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朝我媚笑,“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我走近她,低声说:“我要见扬特医生。我是他在医学院读书时的一个老朋友。”
她的笑容并没有变化。作为美容样板,她的整形手术做得太过了,整张脸看起来像是被飓风席卷过一样。她皮肤的塑料般光泽则让人想到皮肤磨削术。她扬起的眉头连一根眉毛都没有,让我想到她
完美无瑕
已经注射过抗皱纹的肉毒杆菌素了。此外,她皮肤至少有两处移植过,低领处显露出的胸部就是紧绷绷的。
“你有预约吗?”她很开心地问。
“没有。我是他的一个老友。”
“扬特医生非常繁忙。你能否预约一下?”她开始敲击电脑键盘。
“我……”
“我们能安排的最佳时间是从现在算起三个月后。要么我们也可以给你安排扬特医生的助手,这样的话……”
我拍了一下桌子,“我不是病人。我是比尔的朋友……”
就在此时,接待员右边的门猛地打开了。一个戴着眼镜的矮个子男人大踏步走过来。他稀疏的淡黄色头发未加梳理。他凌乱的胡子,松垂的面颊,皱褶的脸,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10岁。他没穿白大褂,而是穿着运动裤和石灰绿的高尔夫球衫。
比尔·扬特看见我的时候僵住了。
接待员张开嘴巴道:“扬特医生……”
“等一下,”他说,眼珠在我身上到处打量,像个老师那样晃着一根手指,“我认识你。” 我点点头,“比尔,我是……” “别说,我能想起来。内德·厄特尔。两年前芝加哥的学术会议。12月份。”
“不对。”
“皮肤外科会议,费城?布拉克斯顿?你是尼尔·布拉克斯顿?你就悬垂修复发表的演讲引起了轰动……”
“比尔……”
“等一下。不对。我是比尔。”他笑了,房间里的三个病人笑了,接待员也笑了。我知道他为什么全都预约满了。
“比尔,”我说,“我是纳特·麦考密克。我们是一起在医学院读书的校友。我比你低两届。”
扬特的嘴一咧大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纳特,”他上来拥抱我,在我后背上拍着,“纳特,纳特,纳特。你在忙什么?”
“我在……”
“真是太棒了。太棒了。见到你真高兴。你跟蒂娜预约一下吧……嘿,蒂娜,给这位医生插进来,安排在下周。”他看看三个等候着的女人,她们看起来不喜欢这么快速的服务,“尊重同行,女士们。”
“比尔,我不需要约见,我需要和你谈谈。”
“谈谈?谈谈?这倒是新鲜。来吧,上我办公室来。”扬特伸出一只胳膊揽着我,我们推开门走上大街。
在人行道上站定了后,扬特问:“要跟我谈什么,老弟?”
“我想了解血管注射剂。填充料,保妥适,所有这些……”
“
“想了解血管注射剂哪方面的情况?”
“所有情况。”
在眼镜后面,他的眼睛眯起来,“你不是要做整形?你是想……什么呢?外科手术?”
“我对内服药感兴趣。”
扬特看了看表,“现在不是时候,因为我要……”他停下来,露出牙齿,“你为我做一些事情,我就告诉你关于血管注射剂的一切。”
“要我做什么?”
扬特笑了,“你打高尔夫吗?”
30分钟后,我们已经在球场上激情挥杆了。一同的还有风险投资人托布勒和外科医生李。专利律师特德打电话说来不了了。这些家伙自称“废物四人组”。
“我们都是衰人。”扬特解释道。
扬特把夫人的球杆借给我——“她根本就不用,”他说——对我而言,她的球杆刚巧短了3英寸。她的高尔夫球鞋比我的脚小5码,因此我只能用脚趾来走路了。
“看起来很棒,”扬特看着我塞进脚,“来一杯。”他递给我一杯百威。
我喝了一口,“有关血管注射剂,比尔……”
“第一洞之后谈,我现在需要全神贯注。”
“废物四人组”全是动机不明的新手,每周三下午在城里的林肯公园高尔夫课上联系。这并不真的是在进行一种运动,扬特说,更多的是逃离工作和家庭的藩篱。
这个“废物四人组”——现在是三人组——正如扬特警告过的,都是衰人。当他们的球落地超出我们10码,或是危险地斜击到下一个平坦球道的时候,他们每一个人都又是冷笑又是尖叫。
他们都击完球后,我走到开球处,挥了挥球杆。
“让我们开开眼,纳特。”李说。
“也不要太开眼了。”托布勒说。
“别分他神。”扬特说。
这是我10年来第一次碰高尔夫球。我选好线路,然后试着挥杆朝左方划了个圆圈。放松手臂,我告诉自己。很奇怪,球杆在我手里感觉很自然。我在击球前最后练了一次挥杆。抬头,挥杆时放松,好像你是坐在酒吧的凳子上,忘掉自己很多年没有打过球了。
我拉回手臂,以屁股为枢轴,手臂紧跟。
这次我是超常发挥,球直接飞向平坦球道,弹跳,然后停在离绿地八杆的地方。
“他妈的太棒了。”托布勒说。
“高手啊。”李说。
“你这个狗娘养的。”扬特说。
第一洞打成这样简直是个妖怪。
当我们把球车推到第二洞,扬特看看我,“那么,关于血管注射剂……”
“我想知道……”我说。
“我能问一下你为什么感兴趣吗?”
