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卫兵曰记》作者:郭济生(反思文革)
郭济生:《红卫兵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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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自序
红卫兵这个名词,对于今天三十岁以下的青少年来说,是十分陌生了;即使是曾经经历过
红卫兵运动的中老年人,恐怕也淡忘的差不多了。人的记忆可以抹去,而历史却是不能割断的。
曾几何时,整整差不多一代人,被狂热的政治所推动,被愚昧的信仰所吸引,被荒谬的理论所
迷惑,为了制造个人迷信、让历史倒转作了徒劳的努力。但历史终究是不以人们的主观意志为
转移的,所以造成了一场历史的闹剧、悲剧。
这部作品以白描的手法,从历史见证的角度出发,揭示了那一段尘封的过去,是青年人增
加知识,让中老年人加深印象,通过一个小城市的历史回忆,更加认识到否定这场人为运动的
意义,更加坚定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的决心。严格地讲,这不是一件纯粹的纪实作
品,因为它叙述的不是哪一个个人的集体经历;但从另一方面看,它更不是纯文学作品,字里
行间真实地反映了那个时代的政治、社会、人的思想状态,每一个事件、每一个故事都会在我
们当时的社会经历中找到影子,都是曾经发生在我们的亲戚、朋友、熟人、邻居或周围环境中
的事情。
重温这段历史,会启发我们去反思、去探讨,把它当作一份特殊的历史教材和历史档案,
从中总结、汲取点什么,以便更好地迎接即将到来的二十一世纪,为创造更加灿烂美好的未来
作出贡献。
一九九九年一月
地震
报纸上刊登出了新华社消息:河北省邢台地区发生强烈地震,人民生命财产受到严重损
失。周恩来总理代表党和政府前往灾区慰问。
大前天,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明显地感觉到地震的发生。那天,我们正在上语文课。老师
非常认真地讲解一篇关于革命历史题材的课文,是一位国家领导人写的,十分动人。
突然,我发现眼前一阵模糊,抬头一看,房梁、荧光灯不见了,许多灰土落下来,屋里灰
蒙蒙一片。
屋外有人大喊:“地震了,快出来!”
我的座位靠近门口,第一个从教室里冲了出来。而后起身的同学们,则在门口挤成一团,
谁也出不来。急的老师大喊:“别乱,别乱,维持好秩序!”
其实,地震早就停止了,大约也就几十秒钟的功夫。校园里到处是一堆一堆的学生,大家
“嘁嘁喳喳”嘀咕着。有人说,地球是驮在海中鳖鱼背上的,鳖鱼游累了,身子一动,就要发
生地震。还有人说,地震是火山爆发引起的,不知什么地方有火山喷发了。同学们你一言,我
一语,热烈地讨论着。
学校教导主任关切地来到各平房教室,挨个察看情况,嘱咐大家不要害怕,下一节继续上
课,又叮嘱老师,再发生地震,要注意组织好疏散工作。
结果,再没有发生较大的地震。但好几天来大家议论的话题,总离不开地震。
我看着手中的报纸,心中却感到是个不祥之兆。隐隐约约感到国家要发生点什么事。
从去年以来,报纸上突然改变了宣传党的政策和工农业大好形势为主的报道,整版整版地
登开了批判性文章,批判了戏剧《海瑞罢官》,又批电影《早春二月》等等,调门之高,而且
上纲上线的程度,很明显不是为了批判几出戏、几件文艺作品。
国家的运动一个接一个,越来越频繁了。四清运动已经开始了二年了,到现在还没有结
束。而批这个、批那个的文章,全国无论大小报刊一律停止发其他稿照搬照登,连科技小报、
少年儿童报也转载这种文章,可见风雨欲来风满楼了。
下午,全校开大会。由地理老师给我们讲解什么是地震,地震发生时刻该怎么办。他还特
别讲到了我们所在地区的地质结构情况,并且指出,我们周围的山区属于沉降地带,每年要下
降10毫米。这样说,几百年后,我们这个城市就要沉入海底了,真是让人害怕。转念一想,谁
能活几百年呢?到时候是几辈子之后人们的事了,无须过多操心。
文革的导火索——5.16文件的传达
上午,我们的辅导班高中三年级的老吴,作为辅导员来召集我们团支部干部学习。学习了
几段《中国青年》杂志上的文章后,他神秘地告诉我们,前天他参加学校组织的党员大会,传
达了中共中央的一个《通知》,《通知》中点名批判了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前北京市委书
