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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禁止的基督》 保罗·麦卡斯克

保罗·麦卡斯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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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本书著者保罗·麦卡斯克(paul MoCusker)是自由撰稿人。写过30余部小说、剧本、电影脚本和诗歌。他又是“奥德赛”无线广播剧的导播和作者。保罗和他的妻子伊丽莎白现居住在科罗拉多洲泉水城。
  寄语中国读者
  通过本书,我想探究的是超出我们眼下生活的实在,而信心便是我们对这个实在的希翼之根底。如此,我们才能面对苦难以至死亡,因为我们知道,这二者都不是本书故事的结束,而是一个更伟大故事的开端。
  我真诚地希望,透过本书人物所面对的一切,读者得到的将是鼓励和生活的勇气。
书中人物
  摩西——基督教地下抵抗组织的领袖之一。
  以利亚——基督教地下抵抗组织的领袖之一。
  路加——前教士,因受洗脑而看上去神智不清,但却又往往像是先知。
  山姆——前大学教授,因信仰而受迫害,其思想探索反映了基督教的意义。
  艾米——基督徒,一个美丽的纯洁的姑娘。
  玛丽娅——基督徒,一个备受苦难的中年妇女,她反映了圣母马利亚的影子。
  提摩太——爱称为提姆,玛丽娅的儿子,他的死隐寓着罪恶势力下无辜者的牺牲。
  露茜——基督徒,一个正直的中年妇女。
  彼得——基督徒,露茜的外甥,热情、单纯,他没有耶稣门徒彼得的犹豫,却有使徒保罗的勇气。
  贝克——银行家,他的身上主要反映出人类的缺点,但又保留了最终获救的一点良知。
  克莱尔——一个迫害基督徒的年轻人,新政权宣传的牺牲品。
  鲍比——一个迫害基督徒的年轻人,他身上更多地体现人类本有的良知。
  斯奈特——特种部队的负责人,宗教迫害狂。
  威廉——斯奈特的副官,新政权培养出来的冷血动物。
 
《被禁止的基督》作者:[美] 保罗·麦卡斯克
第一章
 
  傍晚的薄雾透过那又高又窄的窗户一点点渗进屋里来。雾气把监狱食堂里灌满后,便从所有的门洞往各处飘去。冰冷的石头墙、四面完全由石条垒成的监狱、监狱中的犯人,还有他们跟前的食盘、笨重的金属桌子——这一切都像是墨菲喜欢的黑白电影中某一部的一个场景。墨菲回到了过去,当他们首次给他施行电击疗法的时候,那些旧影片看上去简直真实得可以用来包在手上。而这些曾经是他的全部生活。
  “我是什么人呢?”墨菲走进食堂时还这么想。他把裤子往那总消不下去的圆圆肚子上方提了一下。“我究竟是乔治·拉夫特呢,还是吉米·卡尼呢?”他往右边瞟了一眼,确信芬尼斯已在放哨的位置上,然后又看看左边和头顶上,确信警戒监视器还在屋角落上歪斜地挂着,那是今天早上的一个投球造成的。“也许我是墨菲·博伽特吧。”他穿过食堂,但不能呈直线地走过去,因为厅堂里面摆着桌子,他得从桌间绕着穿过去。这样,他行走的样子看起来便有些像电影《卡萨布兰卡》中里克。他的眼睛落在史密斯先生身上。他正俯在自己的盘子上方,背影轮廓像个大问号。史密斯是新来的,但他只是毫不起眼的小人物,算不上什么。墨菲清清嗓子,然后沉重的身体在史密斯傍边坐下来。史密斯的叉子刮着金属食盘,像是指中刮过黑板。墨菲又瞟一眼芬尼和边上的卫兵,他的手支着腮帮,背则顶在桌子边上,这样他的脸便冲着看不见史密斯的那边,他不想做出是在对他讲话的样子。他又分明感觉到自己显然是在竭力装扮一个并不想要装扮的角色。他不想那么做,可恰恰显出那种样子。
  史密斯疲惫地抬起头来,一言不发。至少不是用他的嗓音说话,而只是用眼睛透露出了他的意思。墨菲可以肯定,那只是一种绝望的神情,同所有送到这个感化中心来的犯人没有什么两样。就好像有什么人把这监狱四周墙上浸透了的苦难,全挤到了史密斯的眼睛里。墨菲放弃了他装出来的外表,把脸转过来看着史密斯,好像他说了点什么,其实这只是无言的误会。
  墨菲用他满是尼古丁的嗓音轻柔然而严肃地说道:“格兰达,在办公室……”史密斯心不在焉地用又子戳着皮革一样硬的面包皮,机械地跟着说“格兰达……”。
  “她偷听到恰普曼——他是典狱长——和特种部队斯奈特上尉的一个电话。你也知道我的意思,你妻子,她知道你在这里。”
  史密斯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惊奇来,他耸耸肩,那意思是说,他们总会用什么方法知道点什么的。或迟或早,他们最终都能探听到任何情况。
  “我想他们会把你的指纹弄回中心去,找个人做指纹核对。”墨菲咳嗽的声音很沉重,声音从气管深处发出来,“斯奈特明天会来带你,但他不希望别人知道他来这里,那怕是这里的狱卒也不想让他们知道。他担心他们多嘴多舌,走漏了消息。我猜他要使你大吃一惊呢。”史密斯没有任何反应,他放下叉子,把盘子推开,站直身来走了。然后他很快地抬头瞟了一眼,仿佛得有人在盯着他。墨菲从史密斯的肩上看过去,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引起了史密斯的注意。在桌子的那一头坐着一个干瘪的老头。两个人互相对视了几秒钟,脸上却没有一点表情。
  “这是什么人?”史密斯低声问。
  “我们称他教士,以前他是教士。”墨菲屈着一个指头碰一下额头“他已经接受了多次电击疗法。明天他们就要放他出去了。”手轻轻地挠挠脸上刚长出来的胡子茬。那样子好像他要说什么,然后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们有一个计划准备把你弄出去,”墨菲说。
  “只是我?”史密斯问。
  墨菲优雅地一笑,说:“通道只能容一个人。”史密斯的手紧紧地握住桌子边,那样子像是抬着一个装炸药的箱子。他的声音低下来,“任何人帮我逃走,都会被处死的。”
  “可你怎会觉得,不如此他们便不会杀掉我们呢?”墨菲说,“要知道,你实在太重要了,我们一定得把你弄出去。”
  这几句话在空中悬了一会,然后象沉重的水泥块一下子从空中掉下来,正好落在他们中间。史密斯的眼睛——它们满是青瘀,眼角上还有伤口——看着墨菲,“放弃这计划吧,我不想负这么大的责任。”
  “这事我己经告诉你了,随你同意不同意吧。”墨菲用一种豪侠的大包大揽的态度说道。那种态度使人想起电影《基拉戈岛》中波吉对罗宾逊的所做的事。史密斯的手仍然握着桌子边缘,眼睛盯着自己的手,好半天一动不动。
  墨菲觉得不舒服又有点绝望。人们都知道这个史密斯是勇敢无畏的人,认为他就是《海狼》里的埃洛尔·福林。他打算干什么呢?难道他要做的仅仅是不引起看守们的怀疑吗?恐怕也就是这样了。史密斯这是故做高尚,是故作骑士风度:像史密斯这样的人是不愿意别人为自己牺牲什么的。什么负担他都要自己来扛。“这才是我这样的大丈夫男子汉理所当然应做的,何须别人来担当呢?他们可以折磨我,甚而可以打死我,那样倒可以鼓起人们的士气,可以打破这人间地狱的沉闷。”
  “你不知道……”他的声音到嘴边便消失了。
  墨菲确信史密斯不会再说什么了,便朝他俯过身去轻声说道:“行动是在晚上熄灯以后……”史密斯甚至没有看一眼墨菲,他的神情,他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远处,那意思就像说:他根本不愿意了解所说的计划是什么,会有什么内容。墨菲有点给激怒了。这本来应是一个非常妙的计划,比以往用电冰箱之类的东西偷偷把囚犯弄出狱去高明多了。他那次为了这一愚蠢的行动挨了一顿毒打,又给关了30天的单独禁闭。他本来会平安无事的,如果不是那人咳嗽的话。
  可今天面前的人是波吉似的英雄,而这种人是不会愿意这么逃走的。“……我们沿来沃河一直走到文洛加大瀑布,到那儿有人会来接你,你还可以继续你的事业。”
  史密斯转过身来瞪了他一眼,说:“我要做的只是不得不做的事。”那神情仿佛认为墨菲所说的只是一种诅咒或不详的话语。
  这只是一种墨菲根本不知道如何解释的说法。在这一幕黑白电影中,这人究竟担任什么角色呢?他是说他担负了同吉米·斯图亚特一样的责任吗?或者他仅仅像《正午时分冲的加利·古柏?要不他只是像辛·康纳利一样,小心翼翼地不肯泄露自己计划?墨菲想了半天也无从将他归类。莫非波吉同吉米·斯图亚特、加利·古柏或者辛·康纳利都合作拍过电影?墨菲当然觉得这不可能。
  墨菲听见芬尼咳了两声。这是他们约定的信号,看守已经在注意他们的谈话了。他站起身来,他本来希望自己对于史密斯的在这一时刻的用意会清楚了解的,但这个温和而平易的面孔,还有那双殉道者才有的眼睛却什么也没有透露给他。
  等史密斯再次从饭堂的桌子之间走出去时,墨菲想:唉,他应该有一套白色的燕尾服……他总无法摆脱这样一种感觉:史密斯所说的并不真是表明自己的责任,而是一种回避。墨菲在史密斯快要转过饭堂的拐角时,最后瞥了一眼当时的情景。
  桌子另一端的那个老头站了起来,史密斯盯着他看。他们的嘴唇都没有动,但墨菲可以肯定两人之间已经表明了某种意思。
 
第二章
 
  罗伯特·斯奈特上尉是现政府特种部队的指挥官。他正乘车急如星火地赶路,离州立感化院只有最后的五英里了。他盯着方向盘后面的速度表,现在的时速是每小时七十英里。斯奈特对他的副官威廉转过脸来,“你不能再快一点吗?”