“工作原因。”
“很好,”扬特停住球车,“能透露一些你工作的事情吗?我是说,我们又不是谈论埃博拉病毒感染或是什么,对吧?”
“不是埃博拉病毒。”
李和托布勒抽出他们的四号短杆。扬特也跟着做。我们一边取杆,一边平静地谈着。
“保妥适,我想你是知道的。肉毒杆菌毒素使肌肉麻痹,减少那些肌肉聚束引起的皱纹。你对皮肤和皱纹了解多少?”
“差不多和你对埃博拉病毒的了解一样。”
“好吧。那么,现在我开始上课。”他说,“对于初学者来讲,皱纹源自三种皮肤构成——弹性蛋白、胶原蛋白和透明质酸。医药公司对于后两种开发得很好。20世纪70年代开始注射胶原蛋白,一开始的原材料来源于母牛,后来市场上出现了替代性的人类生物工程产品,没有过敏反应,但是只能维持几个月。”扬特停顿了一下,这时李把球击到草丛中去了,“几年前,我们有了透明质酸,或者叫它瑞斯雷恩。它结合了弹性蛋白和胶原蛋白,将水分子注入注射的地方。但是注射它有痛苦而且会引起发炎,治疗效果只能多维持短短几个月。”
“美丽是魔鬼。”我说。
“现在问题的关键是,”扬特告诉我,“研发新的填充材料。”
“对于填充材料会引发肿瘤,你持什么观点?”
扬特说:“不会的。没有报道说有人患上了癌症。尽管有时候会有人患上肉芽瘤。”——肉芽瘤是机体对于外来物质材料的反应,是纤维性的聚集,从而在皮肤上产生凸起——“或者是外来填充物质材料在肌体组织上形成储存。但这不是肿瘤。”
我们到达第三洞,很关键的第三洞。李打出一个漂亮的击球,飞过绿地。托布勒大叫,拍了他五下,然后将他的球座插进地里。
“据你所知,什么会引起癌症呢?”我问。
扬特想了起来,“有些工作是通过自体的成纤维细胞移植来完成的,但是技术还没有成熟,仍处于研究阶段。”
自体成纤维细胞移植是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成纤维细胞——皮肤的构成物——从病人身上移出,在培养基中培育,然后重新植入该病人的肌体。
“并且,”扬特继续说道,“我还真看不出移植会导致癌症。细胞要么能生根,要么不能。研究人员遇到的问题是这些细胞不能生根,不能在身体中成长。情况不容乐观。但是我还没有听说过任何引起
完美无瑕
肿瘤的事情。”
打完这一洞,扬特转向我,“纳特,我得说你的问题让我感到不安。这是我的生计。如果你有什么消息,希望能给我介绍一下。”
我告诉了他纤维肉瘤,还有那些女人的情况。
他看起来神情严肃,“我什么也没听说。没有非法治疗引起问题的报道,当然更没有合法治疗产生问题的报道了。如果有什么令我担心的事情请一定告诉我。” 我告诉他我会的。 他凝望着第四洞,“你一定要查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纳特。不仅仅是为了我,我是说,这对我毕竟仅仅是一份工作。但是你向我描述的那些……”他摇摇头,“谁也不该受那份罪。”
点火,抽烟,在第五洞,我又高出标准杆两杆。托布勒伸手到球袋中,拿出四支粗短的黑雪茄。令人艳羡的球技,喝着啤酒,抽着上好的雪茄,我感到身体里某些郁结正在散开。当刺鼻的烟雾盘旋又散开,我感觉自己喜欢这些男人了。我乐意他们喜欢我。他们甚至谈到要把律师特德从四人组中开除出去。
我吸了一口烟,吐出烟圈。如果我选择另外一条道路的话,我的生活本该是另外一个样子:在某个工作日装病逃出来,和老友侃大山,谈谈生意上的事,聊聊夫妻间的矛盾。但是,我怎么也摆脱不掉那样一种感觉——这些都是其他人生活中的片段。
在第九洞,李告诉我他已经下注20美元,赌我在这一洞赢。我还没来得及下赌注,口袋里的手机就振动起来。
我告诉扬特继续,然后接听电话。
“是麦考密克医生吗?”是个女性的声音,声音有点压抑。
我说我就是。
“我是多萝西-张。我相信你一直想要联系上我。”
69
我要去伯克利见多萝西·张,她给了我一个地址。我不能告诉警察。如果我告诉警察,她警告我,那我就见不到她。但是她相信我不会带警察来的。
