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角前时,我让他们站好,说:“下面,我们一齐背诵《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他们随着
我整整齐齐背了一遍,我又指着那拿走方老师腰带的男孩:“你将八项注意第七条,再背诵一
遍!”“第七不许虐待俘虏。”
“对啊!”我训斥道,“解放军对待俘虏还不许打骂,你们这是干什么?她们是黑帮不
错,对人民犯了错误。我们要批判她们的错误思想,同时还要让她们改造成为新人。共产党的
政策从来都是给出路的。没有这一条,那不成了国民党了!她是一个女人,你们让她这么出洋
相,让阶级敌人看见了,不是笑话我们不讲政策吗?”这些小家伙们低着头再也不吭声了。我
又宣布:“今后谁值班时不经红卫兵总部批准。乱出主意出洋相,一律受纪律处分!”
做完这一切,我才长出了一口气。
其实,在这纷乱的日子里,是无所谓什么政策不政策的。成了黑帮,就不再是人了,任何
一个戴红卫兵袖章的人,都可以命令他们做任何事情。有些时候产生的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却
是不需要负法律责任的。
不管别人怎么做,我决心跟同学们一起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决心不会变。但是我坚持
执行政策的原则,也不会改变。
徐大娘被遣返了
没想到今年的暑假成为我们最忙的一个假期,不是学校里有活动,就是帮助街道上搞运
动,整天忙的团团转。
早晨睡的正香,国庆又来叫了。我有些不耐烦地应付着:“你先走吧,一会儿我就去!”
可他竟没听见似的,呆在我床前半天没动地方。我没办法,只好下床洗脸。太阳已经老高了,
看看表,九点多,家里早就没人了。
我问他今天又有什么事?他说,街道上今天要遣返五户人家。我刷着牙,喷了一口水问:
“都遣返谁家?”他笑笑说:“你去了就知道了,我也光知道有你们对门的徐大娘,别的没有
问。”遣返,就是把有问题的人家全家人赶到原籍的乡下去,永远地离开城市。
刚往嘴里塞了一块煎饼,国庆又催个不停。我只好跟他往外走。一出门,见满街上早就站
满了人,都在伸着脖子往对门里看。
我们拨拉开人群,径直走进去,大门口早有红卫兵在站岗,看到我们来,笑着往里指指,
示意我们快点进去。街道主任一脸严肃地站在一旁,红卫兵们正在徐大娘屋里翻得乱七八糟。
徐大娘的丈夫在农村,听说原来是在工厂当干部的,后来被查出家里是地主,历史上当过还乡
团骨干,曾打死过人,被戴上反革命帽子早就赶回老家农村去了,那里离城市五十多里路。徐
大娘五十多岁了,几个孩子都已经参加了工作,大的都结婚了,只有一个小女儿还上学。
此刻,徐大娘脖子上挂着一个大木牌,写着“打倒反革命地主婆×××”,深深地弯着要站
在门口,头发被剪得七长八短。她小女儿吓得躲在角落里哭泣,不时被红卫兵训斥几声。
红卫兵们把徐大娘家翻出的书籍在院子中堆成一堆,又将许多绸缎衣服、描着金色图案的桌椅
家具另放成一堆。一些他们家的照片、用具被踩在地下,到处是摔碎的瓷片、陶片、玻璃片。
我进到屋里,看到已成了一口空房。墙上贴满了声讨徐大娘和丈夫的大字报。院子里一张
大白油光纸上写着“勒令”两个大红字。下面写的是:
“反动地主、反革命分子徐××之臭老婆,旧社会压迫剥削贫下中农,帮着还乡团杀害我革
命群众多人,罪恶累累,民愤极大。解放后隐瞒历史,混入我街道居委会,长期逍遥法外,并
不断进行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人民的破坏活动。
在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这个反动分子被革命群众揪了出来,使她的反动面目大白
于天下。为了纯洁革命队伍,对反革命分子实行专政。特勒令反动地主婆×××,于今日中午前
滚回老家去,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监督劳动改造,如若有半点违抗,立即采取最严厉地革命
措施,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将把你们砸个粉碎!”