  威廉从眼角瞟了他一眼,好半天才说,“我想我们总得活着赶到那里吧,你看看这一段路……”
  “别管什么路了,”斯奈特说,“你这人,从来只肯做四平八稳的事。”
  他们的车飞快地从已经枯死的玉米地边驰过。远处地平线上只有孤零零的几枝树,那些丫权古怪地指向天空。这是一个寒冷的秋日早晨。树叶早就落光了。通常被灌木和植物掩着的铁丝网,现在已经赤裸裸地暴露出来。远处还可以看到一排排的营房,像是在暗黝黝地海面上的星星点点分布的船只。
  斯奈特在焦躁不安地座位上扭动身躯。一会儿攥紧拳头,一会儿又伸开五指,时不时用手掌抹抹他红色的头发。“你是不是放松一点?”威廉已经注意到在整个飞行期间和接下来的两个多小时当中,他都一刻不停在动来动去。
  斯奈特坐直身体,后脑勺往后靠在廉价的塑料椅背上,尽量向前伸直腿,把手放到兜里,“马上就到了。你来不来一片薄荷提神?”
  “在你兜里揣了多久了?”
  “一星期吧,我不知道。”
  “不用了,谢谢。”
  斯奈特把一片薄荷放到嘴里。“一分一秒都别放松。要不是那几个乡巴佬好久都核对不出指纹来,我上一班飞机便赶到了。他们抓住他多久了?两天?像这样的失职,我简直不能容忍。”
  威廉对这点知道得很清楚。“也许你应该让人把他单独关起来,恐怕这样牢靠一点。不知道他们这感化院里有没有单人囚室,有吗?”
  “开玩笑,单人囚室总会有的,应该别给他任何吃喝的东西,让他饿着。这地方总不是最好的安全中心。”斯奈特解释道,“嗯,没有特别的监管,他那些蟑螂便会从缝隙里钻出来,把他弄走。”
  威廉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容,“蟑螂?这倒是个新词儿。”
  “正是,”他的头说道,“他们是蟑螂,一到夜里便偷偷摸摸出来活动,躲在墙后面,等你睡着了,甚至敢从你的脸上爬过。而每次你以为你已经踩死了他们,摧毁消灭了他们,又有一批新的冒出来。他们的顽强真让人心烦。”
  两个人再一言不发。威廉还记得小时候听人说过有关基督徒的事。这些人在当时是被认为受了某种哲学的蛊惑,是某种崇拜团体的成员。在他看来,有什么人会愿意做基督徒呢?这是一些可怜的家伙。最好的态度便是不去理会他们,到一定时候他们也就消失了。他觉得纳闷,怎么这些人又变成了要被踩死的蟑螂了呢?他真希望自己的历史知识不至于这么差。
  他的长官在旁边一会儿打开手套盒子,一会儿又把盖子盖上,他一言不发地悄悄注意着。斯莱特这次的急躁有些乎寻常。看来这个犯人不是一般的家伙。斯奈特肯定认为这对他自己是事关重大的一天哩。
  “你认为他们会为这事给你晋升吗?”威廉问道。
  “我才不在乎哩,”斯奈特耸耸肩,一边掏出移动电话,看着兜里掏出的记事本上的电话号码,开始拨号。“先给他们打一个招呼,就说我们就要到了。”
  一阵车载电话的轻轻啸叫声,电话通了。铃声在典狱长伯纳德·恰普曼的屋里响起来。威廉在两年前见过恰普曼,那时是执行另一次公务。他还记得他那圆圆的胖胖的身材和狄更斯似的络腮胡子。从车前控制板上的荧光屏上现出来一张圆脸,这说明威廉的记忆力还很准确。
  可以预想得到,那个恰普曼要是听到了是谁在这一端说话,肯定先有一个立正。但他却只是说:“长官,只要我知道,”他的声音低下去,像是嘟哝。他用手抹掉嘴角沾着的一点鸡蛋。他的早饭肯定给这个电话搅了。
  “只要你知道,你知道什么呢?”斯奈特不经意地问道。
  “你们不是还要有六七个小时才到吗?”恰普曼像是在抱怨地说。
  “我的表大概停了。”斯奈特撒了个谎。他总得找个借口说明自己这么慌忙火急地赶过来。本来可以告诉他,让他看好那人的。他的脸绷得紧紧的,没有一丝表情。
  “是的,长官,他们特别给我打招呼……”
  “对不起,你可能搞错了。你准备一下,等着转移犯人吧。”斯奈特说道。
  “但是,这是没有先例的,是不合规矩的……这种时候转移犯人,”恰普曼有点犹豫,结结巴巴地说,“看守们要到九点才到齐呢。”
  斯奈特朝着荧光屏俯过身去,一字一句地慢慢说道:“恰普曼,我们一再一过一五一分一钟一就一到。这是有关国家安全的大事,你可把犯人看好了。”
  恰普曼的下巴都垂了下来,赶紧说:“是,长官。我会按您的……”
  突然话筒里冒出警笛的尖啸叫声,威廉皱起眉头,“究意在搞什么鬼!”
  “是警笛!”恰普曼失声大叫,在荧光屏上转过身去。话筒里一阵噼啪声,然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斯奈特一下关上通话器,说“快。”
  斯奈特和威廉赶到感化院,那里警笛疯狂地响着,一片混乱。在斯奈特的厉声催促下,威廉的汽车一头撞进大门。车还未停稳,斯奈特便纵身跳下车去,一把抓住旁边的一个看守,“发生什么事了?”
  “一只耗子!”那当兵的赶紧说道,然后便同其他的看守朝牢房冲去。
  斯奈特还没有走进恰普曼的房间便听见他在咆哮。进屋后看见他地手拿着电话筒,一手拿着步话器。跟在后面的威廉瞟了一眼桌子上狼藉的早餐。
  看见斯奈特进来,恰普曼的身体僵直地挺立着,迟疑一下才说:“周围都已经封锁了,情况已经控制住了,”一幅忠于职守的样子。
  “出了什么事?”
  恰普曼用手抹一下油亮的额头,“早上放风时,有些犯人争先到外面来,结果打了起来。情况一度失控,不过形势已经控制住了。现在没事了。”
  “是吗?”斯奈特按捺住一肚子的火问道,“你的犯人经常都会斗殴吗?”
  “不,长官,以往没有过。”恰普曼答道。“大部分犯人都是,不,都曾经是不安分者。”
  “你是说他们都是基督徒?”
  恰普曼点点头,“但他们都接受了电击治疗。通常他们还是守规矩的。”
  斯奈特瞟了一眼威廉,问恰普曼,“我要的人也参加了斗殴?”
  “没有,他在囚室里。”
  “你肯定?”
  血红色从恰普曼那本来苍白的脸上泛出来。“卫兵报告说,所有牢房里的人都在,不过在混乱当中……”
  “我劝你现在就去看看吧。”斯奈特咬着牙说道。
  恰普曼领着一群人匆匆出了他的办公室,穿过大厅来到一间四面封闭的监控室。墙边是一溜监视器,至少有十二个,屏幕前站着一个模样像是稻草人的监控员,戴着深度近视眼镜。见他们进来,一下子跳起来立正,扶了一下眼镜架。
  “第三区!”恰普曼大吼道。
  “是,长官。”那看守手忙脚乱地跑到一台破旧的控制台跟前,摆弄一个忽闪忽闪的小按钮,又抬头看着中间的一台监视器,那姿势像是说,他们一直都在监视第三区呢。
  “看49室!”在遥控器操作下,监视器探头沿着轨道滑过一个个囚室前,荧光屏上可以看见蓝色的囚室号码,52,51,51……但监视器的镜头再不肯往前走,所以49室便始终看不见。
  “它是不可能卡住的,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塞在轨道上,”卫兵的神情有点神经质。
  “叫这区的负责人!”恰普曼命令道。
  卫兵伸手去拿电话筒,但斯奈特不耐烦地打开他的手,“不用了,我们去看看吧。”
  监狱的走廊上,新来的看守巴托夫斯基在前面带路,后面是一个长满乱蓬蓬白发的老头,手里紧紧攥住一个帆布旅行袋。
  巴托夫斯基从前曾经想当一个警官,或者最好是参加秘密局,但他十几岁的时候左耳感染化脓,从此听力受损,所以只好带着终身的遗憾到这低级安全部门来做狱卒了。看守是感化院里最低贱不过的工作了。但他有一个家——妻子和两个孩子——要养活,为此他得感谢每月给自己付帐的人,那怕是由这家叫感化院的监狱付帐呢。
  老头步履有些瞒珊,巴托夫斯基便回过来用手稍稍揪住他的手肘。老头今天获释了。巴托夫斯基瞟一眼那身皱巴巴的旧衣服,还有那双空洞洞的眼睛。他们管他叫教士。这家伙早就该放出去了。他们给他施行了好多次的电击疗法,直到确信他过去的信仰已经枯萎,就像昨日切下来的洋葱圈一样。巴托夫斯基想问问这老头,他对自己获释有什么想法,今后有什么计划,他家里还有什么人没有。但那样一来,老头没准又会对自己引述一番圣经,把他那已经一锅粥似的脑袋里的可怜的剩余物再倾倒一遍。那怕像巴托夫斯基这样新来的狱卒,也知道不可以跟教士这样的人交谈的。
  他们从恰普曼的办公室门前经过时,正好那帮人一涌而出,冲到监控室去。巴托夫斯基一把将老头拉到门的旁边,让那帮人先走过去。那些人一个个脸色紧张,特别是那个衣着考究的红头发的军官。而恰普曼的样子像是站都站不住似的。
  “这里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巴托夫斯基自言自语道。
  老头没有回答他,只是抬起头,好像被头上的闪烁的荧光管吸引住了,“今天我要在洗衣房干活吗?”
