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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无瑕-(美)乔舒亚·斯帕诺格勒

_9 乔舒亚·斯帕诺格勒(美)
  “可是你说……”
  “它是疼。但是药物会让我晕乎乎的,我就不能……我现在需要思考。”
  “你要先止疼啊。”我坚持道。我感到一股强烈的欲望要去保护这个女人,用尽一切方法,也要让她的疼痛缓解。也许这仅仅是纳特喜欢同情弱者;也许是别的,“我们会一起……”
  “你不明白。”她把手从我的胳膊上移开,“我觉得他们很害怕。”
  “好。那很好。”
  “不,纳特,一点都不好。”
  现在我已经看得见了,而多萝西在慢慢适应不用止痛药,我发动了她的汽车。她不断地抚摸自己的脸,轻轻地按摩。到太阳光线不再那么刺眼时,她才将墨镜摘掉。不少小肿块从她的眼角处散播开
完美无瑕
来。
  我第一次注意到她的手指,修长、精致,手上的皮肤保养得非常光泽。她的指甲涂成了粉色;我又一次闻到了香水的芬芳。很久之前,我照料过一位非常不幸的病人,她的前额长了鳞状细胞癌。通常情况下,这种癌症极易治愈,但是她的癌症沿着一根三叉神经的分支进入了她的大脑中。外科医生跨过她的前额,沿着神经,想移除肿瘤,但最后还是放弃了。尽管那个女人被诊断为活不过一年,可她坚持让外科医生为她做整形手术。
  所以,细节很重要。粉色指甲油也很重要。
  “让我给我朋友打个电话吧。”我征求多萝西的意见。
  “不。”说完她背向我。
  我们在伯克利市的大学大道找了一家便宜的汽车旅馆。多萝西直接进屋,而我出去买些外卖。回来的时候,我看到多萝西已经在一张床上铺上毛巾。她脱下帽子,摘下太阳镜,我能看出她面容美丽的痕迹,在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下面,依然能看到高颧骨、杏仁眼。
  我们盘腿而坐,把食物放在两人中间。盒子在不平整的床上歪斜着,随时有可能翻掉。我把放苜蓿的盒子调整了一下位置。
  “我们必须拿到你的车才行。”多萝西说。
  “车就停在你的公寓外面。可是,现在去拿并非明智之举。”
  “可能是吧。”
  多萝西咬了一大口牛肉,吃了一大口花椰菜,她筷子用得非常娴熟。她咀嚼着,酱汁和肉汁顺着她的左下巴流下来,那是因为肿瘤让她的嘴唇合不上了。她撕下餐巾纸胡乱抹了一下。才5分钟,我们就把餐厅给的餐巾纸用完了。
  又一股唾液从她口中流出来。“太恶心了,”她说道,“我平常都是能控制自己的,但是——” “哎,”我说,“没关系的。” “有关系的,这绝对有关系。”她把筷子扔在毛巾上,“我连吃都不会。”她将手肘抵着膝盖,两手紧紧抓着头发。我伸出一只手想安慰她,但是她逃开了。
  “你需要回去做手术。”我说道。她摇摇头。“上次的手术成功了,对吧?”她没有回答。“我们要找到每个有这种病的病人,让他们去做手术。这是可以治愈的。”
  “我不能去。他们也治不好的。”
  我沮丧极了。很简单的解决方法,对不?你生了一种病,就有一种治愈的方法。治好就行。
  “多萝西,它这么折磨你,没道理的。我知道明一家,我也知道人是有恐惧感的,但是,如果人人都挺身而出……”
  她抬头看着我。灯光照在她的肿瘤上,留下一道阴影,“没人会做什么的。纳特,你为什么不明白那点呢?”
  “我们有照片,”我坚持道,“保罗的照片。”
  “我也有照片,纳特。我还知道那些人的名字。也正因此,我的公寓给毁了。你知道他们对我做了多少‘好事’,而那群到我家的王八蛋又有多愚蠢吗?我得到的名字都是假的。我找到他们每一个人,而每一个人都对我撒谎。哎,纳特,你觉得那些照片是用来干吗的?保罗的那些照片?你认为它们是做什么用的?”
