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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禁止的基督》 保罗·麦卡斯克

_3 保罗·麦卡斯克(美)
  鲍比站在小巷口,像往常一样,他警惕地看着霍普维尔小镇上的荒凉街道。只要警察一露面,他就会通知自己的伙伴。正对面是一块很大的霓虹灯招牌。兰色和绿色的文字在夸耀着宽大的玻璃窗户后面的那个牌子的啤酒。沉闷的低音贝司穿过铁皮墙送出感伤的乐音来。这是个节奏很慢的舞曲。他本来是与希斯一块儿去跳舞的。他的心情糟透了。他的双手插在兜里,往人行道的那一头看过去。夜晚的风既凛冽又强劲,空气中有一股下雪前的味道。不过他还看得见那两个身影在脱夹克——那是通常打架的前奏,他们都不想让夹克沾上血迹。
  其中一个低声地在骂下流话,一肚子的啤酒令他呼吸急促,气息很粗,像是工厂里的烟囱。他一脚踢开一个瓶子。玻璃瓶沿着人行道叮叮当当地滚了好远。他甚至还看到一只老鼠从阴沟里探头,一下子窜出来,然后拼命地顺着墙跟跑过,消失在一堆卷心菜后面的隐蔽处。“别嚷嚷,克莱尔,”鲍比小声急促地说道。
  “好的,不嚷嚷,”另一个小伙子答道,一边把自己的袖子挽起来。他有着铁钻一般敦实的身体,不过因为酒精的缘故,他的舌头好像打了结。
  “你也别嚷嚷,杰克,”鲍比一边说,一边再看一眼街的两头,确信没有什么人出现。那个叫做克莱尔的小伙子,有一头金黄的头发,人长得瘦削,约有十六七岁。“等我把你摆平,自然你便不嚷嚷了,”他说。
  叫做杰克的那个则轻蔑地笑了笑,一边举着自己的双手,但脚下在一块载货的木托盘边上绊了一下,那样子像是一对拳头太重,重得他负荷不起。克莱尔一那一方也举起拳头,摆出架势,牢牢地站定。鲍比的眼睛盯着这两个头脑不清的家伙,他们看上去像是从别的时代来这里的角斗士,沉重的盔甲扛在他们的身上,步履蹒跚。鲍比知道这一类斗殴的结果,酒喝多了的人大抵都是相同的结局。不过,无论怎样他得替他们把风。克莱尔是他最好的朋友,但他的责任更主要的是做见证,因为明天克莱尔的酒醒了以后,要不是他来叙述细节,克莱尔肯定是什么也想不起来的。杰克一拳挥了过去,但落空了。他往旁边一踉跄,差点没有摔倒。克莱尔一下沉重的右勾拳击中他的下巴。他往后一仰,好不容易站定,瞪大眼睛骂了一句,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在鲍比看来,这真是一场混战,你来我往的拳脚相加,然后两人抱作一团,在垃圾桶中间滚来滚去,耳边只是木箱子撞击和玻璃瓶的破碎声。声音太大,肯定要引起别人注意的,鲍比心里想。什么人就要给警察打电话了。
  他已经在心里编了一套说法。万一给警察抓住了,他总得用话搪塞他们。不过他现在还想不起很有说服力的理由。至于这场斗殴,真不好说起因在谁的身上。他总不能告诉他们,说克莱尔和他出门到酒吧来时就有意要按杰克一顿吧。谁让杰克威胁说要拉闸,断掉克莱尔父亲农场的供电呢。可杰克自己是电力公司的雇员,他的工作不就是干这个吗?克莱尔一方当然不管这些。他们家已经有两个月没有交电费了。不就是没有钱了吗,杰克应该懂得这点,谁都有缺钱的时候。在我们这个小镇上,你应该做的事便是管好你自个儿的事,至于电力公司的利益,你管那么多干吗?杰克不是本地出生的,但他在本镇住了这么多年,他应该能够懂事了。克莱尔想用拳头把这些想法打进他的脑子去。可在这种情况下,鲍比可有点不相信警察会同情克莱尔的看法。他们头上的那家人的窗户的灯亮了起来,鲍比抬起头来,正好有人探出头来看街上发生了什么事。这等于是说警察的车已经上路了。鲍比再回头看时,克莱尔已经把杰克击倒了,他看见杰克跪了下去。克莱尔的拳头拼命地击在已经没有什么抵抗力的对手身上,后者看样子已经没有力量抬手防卫了。然后杰克的膝盖一软,便沉重地仆倒在地上,手脚一下子分开,没有了知觉。
  “起来!”克莱尔一边用力踢那已经倒在地上的杰克,一边大声地喊:“起来!”
  一切结束了。鲍比从他站的地方溜过来,声音急促地说:“快走吧,克莱尔。”这时远处的警笛也响起来。克莱尔还在踢杰克,“起来,你这孬种……”
  “住手!他已经倒了,他已经倒了,我们得赶快离开这儿。”鲍比扯了一下克莱尔的衣服,还推了他一把。
  “来吧!看你还敢拉闸。”克莱尔一边大声地嚷,又给了杰克最后一脚。他终于感到是鲍比在拉他,便人垃圾桶盖上匆匆地抓起刚才脱掉的夹克衫,一溜烟地往巷口外跑了。他们跑到巷外的大街那一头,刚转过街的拐角,警车便进了小巷,正好在刚才鲍比站的那地方停下来。鲍比问“你没事吧?”
  克莱尔一边揉着自己的下巴说:“我只挨了他一下,不太重。我还了他十倍还有多。”
  “你现在舒服了吧?回家不?”
  “舒服?”克莱尔反问,那意思是说根本不可能感觉舒服。他推开汉克斯公寓的大门,走进了漆黑而满是烟味的房间。鲍比嘟嘟哝哝地说着什么,跟在他后面。
第十三章
 
  灰色的曙光从木板缝隙照进来,其实昨天夜里的月光也是这样照在山姆的身上。山姆躺在床上,眼光呆呆地粘在天花板上。他睡不着,便想起了小时候到祖父、祖母的小镇上做客时的情形。逢星期天的早晨,听着教堂的钟一下一下地敲,那时候他是躺在祖父母家的客房的床上。钟声在召唤人们去做礼拜。他已经想不起来究竟有多久,他没有听见教堂的钟声了,且不管它为什么才敲响。现在耳边只有警笛的声音了。他还没有琢磨出来,为什么,从什么时候起,这世界就决定不需要教堂了呢?这世界的地轴从什么时候就改变了,以至于千百万的百姓都从心里相信,信仰的神秘性和他们的物质表现——像钟声、尖塔、塑像和十字架都不再是人性的需要了呢?当这一切出现的时候,他自己在哪儿呢?他知道,自己当时躺在爱人的怀抱里。可现在他可再也睡不着了。他觉得后悔,挟杂在这种悔恨中的是某种报复,那些已经做过的或未做过的东西的报复。
  他起床时有点懒洋洋地,一点不像他这个年纪的人。稍微收拾一下头发以后,他慢慢地走过通礼拜堂的过道,等快到门口,他突然产生了某种预感。他一下子觉着可能会看见彼得躺在地板上要么人事不知,要么甚至死了,而那陌生人却已经溜了。他还没有走进礼拜堂,已经感受到了那阴冷和潮湿的空气。等他走进礼拜堂,他倒觉得松了口气。因为那陌生人还裹着毯子躺在地板上,彼得也还趴在桌子边上睡觉。
  山姆轻轻地推推彼得。
  彼得一下子跳起来。“也许那不是个水瓶,”彼得是在讲梦话。
  “什么?”
  彼得眨眨着眼睛,“什么?”
