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开始幻想那个被他称为“小妖洞”①【注①:原文为Yindao,姑译为此。】的女人,在中文里这是女性生殖器官的意思。当然这是一种对女性的蔑称,不过在他的观念中,除了少数他尊敬的女生意人和女蛇头之外,其他女性不过就是一个个器官。对“小妖洞”的性幻想变得越来越强烈:她躺在他下面发出独特的淫叫,她的背兴奋地曲起,他用双手抓住她的长发………如此美丽如丝般柔滑的头发………他勃起了。他想暂时忘掉张和吴这两家人,他可以去找“小妖洞”,她此刻就在纽约等他,然后一切梦想成真。可是,他的个性并不容许他这样做。眼前最重要的是把那群猪猡通通给宰了,只要这件事一完,他就可以尽情享受她了。
耐心。
等待时机。
他看看手表。快十一点了,心想那三个土耳其人怎么还没来?
“幽灵”一抵达这个藏身地,便打电话到皇后区,联系过去曾合作过多次的帮派份子。他找了三个男人,协助他猎杀那群猪猡。“幽灵”一向谨慎多疑,尽量与自己犯下的那些罪行保持最远的距离,他从不与唐人街的帮会来往,都是雇别的民族的人。
中国内地以汉族人为主,其余的百分之八左右是由藏、蒙、满等组成的少数民族。“幽灵”雇佣的人来自中国西部。他们的祖先许多来自中亚,“幽灵”称他们为“土耳其人”。
纽约的这一族的社区非常安静、虔诚、平和。但这几个来自皇后区土耳其帮的人却异常残忍。“幽灵”对他们出手也很大方。
过了十分钟,这三个人终于来了。他们握过手后便报上自己的名字:哈吉普、尤索福和卡什卡里。
他们个个皮肤黝黑、沉默、瘦小,尽管“幽灵”的块头不是很大,他们却比他还小一号。这三人都穿着黑西装,脖子上手上都挂着黄金打造的手镯和项链,每个人还都配了一部高档手机,像警徽似的挂在腰间。
“幽灵”不懂他们的语言,而这三个人又不会说中国话,因此他们只好用英语沟通。“幽灵”向他们介绍工作内容后,又很专业地问他们能否对弱者下手,包括女人和小孩。
尤索福是个快三十岁的男人,两道眉毛在鼻梁上方连在一起。他的英文最好,没等其他两人发表意见,他便说:“没问题,我们做。我们听你的。”口气好像表示杀几个女人和小孩是家常便饭。
“幽灵”心想,他也许真是这样的人。 棒槌学堂·出品
“幽灵”从保险箱中拿出现金,分给他们每人一万美元,然后打电话到土耳其帮会总部,把电话交给尤索福,让他用英文告诉他的老板说“幽灵”已支付了多少钱,这样未来大家才不会对费用有所争议。说完后,他们挂断电话。
一切交代妥当后,“幽灵”说:“我要出去一会儿。探听点消息。”
“我们等你。您这里有咖啡吗?”
