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悲哀地瞥了一下整个房间。
“我要结束这一切,我向上帝发誓,结束这一切。”
尼亚里把孩子放下,扯掉墙上的剪报和照片。“看着我。”他边说边把它们扔进废纸篓,“现在瞧我的吧。”
塞尔维娅并不明白他说些什么,但看到父亲高兴,她也笑了。
尼亚里开始用劲去拽那座自己建在铁路模型中部古怪的假山。他一把抓住外貌奇异的山峰并使劲扳,但假山一动也不动。接着,再用双手把它往两边扭。咔哒一声,顶部被揪了下来。现在,假山象被什么极锋利的东西削去一截,留下个高原般的平台。
“塞尔维娅!”尼亚里大叫。
“干什么?爸爸!”
他盯着刚扭下的古怪山峰。
“塞尔维娅,”他喊道,“这就对了。”
父女俩并没吵醒别人。
罗妮起得很晚。昨晚发生的怪事,罗伊显出的精神混乱,再加上自己的无能为力,所有这些弄得她疲惫不堪。
早上十点,罗妮被孩子们的尖笑声弄醒了。她定神听了一会,听见全家人也在笑,连尼亚里也不例外。不知怎的,一阵头昏眼花,她似乎看到一丛灌木从寝室的窗前飞过。
她挣开被子。穿上晨衣,走出寝室,边走边系上腰带,正要进入厨房。
“噢,上帝!”罗妮气喘喘地说。
客厅的窗敞开着、窗帘给拉开了,墙外还靠着一把梯子。正当她定睛看时,一把带着又稠又黑的污泥的绣球花丛突地从窗外扔进来,落到另一堆已叠得很高的灌木丛上,污泥撒得满地都是。
”尼亚里!”
当罗妮跑到厨房门口,看见布雷德和托比正拔起一株杜鹃花扔给爸爸。此时,尼亚里拿着杜鹃花往梯上爬,并使劲把它从窗口扔到书房里去。
“住手!”罗妮大声喊道。
“来啊!小家伙。”尼亚里向孩子们喊道。他似乎很快活。
自从数周前的停电事件以来,罗妮第一次看见他这般高兴。
“住手!”罗妮喊,“住手!”
她泡到室外,马上就意识到邻居哈里斯太太正从二楼窗户里看着这一切。一位住在对面马路,正在草地割草的邻居,也把活停下象尊屹立在草坪上的石像,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尼亚里。罗妮打掉托比手上的泥土,并转向丈夫。
“假如我不这样做,”尼亚里边说边向窗内扔泥块,“我就要去找精神病医生了。”
“干什么?你究竟在干什么?”
“罗妮,我弄明白了。你曾否有过这样的经历:当你从一个角度去看某些事物时,你会觉得十分荒诞,而当你从另一个角度看时,又会觉得它极有意义哩!”
“没有!罗伊,你又在吓唬我们了!”
罗妮说话的威严多少把孩子们唬了一下。尼亚里正用力投着一棵天竺葵。突然,他抬起头,象是第一次见到妻子似的,说:“别害怕,亲爱的,我感觉良好,一切都会好的。”
当他一眼瞥见一张铝制的小餐桌时,使把它捡起来,朝书房的窗里扔去。没听到落地时有什么声响,因为地板上已经有一层树丛和泥土。
罗妮在他身后喊道:“把院子的东西都扔进书房,还说一切都会好的?!”
尼亚里跑到院子前面,盯着放在车道尽头的两个绿色塑料垃圾箱。一辆清洁车开过来,两个清洁工正要下车清理垃圾箱。尼亚里迅速跑上去,抢在他们前头把箱内垃圾倒在人行道上,然后又匆匆地拿起箱子住家里跑。两位清洁工见他把两堆垃圾留在人行道上,给弄得莫名其妙。
尼亚里一手挽着一个箱,象高栏运动员似的跨起大步奔回家里,他把两个垃圾箱从窗口扔进客厅。只所到箱子碰在铝桌上,弹了开来,再从天空葵和带泥炭土的苔藓植物上滚下去。
突然,尼亚里产生了一个新念头。“小孔线网,”他大声说。
罗妮看着丈夫跨过那堵邻居间隔着车道的装饰栅栏,直奔哈里斯的车库门前,那儿正放着一捆小孔铁丝网。
当尼亚里捡起那捆小孔铁丝网往回走时,哈里斯太太已把头伸出窗外,喝道:“你在干什么?这是违法的。”
“哈里斯太大,他会把它放回去的。”罗妮不顾一切地回答。
她把两个孩子拉到身边。布雷德和托比拉着母亲的晨衣默默无言。但心里明白;父亲无可救药了。孩子们有些害怕,不知道这出戏该怎样收场。
“我会付钱的。”尼亚里对哈里斯太太说。
“拿去,拿去吧!”哈里斯太太对尼亚里挥舞着手里那把象左轮手枪似的电热吹风机。
小女儿塞尔维娅哭了,但尼亚里好象没听见。他把小孔铁丝网从窗口扔进屋里,又在院子继续寻找别的东西。罗妮设法阻挡他,三个孩子紧贴在母亲身旁。
“尼亚里,我要把孩子们带回娘家去。”她哭起来了。
此时,尼亚里正在快速走动,由于突然一停,差点儿摔倒了。
“真是疯了。”尼亚里用冷冷的声调说:“你连衣服也没换。”
“什么?”罗妮尖声嚷道,“你说什么?”
现在轮到她采取火速行动了,她抱起塞尔维娅,凭着自已的威严,催促两个男孩立刻向车子走去。
“等等!”尼亚里跟在后面喊道。
她把孩子弄上车,转身说:“我等够了。”说完,便升高车窗的玻璃,把车门锁上。
“罗妮,”他在安全玻璃窗外大声喊:“请你留在这,和我呆在一起。”
“为什么?‘她的声音从关着的车内传来。尼亚里觉得她仿佛离自己更远了。罗妮说:“为了看着你象疯子那样被捆走吗?”
尼亚里大力敲车门和窗子,罗妮已开动发动机,把车往后倒。
当罗妮倒车穿过尼亚里曾倒掉垃圾的那段车道时,尼亚里使不再敲打窗门,而是跳到车头盖上。他看见孩子们被吓得睁大眼睛,注视着父亲一边用拳直捶车盖,一边大声叫嚷。
罗妮迅速把车往后倒出车道,尼亚里只得一手抓住汽车的无线电天线,以免被摔下来。
罗妮觉得这一切可恶极了,她赶快把车子往马路上倒,然后又突然刹掣,他终于被摔在行人道上。罗妮马上使劲踏下加速器,把车驶上街道,拐个弯,开走了。
尼亚里躺在地上,把睡衣也弄脏了,一时还没感到疼痛。待他爬起来,才慢慢觉得有点痛了。他抬头张望,发现六、七个朋友和邻居围着看热闹。尼亚里感到奇怪:他们在瞧啥,看笑话吗?
