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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周列国志_TXT

冯梦龙(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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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周宣王闻谣轻杀 杜大夫化厉鸣冤
词曰: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
   英雄五霸闹春秋,顷刻兴亡过手!
   青史几行名姓,北郊无数荒丘;
   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话说周朝,自武王伐纣,即天子位,成康继之,那都是守成令主。又有周公、召公、毕公、史佚等一班贤臣辅政,真个文修武偃,物阜民安。自武王八传至于夷王,觐礼不明,诸侯渐渐强大。到九传厉王,暴虐无道,为国人所杀。此乃千百年民变之始,又亏周召二公同心协力,立太子靖为王,是为宣王。那一朝天子,却又英明有道,任用贤臣方叔、召虎、尹吉甫、申伯、仲山甫等,复修文、武、成、康之政,周室赫然中兴。有诗为证:
   夷厉相仍政不纲,任贤图治赖宣王。
   共和若没中兴主,周历安能八百长!
  却说宣王虽说勤政,也到不得武王丹书受戒,户牖置铭;虽说中兴,也到不得成康时教化大行,重译献雉。至三十九年,姜戎抗命,宣王御驾亲征,败绩于千亩,车徒大损,思为再举之计,又恐军数不充,亲自料民于太原。——那太原,即今固原州,正是邻近戎狄之地。料民者,将本地户口,按籍查阅,观其人数之多少,车马粟刍之饶乏,好做准备,征调出征。——太宰仲山甫进谏不听。后人有诗云:
   犬彘何须辱剑铭?隋珠弹雀总堪伤!
   皇威亵尽无能报,在自将民料一场。
  再说宣王在太原料民回来,离镐京不远,催趱车辇,连夜进城。忽见市上小儿数十为群,拍手作歌,其声如一。宣王乃停辇而听之。歌曰:
   月将升,日将没;
   糜弧箕胞,几亡周国。
  宣王甚恶其语。使御者传令,尽掏众小儿来问,群儿当时惊散,止拿得长幼二人,跪于辇下。宣王问曰:“此语何人所造?”幼儿战惧不言;那年长的答曰:“非出吾等所造。三日前,有红衣小儿,到于市中,教吾等念此四句,不知何故,一时传遍,满京城小儿不约而同,不止一处为然也。”宣王问曰:“如今红衣小儿何在?”答曰:“自教歌之后,不知去向。”宣王嘿然良久,叱去两儿。即召司市官吩咐传谕禁止:“若有小儿再歌此词者,连父兄同罪。”当夜回宫无话。
  次日早朝,三公六卿,齐集殿下,拜舞起居毕。宣王将夜来所闻小儿之歌,述于众臣:“此语如何解说?”大宗伯召虎对曰:“厚,是山桑木名,可以为弓,故曰臣弧。箕,草名,可结之以为箭袋,故曰箕舵。据臣愚见:国家恐有弓矢之变。”太宰仲山甫奏曰:“弓矢,乃国家用武之器。王今料民太原,思欲报犬戎之仇,若兵连不解,必有亡国之患矣!”
  宣王口虽不言,点头道是。又问:“此语传自红衣小儿。那红衣小儿,还是何人?”
  太史伯阳父奏曰:“凡街市无根之语,谓之谣言。上天做戒人君,命荧惑星化为小儿,造作谣言,使群儿习之,谓之童谣。小则寓一人之吉凶,大则系国家之兴败。荧变火星,是以色红。今日亡国之谣;乃天所以做王也。”
  宣王曰:“朕今赦姜戎之罪,罢太原之兵,将武库内所藏弧矢,尽行焚弃,再令国中不许造卖。其祸可息乎?” 
  伯阳父答曰:“臣观天象,其兆已成,似在王宫之内,非关外间弓矢之事,必主后世有女支乱国之祸,况谣言曰:‘月将升,日将没',日者人君之象,月乃阴类,日没月升,阴进阳衰,其为女主干政明矣。”  宣王又曰:“朕赖姜后主六宫之政,甚有贤德,其进御宫嫔,皆出选择,女祸从何而来耶?”
  伯阳父答曰:“谣言‘将升'‘将没'原非目前之事。况‘将'之为言,且然百未必之词。王今修德以楔之,自然化凶为吉。弧矢不须焚弃。”
  宣王闻奏,且信且疑,不乐而罢,起驾回宫。
  姜后迎入。坐定,宣王遂将群臣之语,备细述于姜后。
  姜后曰:“宫中有一异事,正欲启奏。”
  王问:“有何异事?”
  姜后奏曰:“今有先王手内老宫人,年五十余,自先朝怀孕,到今四十余年,昨夜方生一女。” 
  宣王大惊,问曰:“此女何在?”
  姜后曰:“妾思此乃不祥之物,已令人将草席包裹,抛弃于二十里外清水河中矣。”
  宣王即宣老宫人到宫,问其得孕之故。老宫人跪而答曰:“婢子闻夏桀王末年,褒城有神人化为二龙,降于王庭,口流涎沫,忽作人言,谓桀王曰:‘吾乃褒城之二君也。'桀王恐惧,欲杀二龙,命大史占之,不吉。欲逐去之,再占,又不吉。太史奏道:‘神人下降,必主帧祥,王何不请其康而藏之?策乃龙之精气,藏之必主获福。'桀王命太史再占,得大吉之兆。乃布市设祭于龙前,取金盘收其涎沫,置于朱校之中,——忽然风雨大作,二龙飞去,——桀王命收藏于内库。自殷世历六百四十四年,传二十八主,至于我周,又将三百年,未尝开观。到先王未年,读内放出毫光,有掌库官奏知先王。先王问:‘棱中何物?'掌库官取簿籍献上,具载藏漾之因。先王命发而观之。恃臣打开金犊,手捧金盘呈上。先王将手接盘,一时失手堕地,所藏涎沫,横流庭下。忽化成小小元富一个,盘旋于庭中,内侍逐之,直人王宫,忽然不见。那时婢子年才一十二岁,偶践富迹,心中如有所感,从此肚腹渐大,如怀孕一般。先王怪婢子不夫而孕,囚于幽室,到今四十年矣。夜来腹中作痛,忽生一女,守宫侍者,不敢隐瞒,只得奏知娘娘。娘娘道此怪物,不可容留,随命侍者领去,弃之沟读。婢子罪该万死!”
  宣王曰:“此乃先朝之事,与你无干。”遂将老宫人喝退。随唤守宫侍者,往清水河看视女婴下落。不一时,恃者回报:“已被流水漂去矣。”宣王不疑。
  次日早朝,召大史伯阳父告以龙赘之事,因曰:“此女婴已死于沟读,卿试占之,以观妖气消灭何如?”
  伯阳父布卦已毕,献上爵词。词曰:
   哭又笑,笑又哭。
   羊被鬼吞,马逢犬逐。
   慎之慎之,糜弧箕腋!
  宣王不解其说。伯阳父奏曰:“以十二支所属推之:羊为未,马为午。哭笑者。悲喜之象。其应当在午未之年。据臣推洋,妖气虽然出宫,未曾除也。”
  宣王闻奏,怏怏不悦。遂出令:“城内城外,挨户查问女婴。不拘死活,有人捞取来献者,赏布帛各三百匹;有收养不报者,邻里举首,首人给赏如数,本犯全家斩首。”命上大夫杜伯专督其事,因繇词又有“匣弧箕筋”之语,再命下大夫左儒,督令司市官巡行庭肆,不许造卖山桑木弓,箕草箭袋,违者处死,司市官不敢怠慢,引著一班胥役,一面晓谕,一面巡绰。那时城中百姓,无不遵依,止有乡民,尚未通晓。
  巡至次日,有一妇人,抱著几个箭袋,正是箕草织成的,一男子背著山桑木弓十来把,跟随于后。他夫妻两口,住在远乡,赶著日中做市,上城买卖。尚未进城门,被司市官劈面撞见,喝声:“拿下!”手下胥役,先将妇人擒住。那男子见不是头,抛下桑弓在地,飞步走脱。司市官将妇人锁押,连桑弓箕袋,一齐解到大夫左儒处。左儒想:“所获二物,正应在谣言,况太史言女人为祸,今已拿到妇人,也可回复王旨。”
  遂隐下男子不题,单奏妇人违禁造卖,法宜处死。
  宣王命将此女斩讫。其桑弓箕袋,焚弃于市,以为造卖者之戒。不在话下。后人有诗云:
   不将美政消天变,却泥谣言害妇人!
   漫道中兴多补闷,此番直谏是何臣?
  话分两头。再说那卖桑木弓的男子,急忙逃走,正不知:“官司拿我夫妇,是甚缘故?”还要打听妻子消息。是夜宿于十里之外。次早有人传说:“昨日北门有个妇人,违禁造卖桑弓箕袋,拿到即时决了。”方知妻子已死。走到旷野无人之处,落了几点痛泪。且喜自己脱祸,放步而行。约十里许,来到清水河边。远远望见百鸟飞呜,近前观看,乃是一个草席包儿,浮于水面,众鸟以喙衔之,且衔且叫,将次拖近岸来。那男子叫声:“奇怪!”
  赶开众鸟,带水取起席包,到草坡中解看。但闻一声啼哭,原来是一个女婴。想道:“此女不知何人抛弃,有众鸟衔出水来,定是大贵之人。我今取回养育,倘得成人,亦有所望。”遂解下布衫,将此女婴包裹,抱于怀中。思想避难之处,乃望褒城投奔相识而去。
  髯翁有诗,单道此女得生之异:
   怀孕迟迟四十年,水中三日尚安然。
   生成妖物殃家国,王法如何胜得天!
  宣王自诛了卖桑弓箕袋的妇人,以为童谣之言已应,心中坦然,也不复议太原发兵之事。自此连年无话。
  到四十三年,时当大祭,宣王宿于斋宫。夜漏二鼓,人声寂然。忽见一美貌女子,自西方冉冉而来,直至官庭。宣王怪他干犯斋禁,大声呵喝,急唤左右擒拿,并无一人答应。那女子全无惧色,走入太庙之中,大笑三声,又大哭三声,不慌不忙,将七庙神主,做一束儿捆著,望东而去。王起身自行追赶,忽然惊醒,乃是一梦。
  自觉心神恍馏,勉强入庙行礼。九献已毕,回至斋宫更衣,遣左右密召太史伯阳父,告以梦中所见。伯阳父奏曰:“三年前童谣之语,王岂忘之那?臣固言:‘主有女祸,妖气未除。'繇词有哭笑之语,王今复有此梦,正相符合矣。”
  宣王曰:“前所诛妇人,不足消‘厚弧箕触'之谶耶?”
  伯阳父又奏曰:“天道玄远,候至方验。一村妇何关气数哉!”
  宣王沈吟不语。忽然想起三年前,曾命上大夫杖伯督率司市,查访妖女,全无下落。颁胙之后,宣王还朝,百官谢胙。宣王问杜伯:“妖女消息,如何久不回话?”
  杜伯奏曰:“臣体访此女,并无影响。以为妖妇正罪,童谣已验,诚恐搜索不休,必然掠动国人,故此中止。”
  宣王大怒曰:“既然如此,何不明白奏闻,分明是怠弃朕命,行止自碍。如此不忠之臣,要他何用!喝教武士:“押出朝门,斩首示众!”吓得百官面如土色。
  忽然文班中走出一位官员,忙将杜怕扯住,连声:“不可,不可!”宣王视之,乃下大夫左儒,——是杜伯的好友,举荐同朝的。左儒叩头奏曰:“臣闻尧有九年之水,不失为帝;汤有七年之旱,不害为王。天变尚然不妨,人妖宁可尽信?吾王若杀了杜伯,臣恐国人将妖言传播,外夷闻之,亦起轻慢之心。望乞恕之!”
  宣王曰:“汝为朋友而逆朕命,是重友而轻君也。”
  左儒曰:“君是友非,则当逆友而顺君;友是君非,则当违君而顺友。杜伯无可杀之罪,吾王若杀之,天下必以王为不明。臣若不能谏止,天下必以臣为不忠。吾王若必杀杜伯,臣请与杜伯俱死。”
  宣王怒犹未息,曰:“朕杀杜伯,如去菜草,何须多费唇舌?”喝教:“快斩!”武士将杜伯推出朝门折了。
  左儒回到家中,自刎而死。髯翁有赞云:
   贤哉左儒,直谏批鳞。
   是则顺友,非则违君。
   弹冠谊重,刎颈交真。
   名高千古,用式彝伦。
  杜伯之子隰叔,奔晋,后仕晋为士师之官。子孙遂为士氏,食邑于范,又为范氏。后人哀杜伯之忠,立祠于杜陵,号为杜主,又曰右将军庙,至今尚存。此是后话。
  再说宣王次日,闻说左儒自刎,亦有侮杀杜伯之意,闷闷还宫。其夜寝不能寐。遂得一恍惚之疾,语言无次,事多遗忘,每每辍朝。姜后知其有疾,不复进谏。
  至四十六年秋七月,玉体稍豫,意欲出郊游猎,以快心神。左右传命:司空整备法驾,司马戒饬车徒,太史卜个吉日。至期,王乘玉辂,驾六驺,右有尹吉哺,左有召虎,旌旗对对,甲仗森森,一齐往东郊进发。那东郊一带,平原旷野,原是从来游猎之地。
  宣王久不行幸,到此自觉精神开爽,传命扎住营寨。吩咐军士:“一。不许践踏禾稼;二不许焚毁树木;三不许侵扰民居。获禽多少,尽数献纳,照次给赏;如有私匿,逍出重罪!”号令一出,人人贾勇,个个争先。进退周旋,御车者出尽驰驱之巧;左右前后,弯弧者夸尽纵送之能,鹰大借势而猖狂,狐兔畏威而乱窜。弓响处血肉狼藉,箭到处毛羽纷飞。这一场打围,好不热闹!宣王心中大喜。日已挫西,传令散围。众军土各将所获走兽飞禽之类,束缚齐备,奏凯而回。
  行不上三四里,宣工在玉辇之上,打个眼脸,忽见远远一辆小车,当面冲突而来。车上站著两个人,臂挂朱弓,手持赤矢,向著宣王声喏曰:“吾王别来无恙?”