“你为什么相信我?”我问她。
你是保罗的朋友,她简单地回答道。
我在头脑中搜索着伯克利的地图,驶上阿什比大街。那些坏蛋认识我的车——我对此确信不疑——但是我没有时间换车。接下来我能做到的最好的事情,我想,就是能在一所大学校园里将他们甩掉。
转遍了大学校园柏油铺就的每个角落后,我正全神贯注盯着信号灯看,这时我终于找到了我一直在找寻的地址。这是一座浅绿色的大楼,总共大概有10个单元,位于校园附近的一条小街道上。我想不通为什么多萝西-张会呆在这儿,而不是和她留在纳帕的儿子蒂姆在一起。不明白为什么她会把儿子托付给一个否认孩子姓名的家伙;除非她正策划谋杀和在加州湾搞什么大破坏。没人想让自己的后代看到类似的事情。
我把车停到公寓的对面,坐在车里左右打量了一下这个街区,然后才鼓起勇气拿起后座上的运动外套,走出汽车。
两层的楼房很干净,环绕着一个小院子,多萝西·张的住处看起来更像是一家汽车旅馆,而不是永久住所。我踏上二楼走廊,走向它的尽头。8号房。
我站在猫眼旁边,敲敲门。
没人应答,我又敲了敲门。还是什么动静也没有。
我扭了一下门把手,很容易就拧转了。门打开了。
我走了进去。
70
“张女士?”
房子简单地装修过——日本床垫、木质桌子和一把椅子——都被掀翻了。日本床垫也被割坏了。衣服翻得乱七八糟。地毯被掀得底朝天,好像地板本身也被洗劫过一样。
一架摄像机躺在地板上,内部线路像肠子一样露出来。
我走过壁橱,里面的几件衣服被扯到地板上。洗澡间里,药瓶都被倒空了放在洗脸池里。地上到处是香波和定型剂。
我检查了一下药瓶。维可丁,盐酸羟考酮控释片剂。药片正在潮湿的瓷盆里溶解。
厨房也好不到哪里去。冰箱大门敞开着,里面的东西——花生酱,粗麦粉,冰淇淋——洒了一台子。
房子有个后门,后面是楼梯。锁被撬掉了。
我很震惊……
我在餐桌上发现了一张照片:背景天空湛蓝,一个小男孩头发湿漉漉的,一看就知道是为了给他拍照故意用水弄湿头发,以便使头发服帖些。
蒂姆·金。
我伸手取下照片,这时我感到手机振动;我接听。
“快离开,”一个女人的声音吼道,“现在。”
“你是……”
但是我的话被打断了,前门处有一阵响动。
我狂奔向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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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跌跌撞撞跑下后门的楼梯,穿过一块绿地,这块绿地看样子是个院子。我头顶上有人在大叫,我面前是一道篱笆。我翻身爬过大约5英尺的木篱笆,跌落到隔壁院落里,惊起一阵鸟叫。我顾不得回头,穿过院子跑到一道矮些的篱笆跟前,翻身跃过去。
我向左穿过院子,跑向一条过道。又翻越一道篱笆,穿过另外一个鸟筑巢的院落,来到大街上。然后我就跑啊,跑啊,跑啊。4年的高中生全国长跑赛经历这回可是派上了用场。
我一口气跑到校园的最深处。最后,我停下来,累惨了,双手放在膝盖上,终于可以缓口气了。
如果你想轻易地消失在人群中,大学校园是个相当不错的地方。尤其是像加大伯克利分校这样人满为患的大学。我扫了一眼操场,没看见有人像要给我脑袋来一枪的样子。但是,我仍然感到在这里太暴露了,因此我快步走向最近的一座大楼——估计是地球科学报告厅——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又过了两分钟,我才感到心跳得不那么厉害了。稍微停歇下来,我开始思考见多萝西-张的过程。
我差不多就找到她了,可是她紧跟着又失踪了。
手机振动起来。
“麦考密克医生吗?”同一个女性的声音。
“张女士。”我说。
我紧握手机好像要保护什么东西一样,我想如果这是你一直苦苦寻觅的东西,你会这么做的。
“你在哪里?”我问。
“你呢,你在哪里?”