“早安!”他向大伙挥挥手,打了个招呼,然后转过身,大踏步地沿着草坪走到靠在窗户底下的梯子旁。他捡起浇花水管,拧开水龙头,快步走上梯子;把水往身上和周围的东西上浇。然后从窗户爬进客厅,把梯子也从窗外拉进房里。
尼亚里一进入室内,便关上窗门,拉下窗帘,把自己跟邻居和外界完全隔绝起来。
在室里,这场戏继续演下去。现在观众只有尼亚里一人了。他整天呆在家里,专心致志地工作,不吃也不喝,除了放在墙角那部电视机在不断地发出微弱的音响外,听不见一点人声。电视播放着日间的愚蠢对白剧、乏味的连续广播剧,运动员竞赛实况,平庸的旧影片。此外,时而发出粗犷的呼声,时而发出尖声的叫喊。
电视机的音响一点也没有分散尼亚里的注意力。客厅里,某种更伟大、更有意义的事情正在进行。他象一个训练有素的工程师那样正在建造一项工程。
他先把那两只空垃圾箱和一张小桌子搭成个简单架子,接着用啥里斯太太的小孔铁丝网绕成一个较为复杂,但不怎么粗糙的轮廓,然后不断往上面涂抹泥浆,直到搞好为止。
尼亚里总觉得不够满意,又把旧报纸淋湿,包在泥浆外面,搞成一种硬边的纸制模型,然后再糊上一些泥土,结果弄得有点不三不四。
“还是不对。”已经下午五点钟左右了,他对自己的造型还不满意。
他已建成一座小山似的东西,小山外表的泥浆插了不少早上拔起的小树丛,小山耸立在他面前,足有九英尺高,直顶天花板。坡面上刻着陡峭的沟堑,但尼亚里还感到不理想。
现在,他把目光转向玩具火车模型上,不时拔起模型上的小树,象下国际象棋似的,反复考虑应把它们摆到哪,然后在这儿插上两棵松树,那儿安上一排灌木。
“好了!”最后他大声说,“终于把它搞好了。”
他几乎没有时间回顾自己究竟干了些什么,也记不起在这之前已经三次尝试制作;一次是用刮胡子膏;一次是用泥土为小巴利做的一个奇怪的、圆锥形的山;还有一次是用土豆泥。但都没搞成功。
这次终于做出来了,他琢磨着,这回可真的做成了。泥和报纸在水分干后变得硬梆梆的,上面栽着各种树木,十分逼真。
假山顶部呈平台状,象个高台;四周还有条条沟堑;一边有一个箱状峡谷;峡谷里有个被小树木装点得郁郁葱葱的小盆地,象个幽静的世外桃源。
尼亚里紧张工作了一整天。现在,他站在自己的杰作面前,慢慢地绕着它转,直至觉得已无懈可击才松了口气。自从脑子思呈现要造出这座山的念头以来,他第一次恢复轻松愉快的感受。
尼亚里停下来歇了口气,眼睛瞟着高台顶部。他透过窗户,看到邻居仍生活如常。一部车子在邻舍门前停下来,人们在互相致意。另一户中产阶级的邻居正在花园里割草浇花、修枝剪叶。外面汽车穿流不息,孩子们在尽情嬉戏。
尼亚里把肮脏的手指插入头发,又凝视着高耸的假山。那是他付出了代价才造出来的啊!也许,这模型对他具有某种意义吧?
他曾为它付出高昂的代价,但它现在只是耸立着,一点意义也没有。
“上帝,”尼亚里高声叫起来。“只剩我一个人了。噢,上帝,只剩我一个人了。”
现在是他有生以来情绪最消沉的时候。电视屏幕又开始播放无聊的喜剧,这更增加他的烦恼。
尼亚里倒在一张椅子上,根本不留意电视节目,只凝望着自己费尽心血做成的平顶小山。
电视节目还是老调重弹,尼亚里也没把它关上,让它和收音机一样不停地播放着。
电视净是些无聊的节目:戈梅派尔被军士长训斥不止一次;露西用午餐超过时间给老板抓住;一群贼侵袭蓬都罗沙①,并放火毁森林;在法庭的证人席上,作证人被佩里·马森问得瞠目结舌,露出破绽,才不得不坦白;罗伯特·扬在停电情况下做体外循环心脏手术。
【① 蓬都罗沙:位于蒙大拿州、怀俄明州的小石山脉,向南沿伸到新墨西哥和亚利桑那州。莲都罗沙英文名Ponderosa,也是北美产的一种黄松。——译注】
晚上九点,他的情绪开始转好,还从冰箱拿出一瓶啤酒,把瓶子打开,心想,怎么停电还放手术。他眨了眨眼,又放下啤酒,去给罗妮母亲家拨电话。
“让我跟她通个话。”他迟凝片刻后说。
当罗妮来接电话时,他小心地清了清嗓子说:“你这样对待我恰当吗?别挂上电话,罗妮,噢,请别……”
然而罗妮却把电话咔嗒一声挂断了。
“马奇,告诉我,你的蛋糕怎样做得这样松软?”①
“尽管我满头是汗,但感觉还是良好。”②
【①、②:电视上的广告声。——译注】
尼亚里没有心思看电视上的节日,但电视广告的声音却钻进他耳朵。他又在端详着那座——叫它什么好呢——山。
电视又传来,“每件都香酥、油脆……”
尼亚里再次振作精神,再去打电话给罗妮母亲,说:“请叫罗妮听电话。”
“罗伊,我感到非常抱歉,她不想和你谈话。”
“叫她来听电话!”他对着电话大声喊。
电话并没有挂断,他用一只手拿看电话等着,眼光透过厨房门口落在客厅上。
电话的另一头没人答话。他竖起耳朵听,似乎是罗妮和母亲在争论什么。但仍然没人来回话。他向话筒吼叫起来,听到的只是电话技术员称为的“侧音”。
她没把电话挂断,还有一线希望。时间一分一分过去了,他瞧瞧墙上的钟,还差一分就十点。他听到对方已把话筒轻轻地挂上了,似乎是有意这么干的。他嘴里在咒骂,但还是再拔一次。这回,电话占线,对方已把话筒从托架上拿掉。
他拿起啤酒,沮丧地走回客厅,电视正好开始播放晚上十时的新闻。
节目主持人是个时髦的、长发盖着耳朵的男子。他满有意思地凝视着摄象机的镜头,在报告现场采访节目,两只眼珠溜溜直转。
“晚安!今晚头条新闻……火车出事!”广播员的吐字在尼亚里听来,似乎隐藏着特别的含义。
“一列装有化学气体的军运货物火车在遥远的怀俄明州魔鬼塔地区出轨,造成有史以来最大的居民大疏散。查尔斯·麦克唐纳正在出事地点作现场报道。”
尼亚里感到眼前变得模糊起来,但还是盯着荧光屏。只见麦克唐纳身穿军用雨衣,手拿小麦克风。在他背后,汽车正在鱼贯地驶上公路,而在远方,突冗的山峰昂首挺拔,直指天幕。
“现在是怀俄明州出事地区的黄昏,”麦克唐纳报告说,“几小时前,在沃克希·尼德尔斯的铁路交叉点,七列预计用安全方法进行化学销毁的G·M神经毒气、因列车出轨而逸泄出来。数千名难民正在撤离灾区。”
“在怀俄明一带的荒山脚下,实际上没有城镇和居民点,只有一些度假营地和别墅,游客正在撤退。现在,以魔鬼塔为中心的方圆一百英里的地方内,陆军和海军陆战队已派出汽车和直升飞机进行搜索。”
电视镜头转向正在撤退的长长的汽车行列,又转向远处的魔鬼塔。
“陡峭的魔鬼塔,”麦克唐纳说,对来自全世界的登山者来说,是个很好的考验场所……”
“上帝啊!”
