灵活动,很不容易用机械的方法去断定的缘故。但是历史的事实终究是事实。事实就有他本身的真实性,有他相互的关系,也有他演化的趋势。历史科学就是要认识这些历史事实的真实性;在千头万绪五光十色的事实当中,抓住他们相互间主要的关系;才能从时间的系统中,寻出他们不断演进的趋势,则融会贯通,自能发现一种原则,以指导民族乃至人类的命运。历史的先见,就是以这种历史的原则为根据的。若是自作聪明,以为历史的原则可以一笔抹煞,那他一定会陷落在悲惨的错误之中。
  把握历史先见的困难历史的原则既不易求,而且求得之后,往往有可以认为同样的现象,只因一二条件的不同,便全部变更面目,使人茫无所措。这是研究历史科学的人无可讳言的困难,不过这并非毫无办法解决的事实。因为历史并不是一团大混乱。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不但无法研究历史,并且无法研究社会科学。惟其我们知道历史研究的困难,和发现支配人事原则的弹性,所以我们更有兴趣去研究;所以我们更要想出方法来,作有条理的研究;所以我们更不能存着偏见,怀着成见去研究。我们不只要认识历史的事实,我们还认识这些事实的底蕴和关键所在。这更进一步的所获,就是历史的先见。历史的先见,是根据我们对历史的真知灼见而来的。我们对于每件历史的现象,不只是求得通常的认识后就可满足,还要有一种犀锐的眼光,照射到他的隐微深秘的里面去,然后可以通古知今。
  要求历史的先见,颇需要智慧的帮助。智慧并非幻觉,并非浮光掠影的一念。历史科学所需要的智慧,是要从深沉的知识,广博的见闻,明察的透视里发出来的,他也可以说是一种心灵的颖悟。治史的人,耳目所注意的是纷繁的事物,但他心灵笼罩的是变迁的全景。他不但能把握住事,并且能把握住事的意义。他智珠在握,心领神会,于是能见事变于几先。
  若是要有先见,一定要先有了解。先见不能离开了解,对于事实要能够设身处地地推敲,把灵活的思想钻进事实的底里去;更要有充分的批判力和充分的同情心,然后才能够把真切的了解得着,才不致于蒙蔽自己,也不致于误解他人。
  但是时至今日,历史的事实如此之多,事态的变化又如此之复杂,要想得着完全的了解,是极端困难的。就是要对于各种的事实,求到较为完全的了解,也得靠大家的协作。因为完全的了解是一件协作的事业,所以历史和社会科学,均须分工合作的去研究。集合各方面可靠的图样,才能构成一个建筑的全景。
  历史先见与惯常我们知道许多历史和社会的现象,不一定都是新异的,而惯常行动的表现实在很多。大家不要看轻惯常,社会的构成,惯常是种基础。整个的社会,日常都凭藉着惯常在运动。许多动作,是顺乎习惯而来的。自然科学研究的现象,有些简直是数学式的惯常。生物科学里低等动物的行动,更以惯常为主要的部分。智慧高明的人类虽然行动自由得多,可是惯常也不断地在幕后支配。社会有了惯常以后,才趋安定。没有惯常的社会,便是不稳定的组织。历史的原则自然也更难于建立了。但是惯常如太固定、太完备,则人类的智力用处愈少,社会的进化,也愈停滞。所以说整个惯常的完成,便是智慧的隐灭。况且社会的进化,往往是由打破惯常得来的。可见惯常没有不行,太固定也不行。善于运用历史的人,能顺天应人,是利用惯常;能革故鼎新,是打破惯常;能移风易俗,是改造惯常。取惯常之长,略惯常之短;体察惯常以定其经,超越惯常以达其变;为惯常之主,不为惯常之奴;这就是先知先觉者的事业,这也就是领导时代,创造历史的人的事业。
  历史先见与进化我们知道,进化的时间程序愈到近代愈见缩短,而以在人类历史上所表现的为尤甚。譬方在星云时代,时间是那样的长久;经过了几万万年,天体上才有新的形成。地质上的变动也是一样,要经过千百万年才有一个新的世纪。人类历史上的变迁,在最初也是很慢的。从猿人到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每生一个变动,其间相隔几万年几千年不等。中国天皇氏地皇氏人皇氏治三万六千年的传说,也可以说是代表一种时代变动迟缓的象征。西洋古代历史的变动,最初何尝不迟缓?以后因为工业用具的发明,和科学专门知识的进展,于是历史的演进,也就随时间而加速。臂如西方自西历纪元100年美索不达米亚文化时代,经罗马帝国以至1400年中世纪将结束时代,这一千三百年间,各种带近代科学性的发明是很少的,所以历史的变动也很少。1400年至1700年三百年间,西洋的发明发现渐多,所以他历史的变动也愈大。自18世纪末叶至20世纪初叶,近代科学日趋昌明以后,变动之大为自来所未有;其变动之速,也是自来所未有。生活方式不断地改变,政治社会的组织也不断地改变。从前从事社会政治的人,以很简单的方式,很粗浅的原理,就可以处理的事,到现在复杂的情形之下,就不成了。从前用不着多少先见的地方,现在可用得着了。有如从前航海的人,只要有罗盘的设置,看清视线以内的气象,预料到密接现在的将来,也就可以勉强从事航行,因为他无法预计更前一段的艰险。而现代航海的人,就非有海洋的图表,气候的预测,以及无线电的设置,把海洋各处的情形,彻底明了,罗列在他的胸中和眼底不可。甚至于看不清远的情景,就无法处置目前的事变。所以说进化愈快,变动愈多,则时限愈短,历史的先见愈为重要。
