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型重炮像跃起的公牛一样竖起尖角,残忍的子弹和火药装载着死神飞向目标。
我们终于迈进了凶残无道的地狱。道路旁边的田野里,人和马的尸体随处可见。一群饥寒交迫的少年像苍蝇一般围住死马,挥着大菜刀砍马肉。在我们的眼里,他们就像一群饥饿的狼。
不久我们已浑身是汗,疲惫不堪。这时遇上了一大批精神焕发的官兵。听说他们攻克了无锡,准备整队入城。我们总算在这里和中队会合了。我正坐在路边,横山淳来到我的身边,他说:“东,你到哪里去啦?战斗可激烈呢!我们用爆破筒摧毁了铁丝网,给步兵打开了冲锋之路。我们小队长被击中了,本人现在是代理小队长。”听了这番话我觉得挺不是滋味。战友们打了胜仗得意洋洋,神气十足。我们却没有赶上,觉得比人矮了一截,不由得产生了自卑感,实在没有资格和横山淳继续谈论有关战斗一事,只得洗耳恭听,衷心为他的战绩和幸存而高兴。
“横山淳!战斗还有的是呢!还远远没有结束。还不知道南京在哪里,而且还没有占领呢!”我一面这样说,一面祈祷着能有比他们昨夜更加激烈的战斗。只有这样,我才能和他们平起平坐,否则只能为他们评功摆好了。亲爱的老乡工兵军曹横山淳在这次战斗中立了特等功,成了我军的模范士兵。
中队全体官兵在田边整好队,我们按顺序绕过工兵小心挖出的一个个煎饼式的地雷,到达了中队的位置。战友们浑身沾满了泥土,编成了无锡入城式队形。不知是哪支部队排在了我们的前头。这时,三四个战士起哄,“喂!喂!喂”地叫喊起来。
“为什么不让我们第一大队先入城?攻城的是我们!卖命的是我们!打了胜仗的也是我们!最先进城的应该是我们!耀武扬威地走在前头的小子们是哪个部队的?”
“大队长太老实了,尽受窝囊气!”又一个士兵说。
“他妈的!可能报纸要报道其他部队的入城了。消息只是想骗骗国内的王八蛋。我们都是无名英雄!”另一个愤愤不平他说。
“吃大亏的是我们,倒大霉的是我们,出血的是我们!而最先入城,占据好宿舍,征得丰富粮草的却是那些按兵不动。
没流过血的家伙!算他们厉害,搞不过他们!“他们不停地肆无忌惮地发牢骚。此类不满,每逢这种的场合必定出现。因为士兵们总觉得只有自己才是枪林弹雨中闯过来的劳苦功高的有功之臣。他们只看到眼前的事情,视野狭窄。
无锡是个大城市。我们一到住处就赶忙四处征收,士兵们像一群搬运工,急匆匆地从面粉仓库里背出白袋子面粉。
商店里挤满了士兵,黑压压一片,砂糖、水果、罐头等应有尽有,哪一个商店里都原封不动地放着。民众早就应该带着这些商品逃跑了,而现在居然还有那么多放在那里,大概因为他们受了支那兵“我军捷报频传”谎言的欺骗。
我们首先动手做甜年糕小豆粥,灌饱了肚子。关于征收一事,中队长莫名其妙地把我们臭骂了一顿。按他所言,除大米以外,征收其他东西的行为都是罪恶。他指责我们征收面粉,对我们征收砂糖大发雷霆,然而,对指挥班的士兵却说:“有的小队和分队还做面条和甜年糕小豆粥,大饱口福,指挥班难道就是懒汉吗?”一副垂涎三尺的腔调。
中队长的原则是:严禁征收。但是,可以吃甜年糕小豆粥和面条。
这种自相矛盾而又别扭的话,使我们听了以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所以,干脆当成耳边风,不予理睬。
把一大堆雪白的精制白面做成了甜年糕小豆粥、面条等等。士兵们在路边赶做面条,身上沾满了白面,马从这条狭窄的道路通过时,拉下了许多粪便,士兵们顺手就将手里的软面团掷向马屁股。反正面粉有的是。结果,马粪上就像被撒了一层石灰一样。
大家开始在城边的湖里洗衣服,洗澡。那些狼吞虎咽的人,吃得躺下来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我的背包里塞满了征收来的点心、砂糖,此外还有名人字画、两把有姓名落款的折扇、一罐备用糖精和一罐奶粉等,这就增加了行军的负荷。只要有了砂糖就能做好吃的,所以我们尽可能多带些砂糖。
贪吃的野口终于吃坏了肚子,成了病号。他把自己的胃当做糖袋,装了一肚子甜食,第二天,我捡了一辆没有外胎。
咯吱咯吱作响的人力车,满载粮食和野口的背包便出发了。
沿途火灾四起,老太婆们哭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她们的怒骂、诅咒,在我们听来,不过是又一群鸟儿在鸣叫。这就是战败,这就是战争。成千上万的部队洪水般地从无锡城里涌了出来。
沿着铁路向武进进发。我们分队因为一边护理野口,一边前进,所以不得不落在大部队的后头。野口一个人的不小心,给我们大家添了麻烦,掉在大部队后面一百多米。我们这伙人就像搬家一样,嘴里哼着小调,拉着被粮食和背包压得几乎快散架的人力车。
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枪声。心想,一旦战斗打响,这一车东西怎么办?战斗并不只在公路上打响,人力车并非处处能够通行,况且,更不可能拉着它在枪林弹雨中四处奔跑。
于是,我们想抓一个苦力。午饭刚过,我们抓来了一个正在田间挥锄翻上的老头,让他替我们背行李。这个老人看来已是年过六旬,出于我们的需要,不能可怜他,我们尽可能多地背上粮食,剩下的粮食也让老头尽量多背些。我们的背包实在太重了,如果这时跌倒在地,就会像翻了身的乌龟一样,若无人相助,就不用想再站起来,但是因为我们的贪婪,尽管很苦,终究没有舍得扔掉一点。
我军一弹未发便占领了常州,看来敌人放弃了常州,撤退到丹阳准备死守。各家的墙上都用粉笔写着“丹阳集合”。由此便可准确地判断出敌人所逃之地。原来是敌人已溃不成军,指挥失灵,无奈只好依靠“丹阳集合”的形式传达命令。
十二月二日。正午刚过就抵达丹阳附近。第一大队沿着小河前进,我第三中队担任尖兵中队,并且还给我们配备了一个重机枪小队。右边铁道上为第四中队,河的左岸上为第二中队,两队齐头并进。战斗阵形部署完毕,只等发令开炮了。
我中队第一、第二小队为一线部队,我所在的第三小队为预备队,我所在的分队只留下了野口和苦力,其他人员全部加入了战斗行列。
战斗中伤亡很大。西原少尉受到已经出现的死伤情况的刺激,十分紧张。他率领第一小队奋战前进。第三中队对面竹林里有两三户人家,竹林中捷克式机枪正在吐出火舌。
西原少尉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冲在前头,高喊:“前进!攻击!”奋不顾身地向敌人冲去。可是,对这一有勇无谋的行为,子弹并没有留情,毫不客气地打中了西原少尉的肚子,少尉应声倒下了。第一小队失去指挥后,成了预备队,决定由我们第三小队接替他们上火线继续战斗。
我们散开队形前进。进入洼地后,卸下背包准备出击。
左边有一条低洼的路,臭水河的对面是竹林。
为了减少我方伤亡,我们从低洼道路逼近敌人。因为前方的敌人没有发现我们,我们能毫不费力地前进。不料,左后方遭到了敌人猛烈的射击,突如其来的射击使我们措手不及。
其火力点设在臭水河对面的竹林里。捷克式机枪正在猛烈地向我们射击,严重地威胁着我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掩蔽身子,我们只能爬上山脊卧倒。这样处理实在得当。因为敌人子弹从低处向这里射来,而我们却卧倒在山脊,恰好成了射击的死角。
山脊上是一个个上馒头式的坟堆,我们正好加以利用,各自前进。重机枪从后方猛烈射击,掩护我们。出击之际,我们要首先击退左后方竹林里的敌人,于是,向竹林里发射了几枚掷弹筒,把敌人的机枪打哑了。这时,正面敌人的捷克式机枪疯狂地向我们扫射。每隔几秒钟,子弹就像一阵风向我们飞来。我们在坟堆后面隐蔽向前接近敌人。子弹射在地上,震耳欲聋。但是,我们并不害怕。“畜生!”我们只感到怒火在胸中燃烧。此时此刻,我们的一切行动,好像魔鬼附体一般。然而,并非丧失理智,盲目行动。我们的大脑极度冷静,仍不乏敏锐,在这种极度的亢奋中,淹没了其他所有的感情,冷静的大脑只保持着敏锐的观察和大胆的判断。与其说我们是考虑敌我关系、与友军的关系以及敌人的状况,不如说是凭自己的实际感觉和判断,采取有效的行动。友军掩护我们的重机枪子弹犹如飞沙走石,在敌军头上撤下。但是,敌人丝毫不买账,继续疯狂地向我们扫射。还不是出击的时候。中队长手持军刀等待时机。敌人的子弹射在坟堆上,零零星星的坟堆一个接一个地成了射击的目标。
士兵们利用敌人转移目标和装子弹的空隙,不断向他们逼进。
“中队长阁下,发射掷弹筒怎么样?”不知是谁建议。
“行!喂!射击手!先打两发看看!”中队长回答。
一会儿,射击手在隐蔽处打了两发。掷弹的爆炸声很大,听起来让人以为是炮弹。仅仅是两发掷弹就使敌人丧魂落魄,敌人的机枪顿时成了哑巴。见此状,荒木伍长一跃而出,大家心领神会,无须吹冲锋号,也不用下命令,都知道冲锋的时刻到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手握闪闪发光的刺刀步枪,一鼓作气向敌人冲去。七十米!六十米!五十米!跑得气喘吁吁。这时,八田一等兵倒下了。其他几个也“扑通”。“扑通”……接二连三地中弹倒下了。“是活?还是死?”闪电般地在我的脑海里明灭。
太阳已经挂在白塔的顶上,微有寒意的树枝飘零着黄叶。
敌人盘踞的竹林里,架机枪的地点落满了弹壳,还有几百发子弹在弹药箱里原封未动。
竹林里的房子己成废墟,院墙和屋墙上开有可以通过人的大洞。太阳从白塔的顶端逐级下降,战斗淹没在这宁静的夜幕之中。
突然接到了紧急命令:“火速做饭!”到处燃起了篝火,士兵们在黑暗里像鬼怪一样浮现出来,忙成一团。
做完饭就出发了。
第二天我们行军在宽广的大道上,下午一点左右到达了白兔镇。在这里,我们接到了令人喜出望外的命令——中队将在这个村子驻扎一周左右,各宿舍务必打扫干净!这真是大喜过望,令人鼓舞。
我们立刻去找来了面粉、赤豆,还杀了猪,准备美餐,张罗睡处。听说中队长将亲自到每个宿舍检查卫生情况,所以大家修建厕所、进行打扫,忙得不亦乐乎。
我们开始动手做甜小豆粥。忙了一阵后,总算扫清地方。
搭好了枪架、铺好床、宰了猪。我们在锅里煮着小豆,倒在铺上抽着烟议论:攻打首都南京正处在最关键的时候,却为何让我们驻扎在这里按兵不动。对其原因,我们交换着各自的推测。
正当我们闲聊了约一个小时的时候,传令兵带来了令人愤慨的命令:“立即准备出发!”