“幽灵”点点头让他们进了厨房,然后自己走到房里的一个小神坛前。他点了一炷香,向后羿念念有词地祈祷。后羿是神话中的弓箭神,“幽灵”把他奉为守护神。祈祷完毕后,他把手枪插进小腿上的枪套中,离开他颓废而舒适的公寓。
桑尼坐在一辆穿梭于长岛与纽约市区之间的公共汽车里,车在雨中奔驰在清晨的公路上。曼哈顿的天际线在前方逐渐浮现。
过去两个星期以来,他受尽了晕船折磨。现在的他一无所有,身上没有枪,连一包香烟也没有,更不知道“幽灵”上哪儿去了。但至少,这辆干净舒适的公共汽车算是上天给他的一个恩赐。
桑尼逃离了福州龙号偷渡者登岸的海滩后,在几公里外的高速公路休息站请求一位卡车司机让他搭便车。这个人看他蓬头垢面的模样,让他上了卡车的后座。半小时后,卡车司机让他在一座大停车场里的一个公共汽车站下车。他告诉桑尼,在这里可以买一张车票去他想要去的曼哈顿。
桑尼不知道购买巴士车票需要什么条件,但显然售票员并未检查他的护照和签证。他掏出从那个红发女人车上偷来的钱,抽出一张二十元钞票递给售票员,然后说:“麻烦你,纽约市。”他尽可能以最清晰的发音,模仿演员尼古拉斯·凯奇的口吻。事实上,他这句英语说得如此地道,那位原本以为会听到外国英语腔的售票员反而惊讶地眨了眨眼,然后才递给他一张电脑打出的车票,再找给他六块零钱。他到车站旁的书报摊买了一把刮胡刀和梳子,到男厕所剃了胡子,用清水把头发上的海水洗掉,用厕纸擦干。他用梳子把头发往后梳,拍掉身上的泥沙,最后才走到候车室,让自己融入站台上那群衣冠楚楚的旅客之中。
现在,巴士慢慢接近这座城市。它先降低速度缓缓通过一个收费站,接着便驶进一条长长的隧道。从隧道出来时,便算进入了市区。差不多过了十分钟,这辆巴士在一商业区的路边停车。
桑尼和车上的旅客一起下了车,站在路边人行道上。
眼前是一个书报摊,他去买了一包香烟。
点着香烟,他深深吸上一口,然后没入人群。在一位亚洲面孔的漂亮女人指路下,他才知道必须乘地铁才能到达唐人街。
随着人群他来到地铁站,买了一张车票。
几分钟后,列车呼啸着进了站台了,桑尼跟着其他人一起上了车,态度自然得好像他一辈子都就是这么过来的。桑尼在坚尼街站下了车,上到地面,走进清晨忙乱的城市。雨已经停了,他又拿出烟点上,重新没入人群中。他听见身旁有许多人讲广东话,除了语言外,这附近的环境也像他居住的城镇六果园,或中国的任何小城市:电影院放映的是中国动作片和爱情片;年轻男人长发披肩,或者梳着高高的卷发,挑衅地冷笑着,年轻女孩把手勾在母亲或祖母的臂弯里,并肩走在街上,商人穿着扣子整齐扣上的西装、新鲜的鱼货整齐地放在装着冰块的箱子里、面包店贩卖绿茶面包和面茶、餐厅外油腻腻的玻璃橱窗里吊着一只只脖子被勾住的烤鸭、在中药铺橱窗里摆放着草药和针灸,那些人参像极了扭曲变形的人体。
他预感到,那个他非常熟悉的地方,就在这附近的某处
他花了十分钟,才找到他想去的地方。泄露这地点秘密的是那名保镖,一个拿着手机、叼着烟的年轻人。他站在一幢窗户全漆成黑色的公寓大门前,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每一位经过的人。这是一间二十四小时开放的赌场。
他走上前用英文问道:“里面玩什么?麻将?纸牌?还是十三点?”
这个人扫了桑尼的衣服一眼,并不搭理他。
“我想玩玩。”桑尼说。
“滚一边儿去。”年轻人轻蔑地说。
“我有钱。”桑尼怒道,“让我进去!”
“你是福建人,听口音我就知道。这里不欢迎你,快滚远点,小心挨揍。”
桑尼生气了。“我的钱和广东人的钱一样都是钱。你老板会让你往外撵客人吗?”
