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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禁止的基督》 保罗·麦卡斯克

_2 保罗·麦卡斯克(美)
  “心理状态。对了,我是说,他看上去如何?高兴,沮丧?坚定,顽皮?信心十足?疲惫不堪,精力旺盛?反映灵敏,狂暴,富于冒险精神?情绪低沉?”
  “生病,发烧……低沉,”她说道。她的眼睛半睁着。她看上去像是服了药物,昏沉沉的,但她并没有服药。
  “你为什么会认为她的情绪低沉呢?”
  她干裂的嘴唇微微往两边拉一下,然后用舌头轻轻舔了舔,“有一点理由,他不走开。”
  “不走开,”斯奈特重复了一句。
  “他本来不应该跟我在一起呆这么久的。他应该到下一个接头地点去,但他好像并不……”她的声音消失了,半晌没有动静。
  “吉普赛。”
  “他并不想走开,看样子他就想在这一带转悠……”
  “吉普赛,还有什么要补充吗?”斯奈特问道。
  吉普赛的头搭拉下去,低垂在胸前,“因为他耽心我会遇见的麻烦……”
  “你说什么?”
  她在喃喃地小声说话“我看不见我的出路。他们人太多了,比我的头发还要多。我没有勇气了。主啊,救我!来吧,主啊,帮助我。”
  “她说什么?”威廉问道。
  “我听起来像是在念赞美诗,”斯奈特回答他。
  那姑娘没有了声音。
  斯奈特用手掌拍拍桌子,响亮的声音也没有激起任何反应。
  “我想我们可能对她弄得太重了一点,”威廉一边把挽着的袖子放下来。
  斯奈特走上前,一只手端起她的下巴注视着。她的呼吸已经很微弱了。
  “我看我们是不是把她送到医院去?”威廉一边伸手拿起自己的外套。
  斯奈特摆摆手,“我现在根本不在乎你怎样处理她。”
  威廉用嘴朝门边的两个警察示意,他们抬着她出了房门。
  “生病,情绪低沉……”斯奈特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
  电话响了,威廉从桌子这一侧伸手去够话筒。他低声说了两句话,然后把话筒递给斯奈特。“坦勒维尔的警察上尉,”他说。
  斯奈特扬起眉毛。“嗯,是吗?打开免提话钮。”
  威廉顺从地按了一下。“喂,说吧。”
  “我是约克,”话筒的那一端响起了咋喀的电流声,“我们在这里已经发现了摩托车。就是那人骑走的那辆。”
  “在哪儿?”
  “在——”那人好像是在问旁边的人那地方的名称,“这村子叫什么?亨雷?我们在亨雷村的外面。这里有一条路通往树林里。树林很大。这是神意山的脚下。”
  “你说什么?这不可能。”
  “不,”约克回答,“要是你看看这车给弄成什么样就想相信了。依我说,这摩托是生给毁了。”
  斯奈特点点头。“封锁那整个地区。组织人搜索,我要你们不放过每一道沟、每个山谷。我马上就赶过来。”他按了一下通话结束的按钮,然后看着威廉,“你得开车了,你要不要稍微睡一会儿?”
  “为什么?难道我会困吗?”
  斯奈特笑了。“好小伙子。那就走吧。”
 
第六章
 
  死,我无从确定对它有些什么看法。这有点滑稽,因为我们迟早总要被它所包裹。我想到死,我从字面上来理解它。我做英文教授已经有好久了,死对于我已是文字意义上的。它至多是诗歌的用语。它是高贵的,高尚的,多音素的。它是不列颠的语音。
  我总是这么想:我已经准备好了去死。可实际上并没有。我也不相信有人真的准备好了去死。人如何可能对自己只有一次机会去体验的东西作充分的准备呢?可这又是一个悻论,因为死实在又是人生的一个主要的构成部分。
  不要让我来解释死亡,因为我其实并不了解。
  ——摘自塞缪尔·T·约翰生的《遗稿》
  山姆坐在一张旧式的木头桌子旁,这地方以往是新教教堂。教堂叫什么名,山姆并不知道。他还是孩子的时候,教会就已经没有了。他眼前的祭坛和讲道人站的那台子堆满了什物。教堂里的那些长椅子都已经东歪西倒,好些已经散了架。到处都是动物的粪便,窗子上从前是有玻璃的,可如今都已经碎了,因而看上去空荡荡的。他们到这儿已经一天了。他们拆掉了几块护板,好让光线透进来一些。可这挺费事,因为到了晚上,他们还得把它放回去挡着,因为怕外面远处的人看见有人在这儿。怕光把陌生人引来——这正好与耶稣说的相反。
  他可以猜想眼前的这些破坏是造成的。四年以前的那个清洗之夜,全国的公民响应政府的号召,参加集会,捣毁教堂,以显示对于执政的委员会的支持和忠诚。对于教会的敌视已经有好多年了,但达到高潮则是在那天晚上。人们多年来已经习惯于那种对于有组织的宗教的蔑视。山姆还能记得起,那天晚上他从自己屋里的窗户上往外看时,火光照亮了半个天空,校园里到处是骚乱的叫嚣声音。校园内的那座教堂曾被野蛮地洗劫过,给毁得乱七八糟。他当时还很生气,心想本来可以派作其他的用场的。
  他打量眼前这座教堂的内部各处,可以想像当初村里的居民是如何兴高采烈地朝这里涌过来,高举火炬,那光景就像是出门去消灭弗朗克斯坦的怪兽。可以肯定他们是先从这内堂开始动手的,然后再一路破坏,捣毁开去。
  山姆愿意使用这张内堂角落里的桌子,尽管他自己屋里还有一张桌子。他对别人是这么说的:这儿地方宽敞一些,他的书可以摆开来,他可以摊开来写字。其实这只是半真半假的话,真实的理由则是山姆的那间屋当初是牧师住的。它里面有一张给来访者用的沙发床,山姆坐在上面就昏昏欲睡。当然那些窗子都是给钉死了的。里面有几个空荡荡的书架,书都给扔到火里烧掉了。所有一切看上去有点暖意的东西或是有点吸引人的物件都给拆卸一空,剥得精光,正像人们的信心与恩典都已经一扫而空一样。特别让山姆不安的是那张写字桌。上面有好些血迹,血是溅洒上去的,虽只有几滴,像是牧师的裁纸刀给弄出来的。山姆觉得,好像是某个印象派的画家用刷子蘸了点猩红的颜料,甩在桌面上,临时又改变了主意,要想擦拭掉,结果倒弄得更脏了。
  山姆不能细细地去想,他想到这血迹就会不自主地发抖。
  他从地下室找了一个大纸箱的纸板盖在桌面上,当然这也只是为了眼不见而已。他怎么能够伏在那张桌子上写字呢?反正这张桌子是不能再用了。坐在桌子跟前,他就会想起那牧师后来的结局。
  这便使他回到了那个恼人的老问题上。自从他成为基督徒,他就一直在考虑这问题:他们是如何把这一切弄得这样一团糟的呢?究竟是什么力量把全社会的信仰给剥夺了呢?人们怎么竟会在牧师的办公室里施暴呢?这只是教堂里的一间小房间,这里的墙上还贴着教区的公告。通常如果有某位妇女想要离婚,教区的委员会就会劝她慎重考虑;如果有某位大学生有什么疑问,牧师便会对他引述一段圣经。正是在这种地方,已经有儿女又失去了他们的父亲,在悲痛之余,他的府上感受到了神的抚慰;在这里当孩子的听牧师讲述和解释耶稣在水行走,如何行神迹,他们睁大眼睛,惊奇不已;在这里,给青年人开具结婚证书,也向悲伤的家庭签发死亡的讣告;这里还向全社区发布婴儿出生的消息。可如今,这样的生活已经不再存在了。人们曾经忘记了定时炸弹的滴嗒声,因而最终血都溅到了写字桌上。
  因此,山姆宁愿坐在礼拜堂里的这张桌子跟前来。所有的人都好像相信他说的话,虽然那只有部分的真实。他们都管他用的这张桌子叫“山姆的桌子”。
  彼得还在桌子的左上角刻了山姆的名字,表示正式认可。
  山姆拧了拧煤油灯的灯芯,调整一下亮度。他想集中精力写日记。可发现心里乱糟糟的,无法下笔。这让他觉得恼火。因为他从来是自认为有意志力,有理性素养的人。他所要做的只是整理自己的思想,就像在书架上码好自己的图书一样,然后随时可以从上面取出一本书来。可是最近,他发现自己的脑子似乎不济事了,他想用日记把本用汽车带他们来的这段逃亡经历记下来。可看起来书架已经散了,书他了一地。山姆觉得自己越是在乱麻一般的思绪中梳理,越觉得甩不掉对于死亡的思考。所以他才在日记中写下了塞缪尔·约翰逊的《遗稿》。露茜以为这个题目让人毛骨耸然,是邪恶的文字游戏。她是对的,可这并不能改变现实。死亡不过是人们的心还在砰砰跳动时,潜伏在一侧的低声诉求。死亡是迟早总会剥去我们的虚假的尊严和骄傲的必然性。当死者的僵硬的尸体被闹剧般地塞进敛尸袋时,到哪里去寻求真正的尊严与骄傲呢?死亡是一个巨大的天平——它最终抹掉一切,除了记忆中的那一点淡淡的正在迅速消褪的阴影。我们在此时此地所欲言说、所欲实行的,归根结底,与我们不再存在时发生的一切有何关系呢?
