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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不爱随我

_10 绚烂如花(当代)
  马车停下,林婉儿先自车帘内探个头出来,却见那客栈匾刷金粉,门漆朱红,桌椅厚实,酒器精雅,就连掌柜小二身上的衣裳,也不下档次。林婉儿心中一喜,不曾想不到迎来这样的小镇上居然还有这么富丽堂皇的客栈,如此气派,就是东临城里的也比不上。
  林婉儿跳下马车,正要往客栈里走,身子却被人拉了回来。
  “怎么了,林大哥?”她不解地问。
  “我看这家也很不错。”林翼然说着,指了指对街不远处的一间小客栈。
  林婉儿抬眼望去,只见那客栈比眼前的小了不少,看起来倒也干净整齐,当然桌椅摆设也朴实多了。
  “我还有钱。”林婉儿收回目光,不改初衷。
  “总会用完。”林翼然毫不费力地将她拉了回来。
  “用完再说。”虽然身子动不了,林婉儿依旧面朝华丽客栈,以表达自己的意愿。
  林翼然一阵好笑,拎小鸡般将她提起来,面朝对街放好,然后道,“我们往这边走。”
  “林大哥!”林婉儿不满地望他一眼,“你不需要这样替我省钱。”
  林翼然正了神色,严肃告之,“奢侈不是一个好习惯。”
  林婉儿无奈,留恋地望了一眼身后的客栈,顺从地往前走去。只可怜了她兜里的银票,花不掉,难道还得带回宫去?
  “掌柜的,”林婉儿习惯性地往柜台上丢银子,“二楼雅间,来两碗面,每碗加两个鸡蛋。”
  那掌柜的见了这么大锭银,有些吃惊,“公子,这可用不了这么多。”
  “那就留着吧。跟房钱一起算。”林婉儿漫不经心地答道。
  “是,是。”掌柜的点了点头,唤过小二,“两位楼上请,面一会就好。”
  
  林翼然有些惊讶地望着眼前冒着热气的面条。面条白细,汤头料重,两个鸡蛋也煎得金黄,香气扑鼻。只是这回,她居然真的只点了这一样!简直有点……不可思议!
  林婉儿就着面条的热气吸口气,眯眼笑笑,“闻起来很不错呢……林大哥,你怎么不吃?”见林翼然发愣,林婉儿不解发问。
  林翼然有些不自在地收回惊讶,“怎么突然想起要吃面条了?”他不记得小二或是掌柜说过这里的面条远近驰名、风味独特,也没听说客栈里最贵的,就是眼前这道煎蛋煮面。
  林婉儿朝他眨眨眼睛,“难道生日不该吃面吗?”
  “生日?”林翼然微讶,“你是说,今天是你的生辰?”
  林婉儿微笑点头。
  “倒是我疏忽了。”林翼然说着,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而后有些迟疑地问道,“你该有19了吧?”
  正要吃面的林婉儿“扑哧”一下笑了出来,“林大哥,说你眼拙你还别不信,我已经21了。”
  林翼然着实有些尴尬,相处这么久,他竟连她的真实年龄都弄错。
  “是我眼拙了。”林翼然承认完错误,随即问道,“你可有想要的礼物?”
  “有!”林婉儿笃定点头,认真地望着他道,“想让你陪我吃碗面。”
  林翼然有些不可置信,“这么简单?”
  “现在看来,确实简单。”林婉儿说着,垂下眸,筷子在碗中轻搅,缠绕上几根面条,“以前每次生日,娘都会亲手给我煮上一碗长寿面,加上两个煎得金黄的鸡蛋。那时候,确实幸福而简单。直到有一天,我病了。那年生日,娘像以前一样给我煮了一碗香喷喷的面条,我很高兴,很想像往常一样,吃得干干净净。可是我的身体已经差到不能进食,吃不了多少便开始吐,吐过再吃,吃了又吐。这样吃吃吐吐了好久,娘终于忍不住了,把碗收起,说什么也不肯再让我吃。第二年,她再也没有给我煮面。”林婉儿说到此处抬起眸来,清亮的眸中甚至带了几分决绝,只听她徐徐开口,“那时候起,我便告诉自己,若有来生,不痛快,毋宁死!”
  原来她的乐观、倔强、坚强与洒脱,竟是在死亡的教导下习得。想到虚弱的她与死亡艰苦搏斗的那些日子,他没由来的一阵心疼,“都过去了,不是吗?”他柔声道。
  “恩!”林婉儿用力点头,“这一世活得确实痛快,到哪里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为所欲为?”说着粲然一笑,“其实我心里都明白,我是遇对了人。你们宠我护我,才让我有了肆意妄为的资本。林大哥、颜雪、继祖、子强、宝儿、汪爸汪妈……”还有,安寿。
  “不是的,林宛。”林翼然轻声反驳,“是你先种下的善缘,才有了我们对你的好。我并不清楚以往那些人你是如何结识的,但我记得,素不相识的你,不嫌脏乱地扶我起身,记得你慷慨地将自己的饭菜分我一半,记得你为了开解我,带我一步一步地爬上出云山……林宛,你的心是暖的,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忍不住想与你亲近,忍不住想对你好。”
  林婉儿难得听林翼然说这么感性的话,心中一片感动,不由得想起了颜雪也曾说过这样的话,“林大哥和颜雪果真是从小一起长大,连说的话都一样。”
  “是吗?”林翼然有些好奇,“她怎么说你?”
  “她说……”
  如果我是男子,一定也会喜欢上婉儿姐的。
  林婉儿顿了一下,为什么突然觉得这话现在听来,有点……怪?
  发觉林翼然还在等她回话,她急忙转了语调,嘻嘻笑道,“自然是说我的好话。”一副不足为外人道的样子。
  林翼然勉强笑笑,埋头吃面,不明白为何一想到这对小情人感情融洽,心里便有些微微发涩,堵得难受。
  “林大哥,要不要加点醋?”林婉儿举个小壶,给自己的碗里加了点料后,冲林翼然问道。
  林翼然正走神,听她叫唤吓了一跳,慌忙应道,“不,不用了,已经够酸了。”
  林婉儿奇了,“可我没见你加醋呀。”
  “我是说我不喜欢吃醋,这样刚刚好。”只觉越说越错,林翼然埋下头,专心吃面。
  好在林婉儿并不追究,席间无话。
  
