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让我给你出谋划策,我就要提醒你,你的行为太惹眼了。首先,你这个从不第一个离开办公室的人现在一反常态,跟大伙连声再见都来不及说就往外奔,动辄还借故提前下班。下午也一样。你过去还有时同我在便道上聊几句,问问我有没有车……你说什么?”
“没有,我在听着。”
“再有,你的领带也有了变化……你开始饮起开胃酒了……不,别否认,不只是你口中的气味出卖了你……对我这样一个无可救药的酒徒,用不着告诉我怎样去辨认一个刚喝了二、三杯的家伙。”
“我从不喝三杯。”
“两杯对你也产生同样的效果……而你呢,为了防备妻子察觉,就含起叶绿素糖来了……”
“你翻我抽屉了?”
“用不着。我看见你往嘴里塞糖,再说我也嗅出了味。最后一点就是你这件格子上衣。”
朱斯坦哑然失笑。这件真正的苏格兰花呢格子上装是他终于有了条件为自己买的一件礼物。很早以前,甚至说从童年时代,他就希冀一件类似的衣服,作为教师,他不得不限制自己只穿一些中间颜色的衣服。到了这儿,他和除了活宝以外的大多数人雷同,认为只能穿灰色的或海蓝色的。
那天他穿着这件上衣回家的时候,多米尼克失声喊道:“我看你怎么也不能穿着这个去上班吧?”
“为什么?”
“这不是接待顾客时穿的衣服。”
“我不接待顾客……”
“那洛费尔呢?你跟我讲过的那些人呢?”
“那不是一码事。他们是来向我征询意见的。他们心目中的我不会穿戴得象个银行出纳员或是饭店的招待。对呀!洛费尔,你提到了他,他自己也总是穿苏格兰花呢……”
这种料子既柔软,毛感又强。再配上条深灰色的裤子,就不折不扣地成了电影中扮演那些精明强干、豪放不羁、镇定自若的男性角色的美国演员的服装。
“是哪一位?公司里的姑娘?玛德林娜?”
他摇了摇头。
“奥尔加?”
“不。”
“是这儿的吗?”
“我不知道,实在无可奉告……”
“等等!……莫不是那位可怜的瓦莱里吧?你只要一按铃找打字员,她就急急忙忙往外跑……不,不是德娜瓦小姐,你不愿意讲出来,我可说不了那么准。不管怎么说,老朋友,我要告诫你多加小心。多米尼克非常爱你。她是个好姑娘,很信赖你。要是有一天她发现了你和……”
多米尼克在成为卡尔马太太之前曾经做过活宝的情妇,可眼前的活宝竟然代表多米尼克来教诲他,这岂不令人啼笑皆非?
“你别操心,我不是小孩子了,能够驾驭自己。”
“这说明你属于喜欢自寻烦恼的人。女人们明白这不是郑重其事的,不过只能持续几个星期,试图永远缠在一起是徒劳无益的。”
“你呢,多愁善感,你若真迷上了个会来事儿的娘们,我对你的将来可不负责任……”
“没有人请你负责任,不是吗?”
“随你的便,我反正已经告诉你了……”
活宝从他的办公室走出去了。这段插曲使卡尔马喜出望外,他兴奋地直想搓搓双手。
在家里,他可以借口赌押赛马彩票而出门,他成了一个突然对彩票着了迷而且不能自拔的老实人。
在门市部,在活宝的眼里已经成了,而在大伙儿的眼里他也立刻就要成为一个已经结了婚、做了父亲、却恬不知耻地暗中保持其它关系的男人。
这样一来,人们可以任意窥视他,不管从哪个角度,人们都可以把他的变态、他的喜怒无常归咎于这两种恶习。他每天严格按照选定的路线到他知道卖法庭报的四、五个报亭中的一个去买一份报纸。
第二天,他意外地在第五版上看到:
修指甲女工一案案犯被捉获
“读者们可能还记得,8月20日,居住在我市的一位年轻的苏黎世修指甲女工在布尼翁大街寓所被人勒死,犯罪日期很可能是在前一天下午。
“今日获悉,三天前治安警察逮捕了一名荷兰侨民,并就此案对他进行了审讯。根据最新消息,预审法官巴鲁德决定对此保守秘密。
他的神经刚刚开始松弛,正准备心安理得地享用这笔钱财呢。这位荷兰侨民何许人也?他的荷兰国籍这一事实本身能否说明这是个国际组织呢?带着中欧口音的威尼斯来客那个星期天也是从贝尔格莱德或是的里稚斯特方向来的。
据八月份法庭报的报导,阿尔莱特·斯多布在一些外国顾客经常出入的旅馆当修指甲工。
“而我呢,又是个法国人!”他几乎想戏剧性地补充上这一句。
“女士们,先生们,现在播送几条体育新闻……自行车赛……”
他没有听,他在想着那名荷兰人,揣度这个人提到手捍箱及其内中物品的可能性有多大。即便事隔数月,在什么情况下人们有可能发现一名身穿奶油色西装、手提一只公文箱的家伙曾坐着出租汽车来到布尼翁大街,后来又神色匆匆地回到火车站,并且一口气喝了两杯威士忌?
