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在汉语中,许多词汇都是由两个意思相反的字组成的。例如“进退”一词,就是以完全对立的“进”和“退”所组成,意思是“行为”。
“买卖”一词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样是由两个字义相反的字所组成,构成“做生意”的意思。
如今,这八月暴雨过后的夜晚,在烟雾弥漫的东百老汇工人协会办公室里,有四个人坐在一张桌子前,正进行一场“买卖”。
桌上正在谈判买卖的东西,是人的性命。这是一种无法像货物一样拿出来给买家查验的商品。卖家想谈的生意是:把张敬梓和他家人居住的地址卖给“幽灵”。
当然,唐人街里面也有许多合法的社团,他们给会员提供许多重要的服务,包括解决商业纠纷、不让孩童被帮派骚扰、设立老人看护中心和幼儿园,对餐馆和成衣工人进行保护。此外,他们还充当联络人,担任与“另一个政府”——纽约市政府与警察局——沟通的角色。
但这些都不是眼下这个社团的业务项目。这个组织其实只提供一项服务,那就是为蛇头操办各项事务,成为蛇头在纽约地区行动的根据地。
此时已近午夜时分,三个工人协会的头目(全都过了不惑之年)坐在桌子一边,面对面坐在桌子另一侧的,是一个陌生男人。头目们对此人一无所知,只知道他很有价值,因为他知道张家的人躲藏的地方。
“你怎么会认识这些人?”一个工人协会头目问。这个男人不愿透露全名,只说自己姓“谭”,以免“幽灵”私下追查到他而用凌虐方式逼他说出张敬梓的住处。
“张敬梓是我弟弟在中国的朋友。他们来美国,是我替他们找的房子,也帮他和他儿子安排工作。”
“那个房子在哪里?”工人协会头目故意毫不在乎地问。
姓谭的男人两手一摊说:“这就是我来这里要卖的东西。如果‘幽灵’想知道,必须付钱。”
“你可以先告诉我,”一个头目堆起笑容说,“我们一定会保守秘密的。”
“我只和‘幽灵’本人交易。” 棒槌学堂·出品
这几个工人协会头目当然知道他绝对不会说,但还是值得一试,毕竟,这世界上还是有为数不少的呆子和傻子。
“你要知道,”另一位头目说,“‘幽灵’是很难找的。”
“哈……”谭姓男子嗤之以鼻,“你们也知道,我可以选择的对象不只是你们而已。”
“那么你又何必来找我们?”另一个头目很快地说。
谭姓男子愣了一下:“因为……有人告诉我,说你们的渠道最畅通。”
“这可是很危险的,”工人协会头目对姓谭的说,“警方现在正在追捕‘幽灵’,如果他们知道我们和他联络……呵,他们一定会把我们给剿灭的。”
谭姓男子耸耸肩:“你们一定有‘安全通道’,不是吗?”
“好,来谈谈价钱吧。如果我们替你搭上线,你要付多少钱给我们?”
“我所得到报酬的百分之十。”
工人协会头目把手一摆:“免谈,你去找别人吧。”
谭姓男子哈哈大笑几声,然后说:“你们想要多少?”
“我们要一半。”
“你开什么玩笑?”
谈判开锣,一场你来我往的还价大战就此展开。这场“买卖”持续了大半个小时,最后以百分之三十成交,并且约定以美元支付。
达成共识后,工人协会头目拿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接电话的是“幽灵”本人,这位工人协会头目立刻报出自己的身份。
“什么事?”蛇头问。
“我这里有个人,声称是他替福州龙号姓张的一家子租房子的。他想把这条情报卖给你。”
“幽灵”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问他可以怎么证明。”
头目把“幽灵”的问题转告给谭姓男子,而他马上回答:“那个人的名字叫敬梓,他把他家老头子也带出来了。他有两个小孩,老婆的名字叫梅梅。他们还抱养了一个女婴,那孩子的生母已在海上淹死了。”
“他怎么会认识他们?”
头目解释:“他是张敬梓朋友的哥哥,在中国的旧识。”
“幽灵”想了一下:“告诉他,我出十万美元买这条消息。”
工人协会头目问谭姓男子是否接受这个价钱,他立刻一口答应了。他知道,有些人是不能讲价的。
尽管这个价钱令工人协会头目很满意,但他还是不动声色,只小心翼翼地对“幽灵”说:“他答应付一点费用给我们,如果您不麻烦的话,可否……”
“没问题,如果消息正确,我会直接付给你们该得的那一份。你们和他怎么分?”