  午后不行。
  得了半日假期的车夫乐呵呵地拿了赏银,很快不见踪影。
  不用身兼陪玩、保镖、免费搬运工和临时代步工具的某人百无聊赖地在小镇上乱晃。
  小镇占地不大,景色平平,政治太平,人人自得……总之,没他什么事。
  才发现这些日子以来所做所想几乎都绕着一个人打转。与她一起观风赏月游山玩水,不管吃的喝的玩的看的,她总要一一品评。水光山色,人情风土,总能在她的口中生色立体。有她相伴,这一路有滋有味,而今想来,竟有些不在现世的恍惚。
  想想他鸿门大弟子,放着正事不做,耗费近半个月,跑来陪个贵公子游山玩水,确实有些不可思议。
  正想着,突闻一阵酒香自身边小巷传来。香气馥郁,醇而不烈,闻之心神舒爽。
  林翼然踏步而入,酒香原来自小巷尽头一座低矮屋檐传出,却见那檐外,已然站了数十人,手中或壶或罐,自门口排出一道长龙。
  队伍末尾是个小厮打扮的男子,林翼然上前打探,“请问这位小哥,这里为何这么多人?”
  那小厮端详他一下,见他穿着不差,眉宇轩昂,态度也谦和,便道,“公子从外地来吧?这是我们镇上有名的胡三酿。”
  林翼然听到“有名的”三字不由会心一笑,因为想到某个一听到“有名的”“特有的”“最贵的”等等词汇就会双眼发亮的人。
  “胡三酿?”
  见林翼然不甚明白,那小厮忙解释道,“胡三酿就是胡三酿的酒。这胡三一酿酒,整个小镇都能闻到他的酒香。至于酒的味道如何,你看看这队伍就知道了。三两银一斤呢!来晚了还买不到。”
  林翼然掂掂怀中林婉儿硬塞给他的银子,估计买个三五坛都不成问题。这些日子都不曾沾过酒,肚中的馋虫早被那酒香勾起,看着天色尚早,便在那小厮身后站了,排队买酒。
  