记、市长彭真,并进一步宣布开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上周报刊上已经刊登了中共中央关于改组北京市委的决定,大家风言风语在传彭真等大干
部犯错误了,老吴的话更证实了这一点。
文化大革命的提法近来不断在报刊上出现,我认为不过是批判几件文艺作品,批判几个人
的问题,与我们学校学生和其他方面没有什么关系。但老吴掏出了小本子,读了几段毛主席语
录,却使我们大吃一惊。例如:
“高举无产阶级文化革命的大旗,彻底揭露那批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所谓‘学术权威’的资
产阶级反动立场,彻底批判学术界、教育界、新闻界、文艺界、出版界的资产阶级反动思想,
夺取在这些文化领域中的领导权。而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同时批判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
和文化领域的各界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清洗这些人,有些则要调动他们的职务。尤其不能
信用这些人去做领导文化革命的工作,这是非常危险的。”
他所谈的“清洗”一词,很容易使人想到斯大林。这位革命领袖在世时,多次在苏联搞大
清洗,杀了几百万人,上千万人关进了监狱,在世界上轰动很大。毛主席是不是要学习斯大林
的经验呢?
老吴还重点唸了一段更让人感到可怕的毛主席指示:“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各种
文化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是一批反革命的修正主义分子,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会要夺取
政权,由无产阶级专政变为资产阶级专政。这些人物,有些已被我们识破了,有些则还没有被
识破,有些正在受到我们的信用,被培养为我们的接班人,例如赫鲁晓夫那样的人物,他们现
正睡在我们的身旁,各级党委必须充分注意这一点。”
中央文件和毛主席的指示,把问题说得这么严重,把搞文化革命的决心下得这么大,究竟
是为了什么呢?是针对谁呢?仅仅是冲着吴晗、彭真吗?还是有别的什么人?因为他不是象过
去那样提“个别”,而是说“一批”,一批是多少,是全国一批,还是中央一批?但数量肯定
不是少数。由此来看,国家又要面临一场更大的政治运动的冲击了。当然,也又要有一大批人
物要倒霉了。
旱天雷——文革的第一张大字报
早自习的铃声响过好长时间了。同学们都好像没有听见似的,仍旧聚集在各自教室外面,
三个一团,五个一伙,热烈地讨论着。
我们班的同学虽然比较守规矩,早早进到了教室里,但并没有谁打开书包看书,也是纷纷
扬扬地讨论着昨天晚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节目的重要爆炸性内容:北京大学的一张大字
报。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发表一张大字报,而且是公开反对学校党的负责人的大字报,是史无前
例的。甭说是公开反对党组织、校领导,人们都清楚地记得,在早几年,即使是对党组织稍微
有点不满意,就会被打成反革命、右派,轻者受到处分、开除,重者要判刑进监狱的。这究竟
是怎么回事?这不是要翻天吗?
大字报指名道姓地点了三个高级干部的名《宋硕、陆平、彭佩云在文化革命中究竟干些什
么?》,文章首先火药味十足地发难:“现在全国人民正以对党对毛主席无限热爱、对反党反
社会主义黑帮无限愤怒的高昂革命精神掀起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为彻底打垮反动黑帮的进
攻,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而斗争,可是北大按兵不动,冷冷清清,死气沉沉,广大师生的
强烈革命要求被压制下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原因在哪里?这里有鬼。请看最近的事实
吧!”