尼亚里站了起来,一下便跪在荧光屏前,这座山和他刚才造好的那座山竟然一模一样。它在电视里出现了,而自己客厅里也有一座。
太象了——同样的沟谷,平顶,连树木的位置也相同。他回过头看看假山,又看看荧光屏,脸上露出了笑容,
它必定有某种含义,而决不是精神病患产生的幻觉。虽然他还未弄清其含义到底是什么,但他清楚地知道,那股强大的、驱使他造出这座假山的力量是有意义的,它绝不是精神病患者偶尔产生的痴念。
这是一个信息。
他强使自己平静下来,并给罗妮母亲家打电话。
电话还是占线。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旋即转向书房,再次盯着自己造的魔鬼塔模型。
魔鬼塔座落在印第安纳州西面很远的地方,要找到它,就得独自走一段艰苦的旅程。
尼亚里没精打彩地看着打开的电话号码本,懒洋洋地翻着,随后便细心在目录中查找起哈珀山谷来。从戈尔德,商兰,最后他按字母顾序找到了盖拉·吉丽安的电话号码。
他拨了吉丽安的电话号码。早些时候,他曾打过电话去询问巴利的情况,可是电话总是占线。
“对不起,”录音机在回答。“请你挂上电话,需要的话,迟些再打,这是录音讲话。对不起,请……”
过了一会,他再拨了一次,还是同样的回答。
他马上要去作一次长途旅行,而且似乎命中注定只能孤身前往了。
这些天来。吉丽安·盖拉一直深居简出,除躺下睡觉、洗漱或偶尔吃些不定时的快餐外,整天呆在卧室与画为伴。
她脸色苍白。自巴利失踪后,她除了体重大减外,简直象个蒙受意外的巨大损失,而今又正在等待赔偿的人似的。
在卧室角落里,她日夜不停地在画,用浓浓的炭笔线条和晦暗的色彩在画布上绘下一幅又一幅以同一座山为主题的画。它们包括了尼亚里创作的那座山的各个侧面。现在,这一角卧室真象个杂乱无章的画廊。
过去一周,吉丽安虽无心观赏节目,但她还是开启电视机。现在,她的心已被今晚的新闻吸引了。她和尼亚里收看的虽不是同一电视台,但从节目中,她也首次看见了魔鬼塔。
“陆军和国民警卫队正在监视撤离。撤离的人们得到保证说,只要毒气浓度降至百分之零点零零五以下,七十二小时内使可脱离危险。也就是说,绝大部分居民可在周末回家……当然,这对该地区的牲畜来说,也是个小小的福音。牧场主接到通知说,肉类的质量不会受影响。这意味着,还可得到‘美味’牛排的订单……”
接着是商业广告。吉丽安往后转,对看自己的画。这些画面酷似刚才的电视镜头。唯一不同的是,在这些炭笔草图上没有在高山树林上空巡视的“休伊”宣升飞机。
她在荧光屏前呆呆站着,直到电视开始播演好莱坞的节目,才振作一下,拿着衣物走入浴室,就象一位细心的修表工,慢条斯理地梳洗打扮一番,然后收拾行装离家外出。
她向上帝祷告,这次出行是为了寻找巴利。
尼亚里考虑自己已两天没合过眼,不该再这样熬下去了。他感到身体虚弱、但还是下定决心,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他非常需要被罗妮开走的汽车,但现在有什么办法呢?少睡觉也帮不了忙。他干脆去冲个淋浴,刮净胡子,这一着确实起作用,但次日早晨,那种虚假的健康感又消失了。
八时,他离家向市中心走去。
他自我安慰道:情况还不至于毫无希望吧!