房子里实在没有什么可让人感兴趣的了。红卫兵们让徐大娘站到书堆前,有人用火柴把书
点着了,又有人把衣服、家具点着了。烈火和浓烟升起来,人们不自觉地往后退去。徐大娘却
被往前推,头发都烧着了,呛的直咳嗽。街道主任过来制止了这种作法。
火堆很快烧完了,旁边只剩下二个木箱和几个包袱。徐大娘被强令同女儿一个个抬到大门
外的一个地排车上。居委会派了四个红卫兵扛着红缨枪押着她们拉着车往北而去。我看到街道
主任把一张盖着公安局大章的迁移证,交给了一个红卫兵。
五户遣返户中,数徐大娘家最近。其余四户要坐火车,所以要等下午买到车票才能走。一
直到天很晚了,还有二个没有动身。原来他们的老家,一个在河南,一个在江苏,家里父母都
是市民,同样住在城里,也不存在遣返的问题了。
我仔细问了问,其实这二户没被遣返的户问题最大。姓蔡的一户是个中年妇女,她的丈夫
解放时跑到了台湾,据说是国民党军队的一个团长。根据公安部最新的规定,国民党军队中连
长以上军官,都是历史反革命分子,她的丈夫不用说更是反动透顶了。
另一个姓凌,原来是一家化工厂的工人,因为孩子多,生活十分困难,于是在六零年灾荒
期间,偷了工厂的一辆地排车卖了,坐了三年牢,出来成了坏分子。但经电话与他老家联系,
他的父母已不在农村,而他的哥哥姐姐都是部队干部,是一个革命家庭。看来,他也只能就地
改造了。
还有二个是地主兼资本家,每个人都有二个老婆,老家在禹城农村还有房子。天黑之前,
都押到火车站上车去了,每家只带了几个包袱,其余的东西暂时放到了别人家中。他们的房子
全部被没收了。
秀子回城(上)
最近以来,随着文化大革命运动的深入,人们变的越来越小心谨慎,左邻右舍受到冲击的
人家越来越多,邻居间的交往几乎没有了。虽是夏天,大家也都早早关门睡觉,连小孩子也不
让出门。
我白天跟着同学们跑了一天,感到实在有些累,吃过晚饭,洗洗脚就上了床,不一会儿睡
了过去。梦里也是斗黑帮、贴大字报、喊口号。朦朦胧胧好象国庆又来叫我,说是有个被关的
反革命分子逃跑了,让全体学生赶快分头去找。
我们在黑夜中跌跌撞撞来到那个人的家门前,国庆举起拳头很劲打门,又有人用脚踹门,
“咚、咚!”直响。猛然间,我从梦中醒来,满头大汗。那“咚、咚、咚”的打门声,却是千
真万确地仍在继续着。
我定了定神,听出是我们大院的门在响,而且父亲、母亲在议论着什么,好象已经响了很
长时间了,但没人敢去开。
“谁!”房东终于走出房门,冲着大门使劲喝问。大概也没有勇气立即去开门。在这恐怖
的气氛中,我父亲也穿上衣服到院子里去了。听到有好几个人一起走向大门,我也悄悄地下床
来到院子中间。
人们又连问了几声,仍旧没有回答,打门的声音却一直未曾停下。邻居们打着手电,大着
胆子拉开了门栓。一个披头散发的人一下子冲了进来,吓的大家纷纷闪在两旁。
那人快步走进院子,站在院中间不动了,忽然发出一阵瘆人的笑声:“哈哈哈!王八旦
们,撵不上我了吧!我是七仙女下凡,会呼风唤雨,谁敢批斗我,全家不得好死!”我们全院
人都出来了,好几把手电照过去。那人大喊:“照啥?!不认识吗?狗仗人势的东西们,装什
么蒜!”说完把头发一撩。
人们不约而同叫起来。“啊!是大秀子!”大秀子是徐大娘的小女儿,前几天刚同母亲一
起被赶回老家去,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了?既然是邻居,一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深更半夜来到,
是不能不关照了。
这才有人去将大门关上,房东扶着她走进自己的房里。在明亮的电灯光下,我们看到原来
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秀子完全变了个人。一身单衣上满是汗水和灰尘,头发被剪的有长有短,
脸上也脏的很,身上一股酸臭味。特别是她的眼睛直瞪瞪的,看人的时候一眨也不眨,很让人
心里发怵。
房东给她倒上一碗凉开水,她端起碗“咕咚,咕咚”几口就喝了下去;又倒上一碗,不几
下又喝了下去。看样子,她是又饿又渴。房东忙拿来一个馒头和几条咸菜,她一见,也不等让
一让,伸手抢过来就往嘴里塞。房东忙说:“秀子,不要着急,慢慢吃,别噎着!”
