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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无瑕-(美)乔舒亚·斯帕诺格勒

_14 乔舒亚·斯帕诺格勒(美)
  我脸上和膝盖上一阵阵地抽痛,还是很剧烈,但是我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我开始思考眼下的形势。这些绑住我的绳子会被解开,我会打电话给杰克·唐和拉维·辛格。他们会从我手机中找到迈尔斯·皮卡尔的号码。我也必须打电话给他。我要对他们说谎,告诉他们一切都很好。我要告诉他们我找到了方伟研的犯罪证据。
  去你妈的保罗·墨菲。我诅咒我遇见你的那一天。
  我一直有种信仰,那就是愤怒——特别是暴怒产生的力量能让我变得力大无穷。我能够穿过铜墙铁壁,我能够把金属块揉得像玩泥巴一样。这实在是个蠢念头,也许是少儿节目把这种荒唐的念头植根在了我的脑子里,也许是受那个叫做《真是不可思议啊》的电视节目的毒害,在那个节目中,男人们能把汽车拉住,远离他们被绑的家人。我不想尝试去拉动一辆汽车,我只想扯断这该死的绑在我身上的直径3毫米的塑料绳。
  我死命地扯,直到那些绳子深深地嵌进手腕的肉里,直到感觉血液全部流进掌心和手指中。
  当一切努力都被证明为徒劳的时候,我渐渐使自己冷静下来。先看看伤势吧,我思索着,开始用舌尖在口中探寻。3颗牙齿松动了,流了很多血,嘴里感觉有一股腥味。我觉得左边的面颊骨应该是骨折了,但是并不确定。我绷紧左腿,感觉膝盖处有烧灼感。我觉得膝盖骨可能没有碎,但是很疼,真的很疼。
  在生死存亡的关头,就算是无神论者也会呼唤上帝的拯救。而我也许还没有到那种关头,我知道一些信徒会与上帝讨价还价,现在我也想这样做。上帝啊,如果你能让我摆脱这些,如果你能让布鲁克没事,如果你能让多萝西和蒂姆没事,我保证我再也不像现在这样虚度光阴了。我保证去找一份有养老金计划的好工作,我保证去换一辆好车,我保证。
  门又被打开了。
  方伟研的脸还是又青又肿,估计他上次与拉维冲突之后就一直是这样,但我相信他还是比我看起来要好得多。他站到我面前,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他们对你不错嘛。”他观察着我。
  哈,他也真说得出口。
  储藏室里有个洗脸槽。方走到水槽边,抽出几张手帕纸,把它们打湿了,然后走向我,拉近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他开始清洗我脸上的伤口。
  “检查一下颧骨。”我说。
  方停了一下。“那会非常疼。”他警告说,然后用手指戳了戳我的面颊骨;我能感觉到骨头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确实很疼。
  “骨折了。”他说。
  “我的膝盖呢?左边的那个。”
  他用手试了试我的膝盖骨,前后活动了一下我的髌骨。没有响,这说明我的膝盖骨还是好的,也就是说,如果我能从椅子上站起来就应该还能走路。“这里是好的,我相信,”他说,“但是还是很疼,是吧?”我点点头,那里也很疼。他擦完我的脸把沾有血污的手帕纸扔到地上。
  “你当初应该听我的话。”他的气息中似乎带有酒精的甜味儿。
  “如果我能再选择一次……”
  “是的,好吧……”他站了起来,“你还告诉了谁……”他在空气中比画了一下,“关于我们那个小小的约定?”
  我没有说话。
  他又重新坐进椅子里,手指轻轻地放在我的膝盖上。“请你不要这样。”我说。
  “辛格医生,唐警官,还有谁?”
  “没有其他人了。”
  “那唐警官知道哪些?”
  “他知道的东西足够了。”
  “足以怎样?”
  “足以帮助我们。”我说,“他们让你遭受了不幸,是吧。你应该把他们都拉下马来。”
  方把手从我的膝盖上拿开,“我知道。”
  “你知道?”我问。
  “是的。”
  “那么你帮帮我吧,帮我逃出去。”
  “我不能那样做。”
“那么就去Ⅱq警察。打电话给唐警官。他们让我告诉所有人你跟保罗·墨菲之间有勾当。陷阱已经在你前面挖好了。”
  “我知道,让我来帮他们把这个谎编圆了吧。”
  我不明白他的话。
  “你当初应该接受我的条件,麦考密克医生。你当初应该帮我,在你还有能力的时候。”
  “现在你帮帮我吧,”我请求他,“现在还不算太晚。”
  方对我同情地一笑。他在椅子里稍稍动了一下,从裤子口袋中摸出一样东西。一只钱包。他打开钱包给我看了看里面的一张照片:一个很漂亮的穿着牛仔服的女人抱着一个穿着皮衣的大约5岁的小女孩。方也在这张照片里,拉着小女孩的手,吻着那个女人。“那是我的妻子和女儿。”他凝视了一会儿照片,然后把钱包放回口袋,“我很抱歉,麦考密克医生。”
  我了解到他的举动暗示着什么。“他们绑架了你的家人?”我问。
  “我会进监狱的,会坐很长时间的牢,”他说,“但是我的妻子和女儿就会安全了。”方站了起来,“这就是我,你知道吗?他们说你调查出了很多事情,但是你知道那个成果是我的吗?”他无助地举起手,“美精华,基因再生剂,泰特拉生物制剂公司。你有没有过宝贝被别人偷走的经历,麦考密克医生?”
  我好像只记得某次我的午饭钱被别人拿走了,但是我知道他说的不是这个。
  “你知道算出这个完美的比率有多难吗?你知道怎样改变成纤维细胞生长剂的成分,让它在试管中能紧紧系在干细胞上,而且不向全身扩散吗?你知道你的毕生心血被偷走是一种什么滋味吗?”