他身上的钱包只有二十元,还找到罗妮为了防盗而藏在冰箱后面的二十元。此外,他怀着内疚的心情,连布雷德平时储存的四元多钱也拿走了。
八点二十分,他来到储蓄银行,从四十二元十七分存款中取出四十元。
九点,他来到商业银行,递给出纳员一张想取出一百元的支票,出纳员算过账后,又把支票退回给他。
“对不起,请到那边的借款处……”
尼亚里把支票撕得粉碎,大步踱出银行,自叹倒霉不已。随后,他看到街对面有家酒店。啊!有希望了。他兴高采烈地把碎纸片扔到空中。
酒店老板对他的态度是既客气,又怀疑,象是不愿接待他似的,但还是勉勉强强地用现金兑现了他的另一张支票。最后老板只抱怨了一句:“尼亚里先生,你还欠我二十元哩。”
尼亚里搭上915路公共汽车,于十一时到达辛辛那提。
他及时赶到机场,向订票员说明白己的困难。女订票员查找了两本目录、三张表格与主管人商量后,才给他订了一张直飞丹佛的机票,一张飞往夏延的联运票和一张航空支线的飞机票。这家航空公司好象叫凯奥蒂。她还给尼亚里在目的地预先租赁了一辆车子。
她似乎花了好一阵子才办好。尼亚里看到她的目光掠过他直盯着两个站在他身后几英尺远的警卫人员,心里使怀疑起来。
尼亚里把脸转向他们,不难看出,那两人正在考虑是否把他当作捣乱分子。
他们象所有的机场保安人员一样,受过各种识别乔装打扮的捣乱分子的训练。这些捣乱分子具有某些特征:穿戴某种服装,行为和谈吐流露出某种特定的方式。
尼亚里知道自己已被怀疑为“劫机者”或“恐怖分子”了,弄不好,将要被带去小房间盘问。
尼亚里转身走到行李保管处。“小姐,”他说:“劳驾给我照料一下东西,我马上就回来。”
尼亚里提起旅行箱,走进洗手间。两个警卫人员也跟在后,但没进去,他往脸上擦上肥皂沫和水,以快速的动作刮净胡子,换上一件靛蓝色衬衫,打上一条棕黑色领带,还认真地把头发梳整一番。
当他出来时,只有一个警卫人员还认出他。他们仍站在那里,注视着他走回寄存处,但谁也没再走过来。
尼亚里暗自思忖,改变一下形象并不难。钱的问题也好解决。他知道洗个澡、刮刮胡子,换上件干净的衣服,再戴上支付卡,人家便不会怀疑你的偿还能力了。
现在该处理辣手的事了。尼亚里向售票员要了个信封和几张纸,又在自动出售柜台买了枚邮票,然后找个位置坐下。但一时不知从何写起,只好在信封上磨磨蹭蹭地写下布诺德、托比和塞尔维娅的名字。他对这些名字看来有点陌生,因为从来没给他们写过信。
“亲爱的孩子们,我将要离开一些时候,假如我回来——”
他眨了一下眼,把“假如”两字划掉,继续写道,“当我回来时,将把故事讲给你们听。现在,我只有这样做,我必须去寻找我的目标,此外没有别的办法。”
他的视线模糊了,泪水盈眶。布雷德说得对,他是个哭星。尼亚里看了看四周,没人在注意他,便擦了擦眼,继续写道:
“孩子要帮助妈妈。你们是可信赖的好孩子……”他停下来,心想,这些孩子比做爸爸的更可以信赖。
“我很快就会回家的——”
尼亚里想,对孩子们说谎是不对的。他已经把他们搞得太难堪了,孩子们也许现在,也许不久就会恨他。因此,他应尽量解释清楚,自己太对不起孩子们了。
“这件事对你们毫无意义,”他写下去,“甚至对你们的妈妈也没什么意义。但它就象吉米尼、克里基特唱的歌那样,我带你们去看过皮诺奇欧吗?我已经记不起了。”
他又擦了擦眼。“每个人心底里都有各自的愿望,我还不能解释它,我只能说,当你想到另一个星球时,这种愿望比什么都更强烈。”
信纸从他的膝盖掉到地板上。只见尼亚里独自坐着,泪珠滚落到脸颊上。他用凄怆的目光注视着信,好象它已掉进海底,而今,它和他之间正隔着好几英里宽的、起伏不定的海浪,永远也拿不到似的。
费了很大的劲,他才弯腰拾起信,没有再看便签了“爱你们的爸爸。”随即把信装入信封。他艰难地站想来,象个龙钟的老人,又象个穿着沉重铅衣的潜水员,慢慢向邮筒走去。
把信投进邮筒后,他还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邮筒上“美国邮政”那几个字,在他眼里,字迹渐渐地从疏到密,由细变粗。
当飞机场的广播器通知,他乘的班机即将起飞时,他仍站在那里,直到第二次催促乘客登机时,他才转过身,挺一挺胸,径自向班机走去。
第二十一章
在体俄明州这部分偏远地区,赫兹出租汽车公司的车站并不象通常在别处那样,由一名穿着黄黑相间制服的女郎,坐在一间粉饰成黄黑相间的办公室里服务。在这里,车站附设在萨格斯的汽车修理厂内。人们好不容易才能看到一个小小的黄黑相间的赫兹公司标志。
除了修发动机外,萨格斯对汽车修理厂的其它工作都不感兴趣,诸如什么打气、补车胎、换拨水器刮子和出租赫兹汽车等。值得指出的是,他还没见到尼亚里,就对他很讨厌。
“噢,你是尼亚里。”他凝视着来客道:“你跑来这,真舍得花时间呀。”
“你为我备好一辆言普车了吗?”
“我准备了辆卧车,”萨格斯有些勉强地说:“附近没吉普车了。尼亚里,我能把那辆车弄回来已算你走运。上帝作证,昨天还有不下二十人要来租它。”
“人们都离开这地区了吗?”尼亚里问。
“你还要自己把车加满油。当你交还这辆车时,我也许不在这里,就将钥匙放进那该死的烟灰盒吧!”
萨格斯抢在尼亚里之前走出修理厂门口,跳到一辆福特牌小卡车的司机座位上。当尼亚里还没来得及从柜台上拿起汽车钥匙,他已把车子一溜烟地开走了。
尼亚里拿着旅行包和租赁证,绕到车后。查看自己租的是辆什么牌子的车。
“啊,原来是维加牌!”他惊喜交集地叫了一声,爬上汽车,发动引擎,再扭开收音机。
“……数千人无家可归……”广播员说。显而易见,除了广播疏散外,怀恢明没有别的新闻了。
“美陆军军需司令部发布命令,以下这些地区将被列为新封锁区:包括克劳哈特第二十五号州际公路以北的所有道路……所有通往米特斯提西西部的大泰顿斯的道路……所有科迪北部,伯林顿以东和黄石湖以西的宽车道、立体交通枢纽、沙砾路、地区道路、老路……都被宣布为非安全区。还有……”
尼亚里关上收音机。打开那张趁萨格斯没留意从他那里拿来的交通图,进行查对。他顺着那些刚刚被禁止通行的道路,从泰顿斯找到魔鬼塔。
他坐在那里思考该选那条路走。
雷利安斯的天气晴朗,万里无云,真是人们野餐的好时机。然而,达时并不是集市赶拢菜牛的时间,而是人们撤离的时刻。尼亚里开车走了几英里路,发现自己驾的车是唯一向西开往泰顿斯去的。而往东的车道,又是车辆成龙,拥挤不堪。他希望能在雷利安斯加油后继续前进,但后来又驱车追赶前面的军队去了。
在通往火车站的公路上正横着路障。国民警卫队员站在炽热的阳光下,只见他们汗流浃背,身上还斜挂着步枪,招呼着人们穿过用作喂牛的栅栏。
“现在,只让持有蓝色通行卡的人上车。”一个军士手提电子扩音器喊道。“有蓝卡的疏散者赶快上车,有红卡的到栅栏后面集合,下一次轮到你们。”
他清一下嗓门,唾沫横飞地对着扩音器在大声喊,声音在整个车站回荡。“排好队,大家都能撤离,按次序站好,请持蓝卡者上车……”
这时他看到一个足有六英尺半高的下士记下他那辆维加牌汽车,并且缓缓地走过来,还没有接近尼亚里,一大群家畜使从路障中挤了过来。
夹杂着绵羊的菜牛群挡住了去路,使下士无法穿过,还弄得到处是刺真的畜粪味。
“把这些毛茸茸的家伙从牛群中赶走。”一个大牧场主高声喊道。
“把我的羊留下,”家畜主人警告牧场主说,“否则,从这儿去贾克逊·蒙尔途中,我的羊将变成你的牛肉副产品了。”
一架空军直升飞机正在团团转的牛群上空盘旋,吓得这些牲口到处乱窜,并越过了路障。随后,直升飞机象气球似的上升,朝泰顿斯上空飞去。
尼亚里注视着飞机,直到它消失在自己向往的远方为止。
这时,下士魁梧的身影挡在尼亚里面前。“你有直系亲属在危险区吗?”这个士兵用低沉的声调问。
“休·埃伦,我的小妹妹。”尼亚里答道。
“姓什么?”下士拿出一块书写板,上面夹着一串名单。
“亨内斯多夫。”
中士迟钝地用手指尖沿着H字母移动,说:“没有亨内斯多夫其人。”
“天啊,那么,她还没有撤离!”尼亚里不禁叫了起来。
“昨天中午以前,我们已把所有的人都撤出了。”
“可我的小妹妹休·埃伦不在内。”
“不会的,”中士仍坚持说:“每个人都撤出了,我们还挨家逐户地检查过,根本没人叫休·埃伦的,那儿已没有人。”
“我必须亲自看看,”尼亚里说,“假如我因偷懒而不亲自进去把她带出,致使休·埃伦丧命,爸爸妈妈永远也不会宽恕我。”
“咳,”中士打断他的话,说:“难道你听不懂吗?每个人都撤出了,任何人不能再进去。我奉命凡见到抢劫犯就立即开枪。听清楚没有,亨内斯多夫?”