不满、牢骚、愤慨之声四处响起:“这是世界上最短的一个星期!”
“一星期只有四小时!”
“赶快请中队长来检查厕所!”
“还要检查枪架和清洁状况!”
“还有更重要的呢!请受检查的中队长快来,看看我的屁股眼是否干净!”
“妈的!如果不嚷嚷检查检查,老子可以美美地睡上四小时,这一来泡汤了!”
我们气得一边骂街,一边不得不赶紧整装待发。
野口带来了三个苦力。一个是十六七岁的可爱的少年,一个是三十岁左右的青年,另一个是年过六旬的老头。
其他分队把粮食驮在牛背上,还有人把半生不熟的赤豆装在篓子里带走。
短暂的“一周”驻扎就这样过去了,我们行进在一片辽阔的丘陵地带。越过不长草木、一片红土的丘陵,迈上了通往南京的大道。
傍晚到了一个村子,据说从这里到南京只有十五里。南京的敌人正在撤返,有一部分部队已在句容布下了阵地,我大队是联队右翼先遣部队,任务是向这里的敌人发起攻击。
我们在这个村子里做晚饭。我们走进了一户人家,房子很大,二楼有许多书籍,看来主人和儿子很爱学习。
第二节
十二月四日。
天气寒冷。行军路上,寒风刺骨。呆在屋子里的时候,大家都想围着火堆尽量暖和一下身子,恨不得把火堆抱在怀里。
宁静而又严寒的夜越来越深了。总觉得心情也随之沉重和紧张起来了。
还有最后的五分钟就要开始攻打南京了。死神在我们前方,露出贪婪的冷嘲,等待着。
我的二十六岁只剩下最后几天了。不!也许只有几小时了。父老乡亲们不时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父亲在我的面前,母亲在微笑,弟弟默默地守着我,妹妹在呼唤我。
“列队!”终于出发了,时针指向整九点。
在黑暗中,香烟火一个个掐灭了。“一,二,三,四……”响着低微的报数声。
第四中队在前面带路,一会儿走的是羊肠小道,一会儿走的是田梗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寒气也越来越逼人,我们仿佛走在高原上,周围一片漆黑。疲劳、寒冷和瞌睡在折磨着我们,突然,前方传来枪声。
枪声连续“啪啪啪”作响,犹如将一把蒲扇贴着飞快转动的自行车轮子发出的声音。敌军和友军四中队的机枪声交织在一起,打破了黑夜的宁静。先头部队与敌人交战时,我们停止了前进。
前进一停止,就感到寒气开始从四面八方吞噬我们的身体,肉体受着寒气的折磨,睡意使得我们很紧张。手触摸到枪机等金属物体时,甚至会冷得发痛。不一会儿,部队折向了一条岔道。
敌人还在向黑暗处射击。到处都可以看见篝火,大概都是冻得打颤的敌人点燃的。
部队绕开敌人阵地前进着,好像是怕和敌人遭遇。
我们的任务是避开小股敌人,直驱南京。黑暗中,在那弯弯曲曲、七高八低的田埂上走了很久。寒气越来越重,让人感到至少是摄氏零下十度。严寒之苦我实在难以忍受,不由得掉下了眼泪。手脚都冻得不听使唤,仿佛四肢要离开身体一样,恐怕这是我从未体验过的寒冷,我流着泪,咬着牙。
部队穿过竹林,上了大道后,停止了前进。黑夜里,有几户人家隐约可见,上级命令我们警戒这条大道,在路边的凹地里摆开了阵势。严寒冻得我们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肺像是已经冻结在冰冷的空气里。狭窄的沟里无法躺下,只好坐等天亮,我把从内地带来的紧腿裤穿上以后仍然觉得很冷。夏天在北支那,为了减轻背包重量,曾经想把羊毛衫和羊毛裤扔掉,因为没有舍得而一直带在身边,现在派上用场了。当时由于炎热、疲劳和辛苦,即使扔掉一页纸都会感到一阵轻松,但我在行军途中一直背着它们从九月、十月到十一月,整整背着它们走了三个月。这种贪欲是我独有的呢,还是人之共性呢?
每当我感到睡意像绳子一般用力牵动我身体的时候,而寒气又从绳子的另一端拼命地将我往回拉。多么寒冷的夜晚!令人困倦的夜晚!
我在黑暗中散步的时候,在地上拣了一捆稻草,分给好几个战友,每人屁股下不过垫了十五六根。仅此一点儿,大家都觉得像坐在暖气上一样暖和。
屈着腿的膝盖头像是裸露在外碰着冰冷的东西一样,冻得发痛,我靠着斜坡坐在十几根稻草上,蟋缩着身体等待天明。然而,这个连血管都快要冻结的寒夜,竟是个漫漫长夜,好像永远不会天亮似的。
夜空渐渐泛白,我也苏醒了过来,不由得觉得浑身的血发热了,我要舒舒服服地吸支烟。别说背包,其他随身携带的所有物品上,都降满了霜,遍地都是刺刀般的霜柱。幸亏没有刮风,天气虽冷但是还能挺得住,否则,那就挡不住寒冷了。
天亮后一看,感到非常遗憾的是,黑夜似乎使我们瞎了眼睛,近在两间前面的路上,老百姓逃跑时扔下了许多衣服和被褥,早知如此,昨天夜里我们就不会挨冻了。
我们立即扫荡了村子,抓来了五男一女。先将五个男人绑在树上,另一个因为是女人,把她放了。可是这个女人紧紧抱住一个二十六七岁皮肤白净的男子不肯离去。她看上去二十二三岁,可能是这个男人的恋人或爱妻,因而不忍离去,表达了她对这个男人炽烈的爱。那情景惨不忍睹。这时,有人拉开她,让她赶快独自逃命,可是她却死死地抱住那个男子不放手。在他们家里搜出了两台敌人的无线电发报机。不是他们进行了间谍活动,就是敌兵在他们家里进行了活动。总之,物证俱在,那是必死无疑了。这个男人只会讲一句日语:“谢谢!”或许他以为他所说的日语“谢谢”就是“请原谅我”的意思。即使我们对他说“把你杀了”,问他“这个女人是你的老婆吗”,问他“村子里的敌人什么时候逃跑的”,“你是不是在搞间谍活动”,他都只用一句日语来回答:“谢谢!”虽然他并非故意这样,但是我们总觉得这是在耍弄我们,令人恼火。
被绑在树上的人,有的被刺死,有的被砍死,有的被击毙。
我们对这一对青年男女很感兴趣,所以把他们放在最后处死。
“把这女人从男人身边拉开!”中队长下令道。
一个士兵扳开女人的手,使劲地把她拖开了。另一个士兵“晦”的一声用刺刀扎进了男人的胸膛,女人一声大叫:“碍…”发疯似的冲过去,紧紧抱住男人哭了起来。她嚎陶大哭,好像要吐出血来。真是个非常动人的戏剧性场面。不一会儿,她把紧紧地埋在男人胸口的、满是泪水的脸抬了起来,冲着我“谣目而视。她怀着对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即将失去生命的男人的深深的爱,怀着对我们的刻骨仇恨,用手指着自己的胸膛说:”刺吧!“不,应该说是她严厉地命令着我们。
一个普通女人严然像将军一样以其巨大的威严命令我们!
“刺吧”
“嗨!”
“鸣——”她倒下了,像保护恋人一样倒在男人的胸膛上。
这是殉难!是为爱而殉难!从她那丰满的胸膛里流出的赤红的爱与恨的鲜血在男人的身上流淌着,似乎还在保护着他。
这一出悲剧的确打动了我们,我们纷纷议论:“支那也有了不起的女人!”
“原来爱的力量比死更强大。”
我们当即在村子里放了火,接着便向另一个村子进发了。
最近,对于我们来说,放火已成了家常便饭,觉得比孩子的玩火还要有趣。
“喂!今天真冷啊!”
“那要不要烧一幢房子暖和暖和?”
这就是今天的我们。我们变成了杀人魔王,纵火魔王!
