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复了一遍多萝西的名字。在他身后,电视机里正在小声地播放着新闻节目。
“嗯,她不住在这儿。”这个男人用长辈慈爱的语调,带着慈爱的笑说,“我不认识你说的女人。”
我往里望,看到客厅里有个小男孩,七八岁的样子,他表情严肃地看着我们。“那一定是蒂姆。”我说。
男人笑了,“不,那不是他的名字。”我等着他说这个男孩叫什么。他没说。
我问:“他妈妈呢?”
他继续开心地笑着,“他妈妈不在这儿。我能问一下你叫什么吗?”
因为我们俩都在撒谎,我就说了以前用过的假名字,“伯特·麦考布鲁克。我是一名律师。”
“你找多萝西·张有什么事,麦考布鲁克先生?”
“我真的不能说。请你理解。”
“当然。我对我的提问感到抱歉。”他是如此礼貌,让我觉得仿佛置身于白金汉宫,和一位爵士在交谈。
“我想和你的——他是你儿子吗?”我昂起脖子以便看到那个男孩,他走出来,然后又退回去,好像碰到了一堵有电的篱笆墙。
“我好像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让他跟你谈话,麦考布鲁克先生。感谢你的拜访,祝你好运。”
在门关上之前,我又瞥了眼那男孩,他的眼睛盯着我一眨不眨。
59
第二天,我做了我做过的最艰难的事情。嗯,也许我有点夸张,但是它真的艰难。
我卖掉了卡罗拉。
我越想越觉得汽车是个累赘。我忍痛在二手车市场上卖掉了我的宝贝。
二手车市场是我好不容易挑的,收旧车的是个50多岁的白人,他因为整个夏天都呆在露天停车场做生意而面色发红。
在仔细看完我的汽车内部后,那人盖上引擎盖,对我皱眉道:“500。”
“500?”我难以置信。
“是啊。”
“不会吧。我本来想要1000的。指导价是1500。”
“指导价指的是车况好的车。”他开始围着卡罗拉转圈,“你的车生锈了。”他东指西指地挑毛病,“你的装饰材料有破损。”这倒是真的;我撕掉了后座的拖带,很多年以前拖山地车的。“你没有CD播放器。”
“能播放磁带。有天窗啊。”
他看看我,好像我是一个傻子。
“好吧,900。”我说。
“525。”
“850。”
“540。”
“800。”
“545。”
我能看出最后结果。他摸透了我的心理。“546,”我坚决地说,“现金。”他笑了,“听起来对我有利。”我想是的,狗屁家伙。
60
最后,我净得541美元,因为这个流氓还要我付5美元把这辆车送到租赁公司。“油钱。”他耸耸肩道。
眼下,先不管这交易有多不划算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担心。比如说,我正紧盯着格兰菲尔德小学。
我是在中午放学时到达这里的,那时学生们正从楼里出来。我要为纳帕山谷的父母们说说这点:他们是很警觉的。对于他们来说,一个30多岁的白人男子,坐在一辆不起眼的汽车里,停在一所小学的大门口,要说不让人生疑简直就不可能。当第四个妈妈带着她的孩子从我的土星汽车边上匆匆走过时,我决定不再让这些母亲忧虑。
因此我漫无目的地绕着纳帕城兜圈,让我的思绪随意飘动。我对卖了卡罗拉还是感觉心痛,但是新车帮我隐藏了身份让我也舒服多了。空调开得很足,音响系统也不赖,还有驾驶座,不会有弹簧戳我屁股。我的笔记本电脑在后座上,和我的除臭剂与牙刷放在一起。我为一切做好了准备。
61
我在距离学校还有好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来,弃车步行。学生们这会儿都回家了,这块地方现在空无一人,留下我尽情享受9月的这个美好秋日。
我上次走进一所小学校园距今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那次是亚特兰大一个富有的郊区小学暴发咳嗽,那里的家长们头脑中已经有了一种很深的观念,认为接种疫苗没有多大益处。这些害怕疫苗有危险而不带孩子去注射、失去理智的傻瓜父母应该被强制用麦秆呼吸一周,让他们感觉一下,然后我们再来谈。
格兰菲尔德小学的安全措施不是很严格,但是在人口处的桌子后面坐着一名男子。我给他看了我的身份证,他向我指明了校长室的位置。
行政楼是新的,装修也挺有时代感。
格兰菲尔德小学的校长金妮·普劳,矮矮胖胖的,看上去就像是那种老派的教育狂人。我告诉她我是这儿的一名公共卫生医生,想找蒂姆·金谈话。令我吃惊的是,普劳太太要求看我的证明。我拿出已经过期的疾控中心工作证。她眯着眼睛看着我。
“我希望没发生什么吧。”
“没有,”我说,“我只是想和蒂姆谈几分钟。”
“他还能呆在学校吗?”
