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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卫兵曰记》作者:郭济生(反思文革)

_7 郭济生(现代)
乐队奏着进行曲走在最前面,十分威武雄壮,比过去闹元宵还要热闹。
老李大哥被捕了
  没想到我最崇敬的老李大哥今天被捕了,被捕的原因听说是有人告他破坏军婚,我实在难
以接受。
  老李同志原来是市政府行政科的干部,人十分精干利索,文才很好,书法特别漂亮。运动
开始后,他不是当权派,家庭出身贫农,又是党员,讲话水平也有一套,很快被机关造反派选
为负责人,他们的组织名字叫:市委机关无产阶级革命派造反联络站,主要以机关普通青年干
部为主。而一些年龄大一些的干部们,自己组织了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总部,专门以保护市委领
导为己任,人们都叫他们保皇派,在社会上臭的很,不如联络站组织受欢迎。
  毛主席发出无产阶级革命派向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夺权的号召后,全国、全省、全市的
所有机关、单位的领导都被打倒了,各地、各单位一片无政府状态,党中央大概是想赶快恢复
正常秩序。为了迎接夺权,市委、市政府机关就筹备与各造反组织协商大联合事宜,并要作大
量筹备工作。他们的人手太少,就从各单位抽人,我有幸被推荐去帮助工作。到市政府大楼去
报到的时候,第一个认识的就是老李大哥。
  接到通知的人当中,我是第一个来报到的。一进办公楼,到处是大字报、大标语,雪白的
墙壁上没贴大字报的地方,也用墨笔写上了“打倒”、“油炸”、“火烧”、“枪毙”各位走
资派的字样,地上堆满垃圾。还有些上访的人,干脆在门厅里打了地铺长住。
  我遇到第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就是正在等待我们来报到的老李同志。他热情地将我让进一
口办公室。这里打扫的干干净净,墙上贴了几张装裱的毛主席诗词书法作品,桌子、椅子也擦
的光亮照人,与走廊里破破烂烂的景象形成强烈的反差。
  老李夸赞了一番我的认真态度,又说这是红卫兵小将的特点,不象社会上那些油子们。一
边说着,一边从火炉上提起一把冒着沸汽的水壶,给我到了一杯开水。然后仔细地向我了解我
的个人情况,以及学校里的运动进展状况。等我说完了,他直发感慨:“你们这一代青年人可
真赶上了好时代,不象我们这些人,参加革命十几年,平平庸庸,碌碌无为,在机关里当个小
办事员,永无出头之日。”
  我很为他这种坦诚的态度所感动,同时也感受到他对人的热情。心里说,机关干部与平常
人就是不一样,有水平,会办事。我于是急着要求任务。
  他笑着告诉我,工作还不忙。下一步等人齐了,主要是去各方面联络,下通知开会,搜集
动态出简报等等,一切还要等军代表来了才能确定。他又问我有什么特长,喜欢干什么工作。
我说愿意搞宣传。这下他更高兴了,当即决定让我留在联络站搞动态,还送给我一本十分精致
的《毛主席语录》和一枚十分漂亮的纪念章。下午,人来的差不多了,老李召集开了个碰头
会,分派了任务,大家就分头开始工作了。
  我在学校里写毛笔字、刻钢板是一把手,许多重要宣言、文告、大字报都出自我之手,也
是我的骄傲。不料跟着老李干了几天,就发现我各方面差得远了。
  比如写大字,老李不论多大的纸张,铺在地上就写,写上十几份能变换好几种字体,什么
黑体、宋体、楷体,都十分潇洒地一挥而就,那样地漂亮耐看,我佩服的五体投地。刻钢板他
更是一绝,从小报的排版、报头、报花,到标题大字,正文书写,又快又整齐,还自己磨制了
一些小工具。印出来的小报套上红、兰、黑几种颜色,简直棒极了。他材料也写的好,连大批