  林翼然回到客栈,已是月升。
  月色正好。林翼然兴致高昂,叫小二在客栈后院亭子摆了酒菜,便回房叫林婉儿陪他饮酒。
  出得后园,发现林婉儿的房间正对后园。一时玩心起了,拾了块石子,抬手轻送。
  “嗒嗒!”石子在林婉儿的窗上打了两下,徐徐落下。
  一会儿只听“呀”地一声,林婉儿推窗而出。
  林婉儿正准备就寝,只着了一件单衣。单衣宽大,更显得她身形纤弱。华丽的乌发披散而下,柔顺地贴在身侧。月光映在她本就柔和的脸廓上,竟添……妩媚。
  林翼然蓦然呆住,一时间忘了身处何处,只愣愣地望着她,移不开眼。
  “林大哥有事吗?”林婉儿的声音叫他清醒了些。
  “你到后院,我给你准备了些东西。”准备好的台词脱口而出,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听她应了声什么,便关窗转身去了,可一双眼睛却依旧点了穴般定在窗纸上,过了许久才终于重获自由。
  林翼然懵懵转身,进得后院凉亭,在石椅上坐下。
  脑子里空白一片,翻来覆去只有方才那一瞬她的脸。
  她的眉毛纤秀,弧形皎好,眼睛亮而有神,鼻头巧俏,唇小而偏薄,是淡淡的粉色,月光在上面镀上一层薄薄的水色,盈润的色泽有一种叫人心动的妩媚。
  那张脸,他明明天天对着。可是有什么东西不太对。为什么移不开眼,为什么心会……乱?
  “林大哥!”林婉儿在他对面坐下,出声唤他。
  林翼然徐徐抬眸看她,见她已换了装束。淡青褂子,月白长衫,束碧色腰带,如瀑长发束起,只留一两缕坠在颊边。虽然身量不足,但气度翩然,也是个清秀过人的翩翩公子。
  可林翼然此时愈看,愈觉得她不像个男人,“有人说过你长得像女人吗?”他忍不住脱口问道。
  林婉儿笃定摇头,“没有!”她本来就是女人,何来像女人一说。
  林翼然一脸茫然,是他想太多,还是他眼睛出问题了?
  林婉儿翻个白眼,对眼前这个比木头还迟钝的男人彻底无语了。她扮男装,一来为了行路方便,二来也有躲过宫中眼线的意思。林翼然是颜雪的师兄,就是路上不曾巧遇,终有一天也会见面。从一开始,她对自己的女子身份就没有刻意隐瞒。谁知这个武功绝世的风流剑客居然不是一般的迟钝和眼拙,一路下来竟然对她男子的身份毫不怀疑。相处日久,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跟他说,其实我是女的。
  心中暗叹一声,林婉儿决定不在这个问题上再做计较。男的就男的吧,至少这样相处起来不会拘谨。
  大略扫一眼桌上物什,林婉儿已经猜到他叫她下来做什么了。动手揭了瓶封,醇香的酒气扑鼻而来,一嗅便知是好酒无疑。林婉儿有些陶陶然,“香气清冽,甘醇馥郁,浓而不烈,难得的好酒。”
  见林婉儿喜欢,林翼然心中欣喜,方才的困惑茫然暂时扔到了一边,“这是镇里有名的‘胡三酿’,我候了两个时辰,特地带回来给你庆生的。”
  林婉儿迟疑地望了望林翼然,神色间有些愧疚,“林大哥一番心意,我心领了。可是我不喝酒。”
  林翼然皱眉,“男子汉大丈夫,岂有不能饮酒的道理?”
  林婉儿在心中再叹一声,正色道,“我这辈子就醉过两次。第一次,招来一只白眼狼。”占尽她便宜还不够,还要她的心。“第二次,丢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被他看上,这辈子都别想自由了。“所以,”她深吸口气,“那之后我便再也不喝酒了。”
  “既是如此,”林翼然松了口,“不喝醉,便是了。”
  林婉儿拿起他备在一边的海碗,万分无奈,“不瞒林大哥,我的酒量实在是……烂!这样的酒,只需小半碗,就能将我灌倒了。”
  林翼然兴致全扫,难掩失望。
  林婉儿心有不忍,垂眸思索片刻,有了主意。
  “林大哥一番好意,我若不领情,实在失礼。不如这样,我们来玩个游戏。”她说着,将海碗放到二人中间,满满地倒上一碗,“我问你答。你若答错,就罚酒一碗。若是对了,我喝。”
  林婉儿自信的神态叫林翼然好奇,却不知她究竟有何难题,如此自信必能难倒自己。
  “林大哥若无异议,我们现在就开始如何?”林婉儿道。
  “好。”林翼然微笑,等她出题。
  “问,这世上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林翼然思索片刻,“先有……蛋。”
  “没有鸡哪来的蛋?”林婉儿将海碗推过去,“林大哥答错了。”
  林翼然倒也豪爽,一饮而尽,抹唇道,“下一题。”
  林婉儿窃笑不已,声音却依旧严肃,“问,这世上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这回林翼然未多想,“既不是先有蛋,那便是先有鸡了。”
  “又错!”林婉儿替他斟满一碗,“鸡从蛋出,无蛋如何有鸡?”
  林翼然并不辩驳,接过来依旧饮了。
  下一题是,“问,这世上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林翼然皱眉,有些不满,“怎么又是这题?”
  “你未答对,我自可再问一遍。”林婉儿悠然答道。
  “我看此题并无答案,拒绝再答。”林翼然义正严词。
  林婉儿眨眨眼睛,“若我说出答案,你便输了。”
  林翼然拿过海碗,随时准备慷慨就义,“好,你说。”
  林婉儿扬唇一笑,“答案是,先有人。”
  林翼然不解。
  林婉儿笑意更深,“自是先有人,才有了这么无聊的问题呀!”
  林翼然失笑,倒也心服,自饮一碗。
  “问,”林婉儿再接再厉,“风吹旗动,一人说风动,一人说旗动,到底是风动还是旗动。”
  “这个典故我听过,”林翼然接道,“仁者心动。”
  “错!”林婉儿笃声批判,“我已经说过,风吹旗动,自是风在吹旗在动,所以,动的是旗。”
  “好,你有理。”林翼然端起海碗,三分无奈五分腻宠。
  林婉儿渐渐得意,“下一题,若是你……师父……”本想说娘的,突然想起林翼然父母双亡,好在及时改口,“和你娘子同时落水……”
  话未说完已被林翼然打断,“我未娶妻,没有娘子。”
  “我说假若!”
  “确实没有。”林翼然固执地接道。
  “好吧。”林婉儿妥协,“若是你师父与颜雪同时落水,你该先救谁?”
  林翼然不假思索,“师父与小雪皆通水性,无须我来救。”
  林婉儿望他一阵,深吸口气,笑,“一个不识水性的老婆婆与一个不识水性的漂亮姑娘同时落水,你该先救谁?”这回总可以了吧?
  林翼然埋首想了好一会,终于抬头对她吐出两个字,“同时。”
  “不可能同时,必须……”
  “别人许是不能,但我,可以。”林翼然抬眸看她,自信的眸光中没有半分不确定。
  林婉儿败下阵来,半晌无语。
  林翼然笑容温婉,微扬的凤目中竟带了几分狡黠,“你问不出来,可算输了?”
  林婉儿看看他,再看看那盛得满满的海碗,点头。
  如此干脆,倒叫林翼然有些惊讶了。原想着她推脱几句,他便替她喝了的。她若真醉了,留他一人独饮,终是无趣。
  却见林婉儿应承下来,却未碰那酒,只自脖间取下一物,在林翼然眼前晃了晃。
  林翼然脸色微变,“鸿门令!”小雪竟连鸿门令,都舍得送与她?
  “鸿门林翼然听令!”林婉儿举着鸿门令,好不趾高气扬,“我现在要你替我做件事!”
  林翼然恭敬俯首,“是。”
  纤细的指朝那海碗指去,“替我喝了这碗酒。”
  林翼然愣住。
  “不是说什么事情都可以吗?”见林翼然不动,林婉儿拿着鸿门令,开始生疑。
  林翼然无奈,“我喝便是。”
  一碗酒下肚,林翼然感慨万千,“今日真长见识,原来鸿门令还可以用来挡酒。”
  林婉儿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林大哥,原来你也会讲笑话呀。”
  “还玩不玩?”
  “当然!你听好了……”
  游戏继续进行,期间林翼然“答错”七次,林婉儿动用鸿门令四次。
  