“我们拿百分之三十。”
“你这个白痴,”“幽灵”嘲笑说。“你简直是被他抢了。如果我是你,不拿百分之六十五我绝对不干。”
工人协会头目顿时通红了脸,他急忙想解释,却被“幽灵”打断了:“明天早上八点半叫他来见我,你知道我在哪儿。”说完,“幽灵”就挂断了电话。
工人协会头目把“幽灵”的安排转告谭姓男子。他们彼此握过了手,买卖就算达成了。
在孔子提倡的伦理体系之中,“朋友”的地位被列在最后面,位于君臣、父子、兄弟、夫妻之后。尽管如此,这位工人协会头目心想,背叛朋友的行为仍是可耻的。
但无所谓,不管他什么时候下地狱,姓谭的必然要为此付出代价。至于对这位头目和他的同伴来说……嗯,一小时就赚到三万美元,还算不赖。
双手颤抖,呼吸急促,张敬梓离开了东百老汇工人协会的办公室,走过三个街区,才找到一间在唐人街里难得一见的酒吧。他坐在歪斜的凳子上,要了一罐青岛啤酒,仰头一饮而尽,立刻又叫了一罐。
1111
张敬梓拿起冰凉的啤酒瓶,贴在自己的脸上,想到自己可能会因此送掉性命。只要“幽灵”一打开大门,他就立刻朝他开枪,但可以设想,“幽灵”的其他同伙和保镖,一定会马上杀了他。
一想到这点,他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影像就是威廉,他那叛逆的儿子。年纪轻轻的他,将比任何人还要早承担责任,一肩挑起整个张家的这副担子。
此时,他仿佛又听见他儿子妄自尊大的话语,看见他满是轻蔑的眼神……
孩子,真正的爱,不是用一份小礼物,美食或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来衡量的。爱是展现在节制、榜样和牺牲之上——甚至牺牲的是自己的生命。
唉,我的孩子……
张敬梓付过钱,离开了酒吧。
尽管时间已晚,街上还是有几家商店仍在营业,想做今日最后一批观光客的生意。张敬梓走进一家佛具用品店,买了一个神龟、一块铜牌、一对有红色灯泡的电子蜡烛以及一点焚香。他花了点儿时间挑选佛像,最后挑了一个满脸微笑的弥勒佛。虽说明天他就要去杀人,然后被杀,但一个微笑的佛像,或许可以为他遗留在这世界上的家人带来一点安抚、慰藉和好运。
“要注意,阿米莉亚……”
阿米莉亚·萨克斯正驾车前往下城,车速慢得己接近路旁限速牌上的数字,这完全不是她的风格。
“要注意,亲爱的,”她父亲在身体状况极差的时候,在癌细胞贪婪地蹂躏他身体各部位器官的时候,曾经对她这么说,“你得小心保护自己。”
“是的,爸爸。”
“不,不。你说‘是的’,但心里并非真的这样想,你只是想:我必须敷衍一下这个老头子说的话,因为他的状况看起来很糟。”
尽管当时他躺在汉弥尔顿堡公园大道西布鲁克林医院的病房里,已濒临弥留状态,但他还是不会错看女儿一丁点儿的心思。
“我真的没这么想。”
“唉,你听我说。阿米莉亚,你听好。”
“我正在听。”
“我已听说你在值勤时发生的事了。”
萨克斯和父亲一样,也当过一阵子制服巡管,负责在特定辖区内巡逻。因此她才会被人取了绰号叫“PD”,意思是“巡警之女”。
“我是闹了不少笑话,爸爸。”
“严肃点儿。”
她收起笑容,立刻严肃了起来。在那个令人难受的地方,她和父亲一个坐着、一个躺着。那时,她感觉有一股夹杂风沙的夏日微风,从病房半开的窗户飘进来,拂乱了她的红发,也吹皱了父亲病床上那张已洗得发白的床单。
“你说吧。”她说。
“谢谢你……我听说你在值勤时发生的事。你还不够小心保护自己,阿米莉亚,你一定要先注意这一点。”
“爸爸,你干吗突然说这个?” 棒槌学堂·出品
他们彼此都很明白为什么。因为癌症即将夺走他的生命,而他急着交给她一些重要的东西,一些比纽约市警察局警察徽章、镀了镍的柯特手枪和一辆需要更换变速器和汽缸盖的老道奇野马汽车更为实际的东西。
然而,碍于父亲的身份,使他只能这么说:“因为这是老人的幽默感啊。”
“那我们还是来讲笑话好了。”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坐飞机吗?”
“记得,那次我们到佛罗里达州去看祖母。那边的游泳池温度接近一百八十度,还有变色蜥蜴突然跑出来攻击我。”
赫尔曼·萨克斯并没有被她的话岔开,他又继续说:“你记得机上的空姐——不管你们今天怎么称呼她们——曾说‘遇到紧急状况时,你要自己先戴上氧气面罩,才可以去协助旁边有需要的人’,那就是规则。”
“她们是这么说的。”她承认,感觉自己正与澎湃不已的情绪搏斗。
萨克斯的父亲——这位资深警员已经年迈,手上永远染有洗不掉的机油——又说:“这就是巡警在街上执勤时的人生观:自己第一,然后才是别人。你应该也把这点当成自己的人生观,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得先保护好自己。如果你不能安然无恙,就无法拯救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她开着车子行进在微微细雨中,父亲的话逐渐从耳边消失,而另一个人的声音出现了。
这是几个星期前,一位医生对她说的话。
“萨克斯小姐,原来你在这儿。”
“你好,医生。”
“我刚才和林肯·莱姆的内科医生谈过了。”
“哦?”
“有些事我想和你谈谈。”
“看样子,医生,你是要告诉我坏消息。”
“我们为什么不到那个角落里坐下来?”
“就在这说吧,究竟什么事?”
她整个世界已发生了骚动,所有计划好的事情似乎都被改变了。
她还能怎么做呢?
她把车子停在路旁,凝神思考:好吧,还有一件事……
阿米莉亚·萨克斯在车上坐了好一会儿。这太疯狂了,她心想。然而,在突如其来的一股冲动之下,她下了车,低头快步走过街角,进入一幢公寓。她爬上楼梯,敲了公寓里的一扇房门。
在房门打开之时,她对出来开门的约翰·宋露出笑容。他也报以微笑,点头示意她进来坐坐。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得先保护好自己。如果你不能安然无恙,就无法拯救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突然问,她感觉到肩上似乎卸下了一份重担。
第二十九章
午夜。
尽管已经奔波了一整天,而且从海上的沉船来到纽约中央公园西边这个离老家有半个地球远的公寓,但桑尼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疲惫。
他拎着那个大购物袋,走进林肯·莱姆的卧室。他说:“老板,我今天和小红到唐人街买了一些东西回来,算是给你的礼物。”
“礼物?”莱姆好奇地问。他正躺在那张宝座——新买来的“希尔隆”专业医疗气垫床上——人家说这张床非常舒服,但他却无法感觉。
桑尼从袋子里拿出一个东西,拆开裹在外面的纸张:“你看看我买了什么。”包装纸剥开了,出现在他手中的是一个翡翠色的雕像,雕像刻的是一位拿着大刀的男人,表情一脸威猛肃穆,桑尼环顾房间:“北在哪里?”
