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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吉思汗与现代世界的形成

_2 杰克·威泽弗德 (美)
三河传说
  打起成吉思汗的幸运之旗,
  他们勇往直前。
  阿塔篾力克?志费尼,
  《成吉思汗:世界征服者史》
  某日清晨拂晓时分,在孤零零地扎营于客鲁涟河上游区域草原的帐篷内,铁木真的家人正在里面熟睡着,这时一伙准备打劫的篾儿乞惕人正迅速地向他们扑来。那位来历不详、寄居于他们家族的老妇人,头枕地面躺着,但正如其他老年妇女也经常会发生的那样,许多凌晨时光,她都是在辗转反侧、半醒半睡中度过的。当马越来越靠近的时候,她感觉到了马蹄震动地面的声音。突然,她猛地从朦胧中惊醒过来,惊恐地唤醒其他人。七个男孩从睡梦中惊跳起来,疯狂般地慌乱套上靴子,冲向附近栓着的马匹。铁木真和他的六个同伴、母亲、妹妹一起逃走了,然而他的新娘、继母莎歇娇和那位救过所有人的老妇人,却没来得及逃走。在险象环生的部落世界中,日常生活得随时面临灾祸或灭绝,没有人会对矫揉造作的骑士行为规则有兴趣。在权衡利害得失的快速决定中,他们将这三个女人留下作为劫掠者的获得物,这至少可以拖住掠夺者的脚步,以使其他人有时间逃脱。对铁木真这群逃亡的人来说,空旷的草原无法避难,他们不得不快马加鞭,向北部安全的多山地区疾驰而去。
  劫掠者们到达那个帐篷的时候,铁木真和他那一小群逃逸者已经消散于黎明前的黑暗中,但他们很快就发现,孛儿帖藏在一辆由那位老妇人驱赶着的牛车上。篾儿乞惕人在附近四处搜寻,那几天对于铁木真他们来说是极危险的日子,他们日夜兼程,沿着不儿罕·合勒敦山的斜坡和树木繁茂的山谷潜行。最后,篾儿乞惕人放弃四出搜寻,转而向西北方向行进,向他们位于色楞格河边的遥远家乡前行。色楞格河是西伯利亚贝加尔湖的一条支流。由于担心篾儿乞惕人的撤退可能是个诱敌圈套,铁木真派遣别勒古台和他的两个朋友博尔术、者勒篾去侦察了三天,以确定他们是否确实离去,而不再返回突袭。
  铁木真藏于不儿罕·合勒敦山的森林中,他面临着人生的关键抉择:面对妻子被劫夺该怎么办呢?他本可放弃夺回孛儿帖的任何希望,那是完全可以预料的过程,因为他们那弱小群体,是绝然无法对付比他们强大得多的篾儿乞惕部落的。合适的时候,铁木真可以再找个妻子,但就如他父亲对他母亲所做的那样,他也必须去劫掠她,因为没有哪个家族会自愿将他们的女儿许配给已经被更强大者夺走妻子的人。
  在过去,铁木真依靠自己的敏捷智慧选择搏斗或逃亡,但那些决定是对突发危机或偶然机遇的一种本能反应。现在,他不得不权衡再三,做出将影响他一生的行动计划。他必须对自己的命运作出抉择。他信任曾拯救过他而此时又再度藏匿其中的不儿罕山,他向山神祈祷。与草原上其他部落所信奉的拥有宗教经典和有神职人员等传统的佛教、伊斯兰教或基督教不同,蒙古人坚持万物有灵论,向周遭的圣灵祷告。他们尊崇“长生天”,崇拜“太阳金光(即天光)”,也崇拜大自然无穷的精神力量。蒙古人将自然世界分成两部分:天与地。人的灵魂不只包含在身体静止的部分里,而且还包含在血液、呼吸和气味等流动的生命体内,因此,地之灵魂也包含在流动的水中。穿流地上的川流就如人躯体内循环流动的血液,而那三条河流正是发源于这座山。因为不儿罕·合勒敦是最高的山,确切地说是“圣山”,是这个区域的“可汗”,是世界上最接近“长生天”的地方。作为三河之源,不儿罕·合勒敦山也是蒙古人世界的神圣中心。
  《秘史》叙述道,铁木真对自己能从篾儿乞惕人手中死里逃生深怀感激,他首先向保护他的山和穿越天际的太阳,做祷告致谢。他特别地感谢了那位被俘的老妇人,她那鼬鼠般的听觉拯救了其他的人。他还感谢所有环绕他着的神灵,按照蒙古人的惯例,他将马奶洒入空中和地上。他从长袍上解下腰带,环挂在颈脖上。肩带或腰带,传统上只有男人穿戴,那是蒙古男人身份的核心代表。对铁木真而言,通过解下腰带的方式,他对环绕着他的众神表示毫不反抗的顺从,以及自己是如何卑微无力。然后他又摘下帽子,手置胸前,在太阳和圣山面前,九次下跪叩头。
  对于草原部落来说,政治与世俗的权力不可分离地来源于超自然力量,因为它们都有共同的来源——“长生天”。为了寻求成功并战胜他人,人们必须得到神灵世界授予的超自然力量。如果精神之旗能引导胜利并带来力量,它首先就必须被注入超自然的力量。铁木真躲藏在不儿罕·合勒敦山时,三天的祈祷,标志着他与圣山之间一种恒久而又密切的精神关系的开始,这种关系将长久地维持下去。而且他相信,圣山会给他提供特别的保护。此山将成为他的力量之源。
  不儿罕·合勒敦山不仅仅给予他力量,它起先似乎是在用一种艰难的抉择来考验他。每一条源自此山的河,都给他提供一份行动的选择。他可朝东南方向返回,顺客鲁涟河而下,他曾在那里的草原上生活过,但是作为一位牧民,无论他设法蓄积了多少牲畜或女人,总也难免陷于篾儿乞惕人、泰亦赤兀惕人或任何其他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的袭击威胁之下。他本人是在流向东北方的斡难河沿岸出生的,该河给他提供了另一种选择。比起客鲁涟河,在它蜿蜒穿流的地带,树木更加繁茂,人迹罕至。斡难河可提供更多的躲藏所,但它缺乏适宜放牧的草场。正如他童年时期那样,在那里生活,需要整个群体通过捕鱼、诱捕鸟类或捕杀鼠类和其他小哺乳动物来勉强维持生计。在斡难河边生活虽安全,但却没有繁荣或尊严可言。第三种选择就是沿着流向西南的土拉河而行,去寻求汪罕的帮助。铁木真曾赠送过黑貂外套给他。那时,铁木真曾拒绝汪罕提供给他的寄人篱下的次级首领职位。仅仅一年之后的现在,尽管铁木真曾选择过被篾儿乞惕袭击者驱逐的生活,但他似乎仍不愿投入到可汗间互相残杀的斗争中去。而除此之外,似乎又没有其他的方式可夺回他的新娘。
  虽然他曾找寻到远离混乱频仍的草原争战而又与世无争的生活,但篾儿乞惕人的袭击告诉他,那样的生活并不真正存在。如果不想受到袭击者任何掳掠的摆布,不愿过一种穷困潦倒、被驱逐排斥的生活,那么他现在就必须为其在草原勇士阶层中的地位而战,他不得不加入到曾一度远离的、残酷无情的持续争夺中去。
  撇开所有的政治事务、等级制度和精神力量之类的问题不谈,铁木真流露出来对孛儿帖的无限思念之情,在那短暂而又灾祸不断的日子里,她曾带给过他幸福。尽管蒙古男人被要求在公众面前不得显露情感,特别是在其他男人面前,但铁木真还是表露出对孛儿帖的强烈爱恋之情和失去她的痛苦情状。他不仅悲叹袭击者将他的家室洗劫一空,而且还悲叹他们剖开他的胸腔、使其悲伤欲绝。
  铁木真选择了战争。他要找回妻子,要不就死在寻找的路上。经过在圣山之上仔细权衡、虔诚祈祷和周密筹划的三天煎熬之后,铁木真沿着土拉河而下,去寻找汪罕的营地,并寻求他的帮助。铁木真将不再是个孤独的流浪者,而将被当成是个正式的儿子,因为他曾送了一件珍贵的黑貂外套给有势力的汪罕,并且效忠于他。
  当铁木真找到汪罕并向他说明自己想对篾儿乞惕人发动袭击时,汪罕立即应允帮助他。要是汪罕本人不想战争的话,他可以毫不费力地推脱,并且从自己的营地里挑选另一位妇女给铁木真作妻子。然而,汪罕原本就跟篾儿乞惕人有世仇,而铁木真的请求恰为他提供了再次攻击和抢劫篾儿乞惕人的借口。
  汪罕还派遣铁木真去寻求另外的支持,这一支持来自于两位可汗的正处于上升之势的年轻蒙古同盟者,他已经显示出作战经验丰富的勇士本质,而且已经吸引了大批的拥护者。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与铁木真结拜盟誓的“安答”——札只剌惕部落的札木合。札木合欣然接受了汪罕的召唤,来帮助他年轻的血族兄弟,共同对付篾儿乞惕人。他们联合一起将组成草原上完美的军队,汪罕带领右(西)翼,札木合率领左(东)翼。汪罕和札木合的军队及铁木真的一小群人,集结在不儿罕·合勒敦山附近斡难河的源头,从那里出发,他们翻山越岭,沿河而下,直达草原之上,朝贝加尔湖方向而去,进入色楞格河沿岸篾儿乞惕人的领土。
  铁木真在他不长的人生之路中,已经经历过很多苦难窘境,但从没有参加过一场真正的袭击。尽管这次袭击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一场袭击,更准确地说来只是敌人的一场溃逃,但他仍将在这次袭击中充分地证明自己。夜间还在山中狩猎的部分篾儿乞惕人,看到袭击者的军队,急忙奔回营地报信,他们仅比入侵的骑兵提前一会儿到达。篾儿乞惕人朝安全的下游地带逃离,恐慌弥漫了整片营地。当袭击者开始劫掠篾儿乞惕人时,据说那时铁木真就在那些营帐间奔跑,并且大声呼喊孛儿帖的名字。但是,已经成为一位年长的篾儿乞惕勇士之妻的孛儿帖,登上了一辆大车,被送到了远离战斗的地方。她不知道是谁在袭击她的新家,而且也不想再度遭绑架;她没有理由猜测这次袭击是为了营救自己。
  《秘史》详细地记载道,孛儿帖在混乱中突然听到了高呼她名字的声音,并且立即辨别出那是铁木真的声音。她跳下大车,在黑暗中寻声而往。铁木真坐在马鞍上焦虑不堪,在黑夜中搜寻她,而且还在一遍一遍地呼喊她的名字。铁木真如此地发狂,以至于不知道孛儿帖正向他奔来,当她拉住马的缰绳并把它从他的手里抓过来时,铁木真一时还没有认出她,几乎就要出手攻击她。他们“猛扑在一块”,深情相拥。
  尽管还有另外两个女人未救出,但由于铁木真已经重新夺回了妻子,其他事情已不再重要。他已经让篾儿乞惕人尝到了同样的痛苦,因而准备打道回府。《秘史》引述他对袭击部队的话说:“我们掏空了他们的心窝……端了他们的老巢……让他们断子绝孙……抢夺走那些没来得及逃走的人……篾儿乞惕人正如鸟兽散,让我们撤退回去吧。”
  在对篾儿乞惕人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之后,在孛儿帖与铁木真两人的情感复合之时,这对刚刚重圆的夫妇仍不到二十岁,原本希望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哪怕是片刻也好。但正如生活中常常出现的情形那样,一个问题的解决又会滋生出另一个新的问题。铁木真发现孛儿帖怀孕了。《秘史》没有接着叙述这对夫妇在一起的美好幸福生活,此书对孛儿帖怀孕期间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的事情保持沉默。在接下来的那个世纪中,这种沉默将在蒙古的政治事务中引起反弹,他们长期地争论孛儿帖长子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孛儿帖于1179年生下了她的第一个儿子,铁木真给他取名为术赤,意思是“游客”或“客人”。很多学者倾向于认为,铁木真并不相信孩子是他的,但他取那个名字可能是为了表示,在那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他们全都是札木合群体的客人。
  《秘史》此次所详尽地记述了铁木真与札木合之间的关系,这是他们之间忠诚的重续。在这次戏剧般地营救出孛儿帖之后,铁木真决定带着他的小集团,加入到札木合那个更大的追随者群体中去。铁木真带着他的一小群人来到札木合的营地,该营地处于广阔而又肥沃的地区,被称为合剌主鲁格(Khorkhonag)山谷,该山谷位于铁木真祖先的发祥地,处在斡难河和客鲁涟河之间。
  这是铁木真和札木合两人年轻生涯中的第三次盟誓,他们又一次结成金兰之好。这次他们是以已成年男性的身份,在一种公开的仪式上盟誓结拜的,并且由追随者作为见证人。站在悬崖边的一棵大树前,他们交换金色的腰带和健壮的马匹。他们互换衣服,分享彼此的气味,承接对方的灵魂;而互换腰带,则象征着他们已经成年。他们公开誓言“让我们互相爱护”,共同生活,永不抛弃对方。他们设宴庆贺这次的结盟,宴饮狂欢。为展现两人的亲密无间,铁木真和札木合不与其他人睡在一起,而是他俩共被而眠,就如亲兄弟般,在同一张被毡下长大。
