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莱姆高声说。
“是茧子吗?还是疤痕?”埃迪·邓提出假设。
梅尔库珀说,“以前从来没看过。”
“说不定是某种刀痕或伤口。”
“也许是绳索割出的痕迹。”萨克斯也说,
“不对,这肯定是水泡,一定是某种伤痕。你见过张敬梓的手上有伤痕吗?”莱姆问桑尼。
“没有,我没见过。” 棒槌学堂·出品
传统鉴定法中,任何出现在嫌犯或被害人双手指头或手掌的凹痕、茧子和伤疤,都能透露这个人的职业或习惯。然而,由于现代许多行业需要的技能只是打字和抄写而已,这种辩识法已逐渐失去作用。但只要是那些从事手工业,或经常做某类运动的人,他们的双手上还是会留下独特的痕迹。
莱姆一时不知道这个痕迹反映出来的意义,但也许靠其他线索能给出答案。于是他叫托马斯也把这个特点写上写字板,托比·盖勒此时打电话进来。盖勒是联邦调查局计算机电子部门的专家,目前派驻在曼哈顿的办事处。他已经完成检验萨克斯在伊斯顿镇海滩上的第二艘救生艇上找到的手机。莱姆接上麦克风,过了一会儿,扩音器传出盖勒活力十足的声音:“好,让我来告诉你们,这部电话里有猫腻。”
莱姆对这个人并不太熟,只记得他留着一头卷发,个性很随和,而且对任何内含微芯片的东西都充满了狂热。
“怎么说?”德尔瑞问。
“首先,你们别有太高期望,这部电话完全没有办法追踪,我们把这种电话称为‘热机’。它的记忆芯片已被注销,因此电话不会记录上一个电话,完全没有记录代码。第二,这是一部卫星电话,你走到世界任何地方都能打,不必通过当地电信服务业的人转接。”
莱姆谢过盖勒后,便结束了通话。他愤怒地想,现在可让“幽灵”得了一分了。
不过,在武器资料库上,他们总算还有一点胜算。梅尔·库珀由弹壳找出两把符合的手枪,两把都差不多是十五年前出产的:其中一把是俄制托卡列夫七点六二毫米自动手枪。“但是,”库珀补充说,“我敢说他用的应该是五一式手枪,那是托卡列夫手枪在中国的改良版,不过两者几乎完全一样。”
“弹药呢?”莱姆问,“他到了这里,总需要补充一些子弹吧?”他想如果这种子弹不常见到,就可以专门盯住那几间“幽灵”最有可能购买弹药的军用品店。
但库珀却摇了摇头。“在任何稍有规模的军用品店里,都能买到这种子弹,”
妈的。
此时,有人送了一封信进来。塞林托接过这封信,从尾部撕开,取出一沓照片。他挑起眉毛,看了莱姆一眼说:“海岸警卫队在海上找到三具尸体。他们漂到离沙石滩一英里远的地方,其中两名死于枪伤,一名溺毙。”
这些照片都是死者的脸部镜头,死者的眼睛半睁开,呆滞、死气沉沉。一人太阳穴上有枪伤,另外两个人没有明显外伤。除了照片外,海岸警卫队还附上了死者的指纹。
“这两人,”桑尼说,“是船员。至于这一个,是偷渡者。我在货舱里见过,但不知道他的名字。”
“把照片钉上去,”莱姆说,“然后把指纹送去比对。”
塞林托把照片贴在写着“猎灵”两个大字的写字板上。所有人都去观看这些屠杀照片时,莱姆发现房里突然安静下来。他猜想,科和小邓可能比较缺乏面对尸体的经验,他想起一项刑事鉴定小组人员所必须具备的能力:必须马上学会不受死者恐怖外貌的干扰。
桑尼默默看着这些照片,过了一会儿,他念念有词地用中文发出了声音。
“你说什么?”莱姆问。
他转头看向这位刑事鉴定家说:“我说的是‘阎王爷’,这只是一种表达情绪的字跟而已。中国人相信地狱里有个阎王爷,他会根据生死簿上的名字,决定你何时生,何时死。世间里每一个人生死之日都在生死簿上被定好了。”
莱姆联想到他最近一次和医生的会面,以及即将要动的手术。他很想知道,自己的名字究竟被写在生死簿的哪一页………
房里的安静被计算机再次响起的哔声打破。梅尔·库珀看向屏幕,“收到海边那辆车子的比对结果了。是四轮驱动的宝马,豪华的四轮驱动休闲旅行车。”他又低声说,“我自己开的是有十个年份的道奇,不过,倒是没跑过多少公里。”
“在证物表上记下来。”
在托马斯把这点线索写上去时,桑尼看着写字板,问道:“这是谁的车?”
塞林托说:“我们分析,有人开车去海边接应‘幽灵’,就是这辆车。”他朝写字板点了点头。
“后来怎么了?”
“看来,他可能吓得先溜了,”埃迪·邓说,“‘幽灵’朝他开了几枪,但还是让他逃了。”
“他把‘幽灵’扔在那里?”桑尼问,锁紧了双眉。
“没错。”德尔瑞证实人家的话。
莱姆说:“把车型输进车辆管理局查询,要包括纽约、新泽西州和康涅狄格州。这样吧,我们把范围锁定在以曼哈顿为中心,向外辐射五十英里的地区内。”
“没问题。”库珀说,立即登入车辆管理局的内部网站。“你记不记得以前想查一辆车得花好几个星期?”他若有所思地说。轮椅发出细细地嗡嗡声,莱姆来到库珀旁,和他一起看着电脑屏幕。才一会儿,他就看见屏幕上列出一串长长的清单,上头全是拥有四轮驱动宝马休闲旅行车的车主姓名和地址。
“妈的,”德尔瑞骂了一声,走近计算机旁,“到底有多少人?”