  巴托夫斯基摇摇头,牵着老头往通出口的那个区走去。“那个衣著堂皇的大家伙到这里来干什么呢?”他问自己。
  运动场上的斗殴已经结束,囚犯们要么在医务所,或者已经回到牢房去了。看守们都回到自己的岗位上。这里肯定出了什么事,巴托夫斯基得自己应该弄明白,这样才好在合适的时候,引起那个衣着考究的长官的注意。真那样,便能改变自己的地位了。他可以得到更好的位置。他很高兴妻子刚给他熨过衬衫(这起码不至引起长官的反感)。
  释放教士的手续几乎没有费什么时间。浓眉毛的狱卒弗兰克·奥卡诺坐在工作台后面,他已经把释放证都准备好了。
  “天知道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弗兰克问。
  “不知道。”巴托夫斯基回答道。弗兰克从教士的私人物品袋中取出原先收下的东西:一只旧表、一个没有钥匙的金属环、一个已经破了的钱包。他递过这些东西给教士时,后者好像什么也不认得。“你不要把它们都放到你的旅行袋里去吗?”不等老头回答,他自己动手拉开旅行袋的拉链,把东西都塞进袋子里。袋子里是一条裤子、一件衬衫,还有刮脸的用具。还有几本书,但巴托夫斯基看不见是什么书名。
  “我真不明白,这些人都中了什么魔,”他还在讲今天早上的那场斗殴。一边在数应该给教士的遣返费。这点钱足够老头开始他的贫困生涯。教士接过弗兰克递过来的钱,那样子好像不知道这是钱。
  “放到你兜里吧,”弗兰克说。
  教士按他的话做,把钱塞到衬衫的兜里面。
  “小心点,教士,”弗兰克说道,“你知道往哪里去吗?一直走到院子的那一头。听懂了吗?往左拐,然后顺着那个方向一直走大约四分之一英里。你便到了比森的杂货铺和煤气站。在那里等汽车,一小时内便会有公共汽车。”
  教士点点头,然后紧紧地抓住他的旅行袋,好像那里装着什么宝贝似的,然后步履不太稳地朝漆得花里古哨的大门走去。弗兰克按了一下按扭,那大门的门栓便滑开了。巴托夫斯基为教士推开门,老头走了出去。
  “再见吧,教士,”巴托夫斯基说。
  老头走到强烈的光线下边,用手遮住眼睛。然后稍稍加快了脚步,穿过院子朝那一头的大门走去,那样子仍是木然而无意识的。风有点大,掀起了他斑白的头发和满脸的络腮胡。巴托夫斯基说,“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操这种心。”
  “我想是为了觉得公正吧,”弗兰克回答。
  一辆黑色的轿车在大门边停下来,车里很快走出一个瘦削的老妇人。她一把抱住教士的手臂,样子像是在哭泣,然后又一把将他扯过去,紧紧地拥抱着他。
  “他太太,你觉得呢?”弗兰克问。
  巴托夫斯基没有回答,他眼里看到的这一切使他隐隐觉得不对劲。老妇人把老头带到车门边,为他开了门。然后自己又绕到司机坐的那一侧,拉开了车门,立即踩着了引擎。这总有点不真实。可为什么呢?
  汽车一溜烟地飞驰而去,很快便看不见了。
  巴托夫斯基皱着眉头说:“是他的女儿?”
  弗兰克说:“他女儿不会这么老。”
  “可你瞧她绕到汽车那一侧时的步伐……”巴托夫斯基虽然这么想,可他也不知道这说明什么。“你看到了吗?”
  “没有。”
  “她走路的样子完全是个小娘们。”
  弗兰克的眼睛一直看着窗外,像是在倒录像带,回放刚才的那一幕,“我没有注意到。”巴托夫斯基耸耸肩,朝自己的同事走过去,像是要帮他弄明白点什么似的。
  威廉本来以为斯奈特会简单地召集所有那一区的卫兵,检查每一间四室。但斯奈特信不过他们。他们二人在恰普曼和那个神经质的监控室的看守陪同下,往第三区赶去,第三区在监狱的另外一头。
  “退回去!站开!”所有四室里的犯人都离开了本来贴得紧紧的铁栅栏,回到里面的墙根下站住,或者在床上坐下来。恰普曼在前头走,所以他先看见49囚室。等斯奈特和威廉从后面走上来时,他差不多站不住了,用手扶住四室前面的铁棍。
  一个须眉斑白的糟老头子缩成一团坐在床上,两手规规矩矩地平放在腿上。他抬起头来,看见斯奈特这几个人,便像小孩遇见老朋友一样地露出牙齿微笑。
  威廉在恰普曼的办公室桌子边坐着,不惹人注意地啜着温吞吞的咖啡,一面从眼角偷偷看着他的上司在屋里踱来踱去。对逃犯的搜寻没有任何结果。告示已经张贴出去了,上面详细地描述了那辆黑色的汽车,还有车里的人的模样;那怕补救措施到了这种地步,斯奈特还是明明白白地声称:他们绝对找不到这个人的。是的,最终可能会找到汽车,可里面的座位上只有一个假发,人早就不知往那里去了!
  负责前门办公台的看守弗兰克·奥卡诺,还有新来的那个叫巴托夫斯基的家伙,青筋暴胀地靠墙站着,恰普曼在他们跟前踱来踱去,面色阴沉沉的。斯奈特简直不相信,“这怎么可能呢?你们告诉我,说你们只是看见一个因得释放而兴高采烈的犯人,怎么可能呢?你们不是有扫描系统吗?”
  “我们本来是要申请一个的,但管理委员会从预算中砍掉了这笔开支。”
  “指纹检查呢?还有身份牌呢?”斯奈特接着问道,这回是问奥卡纳。
  奥卡纳神经质地摇摇头,“不,长官,像我们这样的低级感化中心,通常是没有您说的这些技术要求的。”
  斯奈特的眼睛瞪着威廉,后者正在记下所有这些话,准备起草一个调查报告,回去以后好向委员会汇报。
  恰普曼说:“我们这里并不像你们那里,没有大城市的行动规划。通常我们这里的犯人也都没有威胁性,他们都不是死硬的刑事犯。”
  威廉以为他的上司会勃然大怒,但后者听恰普曼这么说,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你以为什么才叫做死硬的刑事犯呢,恰普曼?杀人犯,盗窃犯,或是贩卖儿童的人?”
  “呃……是的。
  “那你以为什么才会使犯人变得死硬呢?我告诉你吧,杀人放火偷窃和贩卖儿童等等的观念都是不坏的观念。罪犯之所以为罪犯,首先在于他们的思想观念。你懂不懂?他们的问题出在这里。”他用手指着自己的脑袋太阳穴,“正是这里出了问题,他们才会变成死硬的犯罪分子。而正是头脑里的观念才是这些所谓基督徒反抗我们的国家,反抗我们。世界产生于观念,而不是枪杆子。”
  恰普曼还是坚持说:“可这些观念只不过是那些没有头脑的人的一些可怜的迷信,你总不会真的相信他们有严重威胁吧?”
  “不,我相信是的。”斯奈特的语调硬帮帮的,“当然确信不移。这样吧,如果我们可以不再讨论这些白痴的问题,我想见见那个逃犯的同伙。”
  恰普曼敲敲桌子,门开了,卫兵带进来两个犯人,他们带着脚镣手铐。
  “蟑螂,”斯奈特对威廉说道。
  “他们两个人,”卫兵说,“矢口否认知道任何事情。”
  “谢谢,”斯奈特抢在恰普曼前说道,然后,他倚在桌子边上一言不发地打量这两个人。其中的一个中等个儿,一脸胡须,脸色是茄子色,像是皮椅的皮革。工装裤齐胸的地方缝着他的名字“芬尼斯”。另一个的个儿要高一些,身体也要结实一些。
  “这么说来,关于逃跑的事,你没有什么要告诉我们的了芬尼斯?”斯奈特问道。芬尼斯摇摇头,“是的,先生,我真的并不知道逃跑的事。”
  “基督徒可是不能撒谎的,”斯奈特微微一笑。
  “我说不知道,并没有撒谎,”芬尼斯回答。
  斯奈特的头微微一偏,换了一个话题,“芬尼斯,我看了你的档案,你有三个月的时候向人胡诌些什么东西,只有三个月,然后便折进来了,你在这里呆多久了?你对一伙人宣讲什么圣经呢?你要把地狱的天使变成天堂的天使,是吗?”
  芬尼斯无动于衷地看着斯奈特。
  “你也就快到期了吧?这种时候你怎么竟帮人越狱呢?你不把自己的事给毁了吗?我真不明白。你愿意帮我一个忙吗?”
  芬尼斯的眼睛盯着斯奈特,“长官,对不起,我恐怕你没有完全弄明白我刚才说的。”
  “我们就要释放你了,下个月便放,只要你肯合作,”斯奈特突兀其然地说道。
  芬尼斯的脸上没有一点反映,他还是看着斯奈特,嘴唇抿得紧紧的,然后放松一点,“我真的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
  “巴托夫斯基,”斯奈特的手轻轻一挥。
  巴托夫斯基本来靠墙边站着,一步使跨出来,往斯奈特跟前一站,“到,长官?”
  “我想请你把你的棍子拿出来,狠狠地朝芬尼斯先生的鼻梁上打。
  芬尼斯往后缩了一步。威廉挺直身体,准备看下面要发生的事。
  巴托夫斯基的脸色变得苍白。“什么?”他问道,那声音像是从干涩的喉咙深处发出来的,嘶哑而微弱。
  “我让你把棍子拿出来——”
  “我听见了,但先生——”巴托夫斯基好像找不到词儿。
  “你不想动手,我知道,”斯奈特说,声音好像同情巴托夫斯基。“我自己也不愿意这么做,可芬尼斯先生不肯帮忙,说实在的,我也不相信光是谈话便能说服芬尼斯先生。
  “不过……可是,为什么……必须我?”巴托夫斯基小心地试探。
  斯奈特看着巴托夫斯基,好像他一下子变成的小孩,“你不是把犯人给放走了吗?这下得费好多事才能补救得过来呢,对不对?你不会希望在你的档案上写下‘无能失职’或者‘建议立即开除’之类的话吧,是吗?”