“我在伯克利校园里。我去过你的住处。”
“所以我让你马上离开。”
她话中有话,我听得出来。
“我们需要见一面。”我说。
她笑了。
“怎么了?”我问。
“你把我的地址告诉其他人了?”她问。
“没告诉任何人。”
“我在那里住了一个多月,麦考密克医生。两个小时前,我告诉了你我住在哪里,然后……”她没有把话说完。
“我绝对没跟任何人提起过你,也没跟警察提起过,一个人也没有。”我感到多萝西·张正在从我的指缝中溜走,“我一个人也没有告诉。我不会——有些人一直在盯梢我。昨天有人被害了,那些人割掉了他们的舌头,给我留下一个警告。你可以给旧金山警察局打电话,问他们。”
她沉默了。
“我知道有人病了,”我告诉她,“我找到了保罗·墨菲的那些照片。保罗想要给我看那些照片的。”我激动起来,“你应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没有回答。反过来,她问我:“你知道希腊剧院在哪里吗?”
我对校园的记忆已经斑驳不清了。我问了三次方向,被问的三个学生都脚穿夹趾拖鞋。提到剧院,每个人都语气轻松,充满加州阳光般的欢快。这儿对我来说太陌生了。
我走过校园的一块绿地,学生们在上面晒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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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论着康德和杰西卡·辛普森。在商学院,我找到了去希腊剧院的路。
几辆车在桉树遮盖下的柏油停车场扬起尘土。其中有一辆里面有人。当我走近,司机打开了副驾驶座位的门。是个头戴白帽的女人,脸上架着副硕大的墨镜。她穿着入时的蓝色牛仔裤和紧身的橄榄色套头羊毛衫。车中飘着淡淡的香水味。
但是我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上来。麦考密克医生。”她说。
她即使戴着硕大的墨镜,我仍然能够看到她脸颊上有鹅卵石大小的肿块。一个肿瘤抬高了她的左嘴唇。一个伤疤延伸到她右嘴唇,穿过她右脸颊。我的眼睛长时间地停留在这张曾经美丽现在却被毁坏的脸上。
“我很高兴你……”
我永远也说不完那句话了。
我感到脸上湿漉漉的。接下来我感觉两眼像火烧一般,我用手胡乱地抓着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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涕泪横流,我根本不知道涕泪是从哪里产生的。不知是谁的一只手,伸进我的夹克衫中到处翻找。我几乎没有注意到,因为我的血管已经凝住,我的呼吸变得困难。
在推搡中,我努力挤出一句话:“你……在……干什么?”
“我只是要确认一下。”她回答,我感到她的手拿开了。
“确认什么?我什么也没有。”
她没有做声。
“至少给我一张纸巾或是什么的,好吗?”
她说:“我没有。”我只得拽出衬衫,用衬衫角擦拭眼泪和鼻涕,现在它们还像是决堤的河水一样流淌。
“保罗给了你照片?”她问。
“他没来得及给。他被害了。”
“那你是怎么拿到那些照片的?”
“我闯进他的房子。我在那里找到的。”
“你找到了照片,而警察没有找到?”
“我是观察家,比警察更敏锐。”
“观察家,”她重复道,“保罗让你联系我的?”
“不是。你的名字出现在u盘的文件夹名上。”我又用衬衫擤鼻涕,非常不雅,但是很有效果,“你有,是不是?”
“什么?”
“纤维肉瘤。”
“是的,麦考密克医生。”
“你知道你是怎么得的这种病吗?”
“当然。”
这时,我的衬衫角都湿透了。但是,我还是看不见。
“这里。”张说,我感觉到一些柔软的东西放到我腿上:一包纸巾。再一次,我擤了下鼻涕。
“你说你没有的。”
“你不能每个人都相信,对不对?”她叹口气,但是我觉察出她的口气中有了一丝愉悦,“告诉我为什么我要相信你。”
“你可以查查我的简历。我通常不会和新闻界的人打交道。”
“我确实查过了。”
“保罗呢?他怎么跟你说我的?”