“那边朝北。”莱姆歪一歪头说。
桑尼把这个雕像放在朝北墙边的桌子上,然后又从袋子里拿出了一把香。
“你不能在我这里烧这种东西。”
“非点香不可,老板,这东西不会害你的。”
虽然桑尼说过中国人都有不愿意说“不”的通性,但显然他自己并未染上这种毛病。
他把香插进一个容器里,用火点上。接着他在卧房里找到一个空冰淇淋纸杯,又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淡绿色瓶子,倒出一些液体。
“你在干什么?布置寺庙吗?”
“是神坛,老板,不是寺庙。”桑尼觉得很有趣,莱姆竟然连这么明显的东西都分不清。
“这个人是谁?佛祖?孔夫子?” 棒槌学堂·出品
“佛祖和孔夫子会拿大刀?”桑尼扑哧一笑,“老板,你对一些小事了解得这么透彻,对一般的生活常识却懂得这么少。”
莱姆笑了,想起自己以前的老婆也经常对他这么说,差别仅在于她的音量较高,话也没说得像桑尼这么清楚。
桑尼继续说:“这是关公,是战神,我们要献一点祭品给他。他喜欢喝甜酒,所以我就买了一瓶回来。”
莱姆心想,要是塞林托和德尔瑞回来发现他的房间变成神坛,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萨克斯就更不用说了。
桑尼朝神像鞠了躬,用中文喃喃地说了一些话,他又从购物袋里拿出一个白瓶子,放在莱姆床边的藤椅上。他找到另一个冰淇淋纸杯,替自己倒了一杯,然后拿起莱姆的玻璃杯,移开盖子,倒了半杯,然后把盖子放回去,插进一根吸管。
“这是什么?”莱姆问。
“好东西,老板,这是竹叶青酒,现在我们也要献一点祭品给自己了。这东西不错,就像威士忌一样。”
不,这一点也不像威士忌,味道完全不像有烟熏味的十八年苏格兰威士忌。不过,尽管口感不佳,但酒劲儿十足。
桑尼歪头示意向那个临时神坛:“我在唐人街一家商店找到这尊关公像。在中国膜拜他的人很多,少说有数千座关公庙。不过,我买他并不是因为他是战神,而是因为他是保佑警察的神仙。”
“这是你自己编的吧?”
“你说我开玩笑?不,我是说真的。”他又喝了一口酒,嗅了嗅说,“我说,这‘白酒’还真烈。”
“什么酒?”
他冲那瓶竹叶青酒努了努嘴。
“你刚才对神像说什么?”莱姆问。
“我翻译给你听:‘关公,请让我们找到张家的人,并赶快抓住‘幽灵’那个王八蛋。”
“这个祷告词很不错,桑尼。”莱姆连喝了几口酒。随着每一次吸吮,酒的味道似乎慢慢地变好了——但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刻意忘掉味道的缘故。
这位中国警探继续说:“你说的那个手术,会让你变好吗?”
“也许,一点点吧。我可能还是没办法走路,不过可以恢复一点点动作能力。”
“手术要怎么做?”
他开始向桑尼解释,说乔莉·韦弗医生在北卡罗来纳大学分部的外科神经小组,会对脊椎神经受伤的病患执行一种实验性的手术。他几乎能一字不差地记得医生向他说明的这项新技术之所以能够有效的原因:
“神经系统是由负责传导神经动作的轴突构成。脊椎神经受伤的患者,是由于神经系统的轴突断裂或受挤压而造成坏死,失去传导功能,因此脑部发出的信息便无法传导至身体其他部位。目前的一般说法是这种神经无法再生,但这并不完全正确。在人体的末梢神经组织,例如手或腿,神经系统的轴突如果损坏,都可以再生,但脑部和脊椎的中央神经系统就不能再生,至少它们自己不会。所以,如果你不小心割断手指,你的皮肤会再生,触觉也可以恢复。但受伤的脊椎就不会发生这种情况。不过,我们已研究发现有些东西能帮助它们再生。”
“我们这个部门使用的方法,是致力处理受伤的部位。我们使用传统减压手术,重建脊椎骨的骨骼结构,并保护你受伤的部位。然后我们会移植两样东西至伤处:一是患者自己的末梢神经组织,二是胚胎的中央神经系统细胞。”
“从鲨鱼身上拿来的。”莱姆对桑尼补充说。
这个警察笑了起来:“从鱼身上?”
“没错,比起其他动物,鲨鱼对人来说较具有兼容性。还有,”这位刑事鉴定家继续说,“他们还会使用药物,以帮助脊椎神经再生。”
“嘿,老板,”桑尼认真看着他的脸说,“这个手术不会很危险吧?”
又一次,林肯·莱姆听见了韦弗医生的话。
“当然有风险。药物本身没有特别危险,但任何第四节颈椎受伤的瘫痪患者会有肺部功能受损的问题。虽然现在不必使用呼吸器,但在麻醉中,仍有机会造成呼吸衰竭。此外,治疗时的压力可能导致自主神经异常,引起高血压,我相信你明白这种情形,它有可能造成中风或脑溢血。另外,手术可能会伤及当初受伤的部位,你现在没有任何囊肿和分流现象,但手术产生增加的液体可能增加压力并导致额外损害。”
“没错,手术的确很危险。”莱姆告诉他。
“听起来像是‘以卵击石’。”
“什么意思?”
桑尼想了一下,才把这个中文成语解释给莱姆听:“这几个字可以翻译成‘把鸡蛋扔到石头上’,意思是做一些注定失败的事。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做这手术?”