“下星期日,即十二月份的第一个星期日,在拉菲特俱乐部举行本季度最隆重的一场马术比赛……我们将同以往一样于星期六播送预测,但是,曾名列第二的母马‘五月美’今后可能……”
十分清楚,这将是本季度最后一次马术大赛。这不就等于是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不再卖赛马彩票了?
又一个坏消息。他已经形成了新的生活规律。每星期六的晚上电视里放电影或剧目时,他就一本正经地在报纸上登马术消息的那一个版面上写下评注,到了星期日上午,他便独自出去,几乎都是步行。
“你在赛马俱乐部的哪个代理店下赌注?”多米尼克问他。
“我每周都换地方。所以我有时开车,有时不开。假如我总去同一个店,人家很快就会发现我的运气,于是其他人也会去押同样的马。另外,单为收税员的缘故也最好别让人知道我老是赢钱。”
“你说会在赛马过程中立即宣布中彩结果吗?”
“不知道。我尽量悄悄打听。”
又是节外生枝。多米尼克对这个问题相当审慎,如果法律有规定,她会强迫他去申报收入金额。
既然这是最后一次大赛,他必须继然采取措施,为自己支出一笔钱来。这个星期日他回来以后,他们到布瓦西去了。已经有几个星期没去了。下午约莫过了一半,他正象往常习惯一样在一间房里迷迷糊糊地睡着,多米尼克突然闯迸来了。
“喂,朱斯坦,你能告诉我你押了哪些马吗?”
他努力装出笑脸。
“没有的事,亲爱的。对经常参加赛马的赌客是不能提这种问题的。如果我回答了,我想会给我招来不幸。不管怎么说,我对它们已经有了印象,不再全凭灵感随便选择……”
“‘五月美’?”
“对……这是最有希望的……”
“‘种月’?”
“你听谁说过‘种月’?我想你是从不看赛马专栏的。”
“我是不看。不过收音机里刚刚提到它了。你赌它了吗?”
“可能。”
“‘蓝巴尔桑’呢?快说……”
“我还是重复这句话,可能。”
“如果你赌的就是这三匹马,顺序也对,你就赢了一大笔钱……一法郎就能赢二千七百多,多多少我记不清了……”
“这不离奇。”
“快看看……”
“不用了。我赌了。”
“看一看吧,朱斯坦……”
她的心情比他还急切,幸好他口袋里总带有赛马彩票,而他的妻子又绝无能力从标明赌注的各种小孔中看什么名堂。
“这儿……‘五月美’、‘蓝巴尔桑’、‘种月’、‘路丝多’还有‘嘎嘎美尔’……”
“你写了五个?你把‘蓝巴尔桑’写在第二个了……”
“我说错了……我向你发誓我赌的顺序全对,至于下了五个赌注这点倒无碍大局。”
“你赌了多少?”
“十法郎……”
“你原来每次不是只下五个法郎的赌注?”
“今天我赌了十个……”
“这样你就赢了二万多法郎?
“一点不错……听我说,亲爱的,等我一拿到钱,你知道该干什么?”