“保罗说你是个好人。”
“那就是了。我是个好人。你正和一个好人交往。”
我用手揉着眼睛。上帝,这可真不好受。接着我想起了其他人的命运,那些卷进一团乱麻中的人。总而言之,和他们比较起来,我还算好的了。
“这儿不是谈话的地方。”她说。
“这儿还行。”我揶揄道。
“但是我必须小心谨慎。我很抱歉,可还是得开走。”
“那么开吧。我当然不会……”
“我很抱歉。”她又说了一遍。
“为什么?哦,不要……”
脸上又被喷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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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停下来。我脸上热辣辣的,鼻涕眼泪一起流下来,真不是滋味。除了一些光亮和黑暗,我仍然看不清楚。我听见正驾驶座那边的门打开又关上。我手肘边的车门打开了。
“你根本没必要喷我两次,”我恼火万分,“那玩意的效果可以持续30分钟。”
“我没有读使用说明,”她说,“来,我扶着你。”她抓着我的手肘,将我拽出汽车,“新鲜空气会有所帮助的。”
“你不会把我推下悬崖吧?”我问。
“不会。”多萝西·张牵着我的胳膊肘,好像我骨折了似的。
“你还是把我推下悬崖吧,好结束我的痛苦。”
“拿着,”她说,递给我一只瓶子,“用这个洗洗眼睛。”
“水是没有用的。你有没有护手霜?或者有没有油性乳液?”
她把手从我胳膊上拿走,我想她伸手到钱包里去找了。过了一会儿,她说:“给你。”她把一个管状东西塞到我手里,“护手霜。”
我把管中剩下的乳霜全部挤到手里,擦到脸上。又用衬衫擦脸。
,
“现在给我水。”我说。
等我清洗完毕,脸上火辣辣的感觉减弱时,我的视线也清楚了一点。我只能大概看出她的轮廓——高个子,瘦瘦的——带帽檐的白帽遮住脸庞。她看起来像是一朵郁金香。
水顺着面颊往下淌,我又用上了衬衫,擤鼻涕。
我听见她在咯咯笑。
“我真高兴这能给你带来乐趣。”我说。
“我只是……”她想说更多的话,但是没说完,因为她一直在笑,“你看起来……你看起来不太开心。”
“我全身湿透了,有臭味,还有几盎司的护手霜和半升水。想想看,在这样的情形下,你能有多开心,”我咕哝着,“我们这是在哪里?”我看见我们站在一大片白色的边上,中间夹杂着成片的彩色。在上面,可以看见绿色和棕色。在我头顶,是蓝色。
“草莓沟。”多萝西说,我们现在是在伯克利校园东面不远的半荒凉地带。
“为什么选择这儿?”
“这儿安静。”她说。
她的胳膊挎着我的胳膊,我们开始了奇怪的旅程。
“我以前常来这里,”她告诉我,“当我还是个学生的时候。我们以前跑步会跑到这里。”
这个时候,我听见一阵脚步声,瞥见白色、蓝色和粉红色朝我们走过来。我看见多萝西抬了一下下巴,用那顶大帽子遮住面颊。
我很紧张,多萝西看来注意到了我的紧张,“只是一对慢跑的情侣。”
我们沉默地走了一会儿,“我最初的很多约会也都是在这儿的,”她说,“徒步旅行约会比一起喝咖啡好多了。就算大家没感觉,你还得到了锻炼呢。”
她的触摸有力而又温柔,她的声音也是如此。我猜不仅仅是她出众的美貌使得公众不停地看她的节目。
“我和一个女孩的初次约会在这儿。”
“怎么样?”
“棒极了,直到那个女孩拿出辣椒喷雾剂,喷我一头一脸的。”
“没办法,我必须那样做,麦考密克医生。”
“纳特。”
“纳特。我得相信你,然后才能冒险。我一告诉你我的住址,那些人就在我的住处出现了……”
“但是你现在相信我了吗?”
