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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周列国志_TXT

_9 冯梦龙(中国)
  子虎对曰:“臣请面见晋使而探其意,可辞则辞。”
  子虎辞了襄王,到馆驿见了赵衰,叙起入朝之事。子虎曰:“晋侯倡率诸姬,尊奖天子,举累朝废坠之旷典,诚王室之大幸也。但列国鳞集,行李充塞,车徒众盛,士民目未经见,妄加猜度,讹言易起,或相讥讪,反负晋侯一片忠爱之意。不如已之。”
  赵衰曰:“寡君思见天子,实出至诚。下臣行日,已传檄各国,相会于温邑取齐,若废而不举,是以王事为戏也,下臣不敢复命。”
  子虎曰:“然则奈何?”
  赵衰曰:“下臣有策于此,但不敢言耳。”
  子虎曰:“子余有何良策?敢不如命!”
  赵衰曰:“古者,天子有时巡之典,省方观民,况温亦畿内故地也。天子若以巡狩为名,驾临河阳,寡君因率诸侯以展觐,上不失王室尊严之体,下不负寡君忠敬之诚,未知可否?”
  子虎曰:“子余之策,诚为两便,虎即当转达天子。”
  子虎入朝,述其语于襄王,襄王大喜,约于冬十月之吉,驾幸河阳。
  赵衰回复晋侯。晋文公以朝王之举,播告诸侯,俱约冬十月朔,于温地取齐。
  至期,齐昭公潘、宋成公王臣、鲁僖公申、蔡庄公甲午、秦穆公任好、郑文公捷陆续俱到。秦穆公言:“前此践土之会,因惮路远后期,是以不果,今番愿从诸侯之后。”晋文公称谢。
  时陈穆公款新卒,子共公朔新立,畏晋之威,墨衰而至。邾莒小国,无不毕集。
  卫侯郑自知有罪,意不欲往。宁俞谏曰:“若不往,是益罪也,晋讨必至矣。”成公乃行,宁俞与鍼庄子、士荣,三人相从,比至温邑,文公不许相见,以兵守之。
  惟许人终于负固,不奉晋命。
  总计晋、齐、宋、鲁、蔡、秦、郑、陈、邾、莒,共是十国,先于温地叙会,不一日,周襄王驾到,晋文公率众诸侯迎至新宫驻跸,上前起居,再拜稽首。次日五鼓,十路诸侯,冠裳佩玉,整整齐齐,舞蹈扬尘,锵锵济济,方物有贡,各伸地主之仪。就位惟恭,争睹天颜之喜。这一朝,比践土更加严肃,有诗为证:
  衣冠济济集河阳,争睹云车降上方。
  虎拜朝天呜素节,龙颜垂地沐恩光。
  酆宫胜事空前代,郏鄏虚名慨下堂。
  虽则致王非正典,托言巡狩亦何妨?
  朝礼既毕,晋文公将卫叔武冤情,诉于襄王,遂请王子虎同决其狱。襄王许之。
  文公邀子虎至于公馆,宾主叙坐,使人以王命呼卫侯,卫侯囚服而至,卫大夫元咺亦到。子虎曰:“君臣不便对理,可以代之。”乃停卫侯于庑下,宁俞侍卫侯之侧,寸步不离,鍼庄子代卫侯,与元咺对理。
  士荣摄治狱之官,质正其事,元咺口如悬河,将卫侯自出奔襄牛起首,如何嘱咐太叔守国,以后如何先杀元角,次杀太叔,备细铺叙出来。鍼庄子曰:“此皆歂犬谗谮之言,以致卫君误听,不全繇卫君之事。”
  元咺曰:“歂犬初与咺言,要拥立太叔,咺若从之,君岂得复入?只为咺仰体太叔爱兄之心,所以拒歂犬之请,不意彼反肆离间。卫君若无猜忌太叔之意,歂犬之谮,何由而入?咺遣儿子角,往从吾君,正是自明心迹。本是一团美意,乃无辜被杀。就他杀吾子角之心,便是杀太叔之心了。”
  士荣折之曰:“汝挟杀子之怨,非为太叔也。”
  元咺曰:“咺常言:‘杀子私怨,守国大事。'咺虽不肖,不敢以私怨而废大事,当日太叔作书致晋,求复其兄,此书稿出于咺手,若咺挟怨,岂肯如此?只道吾君一时之误,还指望他悔心之萌,不意又累太叔受此大枉。”
  士荣又曰:“太叔无篡位之情,吾君亦已谅之,误遭歂犬之手,非出君意。”
  元咺曰:“君既知太叔无篡位之情,从前歂犬所言,都是虚谬,便当加罪,如何又听他先期而行?比及入国,又用为前驱,明明是假手歂犬,难言不知。”
  鍼庄子低首不出一语,士荣又折之曰:“太叔虽受枉杀,然太叔臣也,卫侯君也,古来人臣被君枉杀者,不可胜计。况卫侯已诛歂犬,又于太叔加礼厚葬,赏罚分明,尚有何罪?”
  元咺曰:“昔者桀枉杀关龙逢,汤放之。纣枉杀比干,武王伐之。汤与武王,并为桀、纣之臣子,目击忠良受枉,遂兴义旅,诛其君而吊其民。况太叔同气,又有守国之功,非龙逢、比干之比。卫不过侯封,上制于天王,下制于方伯,又非桀、纣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之比。安得云无罪乎?”
  士荣语塞,又转口曰:“卫君固然不是,汝为其臣,既然忠心为君,如何君入国,汝便出奔,不朝不贺,是何道理?”
  元咺曰:“咺奉太叔守国,实出君命,君且不能容太叔,能容咺乎?咺之逃,非贪生怕死,实欲为太叔伸不白之冤耳!”
  晋文公在座,谓子虎曰:“观士荣、元咺往复数端,种种皆是元咺的理长。卫郑乃天子之臣,不敢擅决,可先将卫臣行刑。”喝教左右:“凡相从卫君者,尽加诛戮。”
  子虎曰:“吾闻宁俞,卫之贤大夫,其调停于兄弟君臣之间,大费苦心,无如卫君不听何?且此狱与宁俞无干,不可累之。士荣摄为士师,断狱不明,合当首坐。鍼庄子不发一言,自知理曲,可从末减,惟君侯鉴裁。”
  文公依其言,乃将士荣斩首,”庄子刖足,宁俞姑赦不问。
  卫侯上了槛车,文公同子虎带了卫侯,来见襄王,备陈卫家君臣两造狱词:“如此冤情,若不诛卫郑,天理不容,人心不服,乞命司寇行刑,以彰天罚。”
  襄王曰:“叔父之断狱明矣,虽然,不可以训。朕闻:‘周官设两造以讯平民,惟君臣无狱,父子无狱。'若臣与君讼,是无上下也。又加胜焉,为臣而诛君,为逆已甚。朕恐其无以彰罚,而适以教逆也。朕亦何私于卫哉!”
  文公惶恐谢曰:“重耳见不及此。既天王不加诛,当槛送京师,以听裁决。”
  文公仍带卫侯,回至公馆,使军士看守如初,一面打发元咺归卫,听其别立贤君,以代卫郑之位。元咺至卫,与群臣计议,诡言:“卫侯已定大辟,今奉王命,选立贤君。”
  群臣共举一人,乃是叔武之弟名适,字子瑕,为人仁厚。元咺曰:“立此人,正合‘兄终弟及'之礼。”乃奉公子瑕即位,元咺相之。司马瞒、孙炎、周歂、冶廑一班文武相助,卫国粗定。毕竟卫事如何结束,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智宁俞假鸩复卫 老烛武缒城说秦
  话说周襄王受朝已毕,欲返洛阳。众诸侯送襄王出河阳之境,就命先蔑押送卫侯于京师。时卫成公有微疾,晋文公使随行医衍,与卫侯同行,假以视疾为名,实使之鸩杀卫侯,以泄胸中之忿:“若不用心,必死无赦!”又吩咐先蔑:“作急在意,了事之日,一同医衍回话。”
  襄王行后,众诸侯未散,晋文公曰:“寡人奉天子之命,得专征伐。今许人一心事楚,不通中国。王驾再临,诸君趋走不暇,颍阳密迩,置若不闻,怠慢莫甚。愿偕诸君问罪于许。”
  众诸侯皆曰:“敬从君命。”
  时晋侯为主,齐、宋、鲁、蔡、陈、秦、莒、邾八国诸侯,皆率车徒听命,一齐向颍阳进发。只有郑文公捷,原是楚王姻党,惧晋来附,见晋文公处置曹、卫太过,心中有不平之意,思想:“晋侯出亡之时,自家也曾失礼于他,看他亲口许复曹、卫,兀自不肯放手。如此怀恨,未必便忘情于郑也。不如且留楚国一路,做个退步,后来患难之时,也有个依靠。”
  上卿叔詹见郑伯踌躇,似有背晋之意,遂进谏曰:“晋幸辱收郑矣,君勿贰也,贰且获罪不赦。”
  郑伯不听,使人扬言:“国中有疫。”托言祈祷,遂辞晋先归,阴使人通款于楚曰:“晋侯恶许之昵就上国也,驱率诸侯,将问罪焉。寡君畏上国之威,不敢从兵,敢告。”
  许人闻有诸侯之兵,亦遣人告急于楚。
  楚成王曰:“吾兵新败,勿与晋争。俟其厌兵之后,而求成焉。”遂不救许。诸侯之兵,围了颍阳,水泄不漏。
  时曹共公襄,尚羁五鹿城中,不见晋侯赦令,欲求能言之人,往说晋侯。小臣侯獳,请携重赂以行,曹共公许之。侯獳闻诸侯在许,径至颍阳,欲求见晋文公。
  适文公以积劳之故,因染寒疾,梦有衣冠之鬼,向文公求食,叱之而退,病势愈加,卧不能起,方召太卜郭偃,占问吉凶。侯獳遂以金帛一车,致于郭偃,告之以情,使借鬼神之事,为曹求解,须如此恁般进言。郭偃受其贿嘱,许为讲解。
  既见,晋侯示之以梦。布卦得,天泽,之象,阴变为阳。偃献繇于文公,其词曰:
  阴极生阳,蛰虫开张;
  大赦天下,钟鼓堂堂。
  文公问曰:“何谓也?”