  “是不是汤姆·布科夫斯基和彼得·叶?”我说,“他们抢走了你的成果。”
  方没有说话。
  这些事就对上了。汤姆·布科夫斯基和彼得·叶偷走了方的成果,或者至少偷走了方的创意。也许方在叶和布科夫斯基的实验室工作过很多年。也许叶和布科夫斯基的决裂也和这件事情有某种关联,也许这两个科学家为怎样瓜分方伟研的成果起了冲突。
  “你杀了他们,”我说,“就因为他们偷了你的美精华或基因再生剂。”我把他的沉默看成是默认。我的左眼虽然已经肿得看不见了,但还是给了他一个很鄙夷的怒视的目光,“那么你现在是得到了报应,方医生。”
  “汤姆·布科夫斯基才是得到了他应得的报应。”
  “那么彼得·叶呢,或者他只是一个附带的牺牲品?”
  “彼得·叶还活着,只是活得不怎么好,医生。”
  “他已经死了,”我说,“死于那次轮船事故。”
  方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彼得·叶,麦考密克医生,现在就站在你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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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在实验室工作过,你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方开始踱着步,“我曾在汤姆的实验室拼命工作了很多年。我疯子一样地工作,发表论文。我找到了一种缩氨酸,它能够将成纤维细胞生长剂附着在干细胞上;我完美地改变了成纤维细胞生长剂的成分。我发现如果你在试管中把生长剂黏合到干细胞上,而不是直接注射于人体组织的话,会得到可控制的良好效果。我的这个成果将会在化妆品市场上价值连城。”
  “我非常信任汤姆。他是我的导师,是在我的论文上最后署名的人,他是我的良师益友,是我的该死的‘密友’。所以我把我的发现告诉了他。在一个月内,他申请了专利,没有告诉我。6个月后,他把我叫进了办公室,在一家小公司给我提供了一个职位,这家公司就是他为了开发我的研究成果的潜在商业价值而创立的。”方越说越激动。
  “泰特拉公司。”我脱口而出。
  “泰特拉公司,是的。在这个赋予我研究成果以生命的公司里做一名科学家,我也许应该庆幸。但是当汤姆跟达斯汀-阿尔伯特合作之后,我的苦日子就……开始了。”
  我回忆起我在实验室呆过的日子,那些勾心斗角,那些简单、粗糙、毫不在意的抄袭。如果在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精英中有一个被剥削的阶层,那就是硕士和博士研究生们。而且如果你很不幸投在一个品德败坏的导师门下,等待你的就是被慢慢榨干,被剥削利用,被偷被抢被虐待。我开始对方伟研有点儿同情了。
  “汤姆不知道我还没有完全被打倒,”方说,“他不知道我有一个表弟是‘道上的人’,就像他们所说的那样。”
  “迈克尔·邝?邝是你的人?”
  “你热爱你的研究,对吧?”他冲我微笑着,“不管怎么说,是他帮我联系上了香港的实验室,我在那里开了一家诊所。然后我又回到这里,开始了我的另一项计划。”
  “香港的诊所还在营业吗?”我想起前些日子听米莉-包说起在其他地方也出现了一些纤维瘤的病例。
  “当然。能赚一大笔钱,不是吗?无论如何,我想拿回我在美国的市场。邝帮我联系上了胡嘉恒,他支持我。泰特拉公司还在做临床前的试验,所以当汤姆发现我又回到这里,而且用美精华在赚钱的时候,他被击倒了。我抢在了他们前面。”
  “但你是非法的。”
  “我当然是非法的。汤姆就想利用这一点。他和他的同伙阿尔伯特告诉我们,如果我们不关门的话他们就把这件事告诉警察。但问题是,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威胁的这个人究竟是谁。”
  事情开始变得明朗。“汤姆·布科夫斯基被谋杀了。于是阿尔伯特答应不再干涉你,”我猜测道,“而且他让胡嘉恒——也就是托尼——持有了泰特拉公司的股份。”
  “你猜得很对,医生。继续猜猜看,泰特拉公司的上家是谁?看看你能不能猜出来。”
  “是帮会。”我想了一会儿,想到了方的诊所冷藏室里的人体组织,想到了乔纳森·布莱所说的话,“然后公司得到了数据。他们从你提供的人体组织中分析出了生长剂在人体中怎样作用的数据。”
  “对了。给椅子上的医生加一分。”
  真是个完美的计划。至少在基因再生剂面市之前,托尼和那些人拥有了价值百万美元的美精华的市场。当基因再生剂面市的时候,他们也能分得很大的一块蛋糕。或者,就算泰特拉公司没有上市的话,他们也可以从中获利。
  “他们知道赚钱的诀窍。”我感叹道。
  “是的。就是一个钱字。这些人,所有这些人都是为了一个钱字。阿尔伯特,胡嘉恒,邝。但我不是为了钱。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觉得你能理解我。”他脸上的神情近乎绝望。他真的需要一个人的理解:理解他的怒气,理解他复仇的欲望。他想从我身上得到的正是10年前我想从保罗·墨菲身上得到的东西:一点点同情,一点点尊重。
  “现在所有东西都已经研制出来了,泰特拉公司的那帮家伙也变得越来越贪婪。我不得不把邝叫回来。”
  “他怎么能回来的?他不是一直被监控着吗?”
  “他能回来是因为我在香港给他换了一张脸。你知道,这是在所难免的,我给他弄了点成纤维细胞和生长剂的混合物。看起来好多了,不是吗?年轻了15岁。我特别处理了一下他的粉刺疤痕。”方的脸因为骄傲而亮了一下,但瞬间又黯淡了,“我创造了一个怪物,是不是?”
  我想到了怪物,“那些纤维瘤……”
  “大约0.5%接受过治疗的人得了纤维瘤。我没法……”方没有把这句话说完,而是转了话题,
“我的创意,麦考密克医生,我的构想。但这不是最坏的一部分。是他们让我做这些事情的。那些受害的人们,那些肿瘤。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让我继续去做。这么完美的构想,他们玷污了它。”
  我想机会来了。于是我对他说:“把他们抓住,你可以为自己报仇。”
  方摇了摇头。
  “让我逃走,”我说,“我们可以去报警……”
  “别提那些臭警察。”
  “那么,我们不去警察局。我们……我们把他们叫过来。他们有多少人……”
  “闭嘴。”
  “他们这里究竟有多少人?”我心里充满了逃走和复仇的念头,“你有枪吗?”