下面列举了这些领导在领导文化革命中的一些指示的只言片语,证明他们是“想把革命的
群众运动纳入你们的修正主义轨道。”是“压制革命群众,不准群众革命,反对群众革命。”
文章在最后发出号召:“一切革命的知识分子,是战斗的时候了!让我们团结起来,高举
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团结在党中央和毛主席的周围,打破修正主义的种种控制和一切阴谋诡
计,坚决、彻底、干净、全部地消灭一切牛鬼蛇神、一切赫鲁晓夫式的反革命的修正主义分
子,把社会主义革命进行到底。”
大字报调门很高,胆量也大得惊人。是一个叫聂元梓的和另外六个人写的,看来是有背
景、有来头的。让我们平民百姓写这些东西,在目前是打死也不敢的。
学校也贴出了第一张大字报
自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广播北京大学大字报后,我们学校也组织各班级写大字报,主要是根
据报刊上的内容,批判北京“三家村”,无非是抄抄写写,拼拼凑凑。今天上午,高中同学终
于写出了批判学校领导的大字报《质问学校党总支要把我校文化大革命引向何方》,立刻在校
园内引起轩然大波。
大字报写道:毛主席亲自发动的文化大革命已经开始好长时间了,我校领导到底做了写什
么?他们以加强领导为名,严密控制运动规模,不组织师生学习毛主席、党中央关于开展文化
大革命的文件、指示,不传达上级有关部门文件精神,有意对广大革命师生封锁消息;他们以维
护学校秩序、严防坏人破坏为名,不准广大师生揭发我校的资产阶级教育路线问题,不准师生
写大字报,不准张贴,并且以团支部名义布置监视学生行动。这是什么行为?是不准广大革命
师生参加毛主席亲自发动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在捂学校的黑盖子!资产阶级文艺黑线、
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真的对我校没有影响,真的没有代理人吗?我们认为这里面一定有鬼!
毛主席教导我们: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决不能让他
们自由泛滥。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广大的革命师生同志们,我们一定要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擦亮眼睛,明辨是非,坚
决向反革命黑帮开火!不夺取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全面胜利,誓不罢休!
学校党支部成员和校领导马上都来仔细阅读了这张大字报。然后他们紧急开会,经过反复
研究,一个小时以后,以党总支名义写出了题为《坚决欢迎和支持高中部学生的大字报》的大
字报。态度十分诚恳地请广大师生对我校办学方向、文化革命方向提出意见,号召对黑帮分子
要大胆揭发,向一切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行开火,为掀起我校文化大革命高潮而奋斗!
下午,校党总支秘书贴出了《炮轰黑帮分子文立水》的大字报。文立水是高中的一位语文
教师,我不认识。大字报揭发他一贯思想反动,经常写一些讽刺共产党干部、污蔑社会主义的
散文在报上发表。上课的时候,也经常借题发挥,对学校党组织和党员干部冷嘲热讽,与北京
的“三家村”遥相呼应。
这篇大字报最后还使出了最置人于死地的一手:“大家不要被他出身贫农所迷惑,他是一
个满脑子资产阶级反动思想的黑帮分子,他的老婆曾经在国民党军队医院当过护士,有特务嫌
疑。让我们高举毛泽东思想强大武器,揭穿他的反动面目!”
这张大字报一出,批判文立水的大字报立刻贴出了几十份。他的平时言行都被搜集整理,
并且分类上纲批判。看来,我校的第一个黑帮分子就要被揭发出来了。
对其他老师的大字报也有一些,但都是些枝节小问题,够不上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条件。
学校为了表示对学生们参加文化革命运动的支持,又通知各班可以去总务处领纸、墨汁和
毛笔,还熬了一些浆糊放在门口。
我们都在酝酿着如何写出一份引人注目、有点份量的大字报。
静静的小河边、纷乱的思索
几天来我除了看别人写的大字报,就是一个人坐在校园外的小河岸边思索。所有教过我的
老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他们之中确也有不太喜欢我的,有时因为我的作业本上字写
得不认真而批评我,还不许我解释,当时我是对他们十分仇恨的。但要说他们反党反社会主
义,是与人民为敌的阶级敌人,是资产阶级黑帮,反对无产阶级专政,我无论如何找不到根
据。
老师们之中是有对政治不关心的,无非是不追求进步罢了,对学校、对社会并没有什么危
害,毕竟那是个人的事情嘛!