当太阳升到竹竿尖头的时候,命令我们开早饭,我们分队走进一户支那人家吃了起来。
但支那人家的米饭冻得像冰碴一样,嚼在嘴里如同生米。幸好还有山芋,让苦力煮熟,填饱了肚子。支那的山芋和萝卜一样雪白。
吃完早饭,正在昏昏沉沉地打瞌睡的时候,远处响起了“出发”的叫声。一望无际的丘陵几乎是不毛之地,层层叠叠,像波浪此起彼伏。前方起伏处的顶点是敌人的阵地,我军第二、第三大队是先锋部队,我们第一大队是预备队。
我担任侦察兵,随中队长去了前线部队的所在地。我中队的小队长已经全部阵亡,眼下各小队的召集人第一小队是军曹,第二小队是军曹,第三小队是伍长。所以,所谓军官侦察兵,必须是中队长亲自出马。说到中队干部,准尉战死,曹长负伤,少尉也战死,另一名少尉负重伤,剩下惟一的干部就是中队长了。
我们三个侦察兵顺小路前进。前面走来了一个穿长袍的支那人,他摆出支那人特有的抱手方式——两手插在藏青色的长袖筒里。中队长怀疑此人手里拿着手枪,有些胆小,停止了脚步,我想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呢?于是上前搜了他的身。
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把他放了。
但是,事后我们很后悔,这个支那人为什么单身一人在战场上四处游荡呢?应该把那家伙杀掉。
我们到达的地方是第二大队的伏击地,大部分士兵躺在敌人射击死角的斜坡上,少数士兵在阵地的前沿用重型武器向敌人射击。敌人也在猛烈地还击,他们的身影清晰可见。
联队的火炮一轰,随着剧烈的爆炸声,敌人如波纹一样四处散开。他们惊慌失措、抱头鼠窜的丑态,我们看得一清二楚。我在这里遇到了丸山四郎君,他给我喝了些支那酒,还给了我三支香烟。
近来,要七点过后天才亮。十二月六日早晨六点,天还未亮就出发了。只见前方层峦叠嶂。穿过一条据说是通往南京的大道再前进,不远处有一幢四周围着栏杆的石结构房屋。
有人说这里是军官学校,也有的说是兵营。广场上还有用苇席搭成的简易仓库,里面存放着马具等军用器材。马具、水壶以及饭盒等几乎所有的器材和日本的军用品一模一样,还有一部《步兵操典》,其内容也几乎和我们的相同。
我在这里了解到,当这次战争开始时,敌军是如何调查我军内情,如何准备同我军作战的。可惜的是,这本书当时被准尉烧掉了。这本书对日军今后来说,有某种程度的参考意义。
蓝色的封面上写着“极机密文件”五个红字。
《日本陆军秘密扩充兵力之判断》二十六年四月《日本战时陆军兵员及编组之判断》二十五年三月《日本陆军新编制装备之判断》二十六年四月(以上三个文件日期均系民国纪年,分别指1937年、1936年、1937年。)从下午开始,我们第一大队编为右翼第一线部队,分散前进。敌人在前面高地一带布好阵,依靠火力进行顽强抵抗。
白天的战斗几乎在步兵炮和重机枪的攻击声中结束了,而我们却听着炮击和机枪的射击声迷迷糊糊地睡了。夜里,敌人开始盲目射击,我们又继续前进,冒着无法忍受的严寒,在黑暗中的田埂上东倒西歪地行军。冷,大冷了!手脚的末梢神经似乎已失去了知觉。因为晚饭吃了糯米饭吧,我觉得胃里难受,隐隐作痛。我想吃药,将水壶放到嘴边时,水却倒不出来,已经结冰了。但是,水并没有全部冻结,只是表面一层结冰,所以“哗啷哗啷”使劲一摇,就冰破水出。
凌晨两点左右,第二大队队长派人来和我们商定宿营地点,所以我们大队也决定找个村子住宿,我们真是欢天喜地。
此时此刻逃脱严寒之苦,实在是莫大的幸福。我们发现了一个村子。农民们见我们进了村子,惊慌不已。我们首先抢了他们盖的棉被,他们像壁风一样拼命地抱住不撒手。有一个妇女气冲冲地赶来大声地喊叫,要把被子夺回去,这个女人气焰嚣张,对于我们这些日本军太无礼。我们一怒之下一脚把她踢翻在地,于是这个撤泼的中年妇女就像不倒翁那样转起身来,一声不吭地呆了一会儿以后,嘟嚷着气急败坏地溜进了黑夜之中。
我们每当宿营时,都是首先扫荡村子,杀掉农民,然后睡觉。农民们之死可以保障我们睡眠的安全。
我们往往仅仅为了天亮之前平安地睡上三个小时而让许多农民去死。这也是战场上的一大悲惨情景。
十二月七日,早晨七点一起床就出发了。第一大队是联队预备队,第二、第三大队是前线部队。从村子出来前进了大约一百五十米时,遭到了敌人的顽强抵抗,战斗在激烈进行,火线上重机枪子弹已经不足,步兵炮弹也仅剩下六发了,而我们预备队却是非常轻松愉快地得到了充分的休息。战线丝毫未能向前推进。
据说三十五联队夜袭了敌人,占领了他们的阵地。我们预备队因一线部队未能向前推进,所以得到了充分休息的时间。这真是因祸得福。但是,迟迟不能冲上去夺取敌人阵地,实在令人焦急。第二、第三大队都是些窝囊废!我们边抽烟边议论。
“如果子弹打光了的话,也得像三十五联队一样,发起冲锋!”我们说。“若是我们的话,一定冲锋,两小时就拿下敌人阵地,给他们看看!”有的人还逞强地说。
野战部队的士兵们总觉得只有自己打的是恶仗,什么苦都吃过,只有自己才是真正的王牌军。连在同一个中队的人都觉得自己的小队比其他小队要强——这种夜郎自大的想法普遍存在于中队士兵中。
“听说,三十五联队的伙计们骂第二、第三大队‘你们这些小子知道不知道什么叫出击’!你猜怎么着,他们听了居然不生气。”还有人煞有介事他说。
有个大水塘,上百只鸭子在水面上游来游去。自从在中支那登陆以来,我们从未得到辎重兵的粮食补给,粮食全靠征收来解决。这是因为道路恶劣,辎重兵前进困难。我们每到一处宿营,首先必须把第二天吃的大米搞到手。一看到鸭子,大家高兴得提高了嗓门在追赶。
火线上正在追击敌人,而在这个离火线两百米的后方,却在拼命抢掠鸭子。我们枪击棒打,弄到二十五只鸭子,肥嫩的鸭子加上盐和糖烹调,饱餐一顿,其味道美不可言。
士兵们把仅有的五六所房子挤得满满的,挤不下的士兵钻进屋外的草垛里御寒睡觉。我也钻进了草垛里。十二月的气候,天寒地冻。虽然我们感到寒冷,但却没点篝火,因为篝火会把我们的位置告诉给敌人的炮兵吧。我们在草垛里过了一夜。
八日,第一大队从火线上换下了第二、第三大队。第二、第四中队为火线部队,第一、第三中队为预备队。我们中队是预备队,倒也逍遥自在。
中午,我倒在草垛里睡觉,木之下太郎躺在担架上被抬了过来。据说他在做饭的时候被流弹打伤了右大腿,子弹穿透了肉,当时剧痛难忍,现在已经不太痛,好多了。他的伤口没有敷药,问我有没有什么好药,我给了他一种叫“阿斯达姆”的外用药,还给他做了鸭汤。
他一边表示感谢,一边大口大口地喝得很香。
“你加入生命保险了吗?”我问。
“嗯。所以去住院。我挨了子弹,觉得很走运,这点伤没啥!虽然现在你还没有受伤,但是更激烈的仗还在后面。听说南京附近的阵地很大,从今天的情况来看,正因为你没有受伤,所以危险性更大。我受伤了,反而安全,因为医院是安全地带。你一定要多留神。”“谢谢。我身上还没有伤,还得前进。我不知子弹是穿过我大腿还是穿过我心脏,一切听天由命!命运这神秘莫测的力量在支配着我,所以,用不着小心,也用不着留神。把生命托付给命运,向南京前进!”“那么,多保重!”
“再见!”
有个士兵来取担架,说火线上已有四五个人阵亡,随着向南京推进,战斗到了白热化。
生死大权操纵在上帝手里。
我想,这次命是保不住了!但是,我总想在死前,充分发挥我的作用。要是不能如愿,必将留下千载遗恨,死不瞑目。
能否冲出最后的死亡线呢?我已经没有丝毫恐惧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只想精神抖擞,勇往直前,我们已经被战神附体了。不怕千难万险,不怕任何牺牲。
我们力大无穷,士气冲天,所向无敌。
忽然传来了激烈的枪声,机枪在盲目地扫射,炮声隆拢枪声像波浪一样,忽高忽低。大约三十分钟后,接到了前进的命令,刚才一阵激烈的枪战,夺下了敌人阵地。我们冒着敌人雨点般的子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敌人第二道防线。
第二中队冲锋时伤亡二十多人,只不过占领了敌人一个火力点,战斗又处于对峙状态。
寒天中没有一丝暖意的太阳即将西沉,我们挖掘壕沟准备睡觉。夜幕降临时,命令我们到后方征粮。我们搜查了村子里家家户户的各个角落,连一粒米也不放过。接着不得不火速做饭,送给第二中队的伤员和正在战斗的官兵们。在填饱了他们的肚子之后,再做我们的,然后还得找米,结果,弄到的只是山芋。因为时间紧迫,没煮就带回阵地,像老鼠一样啃起生的来。
每次冲锋都使许多人送了命。冲锋是我们最有力的武器。它比大炮飞机以及任何现代武器都伟大,战斗愈激烈,冲锋愈果断。
我的一生或许就此结束。应该是赴死攻击的时候了。我要冲锋陷阵!我要把我为攻打南京所拥有的激情力量当做我终生的骄傲和荣誉。为爱国而赴死之前,我将抛弃一切私心杂念。一个优秀的士兵必须视死如归,毫不犹豫。我决心成为这样的士兵。
我分别给母亲、兄妹写了遗书。
此时此刻,我怀着悲怆的心情,已完全决心赴死。傍晚,森崎部队总算抵达。辎重部队也到了,给我们每人分配了十二支响牌香烟和少量的酒。
十二月九日。早晨七点,我们攻占了敌人的阵地。敌人已逃进山里,留下了坚固的钢筋水泥碉堡,上面用土和草进行了伪装,前面有高七寸、宽两尺的射击孔。碉堡的后侧安着一扇厚铁门,里外都上了锁,加了装置,为了与其他的碉堡联系,挖有交通沟。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封闭射击孔和铁门,只要碉堡安全,人呆在里面就安然无恙。我们急行军追击敌人,穿过平原、越过山峦,发现三十五联队正在前方大道上大摇大摆地前进。
中队长喊道:“加快步伐!不能让三十五联队抢先占领南京!”这一喊激起了我们争先恐后的情绪,一心要第一个冲进南京城。
我们的热血在沸腾,气力旺盛,不怕苦不怕累,心里燃烧着希望,挺身大步向前。
我们爬上一座满是石头的山,上面只有杂草。我们在山顶上俯视着刚才走过来的高地,犹如海洋一般辽阔,又如山的起伏一样伸向无限的远方。巨大赤红的朝阳从东方升起,色彩斑斓,光耀夺目,蔚为壮观。群山延绵,层峦叠蟑。我们下了山又上山,上了山又下山,翻过了三座山顶。这时,遭到了右侧山上机枪的扫射,行走在我前面的一名士兵当场牺牲,三名重伤。
南京在哪里?我手搭凉棚,蹄脚极目四望。但是视野里没有一处像南京。只听到从远处云层下传来友军飞机的轰炸声,猛烈可怕,接连不断。
南京总攻击开始了!