  方还是摇着头。
  “那么就没有选择了。你有手机吧?叫那些警察来,现在就去。”
  方瞟了一眼门口,然后转向我。他叹了口气,“你还不明白,不管我是进监狱还是被杀掉,你都死定了。你百分之百是没命了,接受现实吧。”
  “你以为你在监狱里蹲烂掉就能救你的家人吗?你难道能相信那些榨干你血肉的人的话?你如果完了,你的家人也就完了。”这下也许击中了要害,他的脸抽搐了一下。我想我的话最终深入到了他内心。
  “我的家人……”他嗫嚅着。
  他把手伸进夹克里,我想他也许是要拿出手机,结束这一切。但是没有,他拿出一只小黑盒打开。里面是一支注射器和一小瓶药水,“氯化钾,为你准备的。如果你忍受不了他们对你的折磨。”
  我猜我还是不了解他。
  如果你决定放弃的话,注射一小针管的氯化钾并不是一个最坏的选择,一旦毒液进入你的心脏,它会引起心律失常,于是你马上会死于心脏骤停。也许最多只要一两分钟。绝对比切开你的身体或者把你打成肉泥要好得多。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我感觉到我对那瓶药水的渴望在加剧。他们将怎么对待我?我想到了墨菲的妻子和他的孩子们。想到他们也许会用刀片割掉我的舌头,或是用利器刺我的眼球。方给了我一条解脱的途径。
  “别。”我恳求他。
  “你这样会很容易解脱,没有凶器,没有痛苦。”他从盒中拿出注射器,“我来告诉他们你死于头部重击。”
  他拿出一根针头,装在注射器上,剥开了氯化钾药瓶上的金属盖。
  我仿佛看见了尖刀、鲜血和尖叫。方的好意看起来越来越吸引人了,在各种悲惨的结局中算是比较好的一个。
  “让我来帮你吧,麦考密克医生。”方把针头推进了药瓶的橡皮盖中,吸出满满一针管的液体,“请吧。”
  但他没有机会来帮我了。
  两个男人出现在门口,他们带来了多萝西。
  
  112
  
  她的整张脸都肿了,当然,是因为癌症,也是流了很多眼泪的缘故。看到她时,我感到内心一阵振奋的战栗。至少她还没有被伤害。
  她低声惊呼起来,就像一个孩子受到惊吓发出的声音。她挣脱那个男人,大步向我走来,用中文对那两个人骂着什么。我认出了他们。其中一个是我在丹尼尔·张的公寓外面看见的那个戴棒球帽的,另一个是“黄毛”。那个“黄毛”缓缓地关上了门。
  多萝西走近我的时候,方后退了几步,把小黑盒放回口袋。多萝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屈膝跪在我的面前。
  “你还好吧?”我说。我努力想笑一笑,脸颊上又感觉到一阵痛楚。
  她的手轻轻抚过我的脸,她的触摸如此轻柔。此时,我想做的就是闭上双眼,让头放在她的手掌间休憩,忘却世间的一切。“但你并不好。”她轻轻地说。她的脸已经扭曲了,眼睛和嘴角周围布满了肉瘤,“他们向我保证不会伤害你的。”
  “我很遗憾并肯定地告诉你,他们从不履行承诺。”
  她跑向把她带来的那两个男人,用中文冲他们叫喊着。他们无动于衷,就像把她看成空气一般。
  “他们说要你帮助他们了吗?”她回到我的身边,问道。
  “是的。”
  “那你就帮他们吧,纳特。求你了,你帮他们,我可以保证让他们放你走。”
  “他们永远不会放过我的。”
  “纳特,我可以……”
  “他们不会放过我的,多萝西。”
  “他们把蒂姆扣住了,”她说,“你必须帮他们。”
  我看了看站在多萝西身后的那两个男人,看了看凄惨地站在木架子旁边的方。他们为什么把她带到这里来,却把蒂姆关起来了?为什么不把蒂姆带到她身边? “吻我。”我对多萝西说。 一时间她觉得很诧异。在她犹豫的时候,我想到她可能是想起了在旅馆的那个夜晚,记起是我把她推开了。现在给了她拒绝我的机会。但是,她向我弯下腰。她的头发拂在我的脸颊上,我们的嘴唇触碰在一起,我感觉到她脸上的肉瘤压迫着我的脸。
  “现在,逃吧。”我轻声说。
  她轻轻地抬起头,望着我的眼睛,我能感觉到她终于懂得了她为什么会被带到这里。这不是为了重新得到她的儿子,他们带她来是利用她胁迫我。
  她直起身,使自己镇静下来,然后转向那两个人,“我把一些东西忘在车里了,”她说,“我一会儿就回来。”
  两个恶棍面面相觑,然后——谢天谢地——我看到了他们脸上不确定的神情。走呀!我祈祷着。走呀!
  她走过那个戴帽子的家伙,然后走向那个“黄毛”,这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并不是最精明的走狗。
  但并不是这样。“黄毛”向她伸出手去,抓住她的胳膊。“我们就在这里等。”他说。
  多萝西用中文与他争吵着,但是他丝毫不松手。
  “让她走。”一个声音传过来。托尼和邝站在打开着的门那里。
  托尼用中文跟多萝西说了些什么。她站在那里,显得手足无措,完全被吓住了。慢慢地,她顺从地走向她的姨父,像个小女孩,托尼吻了吻她的额头。
  “谁是迈尔斯·皮卡尔,麦考密克医生?”