  郭偃对曰:“以卦合之于梦,必有失祀之鬼神,求赦于君也。”
  文公曰:“寡人于祀事,有举无废。且鬼神何罪,而求赦耶?”
  偃曰:“以臣之愚度之,其曹乎?曹叔振铎,文之昭也。晋先君唐叔,武之穆也。昔齐桓公为会,而封邢、卫异姓之国。今君为会,而灭曹、卫同姓之国。况二国已蒙许复矣。践土之盟,君复卫而不复曹,同罪异罚,振铎失祀,其见梦不亦宜乎?君若复曹伯,以安振铎之灵,布宽仁之令,享钟鼓之乐,又何疾之足患?”
  这一席话,说得文公心下豁然,觉病势顿去其半。即日遣人召曹伯襄于五鹿,使复归本国为君,所畀宋国田土,亦吐还之。
  曹伯襄得释,如笼鸟得翔于霄汉,槛猿复升于林木,即统本国之兵,趋至颍阳,面谢晋侯复国之恩,遂协助众诸侯围许。文公病亦渐愈。
  许僖公见楚救不至,乃面缚衔璧,向晋军中乞降,大出金帛犒军。
  文公乃与诸侯解围而去。
  秦穆公临别,与晋文公相约:“异日若有军旅之事,秦兵出,晋必助之;晋兵出,秦亦助之。彼此同心协力,不得坐视。”二君相约已定,各自分路。
  晋文公在半途,闻郑国遣使复通款于楚,勃然大怒,便欲移兵伐郑。赵衰谏曰:“君玉体乍平,未可习劳,且士卒久敝,诸侯皆散,不如且归,休息一年,而后图之。”文公乃归。
  话分两头。
  再表周襄王回至京师,群臣谒见称贺毕。先蔑稽首,致晋侯之命,乞以卫侯付司寇。时周公阅为太宰秉政,阅请羁卫侯于馆舍,听其修省。襄王曰:“置大狱太重,舍公馆太轻。”乃于民间空房,别立囚室而幽之。
  襄王本欲保全卫侯,只因晋文公十分忿恨,又有先蔑监押,恐拂其意,故幽之别室,名为囚禁,实宽之也。宁俞紧随其君,寝处必偕,一步不离,凡饮食之类,必亲尝过,方才进用。先蔑催促医衍数次,奈宁俞防范甚密,无处下手。医衍没奈何,只得以实情告于宁俞曰:“晋君之强明,子所知也。有犯必诛,有怨必报。衍之此行,实奉命用鸩,不然,衍且得罪。衍将为脱死之计,子勿与知可也。”
  宁俞附耳言曰:“子既剖腹心以教我,敢不曲为子谋乎。子之君老矣,远于人谋,而近于鬼谋。近闻曹君获宥,特以巫史一言,子若薄其鸩以进,而托言鬼神,君必不罪,寡君当有薄献。”医衍会意而去。
  宁俞假以卫侯之命,向衍取药酒疗疾,因密致宝玉一函。衍告先蔑曰:“卫侯死期至矣。”遂调鸩于瓯以进,用毒甚少,杂他药以乱其色。宁俞请尝,衍佯不许,强逼卫侯而灌之。才灌下两三口,衍张目仰看庭中,忽然大叫倒地,口吐鲜血,不省人事,仆瓯于地,鸩酒狼藉。宁俞故意大惊小怪,命左右将太医扶起,半晌方苏,问其缘故,衍言:“方灌酒时,忽见一神人,身长丈余,头大如斛,装束威严,自天而下,直入室中,言:“奉唐叔之命,来救卫侯。”遂用金锤,击落酒瓯,使我魂魄俱丧也?”卫侯自言所见,与衍相同。
  宁俞佯怒曰:“汝原来用毒以害吾君,若非神人相救,几不免矣。我与汝义不俱生!”即奋臂欲与衍斗,左右为之劝解。
  先蔑闻其事,亦飞驾来视,谓宁俞曰:“汝君既获神祐,后禄未艾,蔑当复于寡君。”卫侯服鸩,又薄又少,以此受毒不深,略略患病,随即痊安。先蔑与医衍还晋,将此事回复文公。文公信以为然,赦医衍不诛。史臣有诗云:
  鸩酒何名毒卫侯,漫教医衍碎磁瓯。
  文公怒气虽如火,怎脱今朝宁武谋?
  却说鲁僖公原与卫世相亲睦,闻得医衍进鸩不死,晋文公不加责罪,乃问于臧孙辰曰:“卫侯尚可复乎?”
  辰对曰:“可复。”
  僖公曰:“何以见之?”
  辰对曰:“凡五刑之用,大者甲兵斧钺,次者刀锯钻笮,最下鞭扑,或陈之原野,或肆之市朝,与百姓共明其罪。今晋侯于卫,不用刑而私鸩焉。又不诛医衍,是讳杀卫侯之名也。卫侯不死,其能老于周乎?若有诸侯请之,晋必赦卫。卫侯复国,必益亲于鲁,诸侯谁不诵鲁之高义?”
  僖公大悦,使臧孙辰先以白璧十双,献于周襄王,为卫求解。襄王曰:“此晋侯之意也。若晋无后言,朕何恶于卫君?”
  辰对曰:“寡君将使辰哀请于晋,然非天王有命,下臣不敢自往。”
  襄王受了白璧,明是依允之意。
  臧孙辰随到晋国,见了文公,亦以白璧十双为献,曰:“寡君与卫,兄弟也,卫侯得罪君侯,寡君不遑宁处。今闻君已释曹伯,寡君愿以不腆之赋,为卫君赎罪。”
  文公曰:“卫侯已在京师,王之罪人,寡人何得自专乎?”
  臧孙辰曰:“君侯代天子以令诸侯,君侯如释其罪,虽王命又何殊也?”
  先蔑进曰:“鲁亲于卫,君为鲁而释卫,二国交亲,以附于晋,君何不利焉?”
  文公许之,即命先蔑再同臧孙辰如周,共请于襄王。乃释卫成公之囚,放之回国。
  时元咺已奉公子瑕为君,修城缮备,出入稽察甚严。卫成公恐归国之日,元咺发兵相拒,密谋于宁俞。俞对曰:“闻周歂、冶廑以拥子瑕之功,求为卿而不得,中怀怨望,此可结为内援也。臣有交厚一人,姓孔名达,此人乃宋忠臣孔父之后,胸中广有经纶,周、冶二人,亦是孔父相识。若使孔达奉君之命,以卿位啖二人,使杀元咺,其余俱不足惧矣。”
  卫侯曰:“子为我密致之,若事成,卿位固不吝也。”
  宁俞乃使心腹人一路扬言:“卫侯虽蒙宽释,无颜回国,将往楚国避难矣。”
  因取卫侯手书,付孔达为信,教他私结周歂、冶廑二人,如此恁般。
  歂廑相与谋曰:“元咺每夜必亲自巡城,设伏兵丁城闉隐处,突起刺之,因而杀入宫中,并杀子瑕,扫清宫室,以迎卫侯,功无出我二人上者。”两家各自约会家丁,埋伏停当。
  黄昏左侧,元咺巡至东门,只见周歂、冶廑二人一齐来迎。元咺惊曰:“二位为何在此!”周歂曰:“外人传言故君已入卫境,旦晚至此,大夫不闻乎?”
  元咺愕然曰:“此言从何来!”冶廑曰:“闻宁大夫有人入城,约在位诸臣往迎,大夫何以处之!”
  元咺曰:“此乱言,不可信之。况大位已定,岂有复迎故君之理!”
  周歂曰:“大夫身为正卿,当洞观万里,如此大事,尚然不知,要你则甚?”