“当然,”我说,“真的,没什么要担心的。”
“蒂姆没事吧,是不是?”
“我向你保证他没事。”
“但是你一定要确保告诉我们如果……蒂姆是今年新来的,我们有很多孩子……”
我摆出一个公共卫生官员式的笑容,然后她拿起电话去叫她的秘书。
5分钟后,我一个人呆在普劳校长的办公室里,坐在那里,想着如果我是这儿的一名三年级学生,我会想到编一首什么样的歌来吟唱她。“普劳校长是头可怜的老母牛……”估计全是这一类的歌曲。孩子们就是这么刻薄。
玻璃门上传来敲门声,普劳校长回来了,手里拉着一个矮小的亚洲小男孩,他看见我的时候有点恐惧,好像是看到了一盘他不要吃的菜。他的害怕不知道是因为看见了我,还是因为他被从班上叫到了校长办公室,我说不清楚。但是有一件事我是清楚的:这个男孩就是昨天晚上盯着我看的那个小男孩。
普劳校长让小男孩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好后,就告辞出去了。“你有什么需要的话尽管叫我,我就在外面。”她告诉小男孩,然后在离开之前对我投来一瞥,像是不太放心似的。
“蒂姆。”我说。
他咕哝了句什么。
“我是一名医生,我来自政府部门,我想问你一些问题。可以吗?”
他轻摇着头,我把这当作他默认点头同意。
“很好,多谢。”重要的事情先来,“昨天晚上你在家里看见我了吗?”
他耸耸肩。
“你的意思是看见了?”
他又耸耸肩。
很显然,小蒂姆对我们以前是否不期而遇感到困惑。
“你是和你妈妈住在一起吗?”
他咕哝了句什么。
“很抱歉,我没听见你说什么。”
“不是。”
好了,得到一个答案,我想。
“蒂姆,昨天晚上我看见你时,和你在一起的那
完美无瑕
个男的是谁?你爸爸吗?”
“我的姨公。”
“你的姨公。你一直跟他一起生活吗?”
“不是。”
“你跟妈妈一起生活吗?”
他又咕哝了几句什么。上帝啊,现在的孩子都怎么了,都发的什么音啊?
“我听不清你说什么。”
“是的。”他坚定地说。
“你妈妈是叫多萝西·张吗?”
“是的。”
“她以前在电视台工作?”
“是的。”
“除了‘是的’、‘不是’,你还能说点其他什么吗?”
“我说过‘我的姨公’。”他提醒我,有点恼火。
“当然,你说过的。我忘记了。”
现在,我想我应该说明一下我真的很想喜欢孩子们。真的,我愿意。讲到这点,我很愿意和他们“友好”相处,我想这和我喜欢他们有关。我头脑中有这种形象——完全是编造的——我脱了衬衫,增加了大约10磅胸部肌肉,怀里抱着个胖小孩。我甚至睁大了眼睛想这件事。
事实是,孩子们让我感到一点也不舒服。从他们嘴巴中出来的稀奇古怪的事情都要求你回应。在那次亚特兰大暴发咳嗽的时候,我不停地误读我的听众。我跟一个10岁大的小孩谈话,把他当成一个小孩子似的,然后我又矫枉过正,跟一个7岁的小孩谈话。又把她当成一个经济学方面的专家。当然,我对此毫无察觉,但是一位女同事替我指出了这点。然后她补充了一句很有帮助的话,“你跟孩子们处得真不怎么样,对吧?”
如果他们再大20岁,我会跟他们相处得很好,我告诉她。
蒂姆抱臂站着。
“你喜欢口香糖吗?”我问,手伸进口袋找口香糖。也许给他点甜头可以让他愿意配合我。
“学校不允许我们吃口香糖。”
“对,我忘了这是学校。”我把口香糖又装回裤子口袋,“蒂姆,你知道你妈妈在哪里吗?”
“不。”
好,第二个问题。
“她还好吗?她感觉还好吗?”
“是的。”蒂姆·金的眼睛望向我身后的窗户。我回头,看见金妮·酱劳对着我们晃着她的手表。我对着她摆动了一下表。看来,我的探访时间马上就要结束了。
“既然你跟姨公一起住,那你有时也和妈妈说话吗?”我继续问。
“现在不。”
“她为什么要离开呢?”