  我没有说话。
  这时托尼用中文对站在他左边的那个男人说了句什么。邝走向多萝西,粗鲁地抓住她,把她的胳膊别到背后。她叫出声来。邝的胳膊紧箍着多萝西的胸部,让她动弹不得。
  “真是一个漂亮女人。”托尼抬起手抚摸她那张已经被毁了的脸,他的手指轻轻地落在她的皮肤上。“谁是迈尔斯·皮卡尔?”他再一次问我,仍然看着多萝西,仍然抚摸着她的脸。
  “一个想象中的朋友,”我说,“我上个圣诞节偶然得到了他的号码,然后仅仅几分钟后他就人间蒸发了。”
  多萝西用中文说着些什么,语气中夹杂着愤怒和害怕的情感。我能从托尼的回应中唯一辨认出来的词就是“蒂姆”。
  “不。”她哽咽着。
  “我在等着,麦考密克医生。”他再一次用中文说了什么,我看见多萝西的双膝弯了下去,瘫倒在邝的面前,她的喉咙中轻轻地发出一声尖厉的哀鸣。
  不管托尼跟她说了些什么,那一定是有关蒂姆的。
  “告诉他们吧,纳特,”她哀求道,“请你……告诉他们。”
  我还是没有说话。
  托尼仍在不断地说着,我看到多萝西越来越紧张,几乎是要崩溃了。
  “告诉他!”她抽泣着。
  我知道这个时刻到来了。我知道他们用那个男孩来要挟她,而用她来要挟我。我没预料到它们这么快就来了。我没法应付他们这种双管齐下的策略,我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思考。
  “他是一个朋友。”我说。
  “然后呢?”
  “我们一起玩视频游戏。今晚我们还约了一起去打《蒙面超人》来着。那人物制作得真的很棒……”但看到多萝西越来越惊恐的神情,我的声音渐渐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了。
  托尼皱了皱眉。他的手从多萝西的脸上滑落下来,接着他对她温柔地说了几句什么,听起来像是道歉,然后他转身走了,掏出一条手绢擦了擦刚刚摸过她脸的手。
  “我们会等待你毫无保留的合作,麦考密克医生。”他说,“我们有一整晚的时间。”他的眼光扫过我和方,然后走出大门并为邝开着门,邝把多萝西推了出去。托尼又用中文说了句话,我听到多萝西在哭,然后门被关上了。
  “他说什么了?”我问道,我的眼神在逼问方伟研,“他们说了什么?”
  方懒洋洋地把头转向我。…刀。…他说,“‘把刀拿来。’”
  
  113
  
  我狂吼着,死命地拽着绑绳,让它们深深地嵌入到手腕的肉里。
  “停下!”方伟研喊道,“不要这样,闭嘴。”
  我的手上已是鲜血淋漓,流的血远比嘴里面流的多。
  看来剧本已经为我们写好了——我、拉维、杰克·唐,还有多萝西和蒂姆。我仅有的一点力量——我唯一可以改写剧本的途径——就是对他们说不。但是我不可能永远说不。
  拿刀,托尼已经这样说了。
  该来的终于要来了。我似乎应该以一种大无畏的精神去面对它,我也许应该直视这种命运,冷静地说出“要是还有一次生命,我还愿意这样牺牲”之类的话。但是我没法这样做。
  “他们要把我们杀了!”我歇斯底里地喊道,“他们会杀了我们,该死的!”
  那个“黄毛”嘻嘻地笑了起来;我真想把他的舌头给割下来。
  “你以为他们会放过你吗,方伟研?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我还在做努力,“你按照他们说的去做,然后就等死吧。就像我和其他被害的人一样。你懂吗?你告诉你妻子关于你的事情了吗?难道她只知道你开了一家美容诊所?你以为他们不知道她也知道一些内情?你以为你入狱后,他们会相信你的妻子缄口不言?你以为他们不知道你的妻子会怎么做?”
  方的眼睛像死去的明夫妇和墨菲那样变得灰白。他在短短几分钟内放下了内心的那堵墙,他的惊恐是深入骨髓的。然后,我继续道:“伟研,他们会用尽一切办法的。他们不会放过相关的任何人。关于这一点你知道的比我更清楚。”
  方伟研的不作为触怒了我。他的无动于衷不仅会害了他自己,或者他的家人,而且还害了我,害了多萝西,还有蒂姆。蒂姆,刀已经出鞘了啊。
  方拍了拍他的夹克。“我需要抽支烟。”他自言自语地说道。他拿出一只烟盒子,取出一支香烟。
  “棒球帽”挡在门前面,“我们必须呆在这里。”他带着浓浓的加利福尼亚口音。
  “该死的,我出去抽一支烟。”方对我们说。他把烟点燃了,“你们这些白痴难道没法看住一个绑在椅子上的人吗?”
  我看到怒气浮现在这个恶棍的脸上。
  “黄毛”明显更冷静一些,“你就在这里抽。”
  “我不能,你这个傻瓜。”他指了指那些靠在墙边的瓶瓶罐罐,“你知道那些液氧遇上明火会发生什么吗?还有那些液氮?”
  氧气会让燃烧的东西烧得更快,但是它自己没法燃烧,而氮气是不可燃的。有那么一会儿,我很迷惑为什么方非要到外面去,然后我终于明白过来,他是要去打电话,去求援。
  “但是地上有烟头。”“黄毛”说。
  “那是托尼抽的。”方对他说。
  “他能在这里抽,你也能。”
  “托尼是个笨蛋。”方说,他指着那个“禁止吸烟”的警示牌。
  “黄毛”想了一会儿,还是坚持说:“就在这儿抽。”
  方耸了耸肩,“如果起火了可不要怪我。”那个“棒球帽”拿出一只打火机,打着了。方叹了一口气,然后弯下腰去点烟。
  那么手机现在必然就在方伟研的口袋里。
  我看到方吸了几口烟,然后似乎漫不经心地走到墙边,靠近那排金属罐的地方。两个家伙起先看着他,慢慢就失去了兴趣。他们开始聊棒球,聊昨晚巨人队获胜的那场比赛。
  方坐在一堆盒子上,紧邻着那些金属罐。他看了看我,又迅速瞟了一眼那些罐子,然后点了点头。
  多年的实验室工作经验让我认出了那些容器的颜色和形状。不用看到容器上的说明我就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但是,我仍然不知道方的用意何在。