“我既兴奋又不安。我多么希望这些钱咱们是通过其它方式得来的呀:我不禁又想起我的祖父。我真奇怪你能如此冷静……”
“大概因为我不是个真正的赌徒,因此我也不会象你担心的那样落个可悲的结局。那么明天或后天,你去买一件漂亮的皮大衣……”
“你疯了?”
“我没说水貂皮的……”他尽力微笑着补充道,“也没说绒鼠皮……我不知道你更喜欢什么……有一次你跟我提到过豹皮。”
“它不适合在冬季穿,再说豹皮也太俗……妇女最好能有三、四件不同的皮大衣……”
“按你的意思?”
“你愿意听我说说我的想法吗?……一件野猫皮大衣……即便质量很高的也不十分贵……还时髦……做出的衣服质地柔软,又不扎眼……”
“你还想买W大街上那套329法郎的套裙吗?剩下的钱……”
“用剩下的钱,或者说用剩下来的一部分钱,因为还应该考虑今后,让人把房子重新油漆一遍,早就该油漆了……”
自从他们到布瓦西来过星期日以后,她第一次象个小姑娘似地红着脸去把房门插上,然后上了丈夫的床。
“你今后再也别赌了,好吗?你答应吗?”
◆第二部◆
第三章
他现在有了一套新西装、新皮鞋、一件新大衣和一顶新帽子,但这些东西并没有给他带来一丝一毫的快乐,早上他穿戴着它们去上班时,反而有一种近乎羞愧的感觉。
由于活宝取笑过他的格子上衣,他给自己订做了一些规规矩矩的大众化的衣服,并为此跑去征询裁缝的意见。
小时候,他每年只有在复活节时才能得到一身新装。大衣除外,因为那在圣诞礼节时才会买。
孩子们也都面目一新,他们紧紧地跟随着电台和电视的潮流,字字句句不离圣诞节。此时,商店所有的橱窗都摆上了圣诞树,商业区的街道上悬吊着彩灯。巴黎圣母院前的广场上树立着一棵庞大的圣诞树,报纸上吹嘘说它是世界上最大的一棵。
多米尼克对她的野猫皮大衣极为满意,还特意买了与之匹配的一顶无边帽,横戴在她金色的头发上,更增加了几分妩媚、娇嫩、温柔的色彩,她的形象有如古老的版画上绘出的坐在雪撬上、裹着轻裘、双手怕冷似地插在手笼里的美人。
现实中的她果真如此妩媚、如此温柔吗?
她时时刻刻在关心着他的身体,他稍流露出紧张或疲惫的神态时,她便忧心如焚。可是这种现象时有发生,他也无法解释是为什么。其原因不仅是害怕洛桑事件向不利方面发展。公文箱里的票子已经按第二步计划处理。每四、五天去车站更换寄存箱已经成为机械性的工作,有时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往圣·拉扎尔车站走去,然后突然想起前一次是把东西存在了里昂站。
他借酒解闷,然而随着节日的临近,情绪却越来越消沉。
“不,不,孩子们,咱们不能去山里,孩子们有假期,大人可没有……”
“瓶瓶”把自己希望得到的礼物口述给姐姐,列出了长达一页纸的礼品单,其中自然会有他在电视连续剧里看到的各种系列玩具。
“反正爸爸现在挣的钱多……”
因为妈妈为了对这众多的衣服作出解释这样说过:“你们的爸爸工作干得非常出色,老板决定给他加薪。”
“什么叫加薪,妈妈?”
“每月给他一笔更大数目的钱……”
“那咱们要搬家吗?”
“你为什么问这个?”
“瓶瓶”准是想起了他无意中听到的一次谈话。当时多米尼克与丈夫说话时没有想到他会在听。他们屡次设想过有朝一日“等他们有钱了”,在巴黎附近买一幢房子,或者象夏朗一样在新建的居住区买二套房间。
约瑟把父亲拉到一旁:
“谢谢爸爸!我非常高兴您为我们做了这一切,可是我怕您太劳累了。”她停顿了一会儿,又不好意思地接着说,“我说的如果是蠢话,您可别笑我。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还往往想到您。人真的会累死吗?”
“谁对你讲的这话?”
“没有人。我常听见妈妈叹着气说:‘累死我了……’其实妈妈没有您的活儿多,也没有您操心。上班比上学难,对吗?在学校,尤其是做计算时,我有时累得都想哭,不知道我是不是会一头栽倒在桌子上死掉。不会出这种事吗?说呀!”