  宣王定睛看时,乃上大夫杜伯,下大夫左儒。宣王吃这一惊不小,抹眼之间,人车俱不见。间左右人等,都说:“并不曾见。”
  宣王正在惊疑。那杜伯左儒又驾著小车子,往来不离玉辇之前。宣王大怒,喝道:“罪鬼,敢来犯驾!”拔出太阿宝剑,望空挥之。
  只见杜伯左儒齐声骂曰:“无道昏君!你不修德政,妄戮无辜,今日大数已尽,吾等专来报冤。还我命来!”后未绝声,挽起朱弓,搭上赤矢,望宣王心窝内射来。宣王大叫一声,昏倒于玉辇之上。慌得尹公脚麻,召公眼跳,同一班左右,将姜汤救醒,兀自叫心痛不已。当下飞驾入城,扶著宣王进宫。各军士未及领赏,草草而散。
  正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髯翁有诗云:
   赤矢朱弓貌似神,千军队里骋飞轮。
   君王在杀还须报,何况区区平等人。不知宣王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褒人赎罪献美女 幽王烽火戏诸侯
  话说宣王自东郊游猎,遇了杜伯左儒阴魂索命,得疾回宫,合眼便见杜伯左儒,自知不起,不肯服药。三日之后,病势愈甚。其时周公久已告老,仲山甫已卒。乃召老臣尹吉甫召虎托孤。二臣直至榻前,稽首问安。宣王命内侍扶起。靠于绣褥之上,谓二臣曰:“朕赖诸卿之力,在位四十六年,南征北伐,四海安宁。不料一病不起!太子宫涅,年虽已长,性颇暗昧,卿等竭力辅佐,勿替世业!”
  二臣稽首受命。方出宫门,遇太史伯阳父。召虎私谓伯阳父曰:“前童谣之语,吾曾说过恐有弓矢之变。今王亲见厉鬼操朱弓赤矢射之,以致病笃。其兆已应,王必不起。”
  伯阳父曰:“吾夜观乾象,妖星隐伏于紫微之垣,国家更有他变,王身未足以当之。”
  尹吉甫曰:“‘天定胜人,人定亦胜天。'诸君但言天道而废人事,置三公六卿于何地乎?”言罢各散。
  不隔一时,各官复集宫门候问,闻御体沈重,不敢回家了。是夜王崩。姜后懿旨,召顾命老臣尹吉甫召虎,率领百官,扶太子官涅行举哀礼,即位于枢前。是为幽王。诏以明年为元年,立申伯之女为王后,于宜日为太子,进后父申伯为申侯。史臣有诗赞宣王中兴之美云:
   于赫宣王,令德茂世。
   威震穷荒,变消鼎雉。
   外仲内姜,克襄隆治。
   干父之蛊,中兴立帜。
  却说姜后因悲恸太过,未几亦薨。
  幽王为人,暴戾寡恩,动静无常。方谅阴之时,押昵群小,饮酒食肉,全无哀戚之心。自姜后去世,益无忌惮,耽于声色,不理朝政。申侯屡谏不听,退归申国去了。也是西周气数将尽,尹吉甫召虎一班老臣,相继而亡。幽王另用虢公祭公与尹吉甫之子尹球,并列三公。三人皆谗诌面谀之人,贪位慕禄之辈,惟王所欲,逢迎不暇。
  其时只有司徒郑伯友,是个正人,幽王不加信用。
  一日幽王视朝,歧山守臣申奏:
  “泾、河、洛三川,同日地震。”
  幽王笑曰:“山崩地震,此乃常事,何必告朕。”遂退朝还宫。
  太史伯阳父执大夫赵叔带手叹曰:“三川发原于歧山,胡可震也!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今三川皆震,川源将塞,川既塞竭,其山必崩。夫歧山乃大王发迹之地,此山一崩,西周能无恙乎?”
  赵叔带曰:“若国家有变,当在何时?”
  伯阳父屈指曰:“不出十年之内。”
  叔带曰:“何以知之?”
  伯阳父曰:“善盈而后福,恶盈而后祸。十者,数之盈也。”
  叔带曰:“天子不恤国政,任用佞臣,我职居言路,必尽臣节以谏之。”
  伯阳父曰:“但恐言而无益。”
  二人私语多时,早有人报知虢公石父。石父恐叔带进谏,说破他好佞;直入深宫,都将伯阳父与赵叔带私相议论之语,述与幽王,说他谤毁朝廷,妖言惑众。幽王曰:“愚人妄说国政,如野田泄气,何足听哉!”
  却说赵叔带怀著一股忠义之心,屡欲进谏,未得其便。过了数日,歧山守臣又有表章申奏说:“三川俱竭,歧山复崩,压坏民居无数。”
  幽王全不畏惧;方命左右访求美色,以充后宫。
  赵叔带乃上表谏曰:“山崩川竭,其象为脂血俱枯,高危下坠,乃国家不样之兆。况歧山王业所基,一旦崩颓,事非小故。及今勤政恤民,求贤辅政,尚可望消弭天变。奈何不访贤才而访美女乎?”
  虢石父奏曰:“国朝定都丰镐,千秋万岁!那歧山如已弃之屣,有何关系?叔带久有慢君之心,借端谤讪,望吾王详察。”
  幽王曰:“石父之言是也。”遂将叔带免官,逐归田野。
  叔带叹曰:“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吾不忍坐见西周有‘麦秀'之歌。”于是携家竟往晋国。——是为晋国大夫赵氏之祖,赵衰赵盾即其后裔也。后来赵氏与韩氏三分晋国,列为诸侯。此是后话。
  后人有诗叹曰:
   忠臣避乱先归北,世运凌夷渐欲东。
   自古老臣当爱惜,仁贤一去国虚空。
  却说大夫褒晌,自褒城来,闻赵叔带被逐,急忙入朝进谏:“吾王不畏天变,黜逐贤臣,恐国家空虚,社稷不保。”幽玉大怒,命囚晌于狱中。自此谏净路绝,贤豪解体。
  话分两头。却说卖桑木弓箕草袋的男子,怀抱妖女,逃奔褒地,欲行抚养,因乏乳食,恰好有个姒大的妻子,生女不育,就送些布匹之类,转乞此女过门。抚养成人,取名褒拟。
  论年纪虽刚一十四岁,身材长成,倒象十六七岁及笄的模样。更兼目秀眉清,唇红齿白,发挽乌云,指排削玉,有如花如月之容,倾国倾城之貌。一来姒大住居乡僻,二来褒姒年纪幼小,所以虽有绝色,无人聘定。
  却说褒响之子洪德,偶因收敛,来到乡问。凑巧褒似门外汲水,虽然村妆野束,不掩国色天姿。洪德大惊:“如此穷乡,乃有此等丽色!”因私汁:“父亲囚于镐京狱中,三年尚未释放。若得此女贡献天子,可以赎父罪矣。”
  遂于邻舍访问姓名的实,归家告母曰:“吾父以直谏忤主,非犯不赦之辟。今天子荒淫无道,购四方美色,以充后之宫。有姒大之女,非常绝色。若多将金帛买来献上,求宽父狱,此散宜生救文王出狱之计也。”
  其母曰:“此汁如果可行,何惜财帛。汝当速往。”
  洪德遂亲至拟家,与似大讲就布帛三百匹,买得褒姒回家。香汤沐浴,食以膏粱之味,饰以文绣之衣,教以礼数,携至镐京。先用金银打通虢公关节,求其转奏,言:“臣晌自知罪当万死。晌子洪德,痛父死者不可复生,特访求美人,名曰褒姒,进上以赎父罪。万望吾王赦宥!”
  幽王闻奏,即宣褒拟上殿,拜舞已毕。幽王抬头观看;姿容态度,目所未睹,流盼之际,光艳照人。龙颜大喜。——四方虽贡献有人,不及褒姒万分之一。——遂不通申后得知,留褒拟于别宫,降旨赦褒晌出狱,复其官爵。
  是夜幽王与褒姒同寝,鱼水之乐,所不必言。自此坐则叠股,立则井肩,饮则交杯,食则同器。一连十日不朝。群臣伺候朝门者,皆不得望见颜色,莫不叹息而去。此乃幽王四年之事。有诗为证:
   折得名花字国香,布荆一旦荐匡床。
   风流天子浑闲事,不过龙漦已伏殃。
  幽王自从得了褒拟,迷恋其色,居之琼台,约有三月,更不进申后之宫,早有人报知申后,如此如此。申后不胜其愤,忽一日引著宫娥,径到琼台。正遇幽工与褒姒联膝而坐,并不起身迎接。申后忍气不过,便骂:“何方贱婢,到此浊乱宫阑!”
  幽王恐申后动手,将身蔽于褒拟之前,代答曰:“此朕新取美人,未定位次,所以未曾朝见。不必发怒。”
  申后骂了一场,恨恨而去。褒姒问曰:适来者何人?”
  幽工曰:“此王后也。汝明日可往谒之。”
  褒拟嘿然无言。至明日,仍不往朝正宫。
  再说申后在官中忧闷不已。太子宜臼跪而问曰:“吾母贵为六宫之主,有何不乐?”
  申后曰:“汝父宠幸褒拟,全不顾嫡妾之分。将来此婢得志,我母子无置足之处矣!”遂将褒姒不来朝见,及不起身迎接之事,备细诉与太子,不觉泪下。
  太子曰:“此事不难。明日乃朔日,父王必然视朝。吾母可著宫人往琼台采摘花朵,引那贱婢出台观看,待孩儿将他毒打一顿,以出吾母之气。便父王嗔怪,罪责在我,与母无干也。”
  申后曰:“吾儿不可造次,还须从容再商。”太子怀忿出宫,又过了一晚。
  次早,幽王果然出朝,群臣贺朔。太子故意遣数十宫人,往琼台之下,不问情由,将花乱摘。台中走出一群宫人拦住道:“此花乃万岁栽种与褒娘娘不时赏玩,休得毁坏,得罪不小!”
  这边官人道:“吾等奉东宫令旨,要采花供奉正宫娘娘,谁敢拦阻!”彼此两下争嚷起来。惊动褒妃,亲自出外观看,怒从心起,正要发作:不期太子突然而至,褒妃全不堤防。那太子仇人相见,分外眼睁,赶上一步,掀住乌云宝髻,大骂:“贱婢!你是何等之人?无名无位,也要妄称娘娘,眼底无人!今日也教你认得我!”捻著拳便打。才打得儿拳,众宫娥惧幽王见罪,一齐跪下叩首,高叫:“千岁,求饶!万事须看王爷面上!”
  太子亦恐伤命,即时住手。褒妃含羞忍痛,回入台中,——已知是太子替母亲出气,——双行流泪。宫娥劝解曰:“娘娘不须悲泣,自有王爷做主。”
  说声未毕,幽王退朝,直入琼台。看见褒拟两鬓蓬松,眼流珠泪,问道:“爱卿何故今日还不梳妆?”  褒姒扯住幽王袍袖,放声大哭,诉称:“太子引著寓人在台下摘花,贱妾又未曾得罪,太子一见贱妾,便加打骂,若非宫娥苦劝,性命难存。望乞我王做主!”说罢,呜呜咽咽,痛哭不已。
  那幽王心下倒也明白,谓褒似曰:“汝不朝其母,以致如此。此乃王后所遣,非出太子之意,休得错怪了人。”
  褒姒曰:“太子为母报怨,其意不杀妾不止。妾一身死不足借,但自蒙爱幸,身怀六甲,已两月矣。妾之一命,即二命也。求王放妾出宫,保全母子二命。”
  幽主曰:“爱卿请将息,朕自有处分。”
  即日传旨道:“太子宜臼,好勇无礼,不能将顺,权发去申国,听申侯教训。东宫太傅少傅等官,辅导无状,并行削职!”太子欲人宫诉明。幽王吩咐宫门,不许通报。只得驾车自往申国去讫。申后久不见太
子进宫,著宫人询问,方知已贬去申国。孤掌难鸣,终日怨夫思子,含泪过日。
  却说褒姒怀孕十月满足,生下一千。幽王爱如珍宝,名曰伯服。遂有废嫡立庶之意。奈事无其因,难于启齿。
  虢石父揣知王意,遂与尹球商议,暗通褒姒说:“太子既逐去外家,合当伯服为嗣。内有娘娘枕边之言,外有我二人协力相扶,何愁事不成就?”
  褒姒大喜,答言:“全仗二卿用心维持。若得怕服嗣位,天下当与二卿共之。”褒姒自此密遣心腹左右,日夜伺申后之短。宫门内外,俱置耳目,风吹草动,无不悉知。
  再说申后独居无侣,终日流泪。有一年长官人,知其心事,跪而奏曰:“娘娘既思想殿下,何不修书一封,密寄申国,使殿下上表谢罪?若得感动万岁,召还东官,母子相聚,岂不美哉!”