  铁木真的小群体走出山区的保护,进入草原,跟札木合集团生活在一起。铁木真改变了生活方式,由猎人变成为牧人。尽管铁木真一生酷爱狩猎,但作为札木合集团的分子,他的家族已不再过一种仅能维持生计的生活,而是过一种更高标准的生活——有可靠的肉类和奶制品供给。铁木真从札木合的民众中学到很多有关放牧的生活方式,如,用确定的习俗来管理一年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学习有关如何正确地管理母牛、牦牛、马、山羊、绵羊和骆驼等牲畜的知识,蒙古人称这些牲畜为“五喙”,因为他们将牦牛和母牛计算在一块。除作为食物外,所有的牲畜都提供极重要的生存资料,马是它们中的贵族,它除当坐骑外,不会用于其他劳作。
  当然,在与札木合的联合中,要是氏族间争斗不断的话,铁木真就还要选择过一种草原勇士式的生活,在草原勇士的角色中,铁木真将出类拔萃。他们之间的“安答”关系,给予铁木真在更大的集团内以一种特殊的地位,他不是作为一个真正的追随者加入其中,《秘史》说到,在一年半的时间里,铁木真似乎很满足于接受札木合的领导,并向他学习。但是对于一个宁愿将自己兄长杀死,也不愿受人控制的年轻人来说,任何这样的安排都将无可避免地使其不快。在这种情况下,旧的草原社会等级传统也就开始起作用了。
  在亲属等级制度下,每个世系都被称为一种骨头。血缘最近的、不得近亲结婚的那些世系,被叫作“白骨头”。可以互相联姻的、关系较远的亲属则被称为“黑骨头”世系。由于他们全都相互关联,每一世系都宣称其祖先来自某个重要人物,但这种宣称的说服力得依赖于他们所展现的能力。铁木真和札木合是较远的表亲,但骨头不同,因为他们都将自己的祖先追溯到同一位女性,而这位女性又有两位不同的丈夫。札木合追溯他的祖先是她的第一位丈夫,是草原上的牧人。铁木真追溯他的祖先是位森林猎手,在他们的口传历史中,被称为“莽汉孛端察儿”,他将那个女人的丈夫杀死后,劫走了她。按照这种血统,札木合得以宣称他的世系更高等,因为他的祖先是初生的长子,并且其亲生父亲是草原牧人。必要的时候,这样的故事在草原社会中常常被用来强调联合,但它们同时也有可能提供了仇恨的理由。在铁木真与札木合的关系中,他们亲属关系的故事同时起具有这两种作用。人们大多可以普遍地通过虚构的血统关系的言说,而不是真正的亲属关系,来实施自己的社会主张。
  只要铁木真是札木合群体的一部分,札木合家族就处于白骨头的地位,而铁木真家族则是其较远的、黑骨头亲戚的一分子。只有他亲手建立起自己的群体,而且使他的世系处于中心位置,他才可成为白骨头。当铁木真接受了札木合几个月的领导之后,《秘史》里的叙述表明,札木合开始很少将铁木真当作“安答”对待,只是将他当作小老弟;而且札木合还强调自己的氏族源自于他们共同祖先的长子。正如在他自己的家族关系内已经证明的那样,铁木真不是一个会接受被长期当作位居人下者来看待的人,很快,他便不会再接受这种情形。
  《秘史》叙述道,1181年5月中旬,札木合要求拆除冬季营地,向更远的夏季牧场迁徙。跟往常一样,札木合与铁木真并驾齐驱,处在追随者和牧群的长长队伍的最前头。但也就在那天,札木合决定不愿与铁木真一起分享他的领导位置。或许札木合意识到,铁木真已经在那个群体的其他成员当中深得人心,也可能札木合只是对于铁木真的存在已经感到厌倦。他对铁木真说,他本人该带着马匹在靠近山坡的地方安营扎寨,而铁木真则应带着并不重要的绵羊和山羊,在靠近河边的地方建立另一个营地。白骨头的札木合似乎在表明,他的权力就如牧马者一样,要比黑骨头的铁木真——被视为牧羊娃——的权力更大。
  根据《秘史》记载,接到这一命令后,铁木真就后移到正在行进中的自己家族和牲畜所在队伍的尾部,去征求诃额仑的意见。他似乎困惑不已,不知道该如何作出反应。然而,一听到铁木真向他的母亲讲述这一情形,孛儿帖便打断他们谈话,愤怒地坚持说,丈夫与札木合的关系破裂了,并且认为无论谁都得走属于自己的路。夜里,当札木合停下来安营扎寨、过夜休息的时候,铁木真和他的小部分随从秘密地潜逃了,为了能与札木合保持尽可能大的距离,以避免他追赶,他们彻夜不断地前行。按照计划或出于自发性的选择,札木合的许多部下追随铁木真逃走了,当然也带走了他们的畜群。尽管这是在分裂他的群体,但札木合并没有去追赶他们。
  在1181年夏初的那个夜晚,两位年轻人间的分裂发展成为二十年的战争,这一战争既使铁木真和札木合都成为蒙古勇士的领袖,也使得他们成为冷酷无情的死敌。与札木合分裂后,年仅十九岁的铁木真似乎已决心要成为勇士领导者,他要吸收自己的追随者,并建立自己的权力基础,而最终的目标就是要成为一名可汗,成为难以驾驭的蒙古部落的领导者和统一者。在那一追求中,他的首要对手将是札木合,而在这场内战中,他们的长期敌对状态,也将逐渐把全体蒙古人卷入其中。两位竞争者将在接下来的四分之一个世纪里,相互掠取畜群和妇女,袭击并残杀彼此的追随者,他们将一决雌雄:到底谁将最终主宰全体蒙古人?
  在接下来的岁月里,在朝秦暮楚般的结盟和死心塌地般的忠诚之间不断变化的情形中,札木合和铁木真各自在蒙古人中获取了一批家族和部落;然而,两者都没能将所有的蒙古世系统一到一个像客列亦惕、塔塔儿和乃蛮那样强大的部落之内。根据蒙古人的口传历史,他们曾一度处于一位可汗的统一之下,但在最近的几代,没有人能再重新统一他们。1189年,即鸡儿年夏天,也就是在跟札木合决裂八年之后,二十七岁的铁木真决心争夺可汗,即蒙古人首领的称号。他希望,一旦宣称拥有那个头衔之后,他将能吸引更多的札木合的追随者,并进而将这种宣称变成为一种自我实现的预言。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这一宣称至少可能会在两人之间挑起一场决战,而且可能更具决定性地解决两人间的对抗。
  铁木真将追随者召集到“心形”山麓、青湖旁边的草原上,在那里他们举行了称为忽里台的传统议事会。所有与会的家族、世系和氏族,都只是为参加选举而来。他们的出席将表明他们正式承认铁木真为可汗;但出席这个会议并不是来投票反对他。只要能吸引到一个法定与会人数就是胜利。在这样的时候,通常会列一份名单,并将其保留下来,作为确认选举的一种形式,但其实没有记录留存下来,这或许表明到场的人数不多。属于蒙古部的许多草原氏族,也许是其中大部分氏族,仍然支持札木合。
  铁木真的部落现在由他自己的家族、一伙“伴当”或朋友,以及部分离散的家族所组成,相较于其他草原部落来说,它是很小的,而且铁木真仍然臣服于汪罕。为表明他的新头衔并不是在挑战汪罕,铁木真派遣一位使者到客列亦惕领导人那里,重申效忠汪罕,并请求他的批准。使节仔细地解释说,铁木真所追求的一切,都是为了在汪罕和客列亦惕部落的领导下,将分散的蒙古氏族联合起来。既然他们仍旧维持对自己的忠诚,汪罕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一解释,但对蒙古人的统一似乎还是有点担忧。他希望臣服的蒙古人保持分裂状态。他对两位年轻人的雄心都给予鼓励,却又在他们之间挑拨离间,企图让他们都处于弱小状态,并为客列亦惕可汗所控制。
  铁木真自认为足以胜任一个小集团的可汗,在获得支持之后,他在自己的部落内,开始了确立一种独特权力结构的基本过程,并要求民众以他青年时期的教训为戒。首领的综合性大帐篷,被当作部落中心或第一宫廷,称为“斡耳朵”。在大部分草原部落中,可汗斡耳朵的成员由他的亲属和各部落贵族所组成,并由他们来管理和领导斡耳朵。然而,铁木真却根据个人能力和忠诚,而不是血统关系,将大约十二种职责分配给不同的追随者。作为他的个人助手,他给最早的两位追随者——博尔术和者勒篾——以最高的地位,在过去的十多年里,他们都表现得忠诚不贰。铁木真可汗运用他杰出的才能,来评价一个人的才干;并且根据个人的能力而不是血统,来恰当地指派适当的任务。
  首要的任命便是要选定可信赖的人充当厨师,其职责包括大量宰杀牲畜、切割肉食和搬移煮肉的大锅,铁木真认为这是他的第一防线,因为他担心发生像他父亲那样被人下毒的情况。其他的追随者则要成为弓箭手,并要有数人来掌管护卫牧群,因为它们常常被带到远离主营的地方放牧。他任命魁梧而又强壮的弟弟哈撒儿为勇士,护卫营地;任命异母兄弟别勒古台掌管大量后备的被阉割的牲畜,它们作为供骑用的动物,呆在靠近主营的地方。他还建立一支由一百五十名勇士所组成的精英护卫队:七十人白天当值,八十人夜晚当值,环卫在他的营帐周围,全天守卫。在铁木真的控制下,萌芽状态的蒙古部落行政机构,成了铁木真自己家族势力的延伸。
  尽管成吉思汗在逐渐被承认为可汗,而他在建立自己的行政机构方面也取得了一定的成功,但札木合仍然命令自己的部下,坚决地拒绝承认铁木真为全体蒙古氏族的可汗。对札木合和贵显的白骨头世系来说,铁木真不过是个被黑骨头所极端崇拜的粗野爆发户而已,应该给他以教训,将他赶回原地。1190年,就在铁木真被推举为汗刚刚一年之后,札木合的某个男性同族,在一场抢夺牲畜的袭击中被铁木真的部下所杀,以此为借口,札木合召集部下,起兵攻打铁木真。双方各纠集了一支军队,或许每方人数都不过数百人,不过这一估计只是猜测而已。在接下来的战斗中,札木合的军队在草原上击溃了铁木真的部队。为防止后者重新集结来反对他,札木合用一种极其残忍的手段对战俘加以报复,这种手段在草原上是前所未闻的。首先,他砍下了一位被俘首领的头,并将这个头颅系在自己的马尾上。淋淋鲜血沾污了头颅,沾污了身体最神圣的部分,亵渎了死者的灵魂;而将头颅系在马的最污秽的部位,则羞辱了他的整个家族。
  据称,札木合用七十口锅来煮年轻的男性俘虏,这种处死方式是想要摧毁他们的灵魂,从而完全消灭他们。因为对蒙古人而言,“七”是个代表不祥的数字,该情节提及的七十口大锅这个数字,可能有一点用夸饰之词以求引人注目的意思,但《秘史》清楚地表明,札木合确实做了锅煮战俘这件事。在这场胜利之后,札木合确实使人们对自己的畏惧大增,但同时也极大地损害了自己的形象。札木合所表露的这种极不应当的残忍,进一步突显出旧贵族世系与底层世系之间的分化,旧贵族世系立于世袭权力基础之上,而受凌辱的底层世系则是建立在能力和个人忠诚的基础之上。这一事件对铁木真而言是个决定性的转折点,他虽失去了这场战争,但却在蒙古人中获得了公众的支持和同情,蒙古人对札木合的残忍,渐趋恐惧。铁木真的勇士们被击溃了,但他们将逐渐集结在一块,再度支持年轻的可汗。
  与札木合之间的敌对还没有获得解决,1195年,铁木真三十岁的时候,另一个对外袭击并且获利丰厚的意外机会出现了,这一机会将大大增加他在蒙古人中的军事声望和经济势力。在戈壁的南方,汉化的女真统治者们,希望维持蒙古部落间的彼此杀伐,以削弱其实力,免得威胁到女真政权,他们往往就是以这种方式来深入研究草原的政治事务。虽然塔塔儿人是女真人传统的盟友,但女真人担心塔塔儿人羽翼渐丰,因此,他们就煽动汪罕起兵攻打塔塔儿人。在快速策划与女真黄金汗联盟的过程中,汪罕再度获得铁木真的帮助,因此他们得以共同攻击并洗劫更富有的塔塔儿部落。
  1196年冬,客列亦惕首领汪罕及带领着蒙古部众的铁木真,发动了针对塔塔儿人的战役;他们袭击时所实行的策略,与草原袭击中所使用的典型策略完全相同——速战速决。铁木真深深地为战争所带来的浩大战利品所打动。由于塔塔儿人接近女真金国,而且接触到中华帝国非常精良的手工制成品,因此他们拥有的贸易货物,要比草原上任何其他部落所拥有的都多。在被掳获的这些货物中,《秘史》提到,一个用银雕饰、由金丝线与珍珠镶边的丝织毛毯覆盖的摇篮,给蒙古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甚至摇篮里那个被俘获的塔塔儿人小孩,都穿着以金丝线装饰的绸缎衣服;有个例子,一个小孩的鼻子上和两个耳朵上都带着金圈。衣衫褴褛的蒙古人从未见过任何人,更不用说一个小孩子,都穿戴过如此奢华的衣饰。