蒂姆耸耸肩。没任何收获。
“她是不是在试图保护你?”
又是一次耸肩。
“为什么你姨公不让我跟你说话?”
蒂姆咬住嘴唇,现在他是完全违抗了他姨公的命令。
我伸出一根手指,示意校长还有一分钟谈话结束。普劳太太点点头,转身离开去忙别的事了。
“蒂姆,”我手伸进口袋摸钱包,拿出我的旧名片。我画掉以前的办公室电话和传真号码。只留下手机号。“你留着这张名片,下次你跟妈妈说话的时候,告诉你妈妈打这个电话号码给我。”他接过名片,认真地看着,好像里面藏着某个大秘密的答案。“这非常重要,不要给任何其他人看这张名片,蒂姆,你跟我谈过话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除了你妈妈。好吗?”
“好吧,”他淡淡地说,“你说过你叫伯特·麦考布鲁克的。”
我的伪装给扯掉了。
“我从没那样说过。”
“你说过。昨晚。”
“不,不是……我,呃……”
请让这一切结束吧……可是没有,蒂姆还在用我的名片来盘查我。
“什么是病原体?”
“把名片放在口袋里,不要给你妈妈以外的人看到。”我敷衍道,不像是在交朋友。还好,他照做了,把名片塞进裤子口袋,然后用怀疑的眼光盯着我。
“病原体会让你生病。”我只得解释道。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说‘疾病’呢?”我的名片上印着“病原体专家”而非“疾病专家”的字样。
“从技术上讲,病原体通常是一种会引起疾病的有机物。”
“像是细菌?”
“是的。我的工作是跟病毒打交道,病毒就像是细菌。”
“病毒比细菌小?”他问我。
“是的。”
“那为什么不叫它们小细菌?”
我像一个落水的人想要活命,不停地往窗户外面望,希望金妮-普劳能快来救我出苦海。“因为病毒和细菌在其他方面有些不同。”
“哪些方面?”
“呃,病毒无法自我繁殖,但细菌可以。‘繁殖’的意思是有宝宝。”
“我知道,”他不耐烦地说,“为什么病毒不可以繁殖?”
因为它就是那样的,小家伙,“因为它们就是那样演化的。病毒需要另外一个细胞才能繁殖。”
“为什么?”
我开始准确计算要多少时间才能打住他的大问题,“呃,蒂姆,开始的时候……”
正在这时,我的救星到了。金妮·普劳敲门,进了办公室。“你们两个,事情进展还顺利吗?”她简洁地问道。
“当然顺利,”我说,“我们两个刚刚讨论完病毒和细菌。”
“哦,我的上帝,”她说,“我不能承受那样的事情,电影《极度恐慌》开场10分钟我就退场了。”
我像个疾病克星一样大笑起来。哈哈哈。
金妮·普劳把蒂姆从办公室领到教学大楼,她告诉我是带他去上科学课。我希望我的小朋友不要拿出名片,就“病原体”给他的同学做个专题报告。否则,不仅我的伪装会被完全扯掉,而且我还有可能会被请回他班上做讲座。
“麦考密克医生,请告诉我是否发生了什么我要担心的事情。”普劳校长漂亮、丰满的脸上笼罩着焦虑,“我们这儿有400个孩子……”
“他们都绝对安全。”我把手放在她面团似的肩上,让她放心。“我找蒂姆是因为他曾经去所罗门群岛旅游过,那里暴发过斑疹伤寒。但是我找错人了,我要找的是另外一个重名的蒂姆·金。”
“哦……好的……”
我拍拍她的肩膀,“你绝对不需要为任何事担心。”
我同样把这话送给我自己。
62
我走出校门,心里想着自己大大小小的犯规行为。大的方面包括假冒疾控中心的官员。但愿上帝阻止金妮·普劳致电我以前的头儿,问她的400名学生得病的几率可能有多大。但愿上帝阻止他们,不要让他们发现我还在用我失效的疾控中心的工作证和名片。那些人很可能会把我扔进监狱。
我自责了一会儿,然后又对正在进行的调查进行了一番反思。当然,我想,我是在调查。“调查”给了它太冠冕堂皇的理由。
突然我的手机振动起来。是拉维。
“我们找到了卢。”他说。
“太好了。”
“他不真的姓卢,而是姓明。”他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什么胜利感。实际上,他听起来都不像是拉维。了。”
“干得漂亮。他们在哪里?”