  申后曰:“此言固好,但恨无人传寄。”
  宫人曰:“妾母温媪,颇知医术,娘娘诈称有病,召媪入宫看脉,令带出此信,使妾兄送去,万元一失。”
  申后依允,遂修起书信一通,内中大略言:“天子无道,宠信妖婢,使我母子分离。今妖婢生子,其宠愈固。汝可上表佯认己罪:‘今已悔悟自新,愿父王宽赦!,若天赐还朝,母子重逢,别作计较。”修书已毕,假称有病卧床,召温媪看脉。
  早有人报知褒妃。褒妃曰:“此必有传递消息之事。候温媪出宫,搜检其身,便知端的。”
  却说温媪来到正宫,宫人先已说知如此如此。申后佯为诊脉,遂于枕边,取出书信,嘱咐:“星夜送至申国,不可迟误!”当下赐彩缯二端。
  温媪将那书信怀揣,手捧彩缯,洋洋出宫。被守门宫监盘住,问:“此缯从何而得?”
  媪曰:“老妾诊视后脉,此乃王后所赐也。
  内监曰:“别有夹带否?”
  曰:“没有。”方欲放去。
  又有一人曰:“不搜检,何以知其有无乎?”遂牵媪手转来。媪东遮西闪,似有慌张之色。
  宫监心疑,越要搜检。一齐上前,扯裂衣襟,那书角便露将出来。早被宫监搜出申后这封书,即时连人押至琼台,来见褒妃。褒妃拆书观看,心中大怒。命将温温锁禁空房,不许走漏消息。却将彩绪二匹,手自剪扯,裂为寸寸。幽王进宫,见破缯满案,问其来历。褒拟含泪面对曰:“妾不幸身入深宫,谬蒙宠爱,以致正宫妒忌。又不幸生子,取忌益深。今正宫寄书太子,书尾云:‘别作计较',必有谋妾母子性命之事,愿王为妾做主!”
  说罢,将书呈与幽王观看。幽王认得申后笔迹,问其通书之人。褒妃曰:“现有温媪在此。”幽王即命
牵出,不由分说,拔剑挥为两段。髯翁有诗曰:
   未寄深宫信一封,先将冤血溅霜锋。
   他年若问安储事,温媪应居第一功。
  是夜,褒妃又在幽王前撤娇撒痴说:“贱妾母子性命,悬于太子之手。”
  幽王曰:“有朕做主,太子何能为也?”
  褒姒曰:“吾王千秋万岁之后,少不得太子为君。今王后日夜在宫怨望咒诅,万一他母子当权,妾与伯服,死无葬身之地矣!”言罢,鸣呜咽咽,又啼哭起来。
  幽王曰:“吾欲废王后太子,立汝为正宫,伯服为东宫。只恐群臣不从,如之奈何?”
  褒妃曰:“臣听君,顺也。君听臣,逆也。吾王将此意晓谕大臣,只看公议如何?”
  幽王曰:“卿言是也。”
  是夜,褒妃先遣心腹传言与虢尹二人,来朝预办登答。
  次日,早朝礼毕,幽王宣公卿上殿,开言问曰:“王后嫉妒怨望,咒诅朕躬,难为天下之母,可以拘来问罪乎?”
  虢石父奏曰:“王后六宫之主,虽然有罪,不可拘问。如果德不称位,但当传旨废之;另择贤德,母仪天下,实为万世之福。”
  尹球奏曰:“臣闻褒妃德性贞静,堪主中宫。”
  幽王曰:“太子在申,若废申后,如太子何?”
  虢石父奏曰:“臣闻母以子贵,子以母贵。今太子避罪居申,温清之礼久废。况既废其母,焉用其子?臣等愿扶伯服为东宫。社稷有幸!”
  幽王大喜,传旨将申后退入冷官、废太子宜臼为庶人,立褒妃为后,伯服为太子。如有进谏者,即系宜臼之党,治以重辟。——此乃幽王九年之事。
  两班文武,心怀不平,知幽王主意已决,徒取杀身之祸,无益于事,尽皆缄口。太史伯阳父叹曰:“三纲已绝,周亡可立而待矣!”即日告老去位。群臣弃职归田者甚众。朝中惟尹球、虢石父、祭公易一班佞臣在侧。幽王朝夕与褒妃在宫作乐。
  褒妃虽篡位正宫,有专席之宠,从未开颜一笑。幽王欲取其欢,召乐工呜钟击鼓,品竹弹丝,宫人歌舞进临,褒妃全无悦色。幽王问曰:“爱卿恶闻音乐,所好何事?”
  褒妃曰:“妾无好也。曾记昔日手裂彩缯,其声爽然可听。”
  幽王曰:“既喜闻裂缯之声,何不早言?”即命司库日进彩缯百匹,使宫娥有力者裂之,以悦褒妃。可怪褒妃虽好裂缯,依旧不见笑脸。
  幽王问曰:“卿何故不笑?”
  褒妃答曰:“妾生平不笑。”
  幽王曰:“朕必欲卿一开笑口。”遂出令:“不拘宫内宫外,有能致褒后一笑者,赏赐千金。”
  虢石父献计曰:“先王昔年因西戎强盛,恐彼入寇,乃于俪山之下,置烟墩二十余所,又置大鼓数十架,但有贼寇,放起狼烟,直冲霄汉,附近诸侯,发兵相救,又呜起大鼓,催趱前来。今数年以来,天下太平,烽火皆熄。吾主若要王后启齿,必须同后游玩俪山,夜举烽烟,诸侯援兵必至,至而无寇,王后必笑无疑矣。”
  幽王曰:“此计甚善!”乃同褒后并驾往骊山游玩,至晚设宴俪宫,传令举烽。
  时郑伯友正在朝中,以司徒为前导,闻命大惊,急趋至驱宫奏曰:“烟墩者,先王所设以备缓急,所以取信于诸侯。今无故举烽,是戏诸侯也。异日倘有不虞,即使举烽,诸侯必不信矣。将何物征兵以救急哉?”
  幽玉怒曰:“今天下太平,何事征兵!朕今与王后出游俪官,无可消遣,聊与诸侯为戏。他日有事,与卿无与!”遂不听郑伯之谏。
  大举烽火,复擂起大鼓。鼓声如雷,火炮烛天。畿内诸侯,疑镐京有变,一个个即时领兵点将,连夜赶至俪山,但闻楼阁管箭之音。幽王与褒妃饮酒作乐,使人谢诸侯曰:“幸无外寇,不劳跋涉。”诸侯面面相觑,卷旗而回。褒妃在楼上,凭栏望见诸侯忙去忙回,并无一事,不觉抚掌大笑。幽王曰:“爱卿一笑,百媚俱生,此虢石父之力也!”遂以千金赏之。至今俗语相传“千金买笑”,盖本于此。
  髯翁有诗,单咏“烽火戏诸侯”之事。诗曰:
   良夜颐宫奏管簧,无端烽火烛穹苍。
   可怜列国奔驰苦,止博褒妃笑一场!
  却说申侯闻知幽王废申后立褒妃,上疏谏曰:“昔桀宠妹喜以亡夏,纣宠旭己以亡商。王今宠信褒妃,废嫡立庶,既乖夫妇之义,又伤父子之情。桀纣之事,复见于今,夏商之祸,不在异日。望吾王收回乱命,庶可免亡国之殃也。”
  幽王览奏,拍案大怒曰:“此贼何敢乱言!”
  虢石父奏曰:“申侯见太子被逐。久怀怨望。今闻后与太子俱废,意在谋叛,故敢暴王之过。”
  幽王曰:“如此何以处之?”
  石父奏曰:“申侯本无他功,因后进爵。今后与太子俱废,申侯亦宜贬爵,仍旧为伯。发兵讨罪,庶无后患。”幽王准奏,下令削去申侯之爵。命右父为将,简兵搜乘,欲举伐申之师。
  毕竟胜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犬戎主大闹镐京 周平王东迁洛邑
  话说申侯进表之后,有人在镐京探信,闻知幽王命虢公为将,不日领兵伐申,星夜奔回,报知申侯。申侯大惊曰:“国小兵微,安能抵敌王师?”大夫吕章进曰:“天子无道,废嫡立庶,忠良去位,万民皆怨,此孤立之势也。今西戎兵力方强,与申国接壤,主公速致书戎主,借兵向镐,以救王后,必要天子传位于故太子,此伊周之业也。语云:‘先发制人',机不可失。”
  申侯曰:“此言甚当。”遂备下金缯一车,遣人赍书与犬戎借兵,许以破镐之日,府库金帛,任凭搬取。戎主曰:“中国天子失政,申侯国舅,召我以诛无道,扶立东宫,此我志也。”遂发戎兵一万五千,分为三队,右先锋孛丁,左先锋满也速,戎主自将中军。枪刀塞路,旌旆蔽空,申侯亦起本国之兵相助,浩浩荡荡,杀奔镐京而来。出其不意,将王城围绕三匝,水息不通。
  幽王闻变,大惊曰:“机不密,祸先发,我兵未起,戎兵先动,此事如何?”
  虢石父奏曰:“吾王速遣人于骊山举起烽烟,诸侯救兵必至,内外夹攻,可取必胜。”
  幽王从其言,遣人举烽。诸侯之兵,无片甲来者,盖因前被烽火所戏,是时又以为诈,所以皆不起兵也。幽王见救兵不至,犬戎日夜攻城,即谓石父曰:“贼势未知强弱,卿可试之。朕当简阅壮勇,以继其后。”虢公本非能战之将,只得勉强应命,率领兵车二百乘,开门杀出。
  申侯在阵上望见石父出城,指谓戎主曰:“此欺君误国之贼,不可走了。”戎主闻之曰:“谁为我擒之?”孛丁曰:“小将愿往。”舞刀拍马,直取石父,斗不上十合,石父被孛丁一刀斩于车下。戎主与满也速一齐杀将前进,喊声大举,乱杀入城,逢屋放火,逢人举刀,连申侯也阻当他不住,只得任其所为,城中大乱。
  幽王未及阅军,见势头不好,以小车载褒姒和伯服,开后宰门出走。司徒郑伯友自后赶上,大叫:“吾王勿惊,臣当保驾。”
  出了北门,迤逦望骊山而去。途中又遇尹球来到,言:“犬戎焚烧宫室,抢掠库藏,祭公已死于乱军之中矣!”
  幽王心胆俱裂。郑伯友再令举烽,烽烟透入九霄,救兵依旧不到。犬戎兵追至骊山之下,将骊宫团团围住,口中只叫:“休走了昏君!”
  幽王与褒姒唬做一堆,相对而泣。郑伯友进曰:“事急矣,臣拚微命保驾,杀出重围,竟投臣国,以图后举!”
  幽王曰:“朕不听叔父之言,以至于此。朕今日夫妻父子之命,俱付之叔父矣!”
  当下郑伯教人至骊宫前,放起一把火来,以惑戎兵,自引幽王从宫后冲出。郑伯手持长矛,当先开路,尹球保著褒后母子,紧随幽王之后。
  行不多步,早有犬戎兵拦住,乃是小将古里赤。郑伯咬牙大怒,便接住交战。战不数合,一矛刺古里赤于马下,戎兵见郑伯骁勇,一时惊散。
  约行半里,背后喊声又起,先锋孛丁引大兵追来。郑伯叫尹球保驾先行,亲自断后,且战且走。却被犬戎铁骑横冲,分为两截。郑伯困在垓心,全无惧怯,这根矛神出鬼没,但当先者无不著手。
  犬戎主教四面放箭,箭如雨点,不分玉石,可怜一国贤侯,今日死于万镞之下。
  左先锋满也速,早把幽王车仗掳住。
  犬戎主看见衮袍玉带,知是幽王,就车中一刀砍死,并杀伯服。褒姒美貌饶死,以轻车载之,带归毡帐取乐。尹球躲在车箱之内,亦被戎兵牵出斩之。
  统计幽王在位共一十一年。因卖桑木弓箕草袋的男子,拾取清水河边妖女,逃于褒国,此女即褒姒也,蛊惑君心,欺凌嫡母,害得幽王今日身亡国破。
  昔童谣所云:“月将升,日将没,弧箕箙,实亡周国。”正应其兆。天数已定于宣王之时矣。
  东屏先生有诗曰:
  多方图笑掖庭中,烽火光摇粉黛红。
  自绝诸侯犹似可,忍教国祚丧羌戎。
  又陇西居士咏史诗曰:
  骊山一笑犬戎嗔,弧矢童谣已验真。
  十八年来犹报应,挽回造化是何人?
  又有一绝,单道尹球等无一善终,可为奸臣之戒。诗云:
  巧话谗言媚暗君,满图富贵百年身。
  一朝骈首同诛戮,落得千秋骂佞臣。
  又有一绝,咏郑伯友之忠。诗曰:
  石父捐躯尹氏亡,郑桓今日死勤王。
  三人总为周家死,白骨风前那个香?
  且说申侯在城内,见宫中火起,忙引本国之兵入宫,一路扑灭,先将申后放出冷宫。巡到琼台,不见幽王、褒姒踪迹。有人指说:“已出北门去矣!”
  料走骊山,慌忙追赶。于路上正迎著戎主,车马相凑,各问劳苦。说及昏君已杀,申侯大惊曰:“孤初心止欲纠正王慝,不意遂及于此。后世不忠于君者,必以孤为口实矣!”亟令从人收殓其尸,备礼葬之。
  戎主笑曰:“国舅所谓妇人之仁也!”