我同好朋友韦连也多次讨论过,他的看法没想到跟我不谋而合。最后我们决定还是等等看
再说。
趁着学校里乱哄哄的不上课,我和韦连偷偷地练开了游泳。
学校后面是一条小河,发源于不远的白云山。清清的河水流过来,流入学校东面的一个小
水库。岸边是一棵棵绿伞一样的垂柳,地上有着细密的青草。在这大热的日子里,把衣服脱在
树下,一下子跳进碧绿的水中,舒服的感觉就不用提了。
激昂地广播声不时从学校方向传来,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有时为了追一只水鸟,我
们能沿着小河跑出去老远。
更多的时候是我们游累了,躺在大树下毛绒绒的草地上,想着眼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
命,想着那些没头没脑的大字报,也想着我们自己的命运、自己的前途。
邻居杀死了自己的全家
我刚要出门到学校去,听得有消防车尖利的鸣笛声自远而近,路口上不断有人跑过去,看
来又发生什么事了。
看到人们都往西跑,我也跟着而去。
出事的地方距我们家并不太远。这里是一条很深很窄的胡同,窄到连地排车也进不去,却
在里面藏着十几个院子,住了几十个人家,我们小时侯经常在里面捉迷藏,很不好找的。
里面有一个院子门前站了警察,一律不准群众进去。只有警察们出出进进,忙这忙那。消
防车停在大街上,顺了长长的水管过来。不过听说火早就扑灭了。
外面的人东一堆,西一堆,都在嘀嘀咕咕地议论着。我跑了好几堆人,才大体上听了个明
白。
出事的这人住南屋,并不在我们城市工作,这房子是他妻子和儿子的,他并不经常回来。
这人的老家是在邻区,中学是在我们学校念的,因为用功,考上了济南的一所大学。五七
年反右斗争中,他不知说了什么错话,被打成了右派分子。毕业后,分配在一百多里外的一个
煤矿工作,精神上因为受了刺激,常常有些反常的行为。
最近一个时期,他一回家来就与老婆吵架。邻居们听说是怀疑他老婆与别的男人有来往,
想跟他离婚。其实这是没有影子的事情,可谁劝他也不听,一闹就是大半夜。邻居们都很不高
兴,经常到街道居委会搞他的状。
昨天星期天他回来没有再闹,中午一个人喝了大半瓶酒就睡下了,晚上饭也没吃。他老婆
又不敢叫他,就和孩子睡下了。
没想到,他半夜里起来,用斧头将老婆、儿子全都砍死,又泼上汽油。将一封遗书放在邻
居门口,自己喝下了一瓶农药后,点上火烧了起来。等邻居们发现了火情,赶快去消防队报
警,房子已经烧塌了顶, 幸而没有引着别的人家。公安局将火扑灭,邻居把他的遗书交给警
察,这才知道事情的经过。
公安民警与街道居委会主任走出来,又招呼我们几个学生跟着来到居委会办公室,布置我
们写“反革命分子杀人放火死有余辜!”“现行反革命分子自绝于人民遗臭万年!”等大标
语。不一会儿,这些标语就贴满了半条街。
居委会里的理发匠
晚上十点多了,我刚要睡觉,国庆急急忙忙推开院门进来,连连叫着我的名字。
天热得厉害,我光穿裤头正躺在凉席上,听到他的声音,一骨碌爬起来,几下跳到院子
里,问他有什么事。
他凑到我耳边,轻轻说:“街道居委会有革命行动,请我们红卫兵去参战。” 自从放
暑假以来,初中学生本可以在家不到学校去的。我因为是红卫兵骨干人员,基本上没有在家待
几天。而在家的初中同学,也被街道居委会动员了起来,帮助街道上搞文化大革命。我也参加
过几次上街游行,刷大标语等,没想到有什么大的行动。
我回屋穿上长裤、衬衣,母亲问我干什么去?我对他说居委会有事情,就随国庆快步走
了。
国庆又叫了几个学生,都是其他中学在家休假的,有我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到居委会办公的院内,已经有了二十几个学生,街道主任跟我握握手,鼓励了一番,却没
有说什么任务,就走开了。我进到屋内,国庆向我介绍了几位早在居委会帮助工作的学生,他
们戴着袖章,坐在凳子上,看来是有他们来组织行动了。经过介绍,他们站起来热情地欢迎
我,又倒水又让座,最后告诉我今晚的行动。