  “早上好!”山姆说道,一边走到那陌生人的旁边,摸一摸他的额头。山姆的手上有点湿润,他已经退烧了。
  “我并不没有睡着,”彼得觉得有点抱歉,“是这样,我稍微眯了一下。”
  山姆摸了一下那陌生人的脉博,一边答道:“你肯定没有睡着。”
  “昨天夜里没有什么事,他睡得很熟,像个婴儿。”彼得站起身来,伸展一下身体。
  “他在睡梦中没有念叨什么吗?”山姆问道。
  “没有,事实上,他睡得太熟,我都有点猜疑他是不是死了。我想我至少起来十来次,确信他的呼吸并没有停止。”
  山姆看看睡着了的陌生人。他应该是对他们的祈祷的答案,应该是他们的出路。既然这陌生人躺在那里,这就可能是真的。任何神秘事物的本质都是这样的:你不断地把你向往的东西投射进去,直到最后它的发展与你的希望正相反对。而眼前的这个陌生人可能就代表了某种希望或绝望。山姆想起了他学生时代曾读过的一首诗:
  呵,神秘者!
  你便是那预言者或是命运的使者
  紧闭您的嘴唇缄默不语
  握紧那毁灭一切的镰刀
  因为上帝的愤怒在死亡中发现
  而不在生命中间。
  骑士们急驰而过
  冷眼看待生命,冷眼看待死亡。
  这陌生人就有可能是救赎者或者便是死亡天使。可又有谁能够说他不就一身而兼此两者呢!山姆轻轻摇一摇头。这一天就这么开始可不是好兆头。
  “你得去补一补睡觉,”他对彼得说道。
  彼得只是点一点头,并没有离开。彼得先是环顾一下礼拜堂内的四处,然后小心地问了一句话。看样子这问题已经在彼得心里蹩了一夜了。“我不知道人们怎么会在这么一个黑暗和阴冷的教堂中祈祷呢?”
  山姆的眼睛慢慢地掠过头上的穹顶,它现在已经满是尘垢。巨大的蜡烛吊灯架看上去也是灰蒙蒙的。所有能够表现美丽和优雅的东西都已经褪色了。“谁都可以看出,它们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我敢说,它当初既不阴冷,也并非这么黑暗。”
  “真是难以想像,它还会有别的样子。这里真像一个洞窟。”
  “这对我们倒是很合适的,我想,”山姆说,把多天以来他心里想的都说了出来。“公元一世纪时,那些早期的基督徒受人迫害。他们都躲在古代罗马的那些地下墓窟中,在黑暗冰冷的墓道中存身和祈祷。我曾经读过一部考古的书,上面描绘了他们的活动。那种地方称作地下墓窟。我们今天的经历和我们的基督徒祖先的遭遇有很多共同处。不过我想,那之后,恐怕没有一个团体不受到迫害的。说起来,不知怎么回事,那样的时代兜一个圈又回来了……”彼得皱了皱眉头。
  “我以往从我的学生那里看到了反应都是一样的,”山姆微微一笑,“你最好还是睡一睡吧。现在轮到我来照顾我们的朋友了。”
  路加走进门来。他宣布道:“我已经为这人祷告了一夜。上帝让我来治好他的病。圣灵现在在我的身体内运行。”
  山姆和彼得相互交换了一下眼光,那眼光是沮丧的。“路加,请你通知别的人吧,我们今天早上要在厨房里碰头。”
  路加蹙起眉头。“可我们应该在这儿,在这个礼拜堂内集合。我们应该一直在此研究上帝之道。这四周的古老的墙壁听过了多少次讲道,听过了人们唱赞美主耶稣的诗。”他停了一下之后又接着自顾自的讲下去。他的嗓音流露出某种明确的语调,而甚至看到了他的眼睛中闪着泪花。“我就要在这里讲道。”
  “你吗?”彼得问路加道。他觉得有点惊奇,因为自从路加遭受所谓电击治疗以后,这还是第一次表现出他记得自己以前的生涯。
  “我在路上经过那个村庄……人们要求我给他们讲道。要知道在这之前,我在许多教堂中讲过道……”路加的话停下来,他的脸显出了前所未有的专注,“那时候还没有发生那件事。”
  山姆正在想路加的思想会把这以前的牧师带到多远的地方,会不会让他想起他曾经遭受的痛苦。
  “发生了甚么事?”路加向山姆问道,“请告诉我吧,我记不起来了。”
  山姆这时想到了怜感的本质:上帝在什么时候允许我们忘掉我们的痛苦,或者他什么时候需要我们清楚我们的痛苦。对每个人说来,记忆和忘却的意义是大不一样的。“我以后再给你谈您想法的吧,路加。现在请你先把人都叫齐。
  路加的脸一下子焕发出光彩来,好像小孩子因为得了糖果便忘了膝盖上蹭破的皮。“好吧!等我把人都叫齐了,我再来求上帝给我力量,让我能够治好这陌生人。”
  “这真让人难受,”彼得说道。
  山姆摇摇头:“他还不如什么都记不住了倒好些。”
  “是吗?”彼得问道。
  山姆耸耸肩。“你看现在,他要记起事来有什么好处呢?”
  彼得一言不以,默默地开了。山姆转过身来对着礼拜堂的讲道坛,他在想像路加布道时的情景……他还想到了别的讲道人和听众。如果这些木头的墙壁能够记录声音,如果他能把它们重新放出来,他会听见什么呢?赞美诗、读诵经文、祈祷。忏悔或是欢乐……恐怖的尖叫、血腥的逐杀、死亡的脚步?
  尽管如此,死亡当中总有宁静。山姆愿意使自己相信这点。
  早上九点,所有的避难者都聚到了一块。他们不得不让陌生人单独留在那里。每天上午这时候他们照例都要聚集一堂祈祷和读经,然后是讨论他们之间感兴趣的问题。山姆心里想,对于一群同一会堂的信众来说,这应该是他所经历的至为隐密的一桩事了。他们有一天甚至组织了一个圣餐礼,不过使用的面包太陈,而代替葡萄酒的是柠檬苏打水。这倒使他有一种凄凉的感觉,好象他因为一点误差便过了人生最重要的约会。他们在心里想,也许这对于玛丽娅和露茜两人说来更为难受,她们一生中参加过多少这种圣礼呢?当一个人被剥夺了最理所当然应该拥有的东西时,会有什么感受呢?类似这种至为隐密的感受,山姆以前只在政治检查人员们到学校图书馆来时才产生过。那些人到图书馆是为了搬走所谓“有问题的”图书。而山姆认为接触图书馆的资料应该是人的基本权利。所有这一切都在公共利益、平等、兄弟情谊或是其他的什么套话借口下给剥夺了。在这个“新的社会”当中,总有不少的标签和口号。结果,他们还是拿走了山姆的书。
  而现在大伙儿聚在厨房里,全部逃亡者组成的会众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会聚一起。阿门。他们唱的赞美诗只唱了一半,因为玛丽娅只记得那么些。诗中的词句还有一点混乱,唱到最后嘎然而止,这显得有点滑稽。
  山姆母亲用过的圣经被大伙用来作阅读和评论。除了那些一目了然的内容,凡涉及编年史和利未人的律法方面的,山姆都只能作推测似的解说。“你们落在百般试炼中,都要以为大喜乐,因为知道你们的信心经过试验,就生忍耐。”那天早上他们读了《雅各书》。
  露茜轻轻地笑着说:“所以我想我们在这里得有百倍的忍耐才对。”。
  于是他们开始唱《基督爱我》这首几乎人人都熟悉的歌。
  大伙刚回到一般的事情上来,贝克便问道:“你们说,那位神秘人物究竟怎么样了?”
