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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无瑕-(美)乔舒亚·斯帕诺格勒

_15 乔舒亚·斯帕诺格勒(美)
  我按下通话键。
  “你现在在哪里?”一个人问。
  “我在6楼,你这个狗杂种,”我说了个小谎,“在等你。”
  
  118
  
  我在走廊里慢慢地前进,紧靠着墙壁,“前进”,我喜欢这个词,这能让我看起来更坚强。上帝知道我需要被赐予更多的力量。
  来到楼梯间了。
  我暂停了一下,举起左腿,落在第一级楼梯上。剧痛的感觉,但是还好没有跛。没有多想,我决定放松一下受伤的膝盖,因为它们还要在我爬下楼梯时承受全部身体的重量。
  又一次的剧痛,这一次是彻底跛了。
  那条腿弯了下去。我用胳膊抱住钢制的扶手。我听见自己叫出声来,随即又死死地咬住嘴唇。但是我的叫声似乎在水泥墙上产生了回音,传得很远。
  我静静地听着,似乎只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在那一瞬间,我考虑走回电梯,但想到邝会从最高处一层一层地往下找,便放弃了这个想法。我在与剧痛斗争,极力控制双腿。我抓住楼梯两端的扶手,像个钟摆一样左右摇晃着走。我左手冻伤的手掌刺痛着,我的左眼流出了脓水。我那受伤的脸也阵阵抽痛着。
  “一,”我数着,“二,三。”
  我的重心前倾,然后停下来。我有点儿害怕。
  “好的。四,五。”
  我保持身体直立,双腿往下迈了两级楼梯。腿很疼,但是还能忍受。我把手往下滑,再一次重复这个动作。我的双腿每一次的落地都沉重得像加农炮的声音一样。
  5层楼都是这样下来的。咚,咚,咚。
  我都能想象出邝在我脖子后面呼出热气的感觉。
  来到地下室的门廊,我已经是精疲力竭了。
  在楼梯正对面的墙上挂着一个指示牌,指向动物试验间。我刷了米苏拉的卡,推开门。进入前厅后一股来自两边的气流冲向我。然后是另一扇门,同样的小黑匣子。
  我把这扇门也刷开了。
  一股混杂着雪杉木、食物、动物体味和排泄物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的右边是一个带脚踏板的不锈钢脸盆。旁边的一只箱子里装满了白大褂、手套、靴子和面具。一切防止你被田鼠、老鼠和兔子传染病菌的防护用品,当然这些东西也防止你把什么传染给它们。
  我慢慢地走过一片下面嵌了许多黄铜排水管的地面。这里的墙是粉红色的,而不是像外面的褐色,墙上用红红绿绿的字体写着一些用动物做试验的正确方法和卫生注意事项。右边韵一扇金属门上有一扇很小的玻璃窗。通过它,可以看见里面昏黄的灯光下,有几百只笼子,里面关着成百上千的老鼠。通过把笼子隔开的木板,几千个生命骚动着,房间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左边的一扇同样的门里关着大田鼠,旁边的另一扇门里关着的是兔子。
  10步远的地方是另一扇门,不像这几扇门看起来那么坚固,我向它走去。
  我听见身后气流的声音,随后是一声金属的刮擦声。
  我转过身去。
  “她叫的真惨啊,麦考密克医生。”
  