尼亚来傻笑了一会,说:“再见。”
他倒车离开该处。这时他听到下士与另一士兵在交谈。
“又是一个捡破烂的。”
“宝贝,就是在刮飓风,我也能嗅出他们的味儿来。”下士吹牛说。
尼亚里在驶离火车站时,脸上现出的笑容稍微收敛了点。他并非捡破烂者或抢劫犯,但别人问他去那里的真正动机,连自己也无法说清楚。是“研究者”?或“好奇者”?还是“接受邀请的客人”呢?
对,就算是接受邀请而来的。正因为得到一个清楚不过的信息,才使他神魂颠倒地搁下正常生活,筑起一座九英尺高的魔鬼塔模型。无论如何,这就是邀请他到魔鬼塔去的信息。
现在,他离魔鬼塔只有五十英里,唯一的问题是怎样达到目的地。步行可能迷路。还可能遭到士兵的射击。他也不知能否逃过G·M神经毒气。当然现在还未确知是否真有其事,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报上的消息。他正在盲目地追求着某种对自己具有十分更要意义的东西。
“伙计们,我不想吓唬你。”当尼亚里停车时,一个人在对他说。
此人骨瘦如柴,秃顶,上唇细长,生来就有张能说会道的大嘴巴。他已吸引了一小群人,在怀俄明州雷利安斯这个一片惊恐的地方,要招引一批观众是再容易不过的了。
“虽然大家早巳知道,但我还是再说一遍,”此人继续说,“G·M神经毒气是无色无味的,在野外,你吸入或接触到它,还不觉得哩!”接着,他还添盐加醋说:“当你的眼睛开始模糊,鼻子开始流涕,你便会问自己,‘我的天哪!为什么我不听从那人的劝告,买个预先报警器呢?’你会希望自己当时就有一只的。”
现在围拢在他周围的约三十人。“当你的鼻子和嘴巴开始出血,”那人继续说:“当你气喘心跳,肌肉失灵时,便会后悔没带上这种简单的预报器防身哩!”
他举着一只劣质的小笼子,里面装着一只站在一根小木杆上的无精打采的黄色小鸟。“这种金丝雀能精确无误地提前一小时给你报警,”他说,“这是天赐之鸟,五十块钱一只。”
尼亚里走出汽车横过街道,加入围观鸟贩的人群当中。当鸟贩把金丝雀连笼递给别人时,他的妻子便把人们塞过来的钱收下来。
“难道买不起只金丝雀吗?”他高声兜售,满嘴油腔滑调说:“我再给你们看一种廉价的鸽子,它们比不上金丝雀,但能提前四十五分钟报警,不用五十元,只售三十元一只。”
尼亚里挤上前去,只见那里放着一堆鸟笼。“给我两只金丝雀。”尼亚里说。
“两只比一只好,一只鸽子比没有好。我还有廉价的鸡,二十元一只,能提前半小时报警。”
尼亚里一手掏钱,一手拿起两只装在笼里的小鸟。然后踱回去,正准备上车。
“罗伊!”
他急转身。只听见一个妇女再喊了一声“罗伊!”
他把目光转向正在争先恐后涌上救援列车的人群,心想,声音肯定是从那里发出的。但——
“罗伊!”
啊!她就在那,她正在奋力冲过人流,向他这边挤来,是吉丽安。
似乎这里的所有恶魔都缠着他俩。他们要竭力想弥合彼此之间的鸿沟,但汹涌着的人群却使他们不能会合。
士兵用手提扩音器高喊,羊群被赶过去,一辆辆汽车在试图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卖鸟的小贩则在喋喋不休地招徕生意。
炽烈的阳光又倾泻在这片蒙受极大痛楚的土地上。
”这边来!”尼亚里大声喊。
吉丽安并没注意自己处于危险之中。人群都在急切地涌向火车,正在逆着人流想挤过来的吉丽安眼看就要被踩倒了。
“下呀!”尼亚里大声叫喊:“跳下踏板!”
他冲过去,推开人群。吉丽安也竭尽全力挤开两边的人,然后半跳半摔地从踏板跳下来。
尼亚里一手把她拉住,两人紧紧地拥抱起来。人群在他们两旁川流不息,有儿童,有牲口,有拿着鸟笼的小贩和带着猫的老扫,还有把半导体收音机贴近耳边的男孩和一位拿着四个塞满东西的枕套的妇女。到处是震耳欲聋的令人可怕的噪音。
他俩把身子贴得紧紧的,尽管有许多话说,但谁也没听到对方在说什么,只能从脸部的表情看出各自的喜悦。
后来,尼亚里离开人群,沿着人行道旁挤出一条路,带着吉丽安回到车上。
吉丽安倒在车子的前座,用手蒙住双眼。
尼亚里坐在驾驶座上,开动引擎。“拿着金丝雀。”他边说边把车开下街道。“活见鬼。我不相信那儿溢出过什么毒气,你看呢?”
“罗伊,”她激动得直想哭,“见到你我真高兴。”
“我也很高兴。”他笑了起来。
“你的孩子和妻子呢?”