  渐渐月牙偏东,酒坛见底。
  海饮了一坛的林翼然打个酒嗝,上涌的酒劲熏得他有些晕乎。触手一片香软滑润,他不由得倚近了些,只觉得浑身舒爽不舍得放手。
  “林大哥,你醉了,我扶你回房休息。”
  那声音甜甜的,暖暖的,像暖日熨慰心神,听着好不舒服。
  “林大哥,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别走!林翼然心口一窒,急忙伸手将那片温软留住,箍在怀中。
  朦胧中抬起醉眼,谁的眉眼近在咫尺?
  “林宛,林宛……”他轻轻地唤,痴了一般。
  “林……林大哥唤我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林宛,我也不知道……”他喃喃地答着,头埋进她的颈窝,拥得更紧。
  “……”
  “林大哥,可以问你要件东西吗?”
  他抬眼看她,点头。不管她要什么,他都会给的,从不食言。
  “把你的手给我。”
  不过一双手,有什么不能给?他放开双手,将手递过。
  只是放手的一瞬,她已不见。他挣扎着想起身寻她,却又敌不过浓浓酒意,终是睡了过去。
  只是睡也睡不安稳,梦中依旧在寻她。群山之中,绿水之畔,烟云过处,飞鸟栖处……他终于寻得她,在某个高高的小阁里。她倚窗望他。月色如银,撒在她身上若散了一身银辉。她身形单薄,只着一件白色单衣,披散着一头华丽的发,素净的脸上轻噙笑意。
  他的心跳顿时乱了,不知所措地望着她。
  她转身而去。
  他慌了,急进几步,竟入了阁楼。
  她已换了装束。流云入髯,环佩玎玲,衣裙摇曳……她……是女的!林宛是女的!
  林翼然蓦地从床上坐起,大口喘气,不觉汗已湿透浃背。
  第二日林婉儿起身,发现林翼然早早地便在楼下等着她了。
  “林大哥早!”抹去尴尬,林婉儿笑得灿烂。
  微红的双眸并未逃过林翼然的眼睛,“昨晚睡得不好?”
  林婉儿摇头笑笑,径自在他身边坐下,并不答话。
  林翼然亦不追问,只将桌上的点心推到她面前,“我叫小二备了些甜点。”
  小小一桌煞费苦心,百果馅、水晶饺、桃仁酥,配八宝百合羹。
  林婉儿一见,眉开眼笑,举箸一一来品,好不陶然。
  林翼然默然观之,目光定在她身上,不离半分。
  林婉儿终觉有异,放下筷子,“林大哥一直望着我做什么?”
  “你的耳朵,”林翼然的手指,抚过她小巧的耳垂,林婉儿躲之不及,只能任之,“上面有洞。”他说。
  “是呀。”林婉儿点头,“它一直都在。”
  林翼然自嘲苦笑,“我竟现在才发现,果是愚笨不堪。”
  林婉儿垂头不语。两人静默。
  
  用毕早饭,车夫牵过马车,停在两人面前。
  “昨晚,很抱歉。”林翼然突然道。
  正要上马车的林婉儿脚下一滑,身子一个踉跄之后立刻被人托住,手被人执在手中,紧紧攥着。林婉儿抬眸,正对上林翼然的眼。
  如果昨夜他唤她时她依旧不明白他的心意,那么此刻,他的感情便赤裸裸地写在眸中,毫无掩饰。
  聪明如林婉儿对感情之事却并不比常人敏锐几分,昨日林翼然的愈矩方才叫她察觉到不对,而今日他眼中的炽热与坦然终于令她意识到危险。
  猛地将手自他是手中抽出,林婉儿转向车夫,“今天不走了。”说罢转身回客栈。
  林翼然不明所以地跟上,却见她转过头来,“林大哥,有件事请你帮忙。”虽是请求,语气却分明不容拒绝。
  “你说。”
  “附近可有鸿门据点?”
  “最近的在百里外的红林县。”林翼然如实答。
  林婉儿微微颌首,“劳烦林大哥叫人传信给颜雪,说我在迎来等她。”说完举步上楼,并不多言。
  “林宛。”林翼然叫住她。
  林婉儿漠然回身,站在阶梯上垂眸看他,竟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在小雪面前,如何称呼你?”他问。
  “林宛便好。”林婉儿说完,转身便走。
  林翼然望着她的背影苦笑,一觉有异便果断决绝,这,也是林宛。
  
  从未见过向来淡漠的小雪亦会有这样的表情,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脚下步履犹如飞奔,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将身着男装的林婉儿拥住。
  却说林翼然到红林县传消息,竟意外发现颜雪竟也在那里,听了他口中的“林宛”后,她一脸的惊疑不定,当下便随他来到迎来。
  “婉儿姐,你真的来找我了。”颜雪难掩激动。
  林婉儿轻笑,“我何时说话不算话?”
  “可是,”颜雪的第二句话立刻将林翼然的心打至谷底,“你又离家出走,你家相公不生气?”
  “那我可顾不得。”林婉儿笑着答过,将话题引回她身上,“你怎么不在充州,却在雍州出现?”
  颜雪正了神色,对有些黯然的林翼然道,“师兄回来得正好,我有大事相商。”说罢转向林婉儿,“此地说话不方便,婉儿姐先随我回红林县吧。”
  