社会上近来兴起了强迫去消单干户的行动,有些胆小的个体工商业户,早就向街道居委会
递了申请歇业,表示服从政府今后的安排,但仍有几户人家,装作什么不知道,至今不觉悟。
我们的任务,是去攻克一家个体理发店。
院子里的红卫兵和学生们已经准备了军鼓和红旗,正在清点人数准备出发。
我和几位头头商量了行动计划,以及可能出现的问题,作了些必要的准备,就带着队伍出
发了。
寂静地街道上只有路灯。自从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始以来,就没有在路上乘凉的人了,大概
是怕招惹是非。
“咚、咚、咚!”我们的军鼓、军钹一响,震的半个城都颤动,有的人家悄悄把门打开一
条缝往外看,猜想着又要发生的事情。
理发店很快就到了,时间大约已是半夜。鼓声一停,一片沉寂。理发店里没有灯光,而且
这一段街上路灯也坏了,一片漆黑。我们的旗帜显不出什么威风。
这个小店我是再熟悉不过了,因为店主人的儿子,曾经跟我小学是同学。当小店内只有一
张理发椅子,理发师也是店主一人,店后有一个小院,住着他们全家。这理发师的手艺是全城
一绝,无论是新式大背头、干部大分头,还是剃光头、刮胡子,技术都全城第一,而且刀法利
索,功夫超群。不管什么样的人只要一进店门,他就知道该给理什么发式,让你舒舒服服。他
的眼睛特别亮,脑子也好用,报纸只要看上一眼,就可以背诵一大段。又会讲《三国演义》,
很多人即使不理发,也常常到小店里来听他闲聊,使他的生意十分红火。听说有位副市长也常
常来他这里理发。
但是他不大高兴我们小孩子来理发,因为费功夫不少,却只有五分钱的价格。只要有大人
在,我们要理发就得等半天。所以,我们都对他没有好印象。
但听说他刀法奇绝,给人刮胡子,听到有苍蝇或蚊子飞过,连看不看,顺手一挥,苍蝇、
蚊子一下斩为二半,刀上不沾一点痕迹,我却没有亲眼见过。
我们的锣鼓早就停下了,一个姓苏的学生轻轻地整了整队伍,又跟我们几个骨干碰了碰情
况,然后就是喊口号:
坚决取缔资本主义单干户!
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单干分子!
打倒投机倒把的单干分子!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万岁!
对抗革命运动决没有好下场!
小店里的灯光亮了,听到有床凳碰倒的纷乱声音。我们继续高喊: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单干户不投降,就让他彻底灭亡!
勒令单干户把理发工具交给红卫兵!
店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店主上衣扣子只扣了二个,双手捧着一个木盒子,恭恭敬敬举
过头顶,哆哆嗦嗦地说:“我,我,我不敢对抗!我早就想参加集体了!红,红卫兵小将们,
请里面喝点茶!”
我们并没有人理他,只是继续喊着口号。我看到他亮亮的眼睛在我们队伍中看过来,看过
去,也许在寻找熟悉的人。这时,我不由得佩服居委会主任的高明。这次行动全部交给我们学
生来办,街道干部和大人则一个也没有,看来,是大人们不愿得罪他。 姓苏的学生喊完口
号,对店主大声说:
“听着:从今天起,你这个体户不准再开业!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这么长时间了,你
为什么至今还在走资本主义?这不是对抗运动是什么?我们红卫兵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谁反
对文化大革命,我们就打倒谁!”
店主不敢抬头,举着东西一连声“是,是,是!不敢,不敢!”
有人一把将工具盒夺过来,打开看了看,一把推子,一把剪子,还有些刷子、梳子等物。
姓苏的学生又喝道:
“今天晚上回去再找一找,看还有什么没交,让我们查出来,可就不客气了!明天一早,
主动到居委会办公室报到,听候处理!”