  正是想到这一切,山姆才打算把它们都记下来。也许写作是惟一能够留存下来的吧。
  煤油灯的光又跳跃起来,忽闪忽闪的。山姆的身体往前伏过去,凑到灯跟前,抢了捻灯芯,火焰稳定下来。山姆疲倦地用手摩擦自己的脸。心中问自己现在应该是什么时候了呢?他用笔在桌上轻轻地敲着……纸上已经写满了字,都是“桌子,桌子”的字样。他并不记得自己先前写过这些。某种念头和回忆填满了他的头脑,阻断了他的头脑和书写的手之间的联系,从他的笔尖流出的看来并非他自觉意识到的东西。
  他们这群人在教堂里已经呆了约有三个星期了。这一期间,他们由不太熟悉而相互有些恐惧的陌生人变成了不太靠得住的朋友。他们从一开始便形成了一个彼此将就的生活规律。由于人人都要轮流承担一定的事务和责任,所以大伙便觉得有一种整体的融洽和规范。可是在极度反常的情况下,规律性也是一种奴役。他们也经历了一个“让我们简单了解吧”的磨合阶段,每天他们必有一定的祈祷时间,然后又都零零碎碎地介绍各人自己的情况,说说自己以往的历史。开头的那两个星期,山姆总想起公元一世纪时的基督教会:紧密的结合感,相互同情以及慷慨大度。但随着大家简单了解的增进,他们当中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每人的个性与已经形成的规范发生了矛盾,耐心与食品一样在消耗殆尽。恐惧像幽灵一样从他们当产生出来,漫延开来,所有人的行为都显得有些异样了。
  山姆听见玛丽娅在教学的另一头训斥提摩太。他的思想于是便给打断了。“你看看你那样子!”玛丽娅的声音在教堂内响着,有点回声,“中饭马上就要好了,可你弄得一身这么脏。我不对你说过了吗,不要到地下室去钻。那里又脏又不安全。出了什么事你就好了,到时候你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可我在那里找到了食品罐,”提姆一边为自己的不听话作辩解。山姆还记得那些食品罐子。彼得在他们到来的第二天便发现了罐子。当然他们在检查教堂内的各处,想先熟悉一下这个临时的家。那些金属罐子都是旧的,有的已经给碰扁了。彼得说,那些罐子可能“是为了培育未来的尚未发现的细菌而准备的”。
  “你不能动它们,”玛丽娅说,声音非常坚定。
  “可我得找到约书亚,”提姆说,还在为自己找理由。约书亚是他这两天交上的朋友,一只花栗鼠。
  “我不管,你给我离它远一点。没准它会咬你一口。”
  山姆还能听得到提姆的声音“可没有人跟我玩,我只有它一个朋友。”
  玛丽娅不为所动,“我就是你的朋友,”她说,“先去洗手吧,要吃中饭了。”
  “我不饿,我的肚子疼。”
  山姆听不见他们母子两人说话声,他们的脚步声远去,往前厅去了。
  山姆同情地摇摇头。可怜的提姆,才六岁。可他并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蹦蹦跳跳。他只能给圈在厌烦人的破破烂烂的藏身窟里。他本来可以出去玩,大人们也约定有出去活动的时间。可玛丽娅不放心,她的担忧使她觉得时时紧张,她对孩子做的任何一件事都喝来斥去。她的神经总是绷得紧紧的,只要不见提姆在自己跟前,她就手忙脚乱。她时时都是两手绞着,惊惶不安的样子。可怜的玛丽娅,她属于那种生下来便要忍受苦难的女人,无论这些灾难是想像出来的还是真实的。经过第二次的“让我们互相了解”后,露茜已经注意到玛丽娅属于那种在任何发光的东西后面都能找到阴影的人。山姆开始问自己,玛丽娅会不会是从来就这样愁容满面的呢?这苦命的人,也许自从失去自己的丈夫以后,她再也无法摆脱所受的恐怖了。她的丈夫死于政府雇用的打手的残害。也许她之所以如此,正是这两方面的原因造成的。
  “山姆?”一个声音轻轻地问道。
  山姆抬头看见露茜正站在门口望着他。“你好,”山姆说。声音也很轻。然后她心里想,干吗我们说话声音会这么轻呢?
  “饭已经准备好了。”
  “谢谢,我这就来了。”
  她似乎稍有犹豫,但还是朝他走过来。“我并不想打扰你,但我认为还是有必要告诉你,我们的食品已经不多了。”她平静地说道,没有一点惊慌的意思。才到这儿不久,山姆就发现露茜属于那种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沉得住气的女子。而这正是他很羡慕她的地方。
  “我知道你会告诉我一些什么的,”他站起身来,伸一下腰。其实他清楚,在谈食品之前,以往他们也只是谈时间之类的话题。
  “他们只留了三个星期的食品。可现在眼看着就要吃完了。”
  山姆略点点头,没有说话。“我真不知道这样下去怎样办。”看不到未来,山姆心里想。就像三星期前呆在汽车里到这儿来时一样,漆黑一团、悄没声息、既没有时间,也不晓得方位,黑暗与深渊融成一片。可那不也是一种信心吗?把一切交给上帝。由他去掌舵,放下自己的担忧,这样行吗?“我们只好等下去,怀着信心等下去吧。”他说得很诚恳,他自己的心里也觉得这话恐怕不能说服人。这话并不能给人以信心。
  露茜静静地听他说下去。
  “彼得去看他安的套去了,看能不能提到什么野兽。”山姆又给了一点信心。
  露茜用手理了一下系在腰上的围裙,“明天我们得严格实行配给制了。食品比今天减一半。”山姆的脸抽了一下。虽然这一群人聚在一块才三星期,他已经了解他们,知道一旦实行配给制会引起的恐慌。怎能不呢?如果地下组织不来接他们,这群人又能做什么么呢?他想到了地窖里的罐子。人的思想总会想到那里去。
  “我是想你应该了解我们的现状,”露茜说。
  “谢谢,也许我们大伙凑在一起,商量一下看有什么办法没有吧?”山姆并不相信真会想出什么办法来。但他还是这么说了。然后又有点抱歉地添了一句:“我钓过鱼,不过那时候不愁吃的。真正的野外求生存我并不在行。我曾经读过《瓦尔登》,可那只给我一点灵感,使我谈到这类话题时能深刻一点。”
  “深刻的话可当不得饭吃啊,”露茜转身往门口走去。
  “我不知道,”山姆耸耸肩,跟在她后头,“有好多时候我也希望话是能够吃下去的。”
第七章
 
  史密斯乘着天还没有完全黑,咬紧牙朝树林奔去。他一个劲地往树林的方向小跑,顾不得自己的腿已经很沉重,沉重得没有了任何知觉。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赶,顾不得那些抽在脸上或戳在身上的树枝。他大口地喘气,这使他本来很疼的地方更加强烈地刺痛了。他已经顾不上自己会不会迷失方向,只要一个劲地走下去或跑下去,只要不倒下去便成。他的本能告诉他,只要朝山的方向走去便对了。山里面总要安全得多。
  身上的每块肌肉都在发痛,每一处关节都在提醒他已经给高烧弄得迷糊的大脑,停下来歇一下吧。但求生的本能仍然赶着他,像鞭子抽在一意一心地要求得生存的背上。所以,虽然所有的树林都合伙对付他,他还是迎头冲上去。他一路跌跌撞撞,跌倒又一再爬起来。那些半腐的树木,密密麻麻的树丛。尖利的荆棘,都从他的脚下跑过去了。最后,他绊在一个树桩上,觉得脚踝像要断了。他摇晃一下,旋转起来,一下子倒了下去,仿佛木偶给油掉了线,一下便散落在地上。他的脸贴在地上的枯叶堆里,耳边是自己的心跳,像打鼓一样。
  求生的本能像奴隶主人一样,把他赶起来,驱使他继续赳下去。但他的身体已经不再听使唤。他努力半天只能翻一个身,仰面朝上。他闭上眼睛,让森林的声音给自己一点虚假的安宁。微弱的山风从树枝间吹过,一片枯叶飘落了下来,掠过他的脖子。鸟在树间呼叫,他倾听着。可这只是几秒钟的时间,那奴隶主又在厉声地叫他起来,声音尖利得刺耳。先是一个人的尖叫,而后是好多人的脚步声在应和。靴子踩断树枝的声音,枪的碰撞声,狗叫的声音和狗的链子的响声。他甚至闻到了他们身上的汗味和皮革的气味,再就是自己口中的血腥味。
  这是他自己的血。
  他睁开眼睛,希望自己没有在恶梦中。
  头上的树枝像是粗糙而长满骨节的手指,它们在恐吓他、指斥他,高处的天空也像是在配合它们的斥责。
  起来,你这傻瓜。大山在等待你。你一到那里便安全了。没有人能够伤害你。到了山里,就回到了母亲的怀抱,那里有温馨和满足,就像躺在母亲的腹中一样。还像什么呢?他想不起来……还有什么能与这种安全感相比拟呢?也许是大鲸鱼的腹中吧。
  起来吧,趁他们还没有抓住你,不要躺在这里。大山在等你。你不该也没有理由绝望,起来吧……趁时间不太晚,赶快跑,跑吧,到那边也就不用跑了。那里会有舒适……再跑几里地吧……那里便安全了,就像在鲸鱼的腹中一样。
  只要再跑几里,再跑几里。他又慢慢地支撑着站起来。
 
第八章
 
  “这根本没有道理,你以为山里的畜牲就这么傻?他们可不会落进你的圈套里来的,”霍华德·贝克说道。他正靠在一棵树上。
  “住嘴吧,霍华德,我从来就没有告诉过你,说我精于此道。”
  “不错,你是不知道。”