  “你想要做我说的那些事,”我轻声道,“你想要每一个人都挺身而出。”
  “保罗和我想要揭露这件事,这实在是一个愚蠢而幼稚的想法。我要好好为他们写一个故事,然后把整个故事交给警察或者《60分钟》节目。但是这从未实现过。我连谁是幕后黑手都不知道。”
  “你的姨父?”
  “是,我姨父是参与其中,但是又能怎样?我又不能打电话给他,然后说,‘哎,托尼姨父,到底怎么了?’这太疯狂了——他们不信任我,我当然也不信任他们。而既然保罗他……既然他已不在,我什么也做不了了。我不能闲逛。我是一个怪物,纳特。人们只要看一看我,就会被我吓跑。”
  “保罗是因此而被害的吗?”
  “是的!,,她愤怒地叫道,“你们认为我们是什么样的人?我们一切都按你们说的做。我坐在诊所外面,等着看是否有人戴大帽子和太阳镜出现。当我看到他们,他们也看到我的纤维肉瘤,他们才愿意开口说话。我是多好的一个小记者啊,我迅速和那些人建立起了融洽的关系。只要我保证他们的人身安全,他们中就会有人愿意让我拍照。如果我一直和他们纠缠,有人甚至连名字都会告诉我。但是如果那么做,他们会被吓坏的;因为方医生警告过他们的安全问题,他们家人的安全问题。但是当我们知道他们给我的那些名字都是假的时候,保罗和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因为这,他联系了你。”
  “明一家,”我说道,感觉晕乎乎的,“我和他们讲过话。”
  “那你现在知道他们为什么被害了吧。”多萝西立马接道,“所有有我这些照片的人都知道他们为什么被杀。”
  我把筷子放在毛巾上,筷子上的海鲜酱将白毛巾染成了褐色。我给比阿特丽斯·明照过相,照到过如黑洞一般空空的嘴。我觉得拉维和我贸然闯进了一个比阿特丽斯和她丈夫竭力保护的世界,并且,我们把这个世界毁了。现在,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逃离了,我甚至希望他们早点离开。我希望我从未见过他们。
  “你和保罗到底怎么回事?”
  “那真的重要吗?”
  “你觉得呢?”
  她直直地坐着,有好一会儿,我以为她打算告诉我了,可她没有。她拿起一块幸运曲奇,掰成两半。我也拿了一块。每块曲奇里面都有一张小纸片。她没有读出声来,我则大声读了我那张纸上的文字。“你对旅游、艺术或做生意颇有兴趣。太好了。”我说道,然后吃了那块曲奇,“这是我读过的最无聊的运程,你的纸上怎么说的?”
  多萝西揉皱了纸条,丢在毛巾上。“你吃好了吗?”她问道。
  我说是的。
  “那我们收拾一下吧。”
  我们把剩下的曲奇收起来。“你对保罗了解多少?”多萝西问道。
  “我有10年没见过他了。你了解他吗?”
  多萝西起身,离开床,走向水池,洗了一下手。她那张幸运曲奇里的小纸片躺在食物的残渣中。我把一半饼干塞进嘴里,然后去看那张纸片。纸片上写的是:慎交朋友。
  多萝西关掉水龙头,擦干手。她转过身来,斜靠着水池。她双手抱在胸前,仿佛在保护什么,“那你不知道保罗和他妻子有矛盾。”
  他妻子。戴安娜,是吗?那个我眼睁睁看着她死去的女人。多萝西说的“保罗和她妻子有矛盾”让我想起了戴安娜。我想象了一下打斗的场面,她的形象变得生动起来:打发两个孩子去上学,爬上墨菲的床。戴安娜。
  她浑身是血,只剩下一口气。
  “保罗和我是在市里的一个慈善会上认识的,”多萝西说道,“一个由电视台及保罗的公司共同资助的基金会。他妻子因为孩子有事没来。我丈夫没来是因为我早就没有丈夫了。保罗和我开始说话……”
  “啊,老天……”我实在不愿意想墨菲。
  她脸上露出不悦的神情,“事情一个接着一个。”