“没想到这辆车还挺受欢迎,”库珀说,“有几百个人吧。”
“车主名字呢?”塞林托问。“里面有中国人吗?”
库珀卷动清单。“看起来好像有两个,一个姓林,一个姓周。”他转头看向埃迪·邓。小邓点了点头,肯定他的看法。“没错,这两个都是中国姓氏。”
他继续说:“但这两个人离市中心都很远。一个在威郡市,一个在新泽西的派拉穆。”
“让纽约市和新泽西州的当地警察过去查查。”德尔瑞说。
库珀继续卷动清单,“还有另一种可能。上面大概有四十辆宝马休闲旅行车是登记在私人公司名下,另有五十辆左右是租车公司所有。”
“这些公司的名称念起来有像中文的吗?”莱姆问,恨不得自己也能伸出手控制键盘和鼠标,好让清单动得更快一些。
“没有,”库珀回答,“不过这只是公司的名字而已。我们可以清查这些公司里的人,还有那些租车公司。调查到底有谁开过这种型号的车。”
“范围太广了,”莱姆说,“这样只会浪费人力,查起来要花上好几天。我们可以叫市中心的几组警力去清查几个离唐人街最近的公司,但是——”
“不行、不行,老板,”桑尼打断他的话,“你必须找到那辆车,这是第一件该做的事。越快越好。”
莱姆扬起眉毛,满脸不解地看着他。
“为什么?”萨克斯问。
“很明显,找到那个司机,就会找到蛇头。甚至可以用他做饵,钓‘幽灵’出来。”
萨克斯盯着这位矮小又固执的男人,意见开始动摇了,“莱姆,或许可以……”
“不行。”
“我敢说,这样做一定他妈的没错。”桑尼拍胸脯保证。房间里的人全都安静了好一会儿。
塞林托建议说:“林肯,不如我们请贝迪和索尔查这件事。派给他们五六名从巡警支援。他们可以清查曼哈顿和皇后区里拥有该款宝马休闲旅行车的公司或租车业者,就只查这两个区,这样已包括唐人街和其周边。如果我们这里有什么动静,一需要人手时,就马上把这些人叫回来。这样行吗?”
“好吧、好吧,”莱姆气恼地说,“那就赶快去做。”
猎灵|GHOSTKILL
长岛伊斯顿犯罪现场:
·两名偷渡者在海滩上遇害,子弹从背后射入。
·一名偷渡者受伤——约翰·宋医生。一人失踪。
·船上有一名帮手,身份不明。
·十名偷渡者逃逸;七名成人(一名老人,一名受伤女性),两名儿童,一个婴儿。偷走教堂车辆。
·血迹样本已送化验室鉴定。
·受伤女人血型为AB型阴性。
·接应“幽灵”的车弃他而去。这辆车应该被“幽灵”射中一枪。已采集此车胎痕和轴距,送请鉴定车辆型号。
·该车为宝马X5型。正在查找车主。
·现场无接应偷渡者的车辆。
·手机,可能为“幽灵”所有,送联邦调查局分析。
·无法追查来源的卫星电话。
·“幽灵”使用武器为七点六二毫米手枪,弹壳较罕见。
·型号为中国五一式自动手枪。
·根据有关消息,“幽灵”有手下潜伏在政府机关中。
·“幽灵”偷窃一辆红色本田汽车逃逸。已要求各部门协助搜寻此车。
·海上发现三具浮尸——两名被开枪打死,一名溺死。尸体照片和指纹已送交莱姆和中国。
·指纹自动识别系统比对指纹。
·无任何相吻合的结果,但张敬梓的手指上有不寻常的痕迹(伤口?绳索压痕?)
·偷渡者档案:张敬梓和吴启晨两家人、约翰·宋、一名溺毙妇女的婴儿、一对身份不明的男女(在海边被枪杀)。
唐人街,被窃的货运车
·偷渡者以“家庭商店”商标伪装车身外观。
·由血液泼溅情况来看,判断女性伤者的受伤部位应在肩膀或手臂。
·血液样本已送实验室化验。
·受伤女人血型为AB型阴性。
·指纹已送至自动指纹识别系统。
·无任何相吻合的结果。
第十六章
在中文里,“张”这个姓氏的本意,有拉开弓箭的意思。
张敬梓从新家后院捡来一块碎木片。父亲、妻子和孩子围着他坐下来,他开始展现书法家神奇的笔法,在这块木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姓氏。他那个装有狼毫、羊毫和兔毫毛笔,墨和砚台的丝盒,已和福州龙号一道堕入了深海,因此,他不得不用美国的塑料笔书写,这对写书法的人来说,是很可怕的工具。
秉承父亲传授的绝活,加上多年苦练不辍,张敬梓用这支墨痕粗细没有变化的笔,仍能漂亮地写下一笔活灵活现的好字。十六世纪万历年间的陶艺家把山水景致用简单几笔描绘下来,再在陶瓶上细化填实,他此刻也这么干。即使这几个宇只能算是完成一半,却有另一番优美的姿态。张敬梓拿起这块写好家族姓氏的木板,恭敬地置放在壁炉前一个临时充当条案的纸箱上。
张敬梓把这个纸箱涂成红色,当成神桌供奉祖先牌位。在这块牌位上头放了张敬梓的母亲和祖父母的照片。张敬梓将照片放在皮夹里,逃过了沉船,却也在上面留下海水浸湿过的斑痕。
“这里!”他大声宣布,“就是我们的家了。”
张杰祺和儿子握握手,然后要梅梅把茶端来。他捧着热茶,环顾四周阴暗的房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说。
尽管老太爷这么说,张敬梓仍感到一股如热浪般的羞愧感袭来,他怎能让父亲住在如此简陋的地方?