  彼得咬紧嘴唇,心里默数,一、二、三、四……数到十下再说。这是他母亲教他的方法。还在做孩子的时候,他母亲就常常提醒他遇事不要犯急,要用数数目字来控制自己。他继承了父亲的急性子。为此吃了多少苦头,但他总算记牢了母亲的教训D。快要生气的时候,无论如何先数到十下。他以为这一招还真灵验,既能使自己冷静下来,又增强了自己的决心,也不会使自己以后懊悔不已。眼下他真想给这霍华德劈面一拳。他在自己的心里先数到十下。—……我应该教训这个家伙;二……我要举起拳头了,让你贝克再呱啦呱啦的饶舌。
  这伙人呆在一起一个星期以后,彼得便觉得忍不住地想教训贝克。彼得正跪在地下安放那只套野兽的夹子,想为大家捕点可以做食物的活物。此时他的心中又升起了那股怒火:真应该教训贝克这家伙。
  “我们干吗要自欺欺人呢?”贝克这是对他说的,一面在剔住指甲缝里的泥土,“不会有人来了。”
  彼得一直在数数,四……五……,他愿意承认自己是火爆脾气,承认自己的性格不冷静,他在心底里承认贝克给自己一种新鲜的陌生的感受,这是一种暗红色的冲动。起先,他把对贝克的憎恶归结为性格不合;他一直在抱怨挑剔眼前的一切。这个贝克看什么都不顺眼,连别人病倒了,生病发烧他也要抱怨;他老担心地下组织再不会派人来跟他们接头,断言他们这个集体一定已经给遗弃在这大山里头了。本来眼前的处境就够让人烦心的了,可贝克这家伙还没完没了的嘀咕,让人心里起火。彼得从心里承认,正是这些使他忍受不了这个贝克。他也多次要求自己忍耐。他已经忍了一个星期,甚至也忍过了第二个星期,到这第三周,他们已经完全抛掉了面子上的隐忍,公开地表现出对彼此的厌恶来。贝克指责他傲慢、自私、粗鲁、无礼,甚至称他为不良少年。彼得则说贝克一脑袋的浆糊,说他是无病呻吟、懒惰、势利小人。
  今天彼得看见自己下的套又落空了。一无所获本来就使他窝着火,贝克又在一边没完没了地抱怨眼下的处境。彼得心里也知道,这种暗红色的感受其实便是仇恨。他觉得忿恨像是扎在自己的良心上了,就像他为提摩太从手上剔除的那种小刺。这有些让他觉得惭愧,甚至他还没有成为基督徒之前,他觉得自己不会恨什么人的。他相信一切的冲突本来是可以用谈判一类的交际手段来解决的。等他成了基督徒,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恨什么人,甚至不要去恨那些迫害自己的人。正是那些身穿褐色衣衫的家伙,逮走了他的父母。他也不去恨那个艾迪·李奇,尽管他在足球比赛时,狠命地撞了他。因此他当然不能恨基督徒——自己的慕道友了。“爱你的敌人,”耶稣说过,“就像爱我一样地爱他们。”彼得能够背诵这句话。他要求自己履行这句话。可贝克又在一边来劲了。
  也不管有人听无人听,贝克就这么没有休止地在唠叨,“如果你认为我们在此等死时,我们只能呆坐着,那没准我们就还会遇见点别的什么……”彼得现在恨贝克,就因为他是贝克。仅凭这点就让自己生气,这真是彻彻底底的仇恨。他已经不想知道自己的爱心为什么这样脆弱。这都是贝克把它给逼走了。贝克甚至对他说,他所谓的爱心不过是不成熟的,孩子气的。贝克说他是虚伪的。有时候爱的本质是无法知道的,除非它因为受到仇恨的驱使而成为对他人的服务。彼得要请求上帝让自己有力量去爱他人,求上帝宽恕自己的仇恨心,求上帝使自己有耶稣的爱心去爱霍华德这样的人。可后来,他还是绝望了。因为才过了两分钟,他便觉得还是很恨霍华德。
  “我们应该把路加派下山去,要是他给抓住了,反正我们也不会损失什么。”
  “霍华德,”彼得厉声地打断贝克的话。他忘了自己是在数“六”还是数“八”,忘了自己是在乞求宽恕,而不是乞求力量。
  “真不知道他们干吗要把他弄来。许多莫名其妙的事一开始就不断。如果我们不是带这么多人来,不带这么些行李来……真是疯狂!”
  “你闭上嘴好不好?”彼得正朝树林方向走去,看那边布的夹子去。
  “我只不过是处事实际一些罢了,”贝克说道,跟在他后面。“我们自己的生命时时受到威胁的时候,这么一大群人都呆在一块,真是太不明智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路加的经历。他们给他的电击电压太高,他的脑受损害了,他是没有什么用了。”
  彼得觉得要是把这贝克弄到夹子里了夹住才能解点恨。而后他又想,冷静,冷静,清醒一点,数到十再说。“霍华德,他既然在这里,就已经是我们中的一员了。”
  “可为什么呢?他们干吗要弄他来这里呢?简直不知道这些人是怎样想的。”
  “也许他们顾念他做了这么多年的牧师,也许他们认为他在没有一个人到教堂时还坚持布道,也许他们认为他受苦太多,应该忠实于他。你以为呢?”
  “我想接头人应该送他回村里去。反正他已经是废人一个了。其实他就是与我们呆一起,又与感化中心有什么区别呢?逃亡对于他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事。”
  “如果他们杀了他呢?”
  贝克阴冷地笑了,“那他就上天堂了,不正好如他的愿了么,对不?”
  他们二人已经走到了彼得下第二个套的地方。夹子的机关上还挂着半截胡萝卜。那胡萝卜没有给动过。
  “你还不如把那半截胡萝卜取下来得了。说不定没有几天我们就非吃它不可了呢,”贝克说道。
  这片树林正对着一片蔓生的草地。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面的太阳正明晃晃地照耀着。陡峭的山脊就在眼前。尽管现在是十一月下旬,彼得还想到阳光下去享受一番金色的温暖。
  “喂,我们老站在这里干什么呢?”贝克问。
  彼得露齿微微一笑,用大姆指朝森林那边扬一扬,说:“走这边吧。”
  “为什么走这边?你打算在地里安放夹子?这倒不错……”
  “那边是农家。我们不能冒险让别人看见。山姆说过最好离那边远一些。”
  “农家?”贝克的声音显得有些惊奇,这是平时他不易流露出来的,“这种地方怎么会有农家呢?”
  “我不知道,等以后我们再去拜访他们吧。”彼得加快了脚步。他估计自己现在离小教堂有两英里地远。“赶快走吧。”
  “我们去哪里?你没有看见这里空荡荡的?”
  “没看见,”彼得说,“我在那上面还安放了三处夹子呢。”他用手撩开面前的树枝,朝树林里面走去。“嗨,莫非你有什么约会?还不走?”
  贝克回他一句:“我当然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可不想跟着你这油嘴滑舌的家伙在这黑森林里瞎转。”
  “那你也总得先回教堂去吧?”彼得也没有好气地说,一边从一堆灌木丛间挤过去。“找不到路了吧?这下可称你的心了。”
  “该留点面包渣做记号的。”
  两个人都安静下来,除了两人的喘息声还听得见。贝克现在一言不发地在费力地摸索。由于脚下的树根和眼前的树枝,所以行走起来跌跌撞撞的。彼得也知道这附近有一条便道,可他实在厌烦贝克没完没了地唠叨,他有意要出他的丑,让他现出心慌意乱的样子。报复对于心怀愤怒的人是甜蜜的呢。可甜蜜之后便是毒药了。贝克忽然一下子瘫倒坐地,他靠在一棵倾倒的树杆旁,“哎哟,我实在走不动了,我的腰都要断了。”
  彼得站在那里,好半天一直皱着眉头,然后他叹一口气说:“那个夹子在山的背后,要不我先去看一眼便回来吧。”
  “这臭小子,”贝克看着他离开自己,一会儿便消失在山脊后面。这个不请人世的毛头小子,他身上的那股傲慢劲很让贝克生气。那样子说像他没有不知道的似的。年轻、骄傲、不知天高地厚,一幅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样子……贝克自己年轻时也是这样。正因为如此,贝克觉得自己的命运与彼得是一样的,不过他没有说出来。他在心里也承认这是只有他自己清楚的秘密,是他头脑深处的思想路数。他甚至可以承认正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相似才造成了他们的冲突。不过让他最不乐意的便是承认彼得是比他更年轻的那个自我。有一个比自己更强的相似者,一点也不使他好过些,引不起他的赞叹或尊重。相反,他讨厌彼得,讨厌得要命。
  贝克抬头,透过那些横七竖八的树枝,那些尚未落下的稀疏的几片树叶,他还能看见一块不大的天空。现在大约是正午时分吧。他本该站在101大街的拐角上叫一辆出租车,驱车前往那经常光顾的地方。等到了那里,他会从一大堆生意人、投资者、放债人占用了的桌子间穿过,跟所有的熟人一一打招呼:“你好,弗朗克。你好,比尔。有什么新闻吗?”然后,他会坐下来享用世界上最好的这家俱乐部的最好的三明治和威士忌,从眼前的电视屏幕上可以看见股票的涨涨落落。他现在闭上眼睛,凭记忆还可以嗅得到那里的熏烤牛里脊的香味。那香味消融在他的嘴里,随即变成了干燥的阴冷的山风。
  他常常问自己,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以往他总觉着自己是船上划船的桨手,一天天地这么打发日子。眼下这是一件亟需计较的事。要知道,用别人的钱投机炒股是一回事,而用自己的生命作赌注又是另一回事。