尼亚里沉默不语。
现在,他已经把车子驶离雷利安斯,加入了朝东开去的、络绎不绝的车队。
不久,前面出现了交叉路口,一辆吉普车和两个国民警卫队员挡住去路。尼亚里把车停在路旁。
“不许拄这边开。”其中一个国民瞥卫队员在喊:“赶快离开这儿。”
“休息一会吧,”尼亚里向吉丽安说。“他们离开了我,”他说:“罗妮和孩子们都走了,他们觉得我变得太古怪了。”
吉丽安把嘴巴向旁边扭动一下,说:“古怪,联邦调查局的人也这样说我,我看出他们不相信我的话。”
尼亚里点头道:“听着,吉丽安,我们到怀俄明来并不是为了兜一圈便回去的。”
“但他们已把通路封锁了。”
“还有路的,这块地方很大,这儿是个大啤酒产区。”
她好一阵没说话,然后拿起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说:“这次会面真使我高兴。”
不久,尼亚里发现这就是自己长期以来所寻找的地方。这儿是块宽阔的原野,用有倒钩的铁丝网防卫着,部分铁丝网已生诱。尼亚里把车子往后倒,再推动爬坡挡,把油门踩尽,只听发动机一声怒吼,一阵尘土便从后轮飞扬起来。
车头撞到栅栏上,引起一阵象吉他琴弦发出的响声,那段铁丝网被扭断了。
第二十二章
现在,维加牌轿车已穿过荒凉的灌木林地带,歪歪斜斜地疾驶着,轮胎遇到坑洼地、土拨鼠洞和被侵蚀得凹凸不平的地面使颠簸不已。吉丽安已系上安全带,并把金丝雀放在膝上。即便如此,鸟儿和她还是被上下抛动,颠得她几乎作呕。
“警察在河底打捞巴利,”吉丽安已把心事想开了,说:“我合诉他们,他不在河里,他不征?他们还到周围每一幢房子去找,找了五英里,连人家后院的冰箱都找过了,后来,又问我在附近是否看到过陌生人。唉,我的兄弟!”
尼亚见发狂似的在驾着汽车,忽左忽右打看方向盘,避开那些较大的土拨鼠洞,他离开车座半站立着,使自己能尽量地看到荒地的远方,以便预防不测事故。
这儿没有路,连牲口走过的足迹也没有。他只希望车胎和减震器在他们到达魔鬼塔山脚的能保持良好状态。
魔鬼塔已进入他的眼帘,它正耸立在许多山岗的背后。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当他环视四周,还能依稀看到远处的汽车正结队向东驶去。他不知道别人是否会因看见他驶离车道,又撞破栏栅而存心为难地向正在巡逻的国民警卫队员报告呢。他想来想去,认为这不大可能。
不管怎样,这里有些地方似乎比灌木林地好些。尼亚里踩低车掣,减慢速度,不知怎的,又撞到另一道铁线栅栏上。车头抖动了一下,“嘭”的一声便驶下一条通往魔鬼塔的砂砾路上。
尼亚里缓慢地把车子驶到一株矮小的松树下,看看那对鸟儿。鸟儿显得委靡不振。尼亚里拿不准,这究竟是因越野引起神经紧张还是别的更糟的原因引起的。
他缓缓地沿着这条砂砾路开去,接着,使开始爬坡开上较高的地面。再绕过许多小山的山脚。路面不断升高,当小车转过另一个山角时,他俩同时看到了魔鬼塔。这时,小车象是完全靠滑行停下来的。
他们从车子下来,走到路边凝望着魔鬼塔。它看起来高达一英里。
“天啊!”吉丽安说。
“这正是我——”尼亚里润湿了一下嘴唇才说下去:“正如我想象的那样,它——”他又停住了,觉得言词表达不了自己的感受。这是一种百感交集的感觉,是终于如愿以偿的感觉。这个时刻,它终于开始显示其意义了。
他俩在这令人敬畏的奇景前默默地站着。周围任何东西都比不上这个梦寐以求的美景。这座“塔”傲然地,无可比拟地屹立着。当尼亚里一想到自己在从未见过魔鬼塔的情况下就雕塑出它来,而且塑得如此逼真时,不禁一阵寒栗。
他清了一下喉头,说:“我想我们最好继续前进,不然他们会发现的。”
吉丽安似乎把目光向下扫了一下。“瞧,”她指着道路前方说,“那不是一个加油站吗?”
几分钟后,尼亚里将车驶进那已被废弃的加油站。原来它只不过是间卖纪念品和小吃的小屋。屋正面设有一个汽油泵。他抽出油管,扳动开关杆,油泵发出音响来。“还有电呢。”尼亚里嘟囔着。他把小车的油箱灌满,将油管放回原处。“九块钱,”他低声说。
“罗伊,”吉丽安向他发出警告。远处一架直升飞机螺旋桨的旋转声越来越近。尼亚里把吉丽安拉出小车,俩人站在小屋门口,希望直升飞机飞过去而不发现他们。
一个中队的休伊运输直升机以巡航速度作低空飞行。从他俩的头上嗡嗡地掠过。比其他飞机飞得稍高的是两架作侧翼飞行的直升机。在它们的起落支架上挂着一串串化学剂喷头,后方有一架单座的空军直升机作保护性飞行。
突然地,这架单座直升机侧身象铅球似的垂直下降,一直降至小屋顶上方。尼亚里还没来得及开门把吉丽安拽进屋内,飞机上一个戴着防护眼镜和防毒面具的人便拿起一架波拉摄影照相机对准尼亚里和吉丽安。
尼亚里耸耸肩,露齿一笑。摄影师好象为了抢一个摄影特写镜头而在摆弄着他那特殊镜头。外面阳光灿烂,尼亚里走出门口、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十元钞票。向直升飞机挥了挥,便往汽油泵走去,将票子放在上面,用一块石头压着。
“行了吗?”他问。
只见飞行员拍了拍摄影师的手臂。随后,直升机象个气球升上天空,朝魔鬼塔方向飞去。其余飞机也已经在同一方向消失了。
“如此而巳,”尼亚里说,“上车。”
在砂砾路上,他加大油门,把时速增至七十英里,小车的两个轮子开始左右抖动起来。每当直升飞机在天空出现,他们就躲到树荫下,一次,一架直升飞机飞过时,尼亚里突然瞧见一只鸟躺在路上,两爪朝天。他没哼声,只指给吉丽安看。
“你看,鸟都死了,你想不想让我开回去呢?”
“是什么原因把它弄死了,罗伊?”