而现在,福州龙号沉没之后,他们的生活将不会很快恢复过来。这个公寓将暂时像牢笼一般囚禁他们,一直到“幽灵”被逮捕或回到中国为止,这也许得经过好几个月。
张敬梓想起他们偷了油漆和刷子的那间“家庭商店”,脑海回想起那些清洁光亮的浴缸、镜子、灯光和大理石。他希望将来能把全家人安置在精心布置的房子里,而不是现在这种肮脏………
沉重的敲门声突然响了起来。 棒槌学堂·出品
在这一刹那,全屋没人敢移动半步。张敬梓小心地掀开窗帘向外偷看,顿时又放下了心。他把门打开,对站在门外一位穿T恤和牛仔裤的中年男子微笑。这个人名叫约瑟夫·谭,他走进屋里,和张敬梓双手相握。张敬梓转头看了看外面,住宅区宁静的街道上没有看上去像蛇头派来的人。潮湿中,空气弥漫着恶臭味。这间房子离污水处理厂相当近。他走进屋里,锁上了大门。
谭先生是张敬梓在福州的一位好朋友的哥哥,几年前就来到美国,取得了公民身份。谭先生个性随和,他向张杰祺老太爷请安,向梅梅点了点头,才坐下喝茶。谭先生掏出香烟,张敬梓婉拒了,不过他父亲接过了一根,两人便在房里抽起烟来。
“我从新闻里知道沉船的消息,”谭先生说,“幸好你们全都平安无事,真是菩萨保佑。”
“简直太恐怖了,好多人死了。我们也差一点全都淹死。”
“新闻说,这次的蛇头是‘幽灵’。”
张敬梓回答说是的,并且告诉谭先生“幽灵”在他们登岸后仍想把他们全部杀光的经过。
“这样说来,我们都得小心点了。我不会对任何人透露你的名字,不过,工厂里倒可能有人会对你们感到好奇。原本我想让你们马上开始工作,现在多了‘幽灵’这个因素………我觉得应该先缓一缓。也许等一两个星期再说。到那时,我会再教你怎么操作机器。你对美国的印刷机熟不熟?”
张敬梓摇头。在中国,他曾经是一个艺术系教授。就像六十年代“文革”中被免职、被歧视的艺术家一样,张敬梓失去了饭碗,被迫接受思想改造。他也如同早期的许多书法家和艺术家,被分进了印刷厂,只不过他操作的全是老旧的俄式或中式机器。然后他们话题转到这里和在中国不同的生活。一会儿过后,谭先生写下印刷厂的位置,以及张敬梓和儿子威廉未来工作的时间。之后他随口提到想见见威廉。
张敬梓打开儿子的房间,瞪大了眼,先是惊讶,然后变成愤怒。房间竟空无一人。
他转身对梅梅说:“儿子跑哪儿去了?”
“他不是在房间里吗?没见到他出去呀。”
张敬梓检查后门,发现这扇门并没有关好。心想威廉一定从这儿溜出去的,而且走的时候故意不关上门。
糟了!
后院里没有人,后巷也没有。他匆匆走回客厅,问谭先生说:“这附近的青少年都会上哪些地方?”
“他会说英语吗?”
“说得比我们好。”
“在街角那里有家星巴克,你知道那个地方吗?”
“知道,那是咖啡馆。”
“很多华裔青少年都会聚集在那里。他应该不会随便说出福州龙号的事情吧?”
张敬梓说:“不会,这点我敢保证,他很清楚危险性。”
约瑟夫·谭自己也是父亲,于是他说:“他会成为你最大的麻烦。他会看这玩意儿………”他指着电视机,“他会想要任何他所看到的东西。游戏机、汽车、衣服。他会想要凭空得到这些东西,因为在电视上他只看到那些人拥有这些东西,却看不到他们是怎么赚来的。”
张敬梓很清楚这些,可是他现在一片慌乱,无法静下来考虑这些忠告。附近的街上可能有“幽灵”的帮手,或是有人会出卖他们,泄露他们的位置,“我必须去把他找回来。”
他和谭先生一起出门,走到人行道上。谭先生指出街角的咖啡厅的方向,然后说:“我要先走了,你一定要严加看管你的儿子。来到这里之后他会变得比较麻烦,但你一定要管好他。”
张敬梓低着头,快步走过沿路的廉价房舍,自助洗衣店、熟食店、餐厅和杂货商店。这里的街道不像曼哈顿的唐人街那么拥挤,人行道也比较宽,街上没什么人。在这里,一半以上的居民是亚洲面孔,人种和国籍很多元化,有中国人、越南人和韩国人。附近也有许多拉丁美洲人,还有不少来自印度和巴基斯坦的移民,但几乎看不到什么白人。
他向沿途经过的一家家商店里看,但都没见到儿子的人影。
他向真武大帝祈祷,乞求这孩子只是一个人出去透透气,没有和任何人碰面,也没有因为想引起异性注意说出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
在一个小公园里,没看到他儿子。
一间餐厅。同样没有。 棒槌学堂·出品
他走进星巴克咖啡厅。店内几个机敏的少年和闲适自得的老人们,都看着这位移民者愁容满面的脸。威廉不在这里。张敬梓立即低头匆匆走了出去。
随后,就在他不经意瞄向一条阴暗小巷时,他看见儿子了。这孩子正同两个华裔青年说话,两个人都穿黑色的皮夹克,长头发往后高高梳起,满头发胶或发油之类的东西。威廉交给他们一个东西,张敬梓没看清楚那是什么。那两个人接过后点点头,把一个小袋子交给威廉,沿着巷子匆匆离开。威廉低头检查这个袋子里面的东西,才塞进自己的口袋。
不好!张敬梓大吃一惊。难道是毒品?他的儿子跑来跟人家买毒品?