小店门面不大,电灯却很亮,从门口射出的光线照在店主瘦瘦的身上,他不住地用衣袖擦
汗。
有人拉拉姓苏的学生衣角,意思是差不多了,可以收兵了。我们又喊起整齐的口号来,军
鼓也敲打起来,向居民们宣告着我们的胜利。
回到居委会,主任正坐在办公室等我们,看到我们将工具盒拿进来,他高兴地说:
“还是红卫兵小将能战斗!一次行动就解决了问题。我们过去找了他好几次都不管用!这下
好了,拔去了一颗钉子。”又再三感谢我们。
等回到家里,夜已经很深了。
引诱——在老师的引导下,我们也要写大字报
几天来,学校校园里的大字报可以说是铺天盖地,用毛笔在旧报纸上写的最多,也有写在
白有光纸、甚至包装纸上的,比较少的是用粉红或绿色彩纸写的,这一类往往是抄写的中央文
件或文革动态。
我和韦连很有兴趣地看刚贴出的一批大字报,主要是揭发曾当过右派的几个老师的问题,
如有的是特别崇拜邓拓等人的文章,曾公开称赞过《燕山夜话》,与黑帮、黑线有共同语言的;
有的人片面追求考试成绩,对学习成绩好的学生就十分偏爱,送他们辅导书,经常找他们谈话
等,而对学习不努力的工农子弟就不答不问;还有的人追求资产阶级生活作风,如头发上打发
蜡,衣服上有香水味,教学中却不突出政治,鼓励学生成名成家等。
看到有的比较熟悉的老师的大字报,我们就看得仔细一些,不认识的老师,我们只注意他
们的有关隐私。
“你们看人家大字报写得多好啊!”一个南方口音在我们耳边响起,抬头看去,是我们的
政治老师姚某。他个字高大,头发浓密,深陷的眼窝中一双晶亮的眼睛盯着我们,粗糙的脸上
十分严肃。听说他是从部队专业的干部,政治上比较强。运动开始后,我常见他到各个年级的
教室里去,鼓动同学们学习北京大学的学生,敢于起来造老师的反,写大字报。没想到找到我
们头上来了。
他见我们没有作声,很有些失望。他沉了沉,用手推着我们往一边走:“走,咱们到一旁
谈谈去,交换一下我们对文化大革命的看法。”我和韦连互相望望,跟着他走到一间办公室
里。他为我们每人倒上一杯水,又十分恳切地说:“这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可不比一般的运
动,是毛主席亲自领导和发动的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对没个人都是一场考验。”他说着,
指指窗外,“你看同学们都动起来了,革命热情那么高涨,为什么你们班却毫无动静呢?你们
两个都是工农子弟,是这次革命的主力,千万不要错过这个大好的时机。你们要在运动中好好
表现自己,锻炼自己,作出点成绩来,对你们的将来是大有好处的。”他这番话真把我给说动
了,想不到这位给我们上课不多的老师,倒是十分关心我们的。
我想了想,把埋在心底的话说出来了:“姚老师,我们不是不想写大字报,可是教我们的
老师政治上都没有什么问题,别的老师我们又不了解,除了抄抄报纸,我们还能揭发批判什么
呢?”
他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十分神秘地小声说:“谁说你们的老师没有问题?你们的数学
老师整天跟大右派分子住在一起、吃在一起,打扑克的时候甚至公开宣扬他们俩是‘臭味相
投’,这不是问题吗?还有你们的语文老师,为什么一到学毛主席的文章就生病请假,你们查
过没有,他的父亲是个资本家,家里开过药铺。他对毛主席是什么态度?是不是阶级立场问
题?”
经姚老师这么一指点,我头脑里的迷雾一下子明朗了。原来我们身边就有阶级斗争!