  铁木真清楚地了解,强大的女真金国是怎样利用边境部落间的相互攻伐的。今年他们可以和塔塔儿人结盟反对客列亦惕人,但在来年他们就可能与客列亦惕人和蒙古人结盟来反对塔塔儿人。今天的盟友可能就是明天的敌人,就如铁木真与札木合的情况那样,而且,在连续不断的战争和长期争斗的循环中,今天的征服部落明天必将会一次次地被征服。没有永久的胜利,也没有永久的和平。这一教训将最终深刻地影响这个新世界,倘若不是当前这场特殊战争的变迁兴衰,给他的民众带来空前数量的货物,并提高了他们的身份地位,铁木真将无法适应这种大混乱。
  为争夺对蒙古人的控制权,铁木真仍然要与挡住他前进道路的札木合进行殊死较量。从塔塔儿人那里掠夺的财富吸引了更多的追随者;他已开始在提升自己控制其他蒙古氏族的权力,并且将势力延伸到其他蒙古氏族的领土上。他虽不能将自己的势力扩大到更强大部落的范围之内,但他可以撵走更小的部落,例如主儿勤,这是个位于客鲁涟河沿岸、紧邻铁木真群体南缘的蒙古小氏族。
  当铁木真已答应进兵塔塔儿人的时候,他曾争取到主儿勤亲戚的帮助,他们起初答应加入到铁木真的行列。到准备出发进攻时,铁木真一连等了六天,可他们根本就没来。就如忽里台会议那样,到那里出席被认为是在投票支持,而不是前来抢劫,反对铁木真的。主儿勤人与铁木真追随者们之间的关系,在此前就颇为紧张。几乎所有主儿勤氏族的人的等级都比铁木真的氏族要高,而他们又常常轻蔑地对待铁木真和他的支持者。《秘史》里记述的一个生动故事显示,两集团间的敌意渐渐滋生。
  在发动对塔塔儿人的战争之前不久,铁木真曾设宴款待主儿勤人,但发生了一场混乱的争吵,当时铁木真的异母弟为一种特别失身份的举止所伤。别勒古台负责守护铁木真群体的马匹,当宴会进行的时候,他就站在那里看守马匹。当时,一位显然是来自主儿勤集团的人,试图偷窃其中的一匹马,别勒古台上去追捕他,但是被另一位名叫孛里的摔跤手所阻止。作为一种姿态,别勒古台脱去上衣,裸露上半身,站在那里准备迎战孛里。但与摔跤手别勒古台不同的是,孛里没有遵循以比试摔跤来解决争执的惯例,他根本就不把别勒古台放在眼里,拔出剑来刺伤了别勒古台的肩部。用这种行为致人流血,即便是很小的伤口,也构成了一种严重的侮辱。当意识到外面所发生的一切时,宴会中喝得酩酊大醉的宾客们也大打出手。作为惯例,他们未带武器进入宴会场;于是宾客们就开始互扔餐具,而且还把搅拌器——用于搅拌他们大肆畅饮的已发酵马奶——当棍棒用,殴来打去。
  主儿勤人不但没有加入反对塔塔儿人的铁木真队伍中,相反,现今他们还趁铁木真远出的时候,抢劫了他的大本营,杀了铁木真的十余位部下,并且剥去留守者身上的衣服和其他财物。因此,当铁木真在对塔塔儿人取胜之后,他要寻求扩大领地并加以统治的对象,首当其冲的就是主儿勤人。他在1197年发动了对主儿勤人的战争,作为一名勇士和指挥者,现在他已变得训练有素、技艺娴熟了,他轻易地就击败了主儿勤人。此刻,铁木真在他的统治风格中开始了第二项根本转变。他的第一项转变就是在自己身边的关键职位上,安插忠诚的盟友,而非家族成员,这是他渐渐崛起的标志。
  在漫长的草原战争史上,失败的部落被劫掠,部分成员被俘为囚,而其余部众则多任其自流,没有人再会关注他们。失败的集团往往会重新组织起来并伺机反击,或四处逃散,加入到战胜者的部落中去。然而,在击败主儿勤人的行动中,铁木真采行全新的政策,这一政策显示出他的雄心,即要从根本上改变进攻或反击、结盟或分裂相循环的情形。他召集部众参加忽里台会议,并主持公审主儿勤贵族首领的罪行:背信弃义,未履行参加战争的承诺;而且还趁他不在的时候,洗劫他的营盘。通过揭露他们的罪行,作为一种涉及同盟者忠诚价值的教训,铁木真处决了他们;而且,作为对所有氏族贵族的一种清楚的警告,铁木真将不再会授予他们以特权或特殊的对待。随后,他采取前所未有的步骤,占据了主儿勤人的领地,并在他自己的部落家族内,重新分配主儿勤集团的其余成员。尽管两个氏族中都有人明显认为,这是在将主儿勤人当作奴隶,这样做本来是更符合草原传统的;但根据《秘史》的叙述,铁木真并未将他们当奴隶看待,而是将他们与自己的部落成员一样,给予同等的对待和较高的地位。作为一种象征,铁木真从主儿勤人的营盘里收养了一位孤儿,并将他送给母亲诃额仑,由她在帐篷内抚养,他是作为诃额仑的养子而不是作为奴隶。当母亲收养这个主儿勤男孩时,铁木真已从被击败的篾儿乞惕人、泰亦赤兀惕人和塔塔儿人中各收养了一个男孩,他都将他们当弟弟看待。无论这种收养是出于感情因素还是政治因素,铁木真都显示出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热心之情,而且,使用虚拟血族关系来团结部众,也显现出了实际的好处。他将这些孩子视为自己的家人,同样地,他也可能接受被征服民众进入自己的部落内,与本部落民众同等对待,共享未来的战利品和军队的胜利。
  新政权在这次主儿勤人事件中的最后表演,就是以铁木真设宴的方式来结束的,这既是为胜利的蒙古人,也是为他们新收纳的亲戚世系而设。宴会中,他把一年前曾在宴会上砍伤过别勒古台的摔跤手孛里传唤来,命令他俩进行摔跤较量。没人击败过孛里,但由于担心激怒铁木真,他假装被别勒古台摔倒。通常,此时比赛就已结束,但铁木真和别勒古台显然另有谋划。别勒古台抓住孛里的肩膀,像骑马一样跳到他的臀部,并且一接到铁木真的暗号,别勒古台就用膝盖压到孛里的背上,猛然地折断了他的脊骨。接着,别勒古台将孛里瘫痪的躯体拖到营盘外,让其独自死去。
  铁木真除掉了全部的主儿勤首领。对草原上所有的氏族来说,讯息非常明显:忠诚地追随铁木真的人,将获得回报和善待;对敢于攻击他的人,铁木真将毫不留情地给予回击。
  击败主儿勤人之后,他带着部众向客鲁涟河的下游开拔,进入到主儿勤人的领地。铁木真在较小的桑沽儿河(Tsenker)与客鲁涟河的汇流处附近建立了主营。最终,这里成为他的首都,称为曲雕阿兰(Avarga),但在此时,它仅是个边远的营地。两河之间的地域被称为“阿尔拉”(aral),在蒙古语里意为“岛”。由于桑沽儿河与客鲁涟河之间的土地提供了一块开阔的牧场,他们称之为阔答阿岛(KhodoeAral),它在现代蒙古语里意思是“乡间岛”,但在古典蒙古语里则带有“荒岛”的意思。对于处在广阔空旷、没有树木的牧场中间、而又与世隔绝的那个地方来说,那个名字是很很恰当的形容。
  荒芜的曲雕阿兰,或许在很大程度上构成了草原牧民理想的故地。为通过入口获得南方太阳的光和热,并阻挡北部冷风的进入,牧民们要将帐篷口朝向南方。他们希望对着水源生活,但又不想靠得太近。离河步行三十分钟的路程似乎是合适的距离,这样可以避免过多的人类污染。那一距离也给他们提供了保护,可远离夏季的蚊虫和防止不时地沿着河流平原汹涌而来的暴涨洪水。此外还有一些有利因素,那就是曲雕阿兰靠近铁木真的出生地和圣山不儿罕·合勒敦,它矗立在离客鲁涟河上游源头处大约一百三十英里的地方。曲雕阿兰提供了所有的这一切,从1197年直到他去世,那里一直作为铁木真的指挥基地。
  铁木真的部众在他们新的家乡发展繁荣了四年,部落规模也在持续扩大,但札木合仍然拒绝承认他的领导地位。贵族氏族重整的势力正在抬头,他们并不喜欢铁木真给他们带来的传统生活方式的改变,1201年,鸡儿年,在部众的支持下,札木合策划获取全体蒙古人统治者的地位。这对铁木真与汪罕两人来说都是一种挑战,札木合召集忽里台会议,该会授予他古老而又尊贵的头衔——“古儿卡”或“古儿汗”,它的意思是指所有首领的首领或所有可汗的可汗。他的民众发誓效忠于他,并且,他们还宰杀了一头牡马和母马用于祭祀,将这一誓言神圣化。
  札木合选择那个古老的头衔,不仅仅因为它的古老;他还有一个更直接的邪恶动机。具有“古儿汗”这一头衔的最后一位可汗是汪罕的叔父,他曾经统治过客列亦惕民众,直到汪罕反对他,并将他和他的兄弟们杀死。在这一反抗中,铁木真的父亲也速该成了汪罕的盟友。选择这一头衔,札木合就是在公然地挑战汪罕和他的下属铁木真。
  如果札木合能赢得战争,他就将成为中部草原最高的统治者。他有地位重要的贵族部落的支持,例如泰亦赤兀惕部落,铁木真的家族曾屈从于它,而且泰亦赤兀惕人也曾奴役过童年时候的铁木真。两个蒙古派系间开始形成的争斗,不只是着眼于一系列劫掠和俘获的袭击;它将是札木合与铁木真两人之间,为争夺对蒙古人的领导权而展开的一场你死我活的殊死较量。作为铁木真的保护者,汪罕也将组织起他的勇士,并将亲自领导反对札木合的战争。
  这些战争的首要目标,根本不是真正的作战行动,而是通过压倒性的力量来恐吓对方,使敌人四处逃散。为引发这种恐惧,草原勇士们可依靠多种策略。其中之一就是展示敌方领导人或他们祖先的精神旗帜。战斗前,勇士们在精神旗帜前杀牲祭祀,作为给予他们精神指引的一种奉献物,以及作为对祖先的贡献物。这种精神化的戏剧场面可激发起情感,增强紧张氛围。如果另一方的同族展示出他们共同祖先的精神旗帜,那么此方世系就将会感到难以抵抗。因为那等于是在攻击他们自己的祖先。
  战前的宣传还包括萨满巫师,他们带着鼓和用于宗教仪式的随身道具。在战斗开始前,通过认读烧焦的羊肩胛骨上的裂纹,巫师可以预测未来。有巫师在场表明其已经预测了己方的胜利,巫师预测的权威,依赖于他在过去的占卜中推算谁将是赢家方面所获得的名声。铁木真曾吸收了一大批的萨满巫师,他们给他解析梦境,其中就包括一位名叫帖卜·腾格里的萨满巫师,他在后来起了重要的作用。爬上一块高坡,连续敲打他的鼓并敲击神秘的岩石,萨满巫师可以召唤到神灵的支持,并可控制天气的变化,通过这种方式,他们可增加不少获胜的机会,其目的就是诱使另一方的勇士们背叛上级或者逃跑。
  当札木合的军队与客列亦惕人为敌的时候,汪罕和铁木真显然具有人数上的优势。铁木真成员中受人尊重的萨满巫师所具有的心理优势,加强了他的地位,特别是在一场雷电交加的大暴雨突然降临之后,双方都认为这归因于上述萨满巫师的魔力。札木合的部众惊恐地逃散了,这迫使札木合撤退。汪罕的部众去追逐札木合和他的主力部队,而命令铁木真去追击正向斡难河方向逃窜回去的泰亦赤兀惕人。铁木真就是在斡难河边长大的,他对那里的情况非常熟悉。
  当铁木真追赶上泰亦赤兀惕人的时候,发现他们要比预料的更难对付。草原的作战模式主要由以下几种方式构成:或从马背上互相射击,或从起保护作用的岩石背后的固定位置互相射击——或者,在树木繁茂的斡难河流域,从急速立起的保护性木栅的背后相互射击。战斗中,草原勇士尽力避免发生鲜血溅身的情况,因此他们很少近距离进行白刃战。敌人的呼吸和气味带有他部分的灵魂,也正因为如此,勇士们竭力避免污染物,甚至是敌人的气味。进攻者们骑着马涌向他们的敌人,当他们接近时就快速地射箭,并且随即改变方位,继续射击逃跑者。有时,防卫者可用长杆躲过劫难,他们可用长杆尽量将对手挑下马,或者当敌人被绊倒的时候,随即就可射击他们。
  铁木真的部队与泰亦赤兀惕人整天作战,尽管铁木真的军队给敌人施以巨大的失败恐惧,但仍没有哪一方获得明显的优势。根据《秘史》的记载,那天黄昏,一支箭射中了铁木真的颈部。当黑夜降临的时候,敌对的两支军队枕戈而眠,并且在白天交战的同一块旷野上安营扎寨,彼此靠得很近。尽管这似乎很奇怪,但在夜里彼此靠近的话,他们可以更加有效地监视对方,防止突袭。
  虽然铁木真的伤势并不是很严重,但太阳落山后,他就失去了知觉。这种伤具有高度感染的危险,或许箭上还可能涂有毒药。忠诚的部下——第二指挥官者勒篾,彻夜呆在他的身边,并从他的伤口吮吸去污血。为防止把血溅到地面而冒犯土地,者勒篾力图将它都吞咽下去。他的这一行为除有宗教的原因外,也有实际的价值,那就是可以不让其他的勇士们看到铁木真失了那么多的血。只有当者勒篾不能再吞咽下更多的血并且他自己的嘴角开始一滴滴地渗出血时,他才开始把血吐到地上。
  午夜过后,铁木真暂时恢复了知觉,想要喝阿亦拉可(airak),即发酵的母牛奶。因为在战地露营,者勒篾只有一点水,但他知道,在他们的营地中间,泰亦赤兀惕人有几马车的马奶,储备停放在防御圈内。他脱下自己的衣服,悄悄地通过战地,裸着身体走到敌人中间去寻找马奶。对蒙古人而言,当众裸体是非常失身份的,但要是有一位泰亦赤兀惕人看到有人夜间裸体穿越营地,他们或许会以为是自己人在起床解手。出于礼貌,担心羞辱到自己的勇士,他们或许会把脸转过去。要是他们看得仔细并认出了他,者勒篾就会假装投降,并声明他是因为遭到蒙古同伴剥去衣服的羞辱,而逃到泰亦赤兀惕人这边来的。他们或许会相信他,因为没有哪个蒙古勇士会故意让自己裸体被俘的。