  119
  
  “她一点都不喜欢这样。”迈克尔·邝说。他呼吸急促,汗已经浸湿了胸前的衬衫。他右手拿着一把手枪,左手拿着一团皱皱的白布。
  “多萝西在哪儿?”我问,“蒂姆在哪儿?”
  邝走近了几步,“她曾苦苦哀求你跟我们合作。”
  “他们到底在哪儿?”
  作为对我的回答,他把手上那团布扔了过来。它划了道很矮的弧线落到我的面前。我弯下腰捡起来;白布已经被血浸透了。
  我打开白布,里面是一节手指尖,从第一指关节处被生生切断了,指甲上涂着粉色的指甲油。
  “她还有9根,麦考密克医生,”迈克尔·邝冷冷地说,“那个男孩的手还是完整的。”
  “走。”
  我向前走着,邝的手枪抵着我的后背。走到那扇没有窗户的门时,邝对我说:“打开它。”
  我握住门把手推开门。
  托尼正对着话筒说着什么。他坐在一把多功能椅子上,房间内有一张多功能会议桌,桌子周围是一圈多功能椅。一个连着视频监控器的显微镜摆在墙角。一排存储幻灯片的壁橱紧贴着墙。那些墙壁——被粉刷成了与走廊一样的粉红色,墙上装饰着一些很廉价的画,都是一些关于老鼠、狗、鸟等动物的古画的复制品。
  托尼挂掉电话。
  多萝西不在这里,但是该死,蒂姆·金在。
  蒂姆看着我,带着一种厌恶的神情。在他面前的一块蓝布上,摆放着数十种医疗用具:镊子、止血钳、螺丝钳、主动脉钳等,还有一些骨科手术用的剪刀和咬骨钳,以及一些看起来像钢丝钳之类的大家伙。他们用来切断多萝西手指的工具说不定就在这里。
  他手中正摆弄着一把7英寸长的尖头主动脉钳。我走进屋时,他正在用钳子想把布的一角夹起来。看见我,他放下了那块布。
  在这种紧张的环境下,我想,对于他来说也许玩弄这些外科手术工具比看小人书要容易一些。
  “你让原本可以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了,麦考密克医生。”托尼说。他的眼睛瞟了瞟我手中带血的白布,“你让我们不得不去采取一些令人遗憾的行动。”
  “她是你的姨侄女,”我说,“你的亲姨侄女。”
  “她做出了牺牲,”托尼回答,“我们都做出了牺牲。”
  在那一刻,我就想摧毁眼前这一切,把这些不可理喻的人都清除出这个世界。我想用这些骨钳把他们的骨头夹碎,让他们尝尝这种惨无人道的痛苦。
  我把白布包着的手指放到桌上,然后缩回手。托尼伸出手,捏着布的一角,把它拖向自己。
  我会遭天谴的,如果让这些恶棍掌控一切的话。
  当托尼被他姨侄女的手指转移了注意力的时候,我悄悄把手伸进口袋,用右手指抓住方伟研的注射器。
  邝用枪顶住我的背,迫使我向前踉跄了几步。“把手拿出来。”他命令道。
  我慢慢地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此时我已将注射器藏进袖口中。为防止掉出来,我将胳膊弯着。
  蒂姆睁大眼睛,盯着那截手指。
  “你们不要这样做了。”我说。
  托尼看着那根手指,“只要你像我们说的那样去做,麦考密克医生,就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他站起来,“我们希望你打电话给你的朋友,”他说,“我们希望你在一些文件上签字。”
  我看着放在桌上的那根手指,看着它闪闪发光的指甲,看着那已经起皱了的白色皮肤。这时,蒂姆的目光转向托尼。他扬起下巴,眯起眼睛。我看出了他的愤怒,那神情就像上次在宠物店中看到他时一样。
  托尼抓起那根手指,放进上衣口袋里。“我们想让她继续她的新闻事业。”托尼说。我们都清楚他在撒谎。
  “什么文件?”我问道。
  “签你电汇的授权书。签完后你能拿到一大笔钱。”托尼微笑着。
  这些钱,我知道,进入我的账户不是让我能买圣巴巴拉的别墅,而是让我彻底成为一个共谋犯。那时阴谋集团中就不仅仅有方伟研和保罗·墨菲了,而是有方伟研、保罗·墨菲和麦考密克。当我成为一个法律意义上的共谋犯之后,他们就不会再给我翻身的机会了。当我的躯干在坟墓中被昆虫噬咬的时候,那些钱还会纹丝不动地躺在账户上。
  “你不会伤害布鲁克吧。”我无力地说。
  “如果你顺从我们的话,我们没有理由再去伤害任何人。”
  “那么这个孩子呢?”
  “如果你照做了,麦考密克医生,他会没事的。”
  在这一点上,我不确定是否能相信他。孩子是不会忘记他经历过的这么可怕的事情的。
  蒂姆还是一脸狂怒的表情。让我们再较量较量,我想对他说。该死的,再较量一次。
  “多萝西呢?”我声音沙哑。
  “这个男孩需要母亲。”托尼不容置疑地说。
  虽然他伪装得很好,但我还是看出了他将对多萝西做什么。多萝西在他眼里已经被玷污了,虽然她还是家人。她先是和墨菲一起背叛了他—那也许还可以原谅——但是后来她再一次为了我出卖他。如果再给她机会的话,她也许还会这样做。托尼知道这一点,这就是我认定托尼不会放过她的原因。她的下场肯定很糟,到底有多糟那掌握在他们的手心里。
  我打量着托尼:一个家族里的男人,一个商人,一个重大决定的裁决人,一个杀人犯。他也许并不是个反社会的人,但是他生活在一个错综复杂的利益集团中。
  托尼用中文对邝说了几句话。邝绕过我走到与蒂姆相对的桌子那边,他弯腰从一堆医疗用具中拿起一对骨钳。
  “你们不需要用那个。”我连忙说。
  “只是以防万一。”托尼回答,邝重新走到我身后。这个家伙把我推向门口。我能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
  这时我的意识中仿佛出现了幻觉,似乎看到了墨菲失去双眼的脸,嘴里大口大口地喷着血,正向我走来。他死去的妻子,脖子上的伤口还冒着血沫。他的喉咙被切开了的孩子。还有涂着粉色指甲油的手指。
  当金属切开她的肉和骨头的时候,多萝西该多么痛苦啊。
  当他们用刀割我舌头的时候,我是什么感觉呢?
  蹒跚向前之时,我让注射器滑到手掌中,用拇指和食指去掉针帽。一个胆小鬼的解脱办法,我知道,但总比耳朵被割掉或是手指被切掉要好一些。
  两个星期前,我所关心的事情就是怎样找到一份工作和怎样扭转我跟布鲁克的关系。而现在,我主要关心的是我能否及时把自己杀死。
  我也想到了这段时间在我身上发生的其他一些变化。
  经过大门的时候,我回头向房间里望了一眼。蒂姆没有看我,他还在盯着托尼。我把眼光转向那个老男人。
  “我会杀了你。”我对他说。
  “一个医生这样做是不合适的。”他这样回答。
  我不这么认为。
  可是除了杀死我自己之外,结束别人的生命现在似乎是不可能的。走进走廊的时候,我感觉到针头戳到我手掌的皮肤。我只需要几秒钟来找到静脉血管,用针头戳进去。
  我现在的想法对我来说是有点儿难以置信。
  邝把我的衣领松开,但还是用枪抵着我的背。我们经过一扇门,门上有扇小窗户。透过窗户我瞥了一眼里面,似乎看到一个人形在墙角处倒了下去。
  动物试验间已经远远地被甩在身后,但我确定我依然能听见兔子、老鼠和田鼠的叫声。也许只是我耳朵的幻听。但是幻想着有些东西——就算是田鼠——还在关心我的命运让我至少感觉到一丝安慰。
  绝对是不可思议。
  随后发生了一些事情,真正难以置信的事情。一个男人的尖叫,完全是喉咙里不自觉发出的那种原始的尖叫,从会议室里传出来。
  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蒂姆出事了,托尼也许觉得他没有利用价值而决定杀了他,在他捏断蒂姆脖子的时候,为了得到变态的快感尖叫了起来。
  邝的枪从我颈后移开了。
  我的第二个念头就是,机会来了。
  