“我相信那些眼睛都辣得要掉出来了还有心思开玩笑的蠢人。”
草莓沟的初次约会。看来,多萝西·张和我除了名字同时出现在一个死去男人的存储数据中以外,还有其他共同点呢。
在医学院第一年,我是飘摇不定的单身汉,我胡冲乱撞,和这儿的一个研究文艺复兴的博士生约会上了。第一次见面前,我们在电话中聊的不少,然后我们决定一起进行一次大家不会感到有压力的徒步旅行,穿越草莓沟。这次活动的总指挥是来自宾卅I的一位朋友,他在伯克利学工科。我迄今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认为一个医学博士生和一个文艺复兴博士生结合比起氨水和漂白剂的结合更好。但是我就那样约会了,10年前,在相同的山上挥汗如雨。
你来自哪里,大学怎么样,今天天气不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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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谈完这些轻松的话题之后,我和文艺复兴博士的谈话就渐人僵局了。当她告诉我我看起来就像她原来的男朋友时,我们就彻底无话可说了。这个女人有点把我的沉默当成了仰慕。当她再次给我打电话约会的时候,我就借口胃不舒服,工作太多。当她又打电话来,查看我的消化不良和工作负担的时候,我就撒谎说我女朋友又回到我身边了。在那之后,她的电话我都接到自动答录机上,从不回电。纳特·麦考密克,骑士品质的典范。
我不知道为何要把这个故事讲给多萝西听。也许我是想告诉她,尽管她用辣椒水喷我,我也不怨恨。也许是她的胳膊挎着我的胳膊让我感觉太舒服了。
多萝西的手在我胳膊上用力,她的头又低下来。两个人影正朝我们靠近。
从我们身边走过时,那对情侣欢快地道了声问候。
“你怎么不告诉我过去这几周你都忙些什么?”多萝西问,“自从保罗死了之后。”
“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就告诉你。”
“不要这么贪心,麦考密克医生。你不想让我对你再次失去信任吧。”
“你还有辣椒水喷剂?”
“有毒的,为那些被抛弃的女博士生们复仇。”
我笑了,很惊奇这个女人——这个我寻找了那么久的女人,这个美丽的电视界名流,这个被伤害的逃命者,我的唯一联系上被害朋友的坚实纽带,这个带给我身体诸多痛苦的女人——如此富有魅力。
魅力难挡,我开始陈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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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觉自己深陷于黑暗之中,”结束了长篇大论之后我说道,“所有这些事情都真真切切,但是我却无法将它们整合在一起。我也理不出个头绪。”
也就在此时,我的视力基本恢复正常。向西望去,景色十分迷人。伯克利像一个青翠和灰紫的艺术混合品,校园与城镇交织在一起,仿佛床罩上的斑点一般。校园正中的高塔——钟楼——就像中指一样凸出,就像是一句对无处不在的反动势力的不隐晦的咒骂一样。
伯克利。老天。
我看着多萝西,从侧面可以看到她眼角一些遮在大太阳镜下的包。帽檐遮住了她的脸,但是没有遮住她嘴边带疤痕的肉,这彻底将她的嘴撕成了一个裂口。我发觉要我看着她有点困难,然而不看也不好。
她发现我在盯着她看,于是把脸转过去看景色。
“哎,到底发生什么了?”我问她,“我到底还有哪些不知道?”
“我只能告诉你我遭受了什么。”
“那也比我现在知道的要多。”
“我想是的,”她轻柔地说,“好了。我过去所做的……噢,天啊……过去几年。”她用手指把眼镜推得更高了,“13个月前,我听说了这种新的美容方法,比用肉毒杆菌毒素要好,比透明质酸要好。好很多。我那时是节目主持人,一直用的是肉毒杆菌毒素。多么疼啊。真的。隔几个月扎几针。效果是好,但也不是特别好。你皮肤还是会松弛、干枯。你岁数依然在增长。当我听说这种疗法的时候,我很感兴趣。”
“你从哪里听说的?”
“从我母亲那里。她的姐姐也做了。据我妈说,她姐姐的朋友们,那些朋友的朋友们,他们都做了。大家都对效果很满意。我姨妈,她看起来棒极了。我的意思是说,近60岁的女人看上去像40岁。”
“噢,可你为什么要做啊?”
我觉得她好像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太阳镜下的眼睛看了下我,然后又移开了。
她过了会儿才回答我,“因为干我这行,长的怎么样比什么都重要。有一家网站给女主持排名,我排得非常靠前,我很喜欢这种感觉。”
我们走了一小会儿,然后她接着说道:“我小时候长相平平。我撒谎了,其实我有点儿丑。我的头和我身体相比太大了,我的脸很肥。但到了青春期,一切都改变了。我并没有注意到我有什么变化,可是,我的确注意到其他人注意到了我的变化。那扇一直向我紧闭的大门打开了。学校的戏剧、睡衣晚会还有约会。在大学的时候,这一切就更加明显了。我想,如果我还是六年级时那个怪物的话,没人会建议我从事新闻这一职业的。如果没人建议我从事新闻……”
“美的神奇魔力。”
“不管怎样,我知道,我的工作,我对男人的期望,甚至母亲对我的爱,都和我的脸有很大关系。所以我觉得我欠我的脸很多。我再也不想成为丑小鸭了。”
随后,她急促地改变了话题,“不管怎样,琼姨妈给了我一个人的名字,那人是帮她整容的医生。几经周折,我最终看到了那些照片。”
“照片?”