  历史的先见要靠哲学的修养本来彻底了解人事的变迁是很困难的。除掉知道物质条件之外,还需要有对社会的认识和对人性的了解。要达到这个目的,我们固要虚心去研究;但是专从事实堆中去研究,是不够的。我们不只要埋头的研究,我们还要凌空的观察。我们的身在故纸堆中,我们的心却要在了望台上。当今研究人事现象的人,常有一种危险,就是只顾求一部分专门的知识,而忽略了全盘的理解。这也是现代专家常有的流弊。我对于专家所下的定义是:对于一个很小的范围以内知道最多事实的是专家。专家有时和冬天的蚂蚁一样,只知堆食成山,藏身其中,而不问外界的危险。大家不要误会,以为我菲薄专家。不是的。专家求到的真确的知识,是大家最好的参考。我只希望在专家的知识之上,还有一种哲学的了解,以求领会到全部人事变迁的迹象。这是历史的先见所必备的基础。只是要有哲学的了解,必须大家平时在思想上养成一种哲学的态度。不但要知道事物的本身,而且要追问它本身的含义。不但要审察事实的真象,而且要了解事实的精神。不但要认识树,而且要认识森林。不但要认识近况,而且要认识远景。这种哲学的了解,要靠哲学的素养。遇事必须不怀成见,心无所蔽的去观察。把个人的喜怒哀乐,好恶爱憎,一齐丢开,才能够从繁复的事实之中,透视出光莹的历史的全景。
  历史的先见,并非一种预言,乃是进一步的认识,深一层的判断。它的正确与否,常因其能影响人的行为,而左右我们整个民族和国家的命运;甚至于左右人类的命运,也就是整个历史的命运。我们的民族不只是要保存历史,而且要创造历史。我们要避免人类过去所犯的错误,建立我们未来应有的光荣,则我们对于历史的先见之寻求,断不能说是不必要。
  按:本文曾辑入《文化教育与青年》。
创造与占有
  没有创造的精神,人类与一般的生物何异?没有创造的能力与成就,人类哪有光荣的生存?
  没有创造,何从去占有?他人去创造而自己去占有,就是偷盗的行为。不创造而占有的生活,是寄生虫的生活;他不但消耗他人创造的结果,而且蠹蚀整个社会创造的力量。创造欲(creative inpulse)与占有欲(possessive imApulse)本来是并存在人性中的两种力量。前者发展则社会前进,后者发展则社会衰落。这是历史的公例。前者的发展,不少灿烂光辉的事实;不然人类何以有今天?但是后者的发展,比前者却更容易;世界上有比“不劳而获”更能引诱人的事吗?况且力量的动向,常是朝着抵抗最少的方面去,这是科学家能证明给我们看的话。
  创造靠天才,也靠流汗。大发明家爱迪生(Thomas Alva Edison)说:“天才的成就,百分之五靠兴到神来(inspiration),百分之九十五靠汗流浃背(perspiratio n)。”这是经验之谈。流汗不过是形容劳苦的一个名词,其实何止流汗,还要绞脑汁、呕心血。
  在古代奴隶制度之下,一个人占有成队的“人形的财产”为其工作,这是何等可骄傲的事。在封建社会里,多少的农奴,多少的佃户,来完粮纳税,供私人享受;诸侯地主居住在宫殿似的堡垒或是大厦之中,间或出来打围射猎,以资消遣,也是十分的舒适。自从工业革命以后,西洋的资本比较集中都市,于是渐渐演化到金融资本主义的社会。金钱本来是交易的媒介,也是运用作建设事业的工具,至此乃变为取得大量享受,满足占有欲望的惟一争夺品。交易市场的股票流通,造成了许多“不见面的东家”(absent ee ownerAship)。在纽约的人可以操纵伦敦的市场,在伦敦的人可以买完印度的棉花。一个电话可以买进一个工厂的所有权,而不需自己管理。远处千万劳工的血汗,他可以在海边避暑的别墅里享受。于是聚积财富(accumulation of wealth)成为一种赌博、一种打围、一种达到豪华的捷径。他可以不顾人类的幸福,不顾国家社会的需要,而以纯粹个人谋利为目的。这种制度的流弊,一可以大量浪费人力的资源;二可以普遍的使可能创造的人,道德趋于堕落;三可使青年的想象弄得俗不可耐(“vulgarization o f youthful imaginations”)。尤其是第二第三两种流弊,从人生哲学的观点上来看是最可痛心的事。
  这种制度可以称为“谋利动机的制度”(profit mo-tive system)。大家注意的就是所谓“成功”(success),而成功的意义就是“得到”(“Success is to get”)。