  “不想,长官。”
  “我想请奥康纳先生帮我同样的忙,”斯奈特好像是不经意地说道。
  恰普曼的两手握在一起,绞着手指,“上尉,可是,我想……”
  斯奈特扬起手,“典狱长,我对你想什么没有兴趣。巴托夫斯基,动手吧,你能做得到的。
  巴托夫斯基慢慢地抽出他的警棍,那样子好像就要呕吐了。芬尼斯睁大了眼睛,一面往后退。旁边的卫兵死死地想按住他。威廉的眼睛盯着墨菲——他的样子要硕壮得多。尽管表面上看来他没有任何表示,威廉心眼相信应该是这个人参与了行动。
  “怎么?”斯奈特不耐烦了。
  巴托夫斯基双手握了棍子,像是举着垒球棒。
  恰普曼说:“我要打报告……”
  “你最好走开,巴托夫斯基,快点。”
  这新来的看守穿着他妻子给熨过的干净衬衫,站在芬尼斯的对面,后者尽量表现出勇敢的样子,可仍在按住他的卫兵手下微微发抖。
  “我没有什么要告诉你,因为我确实不知道,”芬尼斯说,他的膝盖在发抖,腿也发软。
  “废物,”斯奈特说,对巴托夫斯基挥手。
  巴托夫斯基双手发颤,像投球手那样准备一掷,他扬起手臂。
  “动手!”斯奈特下命令道。
  威廉的手不自主地按到手枪套上。
  巴托夫斯基闭上了眼睛,整个身体向后倾斜。
  “不,”墨菲喊道,“住手,他可以告诉你们,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整个逃跑事件是我策划的,他只是个小棋子。”
  斯奈特走到墨菲跟前,死死地盯着他看,眼睛一动不动地观察他的灰白而棱角分明的脸。“你是墨菲,”斯奈特说。
  “对,我是墨菲,”这人用愤怒得有点沙哑的声调回答。
  “又一个见过主的光的人吧,嗯?我敢肯定你在想念引擎的轰鸣和皮鞭的感觉吧。’嘶奈特轻轻地一笑。
  墨菲挺直身体,下颌轻轻地一扬。这是一种非常细微的轻蔑。威廉记得他在吉米·卡格尼主演的一部电影中见过这一幕。
  “那你说吧,逃走的那犯人的情况。”斯奈特的身体倚在桌子上,下命令道。
  “你可以干脆下令枪毙我好了,”墨菲说,“我不怕死,我不会告诉你什么的。”
  斯奈特微笑着说:“死亡可是你最不担心的事了,墨菲先生。”他对威廉点一下头。
  威廉并不喜欢施行痛苦,无论是对人也好,还是对别的动物也好,甚至他不喜欢杀死昆虫——那怕称作蟑螂的。可这并不是你喜欢还是不喜欢的问题。他在学院里学习的时候,他们已经给了他彻底的训练,让他学会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针对任何人,怎样通过准确地给身体施加疼痛而获得需要的情报。威廉可以不在乎做一些残酷的事,那种冷漠甚至使他的同学打寒颤。他可以像开关那些在一瞬间转换,前一刻还是迷人的和善的小伙子,转脸便成了不带一点情感刽子手。斯奈特称这些反叛者为蟑螂,但对于威廉,他们只是解剖刀下的一只只青蛙。对付他们只是件例行公事,如此而已,至少威廉一次次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所以当斯奈特给他递了眼色之后,他便站起身来,一边小心翼翼地脱掉身上的夹克,好像是怕把它给弄皱了,然后卸掉斜挎在胁下的枪套,他对墨菲说:“真对不起,墨菲先生,这不是我们私人之间的事。
  墨菲那天并没有被打死,尽管威廉可以肯定,墨菲自己是宁可死去的。
第三章
 
  山姆·约翰逊在一天之中遇见了两件足以改变自己生活的事件:一是他给炒了鱿鱼,再就是他在自己那简陋的单身住房的门后,捡到了一封偷偷塞进来的神秘的信件。
  山姆猜那封信是在他离开校长的办公室后,穿过校园走回宿舍时,什么人给塞进来的。校长让他去是为了通知他,他已经被解雇了。山姆抬着一个纸箱,里面装他从自己的小办公室里取回来的几本书和一些文具杂物。他进门时正好一脚踩在那封信上,要不是他的台历从纸箱上边滑落下来,他便不会注意到这封信。真那样,再等他看到这封信时,也就太晚了。
  他心不在焉在把信塞进运动服的兜里,一边把纸箱放到地上。他把手掌按在自己后脑的一侧,稍微用劲揉着,然后把自己那粗糙的浅黄色的头发用手指往后梳过去,想让它们贴在头皮上。他在那张弹簧已经变形了的破旧沙发上坐下来,心里竭力把这一天的遭遇的事理一遍。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也给炒了就鱼。他上了十六年的学,又有七年的教学经历,可竟让这个神经质的校长,让这个他平时连正眼看一下都不屑的家伙给开了!
  他竭力地回想那天的情景,由于凝神的缘故,他皱上眉头,结果他那双友好和善的蓝眼睛眯成了一道缝,眼睛周围的雀斑和鱼尾纹更清楚了。那是两个老朋友聚会的闲暇日子。其实山姆不该觉得惊奇的。岂不闻老话总是说:背叛你的人不会是你的敌人,而只能是朋友嘛。
  三天以前他和比尔去钓鱼。那天他们不是校长和教授,他们是两个有同样爱好的朋友,站在过膝盖深的冰冷的河水里,一边抽烟,一边漫无目的的聊天。可他们并没有谈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呀!比尔一定把他的话,当时就记在心里了。
  那天晚上,他们在帐篷外生了火,空气中满是柴烟和附近松树的气味,他们还煮了咖啡,山姆觉得惬意极了,尽情地享受朋友间的温馨气氛。也许他是说了不该讲的话。他承认自己有点倾向相信某种不可能的东西,倾向于考虑上帝,后者将他引向叫做耶稣基督的神秘。其实他说这些话时并没有很认真,或者说并没有多深刻。但他的确说了这些。
  现在他才回想起来,当时,当时簧火照着的比尔的脸上有多不自在,那意思等于是说:“你干吗给我说这个,你干吗不闭上你的嘴呢?”
  他回想起在比尔的办公室里,在好朋友让他滚蛋,给了他这样的打击以后,山姆居然还问他一句这是为了什么,想讨个说法。
  但校长比尔只告诉他,校方经济上遇到了困难,而这是“时代的象征”。不过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究竟是为了什么。“是那次钓鱼,”山姆说道。
  “与钓鱼无关,”校长比尔说,不过语调可不是很坚定,“不过,山姆,你倒是应该只在箱子上钻个洞研究它,而不必钻到里面去相信它。”
  的确是时代的象征,山姆心想,他挺直了那足有六英尺高的身躯,怒不可遏地走出办公室,脚下踏得咚咚响。
  现在他坐自己的屋里,四周都是乱七八糟的纸箱子,他觉得绝望了——他好像失恋了,不过抛弃他的是校方。这么些年来,只有书本才是山姆的女友、妻子和情妇,牵挂他心的只是一次次的考试,还有那些接学生的校车。只要他往黑板跟前一站,看见班上那些渴望听见他讲课的年轻人,只要他一开口讲起世界著名文学,他便感到满足,就像是行领受圣餐的仪式一样。山姆几乎没有别的需求。即令是新政府封杀了思想,那一张张脸都成了僵硬的死板的样子,他还是尽心尽意地教他的文学,结果他始终不渝钟情的爱人倒背弃了他。
  他坐在那里想起了任何人在这种心景下会想起的事情。他本来会有更多的时间把他们写下来的,他本来应该多出去走走的,他本可以走出这种禁闭的环境的。他往后靠在沙发上,两手捂住自己的脸,疲倦现在停滞在他的肩上,他觉得眼睛发涩,甚至有点酸痛。我现在怎么办呢?他问自己。
  他往后伸直身体,把手探进衣兜。那封神秘的信在兜里飒飒地响。他在绝望中顺手把信掏出来,信封上没有字。他把它撕开。
  “他们不会放过你的,”那纸条说,“收拾保暖的衣物,今晚上10点到卡登大院11号来。”
  山姆神情沮丧地笑了笑。打字机打的所有这些字下半部都有些模糊,他自己的系上就有这么一个老掉牙的打字机。是系里边的什么人在警告他?一个学生?或者是系上的那个秘书?他一个一个地回想,是谁呢?可对她,他并没有说过有关基督教的事呀。他倒是有好多次猜想,这女秘书会是一个基督徒吗。
  他一下子泄了气,好像拔了汽门芯似的,瘫倒在沙发里。他得集中精力想一想。纸条上约定的时间不可能与他被炒鱿鱼有什么联系,那就太巧了。但总有什么人在想法帮助他,这是肯定的。不过,要这是一个圈套呢?他之开始相信耶稣才是不久前的事,像许多新信教的人一样,他在讨论信仰时,并不会太谨慎。
  可是当局干吗要这么不怕麻烦,费这么多工夫来安设这个圈套呢?他们可以干脆上门来,随便找个借口就把自己带走啊。他们只要在警察总部问几个问题,便可以处置他了,他会像许多人一样的消失掉,他的朋友或者邻居有谁会敢去问呢?