  “什么时候开始的?”
  “9个月之前。”
  “什么时候结束的?”
  她脸上的神情放松下来,“他死的时候,他们带走了我的孩子,他们害死了我所爱的人。”
  这时,我该走过去,安慰这个失去了孩子、爱人、工作以及身份的女人。天啊,她的脸啊!可是我却做不到。
  “也就是说,”我酸溜溜地说道,“你和一个有老婆和两个孩子的男人有婚外情。继续说。”
完美无瑕
  多萝西摇了摇头,又转向水池,“我去洗澡了。”
  “噢,别这样……”
  她的声音变得十分愤怒,“我告诉你吧,纳特,人们是会有婚外情的。别做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那么说,就让一切顺理成章了?”
  “保罗活得非常不快乐。他不再爱妻子了,她也不爱他了。她只爱孩子们,只爱做个母亲,只爱伍德赛德的漂亮房子。”
  “可她现在死了,因为墨菲在和一个虚荣的女人鬼混,她是那么虚荣,超越了这个年龄段的女人应有的本分。”就算在此时,我也知道我不该那么无礼。
  “他只是在帮我惩罚那群人。”
  “他做得真好啊。”
  她从水池边走向浴室,砰地关上门。
  事情发展得如此迅速,我轻易地走进了情绪的雷区,脑子里萦绕的全是那天我做的疯狂的事。而我的疯狂又是因为那个奸夫。
  不,它不该是这样的。
  我非常愤恨自己被骗了,浪费了悲痛、同情以及幼稚的复仇幻想。
  我气呼呼地把剩下的饭菜收拾干净,感觉自己像一个莽撞的年轻人。我把最后一只白盒子丢进了垃圾桶,然后走到浴室门口,里面有哭声。
  我敲了敲门,等了会儿,然后才开口。
  “保罗是我在医学院里最好的朋友,”我说道,“这你早就知道了。但是我们后来吵过架,这你应该也知道。保罗有点喜欢说三道四,我无法原谅他这一点。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惦记的那个人竟然是个伪君子,至少比我要伪善,那个人竟然在搞婚外情,而收场竟然是家破人亡。”
  里面的人并未作答。
  “唉,我知道现在情况越来越复杂。我也不善于剖析复杂的事情,事实上,这让事情变得更复杂了。我只是尽力不去责怪任何人。我只是尽力不去责怪墨菲,是他害死了三个爱他的人。我一半同情你们,一半则觉得你们是咎由自取。”我勉强一笑,“这对于一个公共卫生医生来说是个什么样?责备受害者以及所有一切。”
  我又侧耳听了听,至少哭声已经减弱了。“你患纤维肉瘤期间保罗一直陪着你?”我对着门问她。
  过了好长一会儿,门里才传来回答:“是的,保罗一直陪着我。”
  “他是个好男人。”我说道。
  “总体来说是好的。”
  我听到锁啪的一声,门开了条缝。她的眼睛湿湿的,眼睛周围翻开的肉因为哭泣鼓胀起来。她此时的脸丑陋而美丽。
  “你疼得厉害吗?”我问道。
  “别再像个医生一样了,别这么纠缠于我的疼痛了。”她摇摇头,“还是疼,但是我还活着。”
  就在此时,我知道我们都在想那些没能活下来的人——墨菲,他的妻子,两个孩子,辛西娅·杨,明夫妇……还有多少呢?我想知道。多少人死了?
  我们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我离她有6英寸远;我几乎能感受到她的气息。我感到她的手指触摸着我的左手,看着她把手举到我的面前。“你的伤疤。”她说道。
  然后她把我的手打开,放在她的脸上。手掌靠着脸颊,手指斜放在她的眼睛到太阳穴的地方。我能摸到组织上的硬块。
  “我们必须去找外科医生。”我说道。
  “不行,还不行。”
  “因为我们要找到你儿子?”
  “是的,是的,我们要找到蒂姆。在找到蒂姆之前,我什么都不会做的。”
  