  得到一点是一点,得到愈多社会愈看得起你。在西洋还是从私人的企业里去“得到”;在私人企业不发达的中国,于是争向公家的财产里求“得到”。一朝权在手,便把公家的金钱器物来挥霍、来侵占;其慷慨豪华的程度,远过于使用个人财产的百倍千倍。就是在抗战时期,尽管前线流血,而后方仍发现不少这种情形。经手公家的钱不捞摸几个,仿佛是傻子,是对于自己的不道德!这是何等可以痛心!为公家购置而得回扣的事,不断的有。像是旅馆的茶房一样,一定是要小帐的。这种人,这种现象,德文称之为“Tr inkgelder”,英文称之为“tipping system”,中文正可称为“小帐制度”。以高视阔步、白昼骄人的公务员,其品格降至通常的茶房,甚至茶房之不若,(茶房如此,乃是由于积习,其实茶房之中,自有品格比他们高的人。)这又是何等的可耻!世界上有专占有而不创造的人。我现在举一个极端而有趣的例,就是格林夫人(Mr s.Hetty Green,1825—1906)。她于八十一岁在纽约死的时候,确定的遗产,在一千三百万镑英金以上,据说还另有半数不曾知道。她是爱钱的祖母,也是弄钱的天才。她是英国人,年轻时一游纽约,就从事购买股票。她一个人提了一个破旧的皮袋进交易市场,可以使世界金融中心里的人变色。她有“亿则屡中”的本领。她若要打倒和她竞争的对手方,她一定可以打倒。她和感情很好的丈夫离异,因为她虽很爱她的丈夫,她尤爱钱。她良心疼她的儿子,只是因为医生索价较高的缘故,她情愿儿子陷于残废,而耽误了医治的时间。冬天里,她因为节省,不买内衣而穿报纸。她住很坏的房子而且常搬,因为要逃避租税。像这样的情形,她自然不会投任何资本在建设事业方面,连慈善事业上也一毛不拔。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动物!她不足为奇,所奇怪的是怎样会有这种社会制度,能允许这多财富,在这样一个人的手里?
  但是世界上也有同时创造同时占有的人。占有或者是福特(Henry Ford)创造性的副产品,因为他创造的主要动机,决不是为钱,而是为创造。他创造动机而外所余的,与其说是占有欲,还不如说是支配欲。他以贫苦起家;他有他的人生观;他有极少的几个意见,而以全力去实行。他主张经济时间、经济人力、经济物力。凡是可以达到这目的的,他不惜工本,不惜精力去做。他最初要为农人发明机械的耕具,继续就要为农人,甚至于一般人,解决运输的困难;总之,他要为他们节省劳力,把最流汗的工作给机器去做。他不但要发明,而且要大众有力量能享受他的发明。他致力于能利用公路的运输机器,遂于1893年造成了第一辆汽车,零件是废铁做的,轮子是脚踏车的轮子改造的,并且毫无散热的装备,但是他驾着走了一千英里以后,还卖了二百元美金。有了这个成绩以后,他不断地改进,不只要他的汽车造得好,还要卖得便宜。他的目的要每一个美国人能有一辆汽车(现在已经平均三个人有一辆)。为了要卖得便宜,于是他和以营利为目的而眼光浅短的股东意见不合,他脱离了他创设的第缺哀汽车公司(Detroit Aut omobile Company)而建立了福特汽车公司(Ford Motor Company)。虽然当初资本不够,他却可以为所欲为,实行他的主张。他因为要经济人力,使人尽其才,于是他改进了许多机器,让瞎的、聋的、手足有残废的人可以一样工作。他们不但因此有职业,而且他觉得他们的工作,由于专心的缘故,特别使人满意。他应付世界经济的不景气,不是减工资而是加工资,从增加工人的购买力上谋繁荣的恢复。纵然只有他一家大胆这样干,他也愿意做榜样。在上次大战时候,他大规模的加造Model T机器耕犁,到1931年已经销了一千五百万架。无论你赞成或反对他,但是他帮助美国完成了运输革命,帮助英美和他国的农人减少了痛苦,实行了农业的机械化。他有他独出心裁的一套,确是与普通资本主义的办法不同。他遗嘱把他全部遗产五万万美元的每一分钱,都用在“人类福利”上面,设立福特基金委员会处理。这种精神,尤其可以赞佩。做世界史纲的韦尔斯是倾向社会主义而决不会为资本家捧场的人。他论福特的时候说:“他的心灵是为建设的动机所主宰,为发明的欲望所统治;他心里所要的发明,是要减少人类劳力的发明。”他又说:“不差的,反对金钱动机的价值,他是一个最显著的证人。”(见H.G。Wells:“The Work,Wealth and Happiness of Mankind.”)至于他认为做人要把握少数意见,而以全力赴之的主张,我觉得很有人生哲学的意义。意大利哲学家克罗且(croce)批评现代的青年,说他们有许多的观念而没有一个观念。是的,有许多的观念,天天三心二意,没有一个中心观念以作主宰,是会弄到一事无成的。