  冶廑便拿住元咺双手,元咺急待挣扎,周歂手拔佩刀,大喝一声,劈头砍来,去了半个天灵盖。伏兵齐起,左右一时惊逃。周歂、冶廑率领家丁,沿途大呼:“卫侯引齐、鲁之兵,见集城外矣!尔百姓各宜安居,勿得扰动。”百姓家家闭户,处处关门。便是为官在朝的,此时也半疑半信,正不知甚么缘故,一个个袖手静坐,以待消息。
  周歂、冶廑二人,杀入宫中,公子适方与其弟子仪在宫中饮酒,闻外面有兵变,子仪拔剑在手,出宫探信。正遇周歂,亦被所杀。寻觅公子适不见。宫中乱了一夜,至天明,方知子适已投井中死矣。
  周歂、冶廑将卫侯手书,榜于朝堂,大集百官,迎接卫成公入城复位。后人论宁武子,能委曲以求复成公,可谓智矣。然使当此之时,能谕之让国于子瑕,瑕知卫君之归,未必引兵相拒,或退居臣位,岂不两全。乃导周歂、冶廑行袭取之事,遂及弑逆,骨肉相残,虽卫成公之薄,武子不为无罪也。有诗叹曰:前驱一矢正含冤,又迫新君赴井泉。
  终始贪残无谏阻,千秋空说宁俞贤。
  卫成公复位之后,择日祭享太庙。不负前约,封周歂、冶廑并受卿职,使之服卿服,陪祭于庙。
  是日五鼓,周歂升车先行,将及庙门,忽然目睛反视,大叫:“周歂穿窬小人,蛇豕奸贼。我父子尽忠为国,汝贪卿位之荣,戕害我命。我父子含冤九泉,汝盛服陪祀,好不快活。我拿你去见太叔及子瑕,看你有何理说?吾乃上大夫元咺是也!”言毕,九窍流血,僵死车中。
  冶廑后到,吃一大惊,慌忙脱卸卿服,托言中寒而返。卫成公至太庙,改命宁俞、孔达陪祀。还朝之时,冶廑辞爵表章已至。卫侯知周歂死得希奇,遂不强其受。未逾月,冶廑亦病亡。
  可怜周、冶二人止为贪图卿位,干此不义之事,未享一日荣华,徒取千年唾骂,岂不愚哉?卫侯以宁俞有保护之功,欲用为上卿,俞让于孔达,乃以达为上卿,宁俞为亚卿,达为卫侯画策,将咺、瑕之死,悉推在已死周歂、冶廑二人身上,遣使往谢晋侯,晋侯亦付之不问。
  时周襄王十二年,晋兵已休息岁余,文公一日坐朝,谓群臣曰:“郑人不礼之仇未报,今又背晋款楚,吾欲合诸侯问罪何如?”
  先轸曰:“诸侯屡勤矣,今以郑故,又行征发,非所以靖中国也,况我军行无缺,将士用命,何必外求?”
  文公曰:“秦君临行有约,必与同事。”
  先轸对曰:“郑为中国咽喉,故齐桓欲伯天下,每争郑地,今若使秦共伐,秦必争之,不如独用本国之兵。”
  文公曰:“郑邻晋而远于秦,秦何利焉?”乃使人以兵期告秦,约于九月上旬,同集郑境。
  文公临发,以公子兰从行,兰乃郑伯捷之庶弟,向年逃晋,仕为大夫,及文公即位,兰周旋左右,忠谨无比,故文公爱近之,此行盖欲借为向导也。兰辞曰:“臣闻‘君子虽在他乡,不忘父母之国。'君有讨于郑,臣不敢与其事。”
  文公曰:“卿可谓不背本矣。”
  乃留公子兰于东鄙,自此有扶持他为郑君之意。
  晋师既入郑境,秦穆公亦引著谋臣百里奚、大将孟明视、副将杞子、逢孙、杨孙等,车二百乘来会,两下合兵攻破郊关,直逼曲洧,筑长围而守之。晋兵营于函陵,在郑城之西;秦兵营于汜南,在郑城之东。
  游兵日夜巡警,樵采俱断。慌得郑文公手足无措,大夫叔詹进曰:“秦、晋合兵,其势甚锐,不可与争,但得一舌辩之士,往说秦公,使之退兵,秦若退师,晋势已孤,不足畏矣。”
  郑伯曰:“谁可往说秦公者?”
  叔詹对曰:“佚之狐可。”
  郑伯命佚之狐。狐对曰:“臣不堪也,臣愿举一人以自代,此人乃口悬河汉,舌摇山岳之士,但其老不见用,主公若加其官爵,使之往说,不患秦公不听矣。”
  郑伯问:“是何人?”
  狐曰:“考城人也,姓烛名武,年过七十,事郑国为圉正,三世不迁官,乞主公加礼而遣之。”
  郑伯遂召烛武入朝,见其须眉尽白,伛偻其身,蹒跚其步,左右无不含笑。
  烛武拜见了郑伯,奏曰:“主公召老臣何事?”
  郑伯曰:“佚之狐言子舌辩过人,欲烦子说退秦师,寡人将与子共国。”
  烛武再拜辞曰:“臣学疏才拙,当少壮时尚不能建立尺寸之功,况今老耄,筋力既竭,语言发喘,安能犯颜进说,动千乘之听乎?”
  郑伯曰:“子事郑三世,老不见用,孤之过也,今封子为亚卿,强为寡人一行。”
  佚之狐在旁赞言曰:“大丈夫老不遇时,委之于命,今君知先生而用之,先生不可再辞。”
  烛乃受命而出,时二国围城甚急,烛武知秦东晋西,各不相照,是夜命壮士以绳索缒下东门,径奔秦寨,将士把持,不容入见,武从营外放声大哭。
  营吏擒来禀见穆公,穆公问:“是谁人?”
  武曰:“老臣乃郑之大夫烛武是也。”
  穆公曰:“所哭何事?”
  武曰:“哭郑之将亡耳!”
  穆公曰:“郑亡。汝安得在吾寨外号哭?”
  武曰:“老臣哭郑,兼亦哭秦。郑亡不足惜,独可惜者秦耳!”
  穆公大怒。叱曰:“吾国有何可惜?言不合理,即当斩首!”
  武面无惧色,叠着两个指头,指东画西,说出一段利害来。正是:
  说时石汉皆开眼,道破泥人也点头。
  红日朝升能夜出,黄河东逝可西流。 烛武曰:“秦晋合兵临郑,郑之亡,不待言矣。若亡郑而有益于秦,老臣又何敢言?不惟无益,又且有损,君何为劳师费财,以供他人之役乎?”
  穆公曰:“汝言无益有损,何说也?”
  烛武曰:“郑在晋之东界,秦在晋之西界,东西相距,千里之遥,秦东隔于晋,南隔于周,能越周、晋而有郑乎?郑虽亡,尺土皆晋之有,于秦何与?夫秦、晋两国,毗邻并立,势不相下,晋益强,则秦益弱矣。为人兼地,以自弱其国,智者计不出此,且晋惠公曾以河外五城许君,既入而旋背之,君所知也。君之施于晋者,累世矣,曾见晋有分毫之报于君乎?晋侯自复国以来,增兵设将,日务兼并为强,今日拓地于东,既亡郑矣,异日必思拓地于西,患且及秦。君不闻虞、虢之事乎?假虞君以灭虢,旋反戈而中虞,虞公不智,助晋自灭,可不鉴哉?君之施晋,既不足恃,晋之用秦,又不可测,以君之贤智,而甘堕晋之术中,此臣所谓‘无益而有损',所以痛哭者此也!”
  穆公静听良久,耸然动色,频频点首曰:“大夫之言是也!”
  百里奚进曰:“烛武辩士,欲离吾两国之好,君不可听之。”
  烛武曰:“君若肯宽目下之围,定立盟誓,弃楚降秦。君如有东方之事,行李往来,取给于郑,犹君外府也。”
  穆公大悦,遂与烛武歃血为誓,反使杞子、逢孙、杨孙三将留卒二千人助郑戍守,不告于晋,密地班师而去。早有探骑报入晋营,文公大怒,狐偃在旁,请追击秦师,不知文公从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叔詹据鼎抗晋侯 弦高假命犒秦军
  话说秦穆公私与郑盟,背晋退兵,晋文公大怒,狐偃进曰:“秦虽去不远,臣请率偏师追击之。军有归心,必无斗志,可一战而胜也;既胜秦,郑必丧胆,将不攻自下矣。”
  文公曰:“不可。寡人昔赖其力,以抚有社稷。若非秦君,寡人何能及此?以子玉之无礼于寡人,寡人犹避之三舍,以报其施,况婚姻乎?且无秦何患不能围郑。”乃分兵一半,营于函陵,攻围如故。
  郑伯谓烛武曰:“秦兵之退,子之力也,晋兵未退,如之奈何?”
  烛武对曰:“闻公子兰有宠于晋侯,若使人迎公子兰归国,以请成于晋,晋必从矣。”
  郑伯曰:“此非老大夫,亦不堪使也。”
  石申父曰:“武劳矣,臣愿代一行。”乃携重宝出城,直叩晋营求见。
  文公命之入,石申父再拜,将重宝上献,致郑伯之命曰:“寡君以密迩荆蛮,不敢显绝,然实不敢离君侯之宇下也。君侯赫然震怒,寡君知罪矣,不腆世藏,愿效贽于左右。寡君有弟兰,获侍左右,今愿因兰以乞君侯之怜。君侯使兰监郑之国,当朝夕在庭,其敢有二心?”