“他们在家,在旧金山。”他长叹一声,“他们死了。”
63
脸部近距离受到枪击。我能看到火药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比阿特丽斯·卢的绷带不见了,不知道是不是被枪给打掉的。
我跪在卢太太——不,应该是明太太——旁边的浅蓝色地毯上,端详着她的脸:一条污浊的唇线,部分已经被肿瘤和外科手术侵蚀了,眼睛旁边是渗出脓液的肉块,从她左眼下打进去的子弹弹孔是她脸上最干净的记号。
她的嘴巴张着。一个黑洞。
“他们杀死她之后割舌头,所以没出太多的
完美无瑕
血。”是拉维,他站在我身后。
我直接从纳帕过来。拉维到得更早,他拨开左右两边的警察给我让出一条路进到房子里面。 “孩子们呢?”我问。 “出事的时候在学校,”拉维说,“女儿发现了他们。警察立刻就到了。”
“上帝啊。”
我戴着橡胶手套,用床单重新盖上明太太的脸。法庭的调查员允许我们看尸体,但是不能碰。夫妻俩被发现的时候是怎么躺的,现在还是那样。每张床单下都伸出一只胳膊伸向被害的配偶。十指相扣。我记起在医院里,明先生坐在妻子的病床前,紧握她的手。
“在丈夫身上发现什么了吗?”我问拉维。
“脸部受到枪击,舌头没了。”
“你们俩是医生吗?”我们身后的声音又尖又响。我转身看见一个留着八字胡的矮胖男人。他的警徽有点从夹克衫上脱落下来。
“是的。”我说。
拉维和我慢慢向后退,好像在离开一枚滴答作响的炸弹。
明夫妇在日落区他们住处的客厅里被谋杀了,离丹尼尔·张的住处不远。在一架钢琴上摆放着一张全家福照片,镶在银制的相框里。
“你们是昨天在旧金山总医院看见明夫妇的吗?”长着八字胡的警察问我们。
“你是?”我问。
“亨德里克警官,凶杀组的。”我把自己介绍了一下,脱下橡胶手套,跟他握了握手。亨德里克也和拉维握了握手。
“是的,”拉维说,“我们昨天见过他们。”
“对于这儿发生的事情有什么看法?”亨德里克摆出了做记录的架势。
“没有,”拉维说,“我们谈论了她的病情,仅此而已。”
“和那个可怜的女人?”
“是的。”拉维说。
“他们在医院用的是假名字。”我指出。
“是吗?”亨德里克问,“为什么?”
“不知道,”我说,“我们也是今天才知道他们的真实姓名。”
“他们说他们叫什么?”
“他们自称姓卢。他们用现金支付的费用。现金支票,更确切地说。”
“我们要查一下。”亨德里克在他的本子上记了些东西,“这么说,我们可以断定他们不想在医院被发现?”
我再次思考着这一点。如果明夫妇想要隐藏的话,他们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他们不在意人们知道他们在家,但他们在意人们知道他们去了医院。这意味着他们在意人们知道明太太病了。
“我想我们也是这样想的。”我说。
亨德里克合上记录本,毫无目的地扫了一眼房间。他的目光有意地避开了躺在浅蓝色地毯上的夫妻俩。“不知道,不知道,”他说,“不知道谁干的,不知道为什么。抢劫?也许。身上和楼上的珠宝都不见了。一些电器不见了。但是他们并没有碰夏加尔。”
“夏加尔?”
“那里的一幅画。是真品。至少那张证书是这样说的。”
拉维走近画,读着画作正面粘贴的真品证书。他转过头,小声笑了,意思是说俗气。
俗气,是的,但是符合人性。我们眼前地上的情景让我感觉更糟糕。那幅画,丑陋的证书嵌入那么大的相框,在我看起来更加诚实。我在大学和研究生院认识的人,那些拼命想要爬进上流社会的人,会把夏加尔的画放进一个小框子,放在显眼的地方。然后,在谈话的头5分钟之内,他们会让你注意到这件东西,说这是件宝贝。
“也许是因为药吧。”亨德里克说,“楼上的药箱被洗劫了。”
我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睁开眼,“她在服用盐酸羟考酮控释片和维可丁,用来止痛。”
没人说话。“开出药方的医生姓名应该在那里。”我解释道。
亨德里克点点头,知道这条线索没有了。他犹豫了一下,合上记录本,递给我和拉维每人一张名片,“如果想起或是发现了什么,给我打电话。”
拉维这回扮演好了自己的角色,也递过去他本人的名片,“也请你一样。我们恐怕这件事会成为公共卫生部门的烦心事。”
“什么?你是说他妻子的脸?”