  泰亦赤兀惕人并没有醒过来,虽然者勒篾没能找到马奶,但他还是侥幸地发现了一桶发酵的乳酪,并拿走了它。他将带回的乳酪用水调开,彻夜喂给铁木真喝。晨曦初现的时候,铁木真的视力变得清晰了,看到四周的血迹和半裸的同伴,他很困惑地问发生过什么事情。听到关于夜里情形的说明,看到身边地面的血迹如此地靠近自己,他还是显得很不舒服,并责问道,“你不能将它吐到别的地方吗?”尽管明显没有感激之情,但铁木真永远不会忘记,是者勒篾把他从泰亦赤兀惕人手中救出,而且在后来,他还把蒙古征服者一些最重要的远征任务交付给者勒篾。
  颈部受伤事件是这个情感深厚的忠诚集体的象征,铁木真似乎很有激励人的天才。尽管在他所处的那个时代,至少在被挑拨的情况下,草原部落会改变派系立场,而且战士们也会抛弃他们的领导者,但作为一名勇士,在整整六十年的生涯中,没有一位得力干将抛弃过铁木真。反过来说,铁木真也从未惩处或伤害过任何一名得力干将。在历史上的伟大国王和征服者们中间,这项忠贞的记录是独一无二的。
  泰亦赤兀惕人并不知道铁木真已受伤,夜里,他们中的很多人偷偷地逃离了战场。次日,大部分战士已经逃走,铁木真派勇士前去追击。正如在击败主儿勤人中所做的那样,铁木真处决了他们中的大部分首领,但同时也接收剩余成员作为自己的部众。在被泰亦赤兀惕人初次俘获并被用枷监禁的三十年之后,铁木真报答了曾帮助他脱离奴役的那个家族。
  当铁木真已将泰亦赤兀惕人击败的时候,札木合却从汪罕军队手中逃脱了。尽管札木合失去了泰亦赤兀惕人,但仍有其他部族忠诚于他,即便躲到草原偏远的地带,他一样能赢得新同盟者的支持,吸引他们加入到自己的队伍中来。他和铁木真之间最后的摊牌尚未出现。
  1202年,狗儿年,也就是在铁木真击败泰亦赤兀惕人的次年,汪罕派铁木真去发动另一场劫掠东部塔塔儿人的战役,而衰老的汪罕本人却呆在离家乡更近的地方,发起一场针对篾儿乞惕人的战役。
  在针对塔塔儿人的这场战役中,铁木真对曾长期支配草原生活的一些惯例,进行了另一套根本性的改变,它们既是为了对抗部分追随者和那些贵族氏族,也是为了加深其他许多人对他的忠诚,如那些地位较低的氏族,他要改革分配物品的方式,使他们的生活富裕起来。然而,一场又一场的劫掠使铁木真意识到,对失败者帐篷的抢劫突袭,是有碍于保证战斗的完全胜利。攻击者不是去找出遭劫营地的士兵,而是任凭他们四处逃散,攻击者们通常关注的仅是如何最快地完成对敌营的抢劫。这一方式使很多战败勇士逃走,而最终他们又会重新出现,进行反击。因此,在这次针对塔塔儿人的第二次征服战中,铁木真下令所有的劫掠必须等到对塔塔儿军队取得完全胜利之后才进行;随即,劫掠以一种更有组织的方式展开,所有的物品由他一人集中控制,并且,掳获物由他本人在部众中进行适当的重新分配。他按照森林猎手在群猎之后分配猎物的传统方式,进行物品的分配。
  在另一项改革中,他下令,按份额接受掳获物分配的对象,要包括每一个在劫掠中丧身士兵的遗孀和孤儿。他这样做,或与塔塔儿人杀死其父对他母亲造成困境的记忆使然,或许更多地是出于政治目的,它具有深远的影响。这一政策不仅确保他获得部落中最底层民众的支持,而且还在士兵中激发了忠诚,他们认识到,即便战死沙场,他们的家属也将得到照顾。
  在打败塔塔儿人之后,铁木真的部分下属违反了不得私自进行劫掠的命令,他要采取强硬的、而不是温和的惩戒措施,来显示出他对这项正在实行的改革的严肃态度。他剥夺了所有这些人的财产,并且没收了他们在这场战役中所获得的物品。通过控制所有战利品的分配权,并由他主导,在所有的部属间进行分配,铁木真再次侵害了贵族氏族的传统权利。这一改革的根本点触怒了很多人,部分人脱离铁木真加入到札木合的军队中,在这点上,它进一步在地位较高的世系和普通牧民之间加以区隔。此外,他曾经显示出不依靠血族关系或传统盟约,现在他的部落成员可指望得到铁木真的直接支持;伴随着这一步骤,他大大地集中了统治权力,但同时也增加了对其部众们的义务。
  尽管在蒙古阶层内部引起了少数不满,但铁木真的新体制很快便显示出了效果。通过延迟到战后再进行劫掠的方式,铁木真的军队积聚了比以前更多的货物和牲畜。但新的财富体制也引起了新的问题;蒙古人不仅击败了塔塔儿人,而且还几乎俘获了整个军队和全体平民。
  在传统的草原思维体系中,血族关系网络外部的每个人都是敌人,并且永远都是敌人,除非通过收养或婚姻的方式,使他们成为一家人。铁木真试图结束这些不同群体间的持续战争,他还希望使用与处置主儿勤部落及泰亦赤兀惕部落一样的方式来处置塔塔儿人——处决其领导者,同时吸收其所有的遗族和所有的货物及牲畜。然而,虽然这一政策在对人数以百数计的氏族曾起过作用,但塔塔儿人是一个人数达到数以千计的大部落。要对这样一个巨大的社会进行转变,铁木真需要部众们完全的支持,并且需要赢得他所召集的、由获胜勇士们参加的忽里台会议的支持。
  忽里台的成员们赞同这一计划,决议尽诛身高超过马车轮楔的男性塔塔儿人。马车轮楔不仅是成年的量度标准,也是草原国家自身的一种象征性标志,同样,近海民众也常用船来作为他们国家的象征。再一次与杀戮不同的是,铁木真想将幸存的塔塔儿人作为本部落的完全意义上的成员,而不是作为奴隶来加以接收。为强调这点,他不仅让母亲收养另一位塔塔儿小孩,而且还鼓励联姻。直到此时他只有一位正式的妻子——孛儿帖,她为铁木真生育了四个儿子和数目不详的女儿,但现在,他要收娶塔塔儿贵族女子也速干和她的姐姐也遂为妻。塔塔儿人曾经拥有比蒙古人更大的名声,经历此役之后,蒙古人吸收了如此多的塔塔儿人,他们中的很多人在蒙古帝国中获致高位,并且非常著名,“塔塔儿”这一名称与“蒙古”名称是同义的,但在很多已知的事例中,“塔塔儿”甚至要比“蒙古”这一名称还更常用,数个世纪来,造成很多历史上的混淆。
  然而,铁木真要达到将两大群体统合为一的目标,仅有联姻与收养是不够的。如果有亲属关系的各群体被允许保持本质原貌,那么这个大群体终究还是一盘散沙。因此,在1203年,即征服塔塔儿人的第二年,铁木真下令对蒙古军队和部落进行另一项更具根本性的改革。
  他将勇士们组编进各个班,或谓十户(arban),十个人间彼此兄弟般相待。不论他们的血族群体或部落来源,他们都被要求像兄弟般忠诚地生活和战斗在一起;在最为考验血族关系的行为中,没有人会在战斗中将他人丢下,听任其被俘。正如很多兄弟的家族一样,最长者掌管一切,在蒙古的十户中,最长者居于领导地位,而且他还可以自行选定接班人。
  十班形成一队,或谓百户(zagun),由一百人组成,他们自行选定他们的领导者。并且,正如来自不同氏族的扩大的家族联合一样,十个蒙古队组成一个营,或谓千户(mingan),由千人构成。十个千户组编成一个万户(tumen),一支一万人的军队;万户的长官由铁木真选定,他清楚这样的领导位置所需要什么样的人才。实际上,他允许父子和兄弟呆在一起,通过将他们强行安排进新单元的方式,没有人能够逃跑或改变,违反则处以死刑。他打破了世系、宗族、部落和民族的旧权力体系。在进行整编的时候,据说他有九十五个千户,千户是一千人的单元,但是因为有些单元并不满员,军队总数可能少于八万人。
  整个蒙古部落被用军队的方式加以整合。在这一全新的体制下,全体部落成员——不管年龄或性别——都不得不从事一定量的公共服务。如果不能在军队里服役,他们就要被迫为公共项目和可汗提供相当于每周一天的工作。这包括照看勇士的牧群、收集牲畜粪便作为燃料、做饭、制毡、修理武器,甚至唱歌及犒劳军队。在这一新的组织里,全体民众属于同样的骨头。由于出身低微,少年铁木真曾面对过多次的排斥,而今他废除了黑骨头与白骨头间的区别。现在全体部众骨头一致。
  关于铁木真如何采用十进制单位来组织民众的问题,历史的推测很多。部分早期突厥部落曾使用一种建立在以十为单元基础之上的相同的军事组织,或许铁木真就是从他们那里借用的。然而,铁木真不仅利用这一体制作为战时的军事组织,而且还作为整个社会的永久性结构。
  铁木真的解决方案,跟差不多两千年前的雅典立法者克里斯梯尼(Cleisthenes)的方案如出一辙,尽管没有理由相信铁木真曾听说过这段历史的只言片语。为对付雅典境内的传统敌手和世仇,克里斯梯尼废除部落组织,并将每个人都重新分配到十进制单元内,由此将一个部落城市改造成城邦,成为地中海东部沿岸最强大的军事、商业、艺术和思想的强国。事实上,于内陆亚洲草原上的蒙古人而言,同样的改革带来了更令人惊讶的结果。
  在整编军队之后,铁木真开始了一项进一步的改革,这一改革似乎不太重要。在将主营继续设在客鲁涟河边曲雕阿兰的同时,他决定在源自圣山不儿罕·合勒敦的斡难河、客鲁涟河和土拉河的上游源头处,设立一块秘密领地作为蒙古部落的故土,他曾在那里躲避过篾儿乞惕人。他下令“任何人不得在三河之源设立营盘”。伴随着那一命令,蒙古故地对外人一概封闭,只有蒙古皇室例外——他们在随后的两个世纪里被安葬在那里,并且,他们返回那一领地,进行家族祭祀,召开没有外人参与的秘密家族会议。蒙古人常常将三河之源的山川视作他们的故地,但是,伴着这一新的规定,它将最终成为蒙古帝国举行秘密典礼的中心。不儿罕·合勒敦周边的领地现在成了蒙古人宇宙观中的圣地,它不仅是地球的中心,也是宇宙的中心。
  铁木真没有使用一个单一的种族或部落名称来指称他的部众,而是渐渐地把他们视为“毡墙民”,毡是他们制造帐篷的原料。击败塔塔儿人之后对这一名称的采用,或许提供了最早的暗示:他有统一草原所有民众的雄心。
  击败并且合并了势力强大的塔塔儿人和较小的泰亦赤兀惕及主儿勤人,铁木真在草原世界获得了重要的威望,对于他长期的最高统治主汪罕来说,这一权力地位是他未曾预料到的。在铁木真加强对其不断扩大的部众进行统治的同时,他也日益面临另一项巨大的挑战,他的新体制由此将面临更具决定性的检验。铁木真的下一步骤,将迫使其一生的对手札木合与他的义父汪罕结成联盟,以对抗他日益增长的权力和声望。
可汗之战
  所有的部落都是一种颜色
  并且都听从他的指挥
  ——阿塔篾力克?志费尼,
  《世界征服者史》
  所有人都意识到汪罕的时代即将结束,但没有人知道谁将取而代之。历经二十多年的努力之后,铁木真掌控了大部分的蒙古人,但他仍然尚未战胜他的对手札木合。尽管汪罕通常是支持铁木真的,但他依旧在两位次级可汗之间挑拨离间。1203年,猪儿年,也就是在对塔塔儿人取得胜利之后的次年,铁木真决定通过求婚(请求汪罕将女儿许配给他的长子术赤)的方式,将他们之间的问题公开,并试图解决它。倘若汪罕接受这一求婚,就是在承认铁木真为高于札木合的心腹。
  由于亲生儿子桑昆(此人毫无才干而自身又没有部属)的反对,汪罕傲慢地拒绝了这桩婚事。尽管铁木真将自己的部众视为“毡墙之民”,并且拒绝承认诸部落间的差别,但在贵族客列亦惕王室家族眼中,无论铁木真对他们如何有用,他也只是个普通的暴发户而已。差不多一个世纪之后,马可·波罗认为铁木真是在为自己求婚,按照蒙古人后来对汪罕描述的语气,他是这样来回答铁木真的:“成吉思汗向我女儿求婚不会觉得羞耻吗?难道他不知道自己是我的部属和奴隶吗?回去告诉他,我宁愿把我的女儿推入火坑,也不会给他做妻子。”
  可是,这位上了年纪的可汗很快便对自己的贸然相拒感到懊悔,而且也渐渐担忧铁木真将作会出怎样的反应。毫无疑问,铁木真现在已被视为草原上最优秀的军事统帅,而且汪罕也明白自己在战争中并不能对铁木真形成威胁。于是,他想通过欺骗的方式,企图设计除去铁木真给自己带来的潜在威胁,就如塔塔儿人曾经害死铁木真父亲那样。汪罕派人送信给铁木真,告诉他说自己已经改变了主意,并且乐意接受两个家族间的联姻。他定好日子,邀请铁木真带家人来为儿女们举行婚礼。显然,铁木真是信任他这位二十多年来的义父的,他留下军队,带上少数随从,前往指定的聚会地点参加许婚筵席。要能顺利结成这桩婚事,把已处于自己控制之下的全体民众和汪罕控制下的客列亦惕人合并起来,他就可达到人生的顶峰,而且这桩婚姻还将使他在继承汪罕、作为中部草原统治者的争夺中,处于最强有力的位置上。