  120
  
  我手上没有枪,在搏击方面也不比任何男人有优势,但是我有一支针筒。如果说我在当实习医生期间没有学到什么别的本事的话,那我确实学到了怎样把针很快地戳进血管里,迅速而准确。
  我转过身去,现在我和邝面对面了。他手上的骨钳咣当一声掉到地上。我手上是已经去掉了针帽的针筒。在零点零几秒的时间里,我找到了他左颈的颈外静脉血管,然后左手飞快地伸向他的颈子,一把抓住并固定住。枪声响了,子弹从我身边飞了过去。他用手击打我的身体,把枪抵住我的腹部,试图挣脱我抓着他颈部的手。
  针筒已经准备好了。
  他弄错了我的意图,以为我是想掐死他。所以把我的左手打开之后,他迟疑了一下。这时我的右手刺向他的颈部,他的颈静脉暴起,就像一条粗绳索一样明显。
  注射器刺过那条龙的尾巴,刺过表皮和真皮,刺人静脉血管中。此时针头已经进入血管壁,进入内腔,我把针筒里的液体全部注射到他的体内。
  血在颈静脉血管中的流速是每秒20厘米。血液会流向肺部,然后流向心脏,一共约60厘米的距离。血在肺部的流速会变慢一些。再过5秒钟氯化钾就会到达邝的心脏。
  我扑向他,他在巨大的震惊中没能够保持平衡,我们砰的一声摔倒在地上。
  我用手去抓他的胳膊,但是他太强壮了——真他妈的强壮——他竭力把枪口对准我,我把自己全身的力量都压在他的胳膊上。注射器还戳在他的脖子上,摇摇晃晃的,就像计数器上的指针一样。
  他的手抓向我的脸。手指抓进我的眼窝,手掌压迫着我受伤的左脸,我已经断了的骨头被压得嘎嘎响。我痛苦地叫出声来。
  他的手指还在往里抠,我已经眼冒金星了,我感觉到我的眼球正在变形。
  突然,他的手不再用劲了,起初是慢慢地,然后突然落了下去。他的呼吸,原先是正常而有力的,现在似乎噎在喉咙里了,他的心跳开始不齐。
  现在他急促地呼吸着;他眼中充满了恐惧,脸开始扭曲变形。他的胳膊最后一次向我抓来,好像是在绝望中还想挖出我的眼睛,而后就不动了。
  一个医生这样做是不合适的,我想。我没有等他完全停止呼吸,就扔下他,以受伤的躯体所能允许的最快速度,一瘸一拐地走向会议室的门。对于我将看到的画面我并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我无法承受蒂姆·金的脑袋歪向一边,脖子已经折断了的可怕场景。
  我听到一些声音,是什么人在低吼,还有一些东西的碰擦声和撞击声。
  我推开门,准备用最后仅存的一点力气扑向托尼。
  但就在此时,一个小小的身体撞到我的腿上。
  我把蒂姆拉到走廊里。他的眼神非常慌乱,双手一直抓着我的裤子,“我没有……”
  我把他推到墙边。
  “我并不想……”
  “呆在这里!”我冲他说。
  我回到会议室。
  托尼在那里,疯狂地在会议桌上乱抓着,像是在找什么。他看不见要找的东西,因为他没有眼睛了。
  原来眼球的位置充满了血水并混合着一种清清的液体——眼球的玻璃状液,顺着脸流下来,浸湿了他的白衬衫,就像一个人哭出了血一样。那些医疗用具被扔落在地,除了一个东西:那把长长的、尖尖的主动脉钳。就是原来蒂姆拿在手上玩的那把。这把带血的骨钳静静地躺在桌子上,它的两端被那个男孩分得很开。
  “停下!”我想制止托尼。
  他没有照做,而是继续拍打着桌子。
  “够了,停下!”我叫喊道。
  他手上的动作慢下来,最终停止了。他的胳膊依旧向前伸着。
  “你后面有一把椅子,”我命令道,“坐下。”
  托尼的手颤抖着向后摸索,找到了那把椅子,坐下来。
  蒂姆站在门口,看着托尼,然后又看看我。他被吓得魂飞魄散,“对不起……”
  “没事了,”我对他说,“你做得很好,孩子。做得很好。”
  托尼用中文咆哮着什么,声音很大以至于都有点嘶哑了。蒂姆的神情看起来就像被扇了记耳光一样。
  “闭嘴,”我对他说,“邝已经死了。这里还有没有别的人?”
  托尼发出一声低叹。我拿起那把带血的骨钳,抵住他的喉咙;金属针戳着他的皮肤。托尼还在继续呻吟着。
  “如果你再动,我就把它刺进你的喉咙,信不信?”我说。我用冻伤的那只手紧紧地握着骨钳,冰凉的金属让我的手灼烧般地疼痛,但我还是紧紧地握着。
  我朝他弯下腰,低头在他的夹克口袋里翻找着:钱包、PDA、多萝西的手指。在他的裤子口袋里有一串钥匙和一部手机。我把这些东西扔在桌子上。我手拿骨钳继续抵着他的脖子,坐到一把椅子上。
  “蒂姆,到大厅里去。”我对孩子说,然后转过身去,面对仍在低吼的托尼,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这里还有什么人?”我在他的颈子上加了点力,感觉到骨钳已经刺进他的表皮了。
  “没有人了。现在还没有人。他们就快来了。”
完美无瑕
  “多萝西在哪里?”
  “在大厅的另一边。”
  我看着托尼,那张失去眼睛的脸,那被血浸湿了的衬衫。通常,这张痛苦的脸如果换作别人,肯定会激起我的同情心。这是医生的天性,不是吗?医生的本质就是去救死扶伤。但是,看到这个男人被痛苦折磨着,我却一点也同情不起来。这是托尼应得的惩罚。自作孽,不可活,我对他没有一丝的同情。他这样瞎掉,也许很痛苦,但他所经受的远比不上他给别人造成的痛苦。
  “你为什么杀了墨菲的孩子?”我问他。
  “他们……他们当时不应该在场。”他低吼道。
  “为这你居然杀了他们。”
  “这是江湖规矩。”
  “你为什么要派人袭击布鲁克·迈克尔斯?”
  我手上又用了点劲,尖利的骨钳又往里刺了一点。他畏缩了,“这是行规。”
  其实那时我并没有想到下一步要干什么——那也许是一种难以抑制的愤怒所导致的一时的疯狂——但是我的确有了那个想法。当我决定那么做的时候,我给自己找了一个很好的借口——逼他说出更多的信息,好去救更多无辜人的命——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将右手拇指放到他眼窝旁边。
  “好吧,胡嘉恒,”我弯下腰对着他的耳朵,轻轻地说,“这可不是什么江湖规矩。”
  我把拇指伸进他受伤的眼窝里。托尼尖叫起来,胳膊乱舞着,但是我的左手把骨钳更深地扎入他的脖子。他放下手,我也放松了左手的力量。但我继续用力挤压着他头骨中那个温热的洞。3秒钟过去了,7秒。我感觉到他眼中残缺的巩膜,感觉到湿湿的血。他惨叫着,然后急促地呼吸,再一阵惨叫。10秒,12秒。
  我停下来,将拇指从他的眼窝中拿出来,将骨钳从他的脖子上拿开,我直想吐。
  蒂姆站到了我旁边,安静地盯着我做的一切。
  我感到巨大的羞愧感,憎恶起自己来。
  我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把骨钳扔到地上,转身面对蒂姆。我向他伸出手去。
  他停了一秒,看看我身上的血迹,看看托尼,往后退了退,在门口停了下来,紧抓着门框,看着我。
  “蒂姆……”我轻唤道,试图安慰他,我不知道他是被我的所作所为吓着了,还是被他自己所做的事吓坏了。他僵直地站在那里,沉默着。
  我打了911,告诉接线员这里的具体位置。她说会派一辆救护车来。
  “不够,派两辆。”我告诉她。
  然后,我打电话给问讯台。他们帮我转接了洛杉矶警察局。接线员先很不情愿,但当听到“紧急”、“绑架”和“死了”等字眼时,她帮我接通了杰克·唐的手机。
  唐接了电话,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倦,像是没睡醒的样子。一听见他的声音,我就连珠炮似的说话。这些话仿佛失去了控制一样从我口中蹦出来。
  “慢慢说,医生!你现在安全吗?”
  “是的,我想你可以这样说。”
  “给我20分钟时间,等着我。”
  