  方又深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从嘴里拿开,他的手指向了那些罐子。
  这时我终于明白方要去做什么了。我也意识到我该怎么去做。
  我看到方又把香烟放回到嘴唇之间,看到烟头上那明亮的火光。
  就是现在了。
  我连人带椅倒向地板。我叫喊着,翻滚着,用头撞着地面,那砰砰的声音在我脑壳里回响。我再次砰砰地撞着,我的耳朵开始耳鸣了。我觉得嘴里再次流出血来。
  我开始唱那时在我脑海中浮现的唯一一首歌——不幸的是,是那首《芝麻街》的主题曲,“晴朗的日子,天空一望无云……”
  “见鬼,什么事?”“棒球帽”说着跑向我。他抓住我的肩膀,我挣脱了。我梆梆地撞向地面,试图要装得更让人信服一些而又不会造成什么实际的伤害。每撞一次,疼痛就简直要将我的头盖骨还有脸上的伤处撕裂了一般。
  “帮帮我!”那个家伙叫道,“他想自杀。”
  我感觉到一双手从后面环住了我的头并紧紧抓住,另一双有力的手钳紧了我的胳膊。我继续唱《芝麻街》歌中剩下的部分,我的脑袋嗡嗡地响。
  那时,我听到了方的尖叫声,看见橘红色的火苗蹿了出来,好像是罐子里的酒精流出来在地上引起了火苗。
  
  114
  
  “该死的!”方叫喊道。
  抓住我肩膀的手松开了,当我倒向地面的时候,我看见方急速向挂在墙上的灭火器奔过去。“黄毛”想踩灭火苗,他把烧着了的液体踢得远离堆满硬纸盒的木架子。
  我继续唱“晴朗的日子……”。
  “棒球帽”紧紧地抓住我的头,狠狠说道:“闭嘴!”我从眼角中还是能看到正在上演的这出闹剧。
  “黄毛”的脚已经着火,他的鞋浸上了酒精。“他妈的你究竟在干什么?”他尖叫道,在地板上死命地跺着脚。
  火苗已经烧到了那个堆满硬纸盒的木架子。
  方把灭火器拿在手里,并没有去扑灭那些火苗。他把喷嘴对着“黄毛”的脚,但是瞬间又把它提起来将灭火粉末喷到他的脸上。那家伙吼起来,用手掌去抹眼睛。说时迟那时快,方扔掉灭火器,快步走向“黄毛”,把手塞进夹克里。
  我的头脑终于清醒起来,嗡嗡声也没有了。
  “棒球帽”松开双手,在他还没来得及离开之前,我一转身咬住他的手,牙齿深深嵌入到他掌心的嫩肉中。
  他痛得尖叫起来。
  虽然我松动的牙齿感觉很痛,但我没有松口。“棒球帽”前前后后猛拉着他的手,但没有摆脱掉,他用手指猛插入我受伤的左脸。锥心的疼痛迫使我张开了嘴,他把手从我口中抽了出来。我再一次感觉到嘴里血腥的味道,但是这一回,那不是我的血。
  他勉强站起来,骂骂咧咧地晃着受伤的手。我听见一声叫喊,那是方伟研的声音,“把他松开!”
  在他面前火苗已经蹿得很高,那个木架子也开
完美无瑕
始燃烧。方手握一把手枪。那个“黄毛”——现在又弄得一身的黄色粉末——还在兀自擦着眼睛。他脚上的火已经熄灭了。
  在我这边,“棒球帽”用右手握着受伤的左手,血还是顺着手指往下滴。“你真他妈是个危险分子,伙计。”他对我说。
  “把他松开。”方又重复了一遍。
  火焰已经烧到木架子上的硬纸盒,现在我能看见纸盒中装满了塑料的吸管头子。如果火势进一步加大,蔓延到其他酒精罐或是液氧罐的话——我就不需要去考虑到底要不要为托尼做事了。因为整个地方都会爆炸,化为灰烬。
  方不能端着枪去拿灭火器,他不能冒被“黄毛”抢去手枪并被击倒的风险。
  “氮气瓶!”我对方叫道,“对氮气瓶开枪啊!”
  方刹那间似乎给弄糊涂了,但他很快明白过来,调转枪头指向那些靠在墙上距离火苗很近的氮气瓶。他连续开了四枪。然后是几秒钟的寂静,我听见寒冷的液体从瓶中喷射出来,听到液体落到地面上并蒸发掉的咝咝声。
  “现在,马上松开他!’’方尖叫着。
  这个方法很有效,“棒球帽”把手伸进口袋摸出一把蝴蝶刀,他手腕轻弹一下,把它打开了。
  刀片滑过我的手腕,我的两只手终于被分开了。两只手腕上各有一个深长的伤口,血好像已经不流动了,两只手就像戴了一双特别颜色的手套。血液又开始循环后,整个胳膊感觉到钻心的疼痛。
  “他的腿!”方命令道。
  液氮流过地面,抑制了燃烧。火苗开始不再蹿得那么高了。
  “棒球帽”切开了绳索,我的腿向前伸了点儿。这点儿运动让我感觉到腿已经麻痹,没有知觉了。
  “棒球帽”走到房间的另一边,远离我们,“你他妈真是找死。”他对方伟研说,“你的小孩……”
  “闭嘴!”方说,然后看了看火苗,火苗快要熄灭了。
  “黄毛”也走得离方远了一些,站在一堆纸盒旁边。我试着站起来,但是没能成功,我继续活动关节,想给肌肉注入活力。
  “你的小女儿会因此流血。…‘棒球帽”警告。这两个暴徒现在在房间的两头,这不是什么好事。
  “闭嘴,站在那里别动。”方看着我,“来帮我把他们绑起来。”
  我尽力从椅子上站起来,还是感到摇摇欲坠。“他的枪。”我指了指那个“棒球帽”。
  “哦,对。”方似乎想起来了,对“棒球帽?说,“把你的枪扔过来,现在。”
  “你的女儿会被我们……”
  但是意料不到的事发生了。那个“黄毛”——有点头脑的家伙——消失在了一堆纸箱子后面。方把枪指向那边并开了火。
  我又跌倒在地上。
  方又把枪指向“棒球帽”,并射出两颗子弹,但此时他已经逃离了我们的视线,藏到一大堆装有实验设备的箱子后面。我尽可能地向“棒球帽”消失的地方爬去。
  方朝我爬的方向移动,好像相信我在这个时刻能够帮他一样。我看到了那个“棒球帽”,他现在正拿着把手枪。方完全暴露在这两个家伙之间,他们两个都蹲在暗处,有着各自的屏障。方还在不断地后退,他好像忘记了,我猜,他似乎忘记了背后还有一个敌人。
  我的腿还能够让我在架子间爬行。我看到他了,那个“棒球帽”,蹲在一堆试管包装盒后面,在寻找一个很好的角度从方的后面射击。