  在距离汪罕帐庭仅一天骑马行程的地方,铁木真获悉许婚筵席只是个陷害他的密谋而已。汪罕已经秘密地调集好军队,企图加害铁木真并且扫灭他的家族。就在铁木真盘算着胜利的时刻,他才发现不仅合并不会发生,而且还将危及到他自身的性命以及家族的生存。由于仅带有一小部分随从,并且又远离自己的主力部队,铁木真不能冒险一战。于是,铁木真采取草原民众在面对寡不敌众情形下所常采行的措施:命令这一小群人迅速向四方散开,而他本人则赶在汪罕军队开始追捕之前,带着几个心腹,快速向东部逃奔。
  铁木真此次面临的危机将是对他才能的最大考验。这次在汪罕勇士们面前的逃跑,很像他在二十年前,篾儿乞惕人劫掠孛儿帖时的逃亡。循环的草原袭击看来永无止境。尽管他一生所做甚多,但他能真正改变的却很少,他要再次从那些社会地位远比他高、而政治势力又远比他强大的人那里,逃亡奔命。
  由于根基未稳的首领正在逃亡,铁木真新近合并的部落“毡墙之民”,初次面对着巨大的威胁。这一合并能继续下去吗?如此众多来自不同部落和家族的民众,现今还会效忠并且信任无论逃往何方的铁木真吗?他们会逃回自己的故乡,或者草率地准备寻求汪罕或札木合的保护吗?作为铁木真人生中最大的考验,同时也作为他最大的胜利,接下来的逃亡事件,在蒙古人中间成为传奇性的故事。
  经过数日疲惫而又缺乏给养的不断逃亡之后,铁木真来到了遥远泥泞的巴泐渚纳湖岸。他察看身边幸存下来的逃亡者人数,清点下来只剩十九人,而今在这个遥远的逃亡之地,他们将要面对饥饿。正当他们在巴泐渚纳湖岸旁停歇下来稍事休整,并决定下一步行动的时候,突然从北方出现一匹野马,铁木真的弟弟哈撒儿赶上前去追捕它。哈撒儿把马击倒,大家很快便剥了它的皮。没有柴火烤肉,也没有锅来煮,他们只有依靠古老的烹饪技巧。剥了马皮之后,他们切碎马肉,并用马皮制成装肉和装水用的大皮囊。他们收集干畜粪便生火,然而又不能将大皮囊直接放到火上。取而代之的是,他们把石头丢到火中加热,等到石头炽热的时候,随即便把滚烫的石头丢到肉和水的混合物中去。石头把水加热,而水却可以防止石头烧穿皮囊。数小时后,饥饿难耐的人便可大享煮熟的马肉。
  除哈撒儿外,和铁木真聚集在一块的人都是他的朋友,而非亲戚。有些家族成员暂时在草原上失去了联系,而其他亲戚则抛弃铁木真,加入到汪罕或札木合的部族中去了。尤其是他的叔父,曾帮助也速该从篾儿乞惕人手中抢夺铁木真的母亲的两个兄弟之一,已经加入到汪罕的麾下,来反对自己的侄子。
  精疲力竭的人们没有安慰自己或对未来抱以希望,他们将野马现身当成是神的恩赐,而不仅仅只是视为裹腹的食物。作为蒙古人社会中最重要和最受尊敬的动物——马,它可以用于隆重的庆祝场合,也可作为神的介入和支持的象征。马,象征铁木真的命运之神,而作为任何主要战争之前或忽里台会议上的祭品,它不仅作为食物提供给人们,而且更进一步说,是在赋予铁木真的精神之旗以权威。在马肉会餐的最后,只有巴泐渚纳浑水可饮,铁木真可汗一只手高高举起,另一只手则用敬酒的方式,举着装有巴泐渚纳浑水的杯子。他对部下的忠诚表示感谢,并且誓言永不忘却。大家同饮浑水,并且发誓永远忠诚于他。在复述这段情节的口传历史中,它成为历史上著名的“巴泐渚纳誓约”,作为铁木真可汗军事生涯的最低潮,而且,作为产生蒙古帝国特性和形态的关键性事件,它还获得了一种神秘的光环。
  这一事件对各种各样的蒙古人来说是具有象征意义的。蒙古人是建立在互相承诺和互相忠诚基础之上的,而这种承诺和忠诚是超越血缘关系、种族区分及宗教信仰的。这十九人和铁木真可汗来自九个不同的部落;大概只有铁木真和他的弟弟哈撒儿是来自蒙古部族。其他人则包括有篾儿乞惕人、契丹人及客列亦惕人。尽管铁木真是个崇拜“长生天”和不儿罕·合勒敦山的虔敬的萨满教徒,但在这十九人中却包括有几个基督徒、三个穆斯林和几个佛教徒。他们团结在一起只是因为他们誓言忠诚于铁木真,并且也宣誓忠诚于彼此。巴泐渚纳的宣誓建立了一种手足情谊,并且超越了血缘关系、种族区分及宗教信仰,它接近于形成一种建立在个人选择和互相承诺基础之上的、现代公民的权利和义务。这一关系在铁木真部众中成为一种新型共同体的象征,这最终将作为蒙古帝国内部统一的基础,处于支配地位。
  在巴泐渚纳躲藏之后,铁木真制定了反击计划。当汪罕仍然沉浸在自信中(他自己所参与的,自信地以为已永久地除去了铁木真的威胁)的时候,铁木真知道自己必须迅速行动。铁木真向草原上被驱散的部众们发出反攻计划的消息,并且还公布了包含有神奇野马现身传闻的所有细节。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从一定程度上说,连铁木真自己大概都未曾预料到,他那不久前以十或百为单元而组织起来的军队,又在整个草原上重新集聚起来了。当铁木真从巴泐渚纳向西进军,朝汪罕的领地返回时,他的部众也从四面八方重新聚集到他的麾下。此外,通过他母亲或通过他的妻子孛儿帖,有些曾是汪罕忠诚追随者的铁木真的亲戚,现在也抛弃他们客列亦惕领导人,前来投奔铁木真。
  在此期间,为庆祝战胜铁木真,汪罕仍毫无疑虑地在宫殿似的金帐内——无论到哪都伴随着他的——筵宴。由于过分自信于自己对本部众的控制能力,而且也没有察觉到草原之外正在发生的事情,汪罕错误地认为铁木真的部众已被驱散,而且还认为铁木真本人也仍在遥远的东部。
  铁木真的军队朝宴会地点迅速行进。忠诚的部众已跑到他们的前头驻扎,去预备马匹,以便更换疲惫的战马。由于这些新马的补充,他的军队迅速行进,毫不停顿,昼夜兼行,铁木真称之为“打火前进”。铁木真并不是穿越草原直接向客列亦惕人的宫廷逼近(此为便捷之途),而是带着他的部众跨越遥远而又艰难的险境,因为他知道那里也许毫无防备。
  本以为远在好几天骑马行程之外的铁木真,突然猛扑向饮酒狂欢的人群;他的部众已经包围了整个营地。经过接下来的三天鏖战,客列亦惕人在铁木真士气高昂的军队前弃阵而逃。许多汪罕的追随者丢弃铁木真之旗,并且,就如他那著名的政策,只要他们除抛弃汪罕而加入铁木真的队伍之外,没有做过其他任何叛逆的事或伤害过他们的前首领,铁木真就会接纳他们。
  汪罕的军队与其说是被铁木真的军队所击败,不如说是被铁木真的军队所吞没。客列亦惕的朝臣们四处逃窜,各自顾命。汪罕的儿子向南逃奔,随后便被其仆从所抛弃,渴死于沙漠之中。而札木合则与他那衰落的部众,向西逃往乃蛮的领地,乃蛮是尚未被铁木真所击败的三大草原部落中的最后一个。汪罕也设法单独前往乃蛮部落避难。
  由于没有抓获敌人的首领,也没有抓住那位上了年纪的可汗的儿子,蒙古人不得不将此视为一种失败,而且还消解了它的重要性。铁木真的支持者们散布传言诋毁汪罕的声名,并且向各方面的民众保证说他已经死去,而且再也不是个威胁了。据蒙古人流传的记述,当汪罕安全地来到乃蛮边界后,遇到一位边境守卫者,守卫者并不相信这位孤独的老人就是著名的勇士——客列亦惕之汗,把他杀死了。据说为杀害汪罕而赎罪,乃蛮王后取来汪罕的头颅,放置在帐篷后部——那里可以奉献牺牲和做祷告——尊位上的一块白色神毡上,头颅的正面对着帐篷门口。于蒙古人的情感而言,没有什么比将血淋淋的头颅放置在家中更具冒犯性的了,也没有什么比留驻有汪罕灵魂的头颅更危险的了。然而,根据传言,乃蛮王后命令一位乐师奏马头琴,而她的儿媳妇们则为头颅载歌载舞,她本人也用酒致祭,仿佛汪罕仍然活着,并且是她帐篷内的贵宾。当乃蛮的统治者塔阳可汗走进来看到断头的时候,这个头冲着他微笑,塔阳可汗恐慌万状,愤怒惊叫。随即,他就把头颅从白色神毡上踢下,用脚踏碎。
  这些传言宣称那位老可汗确实是死了,同时,他们大肆地羞辱和指责铁木真的下一个征战目标——乃蛮宫廷。宣传和左右公众舆论正迅速成为铁木真的主要选择武器。蒙古人在他们的支持者中间散布谎言,谴责上了岁数的塔阳可汗已蜕变为蠢蛋和懦怯者,他的妻儿也在公开的场合轻视并且羞辱他。为在部众中间激起对敌人的愤恨,蒙古领导人散布谎言说乃蛮王后蔑视蒙古人,把蒙古人视为肮脏发臭的野蛮人。蒙古人用流言蜚语当作树立部众自信和削弱敌人决心的方式,他们传言说塔阳可汗的儿子嘲笑塔阳是“泼妇塔阳”,而且还说塔阳顶多像个怀孕的妇女,只敢出门小解,而不再敢于冒险远离他的帐篷半步。
  在散布这些有关乃蛮宫廷的奇怪谎言的同时,蒙古人还用谎言来编织乃蛮人有多么害怕他们的故事,以此来鼓舞自己的士气。自札木合加入乃蛮部以来,有关他如何用描绘铁木真勇士的方式来恐吓乃蛮人的谎言,就已散布开来了。《秘史》得意地细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蒙古人的形象:“他们有錾鼻锥舌,饮露而活,御风而奔。”他们把铁木真比作一只饿鹰,而且还说“他浑身穿着铜衣铁甲,紧密地牢扣在一起,利锥不入。”
  与这一描述不同的是,乃蛮人俘获了第一位蒙古军队的前锋,他骑着羸弱的马,蹬着粗糙简单的马鞍。乃蛮捕捉者将马和鞍送到各营地传看,嘲笑他们的对手蒙古人已经变得如此可怜。铁木真对被俘骑兵事件是以另一种诡计来回应的。由于他的兵马人数要远远劣于乃蛮人,铁木真命令部下,各自在自己军队扎营的山头,每晚各点五处营火。从远处看,小小军队变得更大,看起来他们“夜间点的火比空中的繁星还多。”
  1204年,鼠儿年,这是控制蒙古的决战年,决战大约发生在不儿罕·合勒敦以西三百英里远的地方。在战争前的那段日子里,铁木真检验了以十进制为基础的新军事组织。他不是把部队投入到全方位的战斗中,那样的话就会因为兵员数少而易败,而是用出人意料、打而就跑的小遭遇战来对付乃蛮人。在开始阶段,铁木真命令部队在黎明破晓前以一种被称为“移动灌木”或“风滚草编队”的方式向前行进。他们不是以大部队迅速行进的方式发动攻击,各自分散独立的十人小分队悄悄地从不同方向前进,去攻击敌人,同时,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猫着身体潜行。这样就使得敌人看不清那里有多少人,也使敌人难以准备应对来自一个方向的进攻。攻击之后,小分队则散向四方,敌军被击伤却又不能在攻击者消失前加以回击。
  铁木真先以“湖泊阵形”攻击,其次再实行“移动灌木”式的零星攻击,“湖泊阵形”的攻击是由前面一长排士兵放箭,随即又由下一排士兵取而代之。他们如波浪般击打敌人,快速出现,随即又快速消失,返回后方之后又组成另一波攻击,每波轮流上阵。“湖泊阵形”的使用,使得乃蛮人拉长了战线,他们以漫长而又薄弱的战线来与进击者的漫长战线进行交战。而一旦乃蛮人分展开来,铁木真就会随即转到他的第三战术上去。他把小分队一个挨一个地重新编制,组成一个“凿子阵形”的战术编队,尖头分队跨越前线并且深入到敌人的纵深处,使进攻者得以把最大的力量集中到一点上,攻击此刻势单力薄的乃蛮战线,撕开他们的防线。
  部分地看来,这些战术至少似乎是融合了较老的作战技巧和狩猎策略;然而,茫然不知所措的敌人始终无法对这一战争形式作出有效的反应,这表明铁木真倡导的全新改革,使得这些策略为其所独有。铁木真创建了一支新型的草原军队,该军队建立在各种各样的战术基础之上,而最重要的是建立在彼此密切协作和完全服从指挥的基础之上。他们不再是一群攻击的个体;他们现在是一个统一的兵团。铁木真采用的一套战术策略,每人都必须明白,并且要毫不犹豫地准确执行。蒙古人有句谚语:“他要我赴汤蹈火,我也万死不辞。”谚语反映的不仅是理想,也是新的蒙古战争的现实,新的蒙古战争很快就消灭了乃蛮人。
  蒙古人正在取得优势,但铁木真并没有急于求胜。天色已晚,人人期望的都是决战,但铁木真却命令部下好好地睡上一觉。在敌方,混乱、迷惑及战线联络中断交织在一起,乃蛮人开始趁夜逃走。然而,铁木真制止了士兵前去追击。那天夜色漆黑,没有月光,仅有的一条逃亡之路就在陡峭的山脊上。由于看不清路途,逃亡的人和马纷纷跌落山谷。用《秘史》的话来说,他们如“朽木”般,尸积崖底。