  121
  
  我不能在这里干等着杰克·唐。
  我拿起那截手指,把它包裹在原来的那块布里,扯掉会议室的电话线,把托尼的手机装进口袋里。
  出了会议室,我将一个壁橱移过来抵住会议室的门,希望能阻止这个瞎了眼睛的男人跑出来。
  然后我带着蒂姆去找他的母亲。走近邝的尸体时,我看见蒂姆盯着它。
  “别看。”我对他说。
  我抓住他的手——不会再给他任何机会从我身边逃走了——拉着他跑向多萝西被关的那个房间。我通过门上的小窗往里看。多萝西就在里面。她坐在墙角,向前弓着身子。
  她低着头。
  我敲着门,但她还是没有动。我发狂似的摸索着门锁,一下子推开了门。
  “多萝西!”我大喊道。
  她抬起头来。我瞬时感觉到一阵轻松和狂喜。
  她的手被绑在身后,脚踝处也绑了一根绳子。
  “妈妈!”蒂姆叫喊着,奔向妈妈的怀里。他用胳膊抱住她的脖子,抱得那样紧我都怀疑是否让她窒息了。她被压得倒向一边,我看见她的左手上包着一层带血的布。
  这个房间是用来做动物试验的——不锈钢的桌子、生化废物罐、一个小橱里摆放着用于缝合的线和一些零碎物品。桌上有一对骨钳,钳子的切面和闪闪发光的桌面上都是一片凝固的血迹。
  多萝西笑了,这轻柔、动听的笑声随即淹没在痛楚的呻吟里。看到她这样,蒂姆哽咽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个男孩哭。
  我给了他们一些重逢的时间,然后拿起那把骨钳。
  “蒂姆,站后一点儿。”蒂姆没有动。
  “蒂姆,让麦考密克医生……”多萝西没有说完就又痛得叫出声来。
  我稍微把他拉开一点儿以便我能够把钳子放到多萝西的双手间。她的肩膀整个被眼泪浸湿了。我用钳子把捆住她四肢的绳子剪掉。她轻叹一声,舒展了下胳膊,然后是双腿。她抱住蒂姆,紧紧抱着。幸福的亲吻雨点般地落在男孩的头上、脸上。男孩哭着、笑着,他们俩都放声痛哭起来。
  蒂姆紧紧地贴着母亲,他踮着脚像是要把整个身体都投进母亲的怀里,“哦,蒂姆。妈妈的手痛,小心点哦。”
  多萝西用左臂把蒂姆拉近一点,左手上还是包着带血的布。“我们安全了吗?”她问。
  我点点头,把骨钳放回桌上。
  “你的脸……”
  “哦,没关系的……”
  她把右手伸向我,我抓住了它,她把我拉向身边。
  “谢谢你。”她喃喃地说。我们的脸贴在一起,我想在她脸上吻一下,但她把头转向我,我们的嘴唇相遇了。我感觉到她左脸的凹凸不平。
  她推开我。很难为情。
  我再次把她拉近,轻轻地吻她的唇。
  “美女和野兽。”她调皮地说。
  “可别对我这么残酷,我看起来还没有那么坏。”我笑道,“让我看看那只手。”
  她将搂着儿子的那只手举给我看。我仔细地展开纱布,检查粉红色手指第一节关节上的鲜红伤口。这只手上全是血迹。
  “很痛吧?”我问。
  “我没法再吹单簧管了。”她说,很勉强地笑了笑。我知道她不想在儿子面前说出所受的痛苦。
  我从口袋里拿出那个包着断指的小布包,打开它。
  “天哪,”她叫道,“我不想看见这个。”
  我重新包好它,坐下来,低头看着我的脚。现在也许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但我没法忽略这么重要的事情。
  “保罗……”我将脸转向她。
  多萝西看着儿子,更紧地搂着他,脸上的笑容不见了。
  “我知道的。”她说,把头歪向蒂姆,那意思是说,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我没有理会她的暗示。我需要她清楚所发生的事情,“不,他欺骗了我们。我和你。”
  “我知道,纳特。你以为他们没有告诉我吗?你以为他们没有用保罗的所作所为指责我吗?”她的勇敢背后是更深沉的痛苦。她转向儿子,用鼻尖蹭着他的头发,他咯咯地笑着。“妈妈以前没有想明白。妈妈以前不知道什么才是我最重要的。”她吻着男孩的脸。
  我迫使自己站起来。现在我的身体开始感觉到疼了,巨大的疼痛。我走出房间——让多萝西跟她最重要的人好好呆在一起——她对我说:“我们两个要好好的。我现在明白了。”
  在大厅的一个储藏柜里,我寻找能存放多萝西断指的生理盐水。
  返回的时候,我看见挡在会议室门口的壁橱被
完美无瑕
移开了。会议室门开着,从里面传出轻柔的说话声。
  多萝西坐在离她姨父很近的椅子上,抚摸着他的头发,轻声对他说着什么。当我进入房间时她看了看我。
  蒂姆坐在椅子上,如雕塑般一动不动。他脸上的眼泪和鼻涕都干了,在眼睛和鼻孔下面留下一道道印迹。他紧张地看着妈妈和托尼。
  我把盛着多萝西手指的生理盐水杯放在桌上。
  “为什么会这样?”多萝西问我。
  “我们需要处理一下他的伤口。”我说,没回答她的问题。实际上,我们没必要处理托尼的伤口,因为已经没再流血了。
  “我去找一些纱布。”我说,想逃离这个男人。
  我走出房间后,停住脚步。
  在邝的尸体旁边——蹲着一个没穿鞋子、双手撑地、眼神狂乱的女人——那是亚历克斯·罗德里格斯。
  