  “好多了,”山姆答道,“他的烧已经退了。”在他身后好多双眼睛都看着他,山姆环顾了一下四周。转眼之间,他的思绪已经从教堂这里转到了集中营,刚才因为祈祷和唱赞美诗产生的那点希望现在已经变成了冰冷的沮丧。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贝克问道。
  山姆说:“我也不知道。”
  贝克于是不耐烦起来,“我想总得有个人考虑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吧。我们的联络人上哪儿去了呢?我们得派一个人到下面村子里去看一看。”
  “这样太危险了,”艾米说。
  山姆说:“不,我想这是一个好主意。我很感谢霍华德自愿去做这件事。
  霍华德在他的椅子里转过身来面对着山姆。“喂,等一等,我可没有说我愿意去一趟。我想这事得由投票来决定。”觉得自己陷进去了,他便在椅子里缩成一团,两只手臂交叉抱着。“老话题我们就谈到这里吧。有什么新闻吗?”
  没有人开口。
  山姆把手抄到身后背着,围桌子转了几圈。在场的人都已经了解他的习惯,知道他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要跟大家商量了。山姆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想利用这个机会说明一下情况,清除一下我们中间的谣言。我们还不至于像有人告诉你们的那样,就要饿死了。我当然知道我们已经在控制每一餐的分量。这当然是不舒服的事……”
  “你就别兜圈子吧,”霍华德说道。
  “你平时也没有少说话吧,”山姆回答他道,“这肯定不舒服,但我们都相信,上帝会照看我们。请记住前两天我们谈过的那段福音书,上帝绝不会抛弃我们的。我也知道我是新近加入你们中的,是刚接受基督教信条的新人,但那怕像我这样的婴儿,对圣经上的字句也没有感觉生疏。除非我真的读错了圣经,否则它怎么能不是这个意思呢。我不知道上帝如何存在,但我知道他一定存在着。”
  “他当然存在!”露茜接他的话说。
  “所以让我们坚信自己有所依靠而不要让恐惧战胜了信心。”
  “阿门!”玛丽娅说道,一边搂住了已经觉得乏味的提摩太。
  “好吧,今天早上我们祈祷什么呢?”山姆问道。这是一天中最为困难的时候。除了难以为现在的艰难处境向上帝表示感激和更为真诚地感受“上天助我”,再就是不知道祈求时说什么才好。
  玛丽娅神经质地清清喉咙,“我差不多是不好意思承认这点,但我近来一直睡不好觉。我老是做同一个奇怪的梦,然后便醒了。”她的声音弱了下去,好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它们紧张地抓住膝盖。
  山姆也记起了他自己的梦,他耸耸肩不去想它。“这其实是可以理解的,我们在醒着时躲藏起来的恐惧,等我们睡着以后便出来活动了。”
  “那信你的人,你便让他得享安宁,”露茜引了一句圣经。
  “我知道,”玛丽娅说,“但那弄醒我的都是暴力。拼死的奔跑,穿过树林,教堂起了大火,坟场的地下伸出一只只手来……”
  玛丽娅突然打信住没有说下去,她耽心地注视着露茜和艾米,她们的眼睛和嘴都因为惊异而张得大大的。至于山姆,已经紧张得心像是要从嘴里跳出来似的,他明显地听见了随着心跳有什么人在自己的耳中一下一下地击鼓。
  “对不起,”玛丽娅说,“我不该提这种事。”
  “你也做了这样的梦吗?”他们问她,然后相互交换了眼色,显然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所有的人都做了差不多相同的梦。
  “我们的梦都是一样的?”艾米问道,“这怎么可能呢?”
  “但却发生了,”山姆答道。
  有好一阵大家都没有说话,就像是有什么人对大伙施了魔法,念了一个咒语,他们大家都地等待有什么精灵出来,让他们看见那未知的世界。
  “我可没有做什么梦,”霍华德在嘟哝,他的脸上既不是失望,也不是关心。
  沉默持续了又一阵,山姆在心里自己安慰自己,因为他总得对大伙说点什么。但他确实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无论是对霍华德还是对别的人。他只是不知道如何说明这一现象。他得好好想一想这桩事。可对于这件事,任何的猜测都可能不着边际的,他宁可相信自己的头脑。觉得自己无能使他感到一阵钝痛,就像牙疼一样。“我们究竟应该为什么祈祷呢?”
  “为我们的朋友吧,”艾米说,手指了一下礼拜堂的方向。
  “如果他是我们的朋友的话,”霍华德纠正她。
  艾米接着说道:“也为摩西、以利亚,还为整个地下组织的工作。”
  山姆点点头。
  “对,对,我们得祈祷了,”路加一边像是宣告,一边往门口走去,“我要为那陌生人去祈祷了。”
  山姆注视着他离去,然后有点歉意地小声对大家说:“他不会伤害他的。”
  “我去看看,”霍华德说。
  露茜突然笑了起来。“我刚才听大家说为什么祈祷,我想起了在家里时人们的祈祷,我们有时候求上帝告诉我们穿什么颜色的衣衫,带一份什么样的菜会朋友家会餐,求克劳地娅的病猫康复,而我们做所有这些祷告时的热情,都不亚于摩西在红海边祈祷时。”
  “我们都没有注意到有多少宝贵的时间溜过去了,”玛丽娅若有所思地说道。
  “我们还是来祈祷吧,”山姆说。
 
第十四章
 
  他在拼命地跑,在狂奔,可没有目的,不知道往哪儿跑,他热昏的头脑已经忘了一切。他所有能做的只是跑下去,只是一个劲地攀登。前面的大山里好像有号角在召唤他,但他已经临近精疲力尽,他迈不动脚步,他倒下了。他的心在催促他,让他起来往前走,但他的身体却不听使唤。
  他躺在那儿,身体下面是潮湿的树叶,他听见了头上的鸟叫声和自己的喘息声。他回想起小时候在祖父家做客时的情景,他躺在床上,听窗外也是一阵鸟叫。可那是另外一种生活,那是真正的床。再没有比那床更柔软的了。
  他睁开眼睛,突然间发现自己并不在树林里。透过前面的蒙蒙薄雾,他看到有依稀的光照。我看见了人们,他们像是会走动的树,那瞎子曾经说过。为什么他会想到这个呢?那些光,对了,是光。它们不确定地奇怪地闪烁着。那是火焰?蜡烛?他分辨不出。所有的东西都是模模糊糊的。
  他用手掌在自己的眼睛上揉了揉。他已经瞎了么?为什么他看不见自己身在何处呢?他先是在树林里面跑,然后现在……他觉得一切都是粘糊糊的、潮湿的。
  一只手按在他的额上,那种感觉很轻,很舒适。要是平时他会有所反应,他会防卫性地一跃而起。但这只手好像并不是威胁性的。手停留在他的额上,然后他的眼睛觉着舒适,那种模糊一点一点地消失了。他眨了眨眼睛,睁开眼睑。他的头边站着一个老人,蓬乱的鬓发和胡须都是银白色的。他以前一定在哪儿见过他。他看上去像是主日学校里装扮的施洗约翰。这是某种显像么?这老人既慈祥又能容忍,但隐隐地透出某种不可预知的东西,脸上是不赞同的神情。
  “站起来吧!”老人说。
  “我不能,我动不了。你是谁?”