“滚,福建仔。懒得跟你废话。”
保镖拉开身上那件上好的黑色夹克,露出一把半自动手枪的枪柄。
好!这正是桑尼所希望的。
他装作害怕的样子,作势走开,然后突然转身挥出一拳,正打在这个年轻人的胸口,把他打得闭了气,踉跄着倒退了几步,桑尼立即冲上前,朝他鼻梁猛击。他闷叫了一声,重重摔倒在人行道上。这个看门的保镖躺在那儿,拼命地喘气,血从鼻孔里喷出来。桑尼又往他侧身踢了一脚。
拿走手枪,一个备用弹匣和这个人身上的香烟后,桑尼转头把街头街尾看了一遍。街上有两名妇女,手挽着手走过,一副假装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除了她们两个,这条街上就没人了。桑尼又弯下腰,掳下这个倒霉家伙的手表,还顺走约三百美元。
“如果你告诉别人说是我干的,”桑尼用普通话对这名保镖说,“我会回来宰了你。”
年轻人点点头,用袖子擦去脸上的鲜血。
桑尼起身走了两步,扭头看了一眼,又转身回来。那个男人瑟瑟发抖。“把鞋子脱掉。”桑尼说。
“我………”
“鞋。脱下来。”
他脱下肯尼斯·科尔黑色系带皮鞋,朝桑尼推过去。
“还有袜子。”
昂贵的黑丝袜和鞋子又团聚了。
桑尼脱掉脚下沾满沙子的湿鞋湿袜,扔到一边。他穿上了新的鞋袜。
真是幸运啊,他高兴地想。
桑尼匆匆走进一条拥挤的商业街,找到一家廉价服饰店,买了牛仔裤、T恤和一件耐克防风外套。他在店里换上新衣服,付了钱,然后把旧衣服全扔进垃圾桶里。接着,他走进一家中国餐厅,点了茶叫了碗面。在吃面时,他从皮夹里拿出一张折起的纸,这是他在海边从“小红”的车上偷来的。
八月八日
寄件者:哈罗德·皮博迪,美国移民和归化局执行部副处长。
收件者:林肯·莱姆中尉(已退役)
转抄:移民局/联邦调查局/纽约市警察局等参与关安(又名“幽灵”)一案的部门。
此通知确认于明日上午十点整准时召开会谈,讨论逮捕上述嫌犯计划。有关资料详见附件。
钉在这张纸上的是一张名片,上面写着:
林肯·莱姆
中央公园西路三四五号
纽约市,NY 10022
他冲一名女招待招手示意,问了她一个问题。
桑尼身上的什么东西吓住了她,告诫她不应该帮助这个男人。但在看了他的脸第二眼之后,就明白如果不告诉他,结果会更糟糕。她点点头,垂着眼睑,然后给了桑尼一个相当满意的答复,指引他顺利到达那条叫中央公园西路的大街。
第十二章
“你看起来像是好多了,”阿米莉亚·萨克斯说,“现在感觉如何?”
约翰·宋招手请她进公寓。“还很痛。”他说,同时关上房门,一起进入客厅。他路走得相当缓慢,偶尔身体会突然抽搐。她想,这是枪伤疼痛造成的。
他的移民律师替他安排鲍尔瑞街上一个肮脏幽暗的公寓作为住处。那是一套显得阴森森的二居室房子,内有几件不成套的旧家具。楼下一楼是中国餐馆,这使得他这套房子充满了油烟和大蒜味。
约翰·宋是个小巧精练的男人,带些灰白的头发显得有些凌乱。他受伤后走路显得有点驼背。
萨克斯看他站不直的样子,感到很同情。他在中国曾是一名医生,可能在医界还小有名气。但在美国,他什么也不是。她心想,在这里,他靠什么养活自己呢?开出租车?在餐馆端盘子?