  77
  
  多萝西在床上辗转反侧,疼痛一刻也没消停过。
  过了一会儿,我起床,找到衬衫穿上。我拿着手机离开了汽车旅馆。
  “天哪,麦考密克,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拉维的声音满是睡意和恼火。
  “半夜1点12分,太平洋时间。我需要你帮忙。”
  “去死吧。”
  “一个小忙。我想要一张止疼药的处方。”
  “噢,哥们。你开什么玩笑啊?你把我吵醒就是为了……”
  “拉维,我现在就要。”
  他停顿了一下,“你自己不能写吗?”
  “在加利福尼亚不行。”
  “那需要一式三份。”他抱怨道。
  一些药——比如说止疼药,很可能被滥用——必须开在一种特殊的一式三份的处方笺上。一份交给病人,一份给医生做记录,还有一份给政府。
  “这药开给谁?”拉维想知道。
  “一个朋友。但是把处方写成开给我的。如果有人问,告诉他们是用来治我的手的。”电话那头的沉默告诉我拉维在想什么,“就是给一个朋友的。相信我,我真的需要它。”
  电话那头传来移动的瑟瑟声。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他要挂掉电话了,但是电话那头动作的声响更大了,“好吧,你来拿该死的药方吧。”
  从汽车旅馆开车到拉维的住地只要10分钟。他穿着拖鞋和一条没系带的毛巾布浴袍在屋外见我。他一只手紧紧抓着胸前的袍子不松开,另一只手拿了一张纸。
  “你这是在让我弄虚作假,”他说道,拿着纸对我甩着,“你告诉我这是开给谁的,我就把处方笺给你。”
  “别那么混蛋。”我说道。
  “那要看你的行动了。”
  我上下打量了下这条宁静的街。没有人,但我还是……“我不能告诉你,拉维。”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处方笺,盯着我,“你不愿透露半点信息?你不相信我?”
  是的,我不相信你。让媒体知道了纤维肉瘤的事,拉维的上司们非常生气。他让他们非常尴尬;他们觉得他不是个东西。如果说拉维这时需要什么的话,那就是给他们去爆点新鲜的料。多萝西会是绝佳猛料,然而,让她上头条比打电话通知警察还要糟糕。糟糕得多。
  “你的上司们现在还感兴趣吗?”我问道。
  他对我咧嘴一笑,知道我在转换话题,“稍微有点吧。今天我们找到了那个来自奥克兰的家伙,他的脸像战场一样惨不忍睹。”
  “他告诉了你什么?”
  “我自报家门时,他砰地把我关在了门外。”
  “那些头儿说了什么?”
  “谁会关心几例不曾耳闻的肉瘤呢?”
  “那家伙没有说话,他们没发火?”
  “他们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是我们能做什么呢?现在没人想把这事称为公共卫生状况。我们也不能强迫那家伙开口。没证据表明那家伙保持沉默会威胁到他人。”
  我和拉维讲了诊所的事,讲了多萝西被毁容的事情。这些足以引起公共卫生大人物们的兴趣。也许他们会突袭诊所,也许不会。但是我不相信公共卫生局会快速采取秘密措施。
  如果多萝西相信她儿子的性命取决于警察不卷入此事,那她也一定认为不能把公共卫生部门卷进来,因为那里的好医生们不会发动装甲兵去救她儿子的。但我还是要布局让公共卫生部门做好准备。做好什么准备我还不是很确定,“这件事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告诉拉维,“它们不是几起单独的案例。”
  “我俩都是这么想,其他人可不是。”
  “那墨菲的照片呢?”
  “我们甚至还不知道照片是从哪儿来的,哥们。那些照片可能只是一些神经病对于肿瘤的幻想。”
  “你的上司是这么说的?”
  “他们是这么说的。”
  “他们错了。”
  
  78
  
  在24小时药店,药剂师意味深长而又伪善地看了一眼我的鼻子。其实一点也不奇怪,看看我衬衫的样子以及撒过胡椒粉的眼睛就知道了。我猜,他认为又是一个雅痞上瘾的人来过瘾了。
  “是用在我手上的。”我说道,如同给他证据一
完美无瑕
般朝他扬了扬我带伤疤的左手。
  “那是。”药剂师说道。如果他在这张处方笺上做标记,然后早上给拉维打电话,我也不会感到奇怪。
  汽车旅馆里黑乎乎的。我走进去时什么都没有听到,我希望多萝西最终还是睡着了。我坐在我床上,靠窗的那张,脱掉鞋子,然后开始脱衬衫。一个异常清醒的声音,从另外一张床上传来,“你去了哪里?”
  “夜总会,”我说道,“漫长的一天,我想出去甩甩屁股。”我起身站在她的床边,轻轻地摇了摇药瓶,然后把它放在她的枕头上,“你不一定要用这些药,”我说道,“只是以防万一。”
  “你让我对你的夜总会很入迷啊。真好。”
  “止疼药。好东西啊。”
  “你没有回我的公寓?”她立马小心地问道。
  “我没那么笨。”
  “我还是不太明白。你去找你的朋友了?”
  “是的。”
  我听到她从枕头上拿起瓶子,“你不需要这样做的。”
  “我知道。”
  好一会儿,四周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呼吸声。我又回到我的床边,脱掉衬衫和裤子。我爬进被窝,躺在那里,睡不着。5分钟后,我听到了药片碰撞的声音,然后她说道:“我现在开始喜欢黑暗了。”
  那不是我想要听到的话。
  “但是我感到好孤独,”她说道,“我非常厌倦这种孤独。”
  “你知道吗,”我说道,“这个床垫实在太软了。感觉睡在燕麦粥上一样。”
  “我这张好多了,”她说道,“像是睡在果酱上面。”
  我现在只穿着拳击短裤,我缓缓地从我的床移向多萝西的床。我滑进被窝,一个像果酱一样柔软的被窝。在这漆黑的夜里,我几乎辨别不出来她脸上的褶皱和毁坏的肉。
  她朝我靠近了些,一只胳臂伸开放在我的胸膛上,一条腿横放在我的腿上。她将我紧紧拥入怀里,面颊贴着我的肩膀。这样的动作让人感到迫不及待,仿佛我是这世上唯一的男人而她是唯一的女人,如果我们被分开的话,我们都会死。
  她的头动了一下,我感到她的气息扑在我的脸上。我的身体变得僵硬。
  “怎么了?”她低语。
  “抱歉。”我说道。
  “为什么抱歉啊?”
  我离开她身边。我为什么抱歉啊?是因为布鲁克吗?是因为多萝西受损的嘴触碰了我的肌肤而产生的厌恶吗?或者更糟,我是个伪君子?
  我拉过多萝西的胳臂放在我的身上,我和她十指紧扣,希望这个小动作可以减轻我的罪恶感。我感到她的身子犹豫了一下,然后贴着我的背。在朦胧之中。我专注于她的小手,以及那粉色的指甲油。我知道我不可能面对她。
  我觉得自己很恶心,我闭上了眼睛。
  