我们把死和痛苦抛到九霄云外,向前奔跑,犹如饿狼扑食。
在最后一个山顶上休息的时候,发现三十五联队依旧在通过山下小路。看来他们要抢在我们前面进南京了。
“可是……”荒木伍长说,“也许这帮家伙先到南京,但是南京是敌人最后的防御阵地,规模最大。防线不会轻易突破,将有一场激战,等他们和敌人交战,打得差不多的时候,我们出其不意地杀进城里,岂不是更好吗?所以,还不定谁先进南京城呢!”我们开始下山,从狭窄的石子小道像猴子似的滑下去。
当下到平地的时候,几名遭到我们突然袭击的残兵败卒,如惊弓之鸟从山麓的两三间破屋子里逃了出来,被我们当场击毙。
两三个战友从尸体怀里摸出香烟贪婪地吸了起来,好像在说:“好久没抽了!”有人甚至还搜钱。我很讨厌从死人身上找烟抽,总觉得抽了他们的烟就意味着死亡,所以碰也不去碰。前进了大约两里路,看到在石头路标上写着“南京市”三个字。
我们就像碰上追踪了五年甚至十年的敌人一样,精神为之一振,情不自禁地高呼:“万岁!”这尺把长的石头路标,简直是我们的辛苦、死亡和鲜血的结晶。
我们走得更欢了。右边有座大山,中队长查了地图,说是紫金山。
紫金山下有一座雄伟的白塔,后来才知道,那是孙文的墓。从远古尧舜开始,拥有四千多年历史的世界第一大国——富饶昌盛的支那,在清朝道光皇帝时代和英国之间发生了鸦片战争,英军进攻并封锁了广东、厦门、宁波、上海等地,逼至南京,就这样,香港被英国占领了。第二次是英法等八国联军发起侵略战争,北京文化被毁,古代文化珍品惨遭洗劫,九龙地区割让给英国,基督教传教士取得了居住权,扩展势力,渗透到支那的边边角角,阻碍了圣战。英法侵略亚洲实在令人憎恨。英国人侵略印度,改朝换代,维多利亚女皇成了印度的皇帝,还征服了巴基斯坦,吞并了缅甸。法国灭掉了越南,将安南、东京、交趾支那合并起来,称作法属印度支那。俄国占领了西伯利亚,并利用《瑷珲条约》占据了黑龙江以北和乌苏里江以东地区。列强为了欺压清国,相继发动日清战争。
北清事变。日俄战争等,清朝在宣统年间灭亡。忧国之士孙逸仙为建立理想国家发起革命运动,联合张作霖、段琪瑞打败了直系军阀曹锟、吴佩孚等,取得了革命的成功。孙文临终前留下遗嘱: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积四十年之经验,深知欲达到此目的,必须唤起民众及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现在革命尚未成功,凡我同志,务须依照余所著建国方略、建国大纲、三民主义及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继续努力,以求贯彻。最近主张开国民会议及废除不平等条约,尤须于最短期间促其实现,是所至嘱。
而今他长眠于紫金山下,若他九泉有知,定会痛斥蒋介石的所作所为,并大声疾呼:“革命尚未成功!”蒋介石正在破坏革命。明治四十五年二月,清朝在宣统时灭亡。民国建立二十六年之后,蒋将再次毁掉国家。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就在中山陵下,正进行着最后一场激烈的攻守战,这是一场划时代的激战。
南京历史悠久。一千六百年前,也就是我国一千年前神武功时代,孙权建吴,立南京为都,与曹丕所建魏国、刘备所建蜀国鼎立,后东晋、南朝都相继定都南京,而今蒋又占据此地。
南京正在变成地狱演奏场,正在变成天昏地暗、尸横遍野的巨大坟场。炮弹哼着黄泉曲,灭绝人性、惨不忍睹的屠杀情景就要在我们面前展现。
“白塔右下方有敌人,第三中队进攻!”传令已到。大队长正猫着腰在矮树阴下用双筒望远镜了望。第一、二小队火线作战,我们是预备队,我就在大队长身旁。猛烈的子弹在空中呼啸,火线的士兵们忽而匍匐,忽而卧倒,忽而冲锋,努力地前进着。不知是不是因为敌人的火力太密集了,前进的速度很慢。大队长透过望远镜看到这种情况,高喊道:“第三中队前进!冲锋!
“第三中队前进!冲啊!”大队长愤愤地喊着,又下了命令,可中队还是踯躅不前。
大队长咬牙切齿地又怒吼道:“传令兵,传了命令没有?”
命令再次传了过去。
敌人的捷克式机枪正对着他们扫射,但没有出现伤亡。
“喂!呆在那里的是什么人?”大队长冲着我们怒声问道。
“我们是第三中队的预备队。”
“赶紧增援!立即进攻!”
我们“咕嘟”喝了一口军用水壶里的水,跃身向前冲去。
子弹铺天盖地地飞落到我们身边,高坡上的敌人把我们看得一清二楚,疯狂地扫射过来。我越过田垄,以田埂作掩体,一点点地前进。我分队的两个惟命是从的苦力,一个是可爱的少年欧姆逊(人名,此处为音译。),一个是三十五六岁的男子,他们也和我们一样,为了避开子弹,不时地卧倒、匍匐向前。除他俩外,我们一开始还用过其他苦力,可都是些懒虫,最后只留了这两个。这些苦力干完活回家之前都向我们讨一份类似“身份证”的东西,这对他们来说就是护身符。
对忠厚老实的苦力,我们就给写上“该苦力乃忠厚老实的良民,为此望各部队放行。东部队长”。虽然没有“东部队”这样一个编制,但后方来的士兵不知道前面都是些什么部队,都能认可这种“身份证”。这些苦力都是我们自作主张从田间地头或是躲藏的地方抓来的,并没得到中队的认可,所以不可能让中队长出证明,于是我们只得签上各自的部队姓名。但是,如果苦力偷懒、不老实,便写上:“此苦力乃偷懒耍滑之徒,是死是活,听凭各队战士自由发落!”反正这些支那人看不懂日文。他们以为盖了印才是真的,就硬缠着我盖上三文印。这枚图章是我领薪水时用的,有时也当做部队长印章。我曾经遇到过一个苦力,将另部出具的“让其生让其死悉听尊便”的证书当个命根子似的揣在怀里,就像捧了个宝贝护身符。
见此状,我捧腹大笑,给了他一个耳光,又让下一个士兵接着扇他,直到最后一个士兵。这个苦力挨了每人一个耳光后愣在那儿,哭了起来。
我们那两个忠诚的苦力惟恐掉队,直喊着:“大人!大人!”跟了过来。
我们终于到了铁路路基的斜坡。铁路这边有一条小河,膛过小河,上了斜坡,先抽了一支烟。铁路前方是一片长满了卷心菜的平地,卷心菜整齐地排开它们的圆脑袋,敌人在卷心菜地尽头的高坡上向我们狂射。过了铁路,敌弹肆无忌惮地吞咽着我们的鲜血,封锁了我们前进的道路,像是在警告我们铁路这边是他们的地盘。第二小队首先从铁路跃入卷心菜地里,个个像得了狂热病似的,发疯地冲了过去。弹声更加激烈了。接着是我们第三小队。担任小队长的荒木伍长如一阵风冲了过去。随后,又有两个士兵越过了铁路。这时,我们接到了第三中队的预备队到左边村里集合的命令。这一来,我们就无须闯入铁路对面的子弹地狱了,也就没跟在小队长后面。也许这是贪生怕死吧!但这是遵守大队长的命令,天经地义。
大队长的命令对我们来说不啻为天大的喜讯,我们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暗自庆幸自己在冲出去之前就接到了他天使般的命令。此时此刻,再没人去关心冲出去的小队长和那两个士兵的死活,只顾自己的安危,西本分队长跳出来,为了通知第二小队和第三小队的三个人到左边村子集合,他顺着铁路斜坡跑过去。我们向村里走去。大家都若有所思,可都一言不发,默默地往前走。
村里只有十来户人家,惨遭炮击,百孔千疮。在激烈的子弹声中,太阳战战兢兢,直往大地后面躲,就在这时,荒木伍长和两名士兵随着西本一起回来了。荒木伍长在哭,气愤、窝火的泪水从他脸上止不住地往下淌。
“你们怎么不听我这个小队长的命令!贪生怕死!”他吼着,像吐什么脏东西似的,说完咬着牙,强忍着眼泪,寒风飕飕,吹透了我们的心。
“跟我冲过去的只有两个人!”伍长长叹道。
大家心里空荡荡的,枪炮声在我们前后左右疯狂地咆哮着。
有人辩解道:“小队长冲上去之后,我们接到大队长的命令,所以没有跟上,在我们进攻前,大队长就因我们没执行好他的命令而大发雷霆。若是这次,明明接到他的命令,又不服从,他岂不又要火冒三丈?”
这并不是托词,在一定程度上是我们的心里话。前一次,大队长在下了“第三中队冲锋”的命令后,不知什么原因,没被及时执行,致使大队长大发雷霆。我们尝到了苦头,所以这次才派出传令兵去通知小队长返回。
小队长伍长说:“大队长的命令是下达给中队长的,不是直接冲你们发的!”
听了这话,我们只好沉默不语。
我们走进一所被炮弹炸飞屋顶的房子。屋子四周墙壁坍塌,里面满是断木头、炸飞了腿的桌椅,还有露出破布片的藤条行李箱。我们就在堆满了杂物的屋子里坐下休息。有四个大坛子,里面满是可口的腌菜,这一发现让我们喜出望外。
我们把第二大的午饭都做好了,烘干衣服后,躺在断木旁睡着了。在这种地方生篝火会暴露目标,只好裹上破布片,躲在碎木板里挡风御寒。时针指向深夜十二点。
寒冷的夜空繁星闪烁,敌军的照明弹像流星一般不时闪过。机枪子弹就像索命鬼般在瞅瞅作响。迫击炮在寒冷的夜空中轰鸣,这枪炮声不同平日,它犹如庞大的动物濒死瞬间耗尽全身气力、垂死挣扎时发出的狂吼声。
夜色更深了,枪炮声也越来越大,就像是人在害怕时发出的颤抖一样。
敌人的枪炮声并非进攻,而是消极防御的恐怖的哀呜。
夜色愈浓,敌人心中的不安、恐怖与疑惑也变得越来越深。
友军几乎一枪未发,因为他们深谙“无的放矢”的含义,不虚发一枪。看来这又加深了敌方的不安与疑惑,他们就像闭着眼睛打水仗的孩子把水到处乱泼一般,在黑夜里向四面八方放空枪。
在我们眼里,子弹像金币般值钱,而敌人却视如垃圾废物,四处泼洒。
多么猛烈、刺耳的枪炮声啊!炮弹的爆炸声在黑暗中回荡。
这简直是地狱里的大合奏,是残酷而狰狞的杀戮,是充满破坏欲的狂吠。在这野蛮的吼声中,繁星冷静而安详地闪烁着。这多么具有讽刺意味啊!
我是一个极端懦弱的自私小人,只有当生命面临危险时才意识到生命的可爱与美好。
我们应该豁出去,将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奉献给亲爱的祖国。
现在难道是叹息自己软弱的时刻吗?应该做一个能慷慨赴死的人。在这儿,在可称之为“屠杀人类重工业”的战场上,生命甚至不抵一粒尘埃。
野蛮与惨无人道,在各处嘲弄着我们,在等着吸食我们的鲜血。
荒芜、废墟与混饨就是恶魔的安息处。
有一首歌叫《人们鼓励我牺牲战场,这歌词听来,死亡简直成了我们的目的了。果真如此吗?