“前前后后的照片。那个自称贾斯珀的男人,带了一摞子的照片。那些女人看上去好精致。真神奇,就像有人抹去了脸上的皱纹。看上去至少年轻了10岁。”
“那个叫贾斯珀的家伙有没有说到风险问题?”
“没有,我也没问。我那会儿也不想知道有什么风险。我只看到手术帮助了那么多人,它也会帮到我的。”
我摇了下头。
“别这么看我,麦考密克医生。一切都已成为事实,我正为此付出代价,行了吧?”
“好的。”
她朝西站立,向着那圆圆的夕阳,它像一枚炸弹投向城市。
“贾斯珀告诉我需要皮肤注射,就像注射肉毒杆菌毒素。它的效果非常持久。那个替我注射的医生在大学里就已经做了一些独创性研究。”
“哪所大学?”
“芝加哥的伊利诺伊大学。怎么了?”
我紧张起来,冥想了一会儿,想起来了:汤姆·布科夫斯基,已去世的泰特拉公司创始人,“那个医生叫什么?”
“方伟研。不管怎样,贾斯珀给我看了那些照片,并且向我保证那是百分之百安全的。他说,疗效会持续好几年,他还有那么多的证书。我的姨妈做了。她的朋友们做了。她们看起来都棒极了。它看起来很安全。”
“我只是觉得,如果你要做这样的手术……”
“不是人人都是医生,对每件事都要去做15年的研究。”
不管我试图说什么,我都触怒了她。“花了多少钱?”我问道。问这个问题应该是没事的。
“12000美元,给的现金。”
我想嘘一下,但是嘴里依然黏糊糊的。我的声音听起来很惋惜,“一年前的事?”
“9个月前。”
“你在哪里做的手术?”
“盖瑞街上的一家诊所。前面是一家美甲店,后面是医生的办公室。看上去很干净,很专业。有4个女人在候诊室等着。”
“那家美甲店叫什么?”
“那有什么要紧的吗?我听说几个月前他们搬家了。”
“搬哪里了?”我坚持问道。
“克莱门特街和36街的拐角处。”
“他们告诉你究竟注射了什么吗?”
“他们称之为‘美精华’。名字很好听,对吧?”
“听上去像香料按摩。他们告诉你这种美精华是用来干什么的吗?”
“让流失的组织再生。”
“组织再生?怎么做啊?”
“他们不愿意讨论这个。他们说这是商业机密。”
我想了想那个“组织再生”。这有好几种方法可以做的:一直会生根繁殖的于细胞,添加物质促进体内原有细胞生长,关闭抑制细胞生长的细胞机理。但设计组织生长可不是件简单的活,因为身体会检查以及平衡体内失控的生长,如同癌症。就如比尔·扬特和我说的,早期的成纤维干细胞工作一直
完美无瑕
不尽如人意。
我认为,最可能引起不良反应的是填充物,扬特说这些物质使注射部位长出细胞。这种技术很陈旧,但却随处可见。
但是不管怎么样,它就像子弹一样往多萝西的脸上射人了癌症。
“至少,你应该问过副作用吧?”我有点不耐烦了。她也是。
“他们说会有肿胀的。还说,我应该避免几天日晒。”
“就这样了?”
“就这样了。”她抬起头来,看了会儿天空,“手术过程很简单。和注射肉毒杆菌毒素相比,要多注射几针。我记得他们说给我注射了50多针——在我的眼睛、嘴巴和前额周围。方伟研亲自替我注射的。我一看到他就该走的。”她痛苦地说道。
“怎么说?”
“我从未见过有人这么紧张。他就像一个亡命之徒一样走进了房间。”
“也许他就是个亡命之徒呢?因为他注射的东西是不合法的?”我的话变得严厉起来。
去年,这个国家有1000多万人做了整容手术。其中400万人使用肉毒杆菌毒素注射,100万人生化去皮,300万人丰胸。此外还有抽脂、去眼袋、面部拉皮。1000多万人通过手术获得了更美好的生活,或者至少说更结实的下巴,或者是珍妮弗·洛佩兹的屁股。
除此以外,还有黑市问题。其实没有人记录这些不法交易,但是偶尔会有人因此丧命。在马萨诸塞州的一个地下室里,一名年轻女子在整形手术中死了,一团脂肪游移到她的肺里去了。另有四个人在被医生(已被吊销营业执照)注射了一种未经食品药物管理局审批的肉毒杆菌毒素之后瘫痪了。一名妇产科医生,在周末开的工作室给人合法地注射透明质酸,这算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灰色地带;而人们使用未经食品药物管理局批准在人身上使用的药物,就算是违法的黑色地带。而多萝西给我描述的状况听起来就很违法:一个移动的诊所,不透露注射物质,不谈论手术风险。
“12000美元一次,是吗?”我问道。
“40分钟就结束了。”
“真是暴利。”作为公共卫生医生,我又被深深触动了,“很多人去吗?一天10个病人?更多?”