  一缕阳光从树梢间透进来,扬扬洒洒地光线像从喷泉里涌出来似的。贝克仰望天空,仿佛听到了某个海边沙滩上的波涛声。他想起了路易莎的那海滩。海浪拍打着岸边的岩石,海鸥在头上鸣叫。远处什么地方响着收音机,海滩上有一个身着泳装的金发女郎,那游泳衣的颜色很是明艳。孩子们在沙滩上跑过,脚踢起黄色的沙土。
  “咔嗒,”这是树枝折断的声音。
  他能够看见路易莎转过身来看着他,并且一下子甩掉身上裹着的毛巾。路易莎的眼睛里满是悲愁。那双眼睛睁得大大的。那表情使他觉得自己不仅很渺小,而且令他愤怒。他不喜欢孩子们这么样目中无人,尤其是他们竟会以为天底下所有的人都一样地爱他们。亲爱的路易莎呀,甜蜜的、敏感的、自怜自爱的路易莎。他曾送给她一只卷毛狗作为安慰。在一段时间内这好像还有点用。她细心地照料它,宠爱它。直到那小狗在霍华德眼中成为了讨厌的被宠坏了的孩子。他把小狗关在地下室里,如果路易莎不要求,他是不会去看它的。路易莎死后,他让别人把小狗杀死了。这并不是一件残忍的事。在他看,这种事是非常实际的理性的。因为他也让人把路易莎生用过的所有东西都弄走了,这只小狗同别的物件也没有什么区别。
  他睁开眼睛,不禁打一个寒颤。他自己也很奇怪,为什么自己在这时候想起这些来了。很久以前,他便埋葬了这一切,头脑里已经不再留下任何痕迹了。路易莎死后,他才复活了。为什么要回头看坟墓呢?他在那里已经花了三年的时间照看病人,直到路易莎死去才解脱。他已经做了自己的牺牲,他贡献了自己的生活,一如订出计划那样按步就班。而在他的故我复活后,他认为是自己的回报时期。他想这样安排自己的生活,遵循这样一个原则:以最小的痛苦换取最大的快乐。这是同上帝的一笔交易,而既然他的上帝是他自己的想像铸成的,上帝能够赞同他的也同样很少很少了。
  太阳从山后隐了去。他很后悔自己的计划结果出了很多岔子,总不如自己的意。就拿到这山里来说吧,显然他现在置身于这荒山野岭中的破败教堂中并不是初衷所在。上帝并没有守他的许诺。但霍华德也只有不去想它了。不过这只是片刻的思想中断。霍华德心里也承认,既然自己的手伸到了不该伸进去的糖罐中去,那就只好负出特别的代价了。他相信自己总会摆脱这种窘迫的状况的。总有这样或者那样的方法吧,姑且不去讨论上帝是否能够帮他一把。霍华德往农庄那边看了一眼。在他的凝想当中,那边的农舍是一枚种子。种子在他的思想当中已经植入了肥沃的土地。一个计划已经在他的心中成长起来。他告诉自己,应该现实一点,这已经是他惟一可实行的指望了。
  “霍华德,”彼得在喊他,“请过来帮我的忙。”
  那声音的紧迫是明白无误的,贝克一惊,从树桩上一跃而起。他的第二个念头便是,是否应该装没有听到,而从另外一个方向走开。如果这家伙遇见了麻烦呢?如果是警察正把他按在地下,而他只有喊叫而已呢?贝克可不愿意离麻烦太近了。
  “贝克!”
  他已经可以看见彼得了,他正穿过密密麻麻的树林朝自己走来,步伐是跌跌撞撞的,一边还拼命地挥舞着手臂。也许他捕到了一只鹿?霍华德心中生起了希望。
  他迎着霍华德走过去,“什么事?怎么啦?”
  “到这边来,”等他走近些,彼得气都喘不过来了,“你得帮帮我。”
  “帮你干什么?”
  彼得摇摇头,扯一下贝克的袖子,“到这边来看吧。”
  霍华德有点不高兴,但他还是跟着彼得从树丛中穿过。最好别是件无益的事,他想。觉得胁边一阵刺痛。
  “就在那儿,”彼得指一指说道。
  贝克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没准彼得真的抓到了一头鹿。它正躺在树丛当中,给树叶掩住了。他走近一步,心想这头鹿也未免太小了一点。他凝神再一看,他知道眯逢着眼睛的样子有点蠢头蠢脑的,所以又近了两步。等那东西进入眼帘,他一下子惊呆了,原来是一具尸体。
第九章
 
  山姆帮露茜和艾米收拾好了中饭。到这儿来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但他觉着眼前的这一幕还是有些令人尬尴。大家的举止行为像是一家人,每天都挤在这散发着霉味的厨房里洗碟子,这好像也是远古时候人们日常圣事的一部分。
  路加呆呆地看着自己用刀在桌上刻出的十字架。提摩太坐在桌子边不安分地动来动去。玛丽娅在斥责他,说他不该同约书亚——那只花栗鼠——玩耍。这种气氛过于家庭化和世俗化了一些,山姆觉得心里一阵刺痛。这些本身不足道的事都是生活中的真实素材。他想这就是一种教会生活方式。而享受这种基督教生活,在他的成年以来的过去是不许可的。
  “下午我得去洗衣服,”艾米说。
  “嗨,你要去做摇滚练习?”山姆笑着说道。艾米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开玩笑。他很喜欢看她的这种样子,年轻的面庞上流露出的一单纯。她本来可以做他的学生的。以往他在班上开玩笑时,学生们都用这样的眼光看着他。
  露茜用一块旧海棉在擦已经洗过的碗碟。一边说:“我跟你一块去,帮你一下?”
  “不用了,”艾米说,“我喜欢一个人做。我爱一个人洗衣服,它有治疗作用。”
  “洗衣服有治疗作用?”山姆问道。
  艾米点点头,“一个人独自在林中,听小溪水流,我便会想起点什么,我便会想作祈祷。”
  路加在旁边说:“耶稣天不亮就起来了,独自到旷野去祷告。”这是马太福音第1章第35节。“谢谢,路加,”露茜一面微笑着收拾桌面上的东西。
  这是多么奇特的一个团体啊,山姆想。我们何以会聚到这一块来的呢?所有的逃亡者怎么聚到这里的呢?是因为上帝的幽默感的作用?当初十二门徒聚在耶稣的门下又是如何发生的呢?他们的脾气差别可就更大了,他们也并非都只是圣徒而已。好许这是冥冥中的某种计划在发生作用?就是说并无什么幽默感了?
  教堂里忽然产生出一阵很大的骚动声。好像是彼得的声音,他正在大声地叫人帮忙。声音从通厨房的走廊上传来。
  玛丽娅还来不及出门看个究竟,先一把将提姆抱起来,小声地喊了一声“我的天啊。”
  山姆循声朝门外跑去。露茜和艾米跟在后头。山姆的第一反应便是追捕的人冲进来了,警察已经包围了这地方。然后他又以为是贝克或彼得被什么弄伤了。无论如何,这两件事都不是令人高兴的。他的脑海里冒出的第一句话便是:“主啊,怜悯我吧!”过去三个多星期,每当他有什么事不知如何是好时,便会在心里一下子涌出这句话来。他也不知道这话是从哪儿来的。也许是小时候母亲常对他讲的,但当时他只是将它藏在脑海的深处了,直到他们一行人来到这深山中的教堂。然而,这句话就像那玩具盒子中的小人,一下子蹦了出来。
  他从内堂的门厅拐出来便看见了彼得和霍华德抬着一个人,正将那人放在内堂的耳房的地板上。
  “快拿毯子来!”彼得喊道。
  “我这就去,”艾米说。她顺着走廊往教堂的另一翼跑去。
  霍华德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一边说“他真沉。”
  山姆赶上前两步,从旁边帮他们抬那人。“你们不是去寻兔子和鹿什么的去了么,怎么抬回来一个人呢?”
  “他还活着吧?”露茜问道。
  “如果他没有一口气,我们也就不会他抬回来了,”霍华德小声地嘟哝。
  “你根本就不想抬他回来的,”彼得说,回他一句。
  艾米已经拿了床一毯子过来,说:“到这边来吧,”她把毛毯在铁炉子旁边的地板上铺开。他们把那男人放在地板上,退后两步立起身来。尽管没有人说话,可露茜好像得了命令。他们也都同意由她来做这件急救的事。她跪在地板上,先检查陌生人的情况。
  “我们是在树林中发现他的,”彼得说,好不容易才喘过气来。
  “他是谁,你认识吗?”艾米问。山姆注意到地板上的那人的眼光是凝固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
  “他没有身份卡,也没有可以辨识的标志,”彼得说。
  霍华德把散掉在前额的头发往后一撩,说“我们就应该让他躺在原来的地方的。没准他就是那些被派来抓我们的人中间的一个呢。”
  “可他也许就是我们当中的一个呢,”艾米说,“说不定这就是接头人呢,谁敢一定说他不是摩西或以利亚派来的呢。”
  霍华德摇摇头,嘴边的唾沫挂在腮帮子上,“这是一厢情愿的看法。把他弄到这里来是一个大错误,就像我对这楞头青小子说的……”
  “可你不知道他在那里躺下去会死的么?”彼得像是在为自己辩解,“我想……”
  “你做得对,”山姆把手放在彼得的肩上,“你不用担心,彼得。”
  “就算我们自己的日子不顺当,我们总应当帮助别人,对不对?”艾米说。
  “等我们全都被他们一网打尽时,你再来说该还是不该的话吧,”霍华德说道。
  “我检查了他的伤口和可能骨折的地方,”彼得对艾米说,“好像没有什么不对头的。”
  露茜抬起头来说:“他好像已经有好多天没有吃一点东西了,他正在发烧呢。”
  “真不知道他如何能够走这么远,”艾米像是自言自语,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那人。“请你帮我的忙给他脱下大衣来,”露茜对山姆说,他们小心翼翼地把那人的手臂从衣服里脱出来。露茜对艾米说:“请给我弄一块蘸水的温布来,好吗?”