“绝对不会,亲爱的……不管你妈妈遇到你们晚上吵吵闹闹时说些什么,我上班绝不比你们上学累……”
天总是灰蒙蒙的,经常下雨。不下雨的时候,天空也是一片灰白,北风席卷着大街小巷。
卡尔马郁郁不乐,这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忧郁。他比平时更多地想到卡尔诺中学的课程,想到他当时的生活,是给一个叫米姆诺的人毁掉了。
这个米姆诺如今成为什么样的人了?象他爸爸一样进入高级行政机关或是政界?会不会在某一天成了部长?这是可能的。也正是这一点无缘无故地使他烦闷。
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曾迫不得已把自己的行动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那时,连翻法庭报的一个普通的手势也曾使他心惊肉跳。他现在怀疑是否还有必要继续下去。他还怀疑……这二点现在还不十分清晰。他从那公文包堆积如山的财富中总共才取出过几张钞票。
余下的钱足以在农村买十幢房子,或是买十套夏朗在C居住区买的那样的房间。全家都可以到中部农村去生活,在那儿,他除了钓鱼之外便无所事事了。
他从未去钓过鱼,包括小时候,可能是由于父亲的职业和他的绰号“蛆”的缘故。准确地说他不是泄气。他很想用漫无边际这个词来形容这种郁闷、厌倦。
他的周围是一座拥有五百万男女老少的大城市。他一天当中要有四次投身到汽车的洪流之中。这些汽车全都不知奔向何方。都是那样匆忙,都是在为了添置各种物件而奋斗着。
电视里大肆宣传冬季运动的优越性和到地中海或其它地方进行海上环游的趣味性。
自打威尼斯回来后,地中海引起了他的反感。他没有参加过冬季运动,也无从想象自己脚踏滑雪板,每滑五米便重重地跌在地上后引起孩子们开怀大笑的情景。他还是喜欢他在洛让得尔大街上的住所,尽管这不完全是他自己的房子,而是岳父岳母让给他们的。换句话说,这房子不姓卡尔马,而姓拉沃。
多米尼克现在是,而且永远是拉沃家的一员,这一点是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的。她对赌彩票的恐惧心理就证明了这一点。因为她祖父破产了。实际上那也完全有可能是因力不善经营管理所致。
拉沃一家,包括多米尼克的父亲,并不能算很聪明。他们有自己的真理,家庭的真理,旁人无权争议或表示怀疑。
“孩子们,我,我说……”
“我,我说……”意味着不容置辩,是智慧的声音,经验的声音。
一想到每个星期日都要去看他们,并且到那里同大多与拉沃一家相识而对他却陌生的顾客们一起度过圣诞节时,他从内心感到不舒服。
总之,他厌倦了,都不为什么,也什么都为。他不知道是不是还应该继续穿他的新外衣,新大衣。他穿在身上也并不感到习惯。只有那位相貌最丑的德娜瓦小姐总是一往情深地凝视他,并利用一切机会朝他的办公室跑。
她原来也曾倾心于活宝。和多米尼克一样!朱斯坦看不出活宝身上有什么吸引女人的特殊地方。他也曾经是个单身汉。他的情人很少,那种一天或一个星期的风流韵事就更为罕见,因为他的对手们立刻就对问题认真起来。
跟活宝,她们并不先谈结婚。她们都显得那么愉快、活泼,尽全力取悦于他。他为她们也不借代价。他从不问她们:“你喜欢到哪儿去吃饭?”
他直接把她们带到合他口味的馆子,由他随意点菜。他也从不问她们想干什么。当他感到厌倦了,就巧妙地抽身溜掉。
活宝幸福吗?
朱斯坦以为并不,尽管他个人的小算盘打得那么好?
他,卡尔马,幸福吗?不仅仅指自从发生了威尼斯火车上这件蹊跷的事情以后!他不愿给自己提出这个问题,偶尔想到这时,他便迅速转变思路,去思索家庭生活或工作中千千万万细微的需要操心的问题。
生活就这样继续下去……胸部已经开始发育的约瑟今后会长大成为一个年轻姑娘,该要求晚上允许她与男朋友们或女朋友们外出了。
“你竟然同意了,朱斯坦?那些人家对孩子的事情不闻不问,纵容他们跳舞直至深夜,那是女孩子该去的地方吗?