“我觉得更多。”
“你姨妈现在怎么样了?”
“据我所知,挺好的。”
“她的朋友们呢?”
“我已经好久没和家里联系了,除了我的哥哥。我觉得他们应该都没有问题。”
“那不是所有人都得了纤维肉瘤。”
“是啊。只有那不幸的几个人。”她的声音颤抖着,口水像小溪一般从嘴里流出来,“注射之后,方医生说,我第二周就会看到效果。”
“那结果呢?”
“一切都像方医生说的那样。一个月后,我的脸看上去更美了。而我看到第一个包的时候,已经过去四个月了。”
“长在哪里?”
“你猜。”
“你的嘴唇,右侧的嘴唇。”
她勉强对我笑了一下,那笑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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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只是起了个小包,小得我用指尖都摸不到。后来我见到方医生,就给他看了一下。方很感兴趣,问我什么时候有这种症状的,别的地方是否也有。他取下了一点组织,说要研究一下。他的反应让我很紧张,我跟他说我打算拿它到我常去的皮肤病医生那里去检查。就在这时,他变得十分激动,然后跟我说,他们会在诊所里搞定它的。”
“可是你没有听他的。”
“当然没有。我第二天就去看了医生。”
“是吗?”
“我的皮肤病医生取样观察了。医生说是隆突性纤维肉瘤。”
“没错。”
“我吓坏了,我的意思是——可能是癌。”她又一次安静下来,“我拿到了检查结果,方医生便打电话给我,确认我没有去别处求医。”
“你告诉了他什么?”
“我告诉他,带上他的医学博士证书,他妈的快滚蛋。我告诉他,我会自己治。他说我那么做将是个错误,他会让我及我的家人免受他人的伤害。他说他知道我明白他在说什么。”
“那你明白吗?”
她没有回答。
“行了,”我鼓励她,“你哥哥也是这么说的。说起了‘那些人’以及‘你不明白你在和谁斗’。”
“我非常清楚我在和谁斗。丹尼尔也明白。”
“见鬼,他们是谁?”
“你还记得我说过我母亲的妹妹也做了这个整容手术吗?”
“是啊。”
“嗯,琼姨妈嫁给了托尼姨父。”
“太棒了。”
“托尼姨父就是‘那些人’。”她又扶了扶眼镜腿,“直到方医生提起这事,我才知道他也和这事有关。我们一直知道托尼姨父暗地里瞒着些事,可我们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不管怎样,在那之后,我就很害怕。到那时为止,我已经休息了一个月。我去了纳帕,带着蒂姆,试图消失。我的意思是,我的面容也毁了,我又能向谁抱怨呢?我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不合法,可是我受到了威胁。我很害怕。我的脸也变得越来越糟糕——我真的很害怕。我最后去了外科医生那里,把肿瘤切除了。”
“切干净了吗?”我问道。
“医生是这么说的。很棒,对吧?皮肤光滑。或许化化妆,我还能继续上电视呢。”
她想笑的,可是留有疤痕的右侧嘴唇以及肿瘤感染的左侧令她笑不出来。
“别的肿瘤什么时候长出来的?”我问道。
“一个肿瘤切除后的几个星期。”
“你没再做切除手术了?”
“是的。”
“为什么?”
“他们知道我第一次做手术那件事了。‘那些人’,”她痛苦地说道,“因此,他们带走了我的儿子。他们带走了蒂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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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西下,树影更长了,多萝西说她又开始疼了。
“我没时间买止疼药。”她解释道。我们沿着峡谷向下走向汽车。
“止疼药就在你公寓的水槽柜里,”我告诉她,“这个肿块包围并压迫了神经,那就是疼痛的根源。”
“我压根儿不在乎疼痛的根源。”她厉声叫道。
我得承认,有时候我的确会忘掉,不是世界上所有人都上过医学院。医生们想的是很好的——找出病因、病理、病源,然而,对大多数人而言,他们根本不管这些。他们只是疼,想要解脱。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帮不了多萝西什么。
“我们不能回你的公寓。”我说道。我想到了布鲁克,然后又想到了拉维·辛格,“我有个能为你开处方的朋友。什么药对你最有效?”
“盐酸羟考酮控释片剂最管用。”
“我打电话给他。”
我四处翻寻电话,她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说道:“不用找了,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