“我来泡茶。”他说。
“不用了,别麻烦,”她说,“我马上就要走。”
“反正我自己也要喝。”这里没有厨房,只是客厅墙边有一个炉子、半人高的小冰箱和一个满是锈斑的水槽。
他将一个廉价水壶放在炉架上烧,从水槽上的橱柜里拿出一盒立顿茶包。他嗅了一下,露出一个不满意的苦笑。
“这不是你喝惯的那种茶吧?”她问。
“我晚点自己去买。”他无可奈何地说。
萨克斯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看着他将橱子里拿出来的两个杯子仔细清洗沥干,放在碟子上。这些动作仿佛像是一场仪式。撕开茶包,放入陶壶,他把热水冲进去,再用汤匙搅拌。一切努力只是为了冲泡一杯大批量生产的廉价茶包。
他将茶壶和杯子端到客厅,稳稳放平。他倒了两杯茶,递了一杯给她。她连忙起身从他手里接过杯子,这才发现他的手虽柔软,却十分有力。
“有其他人的消息吗?”他问,
“我们分析,他们现在应该在曼哈顿某个角落。我们找到一辆被他们偷走的货运车,弃置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我到这里来,也是想问你一些他们的事。”
“没问题,你想知道什么?” 棒槌学堂·出品
“任何你知道的事。姓名、外貌………什么都可以。”
约翰·宋端起茶杯啜了一小口,然后说,“他们主要是姓张和姓吴的两家人,另外还有几个从船上逃出来的人。但我记不得他们的名字。当时也有几个水手弃船逃生,负责开救生艇的张先生想要救他们,但‘幽灵’却向他们开枪。”
萨克斯喝了一口茶。味道似乎和平常自己从杂货店买来的不太一样。可能是心理作用,她对自己说。
约翰·宋继续说道:“船上的水手对我们不算差。我们听说过不少虐待偷渡者的传闻。但福州龙号的船员并没有这样,他们提供给我们充足的清水和食物。”
“你知不知道张和吴两家人可能会去什么地方?”
“我在海边就说了,我们只知道会在长岛的沿岸上岸,然后会有卡车接我们进市区。”
“‘幽灵’呢?你能不能告诉我任何有助于警方找到他的消息?”
他摇摇头。“在中国替‘幽灵’出面接头的小蛇头说,一旦等我们上岸,就再也见不到‘幽灵’了。他还说我们绝对别想去找他。”
“听说‘幽灵’有一名助手装成偷渡者混在你们之中,”萨克斯说,“这是‘幽灵’的惯用伎俩。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不知道,”约翰·宋回答,“船舱里有好几个人独来独往。他们不太说话。或许其中有一个人是,但我没太留意,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有没有水手提过,等‘幽灵’到达这个国家后,会做什么?”
约翰·宋沉默不语,仿佛在思考什么事。一会儿后他才说:“没什么特别的………我猜,他们大概也很怕他。不过,我倒是听到一件事,不知道有没有帮助。船长在聊到‘幽灵’时,用了‘破釜沉舟’这个词来形容他。这个意思是‘永不回头’的意思。这个成语源自秦朝,项羽在率领军队渡河迎战敌人时,下令全军打破所有的锅子、沉没所有的船只。如此一来,他们就不可能停下扎营或撤退回去。他们若想活下去,就只有击败敌人。‘幽灵’就是这样的人。”
听起来,‘幽灵’是不会放过那两家人了。萨克斯不安地想。
两人陷入了沉默,外头坚尼街传来嘈杂的交通噪音。突然萨克斯有股冲动问道:“你的妻子留住中国吗?”
约翰·宋凝视她的眼睛,隔一会儿才平静地说:“她去年过世了。”
“对不起。” 棒槌学堂·出品
1111
她对他说:“我们会派一辆巡逻车停在你这幢公寓外面。”
“保护我吗?”
“对,”
约翰·宋觉得很有趣。“在我的印象中,如果他们把巡逻车停在你家门口,只会是想监视或恐吓你。”
她说:“你已不再在堪萨斯了①【注①:这句话的意思是:你不再身处如地狱般那样危险的境地了。十九世纪,美国领土扩张到密苏里河以西堪萨斯-内布拉斯加地区,前往开垦的人日益增多,要求建立新州。该地区依《密苏里协议》规定,不蓄奴的自由州才能加入联邦,但奴隶主凭借在政府和参议院中的优势,力图在这一地区扩大农庄、畜牧业,主张实行奴隶制,后来工业化和奴隶制的矛盾逐渐激化,酿成了堪萨斯内战,最后导致南北战争。】,医生。”
“堪萨斯?”