她自己呢?他认识她的时候她究竟在干些什么直到半夜?在同活宝睡觉。有时还一直待到早晨该去米歇尔街她那手套店上班的时候。她能够这样做都多亏她一位女友的掩护。别人还以为她每周有一、两次到她那儿去住。
她让卡尔马等了一个月。
“朱斯坦,你知道我还不能肯定是否爱你……你是个很好的伙伴,和你在一起我有一种安全感……看来你是个坚强豹,可以信赖的人……”
那么活宝呢?她问过自己是否爱他吗?没有!
可以说,从第一天起她就把卡尔马当成有可能做丈夫的人,一个未来的丈夫,而不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尤其不是当成邂逅相遇的,可有可无的情人来考验的。
他不怨恨她。他爱她。他对她已经习惯了。他害怕给她带来痛苦。这不就是爱情吗?
他惧怕她那敏锐的目光。这是她在极意外的情况下对他表示质疑,让他尴尬的独特方法。
“门市部的人没有看出你的变化?”
“我有什么变化?”
“你自己很清楚,朱斯坦。我想这些东西都是靠你从赛马彩票中赢的钱买的……可我始终想不通……我和孩子们从威尼斯回来之后,你已经不再是原来的你了……那时你已经开始赌了吗?”
“我想……是的吧……我已经记不清日子了……”
“你那时就认识洛费尔了吗?”
“好久了……”
“然而他从来没给过你内部消息……”
“不一定每周都能有。也许他还不太了解我……”
“你有没有赢了钱瞒着我的时候?”
“我不记得了,亲爱的……如果有,也一定是很小的数目……”
“但这毕竟证明你已经开始向我隐瞒什么事情了……”
那她呢?她就敢说什么也没对他隐瞒,在他们共同生活的十三年里,什么也没有对他隐瞒过?
“好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
“你……所有这一切……十五天前,我忘乎所以……从天而降的这笔钱……我暗自想。不享用,也不让孩子们享用这笔钱的做法未免太愚蠢了……我承认,我当时买皮大衣时的确很高兴,否则还不知得盼多少年……可现在……”
“现在怎么了?”
“没什么……”
她只觉得想哭,而朱斯坦则想一把把她搂在怀里,轻轻地对她说:“你说得对……亲爱的,你知道吗,这一切都是虚构的……最好把实情告诉你……它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当我在办公室,在马路上,在一天一换的酒店里关在厕所里浏览瑞士小报时,我屡次想对旁边的人大喊大叫……我很富有,多米尼克,我都不知道拿这些钱做什么用,我勉强说得上有权利小心地动用这笔钱,但是我随时都担有风险,不是在头上中一颗子弹,就是被关押入狱……”
第二天的法庭报就证实了他担有风险的说法:
布尼翁大街案件的意外结局
“我们曾报导过与本市布尼翁大街一位女修指甲工谋杀案有关的一位荷兰侨民被捕的消息。此人一直由巴鲁德法官审理。然而,经过几天的预审之后,此人不曾吐露任何真情便在牢房内撕开衬衣结带自缢了。
“此人名叫尼古拉,35岁,是位稀有宝石的掮客。现已查明他最后一个居住点在阿姆斯特丹。
“他已婚,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其妻已受到荷兰警方的审讯,承认她丈夫的活动有一定的规律性。出于业务需要,他经常游离在外。她不记得8月19日这一天他在什么地方,据她所知,她丈夫已有一年多未去瑞士了。”
已婚,同他一样。三个孩子,而不是两个。把衬衣撕开拧成绳子在监狱自缢了!
假如他不自杀呢?假如是别人把他吊起来的呢?假如为了避免被揭露出来造成令人难堪的局而而只有此路一条呢?
令谁难堪?还有没有另外的钱财藏在别处,藏在欧洲其它车站的行李寄存箱里呢?