张敬梓急忙走进巷子。威廉正想走出来,刚好被父亲一把抓住手臂,整个人被推向墙壁。
“你怎么敢干这种事情?”张敬梓吼道。
“放开我。”
“回答我!”
威廉看向旁边的咖啡厅,那里有三四个人坐在外头的座位上,享受这大雨过后的美好时光。他们听见张敬梓的叫声,便抬头向他们这里看来。张敬梓也留意到了他们,立即放开儿子的手,示意要儿子跟着走。
“你难道不知道‘幽灵’到处在找我们吗?他一心想杀掉我们。”
“我只想出来遛个弯儿。房间那么小,还跟弟弟挤在一起,简直他妈的像坐牢一样!”
张敬梓再次用力抓起儿子的手。“不许跟我这样说话!不许顶嘴。”
“那个地方太小了,我想要自己的房间。”威廉挣脱父亲的手。
“以后再说这事儿,现在我们全都得忍耐一点。”
“来这里是你的主意,你当然可以忍耐。”
“别跟我这样说话!”张敬梓叫道,“我是你的父亲。”
“我要自己的房间,我要隐私权。”
“有地方待你就应该满足了,我们全都没有自己的房间。甚至你爷爷都得和我以及你妈睡在一起。”
这孩子无话可说了。
在这一天中,他忽然知道不少关于自己儿子的事。他桀骜不驯,他是个偷车贼,而且根本不把张敬梓一生奉行的家庭伦理放在眼里。张敬梓不由得迷信起来,觉得当初替儿子取错了洋名,不该给他取了微软创始人盖茨①【注①:微软公司总裁比尔·盖茨是当今家喻户晓的人物,但很少人知道,其实他的本名是威廉·亨利·盖茨三世(William Henry Gates Ⅲ)。】的名字。说不定正是因为这名字,这孩子才这般叛逆。
他们一路不说话,一直快到家时,张敬梓才开口问:“他们是谁?”
“谁?”威廉故意装不知道。
“刚才那两个人。”
“不知道。“
“他们卖给你什么东西?毒品吗?”
威廉生气不说话,算是给父亲的回答。
他们走到门前,威廉想进去,张敬梓挡住他。他向这孩子的口袋伸手,威廉充满敌意地反抗。动作之间,张敬梓吃惊地以为儿子会把他推开,甚至反过来要打他,不过,僵持了好一会儿后,威廉还是束手就擒。
张教梓打开袋子,朝内一看,发现里面装的竟然是一把银色的小型手枪。
“你要这东西做什么?”他严厉地问,“你想用它来抢劫吗?”
沉默。
“你说!”张敬梓用书法家充满力量的手死死扣紧儿子的手,“快说!”
“有它,才能保护我们!”这孩子吼道。
“你用什么换这东西?”他举起装着手枪的袋子,“你哪来的买枪的钱?你没有赚钱。”
他儿子不理会这个问题,“‘幽灵’杀了这么多人,如果他追来杀我们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做?”
“我们要一直躲在这里,直到警方捉住他。”
“如果他们捉不到呢?”
“你就这么瞧不起我?”张敬梓愤怒地问。
他们进了家门,威廉一脸怒容地走进卧房,用力甩上门。
张敬梓接过妻子替他端来的茶。
张杰祺问:“他上哪去了?” 棒槌学堂·出品
“跑到街上。他搞来这东西。”他拿出那把手枪,张杰祺用干瘪的双手接了过来。张杰祺曾当过兵,因此对武器相当熟悉。他仔细研究了这把枪。“小心点,有子弹。记得要把保险拨到这里。”他把手枪还给儿子。
“他为什么变得这么叛逆?”张敬梓生气地问。他把这支手枪藏在柜子最上层的抽屉里,然后扶着老人在旧沙发上坐下。他的父亲没有说话。在这段漫长的沉默中,张敬梓始终以期待的表情看着面前的老人。终于,张杰祺的眼中露出古怪目光,开口回答了。“儿子,你的智慧是从哪里来的?你的思想、你的心智,为什么组合成今天这样?”
“从我的职业、书籍,学校。还有,爸爸,最主要的部分是来自于你。”
“哦,我?从你爸爸这里学到东西?”张杰祺问,故意露出惊讶的表情。
“当然。”张敬梓皱起眉头,不明白父亲这些话的意思。
老人又沉默了,但苍老的脸上却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过了一会儿,张敬梓忍不住问:“你的意思是,威廉的行为是从我这里学来的?爸爸,我可从来没用这种态度对待过您啊。”
“你不是对我。孩子,你有反骨,你一辈子都在反叛。”
“可是………”
“如果他们对你说:‘为什么张敬梓如此瞧不起我们?’你会怎么回答?”