“只是比喻而已。我得回林肯那里去了。”
“回………?”
“我的搭档,他的名字叫林肯·莱姆。”
她站了起来,感觉膝盖一阵刺痛。
“等等。”约翰·宋说,拉住了她的手。从他身上,她感觉到有一种稳重的力量散发出来。他说,“张开嘴。”
“什么?”她笑问。
“靠过来点儿,把嘴巴张开。”
“为什么?”
“我是医生,我想看看你的舌头。”
她觉得相当有趣,便照做,让他检视了一下自己的舌头。“你有关节炎。”他说,放开她的手,坐回椅子上。
“是慢性的,”她说,“你怎么知道?”
“我说过了,我是医生。改天你有空再来,我替你治疗。”
她笑了起来。“我已经看过十几个医生了。”
“西方医术、西方医生,他们的治疗就是那一套。对关节炎疼痛的毛病来说,中医才是最有效的治疗方式。这种毛病的起因似乎没有明显的理由,不过不论怎么说它总是有原因的,这点我刚好可以帮上点忙。你救过我的命,我欠你一份情,如果没办法还的话,我会一辈子觉得惭愧。”
“救你的是那两位穿黑色橡胶潜水衣的救生员。”
“不、不,我相当清楚,如果没有你,我早淹死了。所以,无论如何都请你一定回来让我医病,好吗?”
她犹豫了一下。
然而,她的膝盖传出一阵刺痛像是催促她答应似的。她忍住痛,不让脸上流露出任何感觉,然后拿出笔。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交给了约翰·宋。
桑尼站在中央公园西路上,只觉得十分迷茫。公安局怎会坐落在这样的地方?先前那位红发女警官开的是一辆黄色跑车,汽车隆隆声就像是电视片中的美国警察开的车一样。而现在,那些追捕幽灵的警察,竟然住在眼前这幢豪宅里?
他抛下烟屁股低下头急速穿过马路,转进这幢建筑后方的小巷。
停下来四处张望了一下,他发现这幢建筑物的后门敞开了。一个留着一头整齐金发,身穿着黑色长裤的年轻人走了出来,他上身着一件发亮的衬衫,打着花色领带,手中提着两个绿色塑料袋。他走到蓝色的大型垃圾箱前,打开盖子扔进塑料袋,四下环顾了一下,然后从地上再捡起几张掉落的纸屑,扔进了垃圾箱中,他双手交互拍了拍,又走回到建筑物内,关上门,但好像没有上锁。
谢谢你,老兄。
桑尼溜进公寓建筑底层的杂物间,在一股霉味中倾听四周的声响。他从越来越小的脚步声判断,那个人上楼去了。桑尼躲在一个大纸箱背后,等待他回到这里,但这个人显然去做别的杂事了,楼上传来物体摩擦的噪声和水流的哗哗声。他低头看着地上的纸箱,其中有些塞满衣服,有些则好像放的都是一些纪念品。奖牌、奖状,毕业证书。他用英文念出证书上写的字,伊利诺斯州立大学。美国刑事科学协会成就奖章,联邦调查局局长署名的嘉奖状。此类的东西还有好几十个。
证书和奖状上面的名字,全都是“林肯·莱姆”。
看来,那个金发年轻人是不会再拿垃圾下来了。桑尼从纸箱后钻出来,悄悄走上楼梯,他尽可能小心翼翼地踏出每一步,不让这道老旧的木头楼梯发出声响。他停在楼梯顶端的小门后,微微将推开这扇门一道缝隙。
此时,突然有一阵响亮的脚步声向他这里靠近,听来似乎有好几个人。桑尼赶紧把身子贴着墙根立着,靠在几个拖把和扫帚旁。
其中一个人说:“我们几小时后就回来,林肯。法院要传唤我们。”接下来他们说的事桑尼就听不太懂了。
脚步声消失了。桑尼听见另一个男人问:“林肯,你想让我们谁留下来?”