  时代的象征啊,真是不错。两个学期以前,他的班上也有这个一个学生,她在班上不明智地为基督教辩解了几句。其实那根本算上辩护,她只不过是说耶稣基督说的话,从哲学上看,有些还是有点道理的。他还记得,她说这番话的时候,那样子有些笨拙,但很自信。这是个很有点性格的女孩子。她的金黄色的头发从头上洒下来,遮住了半个脸。她说话时是一副实话实说的样子,就好像她压根儿不知道,在这个国家实话实说只会招来告密。他们需要的是猜疑和恐惧。
  班长——他们在每个班上都暗地里指定了一个监视人——肯定把这事报上去了。两天之后山姆正在班上上课——他讲的是国家新闻检查制度的作用,那个女孩子冲进教室,眼睛惊恐地睁得很大,她大声呼救。两个警官跟在她后面冲进教室,当着全班人把她拖了出去。“救救我,救救我吧,”她尖锐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山姆觉得自己的良心一阵刺痛,倒不是因为她被抓走,而是因为他和这一班人都像痴呆的山羊似的看着。等走廊外的大门砰然响过后,他们又都回到自己原先的课上头来,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山姆以后再没有看见那个女孩子。时代的象征。
  山姆还记得那天夜里的骚乱。他半夜给吵醒了,下面一楼发出了很大的声响。开始他还以为是那对夫妇在打架。然后他听到还有一个人的声音,再后来是第四个人的声音。说话的人始终保持那种单调的公式化的腔调,保安部队的人说话时都是这样的。那女的在尖叫,男的在抗议,而后是手铐的声音,桌子或什么家俱给碰翻了,玻璃破碎的声音……
  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满身是汗。他要做点什么。他的自由的本能告诉他,至少应该抗议,说他们没有权力这样做。他想走到楼下过厅里对他们这样说,但他却没有迈步。他扯过毯子裹住身体静静地等待着,楼下的大门砰砰响过了,过厅里的脚步声小一些了,什么东西从地上拖过的声音也消失了,直到一切都静下来。是男的呢,还是女的呢?也许是两个人?这不关山姆的事。一切恢复平静过后,山姆觉得不再有那种莫名的安全感。
  马克斯一家住在山姆的隔壁,里昂和马格丽特两口子早就对山姆的说过,如果他不管好自己的那张嘴,总有一天要出事的。
  “你们这些当教授的总是这样,”里昂先生挥着手里的汤勺说,那正好是楼下那对夫妇被带走的第二天晚上,他们请山姆一块吃晚饭,“你们想到什么不能憋在心里?总把全世界都当作你们的教室,那两口的事你也要遇上的,你要是不小心点。”
  当时山姆有点尴尬,苦笑着,但却没有什么笑声,那晚上山姆和里昂都喝了不少,直到马格丽特催他回自己的屋去,一边把醉倒了的里昂拖到床上。
  山姆接受基督以后,最先告诉里昂。里昂尽管是思想开明的人,但却不喜欢这档事,他没有表示赞成,而是皱紧眉头教训了山姆整一个钟头,反复说了他这个选择的危险性。虽然他也很清楚,大概这对山姆不会有什么作用,他改不了他的思想,或者说改变不了他的心。从那天以后,他们很少见面。偶然在走廊上碰上,是也只是点点头而已。这样要安全一些吧。
  山姆在心里这么设想:要是自己消失了,里昂会不会说什么,会怎么想。又与上次那两口子消失后一样吗?国家又少了一个敌人?也许里昂什么都不会想,这样要安全一些吧。
  他把纸条塞回信套里。也许,这是某个地下组织的人送来的?他对这人知道得很少,他只从报纸上看到过这些人的满怀激情的文章。有两个人,一个叫摩西,另一个叫以利亚,他们有一个由追随者组成的网,他们会帮助那些受起诉的人逃走。他们有他们自己的地下通道,山姆想到这点,心里一阵发紧。
  可他们怎么会知道与他联系呢?他又一次想到多洛列斯,有点后悔当时没有说声再见。
  也许是安卡·麦克劳德把情况告诉地下组织的。安卡是山姆系上的教授,多少年来都老跟他唱反调的。他从未在任何一件事上,和山姆意见一致的。具有讽刺意味的事,山姆所以归信基督,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安卡促成的。他们曾经在一次午餐辩论中,因为中世纪文学而激烈地争论有关基督的本质。山姆回家以后,从一个旧箱子里把他母亲用过的圣经找了出来。他读那上面的话,一旦开始,他便觉得放不下这书来。经过两个月的思考和斗争,他向圣灵低下了头。
  他告诉了安卡,后者自然马上表示异议,他不同意他对获救的解释,并且宣称,“天啦,你这家伙,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认真,我敢肯定,你终归会意识到这有多么可笑,你的观点竟然站到那边去了。你是聪明人,一定会很快忘掉这件事的。”
  不,不会是麦克劳德同地下组织联系的。
  可究竟是谁同地下组织联系又有多重要呢?现在的问题是去还是不去。山姆环顾一下周围,这就是他在此世上的全部财产了。他有什么可以依恋的呢?他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又把眼前的处境梳理了一遍,他发现自己更加绝望了。有什么理由还要呆在这里呢?没有!家庭?没有!朋友,栖身之处,值得眷恋的人?没有,都没有!他如何再安排自己的生活呢?他已经给自己的爱人所抛弃了,拒绝了。无论他留下来还是出走,都只能得到一张满是落叶的床了。他想到了那个从他班上给拖走的女孩,她叫林纳?然后他费力地想像某个屈辱的晚上,半夜时分,人们会把他从自己的屋里也拖出去,要不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校园里追捕他,当着他的学生和同事,当着已经背弃了他的爱人,在饭堂里给他戴上手铐。
  他站起身来,开始收拾东西。
第四章
 
  卡登大院11号是一幢单面临街的房舍,墙上给涂鸦人弄得花哩古哨的,百叶窗都东歪西倒地吊在铰链上,那些倒在地上的垃圾桶里的脏物扔得到处都是。山姆想,这是一个错误。他正在考虑是不是要做出若无其事地样子,从旁边漫步走过去。但这条灰蒙蒙的高低不平的人行道,也只通往前面远处的一条公路。他好像并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顺着道走下去,他提心吊胆地朝那扇大门走过去。尽管秋天夜里的空气很凉,他还是出了一层薄汗。他那塞得满满的旅行袋很沉,袋子的把手因为有汗两者往下坠。他的手指关节都变得苍白,如果看得见的话。他觉得几个手指已经不太听使唤了,他换一只手,好抓牢旅行袋的把手。
  满月的光投射下来,黑黝黝地影子爬过那老房子的褐色沙石的门柱。他的心给猛地触动了,在内心深处给勾起了多年以前的某种印象。这使他有些毛骨耸然。这地方使他想起某种熟悉而不舒服的东西。他微微地发抖,想起了他当初的大学兄弟联谊会的入会式,他们要求他单独在一幢据说闹鬼的屋里呆上一夜。他当然不相信有鬼,他心里知道,那惟一可能出现的“鬼魂”便是他的同学们装出来作弄他的。尽管这样,他还是决定去那屋里呆一夜,他虽然不喜欢那种尴尬,但还是愿意获得加入联谊会的快乐
  那天夜里,山姆走进那房子,在原先被当做起居室的那间屋里站住,把手中提着的睡袋放在地板上,开始把它铺开来,空气的气流使地上的一团团的尘土轻轻滚动起来,尘土团都朝着已经倾斜了的那壁炉的烟道飞过去。他忽然明白了自己这么做是有些傻气。他坐下来开始等待。
  他在内心里对自己说,其实并没有什么“鬼屋”,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了,然后是一分一分地过去了,一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三个小时……期待化成了焦躁,快点来吧,你们这些家伙,让这件愚蠢的事早点发生,早点了结吧。
  他的背后咔嚓响了一声,他转过身,以为会看到什么令人恐怖的东西。什么也没有。他甚至觉得有些失望。他对空荡荡的屋子喊道:“你们如果打算做什么,就快一点吧!”
  但只有他的回声。
  房外的树影从洞开的窗户照进来,影子在墙是晃动。
  蜘蛛网在轻轻地抖动着,仿佛是幽灵在摆弄着它们。一个小时又过去了,又过了一小时,山姆开始发怒了,他恨他的同学们。他要为这点感受写一篇关于入会仪式的文章在校刊上发表。他不认为在一幢空荡荡的老房子里傻坐一夜,就能证明自己的勇气和性格。又一个小时过去以后,他在地板上躺了下来。他看着月光投下的影子在地板上爬过,一点一点地淡下去,他想,这真有点滑稽呢。最后,黎明来临了,晨曦在天上渐渐透出来。
  山姆睡了过去。
  他也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也许这只有一刻钟,也许是二十分?他在大概不会睡得过久的。他甚至来不及做一个好梦。不管怎么说,他猛地一下惊醒过来,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会睡着了。他在那儿,注视着天花板上的一道道裂纹。这使他想起了……什么呢?地图上的道路?叶脉,或是河流?他感觉了某种气味。
  这里有什么东西在发臭,他想,是一种腐败的气味。他一下子坐起来。多幼稚啊!他们一定藏了一具腐烂了的动物尸体在这附近。他的眼角里有看见某种东西……那东西就在那儿,它并不是一具动物尸体。等他转身正对那旁边的东西定睛一看,他差不多要背过气去了!这是一具死尸。就离他躺着的睡袋不到一尺远。他的头正朝他倾斜过来。那双睁得大大的空洞的眼睛盯着他,嘴巴微微地张开着。尸体没有穿衣服,皮肤泛出绿色或浅蓝,有的地方是紫斑。一只手臂指向山姆。另一只手则弯过来搁在胸前。
  山姆尖叫一声,一下子躲到一边。他抓住的睡袋另一头,跳起来拔腿就跑,那怕在惊恐当中,他还是记住了别丢下睡袋——他还是很实际的。他朝门口奔过去,睡袋拖在后头。那尸体也给拖动了,好像活了过来,不肯让他就这么走掉。他使劲地扯,气都有点透不过来,而那尸首却一点都甩不掉。这情景实在有滑稽。他知道他的同学们正躲在某个地方看着这一切,嘲笑着他。最终他确信,他要甩掉这个尸首扯走睡袋是不可能的。他便丢下睡袋一溜烟地跑了。
  山姆虽然通过了这个入会的考验,但他却拒绝加入这个联谊会。他再不肯原谅他的同伴。他们把他那天夜里的全部情景都录在一盘带子上,然后在全校传看这录像带。困扰山姆的并不是这件事身多少带有的耻辱,问题在于他们把山姆扔进了一个更深的耻辱——对死亡的恐惧。
  山姆使劲地咽下了一点口水。他朝那扇褐色沙石门柱的大门走过去。他伸出手敲敲门,等收回手来时,他的拳头禁不住在颤抖。他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周围的一切都好像屏住了呼吸,甚至树稍上的风也都凝固了。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他预料到来开门的是一具僵尸。然后他敏锐地听觉,感受到一点点悉悉索索的声音从门的另一边传过来。一丝光从门正中的窥视孔上晃过。有什么人在悄悄地审查他。
  山姆等了相当长的时间,时间长得有点不对劲。他都开始觉得自己到这里来是犯了一个错误,他有点想转身离开了。他又听见门栓滑动的细微声音。门慢慢开了一道缝,然后开得大了一些,一个目光犀利的中年妇人走出来,头发卷成一团盘在后脑勺上。她在山姆面前站定。她脸上的神情让人觉着既很熟悉,也很陌生。她从头到脚地打量山姆时,山姆觉得自己是一个陌生人了。
  “嗯?”她问。
  “我的名字叫山姆·约翰逊,”山姆自己介绍了。
  “是吗?”