她抬起头来,不认识似的看了我们一遍,端起碗喝了几口水,又大吃大嚼起来。
秀子也是中学生,比我大二岁,因为家庭出身不好,不能考正规学校,就参加了街道上办
的半工半读中学。平时她是个十分文静秀气的女孩,因为她家里书多,我常常去借着看,有时
也同她谈书里的内容,还是比较熟悉的。都是她可恨的父亲,毁了整个家庭,害了秀子和徐大
娘。
秀子吃完了,拍拍脏乎乎的手。扬起脸呆了一会儿,猛然站起来走到屋子中间跪下去,给
我们大家磕起头来。大伙忙拉起她,没想到她的劲那么大,几个男人也拽不动她。
乱了一阵,她坐做在地上直喘粗气。房东端来一盆水,让她好好洗一洗。她顺从地从地上
起来,三下五除二就将上衣脱了下来,露出了光光的上身,我们男孩子和几个大人赶快夺门而
出。
好大一会儿工夫,母亲才从房东屋里走回来,不住地叹气。原来秀子确实是疯了。母亲她
们问了半天,才大体弄清楚,她们母女被赶回家后,村里人对她父母不停地批斗毒打。徐大娘
终于熬不住了,找个空子跳井自尽了。秀子哭的死去活来,村里人说她划不清界线,是向革命
群众示威,硬是开大会批斗起她来。村里的青年人本来对城里人就有看法,说是批斗秀子,其
实是拿她寻开心,变着法子折腾她,羞辱她,还有人企图强奸她。在惊吓中,她就疯了,并且
顺着公路跑了回来。但是,也许是疯的时间还不长,她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不时发出吓
人的笑声或哭声。
她的哥哥、姐姐都在厂里住,距离很远,房东已经给秀子腾了张床,让她睡下了。
我们全家人又回到了床上,却谁也睡不着了,父母亲说着徐大娘的身世,我听了好不凄
凉。
徐大娘是威海人,父亲是教书先生。徐大娘从小订了一门亲,是一个造纸厂东家的公子。
徐大娘年轻时十分漂亮,又识得字,那公子哥是大学生,二个人倒也情投意合。不料抗日战争
爆发时公子留学去了德国,回国后在北京当教授,却与别人结了婚。徐大娘心灰意冷,决心一
辈子不嫁人。但是她的父母和亲戚朋友们却是看不下去,天天为她操心,好容易说动她嫁了徐
大爷,到也是个吃穿不愁的人家。后来徐大爷在城里工厂当会计,一家人过的平平和和。没想
到五八年有人来揭发徐大爷有历史问题,加上家里成分不好,差一点被逮捕进了监狱。总算是
一些重要问题证据不足,判定戴上反革命分子帽子回农村劳动改造,徐大娘与孩子们被格外宽
大留在了城里。没想到苦命徐大娘到底还是死在了乡下。
秀子回城(下)
全院人上午全体出动,分头去找秀子的哥哥、姐姐们。中午的时候,她没结婚的哥哥来
了,只是看着自己的妹妹掉泪。他住在厂里集体宿舍,是无法安排这个病妹妹的。
下午很晚的时候,秀子的大哥、大姐夫才阴沉着脸来到。房东跟他们讲了情况,请他们赶
快想个办法。他们你看我,我看你,半天都不说话。
门外风风火火跑进一个女人,看到秀后子一把抱住大哭起来,原来是秀子的姐姐。院里的
人一面劝解,一面让她坐下,又把情况说了一遍。大姐是个痛快人,对我们院里的人连连表示
感谢。特别是她们家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得到邻居关照,秀子的哥哥也跟着说了不少感激的
话。
经过简单的商量,他们议定秀子先住到她姐姐家,让人给看看病,观察观察再说。实在不
行就送精神病院。费用由他们兄弟姐妹们凑。
房东大娘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们千万照看好秀子,别让她乱跑,以免发生危险。还送了一
包吃的东西给她。她兄妹们千恩万谢地回去了。
支农,在农村打反革命
刨了一整天的地,累的要命,饭量大增,晚饭没想到吃了十个蒸包,又喝了二大茶缸稀
饭。
天黑以后,我们集体整队来到一个场院里,参加生产队的批斗大会。场院里四角是高高的
大豆垛、高粱穗垛,玉米穗挂在高高竖立着的木杆上。干硬的土地上散发着泥土的气味,村里
的狗不时乱叫一阵。
宣布大会开始以后,我们学校文革筹委会负责同志和村里贫协干部坐在主席台上,四盏汽
灯高高吊在台前,照的白白亮亮。随着一阵口号声,三个阶级敌人挂着大牌子被押上了台,弯
着腰站在台前。看了牌子上的字,知道是三个反革命分子。他们之中的二个,昨天刚进村时已
经见过,那时在大队部院中,十几个青年农民提着枪正在批斗他们,审问了一段时间后,人们
轮流用皮带抽他们,打的他们乱叫。青年们还不过瘾,又叫一个人打另一个人,如果不用力,
就让另一个再打对方,直到他们互相打得嘴里、鼻子里直冒血。还让他们互相对骂,怎么不堪
入耳,怎么下流,青年们才高兴。我们实在看不下去了,就以红卫兵的名义找他们的负责人提
出反对意见。大队负责人满不在乎地笑笑,出去制止了青年人的恶作剧,回来告诉我们:“这
几个反革命分子,都斗了几十遍了,也没什么新鲜材料了,让青年们乐一乐没有什么,不会出
人命的。”
全体人员集体学习了几段毛主席语录后,又喊了一阵口号,大会批判开始了。预先安排好
的人,拿着写好的发言材料,一个个跳上台去揭发批判。有一个人念着念着,突然激动起来,
冲到一个反革命前面,“噼噼啪啪”扇了他几个耳光,又要用脚去踢,被一旁维持秩序的民兵
劝了回去。
这个反革命分子是文化大革命开始后被群众揭露出来的。当时民兵们正在靶场实弹射击演
习,他和一些群众在一边观看。看着看着,他忽然自言自语说:“打的什么鸟枪,还不如我当
年,一枪一个!”大家听他一说,不觉都犯了思考,因为从来没听说他当过兵,他怎么会打枪
呢?