“是的。”
他的眼睛在盖着的尸体上逗留了一会儿,然后自言自语道:“舌头。这不是一桩抢劫案。”
我也是这么想的。
64
我打开钢琴架上的家庭相册。身穿结婚礼服的明太太非常漂亮,照片背景是一座塔。明先生站在新娘旁边,看起来有点受宠若惊。顺着照片拍摄的时间顺序,你能看出这个家庭的生活轨迹。
首先是明太太的怀孕照,然后是婴儿照。孩子在学校的照片,全家到意大利度假的照片,扶着大提琴的小女孩……还有一张全家福照片,上面多了一对老夫妻,所有人都站在一条挂着许多中英文店招的繁华街道上。他们的香港之旅?最后一张照片是在室内拍的,明太太看起来容光焕发,明先生则面露喜色。
“医生?”
我转过身,又是亨德里克。他问:“你还要再看尸体吗?医检部门的车马上就到。”
“我看完了。”我告诉他,然后往前门走。亨德里克在大厅拦住我。
“你说他们是用现金支付的住院费用?”
“是的。”
“多少?”
“大概4万。”
“这笔钱对于开情侣礼品店的人来说可不是个小数目。除了大笔现金,他还有夏加尔的画和崭新的奔驰轿车。”
“也许商店经营得很好。”
“也许这些家伙背后有名堂。”
我掂量着他这句话,“你是说他们借高利贷?”
“不知道。”亨德里克叹口气。
“如果是放高利贷的人干的,为什么他们不拿走夏加尔的画呢?这样不是可以减少一部分损失吗?”
“很难解释。艺术品黑市不喜欢双尸案。另外——这也符合当地的道道——他们不包容罪犯。或者,这仅仅是一桩抢劫案。这些蠢人本应该拿走那些东西的。蠢人干蠢事吧。”
也许不是蠢人干蠢事。“你听说过半岛发生的谋杀案吗?墨菲一家被害案?”我问。
“是的,死了四个,男的被肢解了。”
“我和那男的是朋友。我发现了他们。”
他扬起眉毛,“我很抱歉,医生。”
“我不知道你们在加州湾遇到过多少尸体被肢解的案子,但是看起来事情有些联系。”
“我已经打算给圣马特奥县打电话,如果这是你要问的。”
“这正是我要问的。对了,还要请你帮个忙。”
“说吧,咱们是一条战线上的。”
“替我把这事告诉唐警官,我想他会感兴趣的。”
亨德里克笑了笑,“医生,你可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已经打过电话,唐警官一个小时前就在这里了。”
夜幕正在慢慢降临,太阳就要落山了,此刻的太阳像是片橘红色的小薄片,夹在大海和云层之间。
拉维站在那里,抽着烟。他看到我来了,把手伸进夹克,掏出一盒万宝路。
“我车里备着烟,就是为这时候备着的。”他把烟盒扔给我。
我取出一根烟,上次抽烟是一年前的事了。
“警察认为明夫妇遇害跟高利贷有关。”我说。
拉维点燃了第二根烟,“至少在理论上是成立的。”他用脚踩灭第一根烟的烟头,踢到一旁,“以前我从未见过犯罪现场。”他语气平静。
“这应该归功于你运气好。”
“我不知道,麦考密克。我感觉我们来对地方了。”
“夫妻双双遇害的现场?”
“它让我们知道要对付的不像是疾病。”
“你要处理的就是和疾病有关的那些事,拉
完美无瑕
维。”
拉维吸着烟,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确定他是否在听我说话。然后他说:“我知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转向我,“你呢,你想要追踪的是什么呢,麦考密克?”