“我会说:‘你们做了什么事能值得我尊敬’。”
“威廉也许会对你说一样的话。”张杰祺抬起手,表示他想说的话已经讲完了。
张敬梓本来有话想替自己辩护,但没说出来,接着他突然觉得,父亲也许是对的。他尴尬地笑了笑,有点想马上再去找儿子谈谈,不过却被某个东西绊住了。也许是愤怒、是迷惑………甚至是害怕儿子可能对他说出的话。不行,得去和儿子谈谈,要是………
突然间,老人痛苦地把脸皱成一团。
“爸爸!”张敬梓紧张起来。
他们从福州龙号上随手带出了几样东西,其中一件是装有张杰祺的吗啡止痛药的药罐子。在船沉没之前,张敬梓刚给父亲吃过一颗药,因此药罐子才会恰好在他的口袋里。药罐子的封口很紧,海水无法侵入,里面的药都完好无损。
他让父亲吞下两颗药丸,又拿了一张毯子盖在他身上。老人躺在沙发上,闭上眼睛。
张敬梓深陷在另一张旧沙发里。
他们的家当没了,他的父亲急需医疗,他们背后有无情杀手追来,他的儿子既叛逆又有可能犯法………
眼前的麻烦实在是太多了。
他也很想把这些都怪罪到别人身上………
可是,眼前处境的艰难和危险,似乎都只是由一个人造成的——正如威廉所说,这全是张敬梓的错。
然而,后悔是于事无补的。现在他能做的就只有祷告,祷告种种有关此地生活的传说都是真实的,而不是神话——这个美丽的国度充满奇迹,在这里,正义战胜邪恶,重病能迅速痊愈。这里处处充满自由的气息,能让那些烦扰的心再也不会忧愁。
第十七章
下午一点半,“幽灵”在唐人街,一副担心被人认出来的模样,低头快步前行。
当然,对大多数西方人而言,在众多亚裔面孔中,他几乎可说是隐形的。美国白人根本分不清中国人、日本人、越南人和韩国人长相有什么差别。但是对中国人来说,他的体态相貌却颇具特色,所以一直以来他都刻意保持低调。多年以前,他甚至在香港花了一万美元贿赂一位巡警,只因为不想受一场械斗案件牵连被送进警局留下案底。现在就连国际刑警组织的档案部门和犯罪情报分析部门,都没有任何一张他的照片。他知道这个,是因为在福州曾找了一位黑客,通过电子邮件系统侵入国际刑警组织的资料库。
他虽大步行走,大多时间却一直低着头。他不想让任何人记住他的样子。
但并不是永远都是这样。
他也会抬起头看女人。他看美女、少女、肉弹、辣妹、清纯姑娘、骚娘儿们和腼腆的女人;他会向店员、女学生、少妇、女业务员、女观光客投以目光。对他而言,女人没有东方西方之分。他只想把一具躯体压在身下,用双手紧紧按着她的头,在她身上狂抽猛进刺激她发出动物般的叫声,不管她是欢愉或痛楚,这对他没有区别。
一个浅棕色头发的西方女人擦身而过。他放慢速度,让他的肺深深浸淫这女人身上散发的香味。他饥渴难挡了,同时他又很明白,这种饥渴不是渴望一般女人,而是渴望“小妖洞”。
然而,他没时间再进行这种幻想,现在他必须尽快去商业公会,那几个土耳其人正等着他。
到了公会后门,他发现土耳其人故意开着门不关,他朝人行道吐了口痰,走进大楼,上到顶层。现在,是办正事的时候了。
一踏进这间大办公室,他便看见尤索福和两个土耳其人已经捉住吉米·马。这太简单了,只需拨几个电话、配以一点威逼利诱,马上就可以找到眼前这个坐在办公椅上,吓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的男人。
在“幽灵”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吉米·马的目光一直盯着地板。“幽灵”拖来一把椅子,在吉米·马身旁坐下,若无其事地握住了吉米·马的手。他感觉这个人的肌肉一直在颤抖,急速跳动的脉搏反映出此人内心的恐惧。
“我不知道他们是坐福州龙号来的。他们没告诉我!我发誓,我也被骗了。而且在他们来这里时,我也还不知道这件事。今天我没看电视早新闻,”
“幽灵”抓住他的手,稍稍握紧了一些,但没有开口说话。
“你要杀我吗?”吉米·马的声音小得可怜,虽然“幽灵”已听得清清楚楚,但他又重复了一遍。
“姓张的和姓吴的,他们在哪儿?”“幽灵”轻轻捏了一下,吉米·马立即哟地发出一声,这让“幽灵”十分兴奋,“他们在哪儿?”
吉米·马看向那几个土耳其人。先前他一直害怕地想他们会用哪一种恐怖的武器,不知道他们会用刀、用绞杀器还是用枪来对付他。
然而,“幽灵”只不过轻轻捏了他一下,可怜的吉米·马就什么都招了。
“他们住在不同地方,老大。吴启晨在唐人街里的一间公寓,是我的经纪人帮他们找的房子。”
“地址?” 棒槌学堂·出品
“我不知道。我发誓!不过我知道那个经纪人,他一定会告诉你。”
“那个经纪人在哪里?”
吉米·马立刻讲出这个人的姓名和地址。“幽灵”记了下来。
“其他人呢?”
“张敬梓带他家人去皇后区了。”
“皇后区?”“幽灵”问,“皇后区的哪里?”他又轻轻捏了一下吉米·马的手,想象自己捏的是“小妖洞”的乳房。
吉米·马朝办公桌撇了一下头:“在那儿!地址在那张纸上。”
“幽灵”拿起这张纸,瞄了一眼地址,便把纸张收进口袋内。他放开吉米·马的手,缓缓擦去拇指上从吉米·马的掌心中沾来的汗水,“你不会对人提起我问过的话吧?”“幽灵”轻声说。
“不、不、当然不会。”
“幽灵”露出微笑,“你帮了我的忙,我是个有恩必报的人。现在,我欠了你一次,我想帮你做件事,算是回报。”
吉米·马一时不敢说话,之后才以颤抖的声音问:“帮我做件事?”