情况汇报到大队,立刻将他列为审查对象,经过连续几个昼夜不停审讯拷问,他终于说了
实话。他在十几岁时,曾随父亲去东北逃荒,没想到父亲生病死在了老林山村里。他无依无靠
被一伙土匪收留干了几年,学会了打枪骑马。后来土匪被国民党收编,他又干了几个月。在一
次枪毙解放军俘虏时,有个执行的兵一连几枪都没打着人。他自告奋勇顶了上去,一枪一个一
连打死了三四个俘虏,被称为神枪手,也成为他一生中的骄傲。解放前,部队打散了,他又跑
了回来,只说在外种地,隐瞒了历史。没想到一疏忽说漏了嘴,引来了大祸,立时被宣布为反
革命分子,待批判后再处理。
另一个则比较冤枉。他本来是民兵队长,每次开大会带头喊口号,嗓子特别响亮。偏偏有
一次喊“加强无产阶级专政”,不知怎么一走神,喊成了“加强资产阶级专政”,马上被揪下
台来痛打一顿,扭送公安机关。幸亏他家里是三代贫农,才宣布为现行反革命,交群众批判,
没被逮捕。
但揭发批判了一晚上,翻来覆去只是批判二个人的罪行,而第三个人只是高喊打倒他,却
只字不提他犯的什么罪。我好生奇怪,就偷偷走出来,去问一个新认识的本村民兵。不料他只
是笑,却不告诉我。我又问了几个村里的人,都是一幅莫名其妙的表情,还劝我不要再问。这
是怎么回事?反革命的罪行还保密吗?
我这人天生的好奇心重,他们越不告诉我,我越想知道。于是,我去小卖店花了二角钱买
了一包烟,来到会场外,发现了一个领我们刨地的青年农民,就递给他一支烟套了起来。那人
抽不起烟,老用报纸卷豆叶子抽,一见我给他香烟抽,自然高兴的很。待我最后说出要求后,
他先是迟疑,想了想才拉我到一边去,告诉了我原因。
这个反革命也是个贫农,平时嘻嘻哈哈惯了,仗着自己儿子在部队当兵,以军属老大爷身
份,天不怕、地不怕,没有人敢惹他。有一天,在割高粱时,他忽然心血来潮,对附近几个人
说:“你们知道不知道江青?”文化大革命以来,广播里、报纸上经常提到江青这个名字,人
们也都知道是毛主席的夫人,不知道这人要干什么。他见没人作声,十分不过瘾,又说了一句
让人害怕的话:“江青是毛主席的老婆。想不到伟大领袖毛主席也有老婆,有老婆当然要在床
上睡觉办那事了,对不对?”他还自以为得计,不知道人家早吓跑了,赶快去报告了负责人。
民兵们马上就包围过来,将他捆到了大队部,并把材料报给了公安局。也定了个现行反革命。
因为事情牵扯到毛主席和江青,又是那样侮辱领袖的话,不便于在社会上宣扬,所以对他只斗
争不揭发,成为一个默默无闻的被斗者。
想不到农村里真有大胆的人,连这样的话也敢说,这不是没事找事吗?他这一下子,恐怕
要让全家人都受连累了。
工作组被驱赶了
学校院墙上今晨出现“工作组滚出学校!”“工作组镇压学生运动罪责难逃!”的大字标
语。我心中不由火起,工作组是市委按照党中央安排派来的,组长就是市委的干部,他们代表
党来领导学校文化革命运动有什么错误呢?我去学校筹委会问,不料负责人却苦笑着直摇头,
却说不出为什么。难道这里头有什么背景?