  若是福特这个例尚有争论余地的话,(因为他反对罗斯福新政以来,在美国已有争论。)有一个人他创造的动机是不会有人怀疑的;他也占有,但是他绝对是为创造而占有。这个人就是人类都受他福利的爱迪生(Thomas A.Edison,1847—1931)。他是一个实际的天才,他的发明专利权有一千五百种。其中有许多是他在成功以后,由他指导监督,经他的实验室里的研究助手帮同发明的;但是主要的,对于人类最有贡献的发明,无疑义的是他天才的创造。有人说他无所依附的发明,只是留声机,其余同时都多少有点简单的雏形,由他改造;然而文化的社会学家可以告诉我们,就是许多纯粹理论的发明,同时也有相似的创作。这何足为病?他把许多纯粹的理论应用到实际问题上去,把许多可能发达的观念和事物,来重行实验和另图改进。他应用天才,改造的本领,实为人类所少有。近代的电灯、电影、播音机、电车、蓄电池等等,不是由他创始,就是由他完成。电话之有今天,其中不少是他的贡献。水泥由他而成为建筑上应用的材料。西文的打字机,由他改进而能合于实用。复印机由他创制。他对于新式发电机、变压机的改进与完成,在工业上有绝大的效用。上次大战的时候,他对于美国海军部贡献了三十九种发明。但是他埋怨海军部还不曾充分注重到他的发明。最有趣的是他最初取得专利权的一件发明,一个自动的会场投票数票机。这个很适用的装置,竟被国会拒绝采用,因为数得太准确了!他的特性是能把最精采的实验工作,变成工业上和商业上最大的成功。他同时是组织的天才。他的事业经营,有很科学的组织,散布各处。他的发明不只使用他的实验室、工厂里多少万工人有工作,而且为世界上千百万人创造职业;至于蒙其发明利益的群众之广大——如因电灯而保全目力的人,即其一端——更不消说了。
  但是他这种为发明而奋斗的经过,是一部可泣可歌的传记。他是贫苦出身,仅受过三个月的学校教育。他做过火车上送报的孩子,开过蔬菜小店,当过电报公司的发电生。他每做一件事,都留一点创造的迹象。他于潦倒的时候,就发明了一种一根线上双方传报的方法,为太平洋电报公司所采用,赚了许多钱,但对于发明者却毫无报酬。这种事,他生平遇着不只一次。后来他在纽约黄金报告公司得了一个电报技术员的职位,才开始得到较丰的薪水,储作开办泊普爱迪生集股公司(“Pope,Edison Co.”)的资本。四年之内盈余五十万元美金,他方才有力量正式建造他的实验室、实验工厂和图书室。他不断地发明,于是成为有源之水,涓涓地流出。他的发明后来都是由自己的工厂制造;因为在现在谋利动机支配的制度之下,许多公司买下发明家专利权来,置之高阁,为了怕别家买去,夺他们的财源。他们自己为成本关系,却又因循不改。这种阻塞人类进步的现象,习见不鲜。(见J.D.Bernal:The Social Function of Science 1939)。所以爱迪生有可以自己制造的能力,也是促成进步的因素。韦尔斯说他:“这个人做他的工作,如为任何动机,但是决非为金钱的动机;不只如此,他的工作并受到专门弄钱的人的阻碍。”他若是为弄钱去工作,只因为“他是被逼了去弄钱的创造者”。他创造的精力是无限的,是不疲倦的。创造欲和自动电流一样,在内心不断地推动他。他发明的机器转动的时间很准确,但是时间在他做实验的时候,却毫无意义,因为他实验室的挂钟是只有钟面而无长短针的。跟他做工作的人,或是受他感动,或是对他有英雄崇拜的心理,或是对工作发生不可停止的兴趣,也是和他一般英勇地苦干,这是很可使人,尤其是青年,兴奋的一个榜样。
  我们不要只看见女子之中,出了一个古怪的格林夫人。女子之中有一个是专为创造而毫无占有的大科学家——居里夫人(Madame Marie Sklodowska Curie,1867—19 34)。镭的共同发现家,镭性放射科学的建立者。她的丈夫皮埃尔。居里(Pierre Cu rie,1859—1906)是巴黎工业专科大学的教授。他们的生活都是很清苦的。他们在清苦生活的状况之下、简单不很完备的实验室里,共同发现了化学的新原素“镭”(Radium)。这不是一件普通的发现;它不只影响化学,而且影响物理学。根据克鲁克斯(Crcokes)伦第根(Rontgen)与伯克瑞(Becquerel)的学理与发现,他们建设了镭性发射原理(principle of radioactivity),为近代物理学的一个重要部分。这部分对于原子构造学说的贡献,可以改变人类的宇宙观,改变传统的唯心唯物的哲学理论,虽然现在的人还不十分觉得。他对于实际应用上的价值,现在也还不曾尽量发现。即就生理化学和医学治疗上来讲,他不知给世界患疾病痛苦的人以多少福利。居里夫人于丈夫死后,还辛苦研究了将三十年。但是这样一位发现镭的大科学家,自己没有一点镭。大战以后,她去美国一次;当时美国的妇女为了尊崇她、同情她,捐了一笔巨款(大约一百万美金),买了一个格兰姆的镭,赠献给她。她们在附着这件名贵礼物的赠献书上,写明是送她个人的。她以为不对,要她们改为送给镭性研究所,将来为法国学术界的公产。当时我正在美国,看了这件事非常感动。居里夫人死了,她是清高地、清苦地结束了她有大功于人类的生命!