“我们的金丝雀安然无态。告诉你,整个G·M神经毒气事件都是虚假的。”
“那么,我们往前走吧。”
他俩默默地坐了一会,然后拿出手帕掩着下半部脸。由于离魔鬼塔山脚越来越近,他们更小心谨慎地驾车前进。
在一个急转弯处,厄亚里迅猛地把车刹住,死死踩住刹车板——因为四辆淡绿间黄褐色的带篷汽车横排在这条砂砾道上,正挡住去路。尼亚里为了倒车,先伸着脖子向后窗望去。当他开始倒车时、又有四辆带座汽车开到后面。
尼亚里和吉丽安不约而同,各自都摇起车窗玻璃,并锁上车门。起初没发生什么事。不久,篷车的门开了,一些人跳下车,在灿烂的阳光下,这些人都象金人似的。
无法判断他们是否军人,穿的服装都一样——密封的整套金黄色的宇航员塑料衣,戴着有机玻璃头盔,背上系着容器,夺目的金属塑料把他们严严实实地密封着。尼亚里想,看来,他们简直象商业广告上的模特儿。
其中一人小心冀翼地走到小车前,然后举起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你感觉如何?”
看到他们提出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尼亚里的紧张心情随之烟消云散。他把自己那一边的玻璃窗摇下来,答道,“良好:”并问,“你们这些扮小丑的感觉如何?”
身穿金色衣服的人拿开黑板,用手势示意要他们出来。
“简直是胡闹。”尼亚里厉声说:“这地方唯一的毒气,就是你们这些家伙到处放的屁!”
另一个右臂带着红十字标志的人把手伸进轿车,从吉丽安手里取出鸟笼,然后走到车前,将笼子举给尼亚里看,只见两只鸟已躺着,不再动弹了。
尼亚通无言以对。
当他和吉丽安走出车子,每人都拿到一副防毒面具,并分别被带上篷车。载着吉丽安那辆车先开,他坐的车随后跟上去。
车内装备的象个流动医疗中心。尼亚里推测穿金属塑料衣的人实际上是个什么医生。但在他看来,他们履行的职责与其说象医生,不如说象防护人员。在车上无法往外看,篷车在崎岖的路面上,颠颠簸簸地开了一会。
车终于停下来。医生——防护人员打开车后门,尼亚里发现太阳开始下山了,阳光斜射到一个小宿营地上,那儿有拖卡型流动办公室,绿色的帐篷,还停着类似载他们来的那种篷车。
远处的景象,由于夜幕降临而难以看清。技术人员们忙于从拖卡上卸下大量沉重的、拆卸开来的器械。尼亚里也无暇浏览别的了。
接着,一名身穿金色衣服的医生把尼亚里带进一辆密封的棺材状拖卡。由于医生戴上头盔,一言没发,尼亚里也没吭声。过了一会,尼亚里瞟一眼手表,已是下午七时。
突然,拖卡的门滑开了,两个戴防毒面具的人从隔离室走进来,身穿金色塑料衣的人即刻离去。尼亚里一直坐在一张检验桌的边沿上。那两人脱下面具、尼亚里盯着那个头发灰白、既高又瘦的人、接着,又瞪着身旁稍为年轻的一个。
“怎么?”他问:“你就是领班吗?”满头灰白发的人皱起眉头,转向翻译问。“怎么?领班是什么意思?”
翻译微笑一下,“法语是总管的意思。”他答道,然后转向尼亚里。
“我们的时间很紧,尼亚里先生。”他突然说:“这位是拉孔布先生,我们需要从你那里得到诚实、直率和扼要的答复。”
“我也是如此。”尼亚里反问:“吉丽安在哪?”
“你的朋友没有危险。”劳克林说。
拉扎布在尼亚里对面坐下,他那双蓝里带绿的眼睛在微微闪烁。是由于烦恼还是惊奇?尼亚里拿不准。拉孔布讲了一连串法文,劳克林差不多同时就译出了。
“你意识到你和你的同伴所冒的危险吗?”他说。
尼亚里被这两位法国人和英国人弄得窘极了,该对谁说呢?对掌权的,还是对讲英语的?“啥危险?”
“这个地区有毒气。”两人说。
“我们活着,我活着,我还在说话呢?”
劳克林连忙译道:“如果风向转南,我们就不会在这儿交谈了。”
“空气没毒。”尼亚里坚持道。
法国人用手指梳理着散乱的灰白头发,从短上衣内取出一支铅笔,把夹纸板放到桌沿上,问:“有些问题要请你回答,尼亚里先生,同意吗?”
“什么问题?”
拉孔布浏览一下复制的表格。劳克林译道:“举例说,你有没有患失眠症?” “没有。” “头痛呢?” “没有。” “有没有因患精神病而接受过治疗?” “没有。”尼亚里微微一笑,但对方毫无反应。于是,他再说一遍:“没有。”
“你家中有没有人接受过类似的治疗?”
“没有。”
拉孔布连忙用铅笔唰唰地在纸上不停地标上记号。
“恶梦?”
“没有。”
“最近有没有得过皮肤病?”
“没有,不过……”
“嗯?”法国人催问。
“脸的一侧象被晒黑似的,但我并没有出去晒过太阳。”
那双锐利的蓝绿色眼睛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他一会。
劳克林译道:“关于恶梦,你是否打算考虑一下再回答呢?”
“不,嗯——”尼亚里停了一下,说:“有这样一件事,嗯,我曾一度考虑过。”
拉孔布把笔停下等着:“请谈具体些。”
尼亚里把肩耸了耸,说:“其实也没啥……只不过是一个念头罢了。”
法国人眉头一皱,看了看手表,并在那张单子上写了点什么,然后又提问:“你有没有听见多种声音?”
“没有别的声音。”
“尼亚里先生,”拉孔布小心地慢条斯理地问:“你曾接近过什么吗?即接近过某些非常特别的东西?”
尼亚里心里一亮,脸上露出一丝漫不经心的微笑。“你们这伙人是干什么的?”他仔细地打量着,想弄清他们的真相。他们掌握着他迫切想知道的东西。
拉孔布抬起眼底又透露一点儿。可他们一次只肯透露一点,这未免太不公平。
劳克林译道:“耳朵听到过铃响的声音吗?一种几乎是悦耳的,有时是令人畅快的清脆声,是一种特殊旋律的调子,也是连续不断的多种音调?”