他想吐,心里厌烦极了。他想去找警察局,一古脑儿地把他身上超负荷的东西全卸下来。他这样做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的妻子和孩子们。
他难以预料今后会有什么险情。但是,人家不会相信他。连多米尼克也不会相信他。她几个星期,几个月地在一旁察颜观色,提一些含义双关的问题,竭力把他说成与过去的他不一致。另外还有谁?
活宝?他每次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依旧同自己打浑。可是他去得越来越少了,当他开起那些无聊的玩笑时,也能让人听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快赶上咱们人才出众的总经理那么漂亮了……遇到什么事儿了,老朋友?……继承了遗产了?……
“说真的,你得找个晚上跟我和我新交女友吃顿晚饭……当然得有多米尼克陪着了……别害怕,现在这位很有教养,不会张口就是粗鲁的话……
“要我说,她有教养得有点儿过分,要我先关了灯之后才肯脱衣服……纯粹是多余,因为一脱光了之后,任你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她都无所谓了……你知道他父亲是干什么的?……税务检杳官……绝妙的关系!遗憾的是我不能对他讲我几乎可以算是他一家人了……”
朱斯坦没有笑,连微笑也没有。
“多米尼克好吗?”
“好。”
“孩子们呢?”
“都好。”
“你呢?”
活宝放声大笑。
“你呀老朋友,我要是真那么以为的话,我就把你送到一位精神病专家那儿去……他一定会觉得你有某种并发症……但愿这不是恋母情结。就咱们俩之间,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我始终没弄明白什么叫恋母情结……荒废了的教育。说正经的,你得留神自己的身体……大伙儿都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儿了……总有一天会露馅……这段时间你放心,有我呢,我也不是只在枕头边才收集得到人家说的悄悄话……”
博德兰先生什么也不说,只是暗中观察他,每次从他办公室走出去时总要长叹一声。如果说他对公司各办公室空荡无人感到头痛的话,他也同样痛恨人有病或有心事。他有一句口头禅:“别复杂化,我的朋友……别复杂化……”
他责成夏朗——因为他不喜欢自己亲自去执行——示意让一位女打字员离职,因为她在打他的口述内容时突然不明原因地流起泪来。直到一年后她死时,人们才听说她知道自己得了白血病,将要留下一位生活无着的母亲。竟会有这样的事儿。
星期五。卡尔马借口去看牙早早地离开了办公室:他又该去换公文箱的存放地点了。
今天轮到去东站。仿佛是出于命运的安排,他上班地点和住家附近没有车站,所以他每周得有一两次要穿越巴黎最拥挤的市区。今天他特别丧气,差点撞倒了一个报贩子。
他没有勇气再换一个车站了。车站里里外外挤满了脚着大皮靴,身穿五颜六色的毛衣、肩扛滑雪板的人。他们一个劲儿地往火车上跳。卡尔马的脸被一块滑雪板擦破了。
他在27号箱前躬下身来,从里面抽出公文包,然后朝另一排走去,往52号箱里塞了几个硬币,准备把财宝存放在那里。
他不再注意周围。这几天,他已经完全听凭命运的摆布了,他甚至想过,干脆把公文箱锁上塞进办公室的壁橱里算了,省得那么麻烦,省得那么疲于奔命。
他准备利用周末好好考虑一下这个想法。他已经养成一种习惯,在每一步行动之前都要仔细考虑考虑。这已经成了一种怪癖。他这样做完全是下意识的。他的大脑里好象有一台小机器昼夜不停地在运转着。他常在夜半时分突然醒来,对哪些危险还未曾估计到而冥思苦索。
他身子朝前探着,关好箱子,把钥匙套在身上的钥匙串上。就在他直起腰来的一霎那,他猛地看到了德娜瓦小姐的脸。
“您出门旅行,卡尔马先生?”
他发疯似地大喊了一声,常备不懈的戒备心理暴露无遗:“您刚才在跟踪我?”
“我?没有。您不知道我每天晚上乘火车回拉尼?我同母亲一块住在那儿呀。”
不知道,他从来没有想过瓦莱里·德瓦娜下班以后干什么。她凝神望着他,目光中透出充满保护色彩的柔情。
“您满脸通红。一定有事。我也是,我比平常出来得早,坐完地铁……”
他感到有必要解释一下。虽然他早知道他永远不应该解释,他已经难以抑制了。他受不了这种沉默以及她向他投来的爱恋的目光,愚蠢的爱恋的目光。可以相信突然遇见他的这副样子牵动了她的情丝,如同看到一个小孩子偷吃果酱的场面会令人心软一样。
“我送一位朋友上火车,就在火车开动的一瞬间,我发现我手里拿着他的提包,因为他当时手上已拿了两只箱子。”
她没看见他从第一个寄存箱往外拿提包吗?