  122
  
  她手上拿着邝的那把该死的手枪,嘴里咕哝着什么,她的枪口对着我的胸口。
  我听到多萝西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纳特,发生什么事了?”
  我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亚历克斯站起来,“至少他在死之前把我从那个该死的冷藏间里放了出来。”她把眼睛转向邝,“你杀了他?”
  我没有回答,而是对她说:“亚历克斯,事情结束了。”
  “进去。”她说。我回到会议室,亚历克斯跟在后面。
  多萝西转向我们,她的手挽着托尼的胳膊。两个女人对视着,多萝西的脸色变了。那一刻,我意识到她确实什么都知道了。所有的内幕她都知道了。
  “你这个婊子。”多萝西骂道。
  “甜心,不要那样说。我只是做了我必须做的。”
  我看着这个女人,她善于发现机会并抓住它们,她做了自认为必须做的事情,她是个善于绝处逢生的人。现在她的机会来了:这个令她能最终把泰特拉公司从现在的枷锁和重压之下解脱出来的机会,令她能把自己从一个长期的牢狱之灾中解脱出来的机会。我迅速估计了一下眼前的情势,想出一个摆脱困境的办法,一个绝妙的办法。
  “他们不会相信你的。”我对她说,声音竭力保持镇定和平稳。
  “他们当然会相信我。”
  “丹在哪里?”我问,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扭转局面。
  “他在等警察来,因为”——她舌尖舔着嘴唇——“我不相信你会没有叫警察。”
  虽然亚历克斯假装镇定,我还是能看出她的焦虑。救护车正在赶来,警察正在赶来。她是在编造谎言,想法帮泰特拉公司与自己脱罪。
  “好吧,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了,现在,站起来。”她对多萝西说。
  “你要干什么,亚历克斯?”我问道。
  “站起来!”她吼道。
  多萝西照做了。
  “你把所有的一切都毁了,”亚历克斯说,“你们这群人,还有他们。走到墙角去。”亚历克斯用枪指向多萝西的左边。多萝西遵照她的话走到我旁边。托尼坐在椅子上,低声呻吟着。
  “他们太贪婪了,”她说,“他们要的太多,他们都是群笨蛋。现在我必须来解决这些麻烦了。”
  “亚历克斯……”我叫道。
  “闭——嘴——!”
  没有任何警告,她压低枪口,转向右边,扣动了扳机。子弹射进托尼的腹部。一声狂吼好像从他的肺部撕扯出来,他跌下椅子,身体在地板上痛苦地扭动着。亚历克斯走上前去,再次朝他开了枪。这次子弹呼啸着射穿了他的胸膛。他的身体先是颤抖几下,随后便不动了。
  多萝西发出一声轻呼。蒂姆看着这一切,被吓,呆了。
  “你在干什么?”我尖叫道,绝望地感到她下一步将要做什么。
  有那么一会儿,亚历克斯没有动,她的眼神狂乱而茫然,像是不理解她刚刚做了什么。
  我能听见站在旁边的多萝西一直在喃喃地说:“不,不,不。”
  “亚历克斯!',我叫道。
  “让我从最费劲的那个开始,”她自言自语,然后突然将枪口对着蒂姆。我想她也许并没有把托尼算在内。看到她的动作,蒂姆害怕地尖叫起来,跳下椅子,然后连滚带爬地跑向房间的对面。
  “不,”我冲她喊道,“请你好好考虑后果。”
  蒂姆已经跑到墙和那排存放幻灯片的壁橱之间的角落,当他把自己挤进去时,壁橱稍稍摇晃了一下。
  “我必须这样做。”她叫喊着,向前走以便看清蜷缩在角落的蒂姆。 “妈妈呀!”蒂姆号啕大哭。 “亚历克斯,”我慢慢走近她,“他们就要来了,一切都结束了。”
  突然,亚历克斯调转枪口对准我,我停住了,“你站住,不然我现在就打死你。上帝作证,我会打死你。”
  这张精致的脸凝固了几秒钟,然后开始扭曲。她又把枪口转向蒂姆,“啊!”——多萝西叫出声来。可以听出她现在备受煎熬。
  “我不得不这样做。”亚历克斯喃喃地说,随后举起胳膊开始瞄准。
  突然,我的右边冲出一个模糊的身影——多萝西猛冲向房间的另一头。她扑向亚历克斯。
  我想抓住她,但是那股冲力让多萝西撞向了亚历克斯。
  她们的身体扭在一起。
  然后,一声枪响。
  
  123
  
  鲜红的血从亚历克斯左颈的动脉血管中喷射出来,溅在衣服上,洒在地上。深红的静脉血也在往外渗。她虚弱地半蹲下去,想用手按住颈部止血,但血还是从指缝间汩汩地涌出来,流向胸口,自衬衫被染红了。
  她惊慌失措,在地上乱摸着什么。我走上前,把她的手枪踢飞。
  多萝西走到墙角,抱起蒂姆。
  我跪在亚历克斯的前面。“不要管她,就让她这样。”多萝西的声音。
  不要管她。这是最容易做的。从血的不同颜色和流量来看,我知道子弹已经打穿了颈动脉和颈静脉。这个女人——这个经历过很多不幸的工程师——就在我的面前流着血走向死亡。
  亚历克斯背靠着墙慢慢往下滑。随着血流得越来越多,她的动作变得迟缓起来。“我的……我的……”她急切地说。她按住伤口的手慢慢失去力气,滑落下来,她又拼尽气力举上去。
  “我知道。”我轻声说。
  “不要管她。”多萝西仿佛被钉在墙角上,一动不动地紧紧抱住儿子,好像想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一样。她的脸上是一种狂怒的神情:扬起的下巴,愤怒使脸上的肿瘤看起来很狰狞。从我认识她的那天起,我第一次发现她现在的确不好看。“她……”多萝西看着托尼的尸体,手指抚摸着儿子的额头,“她自作自受。”
  是的,我想,她确实是自作自受。她应该和墨菲一起下地狱。
  但不是今天。
  我抬起手伸向亚历克斯-罗德里格斯颈部的伤口,用手指堵在破损的动脉上。
  