  却说申侯回到京师,安排筵席,款待戎主。库中宝玉,搬取一空,又敛聚金缯十车为赠,指望他满欲而归。谁想戎主把杀幽王一件,自以为不世之功,人马盘踞京城,终日饮酒作乐,绝无还军归国之意。百姓皆归怨申侯。
  申侯无可奈何,乃写密书三封,发人往三路诸侯处,约会勤王。哪三路诸侯?北路晋侯姬仇,东路卫侯姬和,西路秦君嬴开。又遣人到郑国,将郑伯死难之事,报知世子掘突,教他起兵复仇,不在话下。
  单说世子掘突,年方二十三岁,生得身长八尺,英毅非常。一闻父亲战死,不胜哀愤,遂素袍缟带,帅车三百乘,星夜奔驰而来。早有探马报知犬戎主,预作准备。掘突一到,便欲进兵。
  公子成谏曰:“我兵兼程而进,疲劳未息,宜深沟固垒,待诸侯兵集,然后合攻,此万全之策也!”
  掘突曰:“君父之仇,礼不反兵。况犬戎志骄意满,我以锐击惰,往无不克。若待诸侯兵集,岂不慢了军心?”遂麾军直逼城下。
  城上偃旗息鼓,全无动静。掘突大骂:“犬羊之贼,何不出城决一死战?”城上并不答应。掘突喝教左右打点攻城。
  忽闻丛林深处,巨锣声响,一枝军从后杀来。乃犬戎主定计,预先埋伏在外者。
  掘突大惊,慌忙挺枪来战。城上巨锣声又起,城门大开,又有一枝军杀出。掘突前有孛丁,后有满也速,两下夹攻,抵当不住,大败而走。戎兵追赶三十余里方回。
  掘突收拾残兵,谓公子成曰:“孤不听卿言,以至失利,今计将何出?”
  公子成曰:“此去濮阳不远,卫侯老诚经事,何不投之。郑卫合兵,可以得志。”掘突依言,吩咐望濮阳一路而进。
  约行二日,尘头起处,望见无数兵车,如墙而至,中间坐著一位诸侯,锦袍金带,苍颜白发,飘飘然有神仙之态。那位诸侯,正是卫武公姬和,时已八十余岁矣。掘突停车高叫曰:“我郑世子掘突也。犬戎兵犯京师,吾父死于战场,我兵又败,特来求救。”
  武公拱手答曰:“世子放心,孤倾国勤王,闻秦、晋之兵,不久亦当至矣,何忧犬羊哉?”
  掘突让卫侯先行,拨转车辕,重回镐京,离二十里,分两处下寨。
  教人打听秦、晋二国起兵消息。探子报道:“西角上金鼓大鸣,车声轰地,绣旗上大书‘秦'字。”
  武公曰:“秦爵虽附庸,然习于戎俗,其兵勇悍善战,犬戎之所畏也!”言未毕,北路探子又报:“晋兵亦至,已于北门立寨。”武公大喜曰:“二国兵来,大事济矣!”即遣人与秦、晋二君相闻。须臾之间,二君皆到武公营中,互相劳苦。二君见掘突浑身素缟,问:“此位何人?”
  武公曰:“此郑世子也。”遂将郑伯死难,与幽王被杀之事,述了一遍,二君叹息不已。
  武公曰:“老夫年迈无识,止为臣子,义不容辞,勉力来此。扫荡腥膻,全仗上国。今计将安出?”
  秦襄公曰:“犬戎之志,在于剽掠子女金帛而已。彼谓我兵初至,必不提防,今夜三更,宜分兵东南北三路攻打,独缺西门,放他一条走路。却教郑世子伏兵彼处,候其出奔,从后掩击,必获全胜。”
  武公曰:“此计甚善。”
  话分两头。
  再说申侯在城中闻知四国兵到,心中大喜。遂与小周公咺密议:“只等攻城,这里开门接应。”却劝戎主先将宝货金缯,差右先锋孛丁分兵押送回国,以削其势;又教左先锋满也速尽数领兵出城迎敌。犬戎主认作好话,一一听从。
  却说满也速营于东门之外,正与卫兵对垒,约会明日交战,不期三更之后,被卫兵劫入大寨,满也速提刀上马,急来迎敌。其奈戎兵四散乱窜,双拳两臂,撑持不住,只得一同奔走。三路诸侯,呐喊攻城,忽然城门大开,三路军马一拥而入,毫无撑御,此乃申侯之计也。
  戎主在梦中惊觉,跨著刬马,径出西城,随身不数百人。又遇郑世子掘突拦住厮战,正在危急,却得满也速收拾败兵来到,混战一场,方得脱身。
  掘突不敢穷追,入城与诸侯相见,恰好天色大明。褒姒不及随行,自缢而亡。胡曾先生有诗叹云:
  锦绣围中称国母,腥膻队里作番婆。
  到头不免投缳苦,争似为妃快乐多?
  申侯大排筵席,管待四路诸侯。只见首席卫武公推箸而起,谓诸侯曰:“今日君亡国破,岂臣子饮酒之时耶?”
  众人齐声拱立曰:“某等愿受教训。”
  武公曰:“国不可一日无君,今故太子在申,宜奉之以即王位,诸君以为如何?”
  襄公曰:“君侯此言,文、武、成、康之灵也。”
  世子掘突曰:“小子身无寸功,迎立一事,愿效微劳,以成先司徒之志。”
  武公大喜,举爵劳之。遂于席上草成表章,备下法驾,各国皆欲以兵相助。
  掘突曰:“原非赴敌,安用多徒。只用本兵足矣。”
  申侯曰:“下国有车三百乘,愿为引导。”
  次日,掘突遂往申国,迎太子宜臼为王。
  却说宜臼在申,终日纳闷,不知国舅此去,凶吉如何。忽报郑世子赍著国舅申侯同诸侯连名表章,奉迎还京,心下倒吃了一惊。展开看时,乃知幽王已被犬戎所杀,父子之情,不觉放声大哭。掘突奏曰:“太子当以社稷为重,望早正大位,以安人心。”
  宜臼曰:“孤今负不孝之名于天下矣。事已如此,只索起程。”
  不一日,到了镐京,周公先驱入城,扫除宫殿,国舅申侯引著卫、晋、秦三国诸侯,同郑世子及一班在朝文武,出郭三十里迎接,卜定吉日进城。宜臼见宫室残毁,凄然泪下,当下先见了申侯,禀命过了,然后服衮冕告庙,即王位,是为平王。
  平王升殿,众诸侯百官朝贺已毕,平王宣申伯上殿,谓曰:“朕以废弃之人,获承宗祧,皆舅氏之力也。”进爵为申公。申公辞曰:“赏罚不明,国政不清,镐京亡而复存,乃众诸侯勤王之功;臣不能禁戢犬戎,获罪先王,臣当万死。敢领赏乎?”坚辞三次,平王令复侯爵。
  卫武公又奏曰:“褒姒母子恃宠乱伦。虢石父、尹球等欺君误国,虽则身死,均当追贬。”平王一一准奏。
  卫侯和进爵为公;晋侯仇加封河内附庸之地;郑伯友死于王事,赐谥为桓,世子掘突袭爵为伯,加封祊田千顷;秦君原是附庸,加封秦伯,列于诸侯;小周公咺拜太宰之职;申后号为太后;褒姒与伯服,俱废为庶人;虢石父、尹球、祭公,姑念其先世有功,兼死于王事,止削其本身爵号,仍许子孙袭位。又出安民榜,抚慰京师被害百姓,大宴群臣,尽欢而散。有诗为证:
  百官此日逢恩主,万姓今朝喜太平。
  自是累朝功德厚,山河再整望中兴。
  次日,诸侯谢恩。平王再封卫侯为司徒,郑伯掘突为卿士,留朝与太宰咺一同辅政;惟申、晋二君,以本国迫近戎、狄,拜辞而归;申侯见郑世子掘突英毅非常,以女妻之,是为武姜。此话搁过不提。
  却说犬戎自到镐京扰乱一番,识熟了中国的道路,虽则被诸侯驱逐出城,其锋未曾挫折,又自谓劳而无功,心怀怨恨,遂大起戎兵,侵占周疆。岐丰之地,半为戎有,渐渐逼近镐京,连月烽火不绝。又宫阙自焚烧之后,十不存五,颓墙败栋,光景甚是凄凉。平王一来府库空虚,无力建造宫室,二来怕犬戎早晚入寇,遂萌迁都洛邑之念。
  一日朝罢,谓群臣曰:“昔王祖成王,既定镐京,又营洛邑,此何意也?”群臣齐声奏曰:“洛邑为天下之中,四方入贡,道里适均,所以成王命召公相宅,周公兴筑,号曰东都;宫室制度,与镐京同,每朝会之年,天子行幸东都,接见诸侯,此乃便民之政也。”
  平王曰:“今犬戎逼近镐京,祸且不测,朕欲迁都于洛何如?”太宰咺奏曰:“今宫阙焚毁,营建不易,劳民伤财,百姓嗟怨,西戎乘衅而起,何以御之?迁都于洛,实为至便。”两班文武,俱以犬戎为虑,齐声曰:“太宰之言是也。”
  惟司徒卫武公低头长叹,平王曰:“老司徒何独无言?”武公乃奏曰:“老臣年逾九十,蒙君王不弃老耄,备位六卿,若知而不言,是不忠于君也;若违众而言,是不和于友也。然宁得罪于友,不敢得罪于君。夫镐京左有崤、函,右有陇、蜀,披山带河,沃野千里,天下形胜,莫过于此。洛邑虽天下之中,其势平衍,四面受敌之地,所以先王虽并建两都,然宅西京,以振天下之要,留东都以备一时之巡。吾王若弃镐京而迁洛,恐王室自是衰弱矣!”
  平王曰:“犬戎侵夺岐丰,势甚猖獗,且宫阙残毁,无以壮观。朕之东迁,实非得已。”
  武公奏曰:“犬戎豺狼之性,不当引入卧闼。申公借兵失策,开门揖盗,使其焚烧宫阙,戮及先王,此不共之仇也。王今励志自强,节用爱民,练兵训武,效先王之北伐南征,俘彼戎主,以献七庙,尚可湔雪前耻。若隐忍避仇,弃此适彼,我退一尺,敌进一尺,恐蚕食之忧,不止于岐丰而已。昔尧、舜在位,茅茨土阶,禹居卑宫,不以为陋。京师壮观,岂在宫室?惟吾王熟思之!”
  太宰咺又奏曰:“老司徒乃安常之论,非通变之言也。先王怠政灭伦,自招寇贼,其事已不足深咎。今王扫除煨烬,仅正名号,而府库空虚,兵力单弱,百姓畏惧犬戎,如畏豺虎,一旦戎骑长驱,民心瓦解,误国之罪,谁能任之?”
  武公又奏曰:“申公既能召戎,定能退戎。王遣人问之,必有良策。”
  正商议间,国舅申公遣人赍告急表文来到。平王展开看之,大意谓:“犬戎侵扰不已,将有亡国之祸。伏乞我王怜念瓜葛,发兵救援。”
  平王曰:“舅氏自顾不暇,安能顾朕。东迁之事,朕今决矣!”乃命太史择日东行。
  卫武公曰:“臣职在司徒,若主上一行,民生离散,臣之咎难辞矣!”遂先期出榜示谕百姓:“如愿随驾东迁者,作速准备,一齐起程。”祝史作文,先将迁都缘由,祭告宗庙。至期,大宗伯抱著七庙神主,登车先导。秦伯嬴开闻平王东迁,亲自领兵护驾,百姓携老扶幼,相从者不计其数。
  当时宣王大祭之夜,梦见美貌女子,大笑三声,大哭三声,不慌不忙,将七庙神主,捆著一束,冉冉望东而去。大笑三声,应褒姒骊山烽火戏诸侯事;大哭三声者,幽王、褒姒,伯服三命俱绝;神主捆束往东,正应今日东迁。此梦无一不验。
  又太史伯阳父辞云:“哭又笑,笑又哭,羊被鬼吞,马逢犬逐。慎之,慎之。弧箕箙。”羊被鬼吞者,宣王四十六年遇鬼而亡,乃己未年;马逢犬逐,犬戎入寇,幽王十一年庚午也。
  自此西周遂亡,天数有定如此,亦见伯阳父之神占矣。东迁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秦文公郊天应梦 郑庄公掘地见母
  话说平王东迁,车驾至于洛阳,见市井稠密,宫阙壮丽,与镐京无异,心中大喜。京都既定,四方诸侯莫不进表称贺,贡献方物。惟有荆国不到,平王议欲征之。群臣谏曰:“蛮荆久在化外,宣王始讨而服之。每年止贡菁茅一车,以供祭祀缩酒之用,不责他物,所以示羁縻之意。今迁都方始,人心未定,倘王师远讨,未卜顺逆,且宜包容,使彼怀德而来。如或始终不悛,俟兵力既足,讨之未晚。”自此南征之议遂息。秦襄公告辞回国。平王曰:“今岐丰之地,半被犬戎侵据,卿若能驱逐犬戎,此地尽以赐卿,少酬扈从之劳。永作西藩,岂不美哉?”秦襄公稽首受命而归,即整顿戎马,为灭戎之计。不及三年,杀得犬戎七零八落,其大将孛丁、满也速等,俱死于战阵,戎主远遁西荒,岐丰一片,尽为秦有。辟地千里,遂成大国。髯翁有诗云:
  文武当年发迹乡,如何轻弃畀秦邦。岐丰形胜如依旧,安得秦强号始皇?