  我举以上几个显著的例,虽然叙述不免较长,但是可以使大家对于创造和占有两方面的典型人物之中,有所选择。就人生哲学方面来讲,我们要如何发展人类的创造欲而减少占有欲。就制度方面来讲,国家要如何调整乃至改造社会制度,尤其是经济制度,使有创造能力的人能够充分创造、合作创造;使有占有欲的人把占有欲转移方向,得着代替,不能而且不必从事于私人的占有。让大家“人自为战”地去干,不但是不对的,而且埋没许多天才,阻碍社会进步。
  一个人要有不愁穿吃的相当资财(moderate means of living),才能安心创造,或是进一步能有独立的思想,就是柏拉图在共和国里,也是如此主张。“箪食瓢饮”,“曲肱而枕之”的生活,只能希望于颜回,然而历史上有几个颜回?况且如爱迪生的创造工作,在颜回的生活方式之下是不行的。我们否认物质是人生唯一的条件,但是我们承认物质是人生的重要条件之一。从个人道德上说,我们希望个人有颜回安贫乐道的高风;从政治立场上说,断不能希望人人做颜回。所以如何重行安排社会经济的秩序,使人人各尽其才,各得安生之道,是近代政治上一个最困难而最基本的问题。就是福特增加工资,救济残废的工作,也断不能靠一个特殊的个人去做,而要政府能通盘筹算,整个地担负起来。
  因为现在资本主义的社会里,“有”(have‘s)与“没有”(have-not’s)的阶级分别,太刺眼了。“有钱的阶级”,就是“有闲的阶级”(就是韦勃伦(Veblen)所说的leisure class)。并且他利用他有闲去作恶、去做坏事。利益是他们享的,租税的责任却是很巧妙地转移到大众身上去。尤其一般“新富”(nouveau riche)鄙俗的豪华,可与“新贵”媲美。乃至有理想的青年,看见他们的榜样,理想也就随着沉沦。他们不劳而获的懒惰生活,毁了他们的创造欲。他们的把持,有时简直阻碍创造的发展。
  为了解决和调整贫富问题,经济学政治学里不知道产生了多少派的学说。就是社会主义学说也不知道有多少派别。他们各有特殊的注重之点,但是他们常有一种共同的忽视之点,就是他们太注重经济学上的解决方式,而忽视了社会学上的因素,如生物的遗传,习惯的改变,教育的功能等等,都不曾在他们考虑时得到相当的位置。这问题太复杂,把它当纯经济的来看,未免过于简单。譬如萧伯纳先生(George Bernard Shaw)认为苟能将各人的收入一律平均,工作时间也一律减少,大家有闲工夫听了燕语莺啼,创造的工作就会出来。这是很美丽的想象。不说别的,他至少忘记了生物学上遗传的作用,能使人有智愚贤不肖的分别。“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现代操纵群众的人,想是来深深玩味过这句话罢!又如另一派盛行的主张,是以兴办大规模的公共建设事业,来解决失业问题,也就是以变相的方式,征取有钱人的财富,来调剂无收入的穷人。执行的程度如何不可知,罗斯福却是曾执行这种主张的一个人。当然有人批评这并不是彻底的办法,但是在骨子里这是表现一种社会集体购买制度(community buying)的新趋势。因为近代的经济制度太注重“大量生产”(mass production),而不很注重“大量消费”(mass consumption),所以经济恐慌,常是不免。“若是说没有富了就没有贫,这理论是不健全的。”“相信贫者之所以贫,乃由于富者将其所有夺去了,这种结论未免过于匆促。”“贫者也不是一个阶级,贫者除购买力不足一点为其所共同而外,其余相同之点很少,与其说是阶级,无宁说是杂凑。”韦尔斯这几句话,是值得细心研究的。所以要解决这问题,应当把人口问题、优生问题、原料问题、产量问题、风俗习惯问题、运输问题、教育问题以及国际组织等问题,一齐考量进去。将来我们不但要有计划经济,而且要有计划社会。
  关于上述的制度问题,要国家整个的去解决,不属于人生哲学范围以内。若是讨论起来,应该另写专书。现在我们所注意的,乃是我们对于创造和占有这两种现象的道德判断,也就是我们的人生态度。
  这判断是清楚的,这态度是正确的,就是:
  (一)创造是人类天才最高的发挥;
   (二)我们要有而不占,我们的有是为创造而有;
   (三)我们的有只能以适合于简单高尚的生活为限,断不能建筑自己的快乐在人家的痛苦上。
  《摩西十诫》的第八诫说:“你不能偷盗”。但是这是负号的话。不偷盗的不见得是有益社会的人。我们应当正号的说:“我们要流汗,我们才能吃!”至于不劳而获,就是偷盗。
  “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这是孔子的遗教。其实戒之在得的,岂只是血气既衰的老人;在现在戒之在得的,应当是春秋鼎盛的青年和中年。
  哲学家罗素已往对中国人是同情的。然而他论中国人性格的时候(见《The Probl em of China》),却提出我们民族三个缺点,就是一贪,二怯,三残忍。贪是我们看见普遍的现象。我们以前对外国人说话客气的时候,自称我国为“敝国”,其实这“敝”字应当改为“弊”字。但是作弊是因为爱钱来的。“钱可通神”,我们中国人真知道钱的妙用,所以死后还要孙子烧纸钱、烧金银锭以贿赂鬼门关的守卒!这不是一件小事,这是代表一种社会心理。罗素那本书写在军阀混战的时期,所以他很幽默地赞扬当时的军人,说他们的美德是爱钱过于爱权,因此中国的内战打不久。到了主帅要动老本的时候,他的部下也被对方买过去了。于是当时有人说岳武穆“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则天下太平”这句名言,应当改动一下,改作“武官不爱钱,文官不怕死,则天下太平”。这话很幽默,也很深刻。但文官不怕死就够了吗?中国不有“要钱不要命”这句成语吗?我不是来和大家引讽刺话,我郑重地引《左传》里几句名贵的教训道:“国家之败,由官邪也;官之失德,宠赂章也。”
  将来中国一定走到重要的经济事业由国家经营的这条路上去。但是国营事业前途最大的困难,就是经营的人的操守问题,也就是人格问题。以前招商局的腐败情形,实在把国民在心理上弄得害怕了。我们希望这覆辙是不会再蹈的。此中固有监督制度等问题,但是这种人生态度问题,也得同时转变过来。蔡孑民先生说:“必须一介不取,一介不予的人,方可以谈共产。”我们可以因袭蔡先生的话说:“必须一介不取,一介不予的人,方可以办国营事业。”