“你们这些人是谁?”尼亚里坚持问道。
拉孔布轻轻地用法语同劳克林交换意见。而尼亚里却坐在另一边凳子上,感到异常孤单。
“就这样吗?”尼亚里嚷道:“你们要问的就这些?”几星期来所蒙受的挫折,此刻都涌上了心头。“好吧……我倒要提出两三千个问题?你是这儿的领头人吗?我要提出控诉,你无权愚弄公众!你们以为我亲自调查过登在沃尔特·克朗凯特上的每一条新闻报道么?假如我是吹牛皮的话?”……为什么我从没来过这块地方而对这座山又了如指掌呢
尼亚里讲完这番不可思议的话,现在该轮到拉孔布“心里一亮”了。
法国人不动声色地瞧着这位奇怪的美国人。这时,有人敲门。真不是时候,另一名穿金色衣服的人——没戴医务标志——走了进来。
“保安指挥官说,要把他们带到雷利安斯疏散地,让他们乘公共汽车回家。”戴头盔的人说。
那人退出去了。
拉孔布回到座位上,示意尼亚里和劳克林坐下。此时拉孔布十分激动。“你是说,”他用英语小心翼翼地问:“在发现这座山确实存在以前,你已想象到它了吗?也就是这座山以多种形式向你显现过,如墙上的影子,心中的意象,几何学的图形?这些幽灵,你——尼亚里先生,是不是对它越来越熟悉?但遗憾的是,你长期以来都无法弄清其含义,直到最后,它才显现在你眼前,正好是它!!”
尼亚里强忍着泪水,凄怆地点了点头。
“而你感到——”拉孔布停顿一会,显然在搜索恰当的字眼。终于,想到了:“是不得不到这儿来的?”
“我猜你会这么说的。”尼亚里用一种他从未用过的富于讽刺的口吻答。
拉孔布却不在意,他从劳克林那儿拿来一个信封,取出十二张彩色的波拉摄影机拍的照片,递给尼亚里。
“这些人,这些就是所有要去那座山的人,你认识他们吗?”
厄亚里仔细看那一叠相片。“不认识。”他说:“除她外,都不认识。”他拿起吉丽安的相片。
拉孔布收回所有相片,放进信封,交还劳克林。
“到这儿来,”法国人心平气和地问:“你到底想找啥?”
尼亚里竭力想系统地对他阐述一番,但又想,他究竟来这干什么的? “我的答复嘛,”他终于开口了:“这不是疯了吧,是吗?”
拉孔布站起来要走。“对,尼亚里先生,这不是疯了。”当他走到门口时,又马上转过身,直截了当地说:“我想告诉你,你并不孤独、但愿你能理解这点。你有许多朋友,并且……我羡慕你。”
三个人在隔离室前停下,戴上头盔。在一张靠墙的长桌上放着五、六副尚未启用的面具、一些长橡皮手套和一只廉价的鸟笼。笼内有两只金丝雀,挤在笼子一角,明亮的眼睛还注视着尼亚里的举动。
劳克林打开密封室外门,接着,三人走了出去。这时太阳刚下山。
西边的天际仍泛着红光。但头顶上空已呈观天鹅绒般深蓝色。尼亚里举目仰视,只见一簇簇繁星正透过山那边的薄雾在向人们眨眼。
拉孔布和译员陪他走到一架休伊型攻击直升飞机旁,引擎在嗡嗡作响,但旋具尚未转动。
“不!”尼亚里叫了起来,“我不回去,什么样的公共汽车也不坐!”
一只戴手套的手拉开了右舷门。里面坐着七八个戴防毒面具的老百姓。吉丽安疲倦地抬起手,好象一点劲儿也没了。
尼亚里爬了上去,一位直升飞机驾驶员把一个小包递给站在下面的劳克林。
劳克林把这包纸和硬纸片翻阅一遍,然后传给拉孔布。”看见了吗?他们来这儿之前都对魔鬼塔有各自的描绘。”
法国人仔细看了这些图画。有些只不过是漫不经心地乱画一气,有些是精心用蜡笔或毡毛笔画出的作品。过一会儿,他从开着的机门,注视着里面的人。然后,又把锐利的目光转向驾驶员,匆匆忙忙地用法语对劳克林说起话来。
“你们不要起飞了。”劳克林传话给驾驶员。
“先生,我是从保安指挥官那儿接到的命令。”
“你现在听我的命令不要起飞。”
“对不起,先生,”驾驶员用执拗的口吻说。
“对不起”这个词,它带有某些拒绝执行的意思;在“先生”的称呼中,还隐藏有某种降低对方身分的含义。
“那么等五分钟!”拉孔布厉声说。
驾驶员发了善心,竖起了三个指头。
拉孔布和劳克林离开飞机,朝停在一百码外那辆值日军官的拖卡跑去。
第二十三章
为了便于雷达军官观察显示仪,通信拖卡的一头没有灯,而另一头却安上一扇窗,以便从那里可望到停候在远处的直升飞机。两个文职人员——拉孔布和他的译员——正摆开架势对付一位被人称为怀尔德·比尔的工程保安军官。
怀尔德·比尔的年龄同拉孔布不相上下。据劳克林估计,约在五十岁左右——不管他实际多大,至少看上去也许是这样。比尔个子矮胖,声音洪亮,讲起话来平淡单调、毫无感情,就象人与人之间面对面的谈话也要用统一的格式填上去似的,好比控制塔跟进场飞机之间、宇航飞行控制室跟宇航员之间的交谈那样。
“你不能将他们送走!”拉孔布大声喊道。他的译员从未见他这样焦急过。“让他们留在这里,由我负责。”
“这儿并不在你的职权范围内。”比尔相当呆板地答道。“作为保安指挥官,我对整个基地负全部责任。”
“韦尔什少校——”法国人开腔道。
怀尔德·比尔打断法国人的话说;“离此地右方三英里,由你当领头,天呵!我们花了无数金钱来建这个DSM。三英里外才是你的管辖区,而这儿是我的职责范围。”
“你不明白,”劳克林说。他想调解两人之间正在形成的不可挽回的冲突。
“你在这基地不管干什么,都是为了一个目的,使拉孔布先生的工程能按计划顺利进行。”
“我明白,”比尔装了个鬼脸,小眼眯成一条缝,说:“但你们这些人也该懂得什么是军纪。”
“我不想让这些人被送走。”法国人再说一遍。
比尔从容地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建立这个指挥系统已有三星期了,”少校继续说:“这些闯入基地的人……我们怎么知道是些什么人呢?是些来意不善的人?搞破坏的、异想天开的还是患宗教狂的人呢?我们指挥系统对付这些闯入者的唯一办法就是把他们送走。改用其它办法去处理已经太迟了。”
“这是一小伙人,”拉孔布说。他讲得很慢,不时引用芳克林说的词汇。劳克林确是个好翻译,当拉孔布激动得转而使用法语时,他都能把他的情绪和意思准确无误地译出。他指着窗外那架停着的直升飞机说,“机上的人都有着共同的幻觉。为什么他们不得不到这里来,这对他们和我都是个谜。”
比尔耸了耸他那公牛般结实多肉的双肩,说:“你要越过我请求上级批准,就得用直升飞机送信,因为我们这儿的通讯中断了。现在发生的情况我也摸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