  三人说定便行。为了照顾林婉儿依旧以马车代步。所幸百来里路并不遥远,夜后便到了红林。
  打发走车夫,林婉儿和林翼然随颜雪入得一条小巷。巷子尽头一处院落清幽,微黄的灯火似乎正在等待主人的归来。
  “笃笃笃!”颜雪轻敲门板。
  “来了。”里面有女子轻应一声,一簇灯火便自院内缓缓行来。
  “听这声音,柔中带刚,清甜利落,必是个美人无疑。”林婉儿尚着男装,此刻摇头晃脑地品头论足,倒有几分纨绔子弟的模样。
  不一会门开,只见提灯来迎的女子红衣罗裙,梳堕马斜髯,玳瑁为钗,珠玉作珥。灯下美人五官精致,玉肤白中透红,鲜嫩如新熟的水蜜桃,看得某人手痒不已。
  “艳而不俗,姝而不媚,这位妹妹容貌脱俗,如水肌肤更是叫人艳羡不已。”林婉儿说着,手已经忍不住朝人家脸上伸去。
  那女子脸色骤变,出手如风,力道之大,足可折断林婉儿手腕。
  几乎同时,林翼然伸手挽过林婉儿的腰,带她急退数步。颜雪则出手化掌,拦下那女子的攻势。
  “你们……”那女子见同门反戈,怒火更盛,一张俏脸气得通红。
  “让我摸摸又不会少块肉。”林婉儿颇为委屈,似乎未觉此时只她镇静如初。
  “灵儿回风掌已至第六层,我尚不及。方才若是救晚了,你的腕就断了。”林翼然心下初定,给她分析利害。
  林婉儿却不甚在意地笑笑,转向穆灵,一本正经,“灵儿妹妹美则美矣,就是脾气暴躁了些,终究是女儿家,还是收敛些好。”
  穆灵怒气正盛,“谁是你的灵儿妹妹,你这登徒子好生无礼!”说罢挣开颜雪的手,又要来攻。
  颜雪哪能容她伤害林婉儿?奈何穆灵正当气头,不得不与她近身相博。两人师出同门,俱未下力,只就招式身法斗得难解难分。
  一时院内红衣摇曳,白衣飘然,好不悦目赏心。
  颜雪微微分神,只见林婉儿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只差不曾击掌喝彩,知她玩心又起,心下无奈至极。
  倏忽间穆灵早已飞身而去,掌势已成,直逼林婉儿。
  “婉儿姐,小心!”颜雪失声喊道。
  穆灵闻言手掌化拳,掌势生生停住。落在林婉儿面前,她瞪大了眼,“你就是林婉儿?”
  虽然乍看不甚分明,但这般身形相貌,确显女气。
  穆灵忙着惊讶,林婉儿趁机在她脸上摸一摸,而后悠然品评,“灵儿妹妹天生丽质,肤质过人。可惜护理不当,已显粗糙。我这里有柔……妹妹的护肤方子,明日写给你。你闲来做做,切莫糟蹋了这上好的肤色。”
  穆灵愣住,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林翼然无奈叹气,“灵儿莫恼了。林宛有时调皮过甚,不过并无恶意。”
  穆灵冷静下来,亦觉方才有些冲动,险些又闯祸事,不由脸红。对着林婉儿,她低声道,“婉儿姐好,我是颜雪的师妹穆灵。”见面之前已听颜雪说过林婉儿,这奇女子身无寸武,却能将师姐救于危难之中,其智其勇,心中早已向往多时。今日见她,确与心中所想相差甚远。但仔细回想,刚才三人斗勇,其势危急,她却一直淡定自若,不曾有过一丝惧色。寻常女子,又怎会有如此胆色?
  林婉儿朝她笑,“林婉儿。多承指教!”
  误会尽释,四人正要进屋,只听颜雪冷喝一声,恼中带嗔,“你怎么来了?”
  敞开的大门外立了一个青衣书生。那书生肩挎背篓,腰斜布包,青衣上沾几缕带了新泥的嫩草,连那白皙的脸上都带了些许泥灰。分明狼狈,又偏生得温润如玉,文雅过人。俊秀容颜,儒雅气韵,比那满身狼藉不知抢眼几倍。
  听得出颜雪的恼怒,范继祖的神色间多了几许倔强,只见他俊脸微红,大声道,“我担心你!”
  “你……”颜雪面色一冷,一时语短,过了许久方冷声喝道,“你回去!”
  范继祖咬牙看她,不动。
  两人僵持。
  
  穆灵不知所措,林翼然更是一头雾水,独林婉儿笑得了然,出声打破沉默,“继祖,你来找我吗?”
  范继祖眼前一亮,急奔过来抓住林婉儿的手,双眼汪汪如遇至亲,“婉儿姐……”
  “不哭不哭。”林婉儿扯出手来拍拍他的脸,权当安慰。
  穆灵在一旁看得愕然,这个婉儿姐似乎有喜欢摸人脸蛋的坏习惯。
  “颜雪欺负你了?”只听林婉儿柔声问道。
  范继祖急忙摇头。
  “你欺负颜雪了?”
  “我、我怎敢?”不知想到什么,范继祖的脸又开始泛红。
  林婉儿忍住笑,“你们闹别扭了?”
  范继祖看看颜雪,再看看她,沉默。
  “有什么大不了的?”林婉儿牵着他的手,像牵一只小狗,一边往里走一边道,“俗话说得好,夫妻没有隔夜仇。”范继祖脸红彤彤,想反驳偏又吐不出一个字。只见林婉儿歪歪脑袋,似乎发现自己言语中的失误,“你们还没成亲,不能用这句。应该是……床头打架床尾和?”范继祖脸更红,看势头几乎要冒出烟来。
  林婉儿转过头来对上他的大红脸,一脸无辜,“又错了?真是为难呀……还是算了,你好容易才找到我,一直站在院里总该累了,我们进去坐着说话吧。”
  穆灵听这话终于反应过来,折身到厨房烧水煮茶去了。
  