  艾米点点头赶紧走开了。山姆注意到玛丽娅、提姆和路加都在门口站着,就像大街上发生车祸时总有一些人在一边看着一样。玛丽娅把提姆搂得紧紧的。
  “这是摩西还是以利亚?他是秘密使者吗?”提姆有些激动地问道。
  “我们还不知道,”玛丽娅回答。
  路加从她的身边擦过,慢慢地靠近地板上的那陌生人,“让我看看他,”他伸出了双臂。山姆认为从气质上看路加很与地板上的人相似。彼得站起身来,对路加说:“站住,路加,你最好呆在一边,这个人已经生病了。”
  路加微笑着回答:“我知道,我可以治愈他,我只要将手放在他的身上就成了。”
  “这疯老头,”霍华德低声地说。
  山姆正在想,要是真让这老头的手放到陌生人的身上,会有什么奇迹发生呢?也许,他会站起来,就像《新约圣经》中常说的那样?或者,他仍然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而路加不过像一个傻瓜那样在一边手忙脚乱。
  “我们还是先试试通常的做法吧,”山姆这么说,他知道自己的心里还是缺乏那么做的信心。“你没有信心,”路加说,好像他看透了山姆的心里在想什么,“太没有信心了,要知道我的手是有大能的,这是一种秘密。”
  艾米拿来了湿布,露茜用布擦那陌生人的额头和瘦削的脸及胡须,又把他的头发抹平。陌生人忽然呻吟了一下,身子动了动,头也从一边转到另一边。
  “放心吧,”露茜告诉他。
  他的手臂裹在毯子里面,他在扭动身体。说话的声音虽然模糊,但还听得出来,是在喊“摩西。”
  “你们听见了吗?”彼得也喊起来,“他在喊摩西呢。他是我们中的一员。”
  霍华德冷冷地瞥他一眼,“你可找到稻草了,是不是?”
  “摩……西,”陌生人的声音又大了一点,他一下子坐起来,几乎把露茜碰得往后倒下。他往四周看,可目光是散漫的,好像并没有看见任何东西。然后他的眼睛往上一翻,又倒了下去。艾米和露茜在跪在他旁边忙着,把他的手臂塞进毯子里去,一边给他用湿布擦额头。“他的心是狂乱的,”路加在一边说,“我可以使他安宁下来,得到休息。”
  “你坐下!别把人给弄伤了。”霍华德对路加大声嚷道。
  “不会的,我给他治病。”路加纠正他的说法,然后走到山姆的那张桌子跟前,“你们没有信心啊。”
  霍华德皱着眉头,“究竟我们为什么要把这疯子弄到这儿来呢?”
  彼得扯一下贝克的手臂,说:“够了,贝克,别说了。”
  山姆走到他们两人中间,眼睛盯着彼得,“去拿救包吧,我们得先给他包扎伤口。”
  彼得瞪一眼霍华德,像在打架的孩子,猛地一转身,走了。“霍华德,”山姆疲惫说道:“尽量拿出我们的同情心来吧。”
  “我们也是在这里逃生的。如果我们把什么人都弄到这里来,我们会遭遇见什么后果呢?”
  “你还记得你的圣经上怎么说的吗?”露茜问他道。
  “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就会取悦天使呢。”
  “什么?天使的衬衫?”提摩太笑出声来,觉得很有趣。
  “我不过更现实一点罢了。”霍华德说,“我的意思是说,莫非只有我一个人才清楚我们的处境?你们想过这有多么荒谬吗?我们一伙人逃难,躲在这被废弃的教堂里,这是荒山野岭的地方。警察现在正四处搜捕我们,我们得出去寻吃的,冬天就在眼前了。这些东歪西倒的炉子,与其说可以取暖,不如是要我们熏死呢,而我们还一心一意地在等地下组织会给我们派联络人。那位神秘的联络人将会把我们带到幸福之地!而现在我们又从哪里弄来一个不明不白的病人——”他涨红了脸,欲言又止好像忘了要说什么,半天说道:“真正可笑的是,我们干吗不干脆打一面旗帜出去呢!就说我们在这里呢,来抓我们吧。”
  “到现在我们都得到上帝的爱护,”艾米说,“我们干吗要以为他已经不再管我们了呢?”霍华德讥讽地说道:“爱护?你管这一切叫做爱护?你没有听见我刚才说的话吧?你看看周围,如果这也算是爱护,世上还有什么叫痛苦呢!”
  “先知们这样说过,对于信仰者这就是爱护。神也这么说过,”艾米大声说道,双手叉在腰上。她的脸涨得通红。然后她补了一句,语气温和了许多,“神的意志是确定无误的。”
  正好彼得取急救包回来,他补了一句:“大概人家讲道时,你在打磕睡吧,贝克?圣经不是也说到了为基督受苦的喜悦吗?圣经上还说:如果为信仰而死,将会得到加冕呢。”
  “如果你们这么样急着去死,要得到加冕,就去殉道好了。那样便可以得到为基督而受苦的喜悦了。”
  彼得用一个指头对着他,“如果你肯用这些说废话的时间祈祷一下,你就不会像这么样心烦意乱了。”
  “你也就会对一个长者表现一点尊重了。”
  “尊重是长者争取来的。”
  山姆举起手示意他们别再争了,“如果你们两人能够不再争吵,也许我们能够谈谈我们现在的处境,看能想点什么法子不吧。玛丽娅,提姆,你们也参加吧。”
  “如果您觉得有必要的话,”玛丽娅回答,把提摩太向前轻轻推了两步。
  提摩太说:“这人是异教徒警察吗?”他一边小心翼翼地走近陌生人躺的地方。
  “异教徒警察?”山姆觉得这个说法很有点意思,“不,我想不是的。”
  提姆在他的兜里掏着,摸出一把瑞士军用小刀来,“如果你们觉得有必要,我可以照看这个人,我的刀有好多小附件,只要挥一下,他便完蛋了。”
  “别那么紧张,丹尼尔·布恩,”彼得笑起来,把小孩子拉开了一点。
  “我不是丹尼尔·布恩,”他抗议道,“我是摩西,约书亚是我的助手,就圣经中的故事一样。”
  “约书亚是你的小松鼠吧?”艾米问他。
  他严肃地点点头,“它跑了,但今天早上又回来了。我正在想若不是我,他便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吃了。不过说不定它是到山顶去领受十诫去了。”
  彼得微微一笑,说:“你把故事都凑到一块儿去了,小家伙。”
  霍华德在嘟哝着:“你一直在喂松鼠?真可怕,我们现在还养动物!”
  “他只不过是一个小东西,”提姆说。
  山姆摇摇头。任何时候如果大伙的话题不在他的把握之下,他都会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而只要有一伙人聚在一块聊天,他多半都没法驾驭大伙的话题。“他的情况如何,露茜?”他问道。
  露茜耸耸肩,“我不是护士,不过我想他是在野地里受了寒才病倒的。他已经有好多天没有吃东西没有喝水了。我们得送他去医院才对。”
  “什么?”霍华德叫起来。
  “知道,我知道,”露茜回答他说,“我当然知道,如果送他去那里,我们也就折进去了。”彼得站起来,说:“我送他去。”
  “你就让他呆在那里吧,”霍华德说。
  “我并没有要你去,”彼得说,“如果是……”
  “等一等,”山姆打断两人的话,“谁也别去。首先,离这里最近的村子有十哩地,这对他恐怕是害大于利;其次,我们并不知道他的病情究竟如何,也许我们照料他一两天看看,如果没有好转,我们还可以商量出一个计划来。”
  “计划,什么计划?”霍华德问道,“就只剩下没去叫警察来带走他了,还会有什么计划!”
  “要不我们送他到附近的农舍去?”
  霍华德笑起来。“怎么?我们就把他留门廊上?在装他的篮子外挂一张小纸条?”
  “也许真可以如此。你有什么建议呢?”
  “我的建议早就跟彼得说过了,”霍华德说:“我们本来就应该让他呆在原来的地方,我们不该动他的。”
  “你真是不可理喻,”艾米喊起来,气愤得转过身去。
  “眼下,”山姆接着说,“我们可以做点什么帮他呢,露茜?”
  “守在旁边,往他嘴里灌点水什么的,以后可以给喂点肉汤。一直得给他冷敷,直到烧退去为止。”
  “好的,今天下午我来守护好了。夜里我们可以轮流值班,有谁愿意也参加呢?”山姆对大家说。他的眼睛看着彼得,知道他会走上前来。果然彼得说他愿意值班,然后是艾米,露茜也说她愿意。最后,玛丽娅说,如果用得着她,她也可以来。路加说,他要为地板上的这人祈祷。霍华德则在一边自言自语,听不见他说些什么。
  几个人一时便散开了,各自做自己的事去。山姆在陌生人的身边跪下,露茜给他一块湿布。她犹豫了一下,没有走开。山姆知道她心里正在想什么,便问:
  “有事吗?”
  “我想知道你对这件事真正地怎样看。”
  他轻轻地用湿布擦病人发烫的额头,小声地说:“现在我真的说不上来。等我们帮这人稍微恢复一点,以后也许他会站起来给我们祝福,也许他会令我们折进感化中心去。这总是一种赌博,你说呢?”