“你还有什么生意吗?马先生?除了帮助猪猡,帮蛇头,还会干点别的事吗?你有没有经营按摩院?”
现在吉米·马看起来冷静多了。
“只有几家。”他把手在裤管上抹了抹,“我开的大多是赌场。”
“啊,赌场,很好。唐人街的赌场不少,我自己也赌。你应该也是吧?”
吉米·马吞了口唾沫,拿出一条白色手帕猛擦着脸:“当然、当然,谁不爱赌呢?”
“你告诉我,会干扰你赌场生意的人是谁?是别的帮会?三合会?美国帮派?还是警察?我可以去跟他们谈谈。我的关系很多,能打通政府各部门。我敢保证,从后绝对没人敢去你赌场找碴。”
“是、是,你也知道开赌场麻烦总是不断。不过,惹麻烦的不是中国人,不是警察,而是意大利人。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老是找我们麻烦。这些人扔汽油弹,殴打客人,还抢我们的赌场。”
“原来是意大利人——”“幽灵”沉思了一下,“他们叫什么来着?好像有个难听的词——我想不起来。”
“瓦普。”吉米·马用英文说。
“对,就是瓦普。”
吉米·马笑了。“这词和你的事业有点关系呢。”
“我的事业?”
“非法移民啊。‘瓦普’的意思是‘没有护照’①【注①:“瓦普”是英文WOP的音译,是without passport(没有护照)的缩写。】。以前从意大利偷渡来这里的人,因为身上没护照,所以人们才叫他们‘瓦普’。这个字眼可是相当轻蔑的说法。”
“幽灵”环顾这间办公室,皱起了眉头。
“你需要什么东西吗?老大?”吉米·马问。
“你有没有粗一点的油笔?油漆也可以。”
“油漆?”吉米·马的目光跟着“幽灵”的眼神望去,“这里没有不过我可以打电话给楼下的助理,叫她马上去买。不管你需要什么我都找来给你。什么东西都可以。”
“等等,”“幽灵”说,“不必麻烦,我有别的办法。”
1111
莱姆沉思了一会儿。的确,这两家人已经走投无路,但莱姆也已见识过这些偷渡者的智慧,看过张敬梓的杰作。他断定,去找像吉米·马这样的人帮忙,确实会留下太多足以让人追踪的痕迹。
“不用了,你留在这里。我会派另一组人去犯罪现场,一到现场他们就向我们汇报。”
莱姆对埃迪·邓说:“通知在联邦大楼的德尔瑞和皮博迪,让他们知道这件命案的事。”
“遵命,”埃迪·邓回答。
德尔瑞去了市中心,想办法从管区范围涵盖曼哈顿和长岛的调查局纽约南区和东区支局里抽调出一些人力。他还打算运用自己的影响力,让特殊武器战术小组也出动。华盛顿联邦调查局总局肯定不会同意他这样做,因为这个特殊部门通常只在重要人质劫持事件或大使馆被占领的情况下才会出勤,他们的作用不是用来找人的。不过,莱姆知道,他们想拒绝德尔瑞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在调查局里,这瘦皮猴有能力调动特殊战术小组。
莱姆驾着轮椅,回到证物和写字板前。
没用、这个没用、那个也没用………
接下来还能做什么?他苦苦思索着。还有什么线索尚未仔细发掘?他看着写字板,好一会儿后才说:“我们再来研究血液。”他看向萨克斯采集回来的血液样本,这是那位受伤女人的血液,从她受伤的手臂或肩膀上流出的鲜血。
林肯·莱姆喜爱血液,把它看作重要的标本。血液容易发现,又像胶水一样会黏在任何物质的表面,因此多年来,血液在刑事案件侦查中向来占有极重要的地位。
血液的侦查史,可大致反映出刑事鉴定科学的发展过程。
约在十九世纪中叶,一开始血液只被用来当作在场证明。也就是说,警方会以嫌犯的衣物有无染血来证明他是否涉案。例如,用一件上面有干涸血迹的裤子来定嫌疑犯的罪。半个世纪后,血迹运用的重点在于鉴定是否为人血,区别出人血与兽血的不同。不久,科学研究有了突破,人类血液被分成了型以及ABO型以及MN与RH几种类型,警方从此也大大缩小了血液来源的范围。到了六十和七十年代,科学家的研究更进一步将血液“个性化”。也就是说,利用血液追踪至某一个体,像指纹一样。初期他们利用生物化学分析血液中的酵素和蛋白质,可以用排除法排除大多数人,但此时还无法完全把范围缩小至一个人身上。直到DNA发现后才真正实现这个目标。
分类、鉴定、区别、赋予特性,这些正是刑事鉴定科学家的主要工作。
然而,除了辨识身份之外,血液还包含更多的信息。犯罪现场“溅血”的方式,可让警方还原攻击事件的经过。而林肯·莱姆更是经常检验血液中蕴含的物质,以了解更多和失血者有关的信息。
“我们来看看,这位流血的女人是否有吸毒习惯或服用某种特定药物。通知法医办公室,要他们做全套的检验。我要知道在她血液里的一切东西。”
在库珀联络法医办公室时,塞林托的电话又响了。
莱姆从他的表情中,知道他这次收到的一定不是什么好消息。
“噢,天啊………噢,不………”
莱姆感觉到一种奇怪的颤动,来自于他的体内深处,这个区域是他所无法感觉到的地方。一些瘫痪的人时常会有幻痛现象,感觉有疼痛来自已失去感觉的四肢或身体其他部位。莱姆不只有幻痛的感觉,尽管理智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事,但他还是会感觉到体内的震颤和肾上腺索的加速分泌。
“怎么了,朗?”萨克斯问。 棒槌学堂·出品
“还是十五分局的报告,同样在唐人街,”他皱起了眉头,“又发生了另一件命案。这次肯定和‘幽灵’有关。”他看了莱姆一眼,摇摇头,“老兄,这次不太妙。”
“什么意思?”