《叶隐》上写道:“所谓忠义,就是指死。所谓武士道,就是指死。”
死!死!死!
啊!还是想活下去,我们不能够泰然赴死的苦闷心情中,甚至产生了自己一个人不死,战争也能打胜的卑鄙心理!
但转念又会想到,如果确实需要捐躯,自己也能含笑面对。
活着的人想生存下去。生者求生,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
但作为一个日本人是不能因为这个理由而采取胆怯的行动的。
决不能苟且偷生!也不要胆怯而死!
要在日本人的自然中生,在日本人的自然中死!
对了!渴望生存并非怯懦,而是自然情感的流露。但是,如果死得有重大意义,也就是非死不可的时候,就应大义凛然,慷慨就义。
最优秀的士兵既不是上等兵,也不是二等兵,而是指那些作为一个日本人,作为一个日本士兵在他该献身的时候,义无反顾、毫不犹豫的人。
寒气逼人,苍白而混浊的星星以它永恒的冷澈闪烁着皎洁清辉。
死神片刻不停地演奏着地狱之曲,唱着死亡之歌。
我不知不觉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十二月十日。多么猛烈的炮声与爆炸声啊!
拂晓,友军万炮齐鸣,猛烈的炮声把我从梦中惊醒。大刚放亮,友军的野战重炮、野炮、山炮、步兵炮齐声发出了怒吼,像是对敌人昨夜的炮击进行变本加厉的还击。顿时炮火连天,轰隆的炮声几乎要使地轴开裂。从后方射来的炮弹像特快列车般,从我们头顶呼啸而过。
敌人也在拼命还击。友军的飞机开始了轰炸,敌人的高射炮对着飞机开火。但炮弹还没打到飞机,就在飞机下方爆炸,腾起一团白烟,突然闪现在青空。轰隆隆的炮声愈演愈烈。
炮弹在轰鸣、呻吟、咆哮、狂叫,跳着死亡之舞,在这严酷的战场上,没有任何妥协的余地,它是一场生与死、胜与负、你死我活的惨无人道的较量。
整个上午都是炮兵进攻。我们去征收粮食。每个分队派出了两三个士兵。
我们来到一个村庄,这个村庄在建房时可能考虑到了战争,家家都砌有很高的石头围墙,使得外人无法侵入半步。我匀砸破石墙翻了进去。只见一头白毛驴竖着长长的耳朵温顺地站在那儿,看样子好久没人喂它饲料了,它把长长的脸凑近我们,像要讨点吃的,在它旁边的士兵大骂一声“混蛋”,“砰”地朝它肚子踢了一脚。驴子蹦了起来,默默逃走了。不知为何,我看到这些东西时,总觉得它们很可怜。
昏暗的室内除了一张床,没有什么值钱的家具。床相当气派,肮脏的室内、粗糙的房间布局以及家具简直没法儿跟它比。这种床在中支那随处可见,虽说已到了十二月,床四周漆成朱红色的细柱子上还悬挂着蚊帐,蚊帐的开口处挂着流苏,就像是神社门口的幕布。
看来像一年到头都挂蚊帐的。床上还拴着各种各样红漆的饰物。泥地房间里也摆着一个漆得火红的木桶。这种厚重美观的桶,如果在日本只是结婚仪式上使用。但在这儿,据说是受火红色刺激,兴奋后的夫妇用的尿桶。我们并不知道这些,用来打水烧饭,直到烧出另有异味的饭后方知就里。不幸中的万幸是米饭尚未进口,有的士兵归罪于饭盒,把饭盒重重地扔了出去。
我征了三四合大米后,来到了另一家,这个人家的晒场上蜷缩着十二三个女人和孩子,她们的脸上浮现着难以言状的忧愁、怨艾和悲叹。她们的眼里满是敌意恐怖和绝望,就像广漠的夜空中闪烁着的一两颗星星。她们用纤弱苍老的双臂紧紧搂着自己可爱的孙子、儿子。
她们像是四面受敌般地尽量靠在一起,瑟瑟发抖,煞是可怜。幼儿俨然把母亲和祖母的怀里当成最安全的地方,当成了天堂,安稳而香甜地睡着。
有的孩子紧紧抓住母亲或祖母的一只胳膊,低着小脸;有的孩子紧躲在大人身后,时不时向我们投以好奇与恐惧的目光。
有的母亲像母鸡护小鸡似的,把三个爱儿搂在左、右方与胸前。等他们长大成人后,今大的痛苦经历将会给他们留下什么样的回忆呢?那时,他们该会对日本采取什么态度呢?
幼年时期横遭敌军蹂躏,将给他们留下深深的痛苦、血和泪的记忆。
到任何时代日本的孩子都不会有如此羞耻的记忆,这是何等幸福啊!战争必须打赢!战胜国国民吃麦饭和栗子饭,而战败国国民只能过吃稗子和野草的生活。
战争,是为了什么?人类发动战争就是为了争夺土地。
这种悲惨将不断地重复直至地球毁灭为止。战争是一个国家的人民为维持生存而采取的最高手段,难道人类最终要为分配月球上的土地而斗争吗?
柔弱的支那妇女们,生命的余日无多。她们把命根子一般所剩无几的救命粮,挖空心思在破烂堆里藏了又藏,而我的战友一声断喝:“要恨去恨你们蒋介石吧!”他的一记耳光便将她们恐怖而憎恶的反抗、将她们对这点救命粮的疯狂般的不舍之情,打到九霄云外。
她们有什么罪过呢?
那个战友懂得爱和同情吗?
难道这就是男子汉的勇敢吗?
我悲哀地走过那里,来到另一户人家时看到了更令人心痛的场景。
我像叫花子寻找垃圾箱似的,用怀疑的目光在屋里到处翻腾、寻找。我打开一个藤条箱,吓了一跳。微暗的箱子里躺着一个出生不久、一声不吭的婴儿,我慌忙从这家跑出。
在这空荡荡的房子里,在这阴暗的箱子中居然有刚出生的婴儿。婴儿的母亲已经被杀害了吗?他的哥哥都被拉上了抗日前线吗?他就这样饿死在这里吗?他那尚未发育完全的神经,那上帝给他的惟一觅食本能是寻找母亲的乳房吧?他会在藤条箱里饿得啼哭吧?被自家人扔掉的孩子难道仅此一个吗?被自家人扔掉的孩子,被抛弃在街头的孩子处处可见。
母亲留给他的血红的珍贵绸缎将原封不动地成为他的裹尸布,藤条箱将一如原样成为他的棺材。
到处都是残酷和悲惨。
这就是战场我总算找到了大约两升米,踏上了归途。
中队还没有前进,午饭后,步兵终于开始攻击。
枪声、炮声一直持续着。
不破坏殆尽,不斩尽杀绝,便不停止的子弹的狂吠。
敌人的子弹猛烈地飞过来,我们快步冲向前方。当我们进入一片凹地树林时,发现七个敌人已被刺死,其中一个被砍了头,他的头滚在离我约有三尺远的地方。我跑过去把它踢开,这时,看到前面有一幢房子,敌人的轻机枪从里边向我们扫射。我军的步兵炮和重机枪从后方掩护着我们前进。我们爬出草丛,来到低洼的道路,在坡顶架上轻机枪猛烈射击。前方五十米处,两三个敌人隐蔽在豆秆后面向友军的机枪射击,我充分地瞄准后放响了枪,我想一定打中了。左边有一幢洋房,代理小队长荒木伍长爬上去从窗口狙击逃敌。我和其他两三个士兵从高坡上用机枪扫射。不知为什么中队长一下子来到坡下有树阴的路上。已商定前线阵地要挂起国旗以通知我方友军,于是受中队长之命,把破烂不堪的国旗挂在树枝上,敌人开始在五间宽的道路上抱头逃窜。我们不慌不忙地消灭了从树林里逃出来的一个个敌人。
狙击逃敌是相当有趣的开心事。
小队长命令我去破坏铁丝网,我挥起锛子砸开个口子,和小队长一起穿过铁丝网。左边有间五颜六色的漂亮房屋,我们闯了进去,原来是游泳池的更衣室。大大的游泳池里注满了水。再往左边去是一个很大的运动常我们横穿敌人逃过的道路,摇晃着国旗向前奔跑,沉甸甸的背包累得我苦不堪言,可我们拼死拼活地闯过旱田。我喘着粗气,此情此景,真像电影里的壮观场面啊!
我率先穿过一片约有两米高的小松林来到高地,高地上有敌人的战壕,却看不到一个敌人的影子。在没有竣工的建筑中有一幢洋房。占领洋房后小队长命令我爬上洋房去挂国旗。
我放下背包和枪,拿着一面国旗登上楼梯。我想,这么多的房间,如果有隐藏的敌人,我就冲上去和他们搏斗,将他们的脑袋拧掉!我暗暗地给自己壮胆,挂起的国旗迎风招展,心里非常地畅快。此时展现在自己面前的仿佛是在看战争电影,又好像在演习,炮弹的声音也好像演习弹一样。不一会儿,大队长带着部队到达这里。
我向大队本部喊道:“前面有两挺机关枪,冲不过去!”
中队长大声问道:“东!就你一个人?”他也上了屋顶。人在高处时的心情总是愉快的。现在就体会到这点,好像这里是自己一个人攻下来的,我情不自禁地摇晃着国旗,兴奋地自言自语道:“搞报道的摄影班那帮混蛋,这时候为什么不来采访啊!”