昨天工作组召集了全校没有被揪斗的共产党员和红卫兵骨干开会,宣布调整了红卫兵组织
各机构负责人,又让我们选举了学校文化大革命筹备委员会,作学校临时领导机构。其中有原
学校的副校长、教导处副主任,三名党员教师,一名非党教员,学生代表五名,不知什么原
因,工作组提议让高中三年级的烈士子弟老吴当筹委会主任,而让副校长作副主任,另有三名
学生代表也作副主任。实际上,筹委会成了学生会。
下午,筹委会又通知我们召开扩大会议,宣布根据上级通知精神,工作组今天下午撤离学
校。我和很多人都大惑不解,不知上面又发生了什么变化。
会上,工作组长代表工作组对来校二个多月的工作进行了总结,并对运动不力等方面作了
口头检讨。
会议还没有结束,忽听外面有人喊口号:
“镇压学生运动的人,决没有好下场!”
“工作组必须向革命师生作深刻检查!”
我出去一看,外面围了有百十名学生,他们好象早有计划,有的喊口号,有的在后面研究
着什么。我大体上看了看这些人,都是些高中学生,大部分是运动一开始给学校领导写大字报
被制止的,还有些是向工作组提不合理要求被拒绝的人,以为我是来应付他们的,又高喊:
“我们不需要学生代表!我们强烈要求工作组向我们表态!”
我回去向会上汇报,筹委会决定会议结束。工作组人员到另一个房间休息,等学生们散去
后再出去离校。先由筹委会去向这些学生作解释。老吴没有将工作组离校的消息告诉他们,只
是提醒人们不要上别有用心人的当。不料人们并不放松,直喊工作组为什么不敢出来见群众?
直闹到天不早了,才慢慢散去。天快黑的时候,开来一辆吉普车,将四个工作组同志接走了。
毛泽东主义红卫兵成立
毛泽东主义红卫兵于今天成立了。这是在赶走了驻学校工作组以后,我们采取的又一革命
行动。工作组进校后,曾以班干部、团干部为主成立了官办红卫兵,袖章是在红布上印上黑字
的“红卫兵”字样。而我们的红卫兵则是在各班的红五类学生(贫下中农、工人、烈士、革命
军人、革命干部子女)串连的基础上成立的。
我们要求学校为我们铅印了《毛泽东主义红卫兵宣言》,首先是当今最流行的毛主席语录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天下者,我们的天
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主要内容是:我们先辈用鲜
血和生命打下的江山,我们红五类子女一定要誓死捍卫,要保证红色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
我们是纯洁的革命后代,对革命最有感情,是毛主席最忠实的卫兵,谁胆敢反对毛主席、反对
毛泽东主义,我们誓死与他血战到底!我们划分革命与不革命的标准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
子反动儿混蛋。是革命的站过来,不革命的滚他妈的蛋!我们的任务是:在毛泽东主义指引
下,向一切剥削阶级、向一切黑帮黑线、向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和帝修反宣战!去开创一个红
彤彤的毛泽东主义的新世界!