  文公曰:“汝离我于秦,明欺我不能独下郑也。今又来求成,莫非缓兵之计,欲俟楚救耶?若欲我退兵,必依我二事方可。”
  石申父曰:“请君侯命之。”
  文公曰:“必迎立公子兰为世子,且献谋臣叔詹出来,方表汝诚心也。”
  石申父领了晋侯言语,入城回复郑伯。郑伯曰:“孤未有子,闻子兰昔有梦征,立为世子,社稷必享之;但叔詹乃吾股肱之臣,岂可去孤左右?”
  叔詹对曰:“臣闻‘主忧则臣辱,主辱则臣死',今晋人索臣,臣不往,兵必不解,是臣避死不忠,而遗君以忧辱也。臣请往。”
  郑伯曰:“子往必死,孤不忍也。”
  叔詹对曰:“君不忍于一詹,而忍于百姓之危困,社稷之陨坠乎?舍一臣以救百姓而安社稷,君何爱焉?”
  郑伯涕泪而遣之。石申父同侯宣多,送叔詹于晋军,言:“寡君畏君之灵,二事俱不敢违。今使詹听罪于幕下,惟君侯处裁,且求赐公子兰为敝邑之适嗣,以终上国之德。”
  晋侯大悦,即命狐偃召公子兰于东鄙,命石申父、侯宣多在营中等候。
  且说晋侯见了叔詹,大喝:“汝执郑国之柄,使其君失礼于宾客,一罪也;受盟而复怀贰心,二罪也。”命左右速具鼎镬,将烹之。
  叔詹面不改色,拱手谓文公曰:“臣愿得尽言而死。”
  文公曰:“汝有何言!”
  詹对曰:“君侯辱临敝邑,臣常言于君曰:‘晋公子贤明,其左右皆卿才,若返国,必伯诸侯。'及温之盟,臣又劝吾君:‘必终事晋,无得罪,罪且不赦。'天降郑祸,言不见纳,今君侯委罪于执政,寡君明其非辜,坚不肯遣,臣引‘主辱臣死'之义,自请就诛,以救一城之难。夫料事能中,智也;尽心谋国,忠也;临难不避,勇也;杀身救国,仁也。仁、智、忠、勇俱全,有臣如此,在晋国之法,固宜烹矣。”乃据鼎耳而号曰:“自今已往,事君者以詹为戒!”
  文公悚然,命赦勿杀,曰:“寡人聊以试子,子真烈士也!”加礼甚厚。
  不一日,公子兰取至,文公告以相召之意,使叔詹同石申父、侯宣多等,即以世子之礼相见,然后跟随入城。郑伯立公子兰为世子,晋师方退。
  自是秦、晋有隙。髯翁有诗叹云:
  甥舅同兵意不欺,却因烛武片言移。
  为贪东道蝇头利,数世兵连那得知。
  是年魏犨醉后,坠车折臂,内伤病复发,呕血斗余死,文公录其子魏颗嗣爵。未几,狐毛、狐偃亦相继而卒,晋文公哭之恸曰:“寡人得脱患难,以有今日,多赖舅氏之力,不意弃我而去,使寡人失其右臂矣,哀哉!”
  胥臣进曰:“主公惜二狐之才,臣举一人,可为卿相,惟主公主裁!”
  文公曰:“卿所举何人也?”
  胥臣曰:“臣前奉使,舍于冀野,见一人方秉耒而耨,其妻馈以午餐,双手捧献,夫亦敛容接之。夫祭而后食,其妻侍立于旁。良久食毕,夫俟其妻行而后复耨,始终无惰容。夫妻之间,相敬如宾,况他人乎?臣闻‘能敬者必有德。'往问姓名,乃郤芮之子郤缺也。此人若用于晋,不弱于子犯。”
  文公曰:“其父有大罪,安可用其子乎?”
  胥臣曰:“以尧、舜为父,而有丹朱、商均之不肖;以鲧为父,而有禹之圣。贤不肖之间,父子不相及也。君奈何因已往之恶,而弃有用之才乎?”
  文公曰:“善,卿为我召之。”
  胥臣曰:“臣恐其逃奔他国,为敌所用,已携归在臣家中矣。君以使命往,方是礼贤之道。”
  文公依其言,使内侍以簪缨袍服,往召郤缺。郤缺再拜稽首,辞曰:“臣乃冀野农夫,君不以先臣之罪,加之罪戮,已荷宽宥,况敢赖宠以玷朝班!”
  内侍再三传命劝驾,郤缺乃簪佩入朝。郤缺生得身长九尺,隆准丰颐,声如洪钟。文公一见大喜,乃迁胥臣为下军元帅,使郤缺佐之。复改二行为二军,谓之“新上”、“新下”。以赵衰将“新上军”,箕郑佐之;胥臣之子胥婴将“新下军”,先都佐之。旧有三军,今又添二军,共是五军,亚于天子之制。
  豪杰向用,军政无阙。楚成王闻之而惧,乃使大夫斗章请平于晋。晋文公念其旧德,许之通好,使大夫阳处父报聘于楚。不在话下。
  周襄王二十四年,郑文公捷薨,群臣奉其弟公子兰即位,是为穆公,果应昔日梦兰之兆。
  是冬,晋文公有疾,召赵衰、先轸、狐射姑、阳处父诸臣入受顾命,使辅世子驩为君,勿替伯业。复恐诸子不安于国,预遣公子雍出仕于秦,公子乐出仕于陈。雍乃杜祁所生,乐乃辰嬴所生也。又使其幼子黑臀,出仕于周,以亲王室。文公薨,在位八年,享年六十八岁。史臣有诗赞云:
  道路奔驰十九年,神龙返穴遂乘权。
  河阳再觐忠心显,城濮三军义问宣。
  雪耻酬恩中始快,赏功罚罪政无偏。
  虽然广俭繇天授,左右匡扶赖众贤。
  世子驩主丧即位,是为襄公。襄公奉文公之柩,殡于曲沃,方出绛城,柩中忽作大声,如牛鸣然,其柩重如泰山,车不能动,群臣无不大骇。
  太卜郭偃卜之,献其繇曰:“有鼠西来,越我垣墙。我有巨梃,一击三伤。”偃曰:“数日内,必有兵信自西方来,我军击之,大捷。此先君有灵,以告我也。”
  群臣皆下拜,柩中声顿止,亦觉不重,遂如常而行。先轸曰:“西方者,秦也。”随使人密往秦国探信不题。
  话分两头。
  却说秦将杞子、逢孙、杨孙三人屯戍于郑之北门,见晋国送公子兰归郑,立为世子,忿然曰:“我等为他戍守,以拒晋兵,他又降服晋国,显得我等无功了。”已将密报知会本国。
  秦穆公心亦不忿,只碍著晋侯,敢怒而不敢言。及公子兰即位,待杞子等无加礼。杞子遂与逢孙、杨孙商议:“我等屯戍在外,终无了期。不若劝吾主潜师袭郑,吾等皆可厚获而归。”正商议间,又闻晋文公亦薨,举手加额曰:”此天赞吾成功也!”遂遣心腹人归秦,言于穆公曰:“郑人使我掌北门之管,若遣兵潜来袭郑,我为内应,郑可灭也。晋有大丧,必不能救郑,况郑君嗣位方新,守备未修,此机不可失。”
  秦穆公接此密报,遂与蹇叔及百里奚商议,二臣同声进谏曰:“秦去郑千里之遥,非能得其地也,特利其俘获耳。夫千里劳师,跋涉日久,岂能掩人耳目?若彼闻吾谋,而为之备。劳而无功,中途必有变。夫以兵戍人,还而谋之,非信也;乘人之丧而伐之,非仁也。成功利小,不成则害大,非智也。失此三者,臣不知其可也?”
  穆公艴然曰:“寡人三置晋君,再平晋乱,名著于天下;只因晋侯败楚城濮,遂以伯业让之。今晋侯即世,天下谁为秦难者,郑如困鸟依人,终当飞去。乘此时灭郑,以易晋河东之地,晋必听之。何不利之有。”
  蹇叔又曰:“君何不使人行吊于晋,因而吊郑。以窥郑之可攻与否,毋为杞子辈虚言所惑也!”
  穆公曰:“若待行吊而后出师,往返之间,又几一载。夫用兵之道,疾雷不及掩耳,汝老惫何知?”乃阴约来人,“以二月上旬,师至北门,里应外合,不得有误!”
  于是召孟明视为大将,西乞术、白乙丙副之。挑选精兵三千余人,车三百乘。出东门之外。
  孟明乃百里奚之子,白乙乃蹇叔之子。出师之日,蹇叔与百里奚,号哭而送之曰:“哀哉,痛哉!吾见尔之出,而不见尔之入也!”
  穆公闻之大怒,使人让二臣曰:“尔何为哭吾师,敢沮吾军心耶?”蹇叔、百里奚并对曰:“臣安敢哭君之师,臣自哭吾子耳。”
  白乙见父亲哀哭,欲辞不行。蹇叔曰:“吾父子食秦重禄,汝死自分内事也。”乃密授以一简,封识甚固,嘱之曰:“汝可依吾简中之言。”白乙领命而行,心下又惶惑,又凄楚。惟孟明自恃才勇,以为成功可必,恬不为意。
  大军既发,蹇叔谢病不朝,遂请致政。穆公强之,蹇叔遂称病笃,求还銍村。百里奚造其家问病,谓蹇叔曰:“奚非不知见机之道,所以苟留于此者,尚冀吾子生还一面耳。吾兄何以教我?”