  79
  
  不是闹钟和阳光,我是被床上的动静弄醒的——手机在不停地振动。
  多萝西下了床,正在黑暗中摸索。
  “喂?”她说。我能昕出她声音里的紧张。
  一阵安静,接着多萝西说了些中文。再次,沉默。然后又说了些中文。
  “我得走了。”她说。这是对我说的。
  我打开灯,凌晨4点48分。多萝西只穿着内衣裤;看到她毁掉的脸之后,再看到她的身体肌肤如此光滑,我非常震惊。
  “去哪?”我问。
  “不要问我不想回答的问题。”
  “是谁?”
  她没有回答,穿上牛仔裤和外套。
  “我和你一起去。”我说。
  “不行,我的车钥匙在哪?”
  我从地板上抓起长裤。“我和你一起去。”我重复道。
  “我需要自己做这件事。”
  “做什么?”
  “你可以从这走到你的车那儿,把钥匙给我。”她摊开手。
  “我的车还停在你家门口,我开不出来。到底怎么回事?是蒂姆?”
  她点头。
  “我认识一个姓唐的警察,他是个好……”
  “不!”她咆哮道,“你认为保罗为什么死了,纳特?因为他想说出去,因为他联系过你。”
  “可你是打算让这些照片曝光的。”
  “等我和保罗有足够的证据之后才会行动,这样我们才可以一次就把真相大白于天下。你明白吗?必须一击致命。可是保罗行动太快。他告诉我他将跟你联系,但我想不到会那么快。他惊动了他们,他死了,因为他们感到害怕。我不会让你伤害我的儿子。”
  “你应该去警局,说出你知道的一切。让他们……”
  “不要傻了!他们抓了我儿子,纳特。他们知道每一个有肉瘤的人在哪。你能保证警察承诺找到蒂姆并保护他?你能保证你在公共卫生部门的朋友们可以保护所有生病的人?不能。没时间许诺、调查和提问。他们抓了我儿子。你难道不明白吗?”
  我想到那个问“病原体”的小孩,他现在在哪儿,又承受着怎样的恐吓。我也想到了为什么他要受到那样的恐吓。尽管多萝西不说,这种恐吓从我去过纳帕就开始了。可能更早,当我与墨菲交谈时。由我引起。
  我觉得我成了毒药。我发誓要改变。
  “我来开车。”我对她说,向门口走去。
  