今天一整天,学校的高音喇叭里都在播送我们的《宣言》,使校园里充满了紧张地战斗气
氛,过去的学生干部大多数不是红五类出身,现在只能灰溜溜地摘下黑字袖章,呆在教室里不
敢乱动。
我们全都戴上了黄色军帽,换上了红底金字的“红卫兵”袖章,并组织了纠察队,在校园
内神气十足地巡逻,并且对黑帮分子采取了首次革命行动,树立了我们的威信,有问题的人见
了我们都十分害怕。
在运动以前,我们之中的大多数,都是学习成绩不好的学生,一直受到学校和老师的压
制、歧视,甚至让我们留级、退学。这样下去,整个学习岂不成了修正主义的温床,成了剥削
阶级狗崽子们的天下?毛主席真是英明,他老人家洞察一切,尖锐地指出了苏联“卫星上天,
红旗落地”的教训在中国决不能重演。文化大革命解放了我们革命的红五类,解救了我们的党
和国家。
造反派董国庆
母亲在晚饭后出去了很长时间才回来,坐在椅子上喝了口水,一面揉着眼角,一面嘴里不
住地咒骂着什么人。邻居大婶来串门,两个人叽叽咕咕了半天,看的出一幅义愤填膺的神情。
我装作睡觉躺在床上,耳朵却支楞着。听了好长时间,才慢慢理出一个头绪来,又是路西
的董国庆在制造冤案了。
这董国庆三十多岁,上过几天高中,但没有毕业。前些年小学教员不够,他曾代理过几
年,也给我们上过几天语文。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其一是爱教错别字,如“甲胄”,他却念
“甲胃”;有个同学姓单,他一直叫人“小旦”,还不许学生们笑。谁若笑他,他就老给作业
上随便画×,还罚学生重作。董老师第二特长是不会拼音,教我们念生字时,简直就是在作游
戏。如念“小麦的麦”,他读成“妹(麦)子的麦”;“北(白)菜的白”;“萝贝(卜)的
卜”等。引得我们忍不住大笑不止,他却毫无知觉,气得将教杆摔得竹屑乱飞。 后来,学
校不再聘用他了,他就又回到生产队种地。可是,他的脑子里充满了幻想,时时刻刻盼着有机
会表现一下自己,好出人头地,脱离农民的身份。一九六四年四清运动中,他利用上级工作队
不了解情况之机,仗着家里是贫农成分,一直揭发生产队会计贪污,整得人家被关押了一个
月,本来要结婚了,对象也吓的退了婚。后经过清查帐目,帐面上清清楚楚,年轻的会计才被
撤消了审查。可是工作队却醉死不认半壶酒钱,既不为小会计平反,也不承认搞错了,气得小
会计恨不得拿刀杀人。
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始后,我那董老师认为又是一个机会来到了,整天挖空心思地想办法搞
出点名堂来。他先是拼命地学习毛泽东著作,在各种社员会议上抢先发言,宣讲自己的学习心
得,以及活学活用的事迹。谁知道上级并不欣赏他,反而找了个无儿无女的烈属老太太作学习
毛泽东著作积极分子,到处作讲用报告,虽是个文盲,却会背诵“老三篇”,又会唱毛主席语
录歌。董国庆练了十几天,一篇也背不下来,唱歌天生的五音不全,急得他直骂自己的爹娘没
给他养个好脑子,无法施展个人宏伟的抱负。不过,他具有一般人所没有的毅力,多少挫折也
不能打消他想创造辉煌历史的欲望。 前些日子,他风言风语地听说路东的范家曾有人在日
本人手下干过事,又动了告发立功的想法。他也不问问是范家的人当过汉奸,还是范家的朋友
有过问题,只是怕被别人抢在了自己前头出了风头。于是,他拐弯抹角打听到范家三个儿子,
一个在贵州军工厂当厂长,一个在武汉当教授,另一个在青岛当船长。便买了信纸和邮票,分
别给这三个单位的造反派写去了揭发信,说范家老大给日本人当过保长,老二给日伪汉奸当过
特务,老三曾认日本小队长为干爹。
在着草木皆兵的阶级斗争高潮中,这三封信犹如三颗炸弹,将范氏三兄弟立时置于了黑
帮、隐瞒历史的反革命的罪名之下,造反派没有时间和经费长途搞调查,宁可信其有,不管事
真假。何况三兄弟不是当权派,就是反动学术权威,正在接受批判斗争,再加上这三顶帽子,
可要了他们的命了。
造反派根据这三封揭发材料,日以继夜地审问拷打他们,斗的三个人莫名其妙,实在也无
从招认,结果引来更加激烈地斗争,连老婆孩子都受到连累。
前几天,老大的一个朋友来信说,范家老大已经精神失常了,自杀了几次都被发现救了下
来,情况十分危急。又询问是否有什么历史问题。幸亏范老太爷当过贫协主任,请求公社、大
队和派出所为几个儿子写了证明寄了去,才澄清了事实。人家把揭发材料附件寄给公社,才知
道又是董国庆搞的鬼。范老太爷听说大儿子疯了,立时犯了高血压,今天白天因脑溢血死去
了。母亲是去帮着料理后事,才听说了事情全部经过。
听说范家当船长的儿子已经被免了职,当教授的儿子也被斗争时打断了一条腿。范老太爷
天天堵着董国庆大骂,一看见他出来就用头去撞,吓得他东躲西藏。大队里已经教训了他几
次,弄得他这次有些灰心了。
母亲和邻居大婶说着话,纳着鞋底,一会儿笑起来,一会儿又小声哭泣,为范家的人命运
所担忧。我想起留着几绺长髯的范老太爷,他很会讲故事,晚上没有事,总会坐在街灯下为我
们讲些奇闻异事,今后恐怕难得有这样的心情了。
文革的指针——中央“十六条”发表
天气热的很,在家中呆不住,每天要到市南的水库去游泳。同学们今天没来找我,我一个