  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量,我跳了起来。
  把他扑倒了。
  “医生!”方叫道。
  我抓住了“棒球帽”手中的枪。他很强壮,也比我年轻,肯定比我更适合肉搏,而且他的胳膊没有被捆绑过,也没有经历过将近一个小时没有血液流过手心。
  我听到一声灭火器击中了什么的闷响,然后是一声枪响。我听到了方的惨叫。
  房间里又响了三声枪响。
  我打了个滚,把原先在我上面的家伙压到身下。他现在用尽所有的力气想让我的枪口不要转向他。我把枪口对准墙边那排装满了液氮的罐子。我成功开了四枪,他又击中了我的脸。巨大的疼痛让我晕眩,我瘫倒了。
  “白痴。”我听见“黄毛”这样说,踢了踢倒在地上的我。
  液氮从罐中漏出的咝咝声越来越响。我注意到火苗现在已经完全熄灭了。我得从地上爬起来。我四肢并用地想站起来,但是又摔趴下了。
  “就是你这个蠢货让他在这里抽烟。”“棒球帽”埋怨“黄毛”。
  一双有力的大手拽住我的脚,把我倒拖着跟方的尸体并排放在一起。血从方的头上和身上汩汩流出,他的身上还沾满了黄色的粉末。“黄毛”把椅子扶起来,“坐下!”我照做了。
  “这个狗娘养的竟然咬我。”“棒球帽”抱怨着。他在裤子上擦着手上的血迹,看了看,又擦了擦。
  “那个东西让火熄灭了?”“黄毛”似乎对那些正从罐子中喷出的液氮心有余悸,液氮流到远远高于它沸点温度的地板上。
  “你在学校没学过自然课吗?…‘棒球帽”窃笑道,“氮气不会燃烧的,氧气才助燃。”
  “黄毛”耸耸肩,“我已经高中毕业4年了。”他注视着四溢的液体,“你不认为我们应该离开这里吗?”
  “没必要,”他的伙伴回答,“氮气是无所不在的。”
  液氮冷却了地板,蒸发得不像刚才那么快了。于是它能流向房间中更远的地方。已经流到了方的尸体那边,我看到那摊血已经冻成了暗红色。方的躯体——靠近地板的那一侧——很快就被冻住了。他的手,他的脸。我能看到当冰晶凝结在上面之后,他的皮肤颜色变暗变模糊了,成为易碎的细胞。
  一些液体流到我的座位下面,浸湿了我的鞋底。
  我开始频繁地喘气。
  “我想他就快哭了。”“棒球帽”对他的同伙说。两人嘲弄地笑了起来。
  但实际上我并不准备掉眼泪。过度换气是使空气中的氧气尽量蕴含到我的血液里,来降低血液的酸度,免得呼吸中枢受到频繁刺激。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
  我一直望向地面,尽量使自己平静以至于不去消耗更多的氧气。我看着这些液体打着旋,冒着泡,变成烟,看着它浸过椅子下面的塑料绳,听着它沸腾的响声。
  “这就像学校里做的实验,当他们把葡萄给冻住的时候。”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我猜那是“棒球帽”的声音。
  “这是不是很有趣。”另一个声音说。我眼角的余光看到一个脚尖勾起方伟研的手。他的前臂已经僵硬,就像从地上抬起一根棍子一样。“好酷啊。”“黄毛”说,他俩都笑了起来。
  快点儿啊,快点儿啊。我感觉到肺被灼烧了一般。
  “把医生的手放到里面去,”“黄毛”建议说,“他咬了你的手。你把他的手给冻了吧。”
  快点儿,我祈祷着。求你了。我感到心跳加速,肺开始疼痛。我开始数秒。
  “好主意,”“棒球帽”同意道,“看他今后怎么做外科手术。”
  见鬼,我想。我的手就要冻成冰块了。多萝西没救了。我也要死了。但是我们还有机会。我们还有那该死的唯一的机会。
  一个人弯腰进入我的视线。一只手抓住我的左臂,然后把它拉直,拉向地面。随着他的一拉,我的手被拉向液体的表面。一瞬间,我感觉到了寒冷。突然,那种感觉像是酒精灯烧灼了我的手掌。我想要尖叫出来,但还是忍住了。我一直保存着肺里的那点空气。
  “黄毛”拿出手机,“我要给邝打电话了。”
完美无瑕
  突然,抓住我的那只手松开了,随即跌落到地上,接着是他的膝盖和整个躯干。最后,整个身体都跌入到地板上到处流动的液体中。帽子也从他头上滚落下来。
  “黄毛”叫喊起来,“嘿,怎么……”然后我看见他也开始摇晃。他试图保持直立——就像一个被线牵住的木偶一样——然后也倒了下去。他的手机和枪都掉落在地。
  尽管使用了深度呼吸法,但时间实在是太长了。我因为缺氧而头晕目眩。我试着站起来,但是左膝盖上的疼痛又加剧了。我用手抓住伤处,迫使自己站起来。
  我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忍受着肺部的剧痛,踉跄着走向门口,重重地倚在门上。我用手指抓住了把手:但是它居然扭不动。我又在门上乱摸一气。
  忽然,门开了。
  我跌到外面的平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清新空气,感觉空气是那样甜蜜。
  
  115
  
  是的,“氮气是无所不在的”,正如托尼的走狗所言。精确地说,是78%的空气都是氮气。虽然氮气普遍存在,但它有时候也会非常危险。它比任何其他人类所知的物质引起的实验室死亡事故都要多。当然。很大部分这种事故都是自以为是的结果,是因为那些所谓的安全标准的承诺。没有人会真正担心小小的氮气会致人死命。
  我很庆幸泰特拉公司的安全标准并不严格,他们没有把氮气存放在大楼之外的罐子里。
  在人体的肺部,氮气会变得非常强大:氮气浓度的增高会迫使氧气脱离血液进入肺部,使人的呼吸过程倒转过来,导致大脑在几秒钟之内重度缺氧,它会让人失去正常的意识。
  当液氮罐被打破之后,太多的液氮蒸发成为气体。这些气体从底部开始填满整个房间,开始时熄灭了方伟研放的火,而后夺去了那两个人的命。上帝保佑那些关于禁止生化武器的法律。