判文章也写的妙语连珠气势不凡,好多人拿了去都保存起来,当作写作的范文。我跟着他拼命
学、拼命练,时间不长就学了很多本领。
  老李最让我心动的是,他秘密地藏了许多世界名著,并允许我每次可以借一本读,不过要
包上书皮,还得夹上毛主席语录书签。放在书包里偷偷拿回家去读,让别人发现了是不得了
的。但他相信我,知道我是个很守信用,很可靠的人,所以只敢将书借给我一个人。
  不过有好几天,他闷闷不乐,工作也不起劲,问什么也不回答。
  一天晚上他提出留我吃饭。我怎么拒绝也不行,并且特意说他几天来心里有事烦闷的慌,
需要有个人谈谈话。他这样一说,我也就不好意思走了。
  他用一个小小的砂瓢放上水,放在个旧电炉子上,切了点白菜和豆腐放进去,还抽上了点
粉丝。然后,他端出几碟花生米、酱黄瓜、腌蒜苔等咸菜,倒上两盅烧酒,非让我陪他喝不
可。那酒的度数很高,抿一口在嘴里,辣的舌头都疼。不一会儿,白菜、豆腐煮好了,放上了
佐料,又热又辣,很有些风味。喝了几盅酒,他的话就止不住了。
  原来军代表来了以后,首先是挑选三结合的领导干部。没讨论几天,从省里传来了革命委
员会的意见,指定解放一名原副书记作为市革委会主任。省革委是毛主席和中央文革批准的,
是山东省革命左派的核心领导,谁敢反对谁就是反革命。这个意见就是圣旨。可偏偏这个副书
记原来就对老李看法不好,文革开始,老李又造了他的反,他若上了台,老李是不会有好果子
吃的。对此,我除了好言劝慰外,毫无办法。不几天,老李又高兴了,原因是那个干部解放后
调到别的市去当主任了,对老李没有任何影响了。革委会成立后,我就回学校了。
  为了老李的事,我找了好多人打听,也托人说情,但不起什么作用。
  事情是在市革委成立后,老李成了政治部门负责人之一,经常出席并主持各种会议,很引
人注目。他的家属远在百里之外的农村,一个人住在宿舍,又精干英俊,不想被一位未婚的青
年女教师崇拜上了。不时去他办公室要传单、简报,后来又以请教问题为名到宿舍找他。一来
二去,老李感情的防线溃散了,恰好他又是一个人住在办公楼后的一间临时宿舍里,结果那女
人有时干脆在他屋里过夜。
  老李在高兴之中,忘了保皇派们早就对他恨之入骨,时时刻刻伺机整他一下。他与女教师
的事,很快被人家发现了。保皇派们还侦察到,这女教师前段时间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在河北
当兵的战士。
  前天晚上,下了一场大一点的雪,路上早就没了行人。女教师以为天赐良机,悄悄来到老
李宿舍,谈了半天话,二个人就钻了被窝。已经跟踪了好几天的保皇派们欢喜若狂,偷偷躲在
门外听着动静,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一把将屋门推开,几只手电一齐照住了二个浑身精赤的野
鸳鸯。老李彻底垮了,人家早就打电话给了公安局,不由分说把二个人带到了审讯室,今天就
宣布逮捕了,看来不判几年是不行的。
  我那聪明的老李大哥,你怎么就那么一点不注意呢?你常说机关大院危机四伏,可你还在
做才子佳人的梦,这下完了,谁也救不了他了。
天国的使者被关进了铁窗
  教堂里的牧师、神甫们,今天被公开宣判处理了。
  这些老头们自去年八月份被揪出来后,一直没有闲着。先是在我们城市里各个单位间来回
批斗,无论是公社还是街道,只要是批斗会上人不多,就借他们去当靶子。后来,由政府出
钱,各学校抽调了红卫兵,押着他们到各地去游斗。
  我们这里的教会是总堂,下面的教区很广,管着山东、河北等地几十个县、市的教民,影
响特别大。教会的主教还是全国人大代表、省政协委员,要肃清他们的影响,不是一件容易的
事情。
  这些看起来文文弱弱的老人,没想到很经得起折腾。天天被拖过来,押过去,有时一天要
斗争好几场,而且每次批判斗争大会之后,挨打成了必不可少的节目。只要大会主持人喊一