  蹇叔曰:“秦兵此去必败,贤弟可密告子桑,备舟楫于河下,万一得脱,接应西还。切记,切记!”
  百里奚曰:“贤兄之言,即当奉行。”
  穆公闻蹇叔决意归田,赠以黄金二十斤,彩缎百束,群臣俱送出郊关而返。百里奚握公孙枝之手,告以蹇叔之言,如此恁般。“吾兄不托他人,而托子桑,以将军忠勇,能分国家之忧也。将军不可泄漏,当密图之。”
  公孙枝曰:“敬如命。”自去准备船只,不在话下。
  却说孟明见白乙领父密简,疑有破郑奇计在内,是夜安营已毕,特来索看。白乙丙启而观之,内有字二行曰:“此行郑不足虑,可虑者晋也。崤山地险,尔宜谨慎,我当收尔骸骨于此。”孟明掩目急走,连声曰:“咄,咄!晦气,晦气!”白乙意亦以为未必然。
  三帅自冬十二月丙戌日出师,至明年春正月,从周北门而过。
  孟明曰:“天子在是,虽不敢以戎事谒见,敢不敬乎?”传令左右,皆免胄下车,前哨牙将褒蛮子骁勇无比,才过都门,即从平地超越登车,疾如飞鸟,车不停轨。
  孟明叹曰:“使人人皆褒蛮子,何事不成?”
  众将士哗然曰:“吾等何以不如褒蛮子?”于是争先攘臂呼于众曰:“有不能超乘者,退之殿后。”凡行军以殿为怯,军败则以殿为勇。此言殿后者,辱之也。
  一军凡三百乘,无不超腾而上者。登车之后,车行迅速,如疾风闪电一般,霎时不见。
  时周襄王使王子虎同王孙满往观秦师。过讫,回复襄王。王子虎叹曰:“臣观秦师骁健如此,谁能敌者?此去郑必无幸矣!”
  王孙满时年甚小,含笑而不言。襄王问曰:“尔童子以为何如?”
  满对曰:“礼,过天子门,必卷甲束兵而趋。今止于免胄,是无礼也;又超乘而上,其轻甚矣。轻则寡谋,无礼则易乱。此行也,秦必有败衄之辱,不能害人,只自害耳。”
  却说郑国有一商人,名曰弦高,以贩牛为业。自昔王子颓爱牛,郑、卫各国商人,贩牛至周,颇得重利。今日弦高尚袭其业。
  此人虽则商贾之流,倒也有些忠君爱国之心,排患解纷之略,只为无人荐引,屈于市井之中。今日贩了数百肥牛,往周买卖。行近黎阳津,遇一故人,名曰蹇他,乃新从秦国而来。弦高与蹇他相见,问:“秦国近有何事?”
  他曰:“秦遣三帅袭郑,以十二月丙戌日出兵,不久即至矣。”
  弦高大惊曰:“吾父母之邦,忽有此难。不闻则已,若闻而不救,万一宗社沦亡,我何面目回故乡也?”遂心生一计,辞别了蹇他,一面使人星夜奔告郑国,教他速作准备,一面打点犒军之礼,选下肥牛二十头随身,余牛俱寄顿客舍。弦高自乘小车,一路迎秦师上去。
  来至滑国,地名延津,恰好遇见秦兵前哨。弦高拦住前路,高叫:“郑国有使臣在此,愿求一见!”
  前哨报入中军。
  孟明倒吃一惊,想道:“郑国如何便知我兵到来?遣使臣远远来接。且看他来意如何。”遂与弦高车前相见。
  弦高诈传郑君之命,谓孟明曰:“寡君闻三位将军将行师出于敝邑,不腆之赋,敬使下臣高远犒从者。敝邑摄乎大国之间,外侮迭至,为久劳远戍。恐一旦不戒,或有不测,以得罪于上国。日夜儆备,不敢安寝,惟执事谅之!”
  孟明曰:“郑君既犒师,何无国书?”
  弦高曰:“执事以冬十二月丙戌日出兵,寡君闻从者驱驰甚力,恐俟词命之修,或失迎犒,遂口授下臣,匍匐请罪,非有他也。”
  孟明附耳言曰:“寡君之遣视,为滑故也,岂敢及郑。”
  传令:“住军于延津!”
  弦高称谢而退。西乞白乙问孟明:“驻军延津何意?”
  孟明曰:“吾师千里远涉,止以出郑人之不意,可以得志。今郑人已知吾出军之日,其为备也久矣。攻之则城固而难克,围之则兵少而无继。今滑国无备,不若袭滑而破之,得其卤获,犹可还报吾君,师出不为无名也。”
  是夜三更,三帅兵分作三路,并力袭破滑城。滑君奔翟。秦兵大肆掳掠,子女玉帛为之一空。史臣论此事,谓秦帅目中已无郑矣,若非弦高矫命犒师,以杜三帅之谋,则灭国之祸,当在郑而不在滑也。有诗赞云:
  千里驱兵狠似狼,岂因小滑逞锋铓。
  弦高不假军前犒,郑国安能免灭亡。
  滑自被残破,其君不能复国。秦兵去后,其他遂为卫国所并,不在话下。
  却说郑穆公接了商人弦高密报,犹未深信,时当二月上旬,使人往客馆窥觇杞子、逢孙、杨孙所为,则已收束车乘,厉兵秣马,整顿器械,人人装束,个个抖擞,只等秦兵到来,这里准备献门。使者回报,郑伯大惊,乃使老大夫烛武,先见杞子、逢孙、杨孙,各以束帛为赆,谓之曰:“吾子淹久于敝邑,敝邑以供给之故,原圃之麋鹿俱竭矣,今闻吾子戒严,意者有行色乎?孟明诸将在周滑之间,盍往从之?”
  杞子大惊,暗思:“吾谋已泄,师至无功,反将得罪,不惟郑不可留,秦亦不可归矣!”乃缓词以谢烛武,即日引亲随数十人,逃奔齐国;逢孙、杨孙,亦奔宋国避罪,戍卒无主,屯聚于北门,欲为乱,郑穆公使佚之狐多赍行粮,分散众人,导之还乡。
  郑穆公录弦高之功,拜为军尉,自此郑国安靖。
  却说晋襄公在曲沃殡宫守丧,闻谍报:“秦国孟明将军统兵东去,不知何往!”襄公大惊,即使人召群臣商议,先轸预已打听明白,备知秦君袭郑之谋,遂来见襄公。不知先轸如何计较?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晋襄公墨缞败秦 先元帅免胄殉翟
  话说中军元帅先轸,已备知秦国袭郑之谋,遂来见襄公曰:“秦违蹇叔、百里奚之谏,千里袭人。此卜偃所谓,‘有鼠西来,越我垣墙'者也。急击之,不可失。”
  栾枝进曰:“秦有大惠于先君,未报其德,而伐其师,如先君何?”
  先轸曰:“此正所以继先君之志也。先君之丧,同盟方吊恤之不暇,秦不加哀悯,而兵越吾境,以伐我同姓之国,秦之无礼甚矣!先君亦必含恨于九泉,又何德之足报?且两国有约,彼此同兵。围郑之役,背我而去;秦之交情,亦可知矣?彼不顾信,我岂顾德?”
  栾枝又曰:“秦未犯吾境,击之毋乃太过?”
  先轸曰:“秦之树吾先君于晋,非好晋也,以自辅也。君之伯诸侯,秦虽面从,心实忌之。今乘丧用兵,明欺我之不能庇郑也。我兵不出,真不能矣。袭郑不已,势将袭晋。谚云:‘一日纵敌,数世贻殃。'若不击秦,何以自立?”
  赵衰曰:“秦虽可击,但吾主苫块之中,遽兴兵革,恐非居丧之礼。”
  先轸曰:“礼,人子居丧,寝处苫块,以尽孝也。翦强敌以安社稷,孝孰大焉?诸卿若云不可,臣请独往。”
  胥臣等皆赞成其谋,先轸遂请襄公墨缞治兵。
  襄公曰:“元帅料秦兵何时当返?从何路行?”
  先轸屈指算之曰:“臣料秦兵必不能克郑,远行无继,势不可久。总计往返之期,四月有余,初夏必过渑池。渑池乃秦晋之界,其西有崤山两座,自东崤至于西崤,相去三十五里,此乃秦归必由之路。其地树木丛杂,山石崚嶒,有数处车不可行,必当解骖下走。若伏兵于此处,出其不意,可使秦之兵将,尽为俘虏。”
  襄公曰:“但凭元帅调度。”
  先轸乃使其子先且居,同屠击引兵五千,伏于崤山之左;使胥臣之子胥婴,同狐鞫居引兵五千,伏于崤山之右。候秦兵到日,左右夹攻。使狐偃之子狐射姑同韩子舆引兵五千,伏于西崤山,预先砍伐树木,塞其归路;使梁繇靡之子梁弘同莱驹引兵五千,伏于东崤山,只等秦兵尽过,以兵追之。先轸同赵衰,栾枝,胥臣,阳处父,先蔑一班宿将,跟随晋襄公,离崤山二十里下寨,各分队伍,准备四下接应。正是:“整顿窝弓射猛虎,安排香饵钓鳌鱼。”
  再说秦兵于春二月中,灭了滑国,掳其辎重,满载而归,只为袭郑无功,指望以此赎罪。时夏四月初旬,行及渑池,白乙丙言于孟明曰:“此去从渑池而西,正是崤山险峻之路,吾父谆谆叮嘱谨慎,主帅不可轻忽。”孟明曰:“吾驱驰千里,尚然不惧。况过了崤山,便是秦境,家乡密迩,缓急可恃,又何虑哉!”