  露茜点点头,“我不信赌博,但我相信这有危险。”
  “一次冒险,不过我们也只能看看会发生什么了,我们做不了什么的。”
  该说的都说完了,露茜便走开去。她的鞋后跟轻轻敲着走廊上的地板,声音在教堂内回响。艾米一直站在门口,她等露茜走到门边,然后转身跟在露茜后面,仿佛给露茜拖着似的,走远了。
第十章
 
  威廉居高临下,从中心在十六层的房间往窗外看,广场上的人都像是小小的句号或者逗号。雨从昨天开始就一直没有停过。为了遮挡这令人沮丧的细雨,人们都撑着单一而标准的雨伞。整个广场布满了灰色的书页上的惊叹号。广场上四处都有当兵的,像是标点符号杂乱无章地随意陈列在纸上。从上方鸟瞰,威廉可看不出,这些人来来往往有些什么规律或者理由。要忽视这些本来活生生的人是多么容易啊!委员会的人从顶端看下去,所有一切好公民只是一个集合体,并没有什么个体存在。威廉觉得纳闷:这世上的一切对于上帝说来,是怎样的的一种状况呢?这些毫无理由地乱糟糟地被搁置的小黑点究竟是什么呢?就像是排字房发生了爆炸,一个个句子于是炸开了,只剩下无数小黑点。上帝没准已经忘记了这些所谓的个人了,谁知道呢?
  威廉并不相信上帝,没有把他当作一种持续的关心。但他发现在一切之上的那个巨人的观念是很复杂的,既说不清,又给一些人以希望。也许这宙斯或鹅妈妈什么的。就威廉自己言,他乐于设想在高处某个地方有个什么人或什么东西,只是要让统治这个国家的委员会有个差不多的对手就成。竞争对于任何人都是不无益处的事。
  闪电的手指将威廉从窗上能够看见的那块天空撕成两片,也许那就是神了。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得在这两者——委员会和上帝——之间作一个选择时,他总难发现其间有什么区别。两者都是不可名状的,是无形象的,可又都有着铁的拳头。这间办公室的墙上并没有照片画像什么的,只有一些口号和鼓动公民们的警句。威廉突然觉得这很有意思。他意识到无论是信仰上帝,还是信仰委员会,都差不多是需要同样的信心的。然而谁来宣称这点呢:说他并非一个小小的标点符号,不像广场上的那些小人,而是他们头顶上的那把雨伞?
  他警觉到了点什么,甩开思绪,抬起头来。他以为会透过窗户的玻璃,从对面的什么地方可以发现有张脸在注视自己。可眼前并没有人形的东西,只有那个很大的广告牌,上面写着醒目的大字“履行你的责任!”再看另一个侧面,在无数的大楼窗户上——里面的政府雇员都离开了——窗户上玻璃的昏暗的反光在对他挤眉眨眼,屋里的灯全是关闭着的,钟敲响了。工作人员们都往那个椭圆形的总部走去。
  按规程今天晚上威廉不能回家。其实他也很少回那个“家”——不过是一套很讲实际效用的房间——他的两居室。里面连床都没有一张,屋角总堆着一堆脏衣服。改变这种状况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他知道,斯奈特所以要用他,因为他觉得威廉与自己一个样,他们都不迷恋墙上的温馨的壁灯,又都没有什么亲友。每天24小时,他们都可以全身心地投入自己的工作。他知道这点才是自己与斯奈特之间的共鸣所在。他们是同一个坟场上的两个幽灵;或者也可以说是同一个分号上的上下两点。
  天空又一次闪过雷电。他离开了窗户。殆尽的垂死的一天,这是一个含混的暗喻。他的眼光扫过给弄得乱糟糟的会议室,长长的会议桌上乱扔着报告、公告和各种文件,再就是中国餐馆送饭来的外卖盒子。自从那家伙逃走过后已经过了三星期了,搜捕也进行了,疑犯也审讯过了,眼线也打发过了,但就是不知道那人现在的情况如何。他逃跑的线路因为时间太长已经嗅不出味儿来。感化中心和坦勒维尔的警察都大大地丢了脸。但特种部队的斯奈特上校并不死心。他们总得要一个水落石出。如果斯奈特边这都不能搞定,委员会的那些人可能就会打发他去干别的什么了。让斯奈特心烦的就是这点,他不想给打发掉,他一定要捉住那只蟑螂。
  为什么斯奈特要这样执拗地抓这些基督教呢?威廉到现在也还是没有弄清这点。
  “喂,我说,你在听我说话吗?”斯奈特问道,威廉还没有注意到他早已经站在房门口了,“你要来一杯咖啡吗?”
  “对不起,我走神了。”
  “没有关系,想什么呢?”
  威廉在长桌子边上坐下来,开始收拾白天已经用过了的那些文件。他有点想问斯奈特,但又拿不定主意,不知道现在问这些合适不合适。他觉得有点心烦,他是想问一问的。“我还没有想透,有这么多的事情可以做,你干吗一心一意要抓这些基督徒呢?”
  斯奈特看着他,觉得有点意外。“为什么不呢?你不喜欢你的工作?”
  “那倒不是,我不是为自己觉得纳闷,我只是不理解罢了。”
  “我这么做,因为我自己是执法者,而他们是违法的人。”斯奈特在长桌子边上也坐下来。他头上的萤光灯微微有点摇曳而闪烁。“我说,你想来点咖啡吗?”
  “不了,谢谢。”
  斯奈特从一个看上去很有点年月的咖啡壶中倒了一杯咖啡,威廉手里翻动着那一摞文件,文件一页页地从他大姆指下滑过。那是白天别的部门送来的。威廉想,我得让这谈话继续下去。他心里也清楚,探听上司的心里想什么是件有危险的事。
  “这很简单,”斯奈特说,开始回答他的问题,“为了我们的孩子,我得把他们一网打尽。”
  “可你并没有孩子,”威廉故作轻松地说,一面装得对这谈话并不热心。
  “这么说吧,为了下一代。”斯奈特好像有点不耐烦,“你别跟我抬杠。我希望他们能够得到我们所没有的东西,让他们在另外一个世界中成长,没有精神的恐惧,也没有基督徒们常加利用的愚蠢方法的摆布。要知道,这些蟑螂是产生和传播病态思想的根源。你读过圣经没有?”
  “实际上没有,没有。”
  “你应该从证据部去弄一部来看看,”斯奈特啜了一口咖啡,皱着眉头看了看杯子,然后接着说道:“它是一部神话集子。古时候的文字都是这样的。读上去稍有点怪异。但人们牵强地把它附会成了一套压抑人的信仰系统,威胁说有什么死后的受罚;再就是今生今世的不切实际的期待。总之迫使小孩们信奉它。它显然是超乎理性的东西。结果占据了年轻人的头脑,压抑了他们单纯的心灵,用恶梦和那些腐朽的偶像……还有什么食肉饮血,永恒无尽的地狱之火,扼杀人的自然欲望和冲动,从根本上消灭人的骄傲,人们祈祷、祈祷,期待着某种东西显现,结果只是空虚……”他停顿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液,好像把记忆收了回去。“我想你该明白我的意思。”
  威廉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这意思很明白。但威廉本不想听到这么多话。他现在想换一个话题了。他便用手中的报告作一个借口。他低头瞟了一眼文件上的一行字。那是北部的一家大学的名称,上面说有一个卡车司机,因为偷运什么而受审查,由于证据不充分而放了。这些日子里,搞违法贩运的简直成堆成把。还得找个什么话题。
  “你知道的,我的老爹便曾是他们中间的一个,我是说,一个基督徒。别对我说你没有听人说过这件传闻。”
  威廉实在是听人说起过的,他点一点头。
  “我这么做一点也不夸大其辞。说起来,他等于杀了我妈。也几乎毁了我这一辈子,要不是党……”
  “我们差不多都是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挽救的,”威廉说。
  “是的,这当然没错。正是她给了我们希望,给我们以清晰的思想,给我们以摆脱锁链的机会……她完成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威廉小心地看一眼自己的上司,心里正在琢磨他是否由衷地说这番话。可他的意思好像不是在强调国家的意义。可事实上,斯奈特说话经常跑题,像他这种并没有特别的思想体系的人总是这样的,只是出于实际的需要而表现对当权者的忠诚。
  “是我这人有点怪吧?”斯奈特微笑着说,“有的人做出一副超然的样子——”他用手指一指天花板,“其实他们远不是想当然的样子。你要是把心交给别人,让他们知道你心里想什么,让他们了解你,那你也就会被人利用的。这样的教训你在学校里可学不到。只有我这样谙于此道的人才能点拨你。好了,你满意你所需要的回答了吗?”
  “需要什么?”威廉问他,样子很天真。
  斯奈特笑了笑,说:“聪明的小伙子,现在把那些报告扔下吧,时间已经浪费不少了。”
  此时正是九点钟。当斯奈特手指轻轻弹弹另一只手里拿的文件,问他是否明白那上面讲什么时,威廉已经打了十几次哈欠了。
  “也许吧?”威廉说,又打一个哈欠,“怎么了?”
  “这报告是从大学公园递来的。”
  “他们说因偷运什么的事审讯了一个货车司机,是的,我看过了。”
  斯奈特站起身来,“可你认真读了吗?那司机叫什么来着……本·格林纳,他被逮住是因为普通的违规。他的前灯坏了一个。警察拦住了他作例行检查。他倒是说他车上没有什么东西,只是一辆空车。他一大早去送货。这听起来完全合乎情理。可那警察再加查看,总之,并不只是一个前灯。那机灵的家伙爬上车去检查,他注意到车箱地板是空的,声音有些异样,车箱地板是空的,有夹层。他是这么说的。他低头仔细看,发现从夹缝里露出某种纺织物来。”
  “车箱地板是假的,”威廉说,“所以他们才审讯他。”
  斯奈特点点头。“可他为什么要弄这种的地板呢?自己这么解释,他并非有意开这么一个夹层地板,他只是为了增加车的装载量。警察们倒是没有在车上找到什么违禁的东西。格林纳的证明文件和身分证也完全齐全——所以把他放了。”
  威廉又打一个哈欠,“对不起,长官,我不太清楚这件事的含义。”
  “我在想干吗地板下要留这么大的一个空间呢?”
  “为什么?”