  124
  
  医务人员终于来了,两个年轻而健康的白人像是退伍的老兵:都剪着板寸头,身材粗壮,行动敏捷。丹·米苏拉跟在他们后面。就算这两人是久经考验的老兵,眼前的场景还是让他们大吃一惊:一个戳瞎了双眼的男人,浑身是血;一个女人靠在左边的墙上,她的血大量地溅在她和我的衣服上,还有地上:一个男孩蹲在墙角紧紧抱着有着一张可怕面孔的女人。
  但他们很快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开始工作。我简短地回答了他们的问题。我告诉他们,那个躺在地上的男人已经死了。这个女人流失了大量的血。在墙角的那个女人被切断了一根手指,那个孩子毫
完美无瑕
发未损。
  丹·米苏拉现在消失不见了。
  这时一个“老兵”把多萝西和蒂姆带出房间,另一个人——从他的工牌上我看见他的名字叫罗宾逊——代替我来处理亚历克斯的伤口。他拿出一大卷纱布,重重地压在她的颈子上。
  “还有一件事情。”他说。
  我看着他,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你也要去清洗一下。”他补充道。
  我把清洗伤口的纱布扔到地板上,上面被血浸湿了。
  这时这个小分队中的另一个人又回到房间,开始准备往亚历克斯的血管里输液。我拿起装有多萝西断指的塑料杯离开了。
  更多的善后人员来了——绝大多数是警察——他们聚集在走廊上。我告诉一名穿制服的警察储藏室里有尸体,还有大量的致命气体。他赶紧打电话调遣手下去处理,我能感觉到电话那头的嘈杂与紧张。好像没有一个负责的部门在指挥,现在整个事件的处理乱得像一锅粥,至少在一段时间内还会是这样。我不想理会这个局面,所以我以一句“谢谢”打断了那个警官的话,转身走出大厅,通过两扇门,进入门厅,而后通过另外几扇门,走出动物试验间。
  多萝西靠在走廊的墙上,蒂姆靠在她旁边。她的右手放在蒂姆的肩上;左手捂着肚子,被血染红的纱布还裹在手上。
  我把装着断指的杯子递给她,“去医院的时候把它带着。”
  她接了过去。
  “你们两个现在应该上楼去,”我说,“去等另一辆救护车。”
  多萝西抬起眼看着我,“她会活下来吗?”
  “很可能会。”我回答。
  多萝西慢慢地点点头;我看不出她听到这个消息是高兴还是难过。
  我蹲下来看着蒂姆。我想摸摸他——弄乱他的头发,拧拧他的小脸蛋——但我的手上还沾着血迹。他茫然地看着前方。
  “你做了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你保护了你妈妈和我。”
  蒂姆没有说话。
  我感觉到我需要跟他交流,我需要听到这个喜欢看《霍比特人》的男孩的声音。我需要知道他没有被打倒,他的心灵并没有像我以前那样被扭曲。暴力是会造成很大伤害的,孩子。它能把一切坚硬的弯折,能把一切顽强的摧毁。来跟纳特叔叔说,不要让这些侵蚀你幼小的心灵,蒂姆。你一定要想你做的事情是正确的,你别无选择。把这一切都忘了吧,回到你的巨龙和小矮人的世界中去,回到一个8岁男孩的世界中去。回到妈妈身边,回到你感兴趣的病原体和细菌的世界中去。
  别走我的路,蒂姆·金,别像我那样走入自我怀疑和自我责备的泥潭。别像我那样陷入痛苦之中。
  “事情结束了,蒂姆,”我轻声说,“你可以……”
  “纳特!”多萝西叫道。她想朝我挤出一个笑容,但是没能成功。我等待着她安慰的话语。或是向我解释什么。但她没有,她转向蒂姆,“来吧,蒂姆。妈妈需要一辆救护车,你去把它找来好吗?”
  蒂姆慢慢从妈妈身上下来,走向空空的走廊。他机械地走着,一点都不像一个8岁孩子的样子。多萝西无力地靠在墙上,脸上现出担心的神色。
  “蒂姆!”我叫道,拖着脚追上他。我摸着他的头让他转向我,“你会没事的。看着我。”他照做了,“你怎么想,孩子?”我亲昵地把他的头发弄得乱七八糟,然后把手从他头上拿开。
  他耸耸肩。
  “你应该比比尔博更勇敢、更聪明,”我对他说,试图将他与小说中的人物做一些联系,“我不认为他敢做你今天所做的事情。”
  “索林。”他说。
  “你说什么?”
  “我想成为索林。”
  “孩子,你就跟索林一样勇敢。”
  蒂姆叹了一口气,这一声叹气听起来才与他的年龄相匹配。他的眼神变得柔和了,“你会再来看我们吗,纳特叔叔?”
  听到这句话,我激动得几乎要哭出来。“当然,”我说,竭力忍住哽咽的声音,“纳特叔叔非常非常喜欢你。”
  多萝西走到我的旁边,她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放到我的腰上。
  “我们走吧,蒂姆。”她说。
  男孩抓住妈妈伸过来的手。
  我听见他们的脚步声走远。一切都结束了,但我感觉,其实一切都还没有结束。会有更多的手术,会有更多被切开的血肉。剃刀会被手术刀取代,血淋淋的卧室和客厅会变成手术室。拿着刀的是外科医生的手,而不是屠夫的手。被手术刀切掉的是肿瘤,而不是正常的血肉。是的,都还没有结束。
  多萝西脸上的伤痕会持续折磨她,而且还会有新的脸上产生新的伤痕。那该死的美丽的幻象会继续唱着那魅惑的歌曲,诱使一群又一群人去追求完美的肌肤、完美的身形。
  走到电梯门前的时候,多萝西停下来,回头看着我。她冲我笑了。
  这一回是我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却失败了。
  我再次是一个人了,尽管泰特拉公司里面越来越嘈杂。我发现自己又走到通向会议室门的走廊上。亚历克斯已经被抬走,会议室里现在很安静。我盯着地板上的托尼,没法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他的胳膊向前伸着,手指像爪子一样蜷缩着。
  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发生了什么事?”
  托尼的嘴巴张开,嘴唇缩着露出牙齿。原来眼睛所在的地方成了两个血洞。那件白衬衫成了暗红色的碎布。
  我盯着他的脸,开始觉得有点晕眩。我靠着门框,慢慢地滑向地面,我的膝盖感觉到一阵刺痛。
  “你想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一个男人问。我听出了那是杰克·唐的声音,“你要不要去医院?”
  我成了什么人?我想。一个杀人犯?一个施虐者?众多事件在脑海中萦绕,我有点认不出双手了——深红色的,垂在膝盖上就像两个无生命的东西。
  唐对我说着什么,但我已听不见任何话了。
  托尼像是在天花板上看着我。他好像在对我尖叫着。
  不,我不应该被指责。事情成了现在这样,我对自己说,是他们让事情成了现在这样。迈克尔-邝、托尼,还有亚历克斯·罗德里格斯和那个最可恶的人保罗·墨菲。是他们把你——这个想为世界做点儿什么的人,这个成为一个什么该死的医生而认为自己就是救世主的人——他们把你拖进了这件肮脏的事中。这沾满鲜血的双手是他们的,而不是你的。你只是个守法的公民,只是想伸张一点正义。你是个好医生,只是想让人们不再受这种癌症的折磨,保护他们不再受伤害。
  你已经做到最好了。
  “纳特。”唐站在我面前,我没法不看他,“我们要把你送到医院去。”
  我抬起头看着他,然后又看看自己的手。我的眼睛注视着左手上的血痂和手腕上的血痕。
  “我们想在地方警察来之前送你去医院。”唐说,“你恐怕要在这里呆上一个礼拜的时间以接受询问。”
  我试着把手藏在两个膝盖中间。
  “来吧,纳特,你感觉怎么样?”“我很好。”我说。我们俩都知道这句话不是真的。
  