另一个声音,显然很不耐烦地响应。“留下?我为什么要谁留下?还有好多事要做,我不想受到干扰!”
“我是说,这里最好还是留下一位有武器的人。‘幽灵’和他的帮手凭空消失。你不是说过,小心背后。” 棒槌学堂·出品
“话是没错,但他怎可能找到我?他怎么会知道我住在这个星球的什么地方?我不需要任何人留下来保护我,你们全去多找些我需要的线索。”
“好吧,好吧。”
有人走动的脚步声传来,包括一扇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这些声音都消失后,周围沉寂下来。桑尼安静听了一会儿,才推开门走出来。他眼前出现一道深长的走廊,通往这幢公寓的正门,刚才发出声音的那些人可能是警察,他们都已经离开了。
在桑尼的右边另有一道门,应该是通往一间起居室。他紧贴着墙边前进,不让脚步发出半点声响,然后停在起居室门外,他快速地朝里面看了一眼,看到了一个奇怪的景象:这个房间居然摆满了科学仪器、计算机、桌子、图表和各式各样的书籍。在像这样老式的公寓中,这样的摆设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然而,更让他觉得奇怪的是,房间中央一辆装配精密设备的红色轮椅上坐了一位黑发男子。他微微向前,盯着面前的一个计算机屏幕嘴里念念有词。桑尼忽然明白,这个人其实是对着一具麦克风说话。这个麦克风一定从他嘴边连接到计算机上,利用声控原理来操作计算机,让屏幕随着指令作出反应。
看来,这个怪家伙就是林肯·莱姆了?
算了,管他是谁。桑尼不知道那些警察什么时候会回来,现在根本没有时间多加推测。
于是,他举起手枪,跨进了房间。
第十三章
前进一米,再进一米。桑尼是个瘦小的男人,走起路来完全没有任何声响。
他偷偷潜到那辆轮椅后面,看着桌上那些和“幽灵”有关的证物和线索。他想要——
桑尼不知道那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其中一个人比桑尼要高出一大截,皮肤黑得像炭一样,穿着一套亮黄色西装和衬衫。他一直就藏身在这个房间的角落,突然以极其迅速熟练的动作,一把打落桑尼手中的枪,再用自己的手枪抵住他的太阳穴。
“英语?”这个黑人问。
事情来得太突然,桑尼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再问你一次。你、会、说、英,语、吗?”
一个华裔男人走了过来,他也躲在这个房间某处。这个人身上穿着一套时髦的深色西装,脖子上挂着一条徽章项链。他把同样的话用广东话问了一遍。方言不同,不过桑尼懂他的意思。
“我会,”桑尼喘着气说,“我说英文。”
轮椅上的男人转了过来。“看看我们捉住了谁?”
那个黑人用一只手搜他衣服口袋。“听好,你口袋里有针头吗?我会被什么东西扎着吗?”
“我………”
“快回答!要说实话。因为如果我被扎着了,我也会用它来扎你。”
“你是指吸毒用具吗?没有。”
那个黑人从他口袋里翻出现金、香烟、弹匣,以及他在海滩上偷来的那张纸。“嘿,看来这小子从阿米莉亚那里借来了他不该借的东西,而且是趁她忙着救人的时候。你真可耻。”
“这就是他找到我们的原因,”林肯·莱姆说,目光落在一张有他名片的开会通知上。
“我还正觉得奇怪呢。” 棒槌学堂·出品
先前那位衣着整齐的金发年轻人此时出现在门口。“你们抓住他了。”他显得胸有成竹,毫不惊讶。桑尼顿时明白过来,这个人走到巷里去倒垃圾时,就已经发现他了,然后他故意不关上门引诱他上楼,而其他人则发出声音佯装离开,做出林肯一个人独处的样子。
你们抓住他了………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留意到桑尼眼中显出的愤怒,于是说:“没错,我们这位观察敏锐的托马斯在倒垃圾时就发现你了,然后是——”他朝计算机屏幕歪了歪头,然后说,“指令、保安系统,后门。”
计算机屏幕上立刻出现这幢建筑物后门的摄影机的监视画面,整条巷子清清楚楚地一览无遗。
桑尼突然恍然大悟,海岸警卫队能在茫茫大海中找到福州龙号都是因为林肯·莱姆这个人。
“简直是个阎王爷。”他喃喃地说。
那个胖警官笑了起来:“你是不是觉得今天实在太倒霉了?”