  “因为空间大到可以装人。”斯奈特一板一眼地说,“这已经是老把戏了。他们干吗不能再用一次呢?我要你去找那个警官,跟他谈话。我需要那个司机。”
  威廉睁大眼睛,“现在?”
  斯奈特像在苦笑,“是的,现在。”
第十一章
 
  这是在做梦吗?彼得揉一揉眼睛。睁开眼来,但它已经过去了。
  他坐在山姆的桌子边上。摇一摇头,像是要想摆脱那像毯子一样裹着自己的疲倦。他觉得自己昏昏沉沉的。他知道自己不能睡过去,困为自己现在在值班。他在看护那位昏迷不醒的陌生人。
  也许这就是在梦中吧?有一阵子,他发现教堂似乎恢复了昔日的光辉,那些看上去污垢不堪的窗户,一下子变得一尘不染了。讲道人站的那讲坛也给擦得干干净净,唱诗班的人也都站在那里,手里捧着赞美诗,入神地在唱着。彼得听不见他们唱的是什么,也知道这是那些古老的传颂了千百年的诗篇,他小时候就老听母亲唱它们。他的母亲只要确信家中没有别的人,就会大声唱这些赞美诗。整个教堂里的人都荣光焕发,兴高采烈,一点儿没有恐惧、担忧和惊惶。他们的歌声一直升了上去,一直碰到教堂的穹顶,然后再弹下来,歌声在那些亮挣挣的大吊灯架子间环绕……。彼得一下子觉得害怕极了,他跑到教堂的走道中间,高声地叫他们别再唱了。要不警察就要来了。别唱了,别唱了。可这些人还在一个地唱下去,好像就根本听不见他的喊声似的。这些人疯了吗?想找死?他一遍又一遍地喊:别唱了,别唱了。可他们无动于衷,眼睛根本就不看他,耳朵根本就不听他的。好像他只是他们中间的精灵,游动而不会引人注意。
  最后,在极度的恐怖当中,他看见当兵的冲了进来,门是给撞开的。一声巨响,士兵们端着枪来到了教堂中间,往人群中扫射。有的人倒了下去,但歌声仍未停下来。尽管人们在子弹的撞击下像跳舞一样东歪西倒,但仍在大声唱歌。彼得站在那里给吓呆了,最后一个当兵的把枪指向了他。但他无法挪动脚步,他便拼命地失声喊叫,然而好像没有声音发出来。最终,一声尖叫响起来。
  彼得猛地一抽,从梦中醒了过来。四周是一片深夜的寂静。教堂里面一如他平时所感受的那样:寒冷、荒凉、安静,没有士兵,也没有歌声,甚至也没有他的尖叫的回声。那陌生人躺在地板上,依着那电热的壁炉,盖着那严实的毯子。彼得使劲摇晃了下头,像是要甩掉梦里的境像和回忆。他站起来,伸展一下身腿。
  通前厅的门慢慢地给推开了。彼得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就像是狄更斯小说《圣诞欢歌》中的山姆·克鲁治等待着雅可布·马莱的出现。艾米轻轻地走了进来,站在昏暗了灯光里。她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咖啡壶和一个杯子。她的脸上一点儿也看不出她听见了彼得的叫喊声,甚至也看不出她觉得发生过任何事情。彼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放松下来。
  “困了吧?她走到彼得身边是问了一句。
  “我想有一点点,”彼得说。她像平时一样穿着牛仔裤,裤腿都塞在靴子里面。可今天晚上她多加了一件高领的毛衣。这是她最喜欢的装扮了。彼得里在琢磨,这是不是某种信号呢,她是为他才这么打扮的吗?
  艾米把托盘放在山姆的桌子上,倒了一杯咖啡,对他说道:“这是为了怕你觉得困。
  “谢谢,”彼得说,一边啜了一口咖啡。那味儿有点陈,有一点点苦涩。“味儿不错。”
  她用手指一指躺着的那陌生人,说:“你肯熬夜陪他,你真好。
  “这没什么,”彼得回答,他从心眼里感谢她这么说,“我不过放心不下而已。”
  有一小阵的时间,彼得看着艾米,而艾米的眼光却停留在生人的身上。她的脸上有某种表情。那意味着什么呢?她的脸总是泛着光彩,既清新又单纯。他心想,她真可以坐在陌生人的旁边,就这么样看着他几小时不动。那怕做点什么事,她的灼亮的目光也不会离开他的。彼得了解她的眼睛太清楚了。那么,她这么样地看着陌生人究竟意味着什么呢?看上去她的眼睛可不只是因为对他有点好奇。她看这陌生人的眼光,与彼得自己第一次与她相遇时便有的那种目光倒是相似的。这就是爱么?每天晚上他作祈祷时,都在一个劲地追问自己。如果这不是爱,至少是某种类似爱的东西罢。可为什么她会对这陌生的男人会有这种感情呢?她甚至都不认识他呀!
  他又啜了一口咖啡,希望能够把喉咙里涌上来的那点嫉妒给压下去,“他的烧已经退了,我想,”彼得说道。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呢?”她只这么说了一句,眼光一直没有从他身上移开。
  “我可说不上来,”彼得的眼光盯着礼拜堂里稍远处的黑暗,他不由想起了刚才梦里的境像。他打了一个冷噤,像是有什么人踩在他的坟头上。
  艾米挪了两步,往躺在那一边的陌生人移近一点,“我一直在祷告,希望他就是我们期待的接头人,我真想离开这儿。”
  “我们都想离开这儿。”
  她扯了一下身上的毛衣下襟。她的神情已经不像刚才那样了,现在显露出来的分明是沮丧。“我真讨厌这地方。”
  她的语调,还有表情,无庸置疑地表明了她的心境:她需要说点什么有希望的话,需要得到鼓励,可彼得心里清楚,却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信心可以战胜牢狱,”他只想得起这么一句话,他有点恨自己只能说这么一句话。“有时候我真看不到这有点什么区别,”她说道,然后好像有点后悔自己过于实话实说了。
  “不,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是这个意思,”他放下杯子,朝她走近了两步,“但这并没有什么。”
  “其实我不是这意思,”她坚定地说,“我绝对没有意思要对上帝所做的一切显示自己的不知好歹。这儿可比监狱里强多了。我应该记得那里的情况。最近我有些想家,我常常想起以往的日子,想起我父母活着的时候……”
  “别说了,艾米,”彼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打断艾米的话,他只是觉着自己应该劝她别说了。他自己在这世上的生活已经教会他:你不可能指望自己回到以前的生活中去。如果一个人老是沉溺于过去的回忆,沉溺于已经丧失的东西,沉溺于已经不可能再来的时日,那本身就是一种折磨。彼得自己已经尽自己所能地拒绝了许多,如果不这么样,结果只能是精神崩溃。
  她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我也知道,不要耽心。我想这是因为天气的缘故吧。肯定是天气。一年中间有一些时候你总禁不住要回忆一些以往的事。以前我自己一直忍着。可今天是个阴沉的日子。你注意到了吧?先有一点阳光,然后是阴天。你知道它使我想起了什么吗?我从学校放学回家,站在自己家的后门口,闻到了我母亲正在烤巧克力饼干的香味。”
  “你这么想就会更难受的,”他说道,他知道如果她哭起来,自己便有理由搂住她了。
  “我不管,我宁愿有点痛苦的回忆,也比什么都没有强。”她的语气是什么都不在乎的,好像是在驳斥他。“有的时候,我真怕我连痛苦都感受不到了,我害怕我已经麻木,成了行尸走向了。”
  “你当然不是的。”
  她点一下头,“对,我不是的。这正是我今天意识到了的。但我已经在某一方面死去了,如果我们都把自己的回忆埋藏起来,甚至逃避痛苦,那我们也都在某一方面说是死去了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不明白,我从你的脸上看得出来。”
  无论他现在的脸色如何,他都得改变它了。但他却做不到。因为他想不透自己所做的一切,埋葬自己的感情、回忆,怎么就会使自己成了行尸走肉呢?他一直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活下去。
  “这是矛盾的,对吧?”她又接着说,“到这儿来以后我又觉着自己获得了生命。而正是在得到生命后,我才这么样地恨这地方。我感觉到了恨,而我在想,自从我感受到类似的这种情感以来,已经有多少时间过去了。我也感受到了别的东西。”
  一种嫉妒的刺痛扎在彼得的心上。无论她感受到了别的什么,反正不会是对彼得的感情,而只能是为了躺在地板上的那个陌生人。
  “这种情形就好比你在坟墓里呆了一夜,你所能感受到的是你好热爱生命。”这是她的结论罢。但从她的嗓音里听不出一丝快乐,至多只是一种简单的客观结论,一种判定而已。他勇敢地竭力要弄清她的意思,便说:“你呀,艾米,我只知道,活着……呃……,这是基督徒的责任,对不?我小时候学会背诵的那些诗篇不是说:你因为你自己的罪而死,而上帝则凭着基督使你复活?你知道是谁死了吗?”他用手指一下身边的黑暗,仿佛它包含着他所谓的那些人,“好些追捕我们的人,好些想把我们关起来的人,他们才是死了的。他们所以嫉恨我们,因为我们活着,有生命,而他们却死了,他们正想我们跟他们一样,所以他们要我们跟背叛我们的道,如果他们做不到,就会……”他的话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他突然觉得她像一个聪明智慧的老大姐,而他在她眼里不过是稚气的小男孩。他觉着自己已经给看透了。这使他很不自在。他发现自己是在做不自量力的表演,所以看上去有点做作。而她注视自己的那种神情,也正是姑娘们在面对那些尽量要给自己留下深刻印象的小伙子时,通常会露出的眼光。这也是一种第六感官吧。“对不起,我说得多了一点。”