拉维离开了,我呆在门廊里,又抽了第二根香烟,肺部感觉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一样。
医检处的车开过来,工作人员从车上拿下令人讨厌的必需工具——两只殓尸袋和一副担架。他们抬着担架从我身边经过。
医检处的人忙着拉上黑色殓尸袋的拉链,把明太太的尸体抬上担架。我绕过他们,走到夏加尔的画前。这幅画是6个月前购买的,如果证书上的日期可信的话。也许亨德里克是对的,明夫妇最近很富裕。也许他们的富裕源自借来的现金。也许高额利息对于他们来讲太高了。
我再次打开钢琴架上的家庭相册。明太太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镜头,非常漂亮,完全不同于我在医院看到的毁了容的女人形象。明先生冲妻子笑着,伸出一只手触摸她的脸颊。
我又翻看前几年的照片。岁月不饶人。从新娘到怀孕的女人到在比萨斜塔前的女人再到在香港的女人,她一次比一次显得老。
然后看到最后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她看起来好像年轻了10岁。
65
我是个能够注意到细节的人,这是我的天赋。在机场附近一家汽车旅馆,我坐在硬邦邦的床上胡思乱想。我注意到一个女人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衰老。这种时光倒流好像发生在她到过香港之后,发生在她脸上长瘤之前。
我注意到她脸上瘤的分布,沿着鼻唇沟所谓的“笑纹”,从鼻翼到嘴角的条状地带,还有眼睛的周围。这些是进行血管注射的最佳位置,整形外科医生通常在这些地方为正在老化的脸注射。
但是我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不知道它和一例痛苦的隆突性皮肤纤维肉瘤病例或是入室谋杀案有怎样的联系。难道明先生是从什么靠不住的人那里借来很多高利贷,买夏加尔的画,买豪华汽车和珠宝,给他妻子注射那些影星们常用的能重新焕发青春的美容品的吗?他也是用这笔钱付的住院费用,试图隐藏身份,对……对谁呢?对文身男子?然后他被咔嚓掉了,如他们所说,被抢劫了,因为他还不上债。
这毫无道理。
有道理的是她停留香港的那段时间,比阿特丽斯·明一定做了什么才看起来那么漂亮。然后发生了一些事情,她的脸被毁掉了。这些事情有没有联系,又有怎样的联系?我不知道。但是我确实知道有人可以帮助我:我在医学院最先遇到的一个男生。他瘦得皮包骨头,是个认真的孩子,叫比尔·扬特。
我刚在一张纸上潦草地写下扬特的诊所地址,就听见外面有汽车门关上的声音。我紧张起来,迅速关上电脑,熄掉灯,希望这会儿我的左轮手枪还在我手中。我坐在窗帘后的黑暗中,盯着门,想着这汽车旅馆房门上的两把锁能撑多久。
门外有脚步声。停车场昏暗的灯光透过窗帘射进来。灯光在经过窗前的一个人影身上闪了一下。
有一会儿,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然后,脚步声再次想起,逐渐远去。
我从床上起来,走到窗边,把窗帘拨到一边。什么也没有,除了一家三口疲劳地从一辆满是灰尘的SUV上下来。
我又躺回床上,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没成功。
我想,是孤注一掷的时候了。我找到两枚硬币,丢进投币盒,看一下神奇手指是否能让我放松下来。床开始轻摇,晃动,弄出令人讨厌的噪音。它没有缓解焦虑,而是让我感到了恶心。
所以,我在接下来的15分钟穿着拳击短裤坐在椅子上,一只眼睛盯着门,另一只眼睛盯着剧烈晃动的用了30年的旧床。
66
第二天早晨,天刚亮我就醒了,“醒了”是相对于我曾经睡着过,但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睡着过。每一声汽车关门声,每一声门外的脚步声,都会让我从床上坐起来,屏住呼吸,听着这个汽车旅馆的小夜曲。
我起来跑步,试图燃烧掉一些肾上腺素。但是沿着机场附近的大街跑步一点也没有让我放松,所以我又跑回旅馆爬楼梯,上上下下两层楼,大概爬了20分钟。在我下楼前往停车场的时候,一个落魄的生意人和一个穿着超短裙的少女给我让出了一条宽道。我听见那男人叽咕了一句:“可恶。”哈,一大早就触了别人的霉头。
我冲了澡,刮了胡子,把行李打好,准备离开这个猪圈。我用手机叫来服务员结账,同时注意到又有一个未接电话。被屏蔽的号码。没有短信息。 也许是拉维。也许是那个文身的坏蛋。也许是墨菲一家或是明一家,从天上某个地方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我的正义行为帮我积了大德。
我给疾控中心的米莉·包打电话。
“我认为香港那边有些问题,”我对她说,“他们得马上查一下隆突性皮肤纤维肉瘤案例。”
“现在那边已经是晚上10点以后了,纳特。”她指出来。
“那么他们明天有一整天时间。”
“现在还不够报告的条件,他们那边的数据库里查不到任何现有的信息。所以,我必须打电话过去请他们帮忙,让他们想办法出去搜集些数据回来。”
“你在等授权,是吧?你觉得还不到请人帮忙的时候?”我问,米莉不置可否。
“那好,我再出去查查,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会给你打电话。”
我把背包甩到肩上,跟这个鬼地方道永别。我打算找个地方安营扎寨,就在比尔·扬特的皮肤病诊所外。
我出了汽车旅馆,往停车场走去,把包丢进车里。我关上车门,坐好,有样东西映入了我的眼帘。我看见车子的挡风玻璃上有个白色的小物件。
我的第一反应是:罚单?