  老人露出疲惫地笑容,“你为什么一直在跑呢?没有人让你这么跑。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哩。”
  “我知道,可我……”
  “一切事的作成都全是上帝的意思。无论你怎么跑,你仍然在他的支配当中呀。”
  “可我不能。”
  “你能的。”
  好像一道闪光老人便消失了,随他的消失,原先清明的景象也都离去了。黑暗像毯子一样重新包裹了陌生人。他想挣扎,他的头抬起来,他想撑起来,想跪起来。黑暗又稍微褪了一点,好像是让他有点时间来思考他能够挣脱它的纠缠。于是他一点点地撑起来,慢慢地站起来,尽管他的腿还哆哆嗦嗦地站不稳。虚弱一阵阵地威胁要把他重新拖倒在地。不过,黑暗终于变成了朦胧模糊的光。
  这使他下决心要从昏暗的帷幕中挣脱出来。如果这是梦,那他就要从梦中醒来。如果不是梦,他更要冲破它。无论如何,他都到了应该明白自己身在何处的时候了。
  他用尽全力,努力地想恢复清醒。
  山姆和别的逃亡者还在低头祈祷,路加走进来宣布道:“他醒过来了。”
  “阿门,”露茜说,像是附和路加的宣告似的。其实,大伙都没有反应,仍在继续自己的祈祷。
  山姆在心中祈祷,求别让他们这伙人断粮,求他们期待的接头人早点到来。
  突然间,提姆叫起来:“嗨,看啦。”
  山姆抬头看是什么东西使提姆这么兴奋,玛丽娅高声叫起来。
  大伙都跟在提姆的后边,往门边涌去。露茜、艾米和霍华德的眼睛都死死地盯在同一个地方。山姆回转身来,看见路加的眼光诡异地闪了闪,虽然也有点惊奇。路加让到了一边,山姆看到那陌生人已经站了起来,身上裹着那床破毯子,像是复活了的拉撒路。
第十五章
 
  那陌生人喝咖啡时,所有的逃难者都一言不发,默默地注视着他的举动。不过他们的眼光可是直勾勾的。虽然他不出声,但他们都希望从他的举动中能够看出点什么来。甚至霍华德这次也很耐心。霍华德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些人从不同的角度在观察那笨手笨脚的陌生人,像是注视天上的来客——这个呼告无门时的大救星。他们的命运都在这人的手里。
  陌生人看上去个儿挺小,那张皱巴巴的毯子还挂在他的肩上,裹在毯子里面的他战战巍巍的。他那乱蓬蓬的胡子、给太阳晒黑了的皮肤,没有梳理的头发,使他看上去像刚从地里干活回来似的。他把杯子端起来,嘴凑上去喝时,明显地看到他的手微微发抖。在喝那口咖啡前,他下意识地瞟了瞟注视着他的七对眼睛。“我拿杯子的方式有什么不对吗?”他问道。
  他这话一说,大伙的眼睛都从他身上移开去了。
  “你觉得好些吗?”露茜问他。
  “跟什么比较而言呢?”
  露茜轻轻一笑,“跟你前两天比呀。”
  “跟前两天比,我觉着可怕,”他答道,“这像是在教堂里面吧?”
  “是的,是在教堂里,”山姆回答。
  霍华德抢着说一句,“山姆!在弄清他的身份之前,什么也别告诉他。”
  虽然山姆不喜欢霍华德这么说,但他还是点点头,然后庄重地看着陌生人。“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你得先回答我们几个问题。
  陌生人用手疲倦地抹一抹他的前额,“如果你们的问题不是太难回答的话,请问吧。”
  “相当简单,”山姆说道。
  “你叫什么名字?”霍华德问他。
  “史密斯,”那人说,“詹姆斯·史密斯。
  “一听就是瞎编的,”霍华德嚷起来,“那你的父母是谁?那就该是约翰和波加洪塔了。
  “霍华德,”艾米喊了一声。
  “实际上,我的父母是约翰和帕萃西,”史密斯平静地说,又啜了一口咖啡。“第二个问题呢?”
  “你到这山上来干什么呢,史密斯先生?”艾米问道。
  “如果我告诉你,我赶了好长的一段路,后来我迷失了方向,才到了这里,你相信吗?”
  “不!”艾米说。
  “你从哪里赶来?”霍华德问。
  史密斯若有所思地看了霍华德一眼,然后又打量一下别的人的眼睛,仿佛在仔细掂量这个问题的意思,“你们不要怕我,我是基督徒。”
  “感谢上帝,”玛丽娅轻轻地说了一句。全房间的人都明显地松了一口气。霍华德似乎并不相信他听到的这话,“你凭什么说我们是基督徒呢?你怎么知道我们不会把你交给警察局呢?”
  “你们是基督徒,你们也不会把我交出去的。”史密斯说,“你们是逃难的基督徒。
  “你凭什么这么说?”霍华德还是坚持他刚才的话。
  “我吗?”
  “我们搜查了你的背囊,你什么都没有,没有文件,没有证明,没有扫描磁卡……”霍华德说。
  史密斯低头看着他的咖啡杯子。往后靠在椅子上,他脸上原来的那种神情消失了,“我也在逃亡,我要还带着能表明身份的东西不就太傻了吗?”
  “也许我们以后再问你的问题吧?”山姆说道。
  史密斯扬起一只手,“好的,我可以回答你们的问题,我并不想用粗鲁来报答你们的好意。”他尽量做出微笑的样子。“你们在树林里发现我时肯定都吓了一跳。
  “当然是的,”霍华德说,“把你抬回这儿来当然不是件轻松的事。
  “那我真的很感谢你。”
  “你是得感谢我。”
  “还有彼得,”艾米插了一句。“他现在还在睡觉,昨晚上是他守护你来着。”
  “唔——那我感激你们两人吧。”
  山姆稍有一点犹豫,半天才说:“史密斯先生,你是来同我们接头的吗?”
  史密斯看上去对这问题觉得诧异,然后有些不安地说:“不,我不是的。”
  就像一阵冷风灌进屋里来,大伙的心一下子凉了下去。山姆感到自己的心沉也去……“你们在这里躲藏多久了?”史密斯的话音里充满同情。
  “差不多一个月了,”露茜回答。
  史密斯缓缓地摆一摆头,“对不起,我给你们带来的是坏消息,他们在最近一个时期是不会派人来接你们的。地下组织已经……瓦解了”
  失望变成发默默无语的惊恐,这从在场的人们的神色中可以看出来。
  “究竟出了什么事呢?”艾米轻轻地问了一声。
  “斯奈特上尉,”史密斯开始说,他一下子意识到,这个名字对这些人是没有意义的,他们并不知道其人。他解释:“这是专门负责对付地下组织的人,他抓住了摩西和以利亚。直到得到新的信息之前,所有的人都只好尽量潜伏一阵子了。”
  “可那会要有多久呢?”玛丽娅问道,她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忧虑。“冬天正在到来,我们是熬不过去的。”
  “不会太快的,玛丽娅,但我们会熬过去。”山姆说,他心想应该结束这场谈话了。他可以另外找时间与史密斯单独再谈。“我们让史密斯先生歇一下吧,得给他找点顶事的东西吃,他肯定已经很饿了。”
  露茜点点头,“好的,我会做这件事。”
  “我们大伙还是离开吧,”山姆说道,用眼睛示意大家门的方向。露茜已经朝门外去了。
  史密斯轻轻地说了一句,“谢谢你们大家对我的照顾。”
  “不用在意,”山姆回答说。
  “想着点吧,”霍华德纠正山姆的话,“我可抬着你走了两英里呢。”
  史密斯脸上勉强地笑着,“像我刚才说的一样,真的谢谢你。”
  等到了门道里,霍华德酸溜溜地对山姆说,“你要把我口粮给他吗?”
  “他要吃东西也很不容易的。”
  “我信不过他,”霍华德说,“我想我们最好还是提防着点。”
  “你现在要去厨房吗?”