声:“将反动教会头子、反革命分子押下去!”台下早等了许多摩拳擦掌的青年人,无论红卫
兵和民兵怎么保护也挡不住,人人都以能亲自打牧师、神甫们几下为能事,凡是没能沾上边的
则遗憾无穷。押送者对他们的生命是要负责的,出了问题都怕担责任。因此,每到一个地方都
要先提出保护问题,采取措施。可是在乱而无序的人群中,这些措施根本不起作用。到后来,
每次参加批斗会,担心的到不是这些反革命,反而成了负有重任的红卫兵和民兵们了。
  在游斗过程中,牧师、神甫们早就不准备活着回来了,也许他们早就得到了上帝的暗示,
无论怎么斗他们、打他们、羞辱他们,一律不作申辩,不反抗,听之任之,象几具没有了思维
的机器人。只要能动弹,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身体看起来比在教堂时结实的多了。看起来,
文化大革命不仅锻炼了革命群众,也锻炼了反革命们。
  教堂被查封以后,房产随之被占用了,基督教堂被一个饭店作了宴会大厅,变成了全城最
豪华、最讲究的饭店。天主教堂则成了医院的病房和宿舍。等牧师、神甫们被游斗了几个月回
来,才发现已经没有他们住的地方了。经过与各方面交涉,才在郊外的一处苹果园里,为他们
找了二口看瓜菜的小土屋,让他们暂时安身。那屋子没门没窗,就用草帘、纸板挡一挡,雪花
和老鼠成了他们最好的伙伴。
  宣判大会是由军管会主持的。由于公、检、法已经瘫痪,由部队派出的军事管制委员会接
管了他们的权力,将三方面职能合二为一,下文告也一律署军管会的名义。军管会主任首先声
明,对牧师、神甫们的处理是依据广大革命群众的强烈要求来决定的。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
命中红卫兵和革命群众揭发,这些人多年来坚持反动立场,与国内外阶级敌人内外勾结,不断
进行了大量的地下阴谋活动,时刻妄图推翻无产阶级专政。他们反对毛泽东思想,坚持与人民
为敌,极端仇视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仇视社会主义,罪恶累累,民愤极大,不严惩不足以巩固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成果。经宣判,有四人被以反革命罪,判处四年到十五年劳改徒刑,另有
四人判戴上反革命分子帽子,交群众监督劳动改造,也就是说,后四人可以回家了。
  通过批判斗争这些人,我才知道牧师是可以结婚、建立家庭的;而神甫、修女则是不允许
恋爱结婚的,终身都要无私地奉献给神职事业,这是他们的严格区别。判刑中也以天主教神甫
为主,牧师只有一人,还是因为出身于官僚地主家庭的缘故。听说革命派要实行大联合夺权
了,处理他们是为了镇压反革命,维护无产阶级专政秩序,保证夺权顺利进行。
到工人中去——下厂串连(上)
  几天来,我们各班的红卫兵都纷纷组织下到工厂进行串联,学校里变的冷冷清清。
  长新找到我,说他已经联系好一个纺织机械厂,人家厂里的造反派也很欢迎,希望我能跟
他一块去。虽然我生长在城里,邻居们大部分都是工厂的工人,但我从来未到工厂里面去过。
借此机会去看一看也好。这是一个并不很大的工厂,不能去很多人,想来想去,就我们两个人
算作一伙吧。
  我到红卫兵总部开了介绍信,总务科还给发了十几斤粮票,下午我们就到工厂来了。
  这个工厂是专门制造纺织机械产品的,以搞配件为主,只有二百来人,就在城市边上,离
家也比较近。造反派头头姓杨,是青岛人,原是军人,因为找了当地的媳妇,复员后在我们这
里落了户。他出身成分都很好,又是党员,文化革命开始后,被推举为造反队的负责人。
  他对我们十分热情,给我们介绍了工厂的情况,请我们帮助他们写揭发批判走资本主义道
路当权派——原厂长和书记的大字报,又要组织召开全厂批斗大会。我听了连连摆手。
  我对他说:“我们是学生,虽然造反了几个月,也去北京串连了,对你们工厂的情况都不