  西乞术曰:“主帅虽然虎威,然慎之无失。恐晋有埋伏,卒然而起,何以御之?”
  孟明曰:“将军畏晋如此,吾当先行,如有伏兵,吾自当之。”乃遣骁将褒蛮子,打著元帅百里旗号,前往开路;孟明做第二队,西乞第三队,白乙第四队,相离不过一二里之程。
  却说褒蛮子惯使著八十斤重的一柄方天画戟,抡动如飞,自谓天下无敌。
  驱车过了渑池,望西路进发,行至东崤山,忽然山凹里鼓声大震,飞出一队车马,车上立著一员大将,当先拦路,问:“汝是秦将孟明否?吾等候多时矣!”
  褒蛮子曰:“来将可通姓名。”
  那将答曰:“吾乃晋国大将莱驹是也,”
  蛮子曰:“教汝国栾枝,魏犨来到,还斗上几合戏耍。汝乃无名小卒,何敢拦吾归路?快快闪开,让我过去,若迟慢时,怕你捱不得我一戟。”
  莱驹大怒,挺长戈劈胸刺去,蛮子轻轻拨开,就势一戟刺来,莱驹急闪,那戟来势太重,就刺在那车衡之上,蛮子将戟一绞,把衡木折做两段。莱驹见其神勇,不觉赞叹一声道:“好孟明,名不虚传。”
  蛮子呵呵大笑曰:“我乃孟明元帅部下牙将褒蛮子便是。我元帅岂肯与汝鼠辈交锋耶?汝速速躲避,我元帅随后兵到,汝无噍类矣。”
  莱驹吓得魂不附体,想道:“牙将且如此英雄,不知孟明还是如何?”
  遂高声叫曰:“我放汝过去,不可伤害吾军。”遂将车马约在一边,让褒蛮子前队过去。蛮子即差军士传报主帅孟明,言:“有些小晋军埋伏,已被吾杀退,可速上前合兵一处,过了崤山,便没事了。”孟明得报大喜,遂催趱西乞,白乙两军,一同进发。
  且说莱驹引兵来见梁弘,盛述褒蛮子之勇,梁弘笑曰:“虽有鲸蛟,已入铁网,安能施其变化哉?吾等按兵勿动,俟其尽过,从后驱之,可获全胜。”
  再说孟明等三帅,进了东崤,约行数里,地名上天梯,堕马崖,绝命岩,落魂涧,鬼愁窟,断云峪,一路都是有名的险处,车马不能通行。前哨褒蛮子已自去得远了。孟明曰:“蛮子已去,料无埋伏矣!”吩咐军将,解了辔索,卸了甲胄,或牵马而行,或扶车而过,一步两跌,备极艰难,七断八续,全无行伍。
  有人问道:“秦兵当日出行,也从崤山过去的。不见许多艰阻?今番回转,何说得恁般?”这有个缘故,当初秦兵出行之日,乘著一股锐气,且没有晋兵拦阻。轻车快马,缓步徐行,任意经过,不觉其苦。今日往来千里,人马俱疲困了。又掳掠得滑国许多子女金帛,行装重滞;况且遇过晋兵一次,虽然硬过,还怕前面有伏,心下慌忙,倍加艰阻,自然之理也。
  孟明等过了上天梯第一层险隘,正行之间,隐隐闻鼓角之声,后队有人报道:“晋兵从后追至矣!”
  孟明曰:“我既难行,他亦不易,但愁前阻,何怕后追?吩咐各军,速速前进便了。”教白乙前行,“我当亲自断后,以御追兵。”
  又蓦过了堕马崖,将近绝命岩了,众人发起喊来,报道:“前面有乱木塞路,人马俱不能通,如何是好?”孟明想:“这乱木从何而来?莫非前面果有埋伏?”乃亲自上前来看,但见岩旁有一碑,镌上五字道:“文王避雨处。”碑旁竖立红旗一面,旗竿约长三丈有余,旗上有一“晋”字,旗下都是纵横乱木,孟明曰:“此是疑兵之计也,事已至此,便有埋伏,只索上前。”遂传令教军士先将旗竿放倒,然后搬开柴木,以便跋涉。
  谁知这面晋字红旗,乃是伏军的记号,他伏于岩谷僻处,望见旗倒,便知秦兵已到,一齐发作,秦军方才搬运柴木,只闻前面鼓声如雷,远远望见旌旗闪烁,正不知多少军马,白乙丙且教安排器械,为冲突之计。
  只见山岩高处,立着一位将军,姓狐名射姑,字贾季,大叫道:“汝家先锋褒蛮子,已被缚在此了,来将早早投降,免遭屠戮。”
  原来褒蛮子恃勇前进,堕于陷坑之中,被晋军将挠钩搭起,绑缚上囚车了。白乙丙大惊,使人报知西乞术与主将孟明,商议并力夺路。孟明看这条路径,只有尺许之阔,一边是危峰峻石,一边临著万丈深溪,便是落魂涧了,虽有千军万马,无处展施,心生一计,传令:“此非交锋之地,教大军一齐退转东崤宽展处,决一死战,再作区处。”
  白乙丙奉了将令,将军马退回,一路闻金鼓之声,不绝于耳,才退至堕马崖,只见东路旌旗,连接不断,却是大将梁弘同副将莱驹,引著五千人马,从后一步步袭来。秦军过不得堕马崖,只得又转,此时好象蚂蚁在热盘之上,东旋西转,没有个定处。
  孟明教军士从左右两旁,爬山越溪,寻个出路,只见左边山头上金鼓乱鸣,左有一枝军占住,叫道:“大将先且居在此,孟明早早投降。”右边隔溪一声炮响,山谷俱应,又竖起大将胥婴的旗号。
  孟明此时,如万箭攒心,没摆布一头处,军士每分头乱窜,爬山越溪,都被晋兵斩获,孟明大怒,同西乞、白乙二将,仍杀到堕马崖来,那柴木上都掺有硫黄焰硝引火之物,被韩子舆放起火来,烧得焰腾腾烟涨迷天,红赫赫火星撒地,后面梁弘军马已到,逼得孟明等三帅叫苦不迭,左右前后,都是晋兵布满。
  孟明谓白乙丙曰:“汝父真神算也。今日困于绝地,我死必矣。你二人变服,各自逃生,万一天幸,有一人得回秦国,奏知吾主,兴兵报仇,九泉之下,亦得吐气。”
  西乞术、白乙丙哭曰:“吾等生则同生,死则同死,纵使得脱,何面目独归故国?”
  言之未已,手下军兵,看看散尽,委弃车仗器械,连路堆积。孟明等三帅,无计可施,聚于岩下,坐以待缚,晋兵四下围裹将来,如馒头一般,把秦家兵将,做个餤子,一个个束手受擒。杀得血污溪流,尸横山径,匹马只轮,一些不曾走漏。髯翁有诗云:
  千里雄心一旦灰,西崤无复只轮回。
  休夸晋帅多奇计,蹇叔先曾堕泪来。
  先且居诸将会集于东崤之下,将三帅及褒蛮子上了囚车,俘获军士及车马,并滑国掳掠来许多子女玉帛,尽数解到晋襄公大营。
  襄公墨缞受俘,军中欢呼动地,襄公问了三帅姓名,又问:“褒蛮子何人也?”
  梁弘曰:“此人虽则牙将,有兼人之勇,莱驹曾失利一阵,若非落于陷坑,亦难制缚。”
  襄公骇然曰:“既如此骁勇,留之恐有他变。”唤莱驹上前,“汝前日战输与他,今日在寡人面前,可斩其头以泄恨。”莱驹领命,将褒蛮子缚于庭柱,手握大刀,方欲砍去,那蛮子大呼曰:“汝是我手下败将,安敢犯吾?”这一声,就如半空中起个霹雳一般,屋宇俱震动,蛮子就呼声中,将两臂一撑,麻索俱断,莱驹吃一大惊,不觉手颤,堕刀于地。蛮子便来抢这把大刀,有个小校,名曰狼瞫,从旁观见,先抢刀在手,将蛮子一刀劈倒,再复一刀,将头割下,献于晋侯之前,襄公大喜曰:“莱驹之勇,不及一小校也?”乃黜退莱驹不用,立狼瞫为车右之职,狼瞫谢恩而出。
  自谓受知于君,不往元帅先轸处拜谢。先轸心中,颇有不悦之意。
  次日,襄公同诸将奏凯而归,因殡在曲沃,且回曲沃,欲俟还绛之后,将秦帅孟明等三人献俘于太庙,然后施刑,先以败秦之功,告于殡宫,遂治窀穸之事,襄公墨缞视葬,以表战功。
  母夫人嬴氏,因会葬亦在曲沃,已知三帅被擒之信,故意问襄公曰:“闻我兵得胜,孟明等俱被囚执,此社稷之福也,但不知已曾诛戮否?”