  “呃……”
  “走吧,霍华德。”山姆挖苦他,“他可能已经打倒了露茜,带着我们的毯子跑了,你最好截住他,检查他的背囊,看看他是否偷走了我们的肥皂和毛巾。”
  霍华德皱着眉头,“我才不在乎哩,如果你们要这么样。”他回自己的房间去了。路加靠墙站着,眼睛盯着自己的双手。山姆一下子想起来是路加说是要为陌生人祈祷的,那么看这样子,是路加才让史密斯从昏沉中醒了过来。山姆对路加说,“你干得不错呀,路加。”一边轻轻拍拍他的手臂。
  路加笑了。
  “真的是路加才让史密斯先生醒过来的吗?”提摩太以前可没有想到这点,他便小声地问山姆,想证实是不是这样。
  “也许是的,”山姆老老实实地回答说。
  “哇……”提摩太满脸的惊奇。
  山姆又回头看了路加一眼,他还在注视自己的双手,路加的眼睛里是若有所悟的样子。
第十六章
 
  杰克·杰洛维奇默默地站在窗前,用他那只没有给打肿的眼睛,从自己的屋里往远处看去。他一下午都在纳闷,服下去的止痛片为什么不起作用。所以他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地慢。远处的火车车场里,一个穿兰色制服的员工正从三个大约是等车的人的手中接过票来。他们站在凛冽的寒风中,把衣领竖起来,帽子拉得低低的,尽量躲避寒冷。2点45分的火车就要来了。杰克的眼睛迷迷糊糊地,他顺着铁道线看过去,铁轨消失在拐弯处的那幢房子后头。那就是杰克上班的地方。
  杰克看一看天。它好像随时都会下雪似的。可老天的这幅阴沉沉的样子已有好几天了。他们在电力公司加班加点的忙活已经好几天了,怕的就是大风雪到来以后,因为用电量突然加大而电路负荷不了。他的眼睑肿得老高。他又是一阵眩晕。
  2点45分的火车准时进站了。它那很明亮的兰灰色车身令车站站台都有些模糊了。杰克所在的角度正好能够看得见列车的窗户上反映出来的大楼。这正是杰克每天上班的那幢大楼。特里——杰克的同事——现在一定在喝他每天下午定时定点的那杯咖啡。他总是在2点45的那班火车来时喝咖啡的。杰克甚至能够看到他也站在窗前,手里端着杯子,在火车经过时,心不在焉地轻轻摇晃那杯子。
  尽管自己断了三条肋骨,杰克还是坐起来,伸手去够电话机。脖子上的绷带响了一声,他觉得一阵钻心的疼痛。那阵疼像闪电似的放射到臂上,他甚至呻吟了一声,嘴都咧开了。但他仍然坚持去拿话筒。拿到话筒,他说“启动,”电话于是依他的命令接到他的办公室,秘书接了电话,例行的问候之后,将电话转到了特里的桌上。
  “嗨,你在干什么呀?”特里的情绪很好,电话里还听得见他的小勺子在咖啡杯里搅动的声音。
  “挺好的,”他嘟哝着回答,他的下巴骨几乎断了,疼得要命。说话很费劲。“喂,我需要你帮忙。”
  “说吧,”特里说。
  “找到松树岭,”他说得很慢,声音还很模糊,像是醉汉的声音。“已经有两个月没有交电费了。我想请你把电闸给拉了。”
  “喂,杰克,你这不是为了报复克莱尔昨天狠揍了你吧?”
  “谁揍了我?我可没有说是克莱尔干的!”杰克嘴上抗议着,又是一阵剧痛窜过他的下巴,疼得脸都变了形。
  特里咯咯地笑。“乔尼昨天晚上也在酒巴,他在另一头。他可是看见你们争吵以后一块儿离开的。”
  “那你告诉乔尼,他看见个屁。”杰克心里想,等我能见到乔尼跟他说话时,得跟他打个招呼。“喂,你愿意替我把闸给拉了吗?”
  电话的那一端可以听得见特里在敲电脑键盘,声音僻僻啪啪,“我得先把他们弄到屏幕上来,”特里说,然后他哼什么歌曲,“哈,他们来了,”然后又是哼歌曲,“不对呀!”
  “什么不对?”
  “他们是在老的网络系统上。这里控制不了。我得爬上山去才能拉掉闸。”
  杰克往后微微一仰,非常疲倦地说,“是吗?”
  “你想,在这种时候我得爬这么一段山路到那上头去,只是为了把那个什么戴尔或是克莱尔之类的人家的电闸给拉掉吗?”
  “我知道你可以做得到的,他们不敢把你怎样的。”
  “就像克莱尔也没有把你怎么样?不,没门,杰克。这是你自己的事,你得自己处理。”
  “等一等,别挂电话。”杰克昏头昏脑当中忽然出现一点闪光,“你可以把网栅调起来,让它覆盖这整个地区呀。”
  “网栅?对了。”
  特里又在电话的那一端噼噼啪啪地敲了一阵,甚至可以听到电脑工作的嗡嗡声。“成了。你想知道点什么呢?”
  “他们与哪一家合用那电力线?那个网格里还有别的人家吗?”
  “这可是很大的一个区域呢?我来看一看,有享特家,还有洛来尔家的农场……”
  “那农场可是去年就给火烧了,”杰克说。
  “是的,我看得出来。”
  “还有别的什么吗?”
  “有一幢建筑物——嗯,编码4K。这是哪儿呢?”
  杰克也在努力回想究竟这是哪儿,“4K……,这意味着它已经废弃了。可能是一座学校或者!日教堂吧。”
  “这是一座旧教堂,我想起来了。以前我上那儿,往山里去钓鱼时,总经过那座教堂。”特里眼看着网栅上,心里有点纳闷,“一座教堂?怪了……怎么会有人用电呢?”
  “有什么流浪汉在里面?是吗?”
  “嗯——嗯,为什么到那里去呢?”
  “你从网栅上关闭这个区域的电力供应不就完了吗?还省了你一趟爬山呢。”
  “主意不错,”特里又在电脑上鼓捣了一分钟,“第12区现在已经断电,”随着他说出最后一个字,狠狠地敲了执行命令的回车键。
  “谢谢,”杰克说,手一松,手里的话筒从指间滑了下去。
  “你真的是要让克莱尔发疯?他可是一只野兽啊。昨天晚上他的声音咆哮起来可让人发怵呢,”特里说道。
  杰克手里抓着那瓶止痛片,看瓶子上的用法,心里想是不是又该服药了。“别替我耽心,他克莱尔现在,已经差不多就是呆在难民营里了,他能把我怎么样呢?”
  他挂上电话,本来想笑一笑,可痛得轻轻喊出了声。
 
第十七章
 
  艾米把手里的最后一件衣物拧起来,伸直腰,站起来。她的脚边是清彻而冰冷的溪水。溪水根本就不理会艾米,就这么流了过去。艾米看看身后的树林和远处的青黑色的山峦。她手里的那件法兰绒衬衫浸透了水特别沉,但有一会儿,她根本忘记了这件事。山是这样地沉重而厚实,没有什么能够穿透。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呢?大雪来临之前我们能够逃离吗?在天的父啊,我们该如何是好呢?