了解。‘毛主席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当前的阶级斗争十分复杂,我想我们还是跟
工人同志一块同吃、同住、同劳动几天,了解一下阶级斗争的动向。以便有把握地支持你们的
革命行动,彻底斗倒走资派,夺取文化大革命的全面胜利。”他搓着手,连连点头:“好,
好!还是你们红卫兵小将站得高、看得远。我们厂有十五个班组,我给你们详细介绍一下,你
们选择两个有代表性的蹲点吧。”
  长新对学技术很感兴趣,不等介绍完,就抢先挑了车工车间。我听说原来厂里的副厂长是
个资本家,正在锅炉房劳动改造,此人历史十分复杂。近半年来,我参加批斗过干部、四类分
子、右派、黑帮,唯独没接触过资本家,所以,我提出到锅炉房去。老杨搔了搔头说:“锅炉
房没有什么技术,也没有我们造反派战友,尽是些老工人,而且都是保皇派,对我们搞运动十
分反感,我怕……”。没等他说完,我赶快抢过来说:“老杨同志,我们这次来下厂,一不是
为了学技术,也不是图省事,是来接受锻炼的。锅炉房既然阶级斗争错综复杂,又是保皇派老
窝,正需要我们红卫兵打进去,摸准情况,攻克这个堡垒。你放心,你怕他们,我不怕,保险
不会给你添乱子就是。”
  老杨没再说什么。我让他马上领我们去车间看看,他答应了。我们挨个车间转了转,长新
就留在了车工车间一个班组了。这个车间主要是青年工人,大字报、大字标语也贴的多,一派
朝气蓬勃。
  转到最后,来到厂后面单独的几间房子前,老杨说这就是锅炉房和维修班。他掀开厚厚的
棉帘子领我进去,满屋子烟雾弥漫,呛的我直咳嗽,说不上是锅炉里冒出的,还是人们抽烟从
嘴里喷出的。朦胧中,有几个灰不溜秋的人坐在地上,不时有敲打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李师傅!”老杨叫了一声。
  有个人慢吞吞站起来:“有事吗?你这大造反司令,可是难得屈尊到这小庙来啊!”
  老杨有些难堪:“今天咱不打嘴仗,是有正事。”他用手扇一扇烟雾:“人家学校的红卫
兵来我们厂蹲点串连,帮助我们开展文化大革命。这位小将曾进京接受过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接
见,我们大家欢迎了!”说着带头鼓起掌来。
  不料人们并没有响应。倒是老李师傅走过来,一把握住我的手:“好孩子,造了半天反,
还想着到工厂来锻炼,冲这一点我就喜欢你!怎么样,留在我们这里吧?条件是差一些,可大
部分是老党员、老工人,政治上可靠,不会上当受骗!”
  老杨觉得受了冷落,怕再出现什么不愉快,赶快打了我一下说:“这就接上关系了,老李
师傅是班长,你跟他联系就是,我先回去了!”一转身走了。
  好半天,我的眼睛才适应了室内的光线。
  这是一口大车间分割成几个工作间。经介绍,我知道最东面一间是锅炉房,每班二个人日
夜倒班。中间的房子大一些,是维修班,负责全厂管线安装维修及其他任务,有六个人。我们
所在的这一间在最西头,是工具、材料间兼休息室。
  老李师傅四十多岁,是个钳工,对我十分关切,问长问短,并不涉及文化大革命的事。我
向他提出要到锅炉房去跟班,他摇摇头说:不行。他解释说,锅炉房七个人倒班,大部分是被
批斗对象。其中有一个右派分子,一个资本家,还有二个是犯过偷窃错误的,被打倒的厂长也
在里面。他们整天不敢说话,除了干活就是接受批判,还要按时写检查,跟他们在一起是没法
相处的。原来老杨没跟我说出全部真相。
  我于是恭恭敬敬地叫了声:“李师傅!”就正式跟他上班了。李师傅又送给我一个饭盒,
帮我买了饭菜票,中午就不用回家了。
到工人中去——下厂串连(下)
  上班后,老杨请我为他们写了一批大字报,又贴出了一些大批判的大字标语。
  刚回到维修班,听到锅炉房里有人大声喊叫:“怎么回事?是不是要破坏抓革命、促生
产?锅炉气压为什么这么低?!”