“林肯,我的意思是………他们说这次可他妈的相当糟糕。”
从纽约重案组的警察口中,很难得会听见以“糟糕”去形容刑事案件,尤其说这话的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朗·塞林托。
他抄下一些信息,挂断电话,然后看向萨克斯:”准备出发吧,警员,干活儿了。”
猎灵|GHOSTKILL
长岛伊斯顿犯罪现场:
·两名偷渡者在海滩上遇害,子弹从背后射入。
·一名偷渡者受伤——约翰·宋医生。一人失踪。
·船上有一名帮手,身份不明。
·十名偷渡者逃逸;七名成人(一名老人,一名受伤女性),两名儿童,一个婴儿。偷走教堂车辆。
·血迹样本已送化验室鉴定。
·受伤女人血型为AB型阴性。已要求法医办公室进一步详细检验。
·接应“幽灵”的车弃他而去。这辆车应该被“幽灵”射中一枪。已采集此车胎痕和轴距,送请鉴定车辆型号。
·该车为宝马X5型。正在查找车主。
·现场无接应偷渡者的车辆。
·手机,可能为“幽灵”所有,送联邦调查局分析。
·无法追查来源的卫星电话。
·“幽灵”使用武器为七点六二毫米手枪,弹壳较罕见。
·型号为中国五一式自动手枪。
·根据有关消息,“幽灵”有手下潜伏在政府机关中。
·“幽灵”偷窃一辆红色本田汽车逃逸。已要求各部门协助搜寻此车。
·海上发现三具浮尸——两名被开枪打死,一名溺死。尸体照片和指纹已送交莱姆和中国。
·指纹自动识别系统比对指纹。
·无任何相吻合的结果,但张敬梓的手指上有不寻常的痕迹(伤口?绳索压痕?)
·偷渡者档案:张敬梓和吴启晨两家人、约翰·宋、一名溺毙妇女的婴儿、一对身份不明的男女(在海边被枪杀)。
唐人街,被窃的货运车
·偷渡者以“家庭商店”商标伪装车身外观。
·由血液泼溅情况来看,判断女性伤者的受伤部位应在肩膀或手臂。
·血液样本已送实验室化验。
·受伤女人血型为AB型阴性。送法医进一步化验。
·指纹已送至自动指纹识别系统。
·无任何相吻合的结果。
第十八章
阿米莉亚·萨克斯把自己的卡马诺跑车留在莱姆住处外面的街道上,换成犯罪现场鉴定车,在罗斯福快速公路上飞速行驶。
这辆福特货运是公派车,只讲求实用,但萨克斯仍然像开自己那辆黄色跑车一样,驾驶手法毫无变化。此刻时间是下午两点四十五分,虽然不是交通高峰时间,但路上的车也不少。萨克斯于是使出浑身解数,让她的这辆货运车左右穿梭于拥挤的车阵中。
“喂,小红!”在她以七十英里的速度超到一辆出租车前面时,桑尼忍不住紧张地大喊。但他随即就再也不敢多说半句,因为他觉得如果萨克斯因此分神那会更糟糕。
埃迪·邓坐在车子后座,他才不管萨克斯怎么开车。旁边的阿兰·科虽然看上去很镇定,可双手却紧张地揪着胸前的安全带,仿佛正紧握着开伞索在高空跳伞。
“你们看到了吗?”萨克斯叫道。一辆出租车跟萨克斯较上了劲,无视犯罪现场鉴定车上的警示灯,直接插到她的前方,抢在前面从休斯敦街出口下了公路。
“我们太快了。”桑尼说,但马上意识到不能说话让她分心,又闭上了嘴。
“哪条路,埃迪?”萨克斯问。
“鲍尔瑞街,左转,过两个街区,再右转。”
萨克斯以五十英里的时速把车转进湿漉漉的坚尼街。在差点儿亲吻了一辆垃圾车的时候,及时将方向盘扳了回来,然后加速驶进了唐人街。高速行驶的车身将地上的积水卷起涡轮般的雾气。
桑尼嘀咕了一句中文。
“你说什么?”
“阎王爷。”他用英语重说了一遍。 棒槌学堂·出品
萨克斯想起桑尼说过,阎王爷主管生死簿——活人和死人的名册,所有人的名字都在上面。
父亲赫尔曼已经登记在死人那一边了,她心想。
至于自己,会在生死簿上的哪一边?是活还是死?她很想知道。
还有那些她正要接近和还没接近的人?生与死………
“萨克斯小姐,原来你在这儿。”
“你好,医生。”
“我刚才和林肯·莱姆的内科医生谈过了。”
“哦?”