  襄公曰:“尚未。”
  文嬴曰:“秦、晋世为婚姻,相与甚欢,孟明等贪功起衅,妄动干戈,使两国恩变为怨,吾量秦君,必深恨此三人,我国杀之无益,不如纵之还秦,使其君自加诛戮,以释二国之怨,岂不美哉?”
  襄公曰:“三帅用事于秦,获而纵之,恐贻晋患。”
  文嬴曰:“‘兵败者死',国有常刑。楚兵一败,得臣伏诛,岂秦国独无军法乎?况当时晋惠公被执于秦,秦君且礼而归之,秦之有礼于我如此。区区败将,必欲自我行戮,显见我国无情也。”襄公初时不肯,闻说到放还惠公之事,悚然动心,即时诏有司释三帅之囚,纵归秦国。
  孟明等得脱囚系,更不入谢,抱头鼠窜而逃。
  先轸方在家用饭,闻晋侯已赦三帅,吐哺入见,怒气冲冲,问襄公:“秦囚何在?”
  襄公曰:“母夫人请放归即刑,寡人已从之矣。”
  先轸勃然唾襄公之面曰:“咄!孺子不知事如此。武夫千辛万苦,方获此囚,乃坏于妇人之片言耶?放虎归山,异日悔之晚矣!”襄公方才醒悟,拭面而谢,曰:“寡人之过也!”
  遂问班部中,“谁人敢追秦囚者?”
  阳处父愿往。
  先轸曰:“将军用心,若追得便是第一功也!”
  阳处父驾起追风马,抡起斩将刀,出了曲沃西门,来追孟明。史臣有诗赞襄公能容先轸,所以能嗣伯业。诗曰:
  妇人轻丧武夫功,先轸当时怒气冲。
  拭面容言无愠意,方知嗣伯属襄公。
  却说孟明等三人得脱大难,路上相议曰:“我等若得渡河,便是再生,不然,犹恐晋君追悔,如之奈何?”比到河下,并无一个船只,叹曰:“天绝我矣!”叹声未绝,见一渔翁,荡著小艇,从西而来,口中唱歌曰:“囚猿离槛兮,囚鸟出笼,有人遇我兮,反败为功,”
  孟明异其言,呼曰:“渔翁渡我!”
  渔翁曰:“我渡秦人,不渡晋人!”孟明曰:“吾等正是秦人,可速渡我!”渔翁曰:“子非崤中失事之人耶?”孟明应曰:“然。”渔翁曰:“吾奉公孙将军将令,特舣舟在此相候,已非一日矣,此舟小,不堪重载,前行半里之程有大舟,将军可速往。”
  说罢,那渔翁反棹而西,飞也似去了。
  三帅循河而西,未及半里,果有大船数只泊于河中,离岸有半箭之地,那渔舟已自在彼招呼,孟明和西乞白乙跣足下船,未及撑开,东岸上早有一位将官,乘车而至,乃大将阳处父也,大叫:“秦将且住!”孟明等各各吃惊。
  须臾之间,阳父停车河岸,见孟明已在舟中,心生一计,解自家所乘左骖之马,假托襄公之命,赐与孟明,“寡君恐将军不给于乘,使处父将此良马,追赠将军,聊表相敬之意,伏乞将军俯纳!”阳处父本意要哄孟明上岸相见,收马拜谢,乘机缚之。
  那孟明漏网之鱼,“脱却金钩去,回头再不来”,心上也防这一著,如何再肯登岸,乃立于船头上,遥望阳处父,稽首拜谢曰:“蒙君不杀之恩,为惠已多,岂敢复受良马之赐。此行寡君若不加戮,三年之后,当亲至上国,拜君之赐耳!”阳处父再欲开口,只见舟师水手运桨下篙,船已荡入中流去了。阳处父惘然如有所失,闷闷而回,以孟明之言,奏闻于襄公。
  先轸忿然进曰:“彼云‘三年之后,拜君之赐'者,盖将伐晋报仇也,不如乘其新败丧气之日,先往伐之,以杜其谋。”襄公以为然,遂商议伐秦之事。
  话分两头,再说秦穆公闻三帅为晋所获,又闷又怒,寝食俱废,过了数日,又闻三帅已释放还归,喜形于色,左右皆曰:“孟明等丧师辱国,其罪当诛,昔楚杀得臣以警三军,君亦当行此法也。”
  穆公曰:“孤自不听蹇叔、百里奚之言,以累及三帅,罪在于孤,不在他人。”乃素服迎之于郊,哭而唁之,复用三帅主兵,愈加礼待。百里奚叹曰:“吾父子复得相会,已出望外矣!”遂告老致政,穆公乃以繇余、公孙枝为左右庶长,代蹇叔、百里奚之位。此话
  且搁过一边。
  再说晋襄公正议伐秦,忽边吏驰报:“今有翟主白部胡,引兵犯界,已过箕城,望乞发兵防御!”
  襄公大惊曰:“翟、晋无隙,如何相犯?”
  先轸曰:“先君文公出亡在翟,翟君以二隗妻我君臣,一住十二年,礼遇甚厚,及先君返国,翟君又遣人拜贺,送二隗还晋。先君之世,从无一介束帛,以及于翟,翟君念先君之好,隐忍不言。今其子白部胡嗣位,自恃其勇,故乘丧来伐耳。”
  襄公曰:“先君勤劳王事,未暇报及私恩,今翟君伐我之丧,是我仇也,子载为寡人创之!”
  先轸再拜辞曰:“臣忿秦帅之归,一时怒激,唾君之面,无礼甚矣!臣闻,‘兵事尚整,惟礼可以整民。'无礼之人,不堪为帅,愿主公罢臣之职,别择良将!”
  襄公曰:“卿为国发愤,乃忠心所激,寡人岂不谅之。今御翟之举,非卿不可,卿其勿辞!”先轸不得已,领命而出。叹曰:“我本欲死于秦,谁知却死于翟也!”闻者亦莫会其意,襄公自回绛都去了。
  单说先轸升了中军帐,点集诸军,问众将:“谁肯为前部先锋者?”
  一人昂然而出曰:“某愿往。”
  先轸视之,乃新拜右车将军狼瞫也,先轸因他不来谒谢,已有不悦之意,今番自请冲锋,愈加不喜,遂骂曰:“尔新进小卒,偶斩一囚,遂获重用,今大敌在境,汝全无退让之意,岂藐我帐下无一良将耶?”
  狼瞫曰:“小将愿为国家出力,元帅何故见阻?”
  先轸曰:“眼前亦不少出力之人,汝有何谋勇,辄敢掩诸将之上?”遂叱去不用。
  以狐鞫居有崤山夹战之功,用以代之。
  狼瞫垂首叹气,恨恨而出,遇其友人鲜伯于途,问曰:“闻元帅选将御敌,子安能在此闲行?”
  狼瞫曰:“我自请冲锋,本为国家出力,谁知反触了先轸那厮之怒,他道我有何谋勇,不该掩诸将之上,已将我罢职不用矣!”
  鲜伯大怒曰:“先轸妒贤嫉能,我与你共起家丁,刺杀那厮,以出胸中不平之气,便死也落得爽快!”
  狼瞫曰:“不可,不可!大丈夫死必有名,死而不义,非勇也。我以勇受知于君,得为戎右。先轸以为无勇而黜之,若死于不义,则我今日之被黜,乃黜一不义之人,反使嫉妒者得藉其口矣,子姑待之。”
  鲜伯叹曰:“子之高见,吾不及也。”遂与狼瞫同归,不在话下。后人有诗议先轸黜狼瞫之非,诗曰:
  提戈斩将勇如贲,车右超升属主恩。
  效力何辜遭黜逐,从来忠勇有冤吞。
  再说先轸用其子先且居为先锋,栾盾、郤缺为左右队,狐射姑、狐鞫居为合后,发车四百乘,出绛都北门,望箕城进发。两军相遇,各安营停当,先轸唤集诸将授计曰:“箕城有地名曰大谷,谷中宽衍,正乃车战之地。其旁多树木,可以伏兵,栾郤二将可分兵左右埋伏。待且居与翟交战佯败,引至谷中,伏兵齐起,翟主可擒也。二狐引兵接应,以防翟兵驰救。”诸将如计而行。
  先轸将大营移后十余里安扎。
  次早,两下结阵,翟主白部胡亲自索战。先且居略战数合,引车而退,白部胡引著百余骑,奋勇来追,被先且居诱入大谷,左右伏兵俱起,白部胡施逞精神,左一冲,右一突,胡骑百余,看看折尽,晋兵亦多损伤。良久,白部胡杀出重围,众莫能御,将至谷口,遇著一员大将,刺斜里飕的一箭,正中白部胡面门,翻身落马,军士上前擒之。射箭者,乃新拜下军大夫郤缺也。箭透脑后,白部胡登时身死,郤缺认得是翟主,割下首级献功。
  时先轸在中营,闻知白部胡被获,举首向天连声曰:“晋侯有福,晋侯有福!”遂索纸笔,写表章一道,置于案上。不通诸将得知,竟与营中心腹数人,乘单车驰入翟阵。
  却说白部胡之弟白暾,尚不知其兄之死,正欲引兵上前接应,忽见有单车驰到,认是诱敌之兵,白暾急提刀出迎,先轸横戈于肩,瞪目大喝一声,目眦尽裂,血流及面,白暾大惊,倒退数十步,见其无继,传令弓箭手围而射之。
  先轸奋起神威,往来驰骤,手杀头目三人,兵士二十余人,身上并无点伤。原来这些弓箭手惧怕先轸之勇,先自手软,箭发的没力了。又且先轸身被重铠,如何射得入去?先轸见射不能伤,自叹曰:“吾不杀敌,无以明吾勇;既知吾勇矣,多杀何为?吾将就死于此。”乃自解其甲以受箭,箭集如猬,身死而尸不僵仆。白暾欲断其首,见其怒目扬须,不异生时,心中大惧。有军士认得的言:“此乃晋中军元帅先轸!”