“卡尔马先生,能遇到您我太高兴了,这跟在办公室见到您可不是一码事儿……”
“晚安,德娜瓦小姐……”
“晚安,卡尔马先生……等一下!有件事儿我好久以来就想对您说,可一直没有勇气……在这儿,在人群里,倒更方便一些……我希望让您知道我是您的朋友,知道您除了我以外再没有最好的朋友了,并且知道为了帮助您我不惜一切……”
没等他回答或是作反应,她就朝站台奔去,消失在穿着山区服装的成群滑雪人之中。
◆第二部◆
第四章
“卡尔马先生……”
“什么事儿,小姐?……”
她蹑手蹑脚地走进办公室,没有让他发现,以致吓了他一跳。她手里还有意地拿着一本速记簿和一支铅笔作掩护。
“您还记得我昨天在火车站对您说的话吗?”
他尴尬地把眼睛转向别处,含糊不清地答道:“我想,是这样的……”
“我希望让您知道这不是些空话……”
一定早有预谋。她今天穿了件他没见她穿过的连衣裙,脸上的脂粉也胜于往常。脂粉虽然丝毫没有改变她那张不讨人喜欢的脸孔,那几乎裹在身上的连衣裙却线条分明地勾勒出那不可否定的躯干。
“我要同您谈谈,卡尔马先生,而且很紧急……”
“我洗耳恭听。”
“不是现在……随时会有人可以从这个门闯进来。”她诡秘而又意味深长地朝他莞尔一笑,深信他明白她的谨慎用心。
“我想起来了……今天是星期六……下午这儿没人……”
“除非老板……”
“博德兰先生去B地了,星期一上午之前不会回来。是我打信和电报订的约会……”
他呆呆地望着她,不知道她还会说些什么。
“您可以和妻子说您有一件急事需要加班……我呢,我已经同夏朗先生说好了……”
“同他说好什么了?”
“我告诉他我的文件归类没有搞完,我情愿今天下午干至二个小时,免得下星期下班后加班。”
“可……”
“两点好吗?”
看上去简直可以让人判断成他向她献媚已久,而她终于应允了一个令他垂涎已久的约会。
“这……”
“我知道您肯定心慌意乱……您等着,下午见……”
他忘记买法庭报了。在喝了三杯,而不是二杯开胃酒之后,他也忽视了嚼叶绿素糖,其实那些糖他已经放进上衣口袋里了。
“你怎么了,朱斯坦?”
“没什么。可能是因为下午还得去一趟办公室……一件很讨厌的事……我们今天早上收到SR的一份新货单……今年来的都有一公斤重了。老板希望我星期一一早就把新产品清单呈交给他……”
“是吗,可是下雨了呀……”
他没有立即悟出这句话的含意。
“你原准备在家干什么?电视里没什么好东西看,我答应孩子们带他们去尝尝克莱芒斯的菜……”
他神魂不定地吃了饭,提前20分钟来到诺义大街。他问守门人:“德娜瓦小姐来了吗?”
“没有,先生。她要来?”
“她要和我一起办完一件紧急的工作……你没见到老板?”
“他今儿早上十点钟同马海尔先生去……”
他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烦乱、焦躁,同时预感到自己处境的荒唐可笑。他一生不是都很荒唐吗?从上幼儿园起,人们不就开始嘲笑这只“蛆”了吗?