  第二天早晨,蒙古军队轻易地击败了少数残存的乃蛮人,并且“消灭了塔阳可汗”。在成功逃亡的勇士中间,塔阳可汗的儿子古出鲁克逃到了遥远的哈剌契丹所属的天山山脉,而札木合则消失于森林之中。札木合所找到的避难之所,是一处没有什么人生活的地方,他的末日将伴随着低声的呜咽哀诉,而不是伴随着一场高潮迭起的决斗而来。几帮残余的篾儿乞惕人被势力渐长的蒙古民族所迅速吞没,而年约四十岁的札木合则与一小群追随者,以狩猎为生,过着被驱逐的强盗般的生活。在不定的命运逆转中,曾经高贵的札木合,已经降到了与幼年铁木真丧父时所面对的相同的生存状态。1205年,牛儿年,即战胜乃蛮人的次年,几个绝望而又甘于失败的札木合部下,把札木合捆缚起来,交给了铁木真。尽管两人之间有仇恨,但铁木真仍视忠诚高于一切。铁木真并没有奖赏把札木合抓来给他的那些人,而是当着他们所背叛的首领的面,将其全部处决。
  互相争斗了二十多年的两个人,他们之间的最后会面构成了《秘史》中情感的最高点。铁木真并没有伺机向札木合报仇,而是对他摆出了威胁的姿态,提议两人再次结盟:“让我们做同伴。如今我们再次相合,我们应该彼此记起我们所忘记的事情。睡着时共唤醒。即便你要离我而去,你依然是我有福有吉的安答。想必在那些杀伐的日子里,你的胸口定为我而痛。想必在那些厮杀的日子里,你的心绪也为我而痛。”
  札木合似乎为这一恳求和往昔年少同伴的感情所感动,铁木真曾是札木合的下级同伴,而今却统治了他曾经所拥有的一切,甚至更多。他好像一度陷入了铁木真对他们青年时代手足情谊感伤的怀旧之情当中。札木合回答说:“我们同食不可消化的食物,我们彼此共言不可忘却的言语”,并且“共被而眠”。札木合接着将他们的分离归咎于是受到另一位未指名的人的影响:“我们遭人挑拨。我们为人所唆使。”
  《秘史》提供了札木合所作的一份冗长的忏悔,然而,该记录的夸张言辞和详情叙述,都可引起我们对其准确性的怀疑。“现在,世界是你的,”原文引用札木合的话说,“我做你的同伴对你有什么用呢?相反,我的安答呀,我会使你夜间睡不安稳,日间心不安。我将会是你衣领上的虱子,你门板上的刺。”
  札木合反省了他们的青年时代,几乎就像是一位现代律师在基于心理问题和情感缺陷来恳求宽恕,寻找理由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受铁木真所吸引,而且又为什么会背叛他。札木合简洁地解释说,他从小既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或值得信任的同伴,而且还娶了个泼妇为妻。但札木合最终并没有请求宽恕,而是只求一死,仅有一个请求——要求他们以高贵的方式来处死他,不要使他的血流到地面上,或暴露在太阳和天空之下。
  尽管札木合活着的时候辜负了铁木真,但他死时却要作铁木真的好朋友。他誓言,要是铁木真把他的尸体置于高处安葬,他将护佑铁木真和他的所有后代:“杀了我,把我的骨头埋在高地上。我将永远保护你的子孙,成为他们的护佑者。”传说铁木真用金带来厚葬札木合,那条金带是他们誓言结成“安答”的时候,由铁木真送给札木合的。
  札木合曾是铁木真的第一个对手,而今作为反对他的最后一个蒙古贵族,被铁木真处死了。在寻求对蒙古部族控制的漫长征程上,铁木真击败了草原上的每一个部落,而且通过消灭他们的男性成员,并且娶他们的妇女为妻的方式,去除了所有贵族氏族的威胁。他对地位高于他的任何人的权威都感到恼怒。他杀死别克帖儿得以支配整个家族。他消灭篾儿乞惕人,因为他们夺走他的妻子。他消灭曾害死他父亲、并且蔑视蒙古人如草原鼠般的塔塔儿人。他打倒了蒙古民众的贵族,并且逐个消灭了像泰亦赤兀惕和主儿勤这样的最高等蒙古部族。当他自身的盟友和长辈拒绝与他联姻时,他就消灭了汪罕及其部落。当乃蛮王后将蒙古人视如自己的下级一样加以藐视的时候,他就攻击乃蛮部落,杀了她的丈夫,而且还把她赐给他的部下做老婆。最后,他杀死了生命中最热爱的人之一——札木合,因而,也就消灭了贵族氏族札只剌惕部。
  铁木真现在作为辽阔土地上无可争辩的统治者,控制了从南部戈壁到北极冻土地带、从东部中国的东北森林地带到西部阿尔泰山山脉的所有一切。他的帝国领土是草原,其所拥有的动物要远远多于人类。战场上的胜利并不能单独地赋予统治的合法性,直到忽里台上得到境内所有代表的公开承认时,它才具有合法性。要是有群体不派人参加忽里台,那他们就是不接受被称为可汗的人的统治。可汗不能声称统治了他们,而更重要的是,他们不能要求得到可汗的保护。
  在召开忽里台会议、举行就职典礼之前,铁木真考虑在来年要恢复和平,修复各种关系。1206年,虎儿年,铁木真返回圣山不儿罕·合勒敦附近的斡难河上游源头处,召集忽里台会议,这或许是草原历史上曾经召开过的最大和最重要的会议。附近放牧的好几万头牲畜,为盛宴提供牛奶和肉食。数列营帐从铁木真营地的四周向外延伸出好几英里远,营帐的中央竖立起马鬃旗——“苏勒德”,这面精神之旗把铁木真引领到这一大事件上来。数天隆重而又庄严的大典礼与数天的庆典、运动比赛及吹拉弹唱,轮流登场。白天由包括帖卜·腾格里在内的宫廷萨满巫师敲鼓吟唱,而傍晚则由乐师来担当这一角色。夜空中充斥着令人迷惑的嗡嗡声,这是种独特的由蒙古人的喉咙所发出的歌声,或谓泛音歌声,这种声音由男人的腹腔发出,可以同时带出两种和声。就如每次重大的政治活动一样,年轻人都要进行摔跤、赛马及射箭比赛,蒙古的传统游戏被称为“那达慕”(naadam)。
  铁木真控制的广阔领土几乎与现代欧洲的大小相当,但在他的统治下,仅有大约一百万来自不同游牧部落的人口,和大概一千五百万到两千万头的牲畜。他不仅作为塔塔儿人、客列亦惕人和乃蛮人的可汗,统治着他们,也是所有“毡墙之民”的统治者,对于这个新帝国而言,他还从源于自己部落的名称中选择了一个全新的头衔。他称其民众为“大蒙古兀鲁思”,即“大蒙古国”。统一了所有民众之后,在所有的世系、氏族和部落中,铁木真废除了世袭贵族的权利。所有官职都属于国家,而不属于个人或家族,并且他的民众要按新统治者的意志来进行分配。对铁木真本人来说,他不接受如“古儿汗”或“塔阳汗”这样的古老部落头衔,而是选择了自己部众可能已经称呼过他的头衔——ChinggisKhan,这个后来在西方世界闻名的名字,通过波斯语拼写成GenghisKhan。蒙古语chin的意思是强壮、坚硬、不可动摇及无畏,并且它还接近于蒙古语中的“狼”,即chino,也就是他们所声称的祖先。这一头衔对新可汗来说,是简朴而合适的。
  与大多数成功的统治者一样,成吉思汗知道隆重的仪式和盛大的场面所具有的政治潜在力。然而,不一样的是,大多数统治者把举行就职典礼的地方限制在宫殿或庙宇之类的建筑物之中,而成吉思汗的就职典礼是在开阔空旷的大草原上举行的,那里可容纳无数的民众来参加典礼。
  蒙古人的公开典礼,给详细叙述他们的来访者和编年史家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保存至今的、可以利用的最完整的记述,来自于十七世纪的法国传记作家克鲁瓦,他使用了现今已佚的那个时代的波斯语和突厥语文献。根据克鲁瓦的记述,成吉思汗的部下“把他置于一块铺在地面上的黑毡毯上;有人受命发布‘人民的心声’,向他大声宣布‘人民的意志’。”说话者训诫成吉思汗:“授予他的所有权威都是来自于上天,如果他能充分公正地管理民众,上帝将保佑他的蓝图得以成功;若非如此,如果他滥用权力,就将一败涂地。”
  这一典礼提供了部众明确支持的信号,他们将他高举到过头的毡毯之上,并将他送上王位宝座,这一行为公开地表明了他们的臣服。然后,他们“在新皇帝面前九次下跪叩头,显示他们服从对他的承诺。”正如每一氏族的出席就表明他们支持成吉思汗一样,每个萨满巫师的到场,则表明他的灵魂与梦想指示他要支持成吉思汗。没有一个有组织的宗教信仰,萨满巫师给这一重大事件赋予了神的祝福,使得这次典礼不只是一个特殊的政治场合。由于他们的存在,这一事件成为铁木真承受“长生天”之命的一种宗教宣告。
  萨满巫师敲着鼓,颂扬大自然之魂,并将马奶洒入空中和地上。群集的民众排着整齐的队列站着,手心向上,朝“长生天”做祈祷。他们以古老的蒙古习语“呼累、呼累、呼累”来结束祈祷,并把祈祷送向天空,就如基督徒用“阿门”来结束所有的祈祷一样。这种宗教行为使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成为选举的一部分,而且不只是在他们自己与他们的领导人之间,还在他们的精神世界中,打上了一种宗教圣约的烙印。
  大多数领导人,不管是国王还是总统,都是从某类国家的内部制度中崛起的。他们的成就通常包括对那些制度和庇护他们的国家的改变或复兴。然而,成吉思汗是在全新的基础上,开始有意识地创建国家和建立所有必需的制度的,这一全新的基础,部分是他借自以前的部落,而部分是由他自己所创造。对于这样一个单一民族国家的生存而言,并且对于以军队起家夺权的成吉思汗来说,他必须建立起强大的制度;他必须要让国家变得更加强大,而且更加地中央集权化。在成吉思汗的领导下,牧牛者、牧羊人及放牧骆驼的人都被提升为将军,驰骋在由成千上万勇士所组成的军队的最前方。每位年龄在十七到七十岁之间的健康男性,都是军队的活跃成员。正如他在第一次被推举为部落可汗时所做的那样,他任命最忠诚的部下为千户首领,而他那资格最老的追随者,例如博尔术,则负责掌管万户。基于他们的功绩和他们在战场上或战场下所显示出的对他的忠诚,成吉思汗奖赏了那些来自黑骨头世系的人,并给予他们最高的地位。相较于他授予忠诚的朋友以万户而言,成吉思汗分配给他自己家族成员所控制的军队人数则比较少——他的母亲、最小的弟弟及两个小儿子窝阔台和拖雷,每人只分配到五千人。即便他最大的两个儿子也并没有得到足额的万户,术赤只有九千,而察合台则只有八千。成吉思汗任命自己最信任的朋友监视几个家族成员的行政,尤其是对他的母亲、最小的弟弟和察合台。他通过声明察合台是“一个顽固而又心胸狭窄之人”的方式,来解释说这样的监视是必需的。他提醒谏言者们要“从早到晚都要呆在他身旁提出忠告。”
  为了在这个巨大而又正逐渐成为一个国家、而又人种各异的部落之内维护和平,他迅速地公布了新的法令,抑制部落世仇和战争的传统因素。成吉思汗的“大札撒”,不同于历史上其他立法者的法令。他并没有将法律建立在上帝启示的基础之上,也没有将法律建立在任何源自古代定居文明法典的基础之上。他从游牧部落维持了数个世纪的习惯和传统方面来加以强化;然而,当老惯例妨碍了新社会的机能时,他就会迅速地废除掉它们。只要不与“大札撒”——对所有人发挥作用的最高法和普遍法——产生冲突,他还允许一些群体在他们自己的地域内实行传统的法律。
  然而,“大札撒”并不代表单一的法律汇编,甚至也说不上是一部正在形成中的主要法律著作,成吉思汗要在其人生的最后二十年中来继续完善它。成吉思汗的法律并未深入探究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相反,他是用这一法律来管制最棘手的方面。只要有男人劫夺女人的事情发生,草原上就会有世仇。据说成吉思汗的首部新法律是禁止劫夺妇女的,这几乎无疑是对妻子孛儿帖曾遭劫夺的一种反应。由此种劫夺而引发冲突的持久性潜在力,仍然困扰着成吉思汗。在他自己的家族内,长子的亲生父亲是他,还是孛儿帖的劫夺者呢?这种不确定性在困扰着他,而且这种不确定性还在成吉思汗渐渐老去的时候,越来越多地引发了更加严重的问题。
  在用法律来结束劫夺的同时,他禁止诱拐和奴役任何蒙古人。从自己被泰亦赤兀惕人所俘获和奴役的经验中,他尝过被诱拐和被当作奴隶而强迫劳动所带来的个人身体的痛苦,而且他也认识到,整个社会结构的惯例是多么地有害,草原部落中引发的仇恨和暴力是多么地强烈。
  成吉思汗试图在他的各级部众中祛除内部纠纷的所有根源。基于自身的经验,即对围绕孩子正统性问题而产生的分裂,他宣布所有的孩子,无论是由妻所生还是由妾所生,都具有正统性。由于对妻子价值(似乎她们是只骆驼一样)的争论,会在他的部众中间激起不断的纠纷,他禁止将妇女的贩卖带入到婚姻之中。因为同样的理由,他宣布通奸行为是不合法的,蒙古人对这一行为的界定不同于大多数人。通奸行为并不包括妇女与她丈夫近亲之间的性关系,也不包括丈夫与女仆或与家族内其他人的妻子发生关系的行为。与成吉思汗的法律声明相一致的是,毡帐内的事情应在毡帐内解决,而草原上的事情则应在草原上解决,通奸行为适用于不同家族已婚人之间的性关系。只要它不会在家族间引起公众的冲突,就并不会被视为犯罪。