  却说秦乃帝颛顼之裔,其后人名皋陶,自唐尧时为士师官。皋陶子伯翳,佐大禹治水,烈山焚泽,驱逐猛兽,以功赐姓曰嬴,为舜主畜牧之事。伯翳生二子,若木、大廉。若木封国于徐,夏商以来,世为诸侯。至纣王时,大廉之后,有蜚廉者,善走,日行五百里;其子恶来有绝力,能手裂虎豹之皮。父子俱以材勇,为纣幸臣,相助为虐。武王克商,诛蜚廉并及恶来。蜚廉少子曰季胜,其曾孙名造父,以善御得幸于周穆王,封于赵,为晋赵氏之祖。其后有非子者,居犬邱,善于养马,周孝王用之,命畜马于汧、渭二水之间,马大蕃息。孝王大喜,以秦地封非子为附庸之君,使续嬴祀,号为嬴秦。传六世至襄公,以勤王功封秦伯,又得岐丰之地,势益强大,定都于雍,始与诸侯通聘。襄公薨,子文公立,时平王十五年也。一日,文公梦郦邑之野,有黄蛇自天而降,止于山阪,头如车轮,下属于地,其尾连天,俄顷化为小儿。谓文公曰:“我上帝之子也,帝命汝为白帝,以主西方之祀。”言讫不见。明日,召太史敦占之,敦奏曰:“白者,西方之色;君奄有西方,上帝所命,祠之必当获福。”乃于鄜邑筑高台,立白帝庙,号曰鄜畤,用白牛祭之。又陈仓人猎得一兽,似猪而多刺,击之不死,不知其名,欲牵以献文公。路间,遇二童子,指曰:“此兽名曰‘猬'。常伏地中,啖死人脑,若捶其首即死。”猬亦作人言曰:“二童子乃雉精,名曰‘陈宝',得雄者王,得雌者霸。”二童子被说破,即化为野鸡飞去。其雌者,止于陈仓山之北阪,化为石鸡。视猬,亦失去矣。猎人惊异,奔告文公,文公复立陈宝祠于陈仓山。又终南山,有大梓树,文公欲伐为殿材,锯之不断,砍之不入。忽大风雨,乃止。有一人夜宿山下,闻众鬼向树贺喜,树神亦应之,一鬼曰:“秦若使人被其发,以朱丝绕树,将奈之何?”树神默然,明日,此人以鬼语告于文公,文公依其说,复使人伐之,树随锯而断,有青牛从树中走出,径投雍水。其后近水居民,时见青牛出水中,文公闻之,使骑士候而击之,牛力大,触骑士倒地,骑士发散被面,牛惧更不敢出,文公乃制髦头于军中,复立怒特祠,以祭大梓之神。时鲁惠公闻秦国僭祀上帝,亦遣太宰让到周,请用郊禘之礼,平王不许。惠公曰:“吾祖周公有大勋劳于王室,礼乐吾祖之所制作,子孙用之何伤?况天子不能禁秦,安能禁鲁?”遂僭用郊禘,比于王室。平王知之,不敢问也。自此王室日益卑弱,诸侯各自擅权,互相侵伐,天下纷纷多事矣。史官有诗叹曰:
  自古王侯礼数悬,未闻侯国可郊天。一从秦鲁开端僭,列国纷纷窃大权。
  再说郑世子掘突嗣位,是为武公。武公乘周乱,并有东虢及郐地,迁都于郐,谓之新郑,以荥阳为京城,设关于制邑,郑自是亦遂强大,与卫武公同为周朝卿士。平王十三年,卫武公薨,郑武公独秉周政,只为郑都荥阳,与洛邑邻近,或在朝,或在国,往来不一,这也不在话下。却说郑武公夫人,是申侯之女姜氏,所生二子,长曰寤生,次曰段。为何唤做寤生?原来姜氏夫人分娩之时,不曾坐蓐,在睡梦中产下了,醒觉方知,姜氏吃了一惊,以此取名寤生,心中便有不快之意。及生次子段,长成得一表人才,面如傅粉,唇若涂朱,又且多力善射,武艺高强,姜氏心中偏爱此子:“若袭位为君,岂不胜寤生十倍?”屡次向其夫武公称道次子之贤,宜立为嗣。武公曰:“长幼有序,不可紊乱。况寤生无过,岂可废长而立幼乎?”遂立寤生为世子,只以小小共城,为段之食邑,号曰共叔。姜氏心中愈加不悦。及武公薨,寤生即位,是为郑庄公,仍代父为周卿士。姜氏夫人见共叔无权,心中怏怏,乃谓庄公曰:“汝承父位,享地数百里,使同胞之弟,容身蕞尔,于心何忍?”庄公曰:“惟母所欲。”姜氏曰:“何不以制邑封之?”庄公曰:“制邑岩险著名,先王遗命,不许分封。除此之外,无不奉命。”姜氏曰:“其次则京城亦可。”庄公默然不语。姜氏作色曰:“再若不允,惟有逐之他国,使其别图仕进,以餬口耳!”庄公连声曰:“不敢,不敢。”遂唯唯而退。次日升殿,即宣共叔段欲封之。大夫祭足谏曰:“不可。天无二日,民无二君。京城有百雉之雄,地广民众,与荥阳相等。况共叔,夫人之爱子,若封之大邑,是二君也,恃其内宠,恐有后患。”庄公曰:“我母之命,何敢拒之?”遂封共叔于京城。共叔谢恩已毕,入宫来辞姜氏。姜氏屏去左右,私谓段曰:“汝兄不念同胞之情,待汝甚薄。今日之封,我再三恳求,虽则勉从,中心未必和顺。汝到京城,宜聚兵搜乘,阴为准备,倘有机会可乘,我当相约,汝兴袭郑之师,我为内应,国可得也。汝若代了寤生之位,我死无憾矣!”共叔领命,遂往京城居住。自此国人改口,俱称为京城太叔。开府之日,西鄙、北鄙之宰,俱来称贺。太叔段谓二宰曰:“汝二人所掌之地,如今属我封土,自今贡税,俱要到我处交纳,兵车俱要听我征调,不可违误。”二宰久知太叔为国母爱子,有嗣位之望,今日见他丰采昂昂,人才出众,不敢违抗,且自应承。太叔托名射猎,逐日出城训练士卒,并收二鄙之众,一齐造入军册。又假出猎为由,袭取鄢及廪延。两处邑宰逃入郑国,遂将太叔引兵取邑之事,备细奏闻庄公,庄公微笑不言。班中有一位官员,高声叫曰:“段可诛也!”庄公抬头观看,乃是上卿公子吕。庄公曰:“子封有何高论?”公子吕奏曰:“臣闻‘人臣无将,将则必诛',今太叔内挟母后之宠,外恃京城之固,日夜训兵讲武,其志不篡夺不已。主公假臣偏师,直造京城,缚段而归,方绝后患。”庄公曰:“段恶未著,安可加诛?”子封曰:“今两鄙被收,直至廪延,先君土地,岂容日割?”庄公笑曰:“段乃姜氏之爱子,寡人之爱弟。寡人宁可失地,岂可伤兄弟之情,拂国母之意乎?”公子吕又奏曰:“臣非虑失地,实虑失国也。今人心皇皇,见太叔势大力强,尽怀观望,不久都城之民,亦将贰心。主公今日能容太叔,恐异日太叔不能容主公,悔之何及?”庄公曰:“卿勿妄言,寡人当思之。”公子吕出外,谓正卿祭足曰:“主公以宫闱之私情,而忽社稷之大计,吾甚忧之。”祭足曰:“主公才智兼人,此事必非坐视,只因大庭耳目之地,不便泄露。子贵戚之卿也,若私叩之,必有定见。”公子吕依言,直叩宫门,再请庄公求见。庄公曰:“卿此来何意?”公子吕曰:“主公嗣位,非国母之意也。万一中外合谋,变生肘腋,郑国非主公之有矣。臣寝食不宁,是以再请。”庄公曰:“此事干碍国母。”公子吕曰:“主公岂不闻周公诛管、蔡之事乎?‘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望早早决计。”庄公曰:“寡人筹之熟矣。段虽不道,尚未显然叛逆,我若加诛,姜氏必从中阻挠,徒惹外人议论,不惟说我不友,又说我不孝。我今置之度外,任其所为,彼恃宠得志,肆无忌惮。待其造逆,那时明正其罪,则国人必不敢助,而姜氏亦无辞矣!”公子吕曰:“主公远见,非臣所及。但恐日复一日,养成势大,如蔓草不可芟除,可奈何?主公若必欲俟其先发,宜挑之速来。”庄公曰:“计将安出?”公子吕曰:“主公久不入朝,无非为太叔故也。今声言如周,太叔必谓国内空虚,兴兵争郑。臣预先引兵伏于京城近处,乘其出城,入而据之。主公从廪延一路杀来,腹背受敌,太叔虽有冲天之翼,能飞去乎?”庄公曰:“卿计甚善,慎毋泄之他人。”公子吕辞出宫门,叹曰:“祭足料事,可谓如神矣!”
  次日早朝,庄公假传一令,使大夫祭足监国,自己往周朝面君辅政。姜氏闻知此信,心中大喜曰:“段有福为君矣!”遂写密信一通,遣心腹送到京城,约太叔五月初旬,兴兵袭郑,时四月下旬事也。公子吕预先差人伏于要路,获住赍书之人,登时杀了,将书密送庄公。庄公启缄看毕,重加封固,别遣人假作姜氏所差,送达太叔。索有回书,以五月初五日为期,要立白旗一面于城楼,便知接应之处。庄公得书,喜曰:“段之供招在此,姜氏岂能庇护耶?”遂入宫辞别姜氏,只说往周,却望廪延一路徐徐而进。公子吕率车二百乘,于京城邻近埋伏,自不必说。
  却说太叔接了母夫人姜氏密信,与其子公孙滑商议,使滑往卫国借兵,许以重赂。自家尽率京城二鄙之众,托言奉郑伯之命,使段监国,祭纛犒军,扬扬出城。公子吕预遣兵车十乘,扮作商贾模样,潜入京城,只等太叔兵动,便于城楼放火。公子吕望见火光,即便杀来,城中之人,开门纳之,不劳余力,得了京城。即时出榜安民,榜中备说庄公孝友,太叔背义忘恩之事,满城人都说太叔不是。再说太叔出兵,不上二日,就闻了京城失事之信,心下慌忙,星夜回辕,屯扎城外,打点攻城,只见手下士卒纷纷耳语。原来军伍中有人接了城中家信,说:“庄公如此厚德,太叔不仁不义。”一人传十,十人传百,都道:”我等背正从逆,天理难容。”哄然而散。太叔点兵,去其大半,知人心已变,急望鄢邑奔走,再欲聚众。不道庄公兵已在鄢。乃曰:“共吾故封也。”于是走入共城,闭门自守。庄公引兵攻之,那共城区区小邑,怎当得两路大军?如泰山压卵一般,须臾攻破。太叔闻庄公将至,叹曰:“姜氏误我矣,何面目见吾兄乎?”遂自刎而亡。胡曾先生有诗曰:
  宠弟多才占大封,况兼内应在宫中。谁知公论难容逆,生在京城死在共。
  又有诗说庄公养成段恶,以塞姜氏之口,真千古奸雄也。诗曰:
  子弟全凭教育功,养成稔恶陷灾凶。一从京邑分封日,太叔先操掌握中。
  庄公抚段之尸,大哭一场,曰:“痴儿何至如此?”遂简其行装,姜氏所寄之书尚在。将太叔回书,总作一封,使人驰至郑国,教祭足呈与姜氏观看。即命将姜氏送去颍地安置,遗以誓言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姜氏见了二书,羞惭无措,自家亦无颜与庄公相见,即时离了宫门,出居颍地。庄公回至国都,目中不见姜氏,不觉良心顿萌,叹曰:“吾不得已而杀弟,何忍又离其母。诚天伦之罪人矣!”