  山姆有些心慌意乱。他觉得自己只要告诉她自己的名字,她就会知道一切的。“我接到一个纸条,要我晚上到这里来。”
  “是吗?那我想你应该进屋里来再说。”她往旁边站了一步好让山姆走进屋。山姆刚随手带上门,她在前面顺着狭窄地门道快步走进去,山姆在后面跟着。门道里有一股通风不畅的气味。
  他们穿过前堂,又走过一间空荡荡的房间,几乎没有任何家俱。然后他们走下一道吱呀作响的梯子,来到一个地下室的后间。这里潮湿也有点温暖。屋子中间摆一张木方桌,上头吊一盏没有灯罩的灯。桌子边坐着一个姑娘和一个老头。她看上去大约有十九岁或二十岁吧,山姆在心里猜道;老头的头发和胡须都是乱蓬蓬的,这是她的祖父吧,山姆对自己说,不过也许并不是。两个人看上去神情都很疲倦,姑娘更多一点惊恐。老头看上去倒有点无动于衷的样子。山姆有点同情那姑娘,想对她说他自己也有点害怕。也许这样一来,大家都互相交流了情感,便会提高一点勇气?但他心里想,恐怕这样不礼貌,也就没有开口。他们之间只是相互通告了自己的名字,都没有说自己姓什么,便算是作了介绍:她叫艾米,老头叫做路加。
  这时候山姆突然发现,那领他进来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溜出屋去了。
  “欢迎,”从阴影里面走出一个矮胖的男人说。他穿着一件白色粗布衬衫,裤子是灰色的,黑色的背带。男人的头已经秃顶,留着两边有点翘的八字胡须。他那件长长的衬衫,使他的样子显得像是乡村的屠户或面包师。“我叫本,”他说道。
  “我叫——”
  他的手里握着一只粗大的手,手指明显地很有劲。“我知道你是谁。抓紧时间,我们得快一点。跟我来吧。”他已经走出房间去了。
  那姑娘和老头便跟着出去了。山姆有点犹豫,拿不定主意。他想,这决不是大学教授应呆的地方。本把门打开,一阵冷空气带着汽油味、枯草的气息,还有卷心菜的味儿灌进来。原来这是车库。一辆面包车停在那里,车门敞开着。车子除了前面的驾驶窗的玻璃,整个车箱是全封闭的。“你们都带了暖和一点的衣服吧?把包搁在后面,约翰逊先生。”山姆照他说的做。“这车箱地板是假的,下面还有一层。直到出城你们安全以后,都得躺在里面。躺在里面有点不舒服,但只有这样才能逃出去。我会把你们送到另一个集合地点,到那里与别的人会齐。
  “与别的人会齐?什么人?”山姆问道,“我们要往哪里去呢?”
  “请进去吧,”本微笑着说,“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万一——”他犹豫了一下,瞟了那姑娘一眼,又清清嗓子,说“我们这是在帮你逃亡,请别忘了。”
  等他们三人都在那汽车的夹层里躺下去后,觉得实在像躺在一具很大的墓穴里。汽车开动后,他们能感到从换气扇透过来的一点空气,人感觉得非常窒息。山姆觉得想吐。艾米躺在他的旁边,她的手好像在摸索什么。山姆惊了一下,轻轻握住她的手。但她立马把手抽了回去。山姆那一瞬间很为自己的反应后悔。他知道自己甚至必须要掩饰最单纯的人类感情。有好一会儿他觉得有些尴尬。
  车停了下来。从他们躺着的那棺材匣子的侧面,山姆听得到街上警察的巡逻车的声音。听得见他们的低沉的说话声。他们对本在嚷叫。大概他们已经到了出城的哨卡上了。他们让本停车,要他出示证件,然后绕着汽车转了一圈,像猎狗似的嗅着什么。本向他们解释,好像是说自己在出城时捎带着拉了点货。山姆他们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担心那鼻子跟前的夹层随时会给掀起来。山姆忽然听到很粗而急促的呼吸声,然后旁边的老头咳了一声。大概是艾米拉了老头一下,老头算是强忍住了。然后是一阵寂静。然后是关车门的声音,本发动汽车引擎的声音。车总算开动了。
  山姆想像哨卡上的情况。那发出惨白色灯光的岗亭里,铁皮的桌子和椅子,面无表情的哨兵在灯下检查本的文件,仔细审察上面的印章。审察方式本身是极其无聊的,但它又是有威慑力的。最无辜的人也会惴惴不安,都会有一种犯罪感。每个人生怕自己在那里有一点不慎,引起了士兵们的怀疑。特别是最近,他们在每一个哨卡都安装了一种新的扫描器,它可以检查每一种汽车、机器,甚至可以测知人的心跳,或者灵魂都能够探测出来吧,山姆心想。这种机器才安装了不到一年,他们使用起来还不熟。再过一年,这样的偷运也就不可能了,山姆心想。
  本忽然哈哈大笑,用脚着车上的地板,这使他们大大地吃了一惊。“我觉得奇怪,他们竟然没有检查出来。你们可以出来了。”他们从夹层下钻出来时,他对他们说道。本告诉这几个人,到下一个集合地点,还有两小时的汽车路。“先放松一会,尽量坐舒服一点。我一发信号,你们就赶快躲进夹层里去。”
  他们各人都选了一个位置,尽量把身体伸展开。山姆靠着自己的行李袋,把全身放松。但他还是觉得紧张。艾米和那老头的眼睛都死死地盯着车箱后部的暗影,回避着山姆的眼光,他们相互之间谁也不看谁。山姆断定那姑娘不到20岁。她的举止文静,让人看上去很惬意,那味儿甜甜的,很是可爱。她的头发呈褐色,从后面束起来。下身着一条帆布裤子,穿旅行的靴子,一件厚厚的丝质夹克衫。她大概觉得热,便脱掉了外衣。山姆看见她穿着法兰绒的短衬衫。他估量她的身材要比现在这样子好,她现在一点没有打扮,也很惟悴。虽说她的样子时时出恐惧,但山姆相信如果她笑起来,一定是很好看的。
  路加没有任何表情,对周围的一切也好像没有兴趣。山姆认为他有60多岁,也说不定快70了。他的头发乱蓬蓬的,长着一脸摩西那样的胡须。透过挡风玻璃射进来的那点稀疏的光线,山姆看见他的嘴唇在动,好像要祷告吧。可他并没有闭眼睛,反而睁得大大的。那对眼睛睁得太大,山姆想起以前见过的一部心理学的书,那上面的画的图说,只有惊恐的人才会那么样睁大眼睛。眼睁这么大大睁着的人,一般都有极其痛苦的经历。
  最后,山姆觉得有点困。头脑里升起一阵空荡荡的感觉。好象人漂在大海上。他不但被自己的爱所嘲弄了,他也是自我放弃。现在车往哪里去也不清楚,以往他不敢信任什么人,而现在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跟从别的情人。在半睡眠状态下,他祈祷能够得到特别的以往感受不到的恩典。
  汽车的颠簸忽然停下来了。山姆一惊,把头抬起来。
  “到第二个集合处了,”本大声说道。他从车上爬下来,门也没有带上。寒冷的空气当中有一股干草和牲口的气味。山姆把头往前凑到车壁的缝隙上,悄悄地观察外面。远处是一排农舍,像是野兽蹲伏在那里,又像是长着黄眼睛的幽灵。车箱外好象有什么人在说话,其中有本的声音,虽然听不清,但能感觉到那声音很紧张,透出点压抑的意味。艾米的头微微向一边倾斜,好像在竭力听外面都在说些什么,这气氛似乎也令她不安。
  “好像在争吵?”山姆说道。
  艾米惊愕地看着她,一句话没有说。就像在电梯间里,来大家的眼睛都看着上面的天棚,互相不会对视。而现在有一个人打破了这种气氛,眼睛盯着对面的人看。
  过一会,门又响了,声音还很大。
  “挤一挤,腾出个地来,”本说,“还有五个人呢。嗨,这不是派对,别出声。”跟他来的几个人也都没有说话。先上来一个女的,那有点呆滞的表情像是公路上给汽车前灯一下照住的雌鹿,一双圣马利亚的眼睛,因为老是流泪而发红。她抱着,勿宁说是拖着一个小男孩。那孩子约摸五六岁,样子很兴奋,东张西望的,倒像是参加学校组织的远足旅行。男孩有好多女孩的特征,头发是卷曲的,看来很柔软,一张椭园的脸,脸色苍白,眼窝深陷,黑黝黝的。倒没有他母亲眼睛的红色。母子二人是玛丽娅和提摩太。
  “我可以坐在前排吗,同那个男人挨着吗?”男孩问。
  “不行,”他母亲说,一把将他拉到自己的身边
  后面上车来的是露茜,她是个健壮的女人,用山姆母亲爱用的话说,“她的祖上是到西部拓荒的”。她的身材硕大结实,脸上笑起来线条分明,透出长年累月下地干活的人才有精神。她看山姆一眼,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这让山姆有点意外,出于对这种人性表露的回报,山姆也轻轻地露了一下笑脸。
  一位绅士模样的人把头探进车来,打量一下,目光又瞄瞄车顶。他的眼光迟疑地在每个乘客身上略略一停,好像很不欣赏这车内的条件,这一切实在使他感到意外似的,他的头又缩了回去。山姆听见他对本说道:“这是——”他的声音中颇有些不满,那意思是问“你就让我坐这样的车?”