  四人入得堂内,林婉儿助范继祖卸下背篓包袱,浓浓的药香飘至鼻端,想那背篓中多是药材医具。
  范继祖刚自坐定,便见林婉儿掏出丝帕,就着案上冷茶湿了水,细细地替他拭去脸上垢物。
  大堂静默。
  气氛变得有些诡异。范继祖只觉背后两道目光如芒如刺,一颗心如被水煮火烤,好不难受。偏林婉儿没事人一般,依旧过分仔细过分温柔过分执着地进行着手中的清理工作。
  范继祖冷汗直冒,终于忍不住一把抢过林婉儿的帕子,“我自己来就好了。”说完猛擦冷汗。
  林婉儿轻皱秀眉,不无埋怨,“你可不许抢了我的帕子,洗净了记得还我。”
  “恩,恩。”范继祖忙不返点头,看看身后两人,急忙识趣地将帕子收起。
  一会儿穆灵上茶,众人坐定。
  “范大哥,你是如何找到我们的?”穆灵耐不住好奇,先自开口问道。此行颜雪刻意对他隐瞒行踪,这呆子不会武功,不可能跟在她们身后而不为她们所察。
  “官银过雍州。我向门中人打听了鸿门在雍州的据点,估计你们会在这里落脚,便从水路赶过来了。”范继祖在鸿门呆了一段时间,因其相貌俊雅,脾气温和,医术又高,在门中颇得人缘。是以打听些事情,倒是十分容易。颜雪和穆灵因为一路要打点安排,不可能走快捷的水路,所以终于还是被他赶上了。
  “此行危险,你没有武功,跟来只会拖累我们。”颜雪冷冷道。
  范继祖看着她,似有千言万语,但终于尽数收起,“我知劝不动你,但你有危险,我便不能不理。”
  林婉儿却不依不饶起来,“没有武功又如何?继祖没有武功,举手可救数人。林大哥和颜雪都是当世高手,最后不都被完全不懂武功的我救了?劫官银不仅需要武力,更需要智慧。”说完点点自己的脑袋,那模样似乎煞有介事,眸底却分明玩味。
  话一出口,众人皆惊。
  林翼然乍听此言,见颜雪穆灵神色皆变,知颜雪口中的大事,便是此事,故而惊讶。穆灵是惊于如此大事,竟被林婉儿如此轻巧说出,而颜雪万分诧异,已忍不住脱口问道,“婉儿姐,你怎么知道我们要……”话未说完,众人更惊。原来颜雪并未与林婉儿透露此事,那她到底如此得知?
  林婉儿笑笑,虽是回答颜雪问话,目光却直指范继祖,“运输官银的路线每年不同,而且极为隐秘。你们辛苦探得官银走向,难不成是为了护送官银进京?”
  范继祖赧然回视,知道自己的小心思逃不过林婉儿的眼睛。刻意向她透露官银信息,便是知她能够猜到。有她支持,他才能安稳地留在颜雪身边,而不需担心随时被她甩掉。此行颜雪对他瞒得紧实,若非门中人对毫无武功的他殊无防备,他亦不能探得一丝半角。
  这样费尽心思地跟在一个冷面女子后面,确实足以为人笑柄。但他既然已经决定护持她一世,便不能放任她置身险地不理不顾。上次她身受重伤,有林婉儿搭救,那下次呢,下下次呢?每每想到这里他便寝食难安。劝她远离是非只是奢想,他能做是,只有守在她身边。执念一下,她的冰冷,世人的嘲笑,自身的恐惧与怯弱,便都不再重要了。
  心念流转,终在彼此的眼里读懂了对方。
  林婉儿不无感慨,她终是不曾错看于他。范继祖外表柔弱,心却刚强,惟有这样的厚实与温暖,才有资格拥有颜雪的心。
  只是,为了成就两个人的感情,一定要有人牺牲什么吗?
  “鸿门并不富足,但亦不能算贫寒,你们劫官银,所为何用?”林婉儿收回心思,严正以问。既然已经决定插手,自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清楚。
  颜雪与穆灵对望一眼,徐徐和盘托出,“今年梁州七省,有四省大旱,颗粒无收。上万灾民流离失所,我们想为他们做些事。”
  林婉儿皱眉,“旱情如此严重,难道朝廷不管?”
  “梁州地处北荒,物产贫瘠,朝廷向来不重视,拨下来赈灾的银两根本是杯水车薪。更为可恶的是梁州太守一手遮天,居然不理百姓死活,将朝廷下拨的银两私吞瓜分。”颜雪说到恨处,不由愤慨。
  林婉儿沉吟片刻,“此次官银总数,大约多少?”
  “据说,有十万两之多。”穆灵插话进来,双眸熠熠发光。
  林婉儿在心中盘算一会,低喃一句,“三分便好。”说完抬头继续问道,“你们打算如何动手?”
  穆灵自怀中掏出一张地图,递给颜雪,颜雪将地图摊开,见众人围定坐好,继续道,“官银自兰州出,过雍、齐两州,转入京城。我们决定,在雍州落霞谷动手。劫得官银后,分三路送至梁州。梁洲那边的人已经安排好了,只要能将官银运出雍州,则大事便成。”
  林翼然听罢一脸凝重,“落霞谷地势狭长,易进难出,确是伏击的最好地点。但是一旦得手,带了如此轸重,怕不好撤退。”
  “纵使出了落霞谷,前方尚有千山、青仪、庞悌三县重兵盘查,你们准备如何过关?”林婉儿接着林翼然的话头问。
  “落霞谷一役,惟有硬闯。至于如何运出雍州,我已交由雍州各分舵执事各自调度,他们都是老江湖了,应该不会出错。”颜雪此时,已有些底气不足,毕竟这是她第一次组织如此大事。但救民如救火,他们动作快一分,梁州百姓便可少受一分苦。虽然兵行险着,她义无返顾。
  林婉儿扫视众人,发现众人脸上已有了几分不成功便成仁的决绝,心里亦有些沉重。
  “我这里有一个方案,或许较为稳妥,诸位可愿听?”
  颜雪闻言大喜,“我鸿门不乏武林高手,却少有统筹谋划之才。婉儿姐勇略过人,如有妙计,还望倾囊相授。”
  林婉儿扬唇浅笑,亦不自谦客套,直接切入主题,“我建议,将伏击的地点改在秋谷原。”
  “根本不可能!”穆灵原以为林婉儿的计谋如何玄妙,一听之下大失所望,立即反驳道,“秋谷原视野开阔,方圆数十里一览无疑,连埋伏隐蔽的地方都没有,如何伏击?”
  林婉儿看出她的焦急和失望,忍不住卖起关子来,“人有双手,可平山填海,垒土造田。城本非城,墙本非墙,若是有心,平原亦可以不是平原,没有遮蔽也可以隐蔽一切。”
  众人左右相顾,各自猜测起林婉儿话中意味来。
  范继祖最先想透,道,“婉儿姐的意思,我们可以在平原上做手脚。”
  林婉儿悠然点头,“既然上面不能藏人……”
  “我知道了!”穆灵恍然大悟,“我们可以藏在地下!只要事先派人挖好地道!婉儿姐,”她一脸兴奋地望着林婉儿,钦佩之情溢于言表,“你说对不对?”
  林婉儿赞许地点点头,继续道,“兵法有云,出奇不意,攻其不备。对方始料未及,我们便有三成胜算。”
  众人皆点头赞同,伏击地点改在秋谷原,想来必在官兵意料之外。
  “秋谷原离庞悌太近,援兵赶到只需半个时辰,择在此处,亦不十分稳妥。”林翼然沉声分析。
  “不错。”林婉儿应道,目光扫过颜雪众人,“所以此战须得速战速决,半个时辰内将官银抢到手,迅速撤离。我想,以鸿门之能,加上秋谷原地势平缓,四通八达,应该可以做到。”
  师兄妹对望一眼,给了林婉儿一个肯定的答复。
  “如此,我们又多三成胜算。剩下三成,在这里。”林婉儿的手,指在桌面地图上一道深蓝的痕迹上。
  穆灵俯身一看,微显疑惑,“湛江?”
  林婉儿点头,“湛江离秋谷原不过三十里,且贯穿大玄。由湛江过梁州,至少可比陆路快半个月的时间到达。”
  “可是水路盘查比陆路盘查严格数倍,我们要如何避开官兵耳目?”穆灵最是沉不住气,急急发问。
  林婉儿笑,炫目的神采融入清亮的眼眸,眸光流转,若调皮的精灵游戏舞蹈,“为什么要避开?我们要从他们的眼皮底下,明目张胆地过去。”
  刹那的神采叫众人摄了心神,竟都不约而同地呆住了。
  林婉儿等了许久,竟不见有人回应,独角戏唱不下去,便讪然继续道,“打造数条铁链,钉在船底,到时将银两放入水中,用船带着走就可以了。盘查再严格,也查不到船底吧?”
  “婉儿姐,你好厉害呀!”穆灵已经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兴奋地拉着她唧唧歪歪地询问细则。
  “师兄!”颜雪轻唤一声,拉了拉身边犹自发呆的林翼然。
  林翼然怔怔地收回目光,垂下眼眸。
  