辞别了姚老师,我们找了本子和笔,直接找我们的老师去了解情况,并且列出了“为什么不同
右派划清界线”,“为什么隐瞒历史”,“为什么不带领我们学习毛泽东思想”等十几个问
题。由于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在我们的质问下,他们越是辩解,我们越觉得有问题。后来同
其他老师和同学一讨论,又发现了一些新的线索。如数学老师的岳父竟然是富农分子,他还经
常回去给老岳父送吃送喝,有时还将岳父接到学校来住,以逃避贫下中农对其富农岳父的管制
改造。这是严重的阶级立场问题!
我们自己写出的大字报
我和同学们费了一天的功夫,写出了揭发批判我们老师的第一批大字报。对他们的情况,
我们联系到了北京的三家村文艺黑线,联系到了台湾的蒋介石国民党企图反攻大陆的阴谋,甚
至联系到了苏联的修正主义。一气写了十几张。用板刷写了一个十分醒目的大字标语“坚决与
修正主义黑线人物划清界限!”下午在校园贴出去后,引起了很多师生的观看。因为这是初中
学生第一张揭发批判老师的大字报,所以受到特别的关注。
有个同学还配合大字报内容,配画了几幅漫画,更使得其他班级学生对我们刮目相看。贴
完之后,有的同学还觉得不够,又赶到二位老师的宿舍,当场勒令他们立即去看大字报,并作
好准备,等待我们对他们的批判。两位老师不知所措,只好默默地接受了我们的命令。看到他
们无精打采地样子,几个平时老挨批评的调皮同学,着实高兴了一阵子。
失去的尊严(1)——方老师被揪斗
对于没有结过婚的方老师来说,今天应是她又一个刻骨铭心的日子。
她从外地调来我们学校才不到二年,因为教学十分认真,对学习不好的学生又特别耐心,
得到了学生们的尊重。
我认识她是在每周一次的故事演讲会上。去年,国家通知对青少年加强革命传统和阶级教
育,学校就开展了革命故事演讲会活动。每星期六下午,请方老师讲《王若飞在狱中》、《烈
火中永生》等故事。方老师普通话讲的特别好,讲故事的水平不比电台上的专业演员差。她讲
的时候感情很投入,吸引了全校师生的注意力,会场上鸦雀无声。讲到江姐在看到丈夫的头颅
被敌人砍下来挂到城门上时,感动得师生们热泪盈眶,也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每到周六,
大家都盼着听她的演讲。
运动开始后,她作为一个历史清白的青年教师,应该是被依靠的对象。没有想到的是,从
她原来工作的学校来了一帮人,揭发她在原单位有作风问题。这一下可不得了。当时就被我们
两个学校的红卫兵揪出来批斗开了。何况《王若飞在狱中》等书成了毒草,她演讲这些故事,
也成了向学生们放毒,成了不折不扣的黑帮分子。她的被斗争,开了我们学校斗争老师的先
河。
昨天,女红卫兵们强按着给她剃了鬼头。我只去现场看了几眼,就觉得女孩子要是鼓动起
热情来,比男孩子要冲动的多。她们竟然找了一把多年不用的破推子,在方老师头上根本推不
下去,硬是往下推,将一绺绺头发拔了下来,痛的方老师哀叫不止。我实在看不下去,赶快让
人找来一把好推子,才将方老师半头青丝给剪了下来。所谓鬼头,又叫阴阳头,是文化革命中
红卫兵的一大发明。凡是被打成黑帮分子的人,都要将头发剃去半边,留着另半边,叫做人不
象人,鬼不象鬼。
女红卫兵们不知听谁说方老师有妇女病,而且会传染。又勒令她只能到学校最西面树林后
面一个厕所去大小便。
黑帮分子们在被关押时同囚犯是一样的,每天晚上睡觉前,要先将腰带解下来交上。女黑
帮比较少,没有集中关押,但也执行交腰带的规定。至于上厕所,每天也只准上三次,每次不
超过五分钟。这可苦了方老师。我多次见她提着裤子,急急忙忙往西跑去。有时,有的红卫兵
故意在路上截住问这问那,逼的她坚持不住大小便流在了裤子里。回来晚了,还要被看押她的
红卫兵责骂。
经过这番折腾,老师的什么尊严也没有了,每天除了被斗被打,就是为了吃饭、上厕所奔
跑,无论谁喊她一声,都吓会的她一哆嗦。一站下,先低头说:“我有罪!我有罪!我向毛主
席请罪!我是反革命黑帮分子!我向红卫兵小将投降!”