  偷窃牲畜的行为通常总被认为是违法的,但这一行为在草原的抢劫文化中是很普遍的事情,而且它也被视为是仇恨与不和的缘由。大概是记得八头牲畜被盗而给他的家族造成的巨大伤害,成吉思汗对偷盗牲口的行为处以死刑。此外,他要求任何人发现丢失的牲口,都要将其还回原主。为此,他设立了大规模的失物招领制度,并且随着帝国的扩展而不断完善。任何人要是捡到丢失的货物、金钱或牲口,而不把它们交给有关的上级管理者的话,就会被当作是盗贼;按偷窃行为论处。
  除对丢失的牲口发生争论外,草原民众也经常对野生动物的狩猎权发生争论。成吉思汗禁止在三月到十月间——动物的繁殖期——打猎,并将这一想法编成法律条文。成吉思汗不仅在夏季保护动物,而且还给它们提供安全的过冬环境,猎人们不得不对他们猎杀所需食物的行为加以节制,有的甚至不再打猎。法律具体规定了打猎的数量,也详细说明了滥杀的行为,以便不会出现浪费现象。
  除认识到性、财产及食物的重要性外,成吉思汗也认识到相互竞争的宗教所具有的破坏性的潜在力。事实上,从佛教到基督教,或从摩尼教到伊斯兰教,每一种宗教都在草原民众中拥有自己的信众,并且几乎所有的宗教都声称自己不仅是真实的,而且也是唯一的。在此类(或许是世界上第一部针对宗教的)法律中,成吉思汗宣告,人人都有完全的宗教信仰自由。尽管他仍然信仰家乡的神灵,但他并不允许将那些神灵用作为国家的崇拜对象。
  为支持各种宗教,成吉思汗对宗教首领及其财产实行免税,并且免除各种各样的公共服务。为支持各相关职业,他后来还扩大免税范围,对提供公共服务所必需的专业人员给予同样的免税待遇,这些专业人员包括殡仪事务承办人、医生、律师、教师及学者。
  成吉思汗制定了许多特定的法律条文,以防止对可汗之位的争夺。按照法律,可汗无一例外地必须得到忽里台的推举。任何家族成员未经推举而攫取汗位,都要处以死刑。为防止竞争的候选人互相残杀,他规定只有通过全体家族成员都参加的忽里台,才可对家族成员判处死刑,而不是通过任何个别的成员。这样做,他是在宣布自己最初夺权的手段——杀害自己的异母兄长——是不合法的。
  成吉思汗所汇编的蒙古法律,规定了群体的责任和群体的罪行。单独的个人若处在家族之外或不属于大群体,他就不能合法地存在;因此,家族对保证其成员的正确行为负有责任。一人犯罪会导致众人受罚。同样地,一个部落或一个小分队的士兵对彼此的行为也负有同样的责任,因此整个国家,不仅军政或民政,都要对维护和执行法律负责。作为一个遵纪守法的蒙古人,他必须生活在正当的社会中。
  法律的执行和责任的承担始于最高层,即可汗本人。照此,成吉思汗公布了对任何个人,甚至是最高统治者都有效的至高无上的法规。通过使统治者服从法律的方式,他取得了其他文明尚未实现的某些东西。不同于很多文明——最独特的是西欧,在那里,君主被上帝的意志所支配而又凌驾于法律之上——成吉思汗解释他的“大札撒”既严格适用于统治者,也严格适用于任何其他人。然而,他的子孙后代仅在他去世之后的大概五十年的时间里,能遵守这一规则。
  为在总体上管理整个帝国,而且最为明确地是为了记录法律和管理现今处于他控制之下的广阔国土,成吉思汗下令采用一种书写系统。尽管文字早在几个世纪以前已由穆斯林商人和巡回传教士引入草原,但很少有本地的民众学会,即便是最高度发展的部落,如在塔塔儿、乃蛮及客列亦惕部落中,也没有人学会;就目前所知,没有蒙古人学会过书写。在1204年征服乃蛮的过程中,成吉思汗发现塔阳可汗有一位记录其声明,并将这些声明浮雕在官方印玺上的书记官。这个书记官出身于畏兀儿,畏兀儿人起源于蒙古草原,但在九世纪的时候就已经移居到现在中国西部新疆地区的绿洲之中。畏兀儿语与蒙古语密切相关,并且相对地比较容易改写为蒙古语。这一书写源自于古叙利亚语字母,这些字母是由给草原部落带来基督教的传教僧侣所使用的。书写由字母而非文字所构成,但它如同中文一样,垂直纵排下来,书写在纸上。
  为保证法律的有效实施,成吉思汗任命由他母亲所收养的弟弟失吉忽秃忽担任最高法官的职务,失吉忽秃忽是成吉思汗征服塔塔儿时发现的小男孩——当时戴着金耳环和环形鼻饰,成吉思汗将他交给母亲抚养长大。成吉思汗要他负责“惩罚盗贼和纠正诈伪事件”,同时要将他的各种判决写在“青册”书的白纸上,“青册”的颜色正是“长生天”的神圣颜色。在成吉思汗的行政管理中,书写和记录法律之间的密切关联性,大概解释了蒙古人为什么用nom这个词来解释书的意思,nom来源于希腊语的nomos,意为“法律”。在十三世纪的蒙古人社会中,法律和书写的词完全是一回事的。
  为在巨大的国家机构中保持忠诚和凝聚力,成吉思汗改革了古代扣留人质的政治惯例。他要求每个千户长和万户长都要把他们的儿子和儿子们的伙伴送到他那里来,以组成他本人的万人部队。要是他们的亲人行为不轨,成吉思汗不是以处死他们来相威胁,而是采用一种更为有效的策略。成吉思汗把那些将要成为人质的人培养成行政官,并且将他们当作储备人才,以备随时取代任何无能或不忠的官员。比起亲人可能被处死的威胁,这种被取代的潜在威胁很可能更能确保忠诚。因此成吉思汗改变了人质的身份,将他们转变成政府的主干力量,这几乎使每个家族都与皇帝宫廷建立起直接的联系。
  成吉思汗将这个精英部队分成日班护卫和夜班护卫。正如名称所显示的那样,他们要永久地保护成吉思汗和他的营地,但他们并不只担当护卫的角色。他们管理在宫廷内工作的男男女女,并且还要把放牧不同牲畜的牧人组织起来。他们监视营地的活动,看管国家的所有武器和部队装备:旗帜、枪矛和鼓。他们还要管理餐具和负责宰杀牲畜,并要确保肉食和奶制品的恰当分配。卫队要帮助裁决合法的审讯,实施处罚,并且通常还要执法。由于他们控制了皇室营帐的出入口,因此,他们也就构成了政府行政管理的基础。
  成吉思汗自己军团的所有成员,把持了对其他九支万人军队的“长兄”地位,因此,这些成员可以对他们中的任何人发号施令,并且要求他们无条件地服从。不同于其他军队里面每个人都占有一种地位,在蒙古军队里,整个部队只有一种地位。成吉思汗万户中最低级别的人的地位,也要高于其他万户中级别最高的人。反过来,在每个万户内部,千人部队指挥官的每个成员的地位,也都要高于其他九支千人部队中的所有人。
  成吉思汗依靠被称为“飞箭信息”的快速乘驿系统,便利了消息的传达,使指定的接受者可即时接获命令。军队提供骑乘,而当地的民众则供给驿站。对蒙古人来说,邮驿事业与军事列于同等重要的位置,而且个别蒙古人还被允许在邮驿系统里任职,以代替正式的兵役。取决于当地的地形,每大约二十英里设有驿站,每个驿站需要大约二十五户家庭来维持和管理它。尽管驿站向公众开放使用,但个别驿站中的许多信息,以及任何特定时间里的驿站总数都要严格保密,因此相关的准确信息并不存在。然而,我们仍可以得到十八世纪存留下来的邮驿系统的印象,那时从西部阿尔泰山山脉到东部穿越长城进入到中国的入口处,跨越整个蒙古的这个邮驿系统,仍然在运行着,并且需要大约六十四个驿站。
  对于较短的距离,成吉思汗则采用了多种古老的通信方法,例如使用火把、响箭、狼烟、闪光信号或旗帜,因此在演习、狩猎或军事调遣期间,信息传送更加迅捷。牧民们很早就发展出一种复杂的军事信号系统,这种信号在超越听力范围之外仍能使用,而在成吉思汗的统治之下,这些信号又进一步发展成为更加精细、迅捷而又有效的通信系统,用于战斗或军事演习中。
  和平与繁荣本身给成吉思汗带来了新的问题。六年的和平,允许或者可能鼓励了阴谋诡计和卑鄙的对抗,这些现象威胁到成吉思汗苦心经营的部落统一。他越有权力,在追随者当中就越会激起争执——特别是在他自己的家族内,家族成员觉得自己应该比家族之外的人分享到更多的财产,获得更大的权力。为成吉思汗宫廷所信任的谏言者,并不包括他自己的亲属。他把母亲送到最小的弟弟帖木格那里生活,帖木格按照草原的传统被称为“家庭太子”斡赤斤,他负有照顾年老父母的责任。
  虽有忠诚不二的军队,并且没有哪个家族或旧贵族作为对手,但新问题却从意想不到的缘由中产生:帖卜·腾格里——成吉思汗的萨满巫师。他曾反复地宣称,“长生天”支持成吉思汗并将使他成为世界的统治者;他解析梦境,并解释有利于成吉思汗成功的各种各样的征兆,而且他还把这些梦境和征兆解释为是成吉思汗伟大重要性的暗示。成吉思汗不仅充分利用帖卜·腾格里有助于宫廷的神秘价值,而且还充分利用他的实际价值——任命他负责监督管理诃额仑和帖木格·斡赤斤的财产。帖卜·腾格里利用自己的地位,使自己和六个兄弟获得好处,形成为一个势力强大的派别,而且由于他具有神的权力,在新建立的蒙古部落联盟中,其权力地位仅次于成吉思汗本人。
  曾经有一次,帖卜·腾格里七兄弟联合起来反对成吉思汗的弟弟哈撒儿,而且还打他。后来,哈撒儿跑到成吉思汗的营帐,跪下来请求兄长给他做主。成吉思汗从不完全相信自己的家族,他严厉叱责自己的弟弟并且嘲笑地问到,曾被誉为部落中最强壮的人,现在怎么会被这些人打呢?根据《秘史》记载,跪在兄长前面,哈撒儿羞愧难挡,暗自垂泪。哈撒儿带着愤怒、恐惧和羞辱走出营帐,三天没和成吉思汗说话。
  显然,这次对哈撒儿的小小胜利给帖卜·腾格里壮了胆,其后不久,他就向成吉思汗告发说,他曾梦见到成吉思汗将统治这个国家,但在另一个梦里却梦到哈撒儿将统治这个国家。他力劝成吉思汗迅速有力地打击哈撒儿,以防止任何对其统治的威胁。成吉思汗立即下令捉拿哈撒儿,并且剥夺了他的几个随身侍从。
  成吉思汗的母亲与她最小的儿子居住在离他的宫廷大约一天路程之外的地方,但她很快就得知这一纠纷。她早就对帖卜·腾格里作为她财产的一个管理者的权力感到不满,而今又听到帖卜·腾格里在她的儿子中间挑起冲突,她更是愤怒不已。尽管时间很晚了,但诃额仑还是用白驼驾着她的黑色车,连夜起行,在日出的时候赶到了儿子的皇家营地。
  根据《秘史》记载,当母亲突然冲进成吉思汗营帐的时候,他惊恐地愣住了。她解开哈撒儿,将冠带放回到哈撒儿头上,并帮他系好腰带。诃额仑对长子感到极度的愤怒,她盘腿而坐,扯开上衣,露出已经干瘪起褶、曾经喂养过五个孩子的双乳,按照《秘史》的叙述,就在那个时候,她手托双乳,将其置于膝上。
  “你看见了么?”她双手托住干瘪的双乳,愤怒地质问成吉思汗,“这是你曾经吮吸过的胸脯!”随即对儿子展开了长篇激烈的质问。诃额仑使用曾经在铁木真杀死自己的异母兄长别克帖儿时所用的大致相同的言辞,指责他的行为就如畜生一样,自噬脐带,并且咬着自己的胞衣。为平息母亲的怒气和安抚她,成吉思汗答应恢复哈撒儿的自由,并且让他重新掌管他的部分部众。
  诃额仑大概年近六十,在与她儿子争论之后不久便去世了。按传统,她的财产应该传给她最小的儿子——帖木格·斡赤斤,他应该获得这些遗产;并让他控制一万数目的民众,而这一民众数目是要多于任何其他家族成员所控制的民众数目的。大概是得到成吉思汗的默许,萨满巫师帖卜·腾格里和他的六个兄弟将帖木格·斡赤斤晾到一边,抢走了诃额仑的财产和她的部众。当帖木格试图取回自己部众的时候,帖卜·腾格里及其兄弟们就让他在帖卜·腾格里背后下跪,认罪求饶,公然地羞辱成吉思汗最小的弟弟。
  尽管亲人多次大声疾呼,但成吉思汗依旧与帖卜·腾格里、而非与自己的家族结成联盟。在家族成员之中,成吉思汗似乎只愿听从他的妻子孛儿帖。她比丈夫更清楚地明白七个势力强大的兄弟所形成的危胁,他们坚定地团结在一起,而今在蒙古部落联盟之内又有自己的部众。在得知最近所发生的幼弟被羞辱的事件之后,孛儿帖愤怒地向成吉思汗解释说,要是听任帖卜·腾格里坐大,自己的儿子就将要遭殃。正如她力劝铁木真与札木合绝交一样,那时铁木真与札木合已经合并了他们的部众,而今她又要求成吉思汗与帖卜·腾格里以及他的家族绝交。她质问自己的丈夫,可汗活着的时候帖卜·腾格里就可对大汗的弟弟们做这样的事情,要是可汗死了之后,帖卜·腾格里又将会对他的儿子和寡妻做些什么呢?