  本叹一口气,说:“请吧,贝克先生。我们可要来不及了。”
  那头又深进来,山姆感到了他犀利而一点不退缩的眼光,和那总是皱着的额头。上面的头发稀稀疏疏地勉强盖在头顶上。霍华德·贝克叹了口气,吸吸鼻子,爬上车来:露茜觉得这情景有意思,便轻轻地摇摇头,笑了。
  彼得最后上车,原来他是露茜的侄儿。彼得刚满20岁。人长得挺精神,小胡子上的髭须看上去软软的。他的行动显得自信,他人上的人身边走过时,轻轻按着自己后腰,抚摸一下,微笑着给所有的人打气。样子就像是准备参加竞选高中学生会主席似的。彼得对山姆眨眨眼,伸出手,自我介绍:“彼得。”使劲摇晃一下山姆的手。他的自我介绍倒是简单。“山姆。”
  “别说话了。”本吩咐道。“好的,好的”,彼得轻轻地回答,又像是对自己说,挨着露茜坐下。本又往车上放了几件什么东西,把才腾出的地方堆满了。然后他砰地关上车后门。然后走到前面,爬上驾驶座,汽车轰鸣了几声,发动起来了。
  坐在车上的人都能感觉得到,车在沿着盘山的公路往上爬。空气非常清例,透出一股积雪的味儿。汽车走的时间越长,山姆越觉得拿不定主意。也许他压根儿不该参加这趟旅行?也许,人家并不会就要逮捕他?他只是刚有信仰的人,会威胁谁呢?其实,他还不一样,他并不是从信仰出发的,他的信念出于学理,而不是热情。就他所知,这不过是有点罗曼蒂克的插曲罢了。如果人家让他在进感化院或放弃信仰两者之间作选择,那他也就会选择后者了。真如此,他来赶这趟车不就有点愚蠢么?自己只是因为被炒了鱿鱼就要参加他们?他这是干什么呢?
  车转了一个急弯,山姆的身体往旁边倾斜过去,靠在提摩太的身上。然后又是一个弯,这下是往另一边倾斜。“这一下该我,”提摩太说,他的身体一下撞在山姆的身上。“又该你了,”
  提摩太小声地笑,他对山姆说道。
  “安静些,”他的母亲说。
  山姆的眼睛注视着昏暗的前方,一面在想像所有车中的乘客的模样和身,揣测他们为什么会参加这次逃亡。他叹了一口气,也许他们的内心会有与他不同的某种感受和更为深刻的激情吧。他们心中的信仰好像是熔炉在燃烧。在锻烧着各自的灵魂。而当局所要扑灭的也正这种火焰。
  山姆真希望自己也能够体会这种感情,感受一下另外一种——一种绝非他自己这样的,以理性分别为前提的激情。他想起自己当初同安卡·麦克劳德的几次争论,想起自己所以读圣经,假装在心里告诉自己,是为了更有地驳倒别人,在班上证明基督教并不合乎理性……可自己究竟是什么时间才觉得欲罢不能的呢?所有这些只是一种理性的推动,他身不由己走了去。可自己怎样才能使心胸变得更宽广,而不只是从学术的角度来看待基督教的秘密呢?说不定现在的这种状况只是一种不成熟的青春期的好奇罢了,是对某种被禁止的东西的渴望?现代的政府已经安置了一个无所不包的天堂,预设了正确的思想。国家已经告诉了人们不要去碰那棵树:“谁要是碰了它就得死”。可还有一种声音在引诱着他,他的知识分子的理性抵御不了那种诱惑。他并不是在满面流泪的情况下接受基督的。他应该像圣母马利亚那样,因为流泪而两眼通红。他曾经读过公元一世纪时的基督徒的著作。那上面说到信徒们大声哭喊,像骆驼一样跪着祈祷,他们的眼睛都是通红的。但山姆自己却从未有过这种体会。
  山姆的身体觉得发冷。可以明显地感觉到,空气更凉了,虽说车里还有引擎发出的余热。山下还是秋天,可山上已经是初冬了。不知下过第一场雪没有?他们现在正往山里的什么地方去呢?山姆在心中设想一幅地图,揣摸自己的位置应该在哪里。他们离开那座农庄该有四个小时了吧?他们停车在那个废弃的汽车旅馆后面加油的地方叫什么呢?无论怎样他找不到自己现在的确定位置,到了什么地方了呢?山姆的一生都是在大学里度过的,周末他才到去钓鱼,有时也上波图克森的地岬那边去。此外他便没有去过什么地方了。山姆觉得一股苦汁从喉咙里涌上来,像是一阵懊悔,他这一生都做了些什么呢?
  本将车速降了下来。汽车现在拐上了一条烂泥路。车在坑坑洼洼地路上东歪西倒地慢慢走着。车的底盘在吱呀作响。“真让人受不了,”贝克在抱怨。车刚好落在一个坑里,一下子又颠起来,贝克的头碰在车顶上,提姆(提摩太)高兴得咯咯地笑。他在看谁蹦得最高。本开着车又转了一个大弯,然后车子便停了下来。“大家可以下车来,”本先从驾驶座上跳下来,“别走远了,天已经黑下来了。”
  大伙儿鱼贯而下,一个一个地跳下车来,那样子像是执行什么特别使命的空降兵。地下满是尖利的而突兀的石块,脚一着地,一阵生痛,人人都毗牙咧嘴地叫唤起来。空气中充满了松脂的气味,远处什么地方听到泉水清脆的响声。月亮正躲在云后面,周围的一切都陷在阴影里面。但这只是一会儿的事,再过半晌,月亮又从云层后面飘出来了。
  山姆让自己的眼睛适应这昏暗的环境。呆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已经能够清楚地分辨眼前的一切了。四周的树木像是赴丧的人,相互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又都低着头。山姆这群人的面前是一片开阔地,缓缓地平躺在山坡上,一些苍白而突兀的石头无规律地从地下钻出来,他们立在那里好像什么人的刻意安排。
  山姆把眼睛眯缝起来,他都有点不相信眼前看见的这一切。云时时地挡住了月亮,月光也就一阵阵地显出朦胧来。但山姆还是能够看清楚月亮的轮廓。一阵寒流沿着他脊背从下面窜上来。他们一群人正站在坟场的边上!
  人都往山姆这边聚拢来,他们也看见了山姆看见的。
  “我简直不相信,”贝克轻轻地说道。
  本从汽车的那边向他们喊:“请帮我把这些箱子搬下来。我们得把箱子弄进屋里去。”大伙只是转身面对着他,一言不发。
  本似乎还没有弄明白大家的意思,却说:“你们得在这里呆上半个月哩。直到有人来接你们。这些食品足够三个星期了。大家赞美上帝吧,你们还有一个火炉哩,虽然旧一点,但挺好使的。屋里有帆布吊床,还有厨房,山坡那一侧有干净的溪水。需要的一切你们都有了,这里的安全是没有问题的。”他一边说一边还咯咯地笑着,“这可是一个挺招人注意的隐蔽所,人们想不到这儿会发现什么的。”
  山姆大家的眼睛四处搜寻,一边问:“隐蔽所在哪里?”
  “真是开玩笑,”贝克却说,“我们不就是在墓地里吗?”
  “什么?”本问道,注意到这帮人的眼光所停留的地方,他笑了。这可是快活而由衷的笑。“可不嘛,”本说道。算是结束了他要说的话。“你们要呆的地方在那边,”他的手往树林的方向指过去。他掏出一个电筒,光柱往他们后边的射过去。在树林边上有一幢小小的建筑物,好像有一半在土里面,半隐在昏暗当中。但这并未解决大伙的疑问,他便说:“唔,你们马上就会看见了。先帮我把箱子都搬过去吧。”
  大伙跟在本的后面,每人抱着一个纸箱子,顺着通往树林的道往前走。走得近了一些,借助本手里的电筒光,大家终于看清了先前还很朦胧的那房子。这是一幢破旧的大房子,窗子很高很大,油漆已经脱落了的朽木处处暴露出来,屋顶上盖着树叶和茂密的松针,前门的上方歪歪斜斜地还坚有一个十字架。
  “教堂,”路加说道。
  “你们看清了吧,”本说,“有谁还会在一座教堂里来找基督徒呢?”
  “太奇特了,”彼得自言自语地说,大家都踏上了那已经损坏了的教堂台阶,走进屋去。他们走进去的那地方先前应该是叫厨房。
  “哇,”走在前面的提摩太大叫一声,回头便跑,但他的母亲一把拉住了他。他还在不停的喊叫。
  “这可不是好事,”贝克说道,那样子挺认真的,“你不会真让我们就在这里住下来吧?”
  “从现在起这可是你们的家哩。”本回答他说。
  “不,我可不想在这里住下来,”贝克说。
  “随你的便吧,”本说道,“你反正不可能再同我一起回去了。”
  “为什么不能?”