对莱姆而言,这问题再清楚也不过了。他是为了能稍微独立一点点,例如,可以用自己的手拿起这个玻璃酒杯,把它移至嘴边。他是为了能搔头皮的痒处,为了能让自己更“正常”。在残障者的世界中,这两个字是相当不正确的用法;同时也是为了能更接近阿米莉亚·萨克斯,为了能和萨克斯生个孩子,当好孩子的父亲。
可是他说:“这只是我必须做的事,桑尼。”他朝着附近一瓶威士忌摆摆头,“现在,让我们换换我的‘白货’”。
桑尼扑哧一笑:“是‘白酒’,老板。你刚才说的意思变成像是‘试试我的百货公司’了。”
“‘白酒’。”莱姆试着修正自己的发音。
桑尼拿起这瓶陈年威士忌,替自己和莱姆各倒了一杯。
莱姆通过吸管啜饮。啊,就是这味道,感觉舒服多了。
桑尼将冰淇淋杯中的威士忌一饮而尽,摇着头说:“我说,你真不应该动这个手术的。”
“我已经衡量过危险性了,而且——”
“不,不。你应该安于现状!接受自己的局限性。”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安于现在这个样子?”
“我知道美国拥有先进的科学技术,但在中国,却不是每个地方都像这样。当然,像北京、香港、广东和福州等地方是进步的,你们有的东西那里几乎都有,只是落后一点点而已。不过,对医生来说,他们就没这么多科学技术。他们主要的作用是让我们回到‘自然’状态。在中国,医生并不是神仙。”
“对于这点,我们的看法倒不太一样。” 棒槌学堂·出品
“没错、没错,”桑尼轻蔑地说,“医生让你们看起来变得年轻,让你们长出头发,让女人有对大‘胸’,你知道……”他指指自己的胸部,“我们不懂为什么要这样做,这实在太不协调了。”
“你觉得我这个样子算是‘协调’吗?”莱姆笑着问,笑声中夹杂着些许恼怒。
“是命运要你变成这个样子,老板。命运让你变成这样,一定有它的原因。也许正因为发生了这件事,你才能变成一个优秀的侦探。我说,你的生命目前是绝对平衡的。”
莱姆苦笑说:“我不能走路,不能捡起证物……这叫变得优秀?”
“也许是你的脑子,我敢说,现在一定比以前更灵活了,也许你拥有更强的意志力。你的智商、你的注意力,说不定都比以前更强。”
“对不起,桑尼,我不同意你的看法。”
不过,他也已经很清楚,一旦桑尼对某件事抱定了某种想法,就绝对不会退让:“我必须好好解释一下,老板,你记得约翰·宋吗?他不是有一块护身符,上面刻的是一只石猴子?”
“我记得。”
“你就是那只猴子。”
“我是什么?”
“我是说,你和那只猴子很像,石猴子会变戏法,有魔力,聪明又顽强,当然,他的脾气也不小,就像你一样,不过,他忽略了自然,想尽办法欺骗众神,一心想长命百岁。他偷了长生不老仙桃,把自己的名字从生死簿上删去,结果终于替自己惹来了麻烦。他被烈火烧,被毒打,最后被压在一座大山下面。后来,他总算放弃长生不老的想法,找到几个朋友,一起到西天朝圣取经。我说,后来的他很快活,完全处于协调的状态中。”
“我要想的只是能走路。”莱姆顽固地说,纳闷自己为何会对这个还不熟悉的矮个子男人交心,“这个要求不算太过分吧?”
“也许已经太过分了。”桑尼回答,“老板,你看看我。我也希望自己能长高一点,脸蛋长得像周润发,能让一堆女人追着我跑。我希望能领导一个生产队,赢得数百个生产奖项,好让每个人都尊敬我。我希望当一位香港的大银行家。但是,这都不是我的本性,我的本性就是当个他妈的普通人。也许你可以重新恢复走路的能力,但那时你会失去其他东西,一些更重要的东西……你为什么要喝这鬼玩意儿?”他用头指着威士忌。
“这是我最喜欢的‘白酒’。”
“是吗?一瓶多少钱?”
“大概七十美元吧。”
桑尼做了一个表示不可置信的鬼脸,不过他还是一口喝干,然后又倒了一杯:“喂,老板,你听过‘道’吗?”
“我?你指的是那些新世纪的狗屁?你跟我说算找错人了。”
“那好,我再告诉你一些事。在中国,我们有两种主要的哲学观:孔子和老子。孔子主张人民应该顺服君主、顺从秩序,对比自己好的人‘磕头’,保持沉默。但老子,他的主张就刚好相反。他认为,对每个人来说,最好的方式就是跟随自己的生活,找到协调与自然。‘道’的英文说法是‘生活的方式’。他写了一些文章,我试着用英文说说看,都是和你有关的,老板。”
“和我有关?”莱姆问。他提醒自己,现在之所以对这个人的话感兴趣,一定是因为体内的酒精作祟的缘故。
桑尼眯起眼睛,开始翻译:“老子在《道德经》里说:‘不出门外,就能推知天下的事理;不望窗外,就能了解自然的规律。所以有道的人不出门就能推知,不窥望就能明理,不妄为才能有成就。’①【注①:《老子》第四十七章:‘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不为而成,】”
“在中国,每个人都能随便就一件事讲出一套大道理吗?”莱姆打断他。
“没错,我们是有很多格言。你应该要托马斯把它们写下来,贴在墙上,就放在关公像的旁边。”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默默喝了一会儿酒。
不出门外,就能推知天下的事理,不望窗外,就能了解自然的规律……
终于,谈话又继续了,桑尼详细说起他在中国的生活。
莱姆问:“你在那里住得好不好?”
“我住的是公寓,地方很小,就只有你这个房间一半大而已,”
“在哪里?”