  随后,帖卜·腾格里和他的六个兄弟以及他们的父亲蒙力克,一起来到宫廷,而帖木格·斡赤斤则与成吉思汗一起正在营帐内等着他们。帖卜·腾格里刚一落座,帖木格就朝他走去,揪住了他的衣领。成吉思汗伪称两人只不过是要摔跤,并命令他们俩到营帐外进行比赛。可是,帖木格并不想与帖卜·腾格里进行摔跤比赛;他正要试图伺机惩罚帖卜·腾格里。帖木格通过营帐门口一把就将帖卜·腾格里揪到外面,三个守侯在外的力士立即迎上前去揪住了他,并猛地折断了他的脊骨。成吉思汗下令在垂死者的上方立起一个小帐篷,随后所有的人便起营离开了那个地方。
  帖卜·腾格里是成吉思汗在草原上的最后一个对手。他曾摧毁过自己所不能控制的一切。他压制自己亲人的权力,消灭贵族氏族和所有敌对的可汗,废除旧部落,重新分配民众,并且还最终消灭了草原上最强大的萨满巫师。
  成吉思汗新任命了一位萨满巫师来取代帖卜·腾格里,他是一位年长的老人,没有野心而且更易于驾驭。成吉思汗的追随者们也接受了教训。他们将成吉思汗的胜利解释成是有预兆的,那就是成吉思汗不仅仅具有军事权力,而且他所具有的神的权力,也要远远大于最强大的萨满巫师。在许多追随者看来,成吉思汗证明了自己是一位势强力大的萨满巫师,也展现了一种时至今日很多蒙古人仍然保持着的信念。
  随着所有游牧部落的统一,成吉思汗可高枕无忧地安坐于统治者的位置之上,看来谁也无法确定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多年来,他都纠缠在与札木合和汪罕的一系列事件之中,要是没有他们,巨大的部落就似乎失去了目标或方向。要是没有敌人,他们就失去了结合在一起的理由。成吉思汗看来得寻找新的敌人,但他却发现并没有值得吸收的部落。由于没有其他潜在的目标,1207年,为确保降服森林中的部落和驯鹿的牧民,他派遣二十八岁的长子术赤,带领他的万户,出征被蒙古人称为西伯尔(Sibir)的那个地区,Sibir就是西伯利亚现代名称的由来。术赤大获而归,带回数千的蒙古军队新成员,以及跟成吉思汗达成许多联姻的部落首领,这一联姻中包括了术赤的一个女儿。除民众之外,术赤还带回贵重的礼物,包括珍贵的毛皮如黑貂皮、猎鸟及其他森林产品。
  北方的扩张除了提供兽禽毛皮以外,并无多大吸引力。引起成吉思汗最大注意力的其实是南方,它有种类繁多的制造品——金属制品、纺织品和新奇的物品。他得到的第一件输入品是来自畏兀儿人的。畏兀儿人耕种于大塔克拉玛干沙漠的绿洲之中,附近地区位于现在中国新疆自治区之内。成吉思汗接受了他们的归顺,而且只是通过结盟的方式,试图将他们吸收进他的家族之中。他把一个女儿许配给畏兀儿人的可汗,使其成为他的女婿。
  成吉思汗在将亲属关系扩大到西伯利亚部落和畏兀儿人的过程中,不仅仅只是在他的家族和上述部落内占统治地位的家族之间建立起联盟,他是将整个部落和国家当作家族成员一样,接收进他的帝国内,因为,在部落的政治惯例中,对可汗授予亲属关系,就是等同于承认其家族与整个国家是一体的。这样,亲属关系的事务就扩大为一种公民的权利和义务。在接下来的岁月里,成吉思汗继续利用并扩大这种草原部落的政治惯例,它不是依靠共同的宗教(就像在基督徒或穆斯林信徒之中)或共同的血缘(在传统的草原文化中)来建立这种普遍的公民权,它只是建立在忠诚、信任和效忠的基础之上。最终,蒙古帝国内所有的非蒙古王国都被称为哈里(Khari),哈里来自于“黑”(black)这个词,并且暗含有姻亲的意思。因此,最受蒙古人欢迎的国家,如畏兀儿人或朝鲜人,以及一些特别的突厥群体,都将以作为蒙古人的姻亲而荣,反之,“黑血缘关系”之外的异族联姻是不被允许的。
  畏兀儿可汗前来蒙古宫廷提亲的时间大约是在1209年,他带着一支骆驼商队,载满了丰富的礼品,抵达宫廷,这些礼品包括有金、银和许多形状、大小及颜色各异的珠宝。因为没有织造工艺,蒙古人只能使用皮革、毛皮和毛毡压制而成的毛织品,因此最重要的礼品——机织织物——对他们来说是难以置信的,这些织物包括丝绸、织锦及绸缎等等。畏兀儿人的到访,突显出农业文明的富足与草原部落的穷困之间的巨大差异。成吉思汗统率着一支伟大的军队,但管理着的却是大部分的穷困民众,然而在越过戈壁的南方,沿着丝绸之路,却涌现出一条时断时续而又令人印象深刻的巨大物流线。他在等待机会以调整这一货物流通的不均衡,也在寻找机会来检验他的军队,以对抗其他军队,但这一努力意味着要冒巨大的危险。成吉思汗渴望冒这个险,而且机会很快就出现了,这仿佛是在回应他的祈祷。
  然而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位骤然崛起的统治者,以及他新近所宣布的蒙古国家。那个时候,在亚洲高原的内陆草原之外,很少有人注意某位野蛮首领的杀戮或一位新来者的加冕,他们也并未将某个野蛮部落的毁灭和其对手的崛起联系起来加以考虑。小部落的战争是为争夺马匹、女人和几卷布匹而已,缺乏真正文明中更加重大的争斗所具有的那种显而易见的重要意义。这一切正在起变化。
唾弃黄金可汗
  成吉思汗及其后代的武力震撼了整个世界:
  苏丹被推翻、哈里发在没落,
  而恺撒则在王位上惶惶不可终日。
  爱德华?吉本,
  《罗马帝国衰亡史》
  我朝马蹄所至,天上天上去,海里海里去--耶律楚材,1237年
  1210年,马儿年,是成吉思汗人生的第四十八个年头,也是他的新国家建立的第四个年头,一个代表团来到蒙古人的营地,他们宣布,金国的新可汗已经即位,成吉思汗和蒙古人必须臣服于新君,因为蒙古是金的附属国。金朝(女真人建立的王朝)的首府中都,兴建于差不多一个世纪之前的1125年,那里是现代北京的兴起之地,金王朝控制着满洲(今中国东北地区)、现今内蒙古的大部以及华北地区。由于自身源自于满洲森林的部落民,他们声称对所有的草原部落都具有统治权。汪罕过去曾效忠于他们,而今女真人看来又渴望重申自己对成吉思汗的优越感,因为作为草原游牧民中最有权威的人物,成吉思汗已经取代了汪罕。
  女真人对草原的权威不是取决于其军事威力,而是取决于他们对流入畜牧民众中的货物的牢牢掌控力,这些货物来自于整个中原的作坊和城市。草原可汗的地位,取决于他赢得战争以及确保稳定的商品供给能力。通常两者是相一致的,战场上的胜利,可提供劫掠战利品的机会。成吉思汗击败并统一所有部落的史无前例的成功,无意之中带来了结束劫掠的结果,但也因此窒息了货物的流通。由于所有的制造品都源于南方,成吉思汗要取得这些制造品的话,要么就作为仆从勇士,效忠于南方的某个统治者以获取货物;要么就去攻击他们,抢夺货物。
  成吉思汗并不信任女真人。蒙古人与契丹人在种族和语言上有着更为接近的亲缘关系,而今女真人已经击败了契丹人,并且统治着他们。由于意识到新蒙古统治者的权威,很多契丹人逃离女真人的领地,前去投奔成吉思汗,寻求庇护。1208年,四位女真朝廷高级官员投奔蒙古人,他们极力要求蒙古人攻击女真人,但由于担心这是一个圈套或是其他什么邪恶的阴谋,成吉思汗拒绝了他们的要求。
  1210年,女真黄金可汗突然去世,其子不久即位,这给女真朝廷提供了一次弄清成吉思汗底细的机会,他们派出使团,向成吉思汗宣布君王的变更,并要求成吉思汗坚定地臣服新君。一位蒙古官员任职仪式的整个过程,保存在1878年《顺天府志》的一份报告中,这份报告是由一位满人——女真人的后代——的宫廷使臣所记录下来的,从中我们也许可以得到臣服仪式的某种印象。年轻的蒙古人“谦恭地跪于地上”,“深表谢意”,承认自己“是一个低能的蒙古奴隶,完全无力报答以前数代家族所接受的皇帝恩惠,他郑重表明自己要克尽职守,竭尽绵薄之力。”接着,他“转身朝宫殿伏地叩首……感谢皇恩。”
  成吉思汗十分清楚该如何叩头——他曾一次次在不儿罕·合勒敦山上,向“长生天”表示敬意——然而在年届五十的今天,他不想再对任何人下跪叩头,也不再是任何蒙古人的奴隶。据说,成吉思汗刚一接到要其表明降服的命令,就转身朝南而唾,对黄金可汗(即女真人的新可汗)进行了一通报复性的辱骂,随后翻身上马,向北绝尘而去,留下瞠目结舌的使节,呆立在飞扬的尘土之中。成吉思汗对黄金可汗使臣的公然蔑视,无异于是蒙古人在向女真人宣战。成吉思汗对商品货物的需求早就给他提供了向女真人发动战争的理由,而今黄金可汗对成吉思汗提出的臣服要求,又给他提供了发动进攻的籍口。
  在短暂会见女真使臣之后,成吉思汗返回到建立在客鲁涟河岸的营帐中,并于1211年(羊儿年)的那个春天,召开忽里台。人人都清楚会议有重要议题要表决,因此人们可通过不出席会议的方式来行使否决权;要是参加忽里台的人数太少,成吉思汗就将无法继续下去。通过组织一个长期公开性的讨论,共同体中的每成员都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进行这样一场战争。尽管士兵们在战场上应该要绝对服从命令,但即便是最低级的士兵也是被当成下级伙伴的,他们不仅要理解作战的目的,而且还具有自己的发言权。高级成员在大型的公开会议上聚集起来讨论问题,随后各自回到自己的部队,继续与低级勇士们一起讨论。为使每位勇士都负起完全的责任,无论职务高低,每个人都要参与其中,并且必须明白,他们正处在作战计划的什么位置上。
  会议通过邀请包括来自结盟的畏兀儿国和西夏国的代表,成吉思汗巩固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因此,当他发动侵略的时候,就无后顾之忧了。在本国,他也要鼓起民众对这场战争的勇气,获得他们的理解。为达到这两个目标,成吉思汗利用部众的荣誉感,迎合了他们对女真人过去的错误行为实施复仇的要求,而且还给他们提供一个更加广泛的机会,即从女真人城市的巨大财富中获取无限的财物。据《秘史》记载,一旦成吉思汗确认民众和盟友会坚定地支持他,他就会公开地从忽里台集聚的代表中退出,私下前往附近的山上祈祷。他除下小帽和腰带,在“长生天”之前跪下,并向神的守护者述说自己的情形。他依次数说了几代民众对女真人的不满,而且还详述了祖先被女真人杀害的痛苦。他解释说,自己并不想反对黄金可汗,也不是想引发争论。
  在成吉思汗离开的时候,为了斋戒和祈祷,蒙古人分成男人、妇女和孩子三个不同的群体。聚集在一起的蒙古民众不戴帽冠,忍饥挨饿,等待三个焦虑不安的日日夜夜,等待着“长生天”的决定和成吉思汗的命令。他们对着“长生天”,不分昼夜地喃喃低念着古老的蒙古祈祷语“呼累、呼累、呼累”。
  第四天黎明时分,成吉思汗带着决定出现了:“‘长生天’已经允诺了我们胜利和复仇。”
  蒙古军队启程南伐,兵锋直指南方壮丽城市的时候,极度自信的女真军队正在等待着他们,并且还在嘲笑蒙古军队的进军。一位中原文人记录了女真可汗针对成吉思汗所说的话,“我们的帝国如大海;而你们的帝国则是一盘散沙而已,”他这样问到:“我们怎么会怕你呢?”
  女真可汗将很快得到答案。
  十三世纪,现今由中国控制的蒙古以南地区包含有很多独立的王国,而这些王国可能占有世界三分之一的人口。女真王国有大约五千万人口,以占据的领土大小而论,在现代中国之内的为数众多的王国中,女真王国仅居第二位。最大和最重要的领土处于南宋政府的控制之下,南宋立都于杭州,统治了南部中国大约六千万的人口,是数世纪中国文明的继承者。一连串的游牧缓冲国家将蒙古高原与宋隔开,每个缓冲国都包含有农业和畜牧业混合的地区,这些地区被以前的游牧部落所统治,而这些部落为了更加有效地剥削该地区的民众,曾经一度征服该地,并且定居于此。从草原上冒出的新部落常常取代旧部落,因为旧部落已经逐渐衰弱,而且他们几代人都耽乐沉溺于舒适的城市生活之中。在长期形成的周期循环中,一支来自草原的游牧军队,突袭并且征服南部的农民和城镇,建立一个新的王朝,然而几年之后,又被另外一个劫掠的部落所征服。尽管数个世纪以来统治部落的身份发生了变化,但这一规律却已经存在了数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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