  这是不由自主的祈祷——当我们知道自己所需要的答案会是什么样子时,祈祷词往往是这样的。她心里在想史密斯先生,一边把衣服放到那只旧的塑料篮子里去。叹了一口气,这是在一分钟里第六次叹气了。这是发自内心的叹息。这处境可不是以前她所想过的未来。一缕头发垂到她的脸上,她用手指把它理到头上去,这个姿势是这样地简单,但也这样地无意义。她竟然还是想显得好看一点。可这又有什么错呢?她闭上眼睛,用手摸一摸自己的脸,它的皮肤又干又粗,这不是一个年轻姑娘的脸,这是一张老妇人的脸。她的手也是这样地粗糙,像是男人的手。她的青春到哪儿去了?它离她而去了,被绑架、被劫持去了,可那绑匪甚至都没有留一张纸条要点赎金什么的。谁还能够保持她的青春呢——当还是少女时,她父母便被认为是精神发育不健全面给他们带走了,留下一个小女孩的她,照顾更小的弟弟和妹妹?谁还能够保持脸上的线条呢——如果她的姐姐也死在国家的儿童教养营里?谁的心又能不苍老呢——如果她的小弟弟,那未来的模范公民,终究也背叛了她的信仰,投向当局。她的个人遭遇偷走了她的青春,这是谁能享受的残酷的快乐呢?除了你自己的不能预知的一切可疑的一生,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成为回报呢?所有的一切都是看不到的——家庭纽带、未来的日子,还有爱情。只有一件东西是不容怀疑的:孤独。这是没有办法否定的,它就像一件湿淋淋的,永远不干的衣服。
  她就这样站在冰冷的山间溪水旁,一边干活,一边顾影自怜。她就是那个灰姑娘,只是再没有仙女了。破破烂烂的衣服遮掩着她那还是小孩子的身体,还有她那颗稚气的心。她是一个天性质朴的女孩。像史密斯那样的人会愿意多看她一眼么?不会的。可他为什么会那样呢?她现在所要做的一切便是活下去,可躲过这一切活下去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不!眼前的这一切绝不是以往她憧憬过的。一开始,她希望平平安安的,跟所有的人一样,过一种普普通通的生活,遇见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伙子,然后结婚生孩子。这是一种通常的生活。但革命打乱了这一切。普通人的生活成了永远不能孵化的蚕茧。她只能活一天看一天了。当对宗教的迫害开始时,她甚至曾经决意要把自己的未来投入英勇的抵抗,做一个现代的圣女贞德。她和各处的基督教徒都要成为灯塔,成为身着上帝的销甲的骑士。摩西和约书亚领导了地下组织,他们好像便是她的理想的现实表征。他们鼓励着所有的信众去争取那英勇的光荣的理想。她也曾希望成为这当中的一员,带着她的尊严完成自己的使命。
  随着的推移,在铁拳的残酷打击下,理想慢慢地磨灭了。她所希望的在自己身上或别的基督教徒身上看到的英雄主义的信仰已经蜕变为基本的生存需要。人们为信仰而死,像她意料的那样,但更多的人却被投入了集中营,直到他们被折磨成为白痴。哪里还有英勇的斗争呢?哪里才是她之前很久的那些往昔日子中的尊严呢?孤立无援、营养不良、在这荒山野岭中的溪旁洗衣……有什么希望呢,爱情?
  她把手放在腰上,强忍俭肉要流出来的眼泪。顾影自怜是没有意义的。她何必在现在这样伤心呢?难道这是因为史密斯先生的缘故吗?显然,是夫于他的什么东西深深地打动了她。可那会是什么呢?也许这是出他突然到来而带来了的希望?这是某种直到他到来以前她都没有想到过的东西?也汗这是某种奇怪的意想,就像人落在孤岛上时,对于那前来营救的救生艇长会产生的感情一样。也许这只是一个中学生那样的异想天开,一心梦想看白马王子来临。他就是那要来拯救大家的人了。她自己心里也不清楚究竟属于哪一种。她只知道一点,那搅乱了她的内心的东西,肯定也会搅乱所有的一切。伴随这希望的还有那可能永远无从实现的期待。伴随着更高的信赖的,便是那更大的怀疑。这一切实在让人想不透。
  她有些焦燥,抓起那装衣物的篮子上的两个把手,回头往教堂走去。
  等快要到教堂的时候,她对自己说。无论如何,她再不要自伤心、自怜悯了,她不应该沉溺在这种罗曼谛克的幻想中。她应该向上帝祈祷,求他给自己答案,她提醒自己,这答案不能问一个在树林里找到的人去要。
  山姆和彼得在看那个保险盒。里面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保险丝,再就是模样古怪的开关。“我看不出它有什么毛病,”彼得说。
  “那为什么会断电呢?”山姆问。他觉得自己的胃里一阵疼。他们倒是还有不少蜡烛和灯盏,但这电源断掉是不是预示着什么呢,他觉得自己拿不准。
  彼得轻轻挥动手里的螺丝刀,然后指一指那保险丝盒子,“我并不是电工,山姆,我也说不好究竟这是怎么回事。”
  山姆突然意识到露茜就在身边,“是吗?是不是我们把某个保险管给烧掉了呢?”露茜问。“不知道,”山姆回答她。
  “选这时候也真够怪的,”露茜说,“我刚才还在想,肯定要出什么岔子的,这下证明了。”
  “那么这就得怪你了,”彼得顽皮地说。
  山姆的下嘴唇无声地动着,他若有所思。“炉子和屋里的取暖器是用煤气的——”
  “我检查过了,”
  露茜说,“它们也给关掉了,这些东西肯定也是用电来启动的。”
  彼得的脸变得阴沉起来,“为什么他们要突然把电断掉呢?你想他们知道我们在这上面吗?”
  山姆摇摇头,“如果他们肯定我们就在这上头,我想我们便已经给包围了。可能是因为别的什么吧?你怎么看,露茜?”
  “我看我们就要回到原始时代了,”露茜说,“厨房和你们的房里还有一些老式的炉子,可以烧木柴。我们可以生火做饭取暖,要不今天晚上我们就够呛了。”
  “我这就去捡一些木柴,看看我捕兽下的套怎么样了,”彼得说道。
  “谢谢你,”山姆说。
  “大伙的情绪肯定要受影响的,你知道,”露茜说。
  “我知道,也许这是在催促我们离开了。”山姆说,“史密斯怎样了?”
  “在睡觉,我刚才看过。”
  彼得的身体靠在教堂的墙上,螺丝刀在手指间转来转去。“就是说,关于地下组织,他并没有说出什么来?”
  “没有。”
  “真不能相信,一切都给毁了,”彼得说道。
  “不是毁了,他说的是瓦解,”山姆纠正他。
  “有什么区别呢?反正都意味着我们呆在这儿走不了。”他猛一拳砸在墙上,“我不明白,我听人们说了好多关于摩西和以利亚的事:他们怎样与警察周旋,怎样从不可能的环境下逃脱。我甚至还听人们说到奇迹,可怎么上帝竟让他的先知……瓦解了呢?”
  “小心你说的话,关于先知,”露茜警告他。
  “好吧,眼下我不说什么摩西和以利亚了,”彼得让步地说,“那陌生人到这山上来干什么呢?”
  山姆耸耸肩,“我们所知道的同他没有醒过来时没有两样。他在回答问题时是很用心机的。”
  “其他的人都怎么看呢?”彼得问。
  山姆的眼睛看着露茜,等她开口。她知道别的人心里都怎么想的。她是他们的母亲,照料他们的衣食冷暖。“呃,”她开口说话,“路加到什么地方去祈祷去了,他认为是他救醒了史密斯先生,这就是一个迹像了。”
  “也许是的,”山姆答道。
  露茜接着说下去,“霍华德说自己不信任史密斯,他出去溜达去了。玛丽娅觉得失望,她本来希望史密斯是接头人。提姆觉得自己又多了一个游戏的伙伴。至于艾米——”她停了下来没有说下去,眼睛看着彼得,羞于启齿的样子。“她什么也没有说,出去洗衣服去了。”
  “她洗的是史密斯的衣物吧?”彼得问;有一点温怒。
  露茜点点头。
  “那你呢?”山姆问她。
  “关于他,我说不上什么。看上去,他人倒是蛮好的,不过不肯说话。也许大安静了一点。我从来不太相信不说话的人。”
  “可我对于饶舌的人也有同样的感觉,”山姆说。
  “你想告诉我们你的想法吗,山姆?”
  “没有什么,”山姆微微一笑。
  “你是怎样想的呢?”彼得问他。
  山姆一字一句地慢慢说道,“很难说。大体说来,我倾向于认为他不是坏人——我的意思是说,他是基督徒。他不必伪装什么。我惟一没有想透的是,他为什么会一个人人事不省地躺在树林里呢?”