  白暾乃率众罗拜,叹曰:“真神人也!”
  祝曰:“神许我归翟供养乎?则仆!”尸僵立如故。乃改祝曰:“神莫非欲还晋国否?我当送回!”祝毕,尸遂仆于车上。要知如何送回晋国?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楚商臣宫中弑父 秦穆公崤谷封尸
  话说翟主白部胡被杀,有逃命的败军,报知其弟白暾。白暾涕泣曰:“俺说:‘晋有天助,不可伐之',吾兄不听,今果遭难也!”欲将先轸尸首,与晋打换部胡之尸,遣人到晋军打话。
  且说郤缺提了白部胡首级,同诸将到中军献功,不见了元帅,有守营军士说道:“元帅乘单车出营去了,但吩咐‘紧守寨门',不知何往。”先且居心疑,偶于案上见表章一道,取而观之。云:
  臣中军大夫先轸奏言:臣自知无礼于君,君不加诛讨,而复用之。幸而战胜,赏赉将及矣,臣归而不受赏,是有功而不赏也;若归而受赏,是无礼而亦可论功也。有功不赏,何以劝功;无礼论功,何以惩罪?功罪紊乱,何以为国?臣将驰入翟军,假手翟人,以代君之讨,臣子且居有将略,足以代臣,臣轸临死冒昧。
  且居曰:“吾父驰翟师死矣?”放声大哭,便欲乘车闯入翟军,查看其父下落。
  此时郤缺、栾盾、狐鞫居、狐射姑等,毕集营中,死劝方住。众人商议:“必先使人打听元帅生死,方可进兵。”
  忽报:“翟主之弟白暾,差人打话。”召而问之,乃是彼此换尸之事,且居知死信真实,又复痛哭了一场。约定:“明日军前,各抬亡灵,彼此交换。”翟使回复去后,先且居曰:“戎狄多诈,来日不可不备。”乃商议令郤缺、栾盾仍旧张两翼于左右,但有交战之事,便来夹攻,二狐同守中军。
  次日,两边结阵相持。先且居素服登车,独出阵前,迎接父尸,白暾畏先轸之灵,拔去箭翎,将香水浴净,自脱锦袍包裹,装载车上,如生人一般,推出阵前,付先且居收领,晋军中亦将白部胡首级,交割还翟。翟送还的,是香喷喷一具全尸;晋送去的,只是血淋淋一颗首级。白暾心怀不忍,便叫道:“你晋家好欺负人,如何不把全尸还我?”
  先且居使人应曰:“若要取全尸,你自去大谷中乱尸内寻认。”
  白暾大怒,手执开山大斧。指挥翟骑冲杀过来。这里用车屯车结阵,如墙一般,连冲突数次,皆不能入。引得白暾踯躅咆哮,有气莫吐。
  忽然晋军中鼓声骤起,阵门开处,一员大将,横戟而出,乃狐射姑也。白暾便与交锋,战不多合,左有郤缺,右有栾盾,两翼军士围裹将来。
  白暾见晋兵众盛,急忙拨转马头,晋军从后掩杀,翟兵死者不计其数。狐射姑认定白暾,紧紧追赶,白暾恐冲动本营,拍马从刺斜里跑去,射姑不舍,随著马尾赶来。
  白暾回首一看,带转马头,问曰:“将军面善,莫非贾季乎?”
  射姑答曰:“然也。”
  白暾曰:“将军别来无恙?将军父子,俱住吾国十二年,相待不薄,今日留情,异日岂无相见。我乃白部胡之弟白暾是也。”
  狐射姑见提起旧话,心中不忍,便答道:“我放汝一条生路,汝速速回军,无得淹久于此。”言毕回车,至于大营。晋兵已自得胜,便拿不著白暾,众俱无话。
  是夜白暾潜师回翟。白部胡无子,白暾为之发丧,遂嗣位为君。此是后话。
  且说晋师凯旋而归,参见晋襄公,呈上先轸的遗表。襄公怜轸之死,亲殓其尸。只见两目复开,勃勃有生气。襄公抚其尸曰:“将军死于国事,英灵不泯,遗表所言,足见忠爱,寡人不敢忘也!”乃即柩前,拜先且居为中军元帅,以代父职,其目遂瞑。后人于箕城立庙祀之。
  襄公嘉郤缺杀白部胡之功,仍以冀为之食邑,谓曰:“尔能盖父之愆,故还尔父之封也!”又谓胥臣曰:“举郤缺者,吾子之功。微子,寡人何由任缺?”乃以先茅之县赏之。
  诸将见襄公赏当其功,无不悦服。
  时许、蔡二国,因晋文公之变,复受盟于楚。晋襄公拜阳处父为大将,帅师伐许,因而侵蔡。楚成王命斗勃同成大心,帅师救之。行及汦水,隔岸望见晋军,遂逼汦水下寨。
  晋军营于汦水之北,两军只隔得一层水面,击柝之声,彼此相闻。晋军为楚师所拒,不能前进,如此相持,约有两月。看看岁终,晋军粮食将尽,阳处父意欲退军,既恐为楚所乘,又嫌于避楚,为人所笑,乃使人渡汦水,直入楚军,传语斗勃曰:“谚云:‘来者不惧,惧者不来',将军若欲与吾战,吾当退去一舍之地,让将军济水而阵,决一死敌。如将军不肯济,将军可退一舍之地,让我渡河南岸,以请战期。若不进不退,劳师费财,何益于事?处父今驾马于车,以候将军之命,惟速裁决。”
  斗勃忿然曰:“晋欺我不敢渡河耶?”便欲渡河索战。
  成大心急止曰:“晋人无信,其言退舍,殆诱我耳。若乘我半济而击之,我进退俱无据矣。不如姑退,以让晋涉。我为主,晋为客,不亦可乎?”
  斗勃悟曰:“孙伯之言是也!”乃传令军中,退三十里下寨,让晋济水,使人回复阳处父。
  处父使改其词,宣言于众,只说:“楚将斗勃,畏晋不敢涉水,已遁去矣。”
  军中一时传遍,处父曰:“楚师已遁,我何济为,岁暮天寒,且归休息,以俟再举可也。”遂班师还晋,斗勃退舍二日,不见晋师动静,使人侦之,已去远矣,亦下令班师而回。
  却说楚成王之长子,名曰商臣。先时欲立为太子,问于斗勃,勃对曰:“楚国之嗣,利于少,不利于长,历世皆然。且商臣之相,蜂目豺声,其性残忍,今日受而立之,异日复恶而黜之,其为乱必矣。”成王不听,竟立为嗣,使潘崇傅之。商臣闻斗勃不欲立己,心怀怨恨,及斗勃救蔡,不战而归,商臣谮于成王曰:“子上受阳处父之赂,故避之以为晋名。”
  成王信其言,遂不许斗勃相见,使人赐之以剑。斗勃不能自明,以剑刎喉而死,成大心自诣成王之前,叩头涕泣,备述退师之故,如此恁般,“并无受赂之事,若以退为罪,罪宜坐臣。”
  成王曰:“卿不必引咎,孤亦悔之矣!”自此成王有疑太子商臣之意。
  后又爱少子职,遂欲废商臣而立职,诚恐商臣谋乱,思寻其过失而诛之。宫人颇闻其语,传播于外,商臣犹豫未信,以告于太傅潘崇。崇曰:“吾有一计,可察其说之真假。”商臣问:“计将安出?”潘崇曰:“王妹芈氏,嫁于江国,近以归宁来楚,久住宫中,必知其事,江芈性最躁急,太子诚为设享,故加怠慢,以激其怒,怒中之言,必有泄漏。”
  商臣从其谋,乃具享以待江芈,芈氏来至东宫,商臣迎拜甚恭,三献之后,渐渐疏慢,中馈但使庖人供馔,自不起身,又故意与行酒侍儿,窃窃私语,芈氏两次问话,俱失应答,芈氏大怒,拍案而起,骂曰:“役夫不肖如此,宜王之欲杀汝而立职也!”商臣假意谢罪,芈氏不顾,竟上车而去,骂声犹不绝口。
  商臣连夜告于潘崇,因叩以自免之策,潘崇曰:“子能北面而事职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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