  我看了看左手掌,那只被他们按进液氮的手。皮肤被灼伤了,但还没有起水疱;冻伤还不是那么严重。皮肤仍在,也许到了二级灼伤的程度。
  我屏住呼吸,匆匆地回头看了一眼房间。三具尸体一动不动地躺在水泥地上。罐子里最后一点液氮还在往外流着。
  直到现在,所有身上的破裂的伤口和其他的淤伤——脸上的、膝盖上的、手上的—全都疼起来了,就像它们都知道我脱离了险境,决定提醒我它们还需要照料一样。而且——上帝原谅我——我真想离开这个鬼地方,把一切都抛在脑后。
  那其实是最容易做的。
  但我还是再一次做了深度呼吸,重返房间。那些尸体看起来很诡异,从地板往上几厘米的血肉已经被冻住,就像身体的一小部分已经被石蜡封住。我拿起“黄毛”的枪和手机,从方伟研的口袋中拿出钱包,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116
  
  我穿越地下室的过道,向电梯走去。我试图辨认出“黄毛”手机中的号码,最终,我找到了。最后一个电话:邝。
  这个身上带刺青的杂种所听到的最后声响是他的朋友倒地的声音。在我的左边,大厅的上面,我听见一声推门的声音。
  我立刻转身,转过一个拐角,来到一条两边是褐色墙面的过道,顺着这条斑驳的水泥路,我走向一扇对开的门。我推开了这扇门。
  门那边还是一条过道,通向一条交叉口。我继续走着,在我左边不远的地方,就是主电梯了。
  我按了电梯的按钮。进去之后,我按了去6楼的按钮。为了找到多萝西和蒂姆,我会按照我的方法从上往下找。电梯开始往上走,但是一会儿就停住了。在一楼。
  “该死的。”我沉重地呼吸着。在电梯门打开之际,我端起枪瞄准了外面。
  一个男人看见了我,他的嘴张得很大,吃惊地倒退了几步。
  “进来,丹。”我对他说。
  丹·米苏拉没有动。而且,谢天谢地,他没有试图握我的手。
  “进来!”我伸出手去,拽着他的衣领把他拉进电梯。抓住他的衣服使我那被冻伤的左手又剧痛起来。我啪的一声按下了5楼的按钮,更改了我的计划。
  “我不知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米苏拉说,“我什么也没有看见。请别……”
  “已经过了半夜,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我觉得你和亚历克斯之间必然有什么事情。我发现他们所说的那个泄漏是个骗局……”
  “什么泄漏?”
  “傍晚有化学物质发生了泄漏。灾变应急部门的人都来了,但是……”
  “没有什么东西泄漏。”我打断他,“他们需要清空这座大楼。是不是亚历克斯打电话给你的?”
  “不是。”米苏拉大声说,“没有。我……”
  “多萝西·张在什么地方?”
  “谁?”
  我把他推向电梯角。他重重地撞向墙壁,力量又弹回到我身上;我身上的肾上腺素帮助了我,当然还有我的愤怒。
  “多萝西·张到底在哪里?”
  “我不知道你在说谁。”米苏拉哀求道。
  电梯停在了5楼,“出去!”他没有动,“滚出去!”我冲他喊道,把他推出电梯。
  我一只手抓着他的衣领,另一只手拿枪抵住他的后背,把他推进大厅。实验室就在我们的右手边,丹和亚历克斯的办公室在左边,“她在不在?”
  “谁?”他的声音因为害怕而颤抖着。
  “亚历克斯,你这个白痴。”
  “我没有——我想你在跟她共同做着某件事情。”
  “你错了。”
  米苏拉的门卡挂在脖子上,晃来晃去的。我一把把它扯了下来,在实验室门上刷了一下。咔的一声,门锁开了。“把门打开!”我说。
  要知道现在我大体上还是相信丹·米苏拉的。见鬼,这人从我走进泰特拉公司的一开始就怀疑我。当“泄漏”事件发生、泰特拉公司被清空的时候,他肯定会对我更加警惕。所以我不能冒险相信他的话。
  一排荧光灯远远地照着实验室,使整个房间沐浴在一片清冷的寒光里。我们走过细胞培养间,培养间里一盏紫外线灯照射着那个狭小的空问,紫色的轻雾透过硕大的玻璃窗渗出来。我们走过一个上面放满了瓶瓶罐罐试剂的工作台。一个人也没有,但是这里有另一种形式的运动:定轨摇床像跳舞似的旋转,热水水浴摇床前后晃动着。不知在哪里,传来了离心机的嘎嘎声。
  在我们的左边是一个冷藏间,大约有10米长10米宽。一个设在门边的电子温度计显示室内温度为4摄氏度,大约为40华氏度。
  我搜了搜米苏拉的口袋,找出两部手机。我把冷藏间的门打开,里面就像亚特兰大2月的温度一样。
  “我不进去。”米苏拉抗议道。他的脸变得灰白。
  “进去!,,我坚持把他推进这个小房间,在那些不锈钢架子上放满了酶免试剂盒、药品试剂、细胞培养基和其他需要冷藏但无须冷冻的东西,“如果你告诉我的是真话,那我会向你道歉。如果你说谎,那我会再回来的,到时我将对你非常失望。”
  门重重地关上了。
  在门外的把手上,一只门栓挂在一条短链上,我把门栓从锁眼中拔出来,把门给反锁上了。我其实并不想回来之后仅仅找到一个被冻坏了的科学家,所以我按下了调温装置,把室内温度调高到一个比较舒适的22摄氏度的样子。丹-米苏拉可以承受了,而那些酶免试剂则不能。
  我把米苏拉的两部手机扔进了垃圾箱。
  我扫视着走廊,倒是想看见迈克尔·邝向我走过来,拿枪对着我,拿刀逼问我。但是走廊里什么人也没有。
  我一瘸一拐地走出实验室,用米苏拉的门卡进入他的办公室套间。其中一间办公室亮出了灯光。那是亚历克斯的,但我没有听见什么响动。
  她办公室的门开着,我把枪端在手里,走了进去。她的手指不再敲键盘了,她瞪着我,脸上是一种非常诧异和惊慌的神情。
  从她的脸上,我知道了她的那些勾当。我知道了她要我的帮助并不是想赢得时间,去对付托尼那伙人或者达斯汀·阿尔伯特那伙人。亚历克斯从来都没有把我当成同盟者;我在她的计划中就是被牺牲的那个,从一开始墨菲的计划,直到现在,我的角色始终就没有变过。