  却说颍谷封人,名曰颍考叔,为人正直无私,素有孝友之誉。见庄公安置姜氏于颍,谓人曰:“母虽不母,子不可以不子。主公此举,伤化极矣!”乃觅鸮鸟数头,假以献野味为名,来见庄公。庄公问曰:“此何鸟也?”颍考叔对曰:“此鸟名鸮,昼不见泰山,夜能察秋毫,明于细而暗于大也。小时其母哺之,既长,乃啄食其母,此乃不孝之鸟,故捕而食之。”庄公默然。适宰夫进蒸羊,庄公命割一肩,赐考叔食之。考叔只拣好肉,用纸包裹,藏之袖内。庄公怪而问之,考叔对曰:“小臣家有老母,小臣家贫,每日取野味以悦其口,未尝享此厚味。今君赐及小臣,而老母不沾一脔之惠,小臣念及老母,何能下咽?故此携归,欲作羹以进母耳。”庄公曰:“卿可谓孝子矣!”言罢,不觉凄然长叹。考叔问曰:“主公何为而叹?”庄公曰:“你有母奉养,得尽人子之心。寡人贵为诸侯,反不如你。”考叔佯为不知,又问曰:“姜夫人在堂无恙,何为无母?”庄公将姜氏与太叔共谋袭郑,及安置颍邑之事,细述一遍:”已设下黄泉之誓,悔之无及。”考叔对曰:“太叔已亡,姜夫人止存主公一子,又不奉养,与鸮鸟何异?倘以黄泉相见为歉,臣有一计,可以解之。”庄公问:“何计可解?”考叔对曰:“掘地见泉,建一地室,先迎姜夫人在内居住,告以主公想念之情,料夫人念子,不减主公之念母,主公在地室中相见,于及泉之誓,未尝违也。”庄公大喜,遂命考叔发壮士五百人,于曲洧牛脾山下,掘地深十余丈,泉水涌出,因于泉侧架木为室,室成,设下长梯一座,考叔往见武姜,曲道庄公悔恨之意,如今欲迎归孝养,武姜且悲且喜,考叔先奉武姜至牛脾山地室中,庄公乘舆亦至,从梯而下,拜倒在地,口称:“寤生不孝,久缺定省,求国母恕罪!”武姜曰:“此乃老身之罪,与汝无与。”用手扶起,母子抱头大哭,遂升梯出穴,庄公亲扶武姜登辇,自己执辔随侍。国人见庄公母子同归,无不以手加额,称庄公之孝,此皆考叔调停之力也。胡曾先生有诗云:
  黄泉誓母绝彝伦,大隧犹疑隔世人。考叔不行怀肉计,庄公安肯认天亲。
  庄公感考叔全其母子之爱,赐爵大夫,与公孙阏同掌兵权,不在话下。再说共叔之子公孙滑,请得卫师,行至半途,闻共叔见杀,遂逃奔卫,诉说伯父杀弟囚母之事。卫桓公曰:“郑伯无道,当为公孙讨之。”遂兴师伐郑。不知胜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宠虢公周郑交质 助卫逆鲁宋兴兵
  却说郑庄公闻公孙滑起兵前来侵伐,问计于群臣。公子吕曰:“‘斩草留根,逢春再发',公孙滑逃死为幸,反兴卫师,此卫侯不知共叔袭郑之罪,故起兵助滑,以救祖母为辞也,依臣愚见,莫如修尺一之书,致于卫侯,说明其故,卫侯必抽兵回国。滑势既孤,可不战而擒矣。”公曰:“然。”遂遣使致书于卫。卫桓公得书,读曰:
  寤生再拜奉书卫侯贤侯殿下,家门不幸,骨肉相残,诚有愧于邻国。然封京赐土,非寡人之不友;恃宠作乱,实叔段之不恭。寡人念先人世守为重,不得不除。母姜氏,以溺爱叔段之故,内怀不安,避居颍城,寡人已自迎归奉养。今逆滑昧父之非,奔投大国,贤侯不知其非义,师徒下临敝邑,自反并无得罪,惟贤侯同声乱贼之诛,勿伤唇齿之谊。敝邑幸甚!
  卫桓公览罢,大惊曰:“叔段不义,自取灭亡,寡人为滑兴师,实为助逆。”遂遣使收回本国之兵。使者未到,滑兵乘廪延无备,已攻下了。郑庄公大怒,命大夫高渠弥出车二百乘,来争廪延。时卫兵已撤回,公孙滑势孤不敌,弃了廪延,仍奔卫国。公子吕乘胜追逐,直抵卫郊。卫桓公大集群臣,问战守之计。公子州吁进曰:“水来土掩,兵至将迎,又何疑焉?”大夫石碏奏曰:“不可,不可!郑兵之来,繇我助滑为逆所致。前郑伯有书到,我不若以书答之,引咎谢罪,不劳师徒,可却郑兵。”卫侯曰:“卿言是也。”即命石碏作书,致于郑伯。书曰:
  完再拜上王卿士郑贤侯殿下。寡人误听公孙滑之言,谓上国杀弟囚母,使孙侄无窜身之地,是以兴师。今读来书,备知京城太叔之逆,悔不可言。即日收回廪延之兵,倘蒙鉴察,当缚滑以献,复修旧好。惟贤侯图之!
  郑庄公览书。曰:“卫既服罪。寡人又何求焉?”
  却说国母姜氏。闻庄公兴师伐卫。恐公孙滑被杀。绝了太叔之后。遂向庄公哀求:“乞念先君武公遗体,存其一命。”庄公既碍姜氏之面。又度公孙滑孤立无援。不能有为。乃回书卫侯。书中但言:“奉教撤兵,言归于好。滑虽有罪,但逆弟止此一子,乞留上国,以延段祀。”一面取回高渠弥之兵。公孙滑老死于卫。此是后话。
  却说周平王因郑庄公久不在位,偶因虢公忌父来朝,言语相投,遂谓虢公曰:“郑侯父子秉政有年。今久不供职,朕欲卿权理政务,卿不可辞!”虢公叩首曰:“郑伯不来,必国中有事故也。臣若代之,郑伯不惟怨臣,且将怨及王矣!臣不敢奉命。”再三谢辞,退归本国。原来郑庄公身虽在国,留人于王都,打听朝中之事,动息传报。今日平王欲分政于虢公,如何不知?即日驾车如周,朝见已毕,奏曰:“臣荷圣恩,父子相继秉政。臣实不才,有忝职位。愿拜还卿士之爵,退就藩封,以守臣节。”平王曰:“卿久不莅任,朕心悬悬。今见卿来,如鱼得水,卿何故出此言耶?”庄公又奏曰:“臣国中有逆弟之变,旷职日久,今国事粗完,星夜趋朝。闻道路相传。谓吾王有委政虢公之意。臣才万分不及虢公。安敢尸位。以获罪于王乎?”平王见庄公说及虢公之事,心惭面赤,勉强言曰:“朕别卿许久,亦知卿国中有事,欲使虢公权管数日,以候卿来。虢公再三辞让,朕已听其还国矣。卿又何疑焉?”庄公又奏曰:“夫政者,王之政也。非臣一家之政也。用人之柄,王自操之。虢公才堪佐理,臣理当避位。不然,群臣必以臣为贪于权势,昧于进退,惟王察之!”平王曰:“卿父子有大功于国,故相继付以大政,四十余年,君臣相得,今卿有疑朕之心,朕何以自明?卿如必不见信,朕当命太子狐,为质于郑,何如?”庄公再拜辞曰:“从政罢政,乃臣下之职,焉有天子委质于臣之礼?恐天下以臣为要君,臣当万死!”平王曰:“不然,卿治国有方,朕欲使太子观风于郑,因以释目下之疑。卿若固辞,是罪朕也!”庄公再三不敢受旨。群臣奏曰:“依臣等公议,王不委质,无以释郑伯之疑;若独委质,又使郑伯乖臣子之义。莫若君臣交质,两释猜忌,方可全上下之恩。”平王曰:“如此甚善。”庄公使人先取世子忽待质于周,然后谢恩。周太子狐,亦如郑为质。史官评论周郑交质之事,以为君臣之分,至此尽废矣!诗曰:
  腹心手足本无私,一体相猜事可嗤。交质分明同市贾,王纲从此遂陵夷。
  自交质以后,郑伯留周辅政,一向无事。平王在位五十一年而崩,郑伯与周公黑肩同摄朝政。使世子忽归郑,迎回太子狐来周嗣位。太子狐痛父之死,未得侍疾含殓,哀痛过甚,到周而薨。其子林嗣立,是为桓王。众诸侯俱来奔丧,并谒新天子。虢公忌父先到,举动皆合礼数,人人爱之。桓王伤其父以质郑身死,且见郑伯久专朝政,心中疑惧,私与周公黑肩商议曰:“郑伯曾质先太子于国,意必轻朕,君臣之间,恐不相安。虢公执事甚恭,朕欲畀之以政,卿意以为何如?”周公黑肩奏曰:“郑伯为人惨刻少恩,非忠顺之臣也。但我周东迁洛邑,晋、郑功劳甚大,今改元之日,遽夺郑政,付于他手,郑伯愤怒,必有跋扈之举,不可不虑。”桓王曰:“朕不能坐而受制,朕意决矣。”次日,桓王早朝,谓郑伯曰:“卿乃先王之臣,朕不敢屈在班僚,卿其自安。”庄公奏曰:“臣久当谢政,今即拜辞。”遂忿忿出朝,谓人曰:“孺子负心,不足辅也。”即日驾车回国。世子忽率领众官员出郭迎接,问其归国之故,庄公将桓王不用之语,述了一遍,人人俱有不平之意。大夫高渠弥进曰:“吾主两世辅周,功劳甚大,况前太子质于吾国,未尝缺礼。今舍吾主而用虢公,大不义也。何不兴师打破周城,废了今王,而别立贤胤?天下诸侯,谁不畏郑,方伯之业可成矣!”颍考叔曰:“不可!君臣之伦,比于母子。主公不忍仇其母,何忍仇其君?但隐忍岁余,入周朝觐,周王必有悔心,主公勿以一朝之忿,而伤先公死节之义。”大夫祭足曰:“以臣愚见,二臣之言,当兼用之。臣愿帅兵直抵周疆,托言岁凶,就食温、洛之间。若周王遣使责让,吾有辞矣。如其无言,主公入朝未晚。”庄公准奏,命祭足领了一枝军马,听其便宜行事。祭足巡到温、洛界首,说:“本国岁凶乏食,向温大夫求粟千锺。”温大夫以未奉王命,不许。祭足曰:“方今二麦正熟,尽可资食,我自能取,何必求之?”遂遣士卒各备镰刀,分头将田中之麦,尽行割取,满载而回。祭足自领精兵,往来接应。温大夫知郑兵强盛,不敢相争。祭足于界上休兵三月有余,再巡至成周地方。时秋七月中旬,见田中早稻已熟,吩咐军士假扮作商人模样,将车埋伏各村里,三更时分,一齐用力将禾头割下,五鼓取齐,成周郊外,稻禾一空。比及守将知觉,点兵出城,郑兵已去之远矣。两处俱有文书到于洛京,奏闻桓王,说郑兵盗割麦禾之事。桓王大怒,便欲兴兵问罪。周公黑肩奏曰:“郑祭足虽然盗取禾麦,乃边庭小事,郑伯未必得知。以小忿而弃懿亲,甚不可也。若郑伯心中不安,必然亲来谢罪修好。”桓王准奏,但命沿边所在,加意提防,勿容客兵入境。其芟麦刈禾一事,并不计较。
  郑伯见周王全无责备之意,果然心怀不安,遂定入朝之议。正欲起行,忽报“齐国有使臣到来。”庄公接见之间,使臣致其君僖公之命,约郑伯至石门相会。庄公正欲与齐相结,遂赴石门之约。二君相见,歃血订盟,约为兄弟,有事相偕。齐侯因问:“世子忽曾婚娶否?”郑伯对以“未曾。”僖公曰:“吾有爱女,年虽未笄,颇有才慧,倘不弃嫌,愿为待年之妇。”郑庄公唯唯称谢。及返国之日,向世子忽言之,忽对曰:“妻者齐也,故曰配偶。今郑小齐大,大小不伦,孩儿不敢仰攀!”庄公曰:“请婚出于彼意,若与齐为甥舅,每事可以仰仗,吾儿何以辞之?”忽又对曰:“丈夫志在自立,岂可仰仗于婚姻耶?”庄公喜其有志,遂不强之。后来齐使至郑,闻郑世子不愿就婚,归国奏知僖公。僖公叹曰:“郑世子可谓谦让之至矣。吾女年幼,且俟异日再议可也。”后人有诗嘲富室攀高,不如郑忽辞婚之善,诗曰:
  婚姻门户要相当,大小须当自酌量。却笑攀高庸俗子,拚财但买一巾方!