但是当我下了车,绕到车子前面,我发现那白色的东西太厚,不可能是一张罚单。它是一团用餐巾纸包裹着的东西,用挡风玻璃上的雨刮器压着。是吃了一半的甜甜圈?
我从雨刮器下抽出那团纸。凭手感,我知道里面包的不会是甜甜圈。也许是热狗或者香肠。
停车场旁边有只垃圾箱。我拿起纸团走过去,这时我注意到白色餐巾纸上有点泛色。那绝不是你见过的从热狗上或是吃了一半的香肠上渗出来的油脂。它太红了。
慢慢地,我揭开餐巾纸。
里面是一个人的舌头。
67
“这是要告诉你什么呢,麦考密克先生?”
在布莱恩特大街警察局5楼,我看着唐警官。我们之间是一只来自布维纳科斯塔汽车旅馆办公室的纸杯,舌头就在里面。我的行李放在我脚边。
“我认为这相当清楚。”我说。
“很高兴你能看到。”
“想不看到都难。”
“你认为你为什么得到这个信息?为什么你没被袭击?或者更糟?”
“因为我在外面,他们不想碰我。或者他们不知道我住在哪一间房间。”
“他们知道你住在哪一间。”他做了个鬼脸,“可怕,”他说,“你认为在事情变得糟糕之前你还会收到多少这样的警告?”
“我不知道。5到8个?”我挤出笑容,唐没笑。
“我喜欢你,麦考密克先生。你有点傻,但是,嘿,我可以宽恕那点。我欠你一份情,是你把我引进这儿的案子。但是你正蹬进危险的浑水。我不想你或是你的朋友们受到伤害。”
“我没有朋友。”
“你这人真有趣。”他拿起装着舌头的杯子,坐
完美无瑕
在椅子上往后靠去。
“我们发现大笔资金11个月以前转入明在香港的账户,”唐说,“超过70万美元。我昨晚跟香港通过电话,追踪这笔钱的来源。”
“你们怎么发现这笔钱的?”
“它写在他们的收支本上。”
“哦。”
“我们还没有找出细节,但也许它根本就不是笔横财。”
“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也许这70万美元是借来的。”
我想告诉唐,明太太看起来变漂亮了,但是忍住没说。
“亨德里克和我也告诉过桑切斯,”唐继续说道,“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保罗·墨菲的银行账户上有大笔存款,这里6万,那里4万。你对此了解吗?”
我很震惊,“不,我不知道。”
“你朋友从来没告诉过你关于钱上的麻烦吗?赌博和吸毒呢?”
“我告诉过桑切斯警官,也告诉过你。如果你认为他不得不去借高利贷的话,我可不买账。他有一份很好的工作,一座好房子。他可以像正常的富人那样得到钱。他可以去银行贷款。”
唐耸耸肩,“也许他想对妻子隐瞒这笔贷款,也许那座房子对于他来讲太贵。谁知道呢?”
是啊,我想。谁知道呢?不管怎样,保罗是有正当理由那样做的。正当的理由,对吧?
“我告诉你的那些人怎样了?保罗留下的那些照片呢?”
“也许你的朋友有恋物癖。”
我怒视着他。
“抱歉,”他说,“他是你的朋友。但是你看,如果我们有1000个人手处理此事,我们就可以追踪下去,但我们没有。公共卫生部门正在调查病人,是不是?”
“当然,但是……”
“这就对了。他们做他们该做的,我们做我们该做的。至于你……”他把纸杯摇了摇,“你需要离开这里,带一个姑娘,去圣巴巴拉品尝红酒。已经死了6个人,我不想看见第7个。”他站起来,“你的汽车24小时内不允许开,法医们至少需要这么长时间。”
我皱了皱眉头,“你们有没有车可以供我开?”
“没有。”他拿起装着舌头的纸杯,“我要去装袋贴标。对于你的汽车我很抱歉,几个街区外有家租车店。”
他转身离开,然后又转身回来。
“去圣巴巴拉吧,”他说,“今天就去那里。”
我想到明一家,他们是因为和我谈话遇害的。我想到墨菲一家,他们也是这样的情况。我想到那些卑鄙的坏蛋。“再说吧。”我说。
他走过来靠近我,我们的脸只有几英寸的距离,“不要做傻事,麦考密克医生,不要再卷进去了,你会受到伤害的,我可以向你保证这点。”
我选择了一辆卡罗拉。在停车场,我拨通了拉维的电话。
“你要当心点。”我告诉他我的汽车挡风玻璃上出现了死人的舌头。
“上帝啊,”他沉默了片刻,“我们发现了另外一例,麦考密克。”
“又是一位女性?”