  有那么一会儿,我们两个都没有动,而后亚历克斯的眼睛转向了电脑屏幕,她的手指又开始往键盘上敲着什么。
  “住手!”我命令道。
  “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样,”她说,“我在想方设法帮助你,纳特。”
  “你今天已经帮助我很多次了。站起来。”
  她的手指又在敲,我跳向她的办公桌,啪的一声关掉电脑。亚历克斯猛地缩回手,发出一声惊呼。
  “你干什么?”她说,“我正在整理文件,为了……”
  “闭嘴,亚历克斯。”
  她还在想着编谎话来骗我,“……为了帮助你把事情……”
  “闭嘴。”
  “……但是我们现在也许应该去警察局。我有好多证据可以交给警察,纳特。”
  我让她继续说下去,因为不论我说多少次她都不会闭嘴。
  “我们可以现在就去。”她继续说,“他们威胁我,纳特。他们说如果我不合作,他们就会像对保罗那样对付我。现在我们占上风了。是的。想想吧,我去跟达斯汀·阿尔伯特说,我保证他会让你加入我们的计划。事情结束后你就是个富翁……”
  “你知道邝要过来绑架这个孩子。在旅馆里。你知道的。”
  “是的,”她喃喃地说,“这就是为什么之前我竭力想让你跟我们合作的……”
  “多萝西在哪里?”我问。
  “我……我不知道。”她结结巴巴地说,“纳特
  让我自己都想不到的是,我给了她一耳光,手掌又进发出一阵烧灼般的疼痛。
  她用手捂住脸。从她仇恨的眼神来看,我确信她会非常乐意看见我被大卸八块。
  “她在动物试验间里。”她说。
  “那个地方在哪里?”
  “地下室。在储藏室的左边。”
  “站起来,把门打开。”亚历克斯照做了,我跟着她进入走廊,“去实验室,用你的门卡。”
  她穿过大厅走向实验室的门,刷了卡。我用枪抵着她的后背,把她推向冷藏间。
  “站在这里,”我说,“把手放在墙上。”
  她顺从了。我搜遍了她的口袋,拿走了她的手机和门卡,把它们扔到实验室的工作台上。“别犯傻,纳特。”她威胁道。这个女人运用策略的手段比一支特种部队都要强。“你要对我做什么?”她问道。
  我看了看冷藏间的门,看见丹-米苏拉的脸紧紧贴在小窗户前,在厚玻璃后面显得有点儿模糊不清。“我想你们两个也许可以在里面唱唱哈佛的校歌。”
  
  117
  
  从5楼看下去,月光照着下面的景致,就像一幅单色调的画。我还能看见蒂姆许愿的那座喷泉。在喷泉的周围,三栋高楼闪烁着寒光,它们正面的霓虹灯广告牌在这个清冷世界中孤独地泼洒着彩色的光。
  我把枪拿在手里,觉得自己的模样实在是很滑稽。一把枪?纳特·麦考密克带着一把枪?我想拿它来干什么?向一群心理变态者射击吗?
  我想起以前我曾经发过的誓,第一条就是不做任何伤害人的事。
  我想起了墨菲,他就相信他的枪可以保护自己。
  我想象着也许情形会失去控制,我的枪被人夺走,子弹呼啸着——射进我的身体,射向多萝西,射向蒂姆。现实些吧,麦考密克医生。
  我把枪扔进垃圾堆。
  在实验室的工作台上有一部手机。我拿起它,但是没有勇气按下号码。
  打吧,我对自己说。打电话给警察。
  但而后呢?警笛声呼啸而至。邝和托尼或者别的什么人会把多萝西和蒂姆当做人质。我呢?只能在外面跟特警队的人坐在一起,祈祷他们能在刀子割断多萝西的脖子之前把一切解决掉。
  我把手机放回原处。
  他们以为我逃走了。他们以为我会去叫警察。他们不会想到我正一瘸一拐地在泰特拉公司寻找多萝西和蒂姆,去做一件傻瓜都不敢去做的事。而我将要去做的,就是一个傻瓜该做的。
  我从夹克中拿出方的黑色钱包,打开里面一支还插着针头的注射器。我吸出了更多的氯化钾,这么多量足以杀死一匹马。这个东西是致命的。我试图不去想我干这个的动机和暗示的意义,也就是说我在为自己的死亡做准备。
  我重新装了个针头,然后把注射器放入口袋;把钱包、针头还有空药水瓶都扔进了垃圾箱。
  走向门口的时候,我听见很重的脚步声,就像是有人在奔跑一样。
  我迅速藏进细胞培养间,关上门躲在门后。那熟悉的细胞培养基的气味冲进我的鼻子;灭菌的紫外光遍布整个房间。我闭上眼睛。
  这时传来了刷门卡的声音和咔的一声响,我听见开门的声音。
  虽然还没有见到人,但我知道那是邝。我希望丹‘米苏拉和亚历克斯-罗德里格斯都耳聋了。如果他们听见门响,如果他们知道除了我之外还有另外的人在这里,如果他们开始敲门呼救……
  门又关上了,恢复了一片寂静。然后我听见大厅那边的门传来一声响——是那扇通往丹和亚历克斯办公室的门——那扇门开了。
  我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走进实验室,仔细倾听着,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听见一声关门的声音,然后脚步声渐渐消失了。
  但是,一阵手机铃声划破了寂静。
  我被这个铃声给弄糊涂了,摸向口袋,但没有发现手机。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集中精力找。铃声很小,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是一个音乐铃音,并不是实验室的电话。
  我发现了它,匆匆走向工作台,拿起亚历克斯的手机。来电显示是“MK”,迈克尔·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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