听到楼梯上她的脚步声,他便站定在办公室中间。他听出她在自己办公室的四周探寻了一番之后才推开房门。
“听着,朱斯坦……我知道我不该这样称呼你,但是今天我不能不这样叫你……”
她很紧张,由于过度激动,手指在一块有精细花边的手帕上胡乱抓着。
“您知道吗?看着您痛苦的样子我受不了……您理解吗?我敢肯定您已经看出来我是爱您的,而从您那方面,您也没有任何让我泄气的表示……”
他仿佛一下子坠入了浓雾。耳朵听到这些话句,心领了其中的含义,却没有因此便相信眼前这一情景的真实性。他只想喊:“您疯了!您真疯了!……”
拿起帽子,大衣,冲到外面去,到自由的空间去,到那些神志正常的人们之中去,他们不会对他发出这类议论的……
“同事们都同情我,因为我是孤身一人,却不了解您在这儿比任何人都孤独……是这样的吗,朱斯坦?”
“我不知道……我不明白……”
“不,不对,您明白……自从您度假回来几个月之后,您始终在寻找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当一个人象您这样在心底藏有秘密时,处境一定是很可悲的……您肯定首先想到了您的妻子,您的朋友活宝。可就我所知,您没能够……”
她是那样动情,以至两眼闪闪发光,很快就会落泪了。
“您养成了一个习惯,叫我比叫别的秘书都多……您对我进行了研究……这些事情是逃不过女人的眼睛的……好几次您对我欲语又止……”
“我向您保证,小姐……”
“嘘!如果我对您说我知道了呢?”
“您知道什么?”
“也许不是全部事实,我对其余部分也有猜疑……”
“您想象着我生活中有一个女人?”
“现在没了!可能曾经有一个,是八月底九月初的事……您可能是在威尼斯或是回来的火车上认识她的……您回来以后就变了……由于这个女人,您需要钱……对不起,我介入了与我无关的事,但是如果我爱您,如果您是唯一吸引我的男人,这不是我的错。”
她离他只有一米远,开始落泪,竟没有想到要去擦掉。
“这就是我要同您面对面地说的……您是从哪儿弄到的钱我并不很清楚,但我怀疑到了………您这样一位诚实的人也腐化了,倒不是怕被人发觉,而是因为您不知道怎样用掉的钱……你听着,朱斯坦……”
她开始对他以你相称,并且靠近了他,继而扑到他的怀里,流着泪说:“我有积蓄,我用不着它们,因为我母亲和我生活一直很简朴。反正我永远不准备结婚……”
他不敢挣脱出来。他此刻也很冲动,倒不是为她所讲的那一席话,而是由于突如其来的一种怜悯之情。
“你以后能还的……你会恢复平静,恢复正常情绪的……你是个强者,你很清楚这一点。由于一点儿过失就眼睁睁地看着你毁了,实在太愚蠢了……”
“可……”
“手提箱,昨天在东站……”
她透过泪水望着他。突然,她把自己贪婪的、笨拙的双唇贴在了他的嘴唇上。
“嘘!……你什么也别说……一会儿你会跟我讲的,不是吗?……我们一道商量该采取的办法……”
她再次拥抱他。尽管她身材娇小,肌肉却蕴藏着无可争辩的力量。于是两个人一起滚倒在地毯上。
“把我要了吧,朱斯坦!我早就盼着这一时刻,我求求你!”
他一阵晕眩,神魂颠倒。他把手放在她那热乎乎的臀部上,猛地一下占有了她。她发出一声尖叫,三十二三岁的她还是个处女,他自觉羞愧难当,但她紧紧地搂着他,使他无法脱身,甚至无法喘气。
当她终于允许他抬起头时,他看见地毯上有一双男人的脚。再往上看腿、上衣,最后看到博得蓝先生面无表情的脸。
他笨手笨脚地爬起来,德娜瓦小姐又在地上躺了一会才慢慢把卷到肚子上的连衣裙放下来。
“请原谅,博得蓝先生…… ”
他如梦初醒,醒悟到自己处境的狼狈,省悟到刚才这一幕以及从威尼斯乘火车以来的种种行经的荒诞不经,看清了自己的或许还包括别人的荒唐不羁的生活。
就像面对米姆诺那记耳光一样,他没有思考的余地,一时也难以自制,他扑向窗口,笨拙地推开窗户,迈出了一条腿。下雨了,地面湿漉漉的。他突然听到一声叫喊,几乎与刚才他与德娜瓦相融之时的叫喊声相同。在一片混乱中,出现了一个红色的瘦小身影,一个小姑娘一边吮着蛋卷奶油冰淇凌,一边向他挥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