“我的老家在六果园,意思是‘六个水果园’,但现在都没有了。那个地方在福州附近,大概有五万人。我说,福州市的人口倒是不少,至少有百万人以上。”
“我不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
“在福建省,中国的东南部,海的对面就是台湾。那里有许多山地,最大的河流叫闽江。历史上第一个三合会②【注②:历史上著名的反清复明的组织,始于清朝康熙、雍正年间,现在实质上的三合会已经不存在,但很多华人黑社会组织都可以追溯到清朝的三合会。】,就是源自于福建,而势力最大的就是‘三聊会’。我们那里走私风气很盛:盐、鸦片、丝绸,那里有许多水手、生意人和进口商,但农民并是不多。那里也有像AOL这样的网络公司,做得很成功,”
“六果园那里有些什么样的犯罪活动?”莱姆问。
桑尼说:“和你们这里完全相同,一样有谋杀、抢劫和强奸。”桑尼又喝了一口酒。“我抓过一个人,他杀了四个女人,而且还打算继续杀下去,结果被我抓住了。”他笑了起来。“我靠的是一滴血,被害人落在他自行车轮胎上的一滴血,小得像一粒细沙。我就凭这点让他俯首认罪。老板,你看,这一点也不怪力乱神吧?在中国,妇女被拐卖是个大问题,这些妇女往往被运到几千里远的地方。去年我找回来六个妇女,是我们公安局里的最高纪录。找到绑匪、逮捕犯罪嫌疑人的感觉非常好。”
莱姆说:“就是这种感觉。”
桑尼为这种感觉而举杯,两人便默默地喝了一会酒。
大部分来拜访他的人,对待他的态度就像对待一个畸形人。没错,他们是没有恶意,可是他们刻意对他的“状况”装出视若无睹的态度,反而却更突显了这点。要不,有的人就故意拿他身体开玩笑,借此展现自己和他之间的亲密程度。但事实上,这种方法也缩短不了距离,而且当他们瞥见床边的导尿管、成人尿布纸盒时,心中便免不了开始倒数计时留在这里的时间,恨不得能马上离开这个地方。这些人绝对不敢反对他说的话,也不会和他顶嘴。他们永远不会破坏表面装出来的关系。
可是,在桑尼的脸上,莱姆完全看不出来自己的身体状况对他造成的影响。若非得要用字眼儿形容……可以说是很“协调”吧。
他发现,这些年来他交往的这些人,除了阿米莉亚·萨克斯之外,多半只是泛泛之交而已。然而,他和桑尼才认识一天,熟识的感觉就已经超越了其他人。
“你刚才说到你的父亲,”莱姆说,“听你的口气,你们的关系好像不太好。说来听听如何?”
“哦,我爸爸……”他再喝了一口威士忌,显然像莱姆适应他的白酒一样,已慢慢习惯了这个东西。这是通过酒精达成的全球化,莱姆心里这么想。
桑尼又倒了一杯酒。
“你应该一点一点地喝。”莱姆建议。
“等我死了之后再说吧。”桑尼说,拿起这个印有花朵的粉红色冰淇淋纸杯,把酒一口喝干。
“我爸爸……他不怎么喜欢我。我这个人……该怎么说呢……并没有照他所希望的路走。”
“是失望吗?”
“对,我让他失望了。”
“为何?” 棒槌学堂·出品
“唉,说来话长。孙逸仙先生在二十年代统一中国,但此后内战不断。那时国民党是由蒋介石领导,而共产党一直在反抗。后来日本人侵略,大家经历了一段艰难的日子。等日本人投降,中国的内战又恶化起来。最后,毛泽东领导的共产党打赢了,把国民党逼到了台湾。我爸爸一直跟随毛泽东,在一九四九年十月北京的天安门广场上,他就站在毛主席的旁边。唉,老板,这个故事我已经听过几百万次了,听他说当时他们站在那里,听乐队演奏高亢的音乐。那是个爱国的年代。
“所以,我爸爸就有了很好的关系,而且是和高层的关系。他回到福建,成为一位大人物。他希望我也能和他一样。”他挥动着双手,“我才不管什么伟大的理想。我只希望当警察,喜欢追踪歹徒强盗……永远充满谜题,永远充满挑战。我姐姐,她的位置就很高。虽然她不是男的,但我爸爸老是以她为荣。他说,她不像我,只会使家门蒙羞。他老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桑尼的脸色阴沉起来。“还有另一件不孝的事——我结过婚,但一直没生孩子。”
“你结过婚吗?”莱姆问。
“我老婆死了,病死的。是某种热病,很厉害。我们结婚才几年,没有小孩。我爸爸说这全是我的问题。我们试过了,但就是生不出来。后来她就过世了。”他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这座城市的夜景,“我爸爸很严厉,我成长过程中不知道被他揍过多少次。不管我怎么做,他永远也不会满意。我成绩好……我向来就是好学生,我在军队中拿勋章,我娶了好姑娘,我每星期都会去探望他,给他钱,到我母亲的墓前上香。但不管我怎么做都不够……你的父母呢?老板?”
“都死了。”
“我母亲,她并不像我父亲那么严厉,但她很少说话,他不让她……在美国,你们应该没有这些事吧?该怎么说呢……活在父母的压力之下?”