“男性。莫妮卡找到了两个月前在奥克兰发现的一个病例,这是当地医院见过的最糟糕的纤维肉瘤病例,大圆桌会议讨论了此事。”
大圆桌会议是医院每周的例会,由各个部门轮流主办。
“大圆桌会议,”我说,“看来他们有恬组织检查和图片。”
“都有,但是病人从地球上消失了,甚至都没有现身来看病理学结果。我们正在设法找他。”
“他和我给你的那些照片相匹配吗?”
“我们认为他和其中一幅照片上的男子匹配。”
我揉了揉太阳穴,“这样的病例不止几例。该死!”
“是的。”
“这些人病了,拉维。他们需要治疗,但是他们不会再治疗了。明的案子见报了吗?我还没空……”
“是的。”
“媒体提到了毁容?”
“当然提到了。”
“该死。但是没提纤维肉瘤,对吗?”
“那个,也提到了。”
“见鬼,他们怎么知道的?”我头脑中又回放了一遍前天发生的事情,“哦,不,伙计。你没有……”
“昨晚我正要离开明住处的时候,一些记者找到我。我想如果我说出这个词,更多的人会走出来。”
“该死,拉维。真该死。”
“我想警察认为这一切都和高利贷有关。”
我告诉拉维明家钢琴上的照片,并指出女主人一定在香港做了美容手术。
“你不能单凭一张照片就做出这样的结论。”
“我……”
“而且你也不能说明夫妇的死是因为明太太得了纤维肉瘤。想想吧,这太复杂、太疯狂了。有谁因为得了癌症被杀掉呢?得了吧,伙计,警察的解释更合理。”
“那墨菲和他的照片呢?得了癌症的这些人从雷达上消失了,这又怎么解释?”
“我解释不了。”他说。
“你当然解释不了,因为你没看出来纤维肉瘤、失踪的人和谋杀案实际上就是一回事。”
“把这告诉警察。”他说。
“我试过,但线索太少了。”
“不要再担心那些线索了,还是担心一下那该死的舌头吧,麦考密克,担心一下那个吧。”
“我在担心呢。”我看看表,“去奥克兰找到那个人,联系上他,开始治疗。我们不能让人们藏匿起来然后腐烂掉。哦,伙计,也许你他妈的跟媒体乱讲会帮上我们的忙,也许有人会站出来。”拉维没反应,“你不要让我着急,拉维。我需要在挂断电话之前听到你说好的。”
“好的,麦考密克。当然。”
我驾车穿越城市往南开,然后向北。我闯了一个红灯,进入一条单行道,又闯了一个红灯,绝望地想甩开那些想杀我的坏蛋和想给我开罚单的警察。
这样开了大概15分钟,我一只眼睛看着后视镜,一只眼睛看着前面的路一我拐上了加利福尼亚大街。
68
在加利福尼亚大街上,我找到了扬特的诊所。
我把车停到路边,手握方向盘,看着整条街。
从眼角的余光,我看见一辆车开到我旁边,停了下来。我想这家伙一定是在等红灯,但是他一直停在路中间。我感到浑身变得僵硬。我再次希望手里有那把该死的枪。
我慢慢看向左边。
一个穿着蓝色猎豹服的男人向我挥了挥手。他是个白人,60多岁,没带武器。我意识到他是在向我打招呼,问我走不走。我摇摇头,那人把车开走了。
冷静点,麦考密克。
我下车。
扬特的生意做得不错,两幢相邻楼房的一层裙楼连在一起。灰色石头建筑,窗户内嵌,门廊的玻璃门上贴着烫金的“比尔·扬特,医学博士”彩纸,而诊所的招牌也是烫金的。窗户里面装点着硕大的植物。我能看见成系列摆放的美容品,墙上张贴着让人艳羡的完美女人的宣传照。
我走向入口处,推门进入比尔·扬特的接待区。三个人坐在古董样的椅子上排队,看着《时尚》和《世界时装之苑》一类让人产生欲望的刊物。比尔保持了这幢建筑物的风貌:雕刻的木楣,铺着东方地毯的暗色木地板,看起来更像是一家私人外科诊所。看见接待区后面现代化办公区域的时候,我很是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