  80
  
  我们已经穿过海湾大桥,正赶往旧金山,这座城市刚刚醒来。只有运货车和小汽车飞快地行驶在空旷的街道上。
  “答应我你会呆在车里。”她说。
  “我做不到。”穿过一个黄灯时我说。
  她突然解开安全带,摸向门把手。当车门打开时我感觉到车内压力的改变。
  “好,好!”我喊道,“把门关上。你赢了,我呆在车里。”
  她砰地关上车门。
  我听见安全带扣上的声音后,问:“谁打来的电话,多萝西?你姨父?”
  “我不想我的儿子被杀。左转。”
  我扫了她一眼,“你得相信……”
  “停车。”她说。那是禁停区。“引擎发动着。”
  “你去哪儿?”
  她已经下车,走在路上。戴着白帽子和太阳镜。如果你仔细看,如果你不知道黎明前发生的事,你会认为她只是个购物者。
  她步入唐人街,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我骂自己被她操控,骂自己除了握着方向盘呆在汽车里,别无他法。
  15分钟过去了,20分钟。车里的气味突然让人觉得受不了。我下了车,向街口走去。唐人街上出售便宜的扇子、塑料玩具和纸灯笼。
  在我后面,有人在大叫。
  我转身,听见轰的一声。
  是辆卡车撞到了我停的小车,我招招手,然后回到车里,把车开到路的另一侧。
  我再次下车,执行我的职责。
  这时我看见了他。小小的身影,一路蹦蹦跳跳像是踩在弹簧上而不是用自己的腿走路。从这个距离看,那小孩看起来浑身没有骨头。
  是蒂姆,背了个背包。当他走近时,我可以看见他的小下巴,他眼睛盯着我。
  我向他跑去,喊他的名字。他看见我,认出了我,但是没有——也许是不能?——走得更快,他保持稳定的速度,一跳一跳的,“你妈妈在哪儿?”我问。
  他鼓起嘴,两眼放光。
  “蒂姆,她在哪里?”我弯下腰,抱着他的手臂,摇晃他,“哪里?你妈妈在哪里?”
  他咬紧嘴唇。
  “哪里……”
  我停下了,因为我知道发生什么了。“不,不,”我站直身体,“不,不,不。”
  多萝西·张拿自己交换了儿子。我知道她自己做了人质,而我就站在那里袖手旁观,看着她成为人质。托尼——见鬼,随便他是谁——因为手中有了
完美无瑕
人质,他的风险可是减少了。
  我回身跪下,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蒂姆,你受伤了吗?”
  “关你什么事?”
  “不是玩笑。你没事吧?”
  “是的。”
  “你妈妈在哪儿?”
  他举起手,手里拿着一块黑布,是个头罩,而这小孩才8岁。我感到愤怒。
  “我们走。”我拉着男孩的手,他一路小跑地跟着我。我在街的拐角处停下,旁边是一座老教堂,“你是从这里出来的吗?你在哪里拿掉头罩的?”
  他顿住了。“指给我看。”我说。我们向前走了20码,停在一扇轧钢门前。
  “这儿。”蒂姆说。
  “你是从这间房子里出来的,还是从车里出来的?”
  “车里。”
  有个老人在路的尽头扫地。我拉着蒂姆的手,走向扫地的人。
  “向你打听一下。”我说。我向那个老人打听一辆车,一个女人,和我身边的这个男孩。他摇了摇头,我知道他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来,蒂姆。”我说,继续走。男孩走在我旁边。
  “你应该去医院看看。”他告诉我。
  我困惑了,“什么。哪家医院?”
  “迈克尔斯医生所在的那家。”
  “什么,布鲁克……”
  我没继续说下去,而是拉着蒂姆的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81
  
  我开得很快,直接到达大学医院。我的双手紧握方向盘,一路飞驰。转速表直线飙升,我的手指都快要掐进方向盘里去了。我内心焦虑。我甚至希望能干点什么蠢事,让警察来制止我,这样我就有机会大叫,或是跟谁打一架——随便什么,能让我从眼下的焦虑不安中摆脱出来就行。
  蒂姆默默地坐在我的旁边,小手抓着车门把手,眼睛盯着风驰电掣般闪过的风景。
  从电话里,我得知布鲁克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正在接受手术。
  我拉着蒂姆的手穿过医院的走廊。在重症监护室,我没有惊动护士。护士台的后面有一块大白板,迈克尔斯的名字赫然在目。
  “5号病房在哪里?”我问护士。
  “现在不是探病时间。”
  “蒂姆,在这儿等我,”我又转向护士,“帮我看好他。”
  我离开蒂姆,快速向玻璃门走去。
  5号病房。护士抬起头,说了些什么,我没听见。
  我看见了布鲁克,“哦,上帝啊!”
  布鲁克的嘴唇开裂,插着呼吸管,她的头发遮住了左脸,左眼四周的肌肉没有血色,有明显的肿胀。
  我看了一眼监护器:生命指标都在正常范围内。我开始检查她还有没有其他伤。
  “先生,你不可以。”护士在我后面喊道,“你得停下来。”
  “我是医生,这是我的执照,”我说,“把住院医生找来。”
  她看了我一眼。“现在就去把住院医生找来。”我吼道。
  她消失了,留下我继续检查。
  她的手脚没受伤,她的身体没受伤,可是她的脸
  “布鲁克,”我喊她,随后又提高了些声音,“布鲁克。”还是没有回答。
  “嘿。”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人走了进来。这人个头不高,看来有两天没刮胡子了,就像当了住院医生后就没睡过觉似的。
  “把麻醉先停了,我要给她做检查,”我对他说,“我是医生。”
  “我不管你是基督还是圣母,你不能那样做。请离开病房。”
  护士和其他住院医生站在门外,每个人都注视着我,没人喜欢我像猴子一样在病人身边指手画脚。
  “你得离开这个房间。”那个住院医生说。
  “她的格拉斯哥昏迷评分在哪里?”
  “出去。”
  布鲁克躺在那里,监视器在蜂鸣,我点点头,“好的,我出去。”
  我站在走廊里问:“你有她的格拉斯哥昏迷评分吗?”格拉斯哥昏迷量表是评价大脑损伤的评分系统。
  “你是医生?她的未婚夫吗?”医生问。
  “是的。”我说,每听到什么未婚夫我就感觉有点不舒服。
  “好,不要再打扰病人了,行吗?你再那样干,我就把你从这里扔出去。”他说,“我们已经做了1小时神经检查。格拉斯哥昏迷评分8至9分,那正是我们所希望的。”
  “你们期望什么?”
  他看起来很谨慎,“警察没有联系你吗?”
  “如果警察联系我,我就不问了。我只知道她头受伤了。”
  “她遭到袭击了。我想她是在家门口被棍子打伤的。”医生说。
  