形容得好,莱姆心想:“也许没那么严重,但还是有人如此。”
“孝顺父母,对我们来说是一等一的大事。”他朝关公像拜了一下,“在所有神仙中,最重要的就是我们的祖先。”
“说不定你父亲是希望你过得更好。你知道的,严厉只是表面上的,其实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不,他就是不喜欢我。我没有儿子继承香火,这是非常严重的事。”
“你还会遇到合适的人,再共组一个家庭。“
“像我这样的人?”桑尼扑哧一笑,“不可能、不可能。我没有钱。在福州,像我这种年纪的男人个个从商做买卖,早就赚了一大笔钱。那个地方处处有钱赚,记得吗,我说过我们那里的女人比男人少?对女人来说,她们没有理由挑一个穷鬼,而不选一个有钱的年轻人。”
“你和我差不多大,”莱姆说,“还不算老。”
桑尼再次看向窗外,“也许我干脆留在这里算了。我英文说得不错,可以在这里找个工作。我可以到唐人街当卧底。”
他说得一脸正经,但随即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行、不行,一切都太迟、太迟了……算了,我们还是先抓住‘幽灵’,然后我回家。关公会保佑我,让我的照片登在福州的报纸上,说不定我爸爸看到新闻,会觉得其实我还不算是太差劲的儿子。”他喝干杯中的威士忌,“好了,我喝够了……你和我,我们来玩游戏,老板。”
“我不会玩游戏。”
“是吗?那你计算机屏幕上的那个东西是什么?”桑尼很快地说,“我看到了,是棋子游戏。”
“我很少玩。”莱姆修正说。
“玩玩游戏对你有好处,我来介绍你玩一种最好的游戏,”他走向那个像魔术师的帽子一般的购物袋。
“我什么游戏也不能玩,桑尼。我没办法拿纸牌,你知道。”
“什么?纸牌游戏?”桑尼轻蔑地说,“那只是赌运气而已,除了拿来赌钱,没别的用处。纸牌游戏必须把牌盖住,以免对手看见自己的秘密,但我说,最好的游戏是把秘密藏在脑子里,譬如说围棋。你听过吗?”
莱姆认为自己听过:“是像西洋棋的东西吗?”
桑尼笑了:“西洋棋?不对,不对。”
莱姆看见桑尼从购物袋中拿出一个棋盘,放在他床边的桌子上。这是一个格状的棋盘,上头有纵横交错的许多线条。桑尼又拿出两个小袋子,里头分别装有数百颗黑白两色的小棋子。
一看见这种格状棋盘,莱姆便对这个围棋游戏产生莫大兴趣。他很专注地听桑尼生动地解释围棋的规则与玩法。
“听起来还真简单。”莱姆说。两名玩家轮流把棋子放在棋盘上。力求围死对手的棋子,好让它们从棋盘上消失。
“围棋就像所有伟大的游戏一样:规则简单,但要下得好却很困难。”桑尼把黑白两色的棋子分成两堆,然后又说,“这种围棋游戏的起源很早,我花了不少时间研究过去的高手。最好的棋手叫范西屏,他是十八世纪的人。在他那个年代,没有人能下得比他更好。他曾和另一个高手施定庵③【注③:范西屏(1709-1769)和施定庵(1710-1770),清代著名的围棋国手。】下了很多盘棋,大部分都是平手,但范西屏偶尔能小赢几点,因此整体说来,他还是当时最厉害的棋手。你知道他为什么比较强吗?”
“为什么?” 棒槌学堂·出品
“因为施定庵是属于防卫型的,但范西屏就……他永远在攻击。他一下起棋来攻势便没完没了,冲劲十足,像疯了一样。”
莱姆感觉桑尼对围棋充满了热情:“你经常下围棋吗?”
“我还参加我们那个地区的棋社。对,我常下,”他的声音突然黯淡下来,转成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让莱姆觉得有点奇怪,接着,桑尼把油腻腻的头发往后一拨说:“好,我们来玩吧。你有兴趣下多久就玩多久,因为这个游戏花的时间很长。”
“我还不累。”莱姆说。
“我也是。”桑尼说,“既然你以前从来没下过,我就让你几个子。你可以先放三颗棋子,这看起来没什么,但在围棋里已经算让得很多了。”
“不,”莱姆说,“我不要你让我。”
桑尼看了他一眼,立即明白莱姆一定误以为自己让子的理由是因为他的身体,于是他连忙说:“我让子只是因为你第一次下围棋,没别的理由。下围棋的老手往往会这么做,这是惯例。”
莱姆明白他的意思,也对桑尼的细心感到宽慰。不过,他还是固执地说:“不,你先下吧,快点。”说完,他看见桑尼已缓缓低下头,把目光集中在他们两人之间的格状棋盘上。
第四部 砍幽灵的尾巴
星期三辰时至酉时
早上七点至下午六点三十分
在围棋中,两名棋手实力越是相近棋赛便越有趣味。
——《围棋之道》
第三十章
张敬梓赴死的那天早晨,醒来时发现父亲正在他们市鲁克林区住处的后院里,用极缓慢的动作打太极拳。
他静静看着这个老人好一会儿,然后才突然想到。再过三个星期,就是张杰祺的七十岁生日。过去由于家境和政治立场的关系,使他无法用任何行动庆祝父亲的六十大寿,不能好好纪念这个正式宣告迈入老年,开始受人尊敬的日子。不过,现在他们总算可以为他庆祝七十大寿了。
到时,张敬梓或许已经无法参加父亲的寿宴,但他的灵魂一定会与他们同在。
此刻,他看着睡在他身旁的妻子,看着抱着白色猫咪布玩具入睡的小女婴。他默默凝视她们好一会儿,然后才起身走进浴室,将水开到最大。他脱下衣服,踏进莲蓬头的热水底下,把头靠在梅梅昨晚花了不少时间洗刷干净的瓷砖上。
他洗了个澡,关掉热水,拿起浴巾擦干身体。突然,他猛抬起头,仿佛听见厨房里传来金属相撞的声音。
梅梅还在睡觉,孩子们也都不会做饭。他顿时提高警觉,爬过床铺,从床垫底下拿出那把手枪,然后小心翼翼地朝房子的客厅走去。随即,他笑了起来。原来是他的父亲在泡茶喝。
“爸爸,”他说,“我去叫梅梅起来,叫她来做就行了。”
“不用、不用,让她睡吧,”老人说,“你妈死了以后,我就学会自己泡茶了。我还会煮饭,虽然菜炒得不好,但也能变出几样。来,我们一起喝杯茶吧。”张杰祺用一条破布裹住把手提起铁壶,又拿了两个茶杯,才一跛一跛地走进了客厅。两人都坐下来后,他便开始倒茶。
昨晚,张敬梓回家后,他和父亲便拿出地图,找出“幽灵”居住的地方。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他竟然不住在唐人街,而是在西边,靠近哈德逊河的地方。
“等你到了‘幽灵’的住处,”他父亲开口问,“你该如何进去呢?他难道认不出你吗?”