  老派经济学为私有财产辩护的话甚多,其中有一个理由,在事实上很难得驳倒的,就是私人经营的事业之中,最富于创造进取的动机(incentive),因为这财产是他自己的,所以他总是想种种方法,以谋改进。“视公如私”的人,不幸实在太少。但是自私就是社会进步的唯一的动力吗?我不敢相信。我认为这里面有很大的人生问题,也就是教育问题,不仅有关学校教育,而且更有关社会教育。因为社会的风气,就是一种很有力量的教育。
  我是不赞成黄老哲学的人,我却极佩服老子“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的主张。(罗素所用译文为“Production without possession,action without se lf-assertion,development without domination”尤为清晰动人。)此中有极精深的道理。
  我更不能忘记《礼记。礼运》中表现最高的社会理想,也是最理想的社会的两句话:“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诸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
扭开命定论与机械论的锁链
  人生是自由的还是机械的?是自主的还是被动的?这是人生哲学里一个很基本的问题。它和道德的责任问题有密切的关系。
  你如果说人生是机械的、是被动的,那么人的责任从何而生?既然人生原不自由,他还应该负什么责任?机械是不自由的,所以机械本身就没有责任。风雨仪能预告阴晴,避免危险,是航行上所不可缺少的机器;但是它一旦坏了,你能责备它,说它不负责任吗。
  你如果说人生是自由的、是自主的,那么人生下来,能绝对地自由吗?我们知道任何人一生下来,除受物质环境的限制外,还要受人事关系的种种限制。即如他所在的家庭、学校、社会、国家,都能影响他、支配他、约束他,他哪里能有绝对自由?大而言之,宇宙间也没有所谓“无法律的自由”(lawless freedom);不然的话,行星都要互撞起来了,还谈什么人生?
  说人生无自由,则人生就不应负责;说人生有自由,则绝对的自由又不可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能否有合理的解答,来作人生的标准?
  从思想史上看,历来就有两种对人生不同的看法。一种是命定论(determinism),谓宇宙和人生都预先有一定的安排,不是人的意志力量所能支配的。这种情形,无论你怎样形容——你说是“神”也好,说是“自然”也好,就说是“机械的自动”也好——人总是被决定了的,是没有自由意志的。另一种是“自由意志论”(free will)。如哲学家康德,就承认现象的世界(phenomenal world)里,没有自由意志,但是他又舍不得他珍重的道德责任,不让它无处安放,于是想出了一个超越自然的世界(supernat ural world),其中安居了绝对的自由意志。在这超越自然的世界里,人的自由意志,与上帝的合而为一,这就是道德的先天必然性。普通所谓命定论起源甚早。初民时代就有占星学(astrolAogy),主张人生是受神的主宰;神有绝对的权力,要人怎样就得怎样。这也可称为“神定论”,或是“运定论”(fatalism)。我们在儿时常听到老年人说,天上的星都是代表人的,每人有一颗星,星暗则人倒霉,星坠则人死。大星落于五丈原头,于是诸葛亮归天了。人像棋子,神就是下棋的人,只能听他摆布。这种观念在中国魏晋六朝时代,颇为盛行。《列子》是表现这时代思想的一部书,其《力命》篇一段道:“可以生而生,天福也。可以死而死,天福也。可以生而不生,天罚也。可以死而不死,天罚也。……然则生生死死,非物非我,皆命也。智之无可奈何。”此处所谓天就是神,也就是命。在同一篇里,还有一段很有趣的文章,就是“力”和“命”两位的对话:“力谓命曰:”若之功奚若我哉。‘命曰:“汝奚功于物而欲比朕?’力曰:‘寿夭穷达,贵贱贫富,我力之所能也。’命曰:”彭祖之智不出尧舜之上而寿八百,颜渊之才不出众人之下而寿十八,仲尼之德不出诸侯之下而困于陈蔡,殷纣之行不出三仁之上而居君位,季札无爵于吴,田恒专有齐国,夷齐饿于首阳,季氏富于展禽。若是汝力之所能,奈何寿彼而夭此,穷圣而达逆,贱贤而贵愚,贫善而富恶耶?‘力曰:’若如若言,我固无功于物,而物若此耶?此则若之所制耶?‘命曰:“既谓之命,奈何有制之者耶?直而推之,曲而任之,自寿自夭,自穷自达,自贵自贱,自富自贫,朕岂能识之哉?朕岂能识之哉?’”这位命陛下的权威真是大极了,力是一点没有用处的。这种观念,支配中国人的思想甚深。其实何只在中国,在希腊神话、印度哲学,以及许多宗教的经典里,哪处不能找到?西洋如此,东方至今尤甚。傅勒尔女士(Mary G.B。Fuller)有一篇文章,叙述她在火车上与几位印度农妇谈话的情形(见1925年9月份美国《大西洋月刊》)。当她和她们谈到印度女子和婴孩的死亡情形时,她们有的只叹叹气,有的只点点头,有的就深信不疑地说:这完全是命运注定的。假如孩子是注定该活的,你就把他掷在石头上,他还是能活;假如他注定只该活三个月,那一到他讨完债的时候,你再也留他不住。这和中国所谓“讨债鬼”的观念,完全一样。“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不过现在的医生却要打一针强心针,试留一下看。)祸福是神注定的,就是儿女的数目,也是神注定的。这种迷信命运的观念,痛心的是在最近的中国,还有死灰复燃的现象。村夫村妇抱着固有的命定论不必说了,抗战前两年在南京的时候,有几位大学教授身穿西装,对一个王半仙磕头如捣蒜。王半仙传达神的话,教他们避灾,于是其中有一位中途托故借薪弃职,一溜烟跑到昆明。受过近代教育的知识分子还是如此,更有什么话说!