  82
  
  我推开医生,看见蒂姆还在护士那里。“我很快回来,”我说,“看着他。”
  眼泪湿润了我的眼睛。我听见有人问:“你还好吗?”我无法回答。我开始跑,下了楼梯,来到街上。
  “我在这儿!这儿!”我挥着手臂喊道。
  “来,我在这儿!来啊,我就是该死的麦考密克!”
  我喊到喉咙嘶哑。
  我感觉不到冷水灌进我的鞋子和裤管里。我看不见保安们试图靠近我,他们小心翼翼地走近我,想要捉住我这个在喷水池里又哭又喊的男人。
  世界塌了,就像是在暴风雨中飘摇的小船。“我就是该死的麦考密克,来抓我啊!”我喊道。
  
  83
  
  看过我在喷水池里的惊人表演之后,重症室的人都不太敢让我继续留在病区了。我只能通过主治医生的干预才能进入病房。
  我坐在重症监护室旁一间简陋的小会议室里等主治医生,思绪从布鲁克到多萝西,再到墨菲的照片,最后到我旁边这个沉默的小孩。我很难想象此刻蒂姆的感受:他的母亲不在身边,现在又和我呆在重症监护室,他的特别保护者有点精神失控。
  蒂姆从背包里取出课本——他看来总是背着全部的课本——轻轻翻看了10分钟。功课看得厌倦了,他就拿出一本小说。
  尽管我想回到重症监护室,和布鲁克呆在一起,但一些原因使我不能那样干。女护士也许得到命令,如果我在没有护卫的状态下进入病房,就可以杀了我。
  “你在看什么?”我问,想思考些东西。
  “《霍比特人》。”蒂姆说。
  “对三年级学生可是有点深了。”
  “我已经看过两遍了。”
  “两遍?厉害。”
  “事实上,我自己看了一遍,”他纠正道,“妈妈给我读了一遍。”
  “你最喜欢哪个角色?”我问,试图忽略母亲的话题。
  “索林,”他说,“他是侏儒头领。”
  “我总是认为侏儒头领很酷的。”
  “索林是个英雄。”
  “比尔博怎么样?”
  “他有点胆小。”蒂姆说得很认真,好像这是大家都认可了的真理。
  一个胆小鬼?“他已经尽力了。”
  “他还是个胆小鬼。”
  好吧,小家伙,让我们看看你面对恶龙会怎么样。“这是他的人生旅途,”我说,“他开始有点谨慎,但后来变得勇敢了。”
  “索林从一开始就很勇敢。”他指出来说。
  “尽管害怕还是做了勇敢的事情不是更好?”我真的只是就小矮人的荣誉在和一个8岁孩子争辩吗?“谁挽救了大局?”
  “诗人鲍曼。”
  “谁发现了斯茅格肚子上的弱点?”
  “比尔博。”他不情愿地承认。
  认输吧,小爱因斯坦。8岁的小毛孩要搞清楚:跟纳撒尼尔·麦考密克争论是赢不了的。不管是有关病毒还是有关小矮人方面,“你要我读给你听吗?”
  “不用,谢谢!”
  我伸手轻轻搂住蒂姆的肩膀。“我们会找到你
完美无瑕
妈妈的,”我告诉他,“我们去抓住那些干了坏事的人。”我没有详细说明坏事是什么。可能因为我也不知道。
  会议室的门开了。我从来没因为碰到热纳·内桑森而这么开心过。
  “噢,纳特,真的很抱歉。是你未婚妻?”
  “不,我那样说是因为……我们住在一起,但还没有订婚呢。”
  “好,你必须做好你该做的事。这是谁?”她指着我身边的小家伙,他埋头看书,头也不抬一下,也许正在寻找比尔博身上的大毛病。
  “他是蒂姆。我替一个朋友照看他。”
  “你好,蒂姆!”热纳伸出手,跟他握手,“我是内桑森医生。”
  蒂姆盯着她的手看了一会儿,然后和她握了握手。
  热纳坐了下来,“首先,我想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布鲁克处于昏迷状态,就像你看见的……”
  “会好吗?”
  “她受到强烈的……呃,她左颞区遭到重击,有硬膜外血肿。但我们昨晚及时赶到,快速打开颅腔,止住血。我们做了硬膜外颅骨切除术……”