人往外走去。
路过邮电局的时候,门口正在卖新出版的报纸,我走近一看,套红的通栏大标题《中国共
产党第八届中央委员会第十一次全体会议公报》。按照以往的经验,中共中央每当大张旗鼓地
发布公报,一准是召开了重要会议,而且将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一场大的运动。一周前公布的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已经为这次运动进行了发动和组
织。
我花了五分钱买了一份《大众日报》,主要版面是全会公报,很有些另外的意思。公报中
有这样几段话引起了我的注意:
“全会强调指出,毛泽东同志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一系列指示,是当前我国文化革
命的行动指南,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一个重大发展。
全会以为,搞好这场文化大革命,关键在于信任群众,依靠群众,放手发动群众,尊重群
众的首创精神。这就必须坚持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路线。先当群众的学生,后当群众的
先生。要敢于革命,善于革命。不要怕出乱子。反对站在资产阶级立场,包庇右派,打击左
派,压制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反对制造许多框框,束缚群众的手脚。反对做官当老爷,站在
群众头上瞎指挥。
要热烈支持革命的左派,注意争取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们,集中力量打击一小撮反党反
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
看一段,想一会儿,不知不觉到了一碧万顷的水库边。坐在树荫下,浑身上下凉爽多了。
我的注意力,仍集中在手中的报纸上。因为他上面的提法,一反常态,甚至走到了反右派斗争
以来的反面。
在过去的党的文件、报纸上的文章里,不论搞什么工作,首先提“坚持党的领导”,“由
党组织发动群众”等,谁不提党的领导,谁就是右派、反革命。
可是这份公报和前几天公布的十六条,却绝口不提党组织、党的领导,而一再强调“群
众”,“群众”,“广大工农兵、革命的知识分子和革命干部,是这场文化大革命的主力
军。”那么说,是共产党自己放弃了对运动的领导,而让工农兵群众起来组织进行运动,甚至
公开宣布“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些话,早上十年,
是不折不扣的右派言论,完全可以被判刑劳改的。我不明白党中央内部发生了什么事情,毛泽
东主席为什么要下决心抛开自己领导的执政党,搞一场针对自己政权的运动。
从去年开始,报上连续不断地发表了批判《海瑞罢官》、《三家村夜话》等一大批剧本、
电影、文学作品、文艺作品的文章,好象解放以来的文艺作品都是受台湾蒋介石的国民党的特
务、骨干分子活动。而这一切,为什么又发展到共产党内去了呢?
远处传来高音喇叭一遍又一遍广播八届十一中全会公报的声音,搅得空气都有些烫人。我
越想越觉得不好理解,心里一阵烦闷。干脆脱了衣服,跳入清清的波浪之中,浑身上下一阵痛
快。
脑子里忽然涌出许多奇怪的想法,政治斗争是神秘的、复杂的,是上层大人物们工作,普
通老百姓只能随波逐流,而无法窥得其中的底细。群众好些这漂在水面上的树叶,看着好似有
目标、有方向,实际上有风浪在操纵着,稍有不合拍,马上就会打翻入水底。
留下买路钱——背完语录再走路
下午走在去学校的路上,发现路上站了许多小学生,而且还有些戴红袖章的老师领着,不
知在干什么。
“站住!”有人大喊一声,众小学生立刻围上来几个,“背语录!”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语录?”
“背一段毛主席语录,背不出不准走!”
我稍微平静了一下,大声背诵:“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
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他们互相望了望,一摆头,放行。
又到前面一个路口,一位农村老太太被拦在那里大吵大嚷:“我是文盲,又不识字,怎么
会念语录呢?”
学生们态度十分坚决:“谁背不出来也不让过去!”这时有几个青年走过,每人背上一段
语录过去了。
老太太想了想,忽然叫道:“毛主席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我听了差
点笑出来。小学生们也乱吵:“这不是语录,不算!”老太太急得头上直冒汗,又说了句:
“白云山,戴了帽,长工短工都睡觉!”人们忍不住都笑了起来。一个学生厉声喝道:“你这
是篡改毛主席语录,是什么成分?”
老太太毫不害怕:“我是贫农,咋样?”