  我走过去,只见两个戴红袖章的青年工人正站在锅炉房门口冲里边叫喊,里面一个看不出
什么模样的锅炉,到处“嗞、嗞”地冒着蒸汽,有一个五十来岁的人,正低着头往冒着火光的
炉门中添煤。
  “喂,这炉子太旧了,出了问题找谁?”炉后面钻出一个中年人,一边冲两个青年工人说
话,手中一边来回倒腾着一块烤熟的地瓜。
  “王师傅,没说你。再说这锅炉多少年了都这么烧,出过什么事?车间里防腐罐压力低了
没法干活。你要提高警惕,严防资本家破坏!”
  老王看来是没有问题的人,说话十分硬:“爱干不干!我才不相信气压低。今天天气冷,
烧煤用了好几车子了,还说气压低,我不信!是你们把暖气开的太大了。”说完,他径自到休
息室吃地瓜去了。
  二个青年人并没罢休,继续对烧火的人发火:“你楞什么?你这反动资本家!就是因为你
来了,这气压才一直上不去!我看你是批斗的还不够!”
  那人停下手中活,冲二人连连哈腰:“你们不要生气,我接受批判。我这就加把劲,把气
压再顶一顶!”
  原来他就是那个资本家副厂长。二个青年工人骂骂咧咧走了之后,锅炉房内漏汽的声音更
大了,听着有点吓人。只听资本家瞧着炉前的压力表自言自语:“炉子这么旺,压力怎么就上
不去呢?”
  我刚要走开,老王踱了过来,“喂,厂长老爷,别那么卖力了,歇歇吧!别把炉子烧爆
了!”
  资本家停下笑了笑,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脸上的汗,卑微地说:“王师傅,你歇着吧!我
不累。我要牢记毛主席教导: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为了立功赎罪,
我一定要把这汽压烧上去!”
  老王过去瞧了瞧说:“我看算了吧,这压力表好象不大准,按说看这火势应该差不多了,
别太冒险了。”说完走出门,不知干什么去了。
  资本家这才直了直腰,看到我在一旁,不自然地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毛主席语录,
非常认真地念了起来,没听清念的什么。
  听到老李师傅叫我,就往外走去。后面的资本家又抡起铁锹“呼、呼”地干开了。
  李师傅在招呼大家去搬一件据说很重的东西,除了烧火的资本家大家都去了。路上,李师
傅告诉我,这个厂子原来就是那资本家个人开的,一九五六年后实行公私合营,他成了资方副
厂长兼技术员,他的技术很好,许多复杂的图纸都要他来看。
  我们从一辆汽车上往下卸一台机床,十分沉重。大家正干得起劲,忽听锅炉房方向“轰”
的一声闷响。我们远远地看到锅炉房上空腾起一片烟雾。
  老王首先大叫一声“不好!”拔腿往回跑去。李师傅一面派人去厂部报告,一面带我们也
跑了回去。
  车间大屋的锅炉房部分整个坍塌了下来,锅炉从瓦砾堆中往外喷着汽。李师傅大叫一声:
“赶快找东西扒土,救人要紧!”是啊,资本家还在里面呢!