  “热纳——”
  “嗯?”
  “我不关心细节。她进来时怎么样?”
  如果你是医生,你可以不和神经外科医生这样谈,你什么也不会错过的。
  热纳不再囿于细节,“她被送来时有些局部神经症状,但我觉得问题不大。我们已经做好防止脑疝形成的措施了。幸好她年轻,感谢上帝。”
  “嗯,感谢上帝。她还要在重症监护室呆多久?”
  “至多几天。”
  “会有永久性损害吗?”
  “目前没有发现。现在还早,但我想她会好起来的。我们今天晚些时候会给她做个CT检查,看看还有没有出血。神经检查目前是正常的。”
  “你和警察说过吗?”
  “没有,纳特。还没有时间做那些事,你知道的。”她叹口气,水汪汪的棕色眼睛柔和了些,“我猜你也没跟他们说吧。”
  “没有。我一得到消息立刻就过来了。”
  她看着蒂姆,“你在看什么书?”
  “《霍比特人》。”蒂姆说。
  “讲的什么?”
  上帝呀,我想,我们真的生活在不同的星球。
  “我能看看她吗?”我问,赶在蒂姆提出中世纪的地球和那儿的问题之前。
  “当然,”热纳说,“但是,不要再在喷水池里发疯了,行吗?不要再弄她的点滴了。”
  “我保证。”但是我甚至无法行并拢三指的敬礼。
  热纳朝前靠过来,把手放在我手上,“她会好起来的,纳特,真的。”
  她站起来。我告诉蒂姆呆在房间里,继续看书。他头也没抬,眼睛盯着书。
  
  84
  
  我向布鲁克床边的护士道歉,她耸耸肩,盯着我的腿看了好一会儿。我猜,我刚才的事已经传开了。
  布鲁克只是躺在那里,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头盖骨上被热纳·内桑森钻了个洞。
  “布鲁克。我是纳特。”
  当然,她没有回答我,因此我坐在那里一个人自说自话。“都是我的错。”我说。像之前很多来过她床边的人一样,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不会有事的。她对我的唯一反应就是借助呼吸机发出的呼气吸气声。
  10分钟后,我离开房间,走到护士台,拨了当地警察局的电话。袭击案发生在布鲁克家门口,大概是晚上9点,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官说。是邻居在遛狗时发现的。
  “你们没有一点眉目?”我问。
  “我们正在尽力而为。”警官圆滑地说。他问了我一些无法回答的问题,通话结束时我们双方都不满意。
  不像当地警察,我还是有点头绪的。如果告诉警察,我寻摸着,会把事情搞复杂。
  我如果聪明些可能就放弃了,因为已经感受到了警告。布鲁克躺在重症监护室,一个安全的地方,当然也不是那么安全——医院并没有保护明夫妇。我不能眼见文身男子和托尼身穿白大褂,假冒医生溜进布鲁克的病房。
  也许我是该放弃,举起白旗,悬挂在医院的咖啡厅外,让多萝西·张烂掉好了,让她脸上的痛苦继续,让肿瘤继续生长,让她被锁起来,被折磨,不管他们对她做什么,让肉瘤吞噬组织的数不清的人们被挡在救治的门外。
  但是最后,我决定不理睬这次警告。
  “蒂姆,我们走。”
  《霍比特人》摊开在他面前,但他没有看。他眼睛红红的,但不是湿的。看见我,他用袖子擦擦脸。
  “我妈妈在哪里?”
  “我们现在就去找她。”
  “她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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