我怕闹下去对老太太不利,忙过去说:“大娘,你就背‘为人民服务’。”她点点头,回
头说:“人民币服务!”我心里真是生气,又不好发作,幸好学生们又去拦别人。我赶快说:
“老大娘背了,让她走了。人们没有来阻拦。
旁边一阵大乱,我过去一看。原来是化工厂一位女工去上班,穿着一条改过的帆布工作
服,裤腿很瘦,脚上的皮凉鞋跟有些高。学生们大叫:“资产阶级小姐,穿鸡腿裤、高跟
鞋!”又有人起哄:“给她豁开,把鞋跟砍下来!”
说着,学生们一拥而上,几下就给女工把皮凉鞋脱了下来,因没有斧头,就用砖头乱砸。
还有人声称去找剪刀,要给她割裤腿。这晴天白日的,不是要姑娘的好看吗?我赶忙走上前
说:“我是中学的红卫兵,这个女工的裤腿我负责看着她回厂里改了,在马路上给人家豁了
裤,这象什么话!”他们也无话可说。我又去给她找鞋,早砸的乱七八糟无法穿了。好在不太
远,姑娘只好一边哭,一边赤着脚回厂去了。
等取来剪刀的时候,又有几位从市里买东西的农村妇女走来,她们都挽着大髻。学生们一
见,呼呼隆隆围上去,大喊:“破四旧,立四新!割掉尾巴除了根!”不由分说,三下五除
二,几个人包围一个,将她们头披下来,“喀吃喀吃”铰了起来。几位妇女吓的大叫,直向学
生们求饶。但哪里有人理会她们。只几分钟,她们的头上成了不长不短的样子,好象顶了个老
鸹窝。幸亏没有镜子,她们也许也不知自己的尊容。可是也已经吓的够呛,连哭带骂地走了。
刊物?毒草?
晚上我去找长新玩,他正撅着屁股从床底下往外扒拉旧杂志,忙得满头大汗。
我问他在干什么?他指着摊了半屋地的书刊说:“真气人!我要找的几期刊物一本也没找
到,人家都在从封面上找问题呢!”
看他一脸丧气的样子,忙问他在找什么样的刊物。他伸手从床上拿起一张黄色有光纸印的
传单递给我。上面用黑体字豁然印着“阶级斗争的集中体现”的标题,副题是“反革命黑帮分
子利用摄影、美术、雕塑反党!”
下面举了几个例子。其一,是一九六五年第X期《中国青年》杂志的封底,我对这期杂志的
印象很深,这是一幅水粉画,画面上一个农村青年用手抱着一捆刚收割的麦子,远处是一大堆
正在脱粒的粮食。经过政治嗅觉灵敏的有心人分析,发现画面上一大捆麦穗中,竟然隐藏有国
民党党徽、国民党主席蒋介石的头像及蒋介石万岁的标语,真是大胆到让人不敢相信的地步。
其二,是说一部十分流行的小说《欧阳海之歌》的书的封面问题更为严重。这部书我家就
有,封面是欧阳海在铁路上勇推惊马的雕塑的照片。传单上说,在照片的阴暗线条中,显现出
一条绿色的毒蛇,正在冲向毛主席的头像,又有十分反动的标语等,很让人感觉到阶级斗争的
尖锐和复杂。
我让他把满地的书刊收起来,先到我家去看看那《欧阳海之歌》的封面。在电力不足的灯
光下,我翻过来、复过去看了一晚上,也没能找出那条毒蛇和毛主席像,实在失望得很。
我们又谈起学校里新贴出的大字报中,也是从几个老师家的人名中发现了严重问题。有一
位出身于富裕中农家庭的青年教师,名字叫王德国,而他的三个哥哥分别叫王德中、王得华和
王德民,将他们每个人名字的最后一个字连起来,分明是“中华民国”四字,是国民党政府天
下的称谓。
还有一位老师的三个孩子,分别起名为李玉娣、李玉修、李玉凡,人们将娣、修、凡的音
合起来一分析,不就是帝、修、反吗?还是“育帝、育修、育反”,岂有此理。这二位老师当
然被批斗了好几天。
长新拿着《欧阳海之歌》又认认真真地找了半天,忽然说:“这雕塑拍成照片,是与原作
有些出入的。我们根据传单上的指点,这么仔细地对都对不出来,难道他们另有一个版本不
成?”
我表示反对,因为《欧阳海之歌》全国只有这一种,封面也不会有第二个样子。
长新叹了口气说:“正因为这样,我才觉得有人是牵强附会地乱上纲,以达到哗众取宠。
那些作者有多大的胆子,敢在画上画反动的东西?我才不信。”
他这么一谈,我也有同感,本来还想到邻居家找《中国青年》看一看的想法,立即淡漠
了。
长新走的时候,顺手把我的《欧阳海之歌》也借走了。而他借别人的书,十有八九是还不
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