  夜晚繁星如点,月亮了无踪迹,不知是隐在了繁星之后,还是遁入了云中雾里。
  春风和暖,在夜里拂过,亦带了寒气。
  林翼然躺在屋顶,望着漫天繁星出神。
  她睡在他的房间左首第三间。奔波了一夜的她尚未休息,颜雪耐不住欣喜,与她和衣而卧,尽诉别后离情。
  无意窃听,只是习武之人,耳力过好,心之所系,便不自觉地一一听去了。
  终于听到了他的名字。相遇相识,携伴同游,盘云山、沁宁、隆城、丁当、浅枫、宿幸……独东临与迎来一语带过。她总是心细,他的愁与痛,由他自己悉心收着,不必假任何人之手打开。她太明白,以至于他有时候希望她能糊涂一些。
  相谈正欢,穆灵也钻了进来,兴冲冲地听她谈论一路见闻。半路进来的她不明就里,听完便道,“好羡慕你和大师兄呀!你们一定两情相悦吧?进门的时候就看出来了。我一出手,师兄就一脸紧张地把你搂了过去,我还没见过他那般模样,像怕你碎了一样。师姐是抢不到你,才来拦我的。”
  屋内沉默。林翼然的心像被什么揪住了,仿佛呼吸也困难起来。
  “我已经成亲了。”只听林婉儿轻声回道。
  “啊?这……我……”穆灵惊讶过甚,不知道该说什么。
  “师兄喜欢你,便会待你一心一意……”
  “颜雪!”林婉儿喝断她的话。
  颜雪却固执起来,“我师兄待你,会比林若好千倍万倍!婉儿姐,我替你委屈。为什么要守着那个用情不专的林若?他身边这么多女人为什么还要缠着你?我实在无法想象你躲在深闺,与一群女人为了一个男人争风吃醋的样子。世俗礼制,分明不在你眼里。只要你一句话,无论如何我也替你将休书拿回来!”
  静默中只听林婉儿轻叹了一声,而后是长久的沉默。久到他以为这世界都睡过去了。
  “是我不好。林大哥宠我纵我,我便得意忘形,丝毫没有顾及他的感受。日后离他远些就是了。”
  “婉儿姐……”颜雪还想说什么,已经被林婉儿漠然拒绝。
  “我累了,睡吧。”
  睡吧。闭了眼,任无力的疲惫如浪般涌入躯骸。如果一开始,这便是个错误,那么现在修正,是否还来得及呢?
  
  次日众人再度商议过后,决定分头行动。
  穆灵先行一步,根据变更的计划重新打点和部署人手,并将运输官银的船只准备好。
  林翼然和范继祖负责准备秋谷原的埋伏,林婉儿和颜雪则留下来监视官银走向。
  虽然要与颜雪分开,范继祖对这样的安排却颇为满意。他终于置身其中,并能与她比肩作战。
  午后便要分别,范继祖痴痴地望着颜雪,尽是不舍。无奈颜雪始终冷面以对,不发一言。
  范继祖受不住,撑着泪眼去看林婉儿。
  林婉儿被他看了两眼后,也终于受不了。
  “林大哥,我有话跟你说。”她笑盈盈地拉了林翼然,带他步出屋内。
  撇眼回望屋内沉默相对的两人,隐隐听到范继祖唤了声,“雪……”
  沉凝的空气开始微微松动。林婉儿满意地笑笑,加快了出门的步伐。
  握在手中的温厚翻转,裹住了她小小的掌,也凝住了她的笑。她驻了步,抬眼看他。
  他却不看她,垂了眸,出神一般望着她被他禁锢在手中的细白。
  “林大哥,该放手了。”她意有所指地轻语。
  轻轻一带,他将她带入怀中。
  闭上眼,拥紧了,依旧是他眷顾的温暖与柔软。如果早知结果,他是否还会痴迷?
  没有答案。因为,没有如果。
  “我,不舍得你受委屈。”
  林婉儿勉强笑笑,故作不解,“谁能让我委屈?”
  “不可能不委屈,除非,你真不在意。”林翼然望进她的眼里,哀伤而了然。他甚至有些恨自己,为何此时竟不糊涂了。他如此清楚地明白,她心里有人,而他曾经以为是颜雪。
  林婉儿别过脸,并不想在他的眼里看见自己的心情,“我已婚之身,离家出走,四处游历,本已离经叛道,若还与一个男子关系暧昧,纠缠不清,世人将如何看我?我承认我并不在乎什么礼教制度,但我不是一个人。我有家人,有庞大的家族。他们,不应也不能因我蒙羞。”
  环在腰际的手微微松动,林婉儿咬牙,命令自己狠下心来,“林大哥想知道,我到底姓什么吗?”
  缠在腰上的手瞬时离开,他转过了身,只留背影相对。
  “你总是,直击要害,张扬得叫人恨不起来。”他的声音微带苦涩,但很快恢复如常。
  “林宛。”他如是唤,“告诉范继祖,我在门口等他。”
  官银第二日才到红林,林婉儿得了空,便到成衣铺买了两套女装,顺道也给颜雪买了一套。
  上好的雪缎,盈素如雪,流光如莹,缎面用浅紫的细线绣上一路碎花,淡到几乎看不见的颜色,远看时却如笼在淡淡烟霞之中。配着颜雪身姿优雅,绝世容颜,每一步,都似乎踏雾腾云,宛然若仙子入世。
  林婉儿看着大为满意,完全不顾颜雪意愿高价买下,连哄带骗地逼她收下。
  