  “你很可爱,彼得。”她轻轻地说了一句。“要是在正常的环境当中,姑娘们若与你共处一定是很幸运的。”
  他的心一下子像要从胸膛里蹦了出来,他的口有点发干,他想这么说:“那么您呢?你会怎样看?”可他并没有说,仅此而已。
  她的微笑有点勉强。“可眼下,可谈不上是正常的环境。”这么说了一句,她便朝着门口走去,然后消失在走廊上的黑暗当中。
  彼得想在房里自己踢自己。“感受?我真想告诉你我究竟有些什么感受!”他这句话只能跟那躺在地板的陌生人去说了。
  跟彼得一样,山姆也做了一些奇怪的梦。醒来后他躺在床上,竭力把梦中的那些片断连起来。他想通过拼凑这些梦而寻出潜藏在梦底下的意思。首先,他梦见了自己的幼年时代。他在梦中与儿时的同伴们在树林中玩耍。他们在捉迷藏。他站在那儿,等同伴们都藏好了再去找。他先数十下,然后再往那些平时老是藏人的地方,要不就是看哪儿有些不一般,便往哪儿去找。可他甚至连“快手弗莱迪”都抓不到。弗莱迪所以叫“快手”,并非因为动作快,而是人家认为他慢吞吞的。他是个肥胖的孩子。你要知道,如果连弗莱迪都抓不到你便肯定有点什么麻烦了。山姆接着再找他那些朋友,可找来找去找不到人,山姆有点厌烦了,打算干脆放弃回家算了。“奥利,你出来吧,你赢了,”他大声地喊道。可是没有人答应他。他又喊一遍,回答他的只是那只头朝下的小鸟的叫声。最后他听到灌木丛中有什么在沙沙作响。他现在可以肯定:里面有人,至少有一个人吧。他爬到灌木丛中去就能抓住一个,不会让他跑掉的。他往树林中钻去,跌跌撞撞地走了好一阵,眼前是一片林中空地。他眼前的一切使他大吃一惊:这是一辆加了掩蔽网的坦克车。它像一尊怪兽蹲在那里。那怪兽一下子转过身来,恶狠狠的眼光盯着他的心脏。
  梦总是以往经历的事情的一部分。山姆心里想,他的眼光落在天花板上,这是牧师的那间办公室。小时候他曾跑到放坦克的车库里去。日后,当然是很久以后,那些藏坦克的反叛者们领导了一场最终失败的革命。可就是在梦中,山姆对此也困惑不解。
  看见坦克,山姆觉得很害怕,转身便跑,循着林中的原路跑回来。但在梦中,他已经不是孩子,他已经长大成人了。他拼命地从灌木丛中爬过,他已经找不到路了。他心中一惊慌。但在梦中,他还明白,有某种不可名状的惊恐在驱赶他,逼迫他不要停下来。他的心都要蹦出来了。他的腿已经迈不动,沉重得提不起来。可这时树林一下子让开了,露出一块开阔地,满到处是墓碑,好多坟墓都裂开了,里面的棺木露出来。棺木也是散乱的,东一块木板,西一块木片。眼前已经是教堂的墓地了。这正是他到这儿来的第一天便感到吃惊的那墓地,他不能不与它为邻。虽然那模样很熟,可他并不能安心。他狂奔起来,可脚下给绊了一下,一头撞在一个枫木的十字架上,便一下子栽倒在松软的泥土里。
  他听到有枪响,便朝教堂那边看去。可一片寂静。突然间他身体下面的土地一阵颤抖,大地裂开来了。从黑洞洞的地下窟窿里伸出一只大手来。那手就在他的眼前。差一点便碰着了他的脸。这是一只已经腐烂了差不多只剩下枯骨的手,指上还挂着发绿的青苔。他好像还看见了指间的蠕动的蛆,闻见到死亡的腐臭气味。他大喊一声,一跃而起,可那只手抓住了他的脚踝……他想朝教堂跑去,可再次撞在墓碑上。四周的地下伸出好多只手来,那模样就像电影里面用缩时镜头来放的影像。那些手有力地扯住他的脚,有的扯住他的腿,反正不让他走开。有一只手滑过去,所以他一下子往前窜过去。就跟他曾在那所老房子里遇见的一样,他当时从那骷髅身上扯出自己的毯子,猛地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便拼命往前一窜。他朝墓地外的停车场跑去。他注意到了天上的黑云移动得非常快,太阳一下子消失在黑云后头。闪电起来了。他的脑海中好像有人告诉他不用害怕,这只是一个梦。只要梦一醒,便一切事都没有了。可他总是醒不过来。雨点这时掉下来,渐渐地他的身上透湿了。他还是转身朝教堂跑。他发现那门比平时大了至少五倍。门洞开着,像一张大大的嘴,等着要吞食他。他被它吸引、拉扯着,走向那不可避免的结局。门洞中的黑暗中突然喷出一股水,然后又是一股大火……山姆忽然便醒了。
  山姆把头枕在手臂上,躺在床上出神。有人从过厅那边走来。这是艾米,他听得出她的脚步声。她大概是给被和送点咖啡或什么的去。山姆心里琢磨,她是因为对彼得关心呢,还是对那陌生人觉得好奇。
  山姆的心里丢不掉刚才做的梦,他以往同基督徒没有什么来往,也没有得到牧师或神学家之类的帮助,因而他说不上基督徒会对做这样的梦有什么看法。他当然知道圣经里面也多次讲到梦,比如,经上的约瑟就做过梦,也许还有别的人也做梦。可那些梦或者是说明某人的灵魂得到颖悟,或者是上帝作什么预言。当然在弗洛伊德的时代,对于梦有了新的解释。可眼下呢,梦中的那些坦克和大地颤动,还有那坟场和大火那说明些什么呢?那教堂象征死亡?梦告诉了他应该如何行动吗?他从床上起来,打开了灯。圣经在哪儿?哦,借给露茜了。他现在想读一段诗篇来安定自己的心。他也知道,如果不把脑海里的那些东西丢掉,是不可能再入睡的。他怨自己以前没有下工夫多背诵几段诗篇。他坐在床边上出神。竭力回忆点漂亮的祈祷文的字句,可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于是他只能求上帝把梦中的含义显示给自己,要不便让他忘了梦好了。可一转念,他又想,这好像也用不着,因为恶梦也罢,从理性的角度看,似乎并不能说是焦虑的原因。所以为这种愚蠢的事实在不用打扰上帝。可他毕竟是第六次做这种梦了。
  彼得轻轻摸一摸陌生人的额头,还有一点湿润。他刚站起来,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他的大腿,他几乎吓得跳起来。
  “提姆!”
  “你在干什么?你在搜他的身吗?”
  “不。”彼得回答他,尽量放松自己。“你这种时候起来干什么?”
  “我睡不着。”
  “为什么?”
  “我妈打鼾。”
  彼得的两手轻轻搂住孩子的双肩,把他推到门边上。“妈妈是不会打鼾的,她们不过呼吸重了一点。”
  “那我妈的呼吸也太重了一点。”
  “你可以往耳朵里塞一点棉花。要是你妈醒来发现你不见了,她会杀了我们两个人的。”
  “可我肚子疼,我得上厕所。”
  “那你就去吧,”彼得对他说道,“你已经不用人陪着上厕所了。”
  提姆让彼得牵着自己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彼得知道他又要磨蹭了。
  “彼得……”
  “什么事?”他要喝杯水?要讲个故事?他猜得到提姆会提个什么要求。这一个多月,他们老果在一起。对于提姆的软磨硬泡,彼得并不在意,因为他自己小时候也这样跟父亲泡过。而他的父亲并不总是理睬他的要求。当然多数情况下,他还是能够如愿以偿的。彼得低头看着提姆,他心里想,这孩子跟自己真与儿子同父亲差不多呢。他说不清为什么突然有了这样的感觉。他猜大约与他刚才同艾米的不成功的谈话有关吧。不过他知道,正常的家庭关系和结婚生孩子之类的事。这些对于自己都是不可能的。他恐怕活不到那么久。他的心中生出一种失落和悔恨,所以他想自己还是多和提姆度过一点时间吧,至少是一种补偿。可现在是深夜,明天再带他出去玩,教他如何下套捉野兽。就从这开始吧。
  “我小时候,每次我的爸爸让我去睡觉,都要拥抱一下我,”提姆说。
  彼得笑了,一只腿跪下去,“你想要我抱一下吗?”
  提姆点点头。
  彼得把提姆拉过来,紧紧地搂在怀里,还给他许了愿,“我们从明天起,天天都在一起。你就是我的儿子,我就是你失去的父亲。我们就这样扮演这对角色,直到我们把伤心的事都完全忘掉为止。”
  提姆忽然对彼得说:“他以前告诉过我,有魔力的祷文是可以驱鬼的。”
  “你在瞎说些什呢?孩子。”
  “不,他真的这么说过,”提姆仍然坚持。
  彼得认真地看着他,庄重地把手放在提姆的头上,说:“好的,让我想一下吧。”彼得不知道提姆刚才说的魔鬼是想像中的虚构还是真实的存在。那缠住自己不放的东西是否就是呢?也许这并没有什么区别?好多他在儿时做的恶梦,等他长大后到了现在,不都成了真实的么?以前他曾认为在自己的卧室衣柜中的阴影是讨厌的,那里面潜伏着死亡和腐朽。现在它们不都趴在这儿,在礼拜堂四周的黑暗当中吗?彼得清一下嗓子,用一种模仿的调子说话:“现在我要躺下睡一会儿了,我祈祷我们的主保佑我们的灵魂,如果我们死了——”他停下来看看提姆,后者正期待着下文,“如果我们明天早上醒来,求主让魔鬼远离我们。”
  “阿门,”提姆轻轻地说道,觉得心满意足了,“晚安,彼得。”
  “晚安,我的小朋友。”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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