  想到这里,大家都觉得无话可说。
  “审判团得出结论来了吗?”史密斯的声音从教堂后门那边传了过来。
  霍华德·贝克紧紧地靠在树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他在想,我已经好久没有去打网球锻炼了。我的体形不行了。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块手巾,将它扎在额头上。是海拔太高了,他想,我一定缺氧。
  他眯缝着本来就很细的眼睛,看着眼前的风景。除了树和树叶,什么都没有。对了,他本来到这树林里来是希望找到什么呢?是的,他想找点线索,彼得下的套,或是史密斯留下的什么东西?找到那天发现他的地方不会这么难吧?但树林从四面八方把一切都遮盖起来,灰蒙蒙的。眼前的这地方好像是昨天到过的,可从这儿什么都看不见。
  他慢慢转过身去,想看清楚自己走了多少路,离教堂有多远了。一英里,两英里?可昨天抬着史密斯好像走了一百英里地似的。实际上他们走了多远呢?他绊在一个树桩上,还骂了一句,诅咒它不该挡在路上。可回答他那一声咒骂的是头上的一只画眉鸟的叫声。贝克给那声音吓了一跳,他抬头又骂那只鸟。可它飞起来,到另一根树枝上停了下来。虽然贝克不能把它怎么样,但自己的蔑视的举动还是让贝克觉得好过了一点。
  他在心里把那只小鸟想像成为一只火鸡,他已经拔了它的毛,将它烤熟了,就像感恩节餐桌上一道菜。他的肚子也叽里咕噜地叫起来。他心里在想,哲学和信仰的问题都很少能经受饥饿的考验。饥饿在哪里,你的心也就在哪里。让他们和他们的食品配给都见鬼去吧,他想。他们可以忍耐,可以用自己心中的上帝鼓励自己,我可是一个讲求实际的人,一个重在行动的人。我还要求生,他心想。与其等待那个再不会出现的接头人面这破败的教堂里饿死,我还不如另想办法呢。他在小道上停下来,环顾四周。这树林里的一切好像有点熟悉。昨天他见过这些了吗?他朝这一边看看,又朝另一边看一看,心里一点一点地回忆昨天他同彼得走过时的情景。他朝东走了几步,觉得自己已经拿准了方向,这是他们昨天走过的路。现过去一点就是昨天找到史密斯的地方。贝克脸上露出了笑容。现在,我所要做的就是想一套话了。
  史密斯披着那床毯子,从教堂的后门出来,迎面便看见了山姆和彼得、露茜站在那里。“你们认为被告是否有罪呢?”他问道。山姆急于摆脱眼前的尬尴,马上回答他“我们还在阅读案情呢。”
  “也许得让证人出庭吧?”
  “当然了。”
  史密斯在那张东歪西倒的户外餐桌的另一头坐下来。两只手相互握着搁在胸前,那样子就像在祈祷。“我知道你们不相信我,我不怪你们,我自己也是一个生性有点小心的人。”
  “这我也注意到了,”露茜说。史密斯微微一笑,算是承认了她说的话不错。“你们不用怕我,我不会伤害你们的。何况我在这里也不会呆多久。”
  “我们担心的并不是你会在这里呆多久,”山姆说。“你在这里是很受欢迎的,我们在考虑的是你的离去。”他的头往前移了移,好像是要凑近一些好看清楚史密斯的表情,弄清他的意图。但史密斯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我在想我应该往山的深处走,好离边界近一点。”
  彼得往前走了两步,晃动着手里的螺丝刀,就像那是刑具似的。“你是要找另外一个地方藏身吗?那里是地下组织的另一站?”
  史密斯不安地看着彼得,“喂,我已经说过了,我并不是接头人。”
  “那你来这儿干什么呢?为什么我们——?”
  山姆举起一只手。“彼得,别着急。”
  “可是山姆——”
  山姆轻轻地把彼得推往前两步,然后在史密斯的对面坐下来。长凳吱呀作响。“史密斯先生,我在这里也没有了主意。你知道,我是个大学教授,不是野外生存的行家。你看我们眼下的处境,食品就要完了。彼得倒是在打猎套野兽,可到目前为止,收获不大。等天一下雪,情况就更困难了。”山姆停下来吸一口气。史密斯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我相信上帝会照看我们,但我想他是不会从天上降下玛哪给我们吃的。有信念等待和有信念行动两者之间有一个界线。可我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应该站在这条线的哪一边。”
  “我知道,”史密斯说。
  “我们正在变得绝望,史密斯先生,”山姆说,他刚要张口说下去,忽然意识到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一下子僵在那儿。
  史密斯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山姆,然后他慢慢地说,“我不知道你要我做什么。”
  “你似乎知道地下组织的事,在山下边究竟情况如何……”
  “不,我并不知道。”
  山姆坚持说,“总有什么办法同他们联系上吧?通知他们我们在这里等待。弄清楚他们什么时候重新集合起来。
  “也许吧,但我不清楚。
  “那你就告诉我们,应该跟谁,用什么样的方法联系……”
  史密斯的手死劲地按在桌边上,好像这样他才能忍住不抓住东西朝山姆这边扔过来。“如果可能,我当然会做,可我也不知道,这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那我就不得不请你了,不,不得不求你了,究竟能够采取点什么有用的行动呢?
  史密斯非常理解地注视着他。
  山姆看看露茜和彼得,他们的眉头都焦虑地紧锁着,都像他一样地想说什么。“史密斯先生,请让我们跟你一起走吧。”
  史密斯站了起来,他的眼睛从一张脸上看到另一张脸上,“你们大家?不可能、你们不清楚你们在说什么。
  “我们当然清楚。”山姆说道,“是的,这有点不合情理,我知道。
  “不单不合情理,这是——”史密斯自己突然不再往下说了,然后他长叹一声,好像他所有的拒绝都像蒸汽一样挥发掉了。“给我一点时间容我好好想一想吧。
  “为此祈祷吧,”露茜加了一句。
  史密斯再没有说话。
 
第十八章
 
  整个房间只有八英尺见方,从天花板到地板都漆成淡绿色。塑料上布满了裂纹,就像地图上通往不知名远方去的道路。屋子中央是一张桌面上给撞得坑坑洼洼的长方桌,周围是几张因摔打而变形了的金属椅子。房间门是隔音的,门边是一面镜子——无疑地镜子后面是监视器的摄像头。本用他的两个食指关节轻轻地梳理他的髭须,然后他放松自己,大手掌心刚好放在桌子边上,手指轻轻地敲击桌面。如果他们在镜子后观察他,他希望自己的样子是无所谓的,漫不经心的,总之不要显得紧张。他想,任何人在他的情况下,都有一点恼怒,有谁会在不受指控的情况下被带到警察局来时会不动一点气呢?何况他们没有一点解释,甚至都不找一个借口。因此他一方面得做出无辜的样子,另一方面还打量这审讯室。他往后靠在椅背上,双手抱在胸前。他得做出那种效果。得让他们知道他对自己因为被扔到这儿来便无人理睬是有些不满的。
  如果他现在开始祈祷,那怕不做出祈祷的样子,他们看得出来吗?等他回到家,他要问一问妻子。
  他禁不住要问自己,他们究竟为什么要想跟他谈一谈呢?究竟为哪件事,他弄不清,他们中究竟谁要和他谈呢?他一直都非常小心——除了那有点滑稽的指控,说他贩私酒,而那是没有什么羞愧的事。
  他想,最好的方法便是干脆忘掉自己知道的东西。如果他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白,他们还能抓得住他什么呢?这是当初他读戏剧学院时学到的:进入你的角色,相信你自己就是他,对别的任何事情都不要去想。我只不过是美德斯通糕点公司的一名送货员,一名开车的。我可不知道有什么地下组织,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偷运人员的事。当然我在本州的报纸上读到过,有这种事。我可只是一个奉公守法的小老百姓,挣钱吃饭而已。
  门上的滑栓咋喀响了一声,尽管不想看,但本的眼睛还是盯住门把手的转动。也许,他做不到他想的那样,他显得神经质了一些。他倒希望监视器没有把这一切摄下来。门开了,进来两个人,好像在谈赛马之类的事。不是本地的警察,这可以肯定。他们制服的质地要好得多,做工也是城里的裁缝的手艺。这么一来,他有点不安了。从城里来的大人物要跟他谈,为什么呢?