  “你已经知道了大伙现在的藏身之处。如果你再回去,又被抓住时,你就会说出这地方来。”
  贝克把手叉在腰上,有点傲慢地说,“我要走你可管不着。”
  “我是管不着,”本回答他,“可我如果是他们——”他指一指周围的人,“我会希望你不要走开的好。”
  贝克不安地看一眼周围的人,便不再吭气了。
  山姆意识到他的倒霉这回是注定的了。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跟这几个人拴在一块了,于是他觉得有点翻胃。这伙人现在说不上谁能信任谁,可他们还是都得呆在一起,在今后的差不多半个月内,都得在这荒山野岭上的旧教堂中共同生活。理论上说,那将大家联系在一起的只能是他们共同的信念了。可是,仅凭这点就够了么?意识到自己的现实状况,山姆觉得从脚到头一股凉气窜上来。这毕竟不是远足郊游,也不是打猎寻乐。它的后果决定着每个人一生的归宿。
  等卸完了东西,山姆感到有些绝望了。他呆呆地看着本与大家告别,祝大伙得到上帝的恩典。然后本爬上驾驶座,将车发动起来了。
  现在可是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第五章
 
  威廉庆幸自己和斯奈特并未马上返回特种部队总部去。按原计划,他们是应该马上回头的。他与自己的上司不同,他喜欢这附近的农村社区,这里有开阔的原野和无尽的树林。要回到家里,一切都会不同,那里只有钢筋混凝土的建筑物。人呆在里面会生出幽闭症的恐惧来。他一年到头都是这样,跟随着斯奈特到处追捕人,一个城镇一个城镇地搜索反叛分子的头目,查寻那些成摞的文件。因而现在的日子对他说来简直就是在度假了。
  斯奈特呢,看上去焦躁不安。好像给什么人惹恼了。他之所以不肯走,是因为他相信那被追捕的猎物井未走远,他一定就藏在这附近的什么地方。他简直可以肯定,不到两天就会有眼线来报告,指出这人的行踪。这天上午10点钟。他们接到报告,说逃亡的人被发现在一个废弃的大楼里,那地方靠近一个以往的铁路仓库,就在坦勒维尔小镇附近。
  不到11点,斯奈特和威廉便召集了附近的突击小组,他们都是坦勒维尔地方的警察。斯奈特对他们作了极简短的训示,要求他们不要有任何疏忽,否则他只能理解这是帮助反叛分子的一种颠覆行动。换句话说,谁要是搞砸了这次行动,他就去蹲感化中心好了。“我要的是活人。打死了他,你们就自己先去死好了。现在,出发。”
  威廉听上司的训话,心里有点懊丧。才过了三天,他的头儿“对这些乡下佬的无能”已经忍无可忍了。他说话时已经不再使用外交辞令,拳头攥得紧紧的,露出了他的决心和狠劲。11点47分,部队包围了那幢大楼。50余名警察缩小包围圈,慢慢靠拢大楼。斯奈特和威廉是乘警车过来的。其余的人多半骑摩托车,其实,只要能把这帮人都赶到这里来,就是让他们乘坦克来,斯奈特也不在乎的。现在头上就有一架直升飞机在盘旋。看上去这已经是一场规模不小的军事演习了。坦勒维尔地方的三百多居民,脸都贴在窗玻璃上,瞪大了眼睛,嘴都惊愕地张得老大。威廉心里想,这下子,这地方的居民们在今后的一个星期内,不愁没有话题了。
  斯奈特死命地一踩车问,然后跳下车来。车停在一幢废弃了的旧旅馆前面。差不多靠在那高大的、湿漉漉的台阶旁。这地方以往好像个颇豪华的去处,叫什么帝国饭店之类。警察们在饭店门口站好自己的位置,斯奈特从他们中间穿过,向那老房子的大门走去。楼里面一些军人正拿着十字镐和撬棍在四处破坏,凡有铰链的地方都要撬开,说得文雅一点,算是把大楼分解开来。
  “不要留下可以躲藏的地方,不要让他给逃了,”斯奈特嚷着下令,因为声音太大,显得有点嘶哑。这老房子里到处是动物死尸和粪便的异味。
  威廉递给斯奈特一杯咖啡。两人在以前的前堂柜台前倚着,“我希望你的眼线不至于不明白他说的话吧。”
  “比利干这行有十年了。他不会让我们失望的。他应该知道,如果说瞎话会有什么后果。”
  几分钟之后,那帮东挖西掘的家伙中的一个小头目来报告:“除非他已经化为了木片,否则我们不会找不到他。”
  斯奈特瞟了威廉一眼,那意思是一种警告,然后对那来报告的少尉说:“什么都没有发现?”
  “有一个房间,好像有他呆过的痕迹。可是——”
  正在这时,步话机响了。直升飞机上的监视人喊起来:“房顶上有一个女人,正向南侧跑去。消防通道的方向。”
  “找几个人去抓住她,”斯奈特着话筒大声说,“要活的。”
  斯奈特和威廉朝屋子外面跑去,站在空旷的地方、朝大楼南面的一侧看。那女人的腿跨过南面的护栏,给一个当兵的一把抓住提了回来。虽然他们人在六层顶上,但还听得见她在大声地抗议。他们回到汽车跟前等着。
  斯奈特把剩下的那点咖啡倒了。
  “您不喜欢?”威廉问道。
  “东西不错,可我不喜欢塑料杯子的气味。”
  “我来不及找瓷杯子了,”威廉有点悻悻地说道。
  那女子还在拼命地挣扎,那三个当兵的简直是拖着拽着把她弄过来的。他们架着她经过旅馆的大门口,一直穿过前面的一片空地来到斯奈特的汽车跟前。其中的一个士兵头上有一道裂口,还在流着血。威廉心里还在琢磨,呆会儿这需要缝多少针。威廉暗地里有点佩服她的倔强劲,不过他知道自己的上司不会这么看的。怎么能够佩服一只蟑螂呢?他们牢牢地捉稳那女孩,在斯奈特面前站定,等斯奈特发问。他的目光凝视她半天,才开口说,“只需要一点点化装,再来一个假发……这就是感化营门口的那个老太婆了。不过,这太有吸引力了。你们玩的这一手可真够聪明的。可现在,好戏到头了。”
  “我可什么也没有干,”那姑娘一边挣扎,一边抗议,“告诉这几个家伙,让他们放我走。”
  斯奈特走到她跟前,俯下身去盯着她看,她那瘦削的脸上还带几点泥垢。黑发散乱而蓬松,她的穿着像是农妇。“好的,我的小吉普赛,我这就告诉他们让你走,但你得先帮我一个忙。你得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要以这样一种可疑的方式逃避这几个穿制服的人盘问,他们本来根本可以开枪射杀你的。”
  那姑娘抬头看了看四周,好像是要证实斯奈特说的话有几分真实性。这倒足以使她冷静下来。
  “好吧,”斯奈特说,“我想我们可以言归正传了。是这样的,我们正在搜寻一个在逃的囚犯,如果你知道就请告诉我们。”
  她摇摇头,“我不知道。”
  斯奈特说:“我们不用再玩游戏了,对不对?”
  “不,我说的是实话,我真的不知道他在哪里,”姑娘说。
  “嗯,”斯奈特回答她说,“你还会告诉我们,你根本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你不是地下组织的人。”
  “不,我是的。”姑娘说,“但我们中的任何人所知道的东西,只够帮助组织中的其他人。这样一旦我们被抓住,就不会伤害别的人。”
  “聪明,”斯奈特说了,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姑娘的脸。
  威廉在一边看那女孩,她的神情说明她说的是真话。他心里想,这肯定有点不对劲的地方。他注意到她的眼睛,她的目光从威廉头望过去,有点焦急地扫视着远处。
  “所以我说我现在不知道他在哪里,”姑娘说道。
  “她在隐瞒什么,”威廉插嘴说。斯奈特和姑娘都回过头来看着他。
  “她在观察什么东西,”威廉接着说。
  威廉转过身去,看他们的后边有些什么,远处是一辆车,他听见摩托车发动的声音,一个穿制服的士兵正跨上摩托,驾车离去。
  “就是他,”斯奈特对那些当兵的大喊一声,指着摩托车,“截住那辆摩托!”
  所有的士兵都手忙脚乱地行动起来,那摩托车很快地离去,所有的汽车也都在发动,一片轰鸣声。远处留下一道扬起的灰尘。这是坦勒维尔的灰尘。威廉心里一阵恐惧,他知道自己的上司对于这煮熟的鸭子竟然飞走,会有些什么反应。
  就像是回答威廉心里的问题似的,斯奈特一掌抽在姑娘的脸上,恶狠狠地说:“你马上就会晓得我们会用些什么方法,让你开口说出你不知道的东西。”
  他猛地一推,要不是那三个当兵的牢牢地抓着她,她该仰面倒下了。斯奈特对威廉做一个手势,他们跳上汽车,加入了追捕的队伍。
  斯奈特已经习惯于称那姑娘叫做吉普赛,虽然他明知道她的名字是杰妮弗·沃尔特。威廉的任务与平时一样,是让她开口,令他惊奇地是这姑娘表现得很顽强。她一定受过很好的训练,她知道怎样表现得既很合作但又不透露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这给予他很深的印象。当然她说的都是些没有用的话。斯奈特和他的车在坦勒维尔城外追了好一阵,最后眼睁睁地看着那辆摩托在视野之外,斯奈特自打出来执行这次任务以来,从来没有离他的猎物这么近过。
  吉普赛女孩已经瘫倒在那张硬邦邦的铁椅子上。她那张脸几个小时以前还是那么漂亮,现在却疲乏,苍白,惟悴……脸上倒是没有伤痕,威廉在学校时便学会了这一套可以不留伤痕但却使人极其痛苦的“技巧”。
  威廉转过身来对自己的头儿说:“我想她就要说实话了。”
  吉普赛绝望地看着他们。她眼睛里只有孤立无助的神情。此外便是空洞洞的,她已经吃够了苦头。
  斯奈特站在她身边,半倚在铁桌子边缘。“吉普赛,我相信你说的。你告诉我,说你只知道他们计划的很少一点点时,我想你说的是真话。”
  “我说的是,”她的话哽住了,“请别再审问我了,为什么你们不肯放过我呢?”
  “因为他竟帮助那人从我们身边溜走了。所以对不住了,我想我们不能够再原谅你,”斯莱特接着说道“让我们来谈一谈他吧。”
  “我真的不知道什么。”
  斯奈特用手指戳着姑娘的脸说:“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不知道!你既然跟他在一起,总知道不少他的事情。难道他能把你的眼睛遮上,把你的耳朵捂上?不会这么样吧?”
  “不会,”她的声音非常微弱。
  “所以你至少能够告诉我他的头发是什么颜色吧?”
  “褐色。”
  “你这就对了,”斯奈特露出冷冷的笑容,“那你告诉我,他的心理属什么类型呢?”
  “类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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