  我也找了一把铁掀拼命地挖着,有人将房架抬到一边去。当我累得胳膊快抬不起来时,土
中出现了一件东西,我低头拾起来,是一本红皮的毛主席语录。那人可能就是念着它把锅炉烧
炸了的。
  不到一个小时,人从土里扒出来了。脑袋已经烂的看不出模样,不知是炸的,还是房顶砸
的。大概已经早死了,大家还是把他送到了医院里。
少年应知愁滋味——“参加招工吧”,父母的劝
  忙了一整天,回家时全家人已吃过饭了。母亲给我热过菜和稀饭,我拿起用玉米面掺进白
面蒸成的馒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从冻得人脚趾头疼的外面坐在温暖的家中,真是从心里头
感到舒坦。
  吃过饭,弟妹们跑出去玩了。我才发现父亲、母亲收拾完屋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
一阵紧张,觉得好象要发生什么事。
  父亲说话了,问了问学校的情况,又问学校什么时候能开学?我茫然地摇摇头。
  母亲叹着气,又诉着我听了几百遍的关于他没有工作,父亲一点点工资不够花,离粮食局
供应粮食还有十几天,而家中已没有几斤粮食了。自由市场买粮食要用钱,弟妹们衣服破得快
不能穿了,又快过年了……
  我从来是不屑于关心柴米油盐这些家庭小事的,只是幻想着将来做一番轰轰烈烈出人头地
的大事业。在昏暗的灯光下,我才仔细地端详了这生我养我的父母亲。他还不到四十岁,却被
生活的重担压弯了腰,明显地衰老了。
  “明天劳动讲习所报名,去报个名吧!听说不要上学的学生,去学校开个退学证明吧!”
父亲轻轻地说。我听在耳中,却如一个青天霹雳。
  离开学校,特别是在这没有任何毕业证的情况下退学,只能注定当一辈子普通的工人,重
复我的父亲走过的艰辛的生活道路。一切的理想,一切的希望,一切的追求将不复存在,也就
是说,这一辈子的路看到头了。不用说工程师、经济师、作家之梦,连当个普通的干部的门也
被关闭了。
  我闭上眼,一片黑暗中乱冒金星。我还在整天举着红旗、甩着小红书,高喊口号东革命、
西革命,为创立红彤彤的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而奔走,革到头为了家里的几颗白菜、几斤米面
却要离开革命队伍,断送自己的革命前程了。
  父母亲说的确是实情,四十几元钱工资,养活八口人,光吃饭也不够,月月借钱买粮食。
天天靠吃咸菜度日。碰到来亲戚,或是开学交学费,他们就犯了愁。也实在难为他们了。
  父亲母亲说完后并没有逼我表态,他们叹着气走开了。我一言不发地一直做到弟妹回来,
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看来命该如此了。
劳动讲习所
  我第一次对着滴了香油的咸菜条和烩馒头吃不下去。
  父亲早上班去了,母亲也又去为我找拉地排车运垃圾的临时工东奔西走了,弟妹们也到学
校去后,家里冷冷清清只剩下我一个人。夜里没睡好觉,哈欠一个接一个,本想再躺一会儿,
可是一到床上,却又胡思乱想起来。干脆一跺脚走了出去。
  虽然天天去学校,可从没有向今天这样沉重。好久没有下学了,天干冷干冷的,一阵北风
吹过,几片落叶在空中飞舞。在这不用上学的日子里,通往学校的路上没有几个人,我将棉帽
的耳子拉了拉,将手袖起来,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前面是一个大坡,因为它的中部一侧有一口机械水井,几条街的居民都靠来这里挑水生
活,洒的水一层一层冻在了路面上,使坡路成了大冰瀑,我必须十分小心地挪着步。
  “汪!汪!”一阵凶恶的狗叫在我身后响起,随之是一阵呼啸声,我吓了一大跳,刚想回
头看一下,脚下一滑,早斜着摔倒在地,又往坡下滑去。
  几只野狗追逐着、斯打着而过,看到我摔倒,也使它们吃了一惊,围着我转了个圈,叫了
几声,又刮风一样的往前冲去。
  我爬起来,走到路旁,扶着一棵小树喘了口气。抬头一看,正是劳动就业讲习所的大门,
门口有几个同我年纪差不多的学生站在那里,正在仰着头看一张什么东西。
  我一瘸一拐走过去,只见讲习所大门上贴着一张红纸,上面写着“通告”的题目,下面的
主要内容是说近来有些学生为了招工纷纷退学,干扰了文化大革命的部署和毛主席的革命路