  这种粗俗的神定论,太简单了;经不起推敲,也不应当能满足有思想的人的要求。于是在西洋17世纪自然科学开始发达以后,摇身一变为机械的,或是物质的命定论。这命定之权,从神的手里,移到物的手里。这种思想的转变,是无足为怪的,因为牛顿的力学,莱伯尼兹、笛卡尔的数理和整套古典派的物理学(classical physics)的发展,及其应用在机械方面的成功,太震炫一世了。牛顿三进向的(three diAmensional)的宇宙,成了一个机械式的自然程序(physical process)。因果律支配了一切。像是如来佛的手掌,尽管孙悟空十万八千里一个的筋斗云也翻不出来。
  于是自由意志的学说,受了一个严重的打击。如哲学家霍布斯(Hobbes)就主张我们只有支配行动的意志(the will to act),却没有支配意志的意志(the will to will)。又如偏向泛神论的哲学家斯宾诺沙(Spinoza)则主张意志不过是精神的自动(spiritual automotion),也就是顺其自然,不知所以的动作(spontaneous mo tion)。这都是离开自由意志的表现。
  但是18世纪末叶和19世纪初叶有两位思想界的重镇,重行树起自由意志的大纛,为人生道德问题求得适当的解答。一位是康德,一位是叔本华。叔本华以为意志是不受因果律支配的,它是宇宙人生的原动力,它在一切宇宙人生动作之后,推动这一切的动作。它没有原因,它本身就是原因。人的行为完全受制于这不可测度的意志,所以人生是盲目的,也是不能自主的。他要解脱命定论的悲观,但是他自己却踏入另外一条悲观的路上。康德是接受牛顿力学的宇宙观的,然而他只是接受和承认他在现象的世界里的权威。(因为当时支配科学的原理,只以牛顿力学为最高;设如康德知道20世纪的近代物理学,他的学说是一定会有改变的。)他另外想出一个超越自然的世界来,安放道德的范畴,以为人类行为的准则。在这物质科学称雄的世界里,他三部深刻的“批评”,使人类在无可如何之中,得到一种道德的援助;也使康德成为一百余年来道德哲学的大师。
  在近代机械发达的时候,一般人为之目眩耳聋,五体投地地向机械之神拜倒,甚至于思想界也未能免俗,于是产生了许多维多利亚时代的乐观主义者,要以机械的原理来解释一切。譬如拿人的身体来讲罢:生理学家局部研究他的神经系统、骨干和血管,仿佛当电线、钢筋、引水管似的来解释;化学家看他的化合成分,以原子和有机组合来解释;物理学家分析他原子的构成,以电子和质子(proton)来解释;心理学家以感觉、情操、反射弧和语言习惯来解释;心理分析家以下意识和立必多(libido)的活动来解释;生物学家以基因(gen)和染色素(chromosome)来解释;经济学家以他常作经济人(economic man)来解释;统计学家以他求得中数人(median man)来解释;经过东一分析,西一分析,人的研究是详尽了,但是人却不成其为人了。他们纵然可以把各方面分析的结果综合起来,但是他们不知道整个不是分的总和的道理。整个有整个的特性,生命更有生命的本体。他们对于整个的不断的生命之流,好像能用外科医生动手术的刀剖开和割断似的。他们的热心,简直要把整个的宇宙,塞在实验室的玻璃管子里。他们忘记了他们的态度,只是他们便利自己工作的假定,而不是宇宙和人生的本体。
  这种错误,是古典派的物理学遗留下来的,是在三进向的宇宙里,在因果律束缚的宇宙里的产物。把每部分的事物,不问它内在的时间因素,而在分离的空间里,至多在分离的时间与空间里,各个单独地安置。这种的办法,太简单了。近代大数理科学家也是大哲学家怀悌赫德(A.N.Whitehead)称之为“简单的安置”(“simple location”)。由于这种错误,遂陷入于将自然强分为两部分的错误(“bifurcaAtion ofnature”)。唯心唯物以及心物二元论的分立门户,也就是由此而来。哪知道20世纪的近代物理学,早已把三进向的宇宙和这宇宙中的因果观念,一律放弃了!宇宙是无数的“事”(“events”)构成的。每件事又是空时集体构成的。以前所谓“空间与时间的集体”(a spatial and tem poral unity),现在应为“空时的集体”(a spatial-temporal uniAty,注意此处联续词“与”字的删除。)“没有无时间的空间,也没有无空间的时间,同样的也没有无充满质或本体的空时。在每一个自然的实体里,上述的一切,都包括在内;他们不是彼此之间只有外部的关系,而是内心的彼此深入而为一体。”(参看Rudolf Metz:“A Hundred Years of British Philosophy,”pp.601—602,原文为德文,此系Prof.J.W.Harvey等三人合译本。)