“有些事我想和你谈谈。”
“看样子,医生,你是要告诉我坏消息。”
萨克斯突然想到她和莱姆的医生的一段对话。
“哦,警官。”埃迪·邓打断了她,“前面好像是红灯。”
“知道。”她回答,立即把车速降到三十英里,通过了这个十字路口。
“操。”桑尼轻声说,萨克斯猜他说的是英文“Fuck”的意思。
三分钟后,犯罪现场鉴定车在一条巷子前戛然停下。这里已聚集了一小群人在看热闹,他们都被挡在黄色的封锁带外,五六个巡警和他们站在一起。被围起来的是一间小仓库,大门敞开着。萨克斯下了车,跟在她后面的埃迪·邓跟一个穿西装的金发男人打了个招呼:“嗨,警探。”
金发男子点了点头,埃迪·邓便把萨克斯介绍给这位十五分局重案组的警探。
“你做现场鉴定?”他问。
萨克斯点点头:“这是什么地方?”
“仓库。目前看来屋主和这起案子无关。我们已经联络到他,他只知道在这儿工作的死者名叫杰里·唐,其他的一概不知。杰里·唐有案底,被抓过八次,两次判刑,大部分都是些偷轮胎和汽车零件之类勾当,但也做过一些保安之类的工作。”
他歪一歪头示意那辆停在巷中的银色宝马车。车子的型号是X5,是杰里·唐当天早上开到长岛接应“幽灵”的那辆车。后门上有弹孔,是当杰里·唐丢下“幽灵”逃跑时,“幽灵”从后面开枪留下的。
有人听见尖叫声后报案,赶来现场处理的警员先看见这款新型的宝马停在仓库旁,又看见车子的后门上有弹孔。随后,他们便一同进了仓库。
接着便发现了死者杰里·唐。他被人用手术刀或剃刀之类的利刃凌虐,身上的皮被割了下来——包括眼皮,然后才被杀死。
萨克斯很清楚,莱姆对被别的执法人员抢先的痛恨程度,就像他痛恨被嫌犯占了上风一样。而这次果然被桑尼说中,“幽灵”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杀掉抛弃他的人,这更让莱姆生气。
那位十五分局的警探又说:“有两位总局派来的调查员,正在附近询问目击者。啊,他们回来了。”
萨克斯向这两位以前合作过的同事点头打招呼。贝迪和索尔在接到命令说不必再追查那辆宝马车的车主后,便立刻回来进行他们拿手的活儿:被称为“掘地工程”的案发后调查。他们俩探访和询问目击者的技巧堪称一流。虽然他们体型和长相都不一样(其中一人脸上有雀斑),但是因为两人都长了一头淡茶色的头发并且行为举止几乎一模一样,所以有个绰号叫“双胞胎”,他们的另一个绰号叫“哈迪男孩”①【注①:哈迪是英语hardy的音译,意思是“强悍,勇猛的”。】。
“案发后二十分钟我们就到了。”说话的是个子高的那位,分不清是贝迪还是索尔。
“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儿报的案,她参加完学校的戏剧社活动回家,听见这幢房子有尖叫声。不过她没马上报案,而是等回家后才说的。当时她太………恐惧。你也知道,这不能怪她。一想到里面可能发生的事,换了我也一样。”
“他是说害怕。到处都是血,还有尸体残块。”
萨克斯皱了下眉。但并不是因为听见血淋淋的现场描述,而是因为她刚才抬脚穿上那件白色犯罪现场鉴定防护服,让她有关节炎的膝盖突然疼了一下儿。
“我们问过那房子里的八个人。”说话的不知道是贝迪还是索尔。
“还有附近的。不太寻常,大家对这案子都很糊涂。”
“没错,这儿附近的人大部分都像是视而不见。”
“我们猜这是因为他们已经听说‘幽灵’要对付杰里·唐,因此都害怕了,没人原意帮我们,他们最多只肯说,有两到——”
“——三人,或四个——”
“——人,可能是男人,从那边的门进入过仓库。”
“还有尖叫声持续了十分钟。两声枪响后,尖叫声就停了。”
“是那女孩儿的母亲打九一一报的警。”
“但在警方抵达现场时,所有人都已经跑了。”“双胞胎”一口气地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个大概。
萨克斯望向那条巷子和仓库正面的大街,正像她担心的那样,先前的一场大雨已经完全冲掉了车胎的痕迹,想要找出“幽灵”和他那些帮手们开什么车之类的线索,已经毫无希望。
“谁进去过?”她转身问那位十五分局的金发警探。
“只有一位巡警,她进去看被害人是否还活着。我们接到通知,知道你希望现场保持完整,所以连法医室的值班医生也没让进去。”
“很好。”萨克斯说。“我想请那位巡警先过来一下可以吗?”
“我马上叫她出来。”
一会儿,一位女警跟着金发警探走来:“我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警员,你有事儿找我?”
“我只是想要你的鞋。” 棒槌学堂·出品
“哦,没问题。”女警脱下鞋子交给萨克斯。萨克斯立即拍下这双鞋的底部纹路。并记下尺寸大小,以便用来区分“幽灵”和他手下留下来的那些鞋印。
萨克斯给自己的鞋子绑上橡皮圈以和其他脚印相区别。她抬头看到桑尼站在仓库的入口处。“对不起,”她烦躁地说,“能请你退后一些吗?”
萨克斯走进仓库,戴上耳机,立即按下摩托罗拉无线对讲机的按钮。
“五八八五号警员在犯罪现场呼叫总部,要求将无线电转接至市内电话线路。请问是否收到?完毕。”
“收到,五八八五号。电话号码多少?完毕。”
她报出了林肯·莱姆的电话号码。过了一会儿,耳机里便传出莱姆的声音:“萨克斯,你在哪儿?到现场了吗?我们得快点儿开始。”
和往常一样不可异议的是,莱姆的缺乏耐心竟然再次让她感到安心。她看了一眼面前的屠杀现场:“天哪,莱姆,这儿简直糟透了。”
“说清楚。”他说,“先告诉我现场是什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