那个黑人此时从桑尼的口袋里搜出钱包。他捏了一下,湿漉漉的。“我猜这个人是游泳来的。”他把皮夹交给那位华裔警官。
胖警官拿起无线电呼叫:“梅尔、阿兰。回来吧,我们抓住他了。”
两个人回来了,他们可能就是刚才发出脚步声假装离开的人。其中一位秃头、身材瘦削的男人完全不理桑尼,一进房间便径自走到计算机前,开始忙着在上面打字。另一个男人穿着西装,顶着一头醒目的红发,在看见桑尼后,便惊讶地眨眨眼睛,说:“等等,这个人不是‘幽灵’。”
“不是幽灵就是他的手下。”莱姆说,“是他的帮手。”
“不,”红发男人说,“我认识,我见过他。”
桑尼此时也觉得这个红发老外好像很面熟。
“你们见过?”黑人探员问道。
“去年我们移民局派了一些人到中国和福州公安局的人进行一场研讨会,讨论人蛇偷渡的问题。这个人也在那里,是他们其中的一个人。”
“他们是谁?”胖警察问。
那位华裔警官突然发出大笑,举起桑尼的皮夹中的一张证件,凑近他的脸仔细比对:“和我们一样,他也是警察。”
莱姆仔细检视桑尼的身份证件和驾驶执照,上面有这个男人的照片。他是六果园公安局的警察。
莱姆转头对德尔瑞说:“看我们有没有人在中国,可以马上确认他的身份。”话刚说完,这位联邦调查局探员的大手中便出现了一个小手机。他开始拨电话号码。
莱姆打量着这位身材矮小的男人,问道:“‘李’是姓还是名?”
“姓。”他不等人问便主动解释。
“你来这里做什么?”莱姆问。
“为了‘幽灵’,去年他在我们城镇里杀了三个人。那时,他在一家餐厅和小蛇头碰头。你知道什么是小蛇头吗?”
莱姆点点头:“说下去。”
“那个小蛇头骗了他,他们发生枪战,‘幽灵’当场就把他给杀了。但是在此过程中,‘幽灵’将餐厅里一位妇女和一个女孩,还有一位坐在长凳上的老爷爷也全部杀害,然后逃离现场。”
“都是旁观者?“
桑尼点点头说:“我们想抓捕他,可是他太强了………”他思考着该用哪个词形容才适合,最后还是转向邓艾·迪。用中文说:“关系”。
“他的意思是人脉。”艾迪解释道,“只要你收买该收买的人,就会有很强的关系。”
桑尼点点头又说:“没有人愿意出来作证指认,他开枪杀人的证据就这样失去了。”他的双眼露出恨意。“他在我的城里杀了人,我一定要抓他归案。”
德尔瑞问:“你是怎么溜到船上的?”
“我听说上个月‘幽灵’在中国台湾杀了两个重要角色,都是大人物。他打算避几个月风头。他先跑到法国南部,然后转到俄罗斯的威堡镇,搭乘福州龙号和偷渡者一起来纽约。”
莱姆笑了,没想到眼前这个人,拥有的信息竟然比联邦调查局和国际刑警知道的线索还要多。
“所以,”桑尼接着说,“我就卧底,假装自己是偷渡者。”
塞林托问:“你查出任何与‘幽灵’有关的事吗?他住哪里?他的帮手是谁?”