所以宇宙是整个的,是不能割断的。强把他分为孤立无依的个体,以为这是因,那是果,某果由某因而产生,便是因果律重大的错误,是不合于宇宙真象的解释。这种把各部分作防疫式隔离的办法,就是怀悌赫德所指出“错置具体性的谬误”(“The fallacy of misAplaced concreteness”)。“这种宇宙的概念,无疑的是由于高度的抽象方式相构成;其似是而非的见解之所由生,乃是误把这种抽象(abstractions)当作具体的本体(concrete realiAties)。”他并且认为物质科学所定之能力(energy)的各种方式,如波长、震动、量子与原子核等等,只是科学的抽象,正如我们所知道我们本身的情操一般。(参看A.N.Whitehead:《P rocess and Reality》一书,此系近代一部伟大精深的哲学名著。)近代物理的观念,既然根本改变,则附丽于以前古典派物理学的机械观,自然根本动摇。这正所滑“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况且近代分析方法,把“心”分析得都成物的方式(参看B.Russe ll:《Analysis of Mind》)。同样的方法,也把“物”最终分析为波长、震动,与不可见而只可算的量子与原子核,反成为心的感觉与概念(参看B.Russell:《AnalAy sis of Matter》),这真是同极知识探讨之能事。两个极端,居然能达到孔子所谓“我叩其两端而竭焉”的境地。(此处也可借用B.Bosanquet:“The Meeting of Extremes in Contemporary Philosophy”这个名词。)
  深刻的唯物机械论都动摇了,宇宙的生命不是片面的,人类的生命也不是片面的。人类的动机,复杂极了。没有面包吃的时候,固然要吃面包,有面包吃了,也还要做诗、谈恋爱。换过来说,难道做诗恋爱也仅是为面包吗?科学的唯物论者,要想以爱人的一笑,作电子的波动来看待,已经煞风景极了。经济的唯物论者要以这一笑当作换面包的代价,岂不更残酷吗?(读者想必有人看过爱情与面包那本小书。)如以经济条件的充分满足为人生最高的目的,那以前军阀的姨太太有大洋房住、有汽车坐、有好饭吃、有一切的享受,真可谓满足极了。她的生活,岂不是大家追求的理想吗?不是的!不是的!我们对于人生不能只认识价钱(price)而不认识价值(value)!启发马克思的费尔巴哈(Feuerbach)有一句格言,更说得有趣,他说:“人吃什么,就是什么。”(“Was mann esst,ist.”)难道人吃猪所吃的东西,就成为猪?或是进一步说,就带猪性吗?最好否认唯物史观的例子,莫过于艺术的作品。我有一位朋友,收藏了一堂名人的画册,听说故宫博物院有同样的一本,于是经过正式的手续,在公开方式之下,拿了去对。果然尺幅、纸张,以及画的内容,都是一样的,只是故宫博物院所藏的真本有精神,而他所藏的无精神,原来这套副本,是当年内廷如意馆的人临的。两个人用同样的纸张,同样的颜料,甚至于颜料的分量都毫厘不差,来画同样的画,但是一个人可以得到“妙手天成”的作品,一个人可以得到“画虎不成反类狗”的成绩。至于以辩证法的方法,来达到经济史观所说社会进化的必然阶段,更是扞格不通。我举罗素一段征引史实的话来说明罢。“野蛮民族的侵入罗马,并不曾产生更进步的经济形态;将慕尔民族(Moor s)逐出西班牙,与歼灭亚尔卑坚斯民族(Albigenses)于南法兰西,也不曾产生同样的结果。在荷马以前梅西宁(Mycenaean)文明摧毁了,但是经过好几世纪才另有高等文明产生于希腊。退步与堕落的例子,在历史上至少和进步与发展的例子一样的多,一样的重要。”罗素又说:“就算承认各种巨大的力量发生于经济的原因,这些巨大的力量,也常是要靠很琐碎和很凑巧的事件,才能得到胜利。
  就以上所说19世纪物质科学所产生的粗糙乐观主义,就是天真烂漫(naive),认为进步为必然的乐观主义而论,其中也充满了悲观的成分。不但许多事物是违反他前定的判断,会使他失望,而且这种机械观终究是要使人感觉到生存是无意义的。纵然一切都会进步,但是这种进步不过是自然的巨轮所逼迫的,而不是自己意志所决定的,自己愿望所支配的。不得不如此的动作,是多么机械而无意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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