今天早上,有些红卫兵又别出心裁地在她宿舍门口贴了一张《认罪书》。强令她每天早上
起床先要念一遍,挨批判或劳动回来也要先念一遍才能进屋。这主要是针对她会朗诵的特长的
讽刺。这张《认罪书》的内容是:
方××,我滚过来,
方××,我滚过来!
在英雄的红卫兵小将面前,
低下我的狗脑袋,
竖起我的狗耳朵,
垂下我的狗眼睛,
放弃一切妄想和企图,
老老实实接受红卫兵小将的审判!
完完全全地向党向人民彻底交代我的一切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滔天罪行!
我是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
我是“三家村”的黑干将!
我披着人民教师的合法外衣,
长期贩卖资产阶级反动思想,
大量散布反动言论,
实在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黑帮分子!
我的反动罪行罄竹难书!
在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面前,
我只有向人民低头认罪,
不准许乱说乱动!
我的面前只有一条路,
彻底向红卫兵小将投降,
彻底向人民坦白罪行!
心存侥幸,负隅顽抗,只有死路一条!
被人民打翻在地,
再踏上一万只脚,
永世不得翻身,
被人民抛入历史的垃圾堆!
黑帮分子方××罪该万死!
打倒反革命黑帮分子方××!
她深深地弯着腰,装成十万分地认罪的样子,又要吃力地抬起头,去辨认大字报上龙飞凤
舞的革命词句,稍一迟钝,背后就飞来雨点般的皮带抽打,或是拳打脚踢。
她的眼睛里流着屈辱的泪水,按照红卫兵的要求,朗声诵读她教的学生用她教的语文知识
来创作的这篇《认罪书》。念完之后,没有红卫兵的命令,她不敢走开。长时间的低着头、弯
着腰,默默地等待着。从她半闭着的眼里,看不出抗争,看不出乞求。也许她在想象着坐在国
民党监狱中的江姐、许云峰、陈然,他们还能够写出大义凛然的诗句,能够向迫害他们的人抗
议。而她自己呢?一个远离南方老家数千里的弱女子,沦为人所不耻的罪犯囚徒。这无休止的
批判斗争、审讯,她不知要挨到什么时候。
失去的尊严(2)——方老师被侮辱
上午有人向我报告,说一群初中新生逗着方老师脱裤子看热闹。我一听,马上就往劳动工
地赶去。
今天是今年刚入学的初中一年级的红卫兵值班,这些刚从小学升入中学的孩子,由于强调
出身成分,大部分是军队、干部子女,他们脑子聪明,但特别爱恶作剧。
来到工地上,果然见十几个小红卫兵围着方老师乱骂乱喊,并不时用小石头打她。而方老
师一手提着裤子,一手去搬石头,一不小心裤子就脱落下来,露出白白的屁股和大腿,学生们
就一阵大笑,然后就一齐大骂:“方××,大流氓!”“方××,大破鞋!”
我看实在不象话。就叫看守的红卫兵过来,问是怎么回事。这是个十几岁的低年级学生,
看到我严厉的目光,也有些胆怯了。自己辩解说:“他们抢走了方××的腰带,我也要不回来,
又找不到别的东西让她系腰……”
我走过去,指着一帮小红卫兵厉声喝道:“谁拿了腰带?快交出来!”这霹雳一样的怒
吼,把小孩们吓蒙了,有一个小男孩赶快把一根腰带送过来。“给方××送过去!”我又喝道。
那个男孩不情愿地给方老师送过去。方老师接过腰带,滚动着感激的泪花看了我一眼,使我一
阵心酸,她的年龄跟我小姨一样大啊!
一帮小孩刚要溜走,我又叫一声:“不准走!都跟我来!”他们知道我是红卫兵头头之
一,尽管有的孩子小声嘟囔:“逗着黑帮玩玩怕什么!”还是老老实实听我的命令。他们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