  前面的那个是中等个儿,瘦削的脸,红色的头发有点卷曲。脸上绷得紧紧的,一幅不开心的样子。他脸上的表情是这样僵硬,以至本觉得肯定是因为某个不成功的外科手术造成的,要不就是在车祸中受过伤。虽然他也在心里想,这没什么,人的脸长得就是样。但他并没有因此就觉得欣慰了一些。
  另一个是高个子,留着髭须,样子和善得多——这属于那种你乐意与他一道去打保龄球或共进晚餐的人。他的褐色头发看上去精心地梳理过。这是军队里的新手。也许还在跟着那红头发的做见习吧。
  “本·格林,对吗?”红头发问。
  本点点头。“是我。”
  “好的,有时候我们会弄错了人,那是会很尬尴的。”红头发微微一笑,于是他薄薄的嘴唇便在脸上开了一道口。“我是罗伯特·斯奈特上尉——唔,特种警察部队的。这是我的助手,军官威廉。”
  “你好,”本打招呼。
  威廉点点头,靠墙站定。
  “我想你一定觉得诧异,会问究竟出了什么事。”斯奈特说,一边在本的对面坐了下来。
  “我想是的,我正在吃中饭……”
  斯奈特举一举手。“我知道给你带来不方便了,所以你如果快一点回答我们的问题,你马上便可以回去吃你的中饭。”
  “当然,什么问题呢?”
  “你用你的货车偷运叛乱分子有多久了?”斯奈特问。
  本觉得自己坐着的椅子给什么人抽走了,然后一拳打在他的面门上。“什么?”
  “也许我没有说清楚,”斯奈特说,“我在问你,这有多久了——”
  “对不起,但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是美德糕点公司的送货员我——”
  “格林先生……”斯奈特的样子有点疲倦,他的眼睛看了看威廉。他的神色传递了什么信息,本却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如果我们开门见山的话,我想可以节省不少的时间。刚才你还在这儿坐着,面对镜子后的监视器尽量做得若无其事,可我们已经彻底地搜索了你的货车。我们发现那里面有一个夹层,我们检查之后发现那里边有好多人的指纹,有汗渍,有头发和一些衣物留下的纤维。”
  本扬起他的手。“嗨,那是工作车。搬货的人在上面上上下下的。”他的嗓子发干。他想喝一些水。
  “我们的怀疑是有根据的,我们进行了指纹验证,我们发现指纹都与可能接触你那车的工人不相符。奇怪的是,没有一个是相符的。更奇怪的是,你工作的那家工厂里没有人知道你的车里有这么一个夹层。因为你的同事们的货车都没有,只有你的车——”斯奈特停了停,身子往前倾,“我急于听到你的解释呢,先生。”
  本拼命地做出冷静的样子。“我的那车——我是在外面订做的,我要求他们把空间留大一点。我想如果它能发挥作用,我的老板是会高兴的。他们会派给我更多的活。但我先得试试。”
  斯奈特又看了威廉一眼,“他很机灵,是不是?”
  “你想让我说什么呢?”本问道。尽管他不想,但他的声音确实是有一点发抖。“说真话才会有助于你。你们基督徒不都是最讲实话的吗?‘你们要知道真理,真理使你们自由。’是这样说的吧?”
  听到像眼前的这么一个人用冷冰冰的声音引《圣经》的话,本觉得自己背上发凉。这真像是蛇身上抹香水。他的大脑飞快地转,可是一下子没有了主意。也许他应该认一点损失,另外用一套话滑过去?“你瞧,我并不知道你们说的是什么,不过……”
  “不过什么?”
  “好吧,我承认我用我的车是运过一些别的东西——你们也知道,为某些顾客送点箱子盒子的,”本说。
  斯奈特的手擦着他的脸颊,非常机械地说,“某些顾客?什么样的顾客?”
  “你知道,有的顾客需要点香烟或是酒类,可以不上税的……”
  “你也干这种事?”斯奈特显出不信的样子。“像你这样的好基督徒?我可是不能相信你会这样的。”
  本耸耸肩,“我于吗要撒谎呢?坦白这点可以可我省去好多麻烦。”
  斯奈特像图书馆的工作人员那样用一个指头在本的眼前摇晃着。“啊哈,你瞧,我知道你会动脑筋的。你以为你只要承认了你贩私酒什么的,我们便会把更重要的东西放过了。你心里想,这么一来,我们便不再会问你有关基督徒的事、地下组织的事,不会追问你如何把你的同伴弄走的。你是这样想的吗,格林先生?”
  “我想你们肯定找错人了。”本回答他。
  斯奈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很健壮吧,格林先生?”
  “你说什么?”
  “关于基督教,有很多令人迷惑的事,其中之一是——全是矛盾和欺骗。强壮被虚弱掩饰起来;虚弱又被强壮掩饰起来。像我们这样的实话实说的人就会给弄糊涂了。”斯奈特站起身来,“你属于强壮的人吗?”
  本竭力地想,看有什么话可以答复斯奈特,可以挽救这场失利的较量。“我想我的身体很好,我是指健康,如果这是你要问的意思的话。”
  斯奈特摇摇头。“我对身体健壮可不像对意志坚强那样感兴趣。”你的意志很坚强吧?
  本茫然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你要说什么。”
  “这么说吧——”斯奈特拖过一张椅子来,让它在地上转了一圈,然后他坐下来——“如果我告诉你,你的妻子正在隔壁的审讯室里——”
  本得了一惊,一下子站了起来。“我妻子?”
  “是的,’嘶奈特接着说,“而这位威廉先生可是专家,他知道如何从肉体上劝说别人……”
  本在椅子里变换一个姿势,准备一跃而起。“听我说,我对你们说了——”
  “坐好了,格林先生,”威廉轻声地说,也变换了一个坐着的姿势,刚好让本能够看见他胁下的枪。
  本稍微放松了一点,“我的妻子可与这件事没有关系。”
  “与什么事?贩私酒,还是偷运基督徒呢?”
  “请你们放过她吧。”
  “格林先生,我在对付一种假设的情形。这是一场应变的游戏。凡你不愿意告诉我们的,我想威廉先生都会让你的妻子说出来。”
  本看一眼威廉。他并不像那种看上去便能够折磨女人的类型。但今天的新政权已经创造了一有现代面孔的冷血杀手。“可她没有什么要告诉你们啊。”本坚持说。
  斯奈特一笑,“我可能说的不是真话,格林先生,假设吧,威廉先生已经拷问过你的妻子了,而她也已经招认了一切——你如何把那些基督徒集中在你的家里,然后再把他们装在你那辆车的地板底下,最后把他们运送出城,到边界上的山里面去……”
  本简直不相信。“你在讹诈,你这是在诱供,让我承认我并没有干的事。”
  “你没有吗?’嘶奈特的手一边在他的兜里掏着什么,“我认为你干了。在那样的情况下,我不相信你的妻子还能撒谎。”
  “你没有拷问她,没有对她说过话。”本说,他的手攥得越来越紧,成了拳头。
  斯奈特终于在他的兜里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便把它扯了出来。然后把它放到桌上,这是一块染着腥红斑点儿的围巾,斯奈特慢慢地把它打开来。“这是你妻子的项链吧?”
  本的眼睁得大大的,看着那条金链。链子的一端是一个十字架。这是他妻子的,他为她买的礼物,她戴在内衣里面,除了他别人是看不见的。他觉着自己的下颌一上一下地,他想说话,但却说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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