  125
  
  好人都有好报。这通常不是真的,所以现在这句话也没有应验,知道吗?
  从我把针管插入邝的脖子和把拇指按进托尼的眼眶那天开始,已经过去一个礼拜了。这7天来我像头受伤的野兽一样在舔舐自己的伤口,包括身体上的和心灵上的。在离开泰特拉公司的头两天,我一直呆在医院,让外科医生把我破碎的左脸缝补好。我的膝盖也得到了治疗,还有我的手掌和手腕。总而言之,我的身体正在恢复当中。但是我的心……只能说我选择的心灵创伤治疗课程并不十分有效。
  现在是中午11点钟,我坐在离住地几个街区远的一家咖啡店里,啜饮着咖啡。布鲁克那时已经出院了,但她说还没有做好见我的心理准备,所以我只能在她家周围闲逛。这并不能怪她,真的。我知道自己有多么对不起她,她心里也很清楚。
  我试着集中精力去阅读手上的周报,但脑袋因为两小时前吃了过量的止痛药而感到昏昏沉沉的。所以,现在喝的咖啡是与止痛药对抗的最佳饮品。对于我来说,结局并不怎么美妙。而且,对于那几十个注射了美精华,而又恰好不幸成为方伟研那0.5%的人来说,也是这样。
  在加州湾,有33个现在被医学专业称作“医原性侵入式隆突性皮肤纤维肉瘤”的病例,简称为“IADFSP—FS”,满口医学术语,却不被公众信任的医学专家们又可以生造专业名词了。《纽约邮报》最先捕捉到这条新闻,于是把其他新闻丢在一边,大肆渲染报道这个事件。《纽约邮报》可能是准确性最不可靠的一家报纸,但却是最能炒作的。《旧金山市那些被毁容的脸》就是他们的标题。在他们的第一篇文章中,我嗅出有那么点儿幸灾乐祸的意思。但是三天后当邮报声称“在纽约皇后区发现化妆品毁容的病例”时,他们就没有那种语气了。看来方伟研和托尼确实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除旧金山和纽约之外,洛杉矶、温哥华、西雅图、香港、上海、悉尼等城市都相继发现了相同的病例。除旧金山外,其他城市至少发现了60例病例。但真正令人忧心的是。美精华还会继续在黑市上流通。“它的美容效果实在是太好了。”疾控中心的一名官员这样说。
  而最受关注的还是旧金山地区,公共卫生局从这里开始调查。根据从方伟研家中搜出的录像带和文件,所有33个病人 28个女人和5个男人——在几天内都被找了出来。拉维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出现在镁光灯前,跟我想象的不一样的是,在电视镜头前他显得非常镇静而专业。还有,如果你仔细观察的话,你能在每个新闻节目中看到他的脑袋在镜头前晃动。
  很不幸,对于那些受癌症折磨的病人来说,这种纤维瘤比其他已知的同类肿瘤有着更高的转移率。初步估计是50%。所以,除了在脸上具有很强的感染性和破坏性之外,它还有可能转移到身体的其他部位,在那里植根生长。那些病人也许会失去双眼,脸上被手术刀挖得千疮百孔,身体会因为化疗而毁掉,最后只能导致死亡。但是如果说还有一点是万幸的话,那就是它不是从一开始就是致命的。庆幸的是我们发现得还算早,他们还有治疗的时间和可能。
  还有值得我高兴的是,一些正义的审判已经有了结果。达斯汀·阿尔伯特进了监狱,同他一起的还有乔纳森·布莱和一些托尼的同伙。还有一些嫌疑人在被通缉,美国6个州的执法部门,很多其他国家的执法机关都在彻查此案。加利福尼亚卫生部门也在被审查的名单中,为了找出潜藏在那里面把明夫妇等人出卖给托尼的家伙。虽然拉维在发布会上说——“我们会把他们都揪出来”——但我还是能想象出那个隐藏的帮凶,此时正安全地呆在办公室,数着还有几天就到周末了,数着还有几年就能领到丰厚的退休金了。
  抓捕罪犯和治疗癌症并没有影响商业活动的进展,泰特拉公司的董事会正在忙于清算公司,抵押或贱卖掉公司的资产和知识产权。现在暂时没有人会在基因再生项目上下赌注了,但我认定这些贪心的人肯定还在权衡,等待价格跌到谷底的时候。虽然政府安全部门会一直严禁此类产品进入市场,但是巨大的经济利益还是会让它有一天重新进入诊所,重新注射进人们的脸,因为它的效果实在太好了,这个市场实在太巨大了。
  我合上报纸,它是这几天我唯一关注的媒体。我已经浏览了我要看的文章——新闻的大标题,最热门的头条,还有一篇5000字的关于一位女同性恋诗人的传记,她对于自由诗体的夸夸其谈让她成了近期的电视红人。我忽略了其他一些新闻,“纳撒尼尔·麦考密克医生”更多地出现在主流报纸上。他们在我名字之前加的最多的形容词是——“英勇的”、“无所不能的侦探”、“令人尊敬的医生”——像是在描述另外一个人而不是我。一个受人尊敬的医生不会坐在咖啡店里,从夹克中取出镇痛药的小药瓶,对吗?一个受人尊敬的医生不会在桌上磨碎两小片镇痛药片,然后把它们放人一杯水里,一口气喝下,对吗?
  我坐在那里,等着这些药物能让我的脑袋清静下来。这是一个危险的时候,这些时候我通常会想起很多事情。想到布鲁克,想到多萝西,想到把我卷入这场硝烟弥漫的一线战场的那个人。
  如果有机会,我会把拇指按进保罗·墨菲的眼眶。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狠狠地惩罚他,挖掉他的眼睛,割掉他的耳朵或是舌头什么的,这些还不够。