这幢钢筋水泥结构的房子变成了我们的碉堡。我们以坚固的厚墙为盾,架起机枪向外扫射。
夜幕降临。今夜就在这里安营扎寨。我们分队和第二分队住在一间约六张榻榻米大的屋子里,我负责去安排岗哨。
房前漂亮的院子里有一片草坪,绿树成荫。我让步哨站在房子旁的树阴下。听侦察兵报告,十米前方有条路,路的对面是凹地,凹地对面的高地上盘踞着敌人,敌我双方相距一百米左右,岗哨安排就绪后我回到宿舍。我们“咯吱咯吱”地吃着硬邦邦拌了酱的支那米饭。
房间的一个门正对着敌人的阵地,岗哨在门外面。本来一有敌情,哨兵便会立即跑进屋里,但是为了防止敌人向屋里扔手榴弹,大门紧闭不开,哨兵也只好从外面绕进屋里。为了取暖,我们拾柴在屋内烤火。可是,门关得严严的,搞得满屋烟雾弥漫,直到炭冒红火才好了些。我们一个个被呛得直咳嗽。夜深了,枪声更加激烈。“喀哒喀哒”的机枪声,“眶眶”
的迫击炮声,撒娇、滑稽而悠闲的“砰砰叭叭”的步枪声,还有黑暗中对方的喊叫声、士兵的军靴声、刀剑声以及“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与宁静的黑夜演奏出一曲交响乐。
指挥者是死神,敌人的枪炮声打破了黑夜的宁静,闹得鸡犬不宁;他们孤注一掷,在黑夜里没完没了地盲目射击。好像在告诉人们,夜晚本来不是宁静的,而是喧闹的。难道说敌人的子弹是无穷无尽的吗?他们好像在想方设法把自己这份子弹彻底打光,好像敌哨在站岗时有义务要不停地扫射。
我觉得敌人这种愚蠢、得不偿失的射击,好像在对我们说:“老子们通宵达旦不睡觉,严密地警戒呢!你们可不要夜袭啊!”夜间只要没有必要我们始终一枪不放,所以敌人更加恐慌不安。
黑暗已过去,皎洁的月牙儿伴着繁星,星星和平而又安静地闪烁着光辉。下岗的哨兵说:“喂!山上着火啦!”
后面的山和左边大约是紫金山的地方燃起了火焰,一条火焰宛如蛇一样在高低不平处画出了许多圆,熊熊烈火在燃烧,不一会儿,火势向山麓弯弯曲曲地延伸。
有人说:“是什么火呢?难道是炮火引起的吗?”
“这火烧得如此壮观,真痛快!”
“或许是敌人为了逃跑而设下的圈套吧。”
我和驹泽在站岗,与其说是保卫我军的战线,还不如说是为了我们自己的生命安全。为此,我们明确规定要严守交接岗制度,公平合理地取消了布岗员这一轻松的差使,所以,今天我既排岗又站岗,我和驹泽背靠背站在车库前盛开的延龄草旁边,监视着前方。凌晨三点左右,我发现有个黑影正在延龄草的对面断断续续地爬着。我的神经像触电似的紧张起来,全神贯注地盯着目标。突然又出现了一个黑影,我轻轻地弯下腰,紧紧地握着枪。这时,又出现一个黑影,像蛴螬一样在蠕动。是敌人!我小声地对驹泽说:“喂!是敌人!注意!”
驹泽还没发现这一情况,他吓得直打哆嗦,忙问道:“在哪里?
在哪里?“他的声音都在颤抖。我说:”在那里,正在动呢。你悄悄地回去报告广驹泽撒腿就跑。他敲着与车库相通的房门,大声喊道:“偷袭了!偷袭了!”门反扣着,打不开。他太慌张了,也可能是害怕,不敢绕房大半个圈跑进屋,而是大叫大喊地敲门。他只知道隔一层门板的屋子里睡着许多战友,却忘记了大声呼喊带来的危险,把我嘱咐他的话全忘到了脑后。
他没有按照我“悄悄地回去”的嘱咐去做,还在惊慌失措地大喊大叫。“糟糕!”我感到危险就在眼前,情急之中向黑影开了一枪。敌人盘踞在右侧,我军重机枪也开始了猛烈射击,敌人更加疯狂地还击,顿时响起了一片机枪声,刚才向我方爬过来的几个黑影或许是敌人的侦察兵,看来这一小股敌人已经撤离了。一处枪响,敌人的机枪立即射击,邻近的机枪像接上了电源一样,全都响了起来,就连远处的捷克式机枪也在狂吠。这真是一犬叫,百犬吠,他们不管自己是否遭到袭击,只要枪声一响,立刻就用机枪扫射,就像在恐惧地惊叫,看来,他们束手无策了,只有一个劲地消耗弹药。
我们返回到屋里,围着火堆继续取暖,大家七嘴八舌地谈论着。
“今天有没有人被打死?”
“第二小队死了一个人,三个重伤。”
“明天不知轮到谁。”
“一定是倒霉鬼吧!”
“眼看就到南京了。真不想死啊!”
我们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三节
十二月十一日,东方破晓,炮击在晨雾中开始了。我们到中队本部集合。
这里是一户有钱人家,房屋豪华气派。宽敞的庭院里有一片整洁漂亮的草坪,草坪旁绿树成行。后院里有一眼泉水,光滑的石头上长满了青苔。庭院的小径旁边安放着一尊古朴的金佛。琉璃瓦屋顶,朱红色圆柱,相映生辉。漂亮的室内装饰还很有一些现代气息。天花板上画着春、夏、秋、冬花鸟风景,地板上铺着华丽的地毯,我们穿着沾满泥浆的皮鞋毫不怜惜地在上面走动。右边屋子的玻璃书柜里,有看来很珍贵的古籍和轴画。左边屋子的玻璃柜里,珍藏着价值连城的支那陶器。这些陶器外表裹着真丝并逐个标着编号,上面印有“乾隆年”、“康熙年”、“道光年”的字样。
我国的德川家纲时代,正值支那的康熙皇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在位的清朝最兴旺时期,涌现了钱大听、黄宗羲等有名的学者,考据学非常发达,完成了《四库全书》、《康熙字典》等巨著,这是文化繁荣的时代。
自称对文物有眼力的田中一等兵说:“这些珍品在我国从未见过,它的价值简直就是天文数字。”这番话,让我看出他已是物欲熏心,他忘掉了这是战场而在物色值钱的东西。本来我对这些不感兴趣,但是在田中古董热的影响下,我在无锡征收了名人字画和署名的两把扇子,还有在武进征收了挂轴。
扇子两面分别有左右相反的诗,画着蝴蝶和花草。挂轴上画的是皇帝坐在大象背上,落款是道光元年。
田中垂涎三尺地看着这些陶器,置身体而不顾,贪婪地把这些东西塞进自己的背包,田中虽然年方三十七岁,但已是未老先衰的后备兵。可能是干过木匠活的缘故,他的背驼着,脸色憔悴,步履蹒跚,老态龙钟,他比谁都好色贪财。我们都受他古董迷的影响,把房间里的陶器洗劫一空。我拿了五件香炉之类的东西和几个碟子。带不动的大件物品统统砸烂。
田中悔恨自己不是辎重兵,否则就把他眼馋的横卧大佛像也搬走了,里屋挂着一幅镶在玻璃框里的裸体女人油画,不知是谁在腿裆处画上了阴毛,又在腿裆处戳了一个洞,并且,另外再画了一个男裸体像,把好端端的一幅画糟蹋成了淫秽图。
天气寒冷,我们拆下豪华椅子上的包装布系在腰间,围在脖子上,这幢房子里,凡是带不走的物品无一完好,统统被我们砸得稀巴烂。
炮兵射击时,我们得到了充分自由,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睡在院子前面第二分队的士兵,忽然“哇”地叫了一声,他的右脚出血了,血染红了裤腿。
“‘喂!你命挺大的,还活着呢!子弹飞不进医院的。攻下南京后你再回来吧!”虽然他伤势不轻,但还是很开朗地去了后方。
炮击一直持续到下午两点。步兵开始发起进攻。我们转移到了另一幢洋房。因为步兵炮从空地猛烈射击,所以敌人在瞄准这里打迫击炮。这幢洋房的院墙是水泥结构,院门口有值班室。我们必须通过这个一间宽的院门到路对面的沟里,穿过凹地攻击高地上的敌人,敌人集中人力封锁了大门。
子弹打在门柱上向四处飞窜。若想通过这个大门,就得冒着雨点般的子弹穿过去。我们贴着墙向前移动,趁敌人子弹间歇时冲了出去。——在猛烈的火力封锁中,我们凭着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和极端谨慎的判断,一闪而过冲出了大门,无一伤亡,奇迹般地穿过这生死关。
我们到了凹坑,卧伏在草丛中。
敌人又集中火力,压得我们进退不得。我们看不见躲在高地树丛后的敌人,敌人大概也看不见我们,他们仅仅凭着自己的判断进行射击,我想,这回可没命了!子弹铺天盖地地从四处飞了过来。迫击炮弹“嗖嗖”地从我们头上飞过,就在我们后面不远处爆炸。我们第一分队成一列趴在草丛里。西本分队长没有和我在一起,他在哪儿?是在前面吧?我是代理分队长,等待其他队员到这里集合。田中吓得发抖。我们个个像石头似的一动不动。我们知道,这种情况下,哪怕稍微一动,都是非常危险的。我贴着地面说:“好厉害的子弹啊!”
接着又嘟嚷道:“大家都到齐了吗?”熊野一等兵轻声答道:“好像都到齐了。”
“喂!小队长负伤了!”不知是谁叫了一声。
代理小队长荒木伍长的手被子弹打穿了。我命令本间一等兵护理荒木伍长下了火线。现在由西本伍长担任第三小队队长。“第三小队前进!”这时从前面树林里传来了命令,敌我双方的炮弹在我们的头上来回穿梭,发出狂风一般的吼叫。
机关枪子弹、步枪子弹四处飞窜。我甚至奇怪,双方炮弹为什么不在空中碰撞呢?