  忽一日,郑庄公正与群臣商议朝周之事,适有卫桓公讣音到来,庄公诘问来使,备知公子州吁弑君之事。庄公顿足叹曰:“吾国行且被兵矣!”群臣问曰:“主公何以料之?”庄公曰:“州吁素好弄兵,今既行篡逆,必以兵威逞志。郑、卫素有嫌隙,其试兵必先及郑,宜预备之。”
  且说卫州吁如何弑君。原来卫庄公之夫人,乃齐东宫得臣之妹,名曰庄姜,貌美而无子;次妃乃陈国之女,名曰厉妫,亦不生育;厉妫之妹,名曰戴妫,随姊嫁卫,生子曰完,曰晋。庄姜性不嫉妒,育完为己子,又进宫女于庄公,庄公嬖幸之,生子州吁。州吁性暴戾好武,喜于谈兵。庄公溺爱州吁,任其所为。大夫石碏尝谏庄公曰:“臣闻爱子者,教以义方,弗纳于邪。夫宠过必骄,骄必生乱。主公若欲传位于吁,便当立为世子,如其不然,当稍裁抑之,庶无骄奢淫佚之祸!”庄公不听。石碏之子石厚,与州吁交好,时尝并车出猎,骚扰民居,石碏将厚鞭责五十,锁禁空房,不许出入。厚逾墙而出,遂住州吁府中,一饭必同,竟不回家,石碏无可奈何。后庄公薨,公子完嗣位,是为桓公。桓公生性懦弱,石碏知其不能有为,告老在家,不与朝政。州吁益无忌惮,日夜与石厚商量篡夺之计。其时平王崩讣适至,桓王林新立,卫桓公欲如周吊贺。石厚谓州吁曰:“大事可成矣。明日主公往周,公子可设饯于西门,预伏甲士五百于门外,酒至数巡,袖出短剑而刺之,手下有不从者,即时斩首,诸侯之位,唾手可得!”州吁大悦。预命石厚领壮士五百,埋伏西门之外。州吁自驾车,迎桓公至于行馆,早已排下筵席。州吁躬身进酒曰:“兄侯远行,薄酒奉饯。”桓公曰:“又教贤弟费心。我此行不过月余便回,烦贤弟暂摄朝政,小心在意。”州吁曰:“兄侯放心。”酒至半巡,州吁起身满斟金盏,进于桓公。桓公一饮而尽,亦斟满杯回敬州吁。州吁双手去接,诈为失手,坠盏于地,慌忙拾取,亲自洗涤。桓公不知其诈,命取盏更斟,欲再送州吁。州吁乘此机会,急腾步闪至桓公背后,抽出短剑,从后刺之,刃透于胸,即时伤重而薨,时周桓王元年春三月戊申也。从驾诸臣,素知州吁武力胜众,石厚又引五百名甲士围住公馆,众人自度气力不加,只得降顺。以空车载尸殡殓,托言暴疾,州吁遂代立为君,拜石厚为上大夫。桓公之弟晋,逃奔邢国去了。史臣有诗叹卫庄公宠吁致乱,诗云:
  教子须知有义方,养成骄佚必生殃。郑庄克段天伦薄,犹胜桓侯束手亡。
  州吁即位三日,闻外边沸沸扬扬,尽传说弑兄之事,乃召上大夫石厚商议曰:“欲立威邻国,以胁制国人,问何国当伐?”石厚奏:“邻国俱无嫌隙,惟郑国昔年讨公孙滑之乱,曾来攻伐,先君庄公服罪求免,此乃吾国之耻,主公若用兵,非郑不可。”州吁曰:“齐、郑有石门之盟,二国结连为党,卫若伐郑,齐必救之,一卫岂能敌二国?”石厚奏曰:“当今异姓之国,惟宋称公为大;同姓之国,惟鲁称叔父为尊;主公欲伐郑,必须遣使于宋、鲁,求其出兵相助,并合陈、蔡之师,五国同事,何忧不胜?”州吁曰:“陈、蔡小国,素顺周王,郑与周新隙,陈、蔡必知之,呼使伐郑,不愁不来。若宋、鲁大邦,焉能强乎?”石厚又奏曰:“主公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昔宋穆公受位于其兄宣公,穆公将死,思报兄之德,乃舍其子冯,而传位于兄之子与夷。冯怨父而嫉与夷,出奔于郑。郑伯纳之,常欲为冯起兵伐宋,夺取与夷之位。今日勾连伐郑,正中其怀;若鲁之国事,乃公子翚秉之。翚兵权在手,觑鲁君如无物,如以重赂结公子翚,鲁兵必动无疑矣。”州吁大悦,即日遣使往鲁、陈、蔡三处去讫,独难使宋之人,石厚荐一人姓宁,名翊,乃中牟人也!“此人甚有口辨,可以遣之!”州吁依言,命宁翊如宋请兵。宋殇公问曰:“伐郑何意?”宁翊曰:“郑伯无道,诛弟囚母。公孙滑亡命敝邑,又不能容,兴兵来讨,先君畏其强力,腆颜谢服。今寡君欲雪先君之耻,以大国同仇,是以借助。”殇公曰:“寡人与郑素无嫌隙,子曰同仇,得无过乎?”宁翊曰:“请屏左右,翊得毕其说。”殇公即麾去左右,侧席问曰:“何以教之?”宁翊曰:“君侯之位,受之谁乎?”殇公曰:“传之吾叔穆公也!”宁翊曰:“父死子继,古之常理。穆公虽有尧舜之心,奈公子冯每以失位为恨,身居邻国,其心须臾未尝忘宋也。郑纳公子冯,其交已固,一旦拥冯兴师,国人感穆公之恩,不忘其子,内外生变,君侯之位危矣!今日之举,名曰伐郑,实为君侯除心腹之患也。君侯若主其事,敝邑悉起师徒,连鲁、陈、蔡三国之兵一齐效劳,郑之灭亡可待矣!”宋殇公原有忌公子冯之心,这一席话,正投其意,遂许兴师。大司马孔父嘉乃殷汤王之后裔,为人正直无私,闻殇公听卫起兵,谏曰:“卫使不可听也。若以郑伯弑弟囚母为罪,则州吁弑兄篡位,独非罪乎?愿主公思之!”殇公已许下宁翊,遂不听孔父嘉之谏,刻日兴师。
  鲁公子翚接了卫国重赂,不繇隐公作主,亦起重兵来会。陈、蔡如期而至,自不必说。宋公爵尊,推为盟主。卫石厚为先锋,州吁自引兵打后,多赍粮草,犒劳四国之兵。五国共甲车一千三百乘,将郑东门围得水泄不通。郑庄公问计于群臣,言战言和,纷纷不一。庄公笑曰:“诸君皆非良策也。州吁新行篡逆,未得民心,故托言旧怨,借兵四国,欲立威以压众耳;鲁公子翚贪卫之赂,事不繇君;陈、蔡与郑无仇,皆无必战之意。只有宋国忌公子冯在郑,实心协助。吾将公子冯出居长葛,宋兵必移;再令子封引徒兵五百,出东门单搦卫战,诈败而走,州吁有战胜之名,其志已得,国事未定,岂能久留军中,其归必速。吾闻卫大夫石碏,大有忠心,不久卫将有内变,州吁自顾不暇,安能害我乎?”乃使大夫瑕叔盈引兵一枝,护送公子冯往长葛去讫。庄公使人于宋曰:“公子冯逃死敝邑,敝邑不忍加诛,今令伏罪于长葛,惟君自图之。”宋殇公果然移兵去围长葛。蔡、陈、鲁三国之兵,见宋兵移动,俱有返旆之意。报公子吕出东门单搦卫战,三国登壁垒上袖手观之。却说石厚引兵与公子吕交锋,未及数合,公子吕倒拖画戟而走,石厚追至东门,门内接应入去。厚将东门外禾稻尽行芟刈,以劳军士,传令班师。州吁曰:“未见大胜,如何便回?”厚屏去左右,说出班师之故,州吁大悦。毕竟石厚所说甚话?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卫石碏大义灭亲 郑庄公假命伐宋
  话说石厚才胜郑兵一阵,便欲传令班师,诸将皆不解其意,齐来禀复州吁曰:“我兵锐气方盛,正好乘胜进兵,如何遽退?”州吁亦以为疑,召厚问之。厚对曰:“臣有一言,请屏左右。”州吁麾左右使退。厚乃曰:“郑兵素强,且其君乃王朝卿士也。今为我所胜,足以立威。主公初立,国事未定,若久在外方,恐有内变。”州吁曰:“微卿言,寡人虑不及此。”少顷,鲁、陈、蔡三国,俱来贺胜,各请班师,遂解围而去。计合围至解围,才五日耳。石厚自矜有功,令三军齐唱凯歌,拥卫州吁扬扬归国。但闻野人歌曰:“
  一雄毙,一雄兴。歌舞变刀兵,何时见太平?恨无人兮诉洛京!”
  州吁曰:“国人尚不和也,奈何?”石厚曰:“臣父碏,昔位上卿,素为国人所信服,主公若征之入朝,与共国政,位必定矣。”州吁命取白璧一双,白粟五百锺,候问石碏,即征碏入朝议事。石碏托言病笃,坚辞不受。州吁又问石厚曰:“卿父不肯入朝,寡人欲就而问计,何如?”石厚曰:“主公虽往,未必相见,臣当以君命叩之。”乃回家见父,致新君敬慕之意。石碏曰:“新主相召,欲何为也?”石厚曰:“只为人心未和,恐君位不定,欲求父亲决一良策。”石碏曰:“诸侯即位,以禀命于王朝为正。新主若能觐周,得周王锡以黻冕车服,奉命为君,国人更有何说?”石厚曰:“此言甚当,但无故入朝,周王必然起疑,必先得人通情于王方可。”石翚曰:“今陈侯忠顺周王,朝聘不缺,王甚嘉宠之。吾国与陈素相亲睦,近又有借兵之好,若新主亲往朝陈,央陈侯通情周王,然后入觐,有何难哉?”石厚即将父碏之言,述于州吁。州吁大喜,当备玉帛礼仪,命上大夫石厚护驾,往陈国进发。石碏与陈国大夫子针,素相厚善。乃割指沥血,写下一书,密遣心腹人,竟到子针处,托彼呈达陈桓公。书曰:
  外臣石石碏百拜致书陈贤侯殿下:卫国褊小,天降重殃,不幸有弑君之祸。此虽逆弟州吁所为,实臣之逆子厚贪位助桀。二逆不诛,乱臣贼子,行将接踵于天下矣。老夫年耄,力不能制,负罪先公。今二逆联车入朝上国,实出老夫之谋。幸上国拘执正罪,以正臣子之纲,实天下之幸,不独臣国之幸也!
  陈桓公看毕,问子针曰:“此事如何?”子针对曰:“卫之恶,犹陈之恶。今之来陈,乃自送死,不能纵之。”桓公曰:“善。”遂定下擒州吁之计。
  却说州吁同石厚到陈,尚未知石碏之谋。一君一臣昂然而入。陈侯使公子佗出郭迎接,留于客馆安置,遂致陈侯之命,请来日太庙中相见。州吁见陈侯礼意殷勤,不胜之喜。次日,设庭燎于太庙,陈桓公立于主位,左傧右相,摆列得甚是整齐。石厚先到,见太庙门首立著白牌一面,上写:“为臣不忠,为子不孝者,不许入庙!”石厚大惊,问大夫子针曰:“立此牌者何意?”子针曰:“此吾先之训,吾君不敢忘也。”石厚遂不疑。须臾,州吁驾到,石厚导引下车,立于宾位,傧相启请入庙。州吁佩玉秉圭,方欲鞠躬行礼,只见子针立于陈侯之侧,大声喝曰:“周天子有命:‘只拿弑君贼州吁、石厚二人,余人俱免!' ”说声未毕,先将州吁擒下。石厚急拔佩剑,一时著忙,不能出鞘,只用手格斗,打倒二人。庙中左右壁厢,俱伏有甲士,一齐拢来,将石厚绑缚,从车兵众,尚然在庙外观望。子针将石碏来书宣扬一遍,众人方知吁、厚被擒,皆石碏主谋,假手于陈,天理当然,遂纷然而散。史官有诗叹曰:
  州吁昔日饯桓公,今日朝陈受祸同。屈指为君能几日,好将天理质苍穹。
  陈侯即欲将吁、厚行戮正罪,群臣皆曰:“石厚乃石碏亲子,未知碏意如何,不若请卫自来议罪,庶无后言。”陈侯曰:“诸卿之言是也。”乃将君臣二人,分作两处监禁,州吁囚于濮邑,石厚囚于本国,使其音信隔绝。遣人星夜驰报卫国,竟投石碏。
  却说石碏自告老之后,未曾出户,见陈侯有使命至,即命舆人驾车伺候,一面请诸大夫朝中相见,众各骇然。石碏亲到朝中,会集百官,方将陈侯书信启看,知吁、厚已拘执在陈,专等卫大夫到,公同议罪。百官齐声曰:“此社稷大计,全凭国老主持。”石碏曰:“二逆罪俱不赦,明正典刑,以谢先灵,谁肯往任其事?”右宰丑曰:“乱臣贼子,人得而诛之。丑虽不才,窃有公愤,逆吁之戮,丑当莅之。”诸大夫皆曰:“右宰足办此事矣。但首恶州吁既已正法,石厚从逆,可从轻议。”石碏大怒曰:“州吁之恶,皆逆子所酿成,诸君请从轻典,得无疑我有舐犊之私乎?老夫当亲自一行,手诛此贼,不然无面目见先人之庙也!”家臣獳羊肩曰:“国老不必发怒,某当代往。”石碏乃使右宰丑往濮莅杀州吁,獳羊肩往陈莅杀石厚,一面整备法驾,迎公子晋于邢。左丘明修《传》至此,称石碏“为大义而灭亲,真纯臣也。”史臣诗曰:
  公义私情不两全,甘心杀子报君冤。世人溺爱偏多昧,安得芳名寿万年?