  天哪,我究竟变成什么样的人了?
  我跌坐在椅子里,试图让思绪平静下来,这时镇痛药开始进入我的血液。
  这一天,就像之前的三天一样,我将这样度过:早晨在咖啡店里喝咖啡,吃两片镇痛药,然后在蒂姆放学之后,去多萝西的母亲家里看他。陪他做半小时作业,给他读读小说,然后我与蒂姆,还有他的外婆去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与丹尼尔·张会合,一起去看多萝西。
  她的断指已经接上,脸上做了一些初步的外科整容手术。从手术状况来看——还是应该感谢上帝——医生们还没有发现任何癌细胞扩散的迹象。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多萝西不希望任何人昼夜陪着她。所以我们就每天定时在傍晚时分去看她,这对于我来说再好不过了。因为那时镇痛药的作用已经完全消退,我可以安全地开车穿过整座城市。
  在张的家里,我坐在客厅里的绿色布沙发椅上,听见蒂姆和他的外婆在厨房里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谈话。为我专门做的饺子好了,但我不认为现在我的胃——已经灌下太多咖啡的胃——还能够承受得下它们。一只已经是老古董的座钟在墙角“滴答滴答”地走着。窗户边的墙上挂着多萝西、丹尼尔、他们的继父还有几十个家庭成员的照片,这些照片排列得很紧密。经年累月的中式烹调给这间屋子增添了一种浓浓的味道。
  蒂姆吃完饺子后到我旁边的沙发椅上坐下,于是我打开那本《霍比特人》。我们进展得很快,而在前一天,蒂姆已经吵着要开始读《魔戒三部曲》了,虽然我曾抗议过这个任务的艰巨性——“蒂姆,你知道这些书有多厚吗?”——但我还是必须承认每天给这个孩子读书已经成了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几个亮点之一。它是我可以做的比较有意义的事情,它给了我一个生活下去的理由。我想我剩下的人生就只剩下等待了:等待我这些被损坏的身体组织复原,等待多萝西结束她的外科手术,等待布鲁克同意让我去看她,等待发生一些事情,让我能回到从前的自己。
  我开始朗读,尽我所能地模仿书中的各个人物讲话。这项任务实在是很累人,每当结束的时候,我的嗓音都已经变沙哑了。
  我们读到故事的最高潮,当史矛格,就是那条恶龙,吞了一肚子黑箭的时候,我真的沉浸在故事情节中了,没有发现蒂姆——通常坐在旁边专注地听故事的蒂姆——现在低着头望着他的双腿。
  “你怎么了?”我问他,以纳特·麦考密克的声音问道。
  “他们为什么要杀死他?”
  “谁?那条恶龙?当然,因为他……”这时我突然意识到这个男孩并没有在说那条龙,“杀了谁,蒂姆?”
  “我也不晓得。”
  虽然这个男孩已经很好地回到了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应有的正常生活中了——回到学校,按部就班地学习科学和阅读,继续着数学和其他自然学科的学习——但那群恶魔还是时不时在他脑海中萦绕。我已经花了很多时间跟他谈论保罗和托尼。我跟他说好人有时候也会做坏事,就像坏人有时也能做点好事一样。
  “我做了很坏的事情,”孩子自言自语道,他把我们前一天谈过的话改写了一下,“我弄伤了托尼。”他抬起头看着我,“那么,我还是个好人吗?”
  “就像我以前所说的那样,你是个好孩子。你做了正确的事情,保护了你妈妈和我。”
  “但是也许托尼也是做了他必须做的事情。也许保罗也是。”
  好人有时候也会做坏事,坏人有时也能做点好事,那么到底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呢?这其实又有什么关系呢?最终,我认为在价值的天平上这些都是模糊的,没法界定的。但是你可以这样希望,当末日审判降临的时候,你离天堂会更近一些。
  尽管如此,我并不想对他说这些。
  “来吧,孩子,”我对他说,“让我们叫上外婆,一起去看你妈妈吧。”
  丹尼尔、蒂姆和他外婆,还有我,在多萝西那里呆了一个多小时。外科手术已经切除了她脸上的肿瘤,还在进行剩下的治疗。她的一只眼睛没有缠上绷带,亮晶晶的。他们的谈话都是围绕着蒂姆的学习、丹尼尔的工作计划以及多萝西的恢复情况等等。偶尔蒂姆会“妈妈,妈妈”地给她讲几个笑话。快乐的时间总是很短暂,已经到该离开的时间了。
  我们走出病房时,多萝西突然叫住我。我在门口站住了,让其他人先出去。“他真棒,不是吗?我是说,蒂姆。”她的声音因为绷带和嘴上的伤口而含糊不清。
  “他很了不起。我们已经读完了《霍比特人》。”
  “那么你呢?”
  “我需要锻炼一下怎样模仿小矮人的声音。在这方面我有惊人的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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