这是死神乱舞。
我相信自己不会死,深信子弹打不进自己的肉体,所以我一点都不害怕。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种心理,总觉得子弹对我是客气的。我下定决心准备冲出去。
我吩咐士兵们说:“喂!我先冲出去,找到隐蔽的地方通知你们,你们再冲过去!”我拼着命一口气冲了七十余米,来到了大树林的下面。这是敌人火力射击的死角,比较安全。
我怒吼道:“第一分队前进!前进!前——进——”结果不见动静,大概分队队员们都在犹豫。我卧在草丛里塞了点压缩饼干填了一下肚子。集合之后,大家把背包堆在竹林边上,做好突击准备,然后渡过小河,登上山坡待命。
看来这一带是南京市郊外,漂亮的洋房稀稀落落。我们爬上了道路,前面像是桑田,桑田左边树林里有一幢洋房,敌人像是赌气似的接二连三地向外扔手榴弹。不知固守洋房的敌人究竟有多少,即便仅有两三个,也比平地上几十个敌人难对付。这些亡命之徒对我们构成了极大的威胁,这幢洋房已经被当成了碉堡。
我在部队的右侧。我右边大约十米远的道路上倒着一棵大树,是敌人设的障碍。右边大约一百米处着了火的房子冒着浓浓的黑烟。夜幕正在降临,笼罩着地上的残杀。黑暗中摇曳的火焰就像烂醉如泥的醉汉,我发现敌人正在火光中像纸影(纸影,类似于中国皮影戏里的皮影。)一样晃动,就借倒在路上的大树以防身,向纸影开了枪。虽然我在黑暗中来到离部队十米远的大树旁,但这一举动并不能说明我真的勇敢,我仅仅想在缩成一团的战友面前表现一下而已。
夜战中稍许离开一下部队,都会让人觉得害怕。
不知是谁在说:“向那里射击,敌人会从右边冲过来的,不准乱放枪!”我们埋伏在草丛中,伺机待发。前面洋房里不断扔出的手榴弹,在空旷的黑夜里频频爆炸。在我们埋伏的时候,第九联队的军官来到这里和中队长交谈。据少尉讲,昨天夜里的山火是敌军放的。第三十三联队士兵们是从半山腰进攻的,遇到了很大的困难。他们被困在大火圈里,把重机枪拆卸后逃了出来。途中遭到狙击,伤亡惨重。第九联队的某部队十二名士兵踩到地雷,被炸得粉身碎骨。
中队长迟迟不下突击命令,最后叫我们停止突击,撤退到后面十米的洋房里过夜。洋房非常漂亮,周围是差不多一人高的石头院墙。大门旁有车库,院子很大,还有地下室。第一、第二分队驻守在门旁的另一间屋里,关牢窗户后,在灶里生火取暖,让值夜班的守着火,大家躺了下来,我打着手电从楼梯走上二楼巡查了房间。
二楼房间里有宽大的办公桌和书橱,各种书籍和文件零乱不堪。从二楼环视,四面八方都是机枪射击的火光,照明弹像流星似的拖着长长的亮光。有的地方是火灾,有的地方是通明的篝火。
我想起了故乡夏夜的海。仿佛是星星落在水面一样,渔夫捕获乌贼的煤气灯光在波浪间时隐时现。
我坐下来,点着了仅剩的两支烟中的一支,在寒风里静静地看着周围。突然间闪念出:“我什么时候死呢?是明天吗?”
不由得感到一种冷酷的东西向我扑来,心慌意乱地下了楼梯。
中队长呆在地下室最安全的地方。我们都嘲笑说:“中队长都讲了,太可怕了!”
整个晚上,捷克式机枪的射击声就像节日的焰火一样,通宵达旦,一刻不停。
十二日,早晨七点左右,还没做早饭就出发了,昨夜不断扔手榴弹的敌人,今天早晨早已不见了踪影。我们进了一所说是大学但不像学校的宫殿式的建筑。学校里挂有胡乱写着“女教员”的黑板和标有“拥护民族领袖蒋中正先生”的肖像。
肖像被扯了下来,踩在沾了泥的军靴下。
重机枪从宽大房间的窗口对外猛烈射击,其中的一名射手中弹而亡。
可能是辎重兵到了,每人分了二十五支朝日牌香烟,真是雪中送炭。
开始从学校左边灌木丛前进,快速跑了五十多米后匍匐前进。荆棘刺手,我戴上了在北支那衡水征收来的手套,像蛴螬似的爬着。敌人的子弹从头上呼啸而过。道路上,隆隆前行的四辆轻型坦克机枪扫射,炮弹连发。我们跟在坦克后面奔跑,躲避敌人的子弹。奔跑中赶上了最前面的坦克。坦克停了,我们跳进了凹地。这里有一条小河,河上有座石头桥。
石桥上设着障碍,扔满了圆木和大石头。桥墩旁挖有一米宽的壕沟,坦克遇到了障碍,无法前进,停在那里放炮。我们立刻隐蔽到河边的安全地带,以防飞来的子弹。二十三岁的西本分队长是现役下士伍长,我们应征入伍时,他是上等兵。虽然刚从步兵学校毕业,但因为是下士志愿兵,很快就被提升为我们的分队长。他是个蛮干的冒失鬼,说了一句“让坦克通过”,便上桥搬撤障碍。我们认为这样做毫无意义,所以没有伸手帮忙。任凭他怎么使力,那硕大的石头纹丝不动。敌人的子弹飞了过来。他大声吼道:“我在这里干,你们在干革命么?
是害怕子弹吗?“我愤然而上,做起了这种无用功。这时,我和桥本完全暴露在桥上,非常危险。正当我们干到一半的时候,小队已经过河开始前进了。我停下活追赶小队去了,西本也跟着我离开了桥。我是被说了”害怕子弹吗“后不服,才冒险干了这种蠢事的。幸运的是没有白送命。事后回想起来,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和其他人一样忍一下为好。
第一小队占领了张学良的家。到张学良家之前,有一道高达七尺左右的土墙,土墙内外,到处都挖有战壕,战壕里刚断气的敌人还在流血。土墙枪眼下散乱着许多弹药。战壕里到处都是装着手榴弹的蓝布袋。
身穿棉衣、缠着裹腿、脚穿低口布鞋的抗日英雄蹲着死在那里。蛮漂亮的房子里堆积着有各种图案的布料,士兵们把红布料围在腰和脖子上,感到有一种春意盎然的气氛,精神多了,似乎有一种遇见了女人,被她那柔软的带有香味的纤手摸了一下的感觉,红色很容易让人热血上涌。张学良的房子建在草坪覆盖着的缓坡上,是一座豪宅。草绿色瓦屋顶上被炮弹炸了一个洞,机枪从洞里正在咔哒咔哒地对外射击。我们走进豪华的大门,穿过宽敞的走廊,在客厅里集合。大厅正对着敌人阵地,厅中央摆着大圆桌。坐在豪华的弹箐椅上就像在轿车里一样,挺胸腆肚,给人一种了不起的感觉。我们浑身泥土,坐在松软的椅子上,围着桌子,叼着刚刚分发的朝日牌香烟,抚摸着好久没洗的沾满灰尘的胡子,仿佛是参加重大作战会议的军官,两脚并拢,正襟危坐,倒真派头。我呢,两腿交叉,仰着脸吐着烟,左手搭在头上,摆出一副有功之臣的样子。可爱的孩子们啊!战士就是孩子。
驹泽像发表重大宣言一样,郑重其事他说:“可以说啦!
各位!关于进攻南京这一件事——“接着又说:”依我看,兵站部的家伙们没有完全履行自己的职责,自从登陆以来,他们没给我们补给过一次粮草,搞得我们一边打仗一边担心粮食问题。我们连一袋面粉和酱都没有领到过,副食品天天都是咸菜叶。战壕里到处都扔着手榴弹,可惜不能吃啊!“大胡子、翘鼻子的熊野也瞪着眼睛说:”可是,兵站的小子们肯定是吃香的喝辣的!“
我吐了一口烟圈,说:“不用愁!进了南京就和无锡一样,应有尽有。”
田中看上去老态龙钟已没有什么性欲的样子,但却依然惦记着女人的事。他说:“女人也会有的吧。”“另外,古董也会有的吧。”
“是啊,老东,如果我能多带一些回国的话,就开古董店啦。”
“我进了南京城后首先要冲进点心店!”
“岛田,你去什么店?”
“我去照相机店和钟表店。”
“你小子不是有表了吗?”
“我最近在收集这些东西玩。”
“我想要照相机,你小子给我也搞一份。我会给你搞点点心的。”
驹泽带着讽刺口吻说:“在我们分队,野口是干这种事的老手,无论什么事,只要托他,几乎都能搞到手。可是,说来也奇怪,也许是甜年糕小豆粥吃得大多,打起仗来数他是孬种。”“每次战斗一打响,这小子就留在后方,顶不上事。可是一到驻扎地,他就派大用场了。征收物品,全中队他拿头号。”“他又卑劣,又自私,是让人讨厌,但这小子也就这点上还确实能干,他还算不错了。
木下更没治了,他从未上过战场,是个没听过子弹声的勇士,真了不起。可他干什么都振振有词,其实不过是个丝毫不起作用的野猫、吝啬鬼。打下南京的话,他肯定说是他打下的。
到时候肯定还要再回分队,真拿他没有办法。“”哎呀,别扯了。说什么只要把南京打下来,我们就可以凯旋回国,又可以想吃什么有什么了。让我们再加把劲。可是,也许说话之间活着的人中就会有死掉的。“岛田又压低了声音说,”我们中队长阁下丝毫不可信赖,这才是最可怕的,整天耀武扬威,一看他脸就知道他是个神经质。“”因为他还是个二十五岁的毛孩子。“我也轻蔑地加上了一句。
“可你再看看江岛。这个少尉年龄虽小,可是多勇敢!”
“我们中队长那小子,正因为自己没有信心又没有本事,所以装腔作势,狂妄自大,惟恐别人瞧不起,反而更让人瞧不起。”“那小子当中队长似乎一点儿不称职!”岛田嘲笑着说,这时,传来了喊叫声:“大山给打中了!”大山是在通过走廊时被打中的。
我们刚才还像军官似的悠然地抽着烟,这时赶紧把身体靠在墙上,因为敌人的子弹可能还会从窗户外飞进来,坐在远离窗户的人感到不安全,也拔腿跑到靠窗的墙壁边,就在我们聊天的时候,第二小队没打招呼就出发了。我们急急忙忙跨过竹栅栏,在凹地里拼命向前奔跑。来到安全的农田后,把背包卸了下来。命令苦力看守背包,我们进入了突击状态。
在我们前方一百多米处有一个高坡,上面有幢豪华的建筑物。
据说今天夜里要袭击那里。子弹雨点般地打在了地里和树上,我们卧倒在土坟堆后,等待着分队长前进的命令。可是过了很久也没见他回来。第二分队卧倒在我们前面,在分队长的指挥下向前移动。第三分队和我们一样,俯卧在后面。
我和田中、竹桥、熊野、下坂、驹泽卧倒在矮得头一抬就暴露在外的坟堆后面。敌人的子弹非常准确,打在土坟的四周。我们像席子一样紧紧地贴在地上,钢盔沿已插进了地里。
太阳把她最后的光芒从地平线转向了空中,夜晚临近了。我们趴在地下近两个小时,感到发闷。于是,大家把脸贴在地上抽起烟来了,突然,敌人的子弹暴雨般打了过来,大概是敌人发现了我们吐出的烟。我们即刻灭掉香烟,继续俯卧着不出声。
最后的光亮越来越弱,黑暗爬上了农田。西本赶回来了,并且骂道:“你们这帮家伙在干什么?说是要冲锋的,你们为什么不冲上去!”大家都很愤懑。
“什么!不是你小子对我们讲,叫我们在这里卧倒等你回来通知我们的吗?我们等得腿都麻了,你就这么当分队长啊?
还说我们干什么,这是什么意思!你这个混蛋!你有什么资格当队长?“我一边在心里直骂一边越过竹丛中的土梗越过土埂,前面有条狭窄的交通壕,第三小队在这里,大家紧握上了刺刀的枪,屏住呼吸,气氛异常紧张。我们紧跟在第三小队队长小野曹长后面,猫着腰等待光亮被黑暗吞噬。
卫生兵下土井小声喊着“第三小队!第三小队”来到了这里。
曹长并没专指谁,训斥说:“卫生兵一个人走到这里都不害怕,你们害怕什么?”对!