张敬梓啜了一口茶:“他认不出,应该不会。在船上,他只下来过货舱一次,而且那里很黑。”
“你打算怎么进去?” 棒槌学堂·出品
“如果楼下有人把守,我就告诉他我姓谭,是来谈生意的。昨晚我已把这句英文练得滚瓜烂熟了。然后我会乘电梯上楼,直接去敲他房门。”
“如果他身边有保镖呢?”张杰祺说,“他们会搜你的身。”
“我会把枪藏在袜子里。不会太仔细搜身的,他们一定没料到我身上会有枪。”张敬梓开始想象到时会发生的景象。他很清楚,这些人身上一定也都带着枪,不过,就算他们一发现他身上有武器便开枪射击,他也还有时间拔枪朝“幽灵”开一两枪。他沉思着,随后发觉父亲的双眼正凝视着自己,便连忙低下头来。“我会回来的,”他坚定地说,“爸爸,我一定会回来这里照顾你。”
“你是个好儿子,我对你已经无法再要求什么了。”
“我做得不好,没办法光宗耀祖,愧对家门。”
“不,你做到了。”老人说,又倒了一杯茶。他们举起杯子,张敬梓干掉杯里的茶水。
梅梅出现在房门口,瞥见了茶杯。
“叫威廉起来,”张敬梓对梅梅说,“我有话想对他说。”
但他的父亲却连忙挥手,阻止梅梅这样做:“别去。”梅梅立即停下脚步。
“为什么?”张敬梓问。
“他一定想跟你去。”
“我会跟他说不行。”
张杰祺笑了:“这样就能阻止他吗?你那性格冲动的儿子?”
张敬梓沉默了一下,然后才说:“我不能一声不吭就走,这很重要。”
但他的父亲反问:“是什么样的理由,才会让一个人去做他打算要做的事呢?去做如此危险的事呢?”
张敬梓回答:“是为了他的孩子。”
他父亲微笑了:“没错,为了孩子,很好。你要把这点永远记在心里,你做这些事的理由,全都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这句话说完,他的脸也变得严肃起来。张敬梓很清楚父亲的这个表情,专横且顽固。他已经很久没看到这个表情了,尤其是在他得了绝症之后。“我完全知道你想对儿子说什么,我会替你说,我只希望你不要叫醒威廉。”
张敬梓点点头:“就听你的,爸爸。”他看了一眼手表。现在的时间是七点三十分,他得在一个小时之内赶到“幽灵”的住处。张敬梓的父亲又替他斟了一杯茶,他捧起杯子匆匆地喝了,然后对梅梅说:“我马上要走了,不过我希望你来我旁边坐一下。”
她依顺地坐在丈夫身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他们一语不发地坐着。过了五分钟,宝儿哭了起来,梅梅起身跑去照顾她。张敬梓默默地坐着,满足地看着妻子和他们刚获得的这个女儿。接着,时间便到了,该是他离开家人勇敢赴死的时候了。
莱姆闻到香烟的味道。
“真难闻。”他叫道。
“什么?”桑尼问,房间里除了莱姆,就只有这位中国人一个人在。他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头发乱蓬蓬地,显得十分可笑滑稽。现在的时间是上午七点三十分。
“烟味。”莱姆说。
“你应该也抽烟的,”桑尼说,“这东西会让你放松,对你有好处。”
梅尔·库珀和朗·塞林托一起来了。不一会儿,华裔警探埃迪·邓也跟着出现,他今天走起路来非常缓慢,头发也杂乱不堪,完全像没梳理过的样子。
“你还好吧,埃迪?”莱姆问,
“真应该让你看看我身上的淤青,”埃迪·邓说,他指的是昨天在坚尼街上被子弹射中防弹背心而留下的创伤,“我不敢让我老婆看见,连换个睡衣都得跑到浴室去。”
红着双眼的塞林托带了一大堆资料来,那是昨夜值班警察辛苦一晚上,积极联络最近六个月来曾铺设过阿诺德纺织公司灰色的拉斯特—莱特地毯的装潢公司的结果。调查访谈还没完全结束,但已查出的铺设地点就已多得足以令人泄气:在炮台山公园一带,就有三十三个地点铺设这种地毯。
“天啊,”莱姆喃喃说,“三十二个。”这只是大楼所在的地点,每个地点都还有好几层楼铺设了这种地毯。三十二个?他原来以为最多不过五六个。
移民局的阿兰·科也来了。他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走进房间,开口便问大家案情的进展。他脸上完全没有半点悔恨的样子,仿佛昨天那场全因为他才让“幽灵”逃走的枪战并未发生。
走廊外又响起另一阵脚步声。
“早安。”萨克斯走进房间,向来人打了招呼,然后过去亲吻了一下莱姆。莱姆正打算告诉她有关那些铺设地毯建筑物的事,但塞林托却突然插了进来。“昨夜休息得好吗?”他冷冷地问,语气中显然另有所指。
“什么?”她回答。
“休息、睡觉,你休息够了吗?”
“不怎么够,”她小心地回答,“为什么这么问?”
“我在凌晨一点的时候打电话到你家,想问你一些事。”
莱姆还搞不太清楚,塞林托为何用这种问式的口气说话。
“哦,我回家的时候已经两点了,”她回答,眼里闪过一丝怒意,“我去看一位朋友了。”
“是吗?”
“是的。” 棒槌学堂·出品
“反正,那个时候我根本联络不上你。”
“这样吧,警官,”她说,“我把我母亲的电话号码留给你,下次你找不到我的时候就可从去问问她,说不定她会给你一些提示,虽然她这十五年来都已经没这么做了。”
“哈,这话说得好呀。”桑尼说。
“警员,请你注意一下自己。”塞林托对萨克斯说。
“注意什么?”她回嘴,“你有话想说,就尽管说吧。”
重案组的警探缩了回去,咕哝着说:“我联络不到你,就这样而已,你把手机关掉了。”
“是吗?好,那我总有呼机吧?你打过吗?”