  陇西居士又有诗,言石碏不先杀石厚,正为今日并杀州吁之地,诗曰:
  明知造逆有根株,何不先将逆子除?自是老臣怀远虑,故留子厚误州吁。
  再说右宰丑同獳羊肩同造陈都,先谒见陈桓公,谢其除乱之恩,然后分头干事。右宰丑至濮,将州吁押赴市曹,州吁见丑大呼曰:“汝吾臣也,何敢犯吾?”右宰丑曰:“卫先有臣弑君者,吾效之耳!”州吁俯首受刑。獳羊肩往陈都,莅杀石厚,石厚曰:“死吾分内,愿上囚车,一见父亲之面,然后就死。”獳羊肩曰:“吾奉汝父之命,来诛逆子,汝如念父,当携汝头相见也。”遂拔剑斩之。公子晋自邢归卫,以诛吁告于武宫,重为桓公发丧,即侯位,是为宣公,尊石碏为国老,世世为卿。从此陈、卫益相亲睦。
  却说郑庄公见五国兵解,正欲遣人打探长葛消息,忽报:“公子冯自长葛逃回,在朝门外候见。”庄公召而问之,公子冯诉言:“长葛已被宋兵打破,占据了城池,逃命到此,乞求覆护。”言罢痛哭不已。庄公抚慰一番,仍令冯住居馆舍,厚其廪饩。不一日,闻州吁被杀于濮,卫已立新君。庄公乃曰:“州吁之事,与新君无干,但主兵伐郑者,宋也,寡人当先伐之。”乃大集群臣,问以伐宋之策。祭足进曰:“前者,五国连兵伐郑,今我若伐宋,四国必惧,合兵救宋,非胜算也,为今之计,先使人请成于陈,再以利结鲁,若鲁、陈结好,则宋势孤矣。”庄公从之,遂遣使如陈请成。陈侯不许,公子佗谏曰:“亲仁善邻,国之宝也,郑来讲好,不可违之。”陈侯曰:“郑伯狡诈不测,岂可轻信?不然,宋、卫皆大国,不闻讲和,何乃先及我国?此乃离间之计也,况我曾从宋伐郑,今与郑成,宋国必怒,得郑失宋,有何利焉?”遂却郑使不见。庄公见陈不许成,怒曰:“陈所恃者,宋、卫耳,卫乱初定,自顾不暇,岂能为人?俟我结好鲁国, 当合齐、鲁之众,先报宋仇,次及于陈,此破竹之势也。”祭足奏曰:“不然。郑强陈弱,请成自我,陈必疑离间之计,所以不从,若命边人乘其不备,侵入其境,必当大获。因使舌辨之士,还其俘获,以明不欺,彼必听从,平陈之后,徐议伐宋为当。”庄公曰:“善。”乃使两鄙宰率徒兵五千,假装出猎,潜入陈界,大掠男女辎重,约百余车。陈疆吏申报桓公,桓公大惊,正集群臣商议,忽报:“有郑使颍考叔在朝门外,赍本国书求见,纳还俘获。”陈桓公问公子佗曰:“郑使此来如何?”公子佗曰:“通使美意,不可再却。”桓公乃召颍考叔进见,考叔再拜,将国书呈上。桓公启而观之,略曰:
  寤生再拜奉书陈贤侯殿下:君方膺王宠,寡人亦忝为王臣,理宜相好,共效屏藩。近者请成不获,边吏遂妄疑吾二国有隙,擅行侵掠,寡人闻之,卧不安枕,今将所俘人口辎重,尽数纳还,遣下臣颍考叔谢罪,寡人愿与君结兄弟之好,惟君许焉。
  陈侯看毕,方知郑之修好,出于至诚,遂优礼颍考叔,遣公子佗报聘,自是陈、郑和好。郑庄公谓祭足曰:“陈已平矣,伐宋奈何?”祭足奏曰:“宋爵尊国大,王朝且待以宾礼,不可轻伐,主公向欲朝觐,只因齐侯约会石门,又遇州吁兵至,耽搁至今,今日宜先入周,朝见周王,然后假称王命,号召齐、鲁,合兵加宋,兵至有名,万无不胜矣。”郑庄公大喜曰:“卿之谋事,可谓万全。”时周桓王即位已三年矣。庄公命世子忽监国,自与祭足如周,朝见周王。正值冬十一月朔,乃贺正之期,周公黑肩劝王加礼于郑,以劝列国,桓王素不喜郑,又想起侵夺麦禾之事,怒气勃勃,谓庄公曰:“卿国今岁收成何如?”庄公对曰:“托赖吾王如天之福,水旱不侵。”桓王曰:“幸而有年,温之麦、成周之禾,朕可留以自食矣。”庄公见桓王言语相侵,闭口无言,当下辞退,桓王也不设宴,也不赠贿,使人以黍米十车遗之曰:“聊以为备荒之资。”庄公甚悔此来,谓祭足曰:“大夫劝寡人入朝,今周王如此怠慢,口出怨言,以黍禾见讪,寡人欲却而不受,当用何辞?”祭足对曰:“诸侯所以重郑者,以世为卿士,在王左右也,王者所赐,不论厚薄,总曰‘天宠'。主公若辞而不受,分明与周为隙;郑既失周,何以取重于诸侯乎?”正议论间,忽报周公黑肩相访,私以彩缯二车为赠,言语之际,备极款曲,良久辞去。庄公问祭足曰:“周公此来何意?”祭足对曰:“周王有二子,长曰沱,次曰克,周王宠爱次子,属周公使辅翼之,将来必有夺嫡之谋,故周公今日先结好我国,以为外援,主公受其彩缯,正有用处。”庄公曰:“何用?”祭足曰:“郑之朝王,邻国莫不知之,今将周公所赠彩帛,分布于十车之上,外用锦袱覆盖,出都之日,宣言‘王赐',再加彤弓弧矢,假说:‘宋公久缺朝贡,主公亲承王命,率兵讨之!'以此号召列国,责以从兵,有不应者,即系抗命,重大其事,诸侯必然信从。宋虽大国,其能当奉命之师乎?”庄公拍祭足肩曰:“卿真智士也,寡人一一听卿而行。”陇西居士咏史诗曰:
  彩缯禾黍不相当,无命如何假托王。毕竟虚名能动众,睢阳行作战争场。
  庄公出了周境,一路宣扬王命,声播宋公不臣之罪,闻者无不以为真。这话直传至宋国,殇公心中惊惧,遣使密告于卫宣公,宣公乃纠合齐僖公,欲与宋、郑两国讲和,约定月日在瓦屋之地相会,歃血订盟,各释旧憾,宋殇公使人以重币遗卫,约先期在犬邱一面,商议郑事,然后并驾至于瓦屋,齐僖公亦如期而至。惟郑庄公不到,齐侯曰:“郑伯不来,和议败矣!”便欲驾车回国,宋公强留与盟,齐侯外虽应承,中怀观望之意,惟宋、卫交情已久,深相结纳而散。是时周桓王欲罢郑伯之政,以虢公忌父代之,周公黑肩力谏,乃用忌父为右卿士,任以国政,郑伯为左卿士,虚名而已。庄公闻之,笑曰:“料周王不能夺吾爵也!”后闻齐、宋合党,谋于祭足,祭足对曰:“齐、宋原非深交,皆因卫侯居间纠合,虽然同盟,实非本心,主公今以王命并布于齐、鲁,即托鲁侯纠合齐侯,协力讨宋,鲁与齐连壤,世为婚姻,鲁侯同事,齐必不违,蔡、卫、郕、许诸国,亦当传檄召之,方见公讨,有不赴者,移师伐之。”庄公依计,遣使至鲁,许以用兵之日,侵夺宋地,尽归鲁国。公子翚乃贪横之徒,欣然诺之,奏过鲁君,转约齐侯,与郑在中邱取齐。齐侯使其弟夷仲年为将,出车三百乘,鲁侯使公子翚为将,出车二百乘,前来助郑。郑庄公亲统著公子吕、高渠弥、颍考叔、公孙阏等一班将士,自为中军,建大纛一面,名曰“蝥弧”,上书“奉天讨罪”四大字,以辂车载之,将彤弓弧矢,悬于车上,号为卿士讨罪,夷仲年将左军,公子翚将右军,扬威耀武,杀奔宋国。公子翚先到老挑地方,守将引兵出迎,被公子翚奋勇当先,只一阵杀得宋兵弃甲曳兵,逃命不迭,被俘者二百五十余人。公子翚将捷书飞报郑伯,就迎至老挑下寨,相见之际,献上俘获。庄公大喜,称赞不绝口,命幕府填上第一功,杀牛飨士,安歇三日,然后分兵进取。命颍考叔同公子翚领兵攻打郜城,公子吕接应;命公孙阏同夷仲年领兵攻打防城,高渠弥接应。将老营安扎老挑,专听报捷。
  却说宋殇公闻三国兵已入境,惊得面如土色,急召司马孔父嘉问计,孔父嘉奏曰:“臣曾遣人到王城打听,并无伐宋之命,郑托言奉命,非真命也,齐、鲁特堕其术中耳,然三国既合,其势诚不可争锋。为今之计,惟有一策,可令郑不战而退。”殇公曰:“郑已得利,肯遽退乎?”孔父嘉曰:“郑假托王命,遍召列国。今相从者,惟齐、鲁两国耳,东门之役,宋、蔡、陈、鲁同事,鲁贪郑赂,陈与郑平,皆入郑党,所不致者,蔡、卫也。郑君亲将在此,车徒必盛,其国空虚。主公诚以重赂,遣使告急于卫,使纠合蔡国,轻兵袭郑,郑君闻己国受兵,必返旆自救。郑师既退,齐、鲁能独留乎?”殇公曰:“卿策虽善,然非卿亲往,卫兵未必即动。”孔父嘉曰:“臣当引一枝兵,为蔡乡导。”殇公即简车徒二百乘,命孔父嘉为将,携带黄金、白璧、彩缎等物,星夜来到卫国,求卫君出师袭郑。卫宣公受了礼物,遣右宰丑率兵同孔父嘉从间道出其不意,直逼荥阳。世子忽同祭足急忙传令守城,已被宋、卫之兵,在郭外大掠一番,掳去人畜辎重无算。右宰丑便欲攻城,孔父嘉曰:“凡袭人之兵,不过乘其无备,得利即止,若顿师坚城之下,郑伯还兵来救,我腹背受敌,是坐困耳,不若借径于戴,全军而返,度我兵去郑之时,郑君亦当去宋矣!”右宰丑从其言,使人假道于戴,戴人疑其来袭己国,闭上城门,授兵登陴。孔父嘉大怒,离戴城十里,同右宰丑分作前后两寨,准备攻城,戴人固守,屡次出城交战,互有斩获。孔父嘉遣使往蔡国乞兵相助,不在话下。
  此时颍考叔等已打破郜城,公孙阏等亦打破防城,各遣人于郑伯老营报捷,恰好世子忽告急文书到来。不知郑伯如何处置?再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公孙阏争车射考叔 公子翚献谄贼隐公
  话说郑庄公得了世子忽告急文书,即时传令班师,夷仲年、公子翚等,亲到老营来见郑伯曰:“小将等乘胜正欲进取,忽闻班师之命,何也?”庄公奸雄多智,隐下宋、卫袭郑之事,只云:“寡人奉命讨宋,今仰仗上国兵威,割取二邑,已足当削地之刑矣。宋,王上爵,王室素所尊礼,寡人何敢多求?所取郜、防两邑,齐鲁各得其一,寡人毫不敢私。”夷仲年曰:“上国以王命征师,敝邑奔走恐后,少效微劳礼所当然,决不敢受邑。”谦让再三。庄公曰:“既公子不肯受地,二邑俱奉鲁侯,以酬公子老挑首功之劳。”公子翚更不推辞,拱手称谢。另差别将,领兵分守郜、防二邑,不在话下。庄公大犒三军,临别与夷仲年、公子翚刑牲而盟:“三国同患相恤,后有军事各出兵车为助,如背此言,神明不宥!”单说夷仲年归国,见齐僖公,备述取防之事。僖公曰:“石门之盟,‘有事相偕',今虽取邑,理当归郑。”夷仲年曰:“郑伯不受,并归鲁侯矣。”僖公以郑伯为至公,称叹不已。
  再说郑伯班师,行至中途,又接得本国文书一道,内称:“宋、卫已移兵向戴矣。”庄公笑曰:“吾固知二国无能为也。然孔父嘉不知兵,乌有自救而复迁怒者?吾当以计取之。”乃传令四将,分为四队,各各授计,衔枚卧鼓,并望戴国进发。再说宋、卫合兵攻戴,又请得蔡国领兵助战,满望一鼓成功。忽报:“郑国遣上将公子吕领兵救戴,离城五十里下寨。”右宰丑曰:“此乃石厚手中败将,全不耐战,何足惧哉?”少顷又报:“戴君知郑兵来救,开门接入去了。”孔父嘉曰:“此城唾手可得,不意郑兵相助,又费时日,奈何?”右宰丑曰:“戴既有帮手,必然合兵索战,你我同升壁垒,察城中之动静,好做准备。”二将方在壁垒之上,指手画脚,忽听连珠炮响,城上遍插郑国旗号,公子吕全装披挂,倚著城楼外槛,高声叫曰:“多赖三位将军气力,寡君已得戴城,多多致谢!”原来郑庄公设计,假称公子吕领兵救戴,其实庄公亲在戎车之中,只要哄进戴城,就将戴君逐出,并了戴国之军。城中连日战守困倦,素闻郑伯威名,谁敢抵敌?几百世相传之城池,不劳余力,归于郑国,戴君引了宫眷,投奔西秦去了。孔父嘉见郑伯白占了戴城,忿气填胸,将兜鍪掷地曰:“吾今日与郑誓不两立!”右宰丑曰:“此老奸最善用兵,必有后继,倘内外夹攻,吾辈危矣!”孔父嘉曰:“右宰之言,何太怯也!”正说间,忽报:“城中著人下战书。”孔父嘉即批来日决战。一面约会卫、蔡二国,要将三路军马,齐退后二十里,以防冲突。孔父嘉居中,蔡、卫左右营,离隔不过三里。立寨甫毕,喘息未定,忽闻寨后一声炮响,火光接天,车声震耳。谍者报:“郑兵到了!”孔父嘉大怒,手持方天画戟,登车迎敌。只见车声顿息,火光俱灭了。才欲回营,左边炮声又响,火光不绝。孔父嘉出营观看,左边火光又灭,右边炮响连声,一片火光,隐隐在树林之外。孔父嘉曰:“此老奸疑军之计!”传令:“乱动者斩!”少顷左边火光又起,喊声震地,忽报:“左营蔡军被劫!”孔父嘉曰:“吾当亲往救之!”才出营门,只见右边火光复炽,正不知何处军到。孔父嘉喝教御人:“只顾推车向左!”御人着忙,反推向右去,遇著一队兵车,互相击刺,约莫更余,方知是卫国之兵。彼此说明,合兵一处,同到中营,那中营已被高渠弥据了。急回辕时,右有颍考叔,左有公孙阏,两路兵到。公孙阏接住右宰丑,颍考叔接住孔父嘉,做两队厮杀。东方渐晓,孔父嘉无心恋战,夺路而走。遇著高渠弥,又杀一阵。孔父嘉弃了乘车,跟随者止存二十余人,徒步奔脱。右宰丑阵亡。三国车徒,悉为郑所俘获。所掳郑国郊外人畜辎重,仍旧为郑所有。此庄公之妙计也。史官有诗云:
  主客雌雄尚未分,庄公智计妙如神。分明鹬蚌相持势,得利还归结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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