有什么可怕的,我们一点也没有犹豫和恐惧。
有人轻声走了过来。原来是第九联队的下士。
“命令我们占领那个高地,情况怎么样?”他问道。
“白天,重炮已对它进行了轰击,那里很坚固,很难攻下。”
我回答说。
“你们也马上行动吗?”
“是的。”
说完,下士又消失在薄暮之中。
友军的飞机在高空像老鹰一样飞行。我们在堑壕里悄悄地匍匐前进。说好是出动中队所有人员夜袭四方城,所以必须保持联络。“中队长!中队长!”我喊了两三次,但没有一点曹长精神抖擞,果断地命令道:“时间已到,其他小队已经出击了,我们出击!”
周围已全黑了下来。神秘、紧张、严峻使夜色显得更加浓重,我们感到连气都喘不过来。
我们一步一步地悄悄前进,天黑下来以后,枪声像是告一段落,四周静了下来,远处的枪声不过像敌人自己在发生口角一样。
曹长的日本刀在我的眼前发出清冷的寒光。出了堑壕的尽头,来到了草地。杂草缠在鞋子上,一下子被拉断了。大约前进到一百米的时候,我们听到了瀑瀑的流水声。小河发出哀怜的声音,静静流淌。鞋子里灌满了水,走路时发出“扑嗤扑嗤”的声音。白天轻易就可过去的小河,现在也不行了。过了小河,是一个斜坡,草长得更茂盛。
我们这支敢死队必须上斜坡。这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一定要爬在最前面!我跟在曹长的身后前进着。斜坡的上面有敌人。
我想超过曹长走在前头。曹长还是静悄悄地走在我的前头,走在前面就意味着死。走在前面很困难,而跟在人后则很简单。我不止一次想过:我要冲到最前面!但恐惧的巨大引力使我怎么也无法做到。我的神经集中在眼睛和耳朵上,耳朵像马的耳朵一样非常警觉,眼睛大概也像野兽一般闪闪发光。手中的枪紧贴在腰间,遇到敌人,就上去拼刺刀。
爬了三十米左右的时候,小队长“刷”地高高举起日本刀,大声喊道:“哇!哇呀呀——”我胸口像被人踢了一脚一样,跟着也“哇呀哇呀”地喊起来。喊声激发起我的情绪,我就像是疯了似的。紧前面有条壕沟,我发现前面有一个敌人,他正要往右边跑,突然,小队长一刀砍过去,就差一点,没能砍到。千钧一发之际,我打开保险栓,从背后开了一枪,清清楚楚地看见敌人倒了下去。迈过堑壕,继续向前,枪紧贴腰间,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朝前放枪。我的脑海里只交错着“生”“死”两个字,心里虽然什么都不怕,但总感到闪电划过一样,脑子里闪现出是生是死的疑虑。
我们出其不意的喊声像群犬狂吠一样冲破了黑夜。遭到突然袭击的敌人,狼狈不堪,机枪就像弹药库着了火似的一齐吼叫起来。敌人的射击声和我们的射击声相互交织在一起,惊天动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他们遭到了我们台风般的袭击。乍一看,我们是妖魔附体、精神错乱、军纪混乱而又粗野的人。其实我们是处在高度敏锐和紧张的战斗气氛中,洞察和直感一切,无需命令和号召,互相配合,默契无间。我们是在刹那间凭着直觉果断地确定敌我双方的位置、敌情、速度、与战友之间的关系、地形等,绝非是忘乎所以的无思想状态。
我们射击并非为了杀死敌人,完全是一种威吓。最重要的是声音。威吓和扰乱人心的声音,在战场上能发挥举足轻重的作用。
我紧握贴在腰间的枪,机械地扣动着扳机。我越过了第二道堑壕,边行进边射击。第五次装子弹时卡壳了,子弹卡得很紧,我越是慌越是退不出来。我万分焦急,一面要注视敌人动向,一面又得捣通枪膛,大声喊叫着跟上去,生怕掉队。我心里不断地鼓励自己,不能慌,要沉着,一边小步急行,一边往外取子弹。可是,枪膛里的子弹怎么也取不出来,我心里想:“算了!不能射击就拼刺刀!”精神振奋地跟着曹长跨过了第三道堑壕,在这里,敌人构造了两三层工事。
眼前是狂人怒号的巨大地狱。子弹在唱着死亡之歌,人发出虐杀的吼叫跳着地狱之舞。
我们在“哇呀呀!哇呀呀!”
歇斯底里般狂吠,扯得嗓子都快出血。现在,我们已经不是人,而是一头狂吼的野兽。
我们就像一群穷凶极恶的饿狼争夺一头被杀死的野兽一样,步步逼近四方城。糟糕的是我的枪现在出了故障,我想停下脚步再试试修一下卡壳的子弹夹,这时,战友们一个个从我身边走过。我摘下帽子,一面在心里催自己:“快!快!沉着!沉着!”一面把枪搁在帽子上动手修理。好歹把两发子弹取了出来,赶紧从口袋里取出弹夹并装入枪膛。
装好子弹后,拼命赶上了部队。但是没有发现曹长,战友们正匍匐在最后一道斜坡上。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爬了上去。
我抬眼看了一下高地,猛烈的子弹向我们飞来。黑夜中的四方城在我们面前若隐若现。
从我这里到大门足足有七十米。
敌人从四方城出来后正在东张西望时,吃了我们一排子弹。
敌人被我们出其不意的夜袭吓得闻风丧胆,四处逃窜。
我们的左侧也在向他们射击。我们以为第一、第二小队也参加了这次夜袭,于是,就和他们联络,喊了他们的名字,可连一点回音都没有。我们感觉这不像是夜袭。
小野曹长高声喊道:“其他小队怎么样?在吗?”但无人答应,这才知道他们没有按计划行动。白天重炮配合都没有拿下来这座坚固的四方城,现在竟让我们第三小队单独攻击,我们惊讶得无话可说。我们担心如攻不下来反而会被敌人消灭,于是,向设在后方张学良家的中队本部派出了传令兵。
不一会儿,右侧下面的松林处开始了激烈的枪战。第九联队的下属部队展开了进攻,真是雪中送炭。若没有他们,我们将前后受敌,说不定会全军覆没。突然,我发现城的右侧出现了一个人影。我开了一枪,人影消失了。我以为给打倒了,可松树下面又出来一个人影,大摇大摆地向这里走来。我很奇怪,莫非是战友从城那边回来了?不可能!我奇怪地注视着他。
“是谁?是谁?”我紧握子弹已经上了膛的枪,问道。
“日本!日本!”影子边走近边回答。
怎么会有回答“日本,日本”的战友呢?难道是谁在故意开玩笑吗?怎么办?正当我下不了决心的时候,人影已到了离我两米的地方。借着月光一看,他头上戴的是支那军钢盔,这可把我搞糊涂了,真是急死人。战友们把自己的钢盔弄丢以后,戴支那军钢盔的很多,况且,夜间又分不清衣服的颜色。是敌人!但万一不是敌人怎么办?
我在犹豫,又一想,是战友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就扣动扳机,“砰——”打了一枪,影子“啪”地倒了下去。他挨了一枪倒下后我还不放心,若是战友怎么办?提心吊胆地细看正在痛苦呻吟的人。啊!果然是支那兵。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这一下放心了。这个莽撞无谋的大胆狂徒真是太可恨了,我又补了一枪送他上了西天,我感到纳闷的是这个人为什么会这样大胆妄为,另外我想,夜间战斗中判断敌我是困难的,必须规定个口令。
在高地上,我再次抬起头来了望,几分钟之后,十几个敌人在右侧出现了,在我们一阵射击下,敌人逃跑了。然而,从右边松林里又有一个人影在向这里靠近,一等兵居仓也纳闷,人影是敌人还是战友呢?居仓一等兵是个开朗而滑稽的新兵,他向走近的人影问道:“喂!你们是谁?”听居仓的口气,我判断这个人影肯定是战友。
“喂!谁?怎么不答话?”居仓又问对方。
“日本!日本!”人影回答说。
我一听,“哎呀”一声,非常怀疑回答“日本!日本”的人。
居仓似乎信以为真他说:“日本!是友军就说友军!别怪里怪气说什么日本,蠢货!”
居仓又说:“那么,你究竟是谁?”他们已经是面对面地站着了,说时迟,那时快,我还没有来得及喊:“不行!是敌人!”
居仓就捅了一刺刀,“氨的一声,人影”呜——“倒下了。
“唉!笨蛋!”听到居仓在喊,他把刺刀捅向已死的人影。
我从高地跑了下来。
他喘着粗气对我说:“东君!是敌人,是个支那兵!”接着又刺了一刀。敌人就倒在了我们的脚下。
居仓对我说:“本来我就觉得奇怪,但是听到讲‘日本!日本’后,以为他是战友,便让他向这里靠近。仔细一看,这小子用的是捷克式枪,所以,肯定是敌人,我就把他刺死了。
好险啊!差一点上他的当。“”亏你对捷克式的枪认得很准埃“
“捷克式比三八式短。长度一样的话,就难分清了。说不定今天我就被他干掉啦!”居仓气呼呼地踢了尸体一脚。
曹长怒吼道:“分队长把队员集合起来,右边的分队警戒右边,左边的分队警戒左边!”
我喊道:“第一分队集合!”把队伍集合在中间的松树下。
月亮高高地挂在空中,青色的月光洒在地上,我们喊:“分队长!西本!西本!”可是,不见分队长的人影。
虽然曹长只是命令警戒左右两边,但是我认为下面第九联队正在战斗,中间很危险,所以决定把第一分队移到中间。
高地上早看不见一个敌人了,下面第九联队正在激战。右下方不远处,敌人的捷克式枪正在吐着火舌。
“难道西本被打死了吗,没人答话,又不在小队。也许已经死了。”
“不知跑到哪里啦!这个胆小鬼!”我们正在议论的时候,他回来了。
小队长训斥我们说:“你们在干什么?”
“报告!因为后面打过来许多子弹,所以,我们正在把向这里突击的事与第九联队进行联络。”“谁的命令?突击最关键的时候不能随便行动!大家拼死突击的时候,你小子竟然为了联络而往后撤退!混蛋!”据说熊野一等兵一边冲锋一边还得承担救护伤员的任务。在这种时候,没有命令是绝对不准擅自行动的。
第一、第二小队和中队长赶来了。他们为什么没有参加突击?又为什么没有联络就向后方撤退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