“没有。”
“为什么不打?”她追问。
他们这番争执让莱姆感到有点困惑。的确,在工作的时候,莱姆要求她必须随传随到。但在下班后,情况就不一样了。阿米莉亚·萨克斯是独立的个体,她喜欢去开快车,喜欢有其他兴趣或其他朋友,都和他无关。
无论什么理由造成她猛搔头皮,是悼念她的父亲,还是回忆她那位卷入警界丑闻而被停职判刑的前男友,无论在犯罪现场驱使她的力量是什么——这同样的力量,偶尔也会使她自己决定暂时避开。
正如偶尔他也会要求她离开——有时是客气地要求,有时则是直接下令。残障者也需要独处的时间,好让自己重新凝聚力量,好让看护来替他做一些把屎把尿的杂事,好让自己仔细想想一些小问题,例如:我今天该不该自杀呢?
莱姆打电话到联邦大楼找德尔瑞,但他已经去布鲁克林调查昨晚的炸弹攻击事件。莱姆接着找调查局的处长说话,但他说他们马上就要开早会,准备讨论由谁来接替德尔瑞参加“猎灵”这件案子。莱姆立刻发了脾气,他以为调查局早已挑好一位调查员督导来了。
“那么特殊战术小组呢?”
处长回答:“这点将在今早的会议中讨论。”
等到会议中再讨论?
“我们需要人手,而且现在就要。”莱姆不客气地说,
这位狡猾的男人说:“我们有优先权。”
“哦,真是去你妈的保证。”
“对不起,莱姆先生,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们一有什么结果就马上打电话告诉我。我们需要更多人来支援。”
电话才刚挂上就又接着响起,莱姆怒气冲冲地叫道:“指令。接电话。”
扩音器发出咔嗒一声,响起一个带有中国腔的声音:“请找李先生。”桑尼坐在一旁,习惯性地又拿出一根香烟,但马上被托马斯冲过来一把夺下。桑尼俯身凑近麦克风,用中文飞快说了些话,和打电话来的人你一言我一语、貌似激烈地交谈着。莱姆以为他们在吵架,但没一会儿,桑尼坐直身子,用中文抄了一些记号,便结束了通话。“好了,好了,”他脸上浮出笑容说,“总算有结果了。打电话来的是帮会老大托尼·蔡。他从一些人那里探听出了一点消息。托尼·蔡查出,‘幽灵’从皇后区的土耳其社区和伊斯兰中心雇用了人手,那个被小红开枪打死的家伙,就是其中的一员。这里是那个中心的地址和电话。”
“你果然有一套,桑尼。”
埃迪·邓拿起另一张纸,把这些用中文书写的地址翻成英文。
“我们应该马上去那里吗?”
“还不行,这样会惊动‘幽灵’。”莱姆说,“我有更好的主意。”
埃迪·邓猜到莱姆的想法:“先查通讯记录。“
“没错。”
电话公司会记录每个电话的拨叫者和接听者的号码。由于这些记录并不包括通话者的谈话内容,因此警方可以轻易调出这些资料。比起必须先取得二号文件或州政府窃听许可令才能执行监听行动,这种只清查电话号码的做法实在太简单了。
“这样做有什么用?”科问。
“‘幽灵’是昨天早上抵达的,可能会在某些地点打电话到伊斯兰中心,以雇用他的保镖助手。我们可以清查伊斯兰中心那个电话所有拨进拨出的号码,时间就设定在昨天早上九点钟以后。”
不到半小时,电话公司便提供了一份清单,上面列有皇后区的土耳其人帮会在过去两天之中所有通话的号码。其中大部分号码都能立刻查明来源——就像那些在莱姆所说的“幽灵”抵达时间之前通话号码一样——但也有四个号码是通过当地转接的手机。在过去两天来,这四个号码来往总共接通了十八次之多。
“这几部手机应该都是赃物吧?”
“就像纽约大都会队的二垒一样,早就被偷了。”塞林托说,
由于这电话是偷来的,就表示无法由账单地址查出“幽灵”所在的地方。不过手机公司倒是可以提供专案小组资讯,告诉他们拨叫的人在拨打或接听电话所在的位置,通过电话公司的安全科主任,他们查出有一部手机的呼叫地点是在炮台公园市区里。在安全科主任报出拨叫的人的大概坐标位置时,托马斯便同时在地图上画出一个区域范围,结果在哈德逊河附近的市区中,呈现出一个约半平方英里的楔形区域。
“好了,”猎物的范围已经缩小,让莱姆兴奋不已。他忙对萨克斯喊道,“这个区域里有没有铺设拉斯特—莱特地毯的建筑物?”
“老天保佑了。”埃迪·邓说。
终于,萨克斯从地址清单上抬起头,叫道:“有!有一个!”
“那里就是‘幽灵’的藏身地。”莱姆大声宣布。
萨克斯说:“这是一幢新建筑,地址是帕特里克·亨利街八○五号,离河边不远。她在地图上圈起这个地方,但随即叹了口气,睁大眼睛盯着阿诺德公司提供的资料,“天啊,”她喃喃说,“那幢建筑共有十九层铺设这种地毯,需要清查的地方太多了。”
“那么,”莱姆性急地说,“你就快点赶过去吧。”
猎灵|GHOSTKILL
长岛伊斯顿犯罪现场:
·两名偷渡者在海滩上遇害,子弹从背后射入。
·一名偷渡者受伤——约翰·宋医生。
·船上有一名帮手,身份不明。
·十名偷渡者逃逸;七名成人(一名老人。一名受伤女性),两名儿童,一个婴儿,偷走教堂车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