  后几日跟上官银,出红林,经山阳,过落霞谷,进入千山。
  为了不让押运官银的官兵发现,她们一直与他们保持数里以外的距离。
  到达千山正赶上城中圩日,附近村镇上的都赶到城里赶圩来了。
  林婉儿喜欢热闹,二话不说便将颜雪从客栈里拉出来逛街。
  “婉儿姐。”颜雪小声唤她。看林婉儿兴致勃勃,她有些不忍坏了她的好心情,可这几日她只顾吃吃玩玩,对官银的事一点也不上心的样子,让她有些怀疑“监视官银走向”的必要性。当初是她十分坚持地说他们必须随时掌握官银动向,并指名了叫她陪她一路追踪至此的。
  她现在开始怀疑她的真正动机了。以她对林婉儿的了解,林婉儿确实不会把人命当儿戏,却常常把玩命的事当儿戏。想起昔日她救她脱险,送她出城,几乎每次都是惊险过关。所谓计谋亦不过信手拈来,随性而至,这回,似乎……继祖才说了句“官银过雍州”,她就连怎么将官银运出去都想好了……颜雪心里有些发虚,她这样相信林婉儿,当即决定修改全盘计划,是不是草率了些?
  “什么事?”林婉儿头也不回,她正在品尝千山松子糖,此刻正蹙了眉摇头,似乎对那味道不太满意。
  “我们在干什么?”颜雪试探性地问问。
  林婉儿抬起头来,眨眨眼睛看她,给出的答案简单明了,“当然是逛街了。”
  “婉儿姐……”颜雪正想说什么,林婉儿的目光已经越过她,投向对面摊点。那小摊上堆了数十个寸余半径大小的小碗,碗中糕点呈半透明状,内里嵌了许多花样,红豆、绿豆、芝麻、葡萄……林婉儿心动,看那摊上小旗,“千山小碗糕,一碗两文钱。看起来不错,我们去尝尝吧。”说完便拉着颜雪朝那边走。
  颜雪深吸一口气,挽过林婉儿,用暗劲带着,直到两人地处偏僻才松开。
  “婉儿姐,我们不是来玩的!”颜雪严肃地对她说。
  林婉儿垂下眸不紧不慢地整了整被她拉皱的衣袖,微微叹息,“身处高位,最忌讳的便是沉不住气,颜雪,你还欠些火候。”
  “婉儿姐,我不明白。”颜雪放低了声音,被林婉儿看似闲适却分明迫人的气势摄住了。这样的气势让她立刻想起一个人——林若!那种分明什么也没做,却总能叫人矮上三分的压人气度,究竟需要怎样高的地位,才能与之匹配?
  “好。”林婉儿微微一笑,“那我们便谈谈官银。负责押运官银的徐谦,为人如何?”
  “个性谨慎,足智多谋,是个难缠的对手。”
  “我还听说,他为人中正,克尽职守,在兰州颇得民心。”
  颜雪有些惊讶地望着林婉儿,不知她究竟想说什么。
  林婉儿目光如矩,直指人心,“若是官银被劫,他当如何?”
  颜雪一怔,一时失语。
  林婉儿执过她的手,轻声抚慰,“颜雪,我与你说这个,并不是想劝你改变主意。一个人不可能兼顾所有人,任何计划也不可能十全十美。人生当舍则舍,顾忌太多反而一事无成。只是要统筹全局,就必须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你明白了吗?”
  颜雪垂眸沉默许久,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那,”林婉儿眉眼带笑,“我们去吃小碗糕吧!”
  “可是……”
  可是小碗糕跟官银有什么关系吗?
  
  次日下起中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半个时辰后又转成缠缠绵绵的细雨。山路泥泞,押运官银的队伍只走了小半日便停了下来,在千山城外一间小客栈内住下了。
  鉴于那是方圆十数里唯一的一间客栈,颜雪提出露宿。
  林婉儿坚决反对,理由充足,“今日雨水湿了身,我要洗个热水澡。”
  “那……我们去农家借宿?”颜雪小声征求意见。
  “不!”林婉儿双眉一挑,玉指轻扬,“我要住那里!”
  手指处一家灯火昏黄的小客栈,此刻里面已经满满当当地塞满了押运官银的官兵,不知还有没有空房。纵使有,以一路上观察所见,他们从来都会将整个客栈包下,不与外人同住。
  “婉儿姐,别玩了。”颜雪无奈哀求。
  很显然林婉儿心意已决,对颜雪的异议视若未闻。
  “颜雪,把衣服换上。一会只管交给我。”
  
  “哒!”正在打瞌睡的掌柜被一抹雪白的亮色惊醒。蓦地睁眼,却见眼前竟多了一锭十两银锭。他双眸一亮,不着痕迹地将它移到双手所及的范围内。
  抬眼看看包下整个客栈的官爷们,正想从中找出这锭银子原先的主人,却发现原本在堂中喝酒聊天的官兵们,竟都安静下来,直愣愣地望向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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