线。经研究决定,凡不是原来街道居委会登记的待业青年,一律不再予以接收。各学校所开退
学证明一律无效。希望广大红卫兵小将和革命学生认真学习毛泽东著作,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
红旗,严防阶级敌人破坏,站稳无产阶级革命立场,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人们都走了,我揉了揉被寒风吹花了的眼,一字一句地从头到尾又把通告读了好几遍,心
里像一块大石头一下子落了地。我心里一阵轻松,双腿一用力,想跳起来转个圈,没想一阵疼
痛从膝盖上传来,我捂住腿靠在墙上,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够继续走路。
  刚高兴了不一会儿,父亲、母亲那紧皱的眉头又呈现在我眼前,不由地步履又沉重起来。
我在心里暗暗发着空狠:假若将来我有个出头之日,一定让全家人住的好好的,吃的好好的。
特别是让父母享受享受,过几天电影上有地位人家那样的生活。至于现在的日子怎么过,我是
无能为力了。
  学校里今天又开批斗大会,批判学校的老校长,重点是批判他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压
制文化大革命。他反正已经被安上了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两顶要命
的大帽子,只要上级不管发动什么运动,他们都是人们斗争的靶子,什么罪名也能与他们联系
起来,根本没有他们分辨的机会。
  反常的是长新今天特别积极,又抢着去揪校长,又争着带头喊口号,抽空还踹了老校长高
高撅着的屁股两脚,好象换了一个人。
  长新是我同级不同班的同学,胆子特别小,又贪玩,所以常常摽着我。他母亲只有这一个
孩子,特别娇惯。仗着长新父亲干铁路,工资比较高,所以吃得穿得都比我好。不过,他每当
有了好吃的,好玩的,都会拿出来跟我共享,我对他因此也不错。因为出身好,他也是红卫
兵,但是干什么事也不积极,斗老师、抄黑帮家等面对面斗争的事,他从来不往前凑,为这让
大家不知批评了多少次,可是今天却让人纳闷。
  回家的时候,他又等着跟我一起走。路上,我点着他脑袋说:“长新,今天怎么阶级觉悟
一下子上去了?见了校长、老师也不害怕了?是不是被红卫兵头头训了一顿?”
  他不好意思苦笑着:“老兄别说了,这么多人哪轮的着我积极!不过今天实在窝气。昨天
晚上我爸爸喝醉了酒,关起门来,非让我将过去的课文背给他听。你想想,正儿八经上学时,
我什么时候能背过一篇完整的课文,又放下了这么长时间。可他一点不讲道理,不知从哪儿找
出了我的课本,一篇一篇翻着考我,答不上来就用脚踢我,那样子十分凶恶,跟地主黄世仁差
不多,母亲也吓的不敢动,折腾了我半夜,等他睡下了才饶了我。直到现在我还觉得有气出不
来。”
  “噢!原来你把老校长当成你爸爸了?”我又敲了敲他的头。
  “可不是。”长新不好意思地说,“老校长确实长得跟我爸爸有些像,今天一看见他特别
来气。你忘了去年有一次我偷校园里树上的苹果,偏偏被他逮着了,让我站在那么多同学面前
挨批,几个女同学好长时间都瞧不起我。”
  “你这是新仇旧恨、父仇子恨一起涌上心头了。那老校长可倒了霉了,他那么大年纪了,
你万一将他踹下台子去,那会出人命的。”我给他泼了点凉水。
  “不会的。你以为我真那么大胆,我不过是跟在别人后面轻轻打了几下出出气,真让我打
人我可不敢。”
  我的心中有些好笑,这么严肃的阶级斗争,这么伟大的革命斗争,一个积极行动竟然是让
父亲打出来的气推动的。这不是往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抹黑吗?人人都抱这种思想参加
运动,那毛泽东思想还有什么作用?看来,长新这类人还得加强学习。不然,万一被别人发现
他的类似动机,那可不是小问题,说不定会连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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