“没有,我在船上不太讲话。虽然我常趁着水手不留神时溜上甲板,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去呕吐。”他痛苦地摇摇头,显然想到那段不愉快的航程,“我没有机会接近‘幽灵’。”
科说:“但是,你来这里能做什么呢?”
桑尼说:“我想要一上岸就抓住他,然后杀了他报仇。”
科大笑起来。“你不是开玩笑吧?”
“没有,我的确打算这么做。”
“他带了一个帮手在身边,船上还有水手,陆地有负责接应的小蛇头,你随时可能命丧他们枪下。”
“你是指危险吗?当然,是祸躲不过。”
房间响起一阵微弱的哔哔声。梅尔·库珀转身读了计算机屏幕上的信息后,把屏幕转了个方向,让大家都能看见,联邦调查局在新加坡的办公室已寄来一封电子邮件,证实了桑尼的身份。
桑尼向大家解释“幽灵”是如何炸沉福州龙号,而生还的只有张敬梓和吴启晨两家人、约翰·宋和另几个偷渡者以及一个女婴,其余全部淹死了。“张敬梓成为这些幸存者的领头人,他很聪明,人又好。他救了我的命,在‘幽灵’追杀我时,把我从海里捞了起来。吴启晨是另一家人的一家之主,他也很聪明,但情绪总不太稳定,明显是肝脾失调。”
埃迪·邓看见莱姆皱了眉头说:“这是中医术语,一时很难解释得清楚。”
桑尼继续说:“吴启晨容易情绪化,常常很冲动。”
莱姆身为自然科学家,即使是联邦调查局列出的毒瘾行为特征,也不在他知识领域的范围内,更别说什么脾脏失调。“我们还是把焦点放在事件上。”他说。
桑尼告诉他们,后来救生艇一头撞上礁石,他和约翰·宋等几个人被抛了出去。他自己游上岸,等找到救生艇靠岸的地方时,他发现“幽灵”已经杀害了两名偷渡者。“我一上岸就拼命寻找他,当我赶到救生艇时,他已经杀了人离开了。当时我躲在路边的草丛里,看见一个红发女人跳进海里救了一个人。”
“那个人是约翰·宋。”莱姆说。
“宋医生,”桑尼点点头,“在救生艇上他就坐在我旁边。他没事吧?”
“‘幽灵’朝他开了一枪,但没有生命危险。阿米莉亚是你看到的那个红发女人,她正在讯问宋医生。”
“我叫她‘小红’。哦,她很漂亮,很性感。”
赛林托和莱姆交换了一个幽默的眼神。莱姆想象着如果桑尼当着萨克斯的面说这话,会是什么结果。
桑尼指着这间屋子说:“我从她的车子里拿到这里的地址,心想或许可以在这里得到一点和‘幽灵’有关的消息。至少是有利线索。”
“所以你偷偷摸进来?”科问。
“这是情非得已。难道你们会热情地帮我吗?”他回答。
科带着笑意看着桑尼,同时掏出了身上的手铐。“李先生,你被逮捕了,罪名是非法入境美国领………”
此时,林肯·莱姆突然说:“不,我需要这个人。”
“什么?”科惊讶地说。
“他可以像我一样当这件案子的顾问。”
“不可能。” 棒槌学堂·出品
“我希望像他这样为了追捕‘幽灵’什么都不怕的人能跟我们合作。”
“我肯定帮得上忙。我向你保证,绝对能帮很多很多的忙。我了解‘幽灵’,我知道他的思想,我们来自同一个国家。”
“绝对不行,”科叫道,“看在上帝的分上,他完全没有合法身份。”
莱姆心想,一场功夫大赛马上就要在这里上演了。
科说:“还有,我们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已经被‘幽灵’收买了呢?”
桑尼大笑:“喂,那我们又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替他工作?”
“去你妈的。”科气炸了。
莱姆心想,这位年轻的移民局官员太情绪化了。每当他提到无合法身份者时,莱姆总是从他口气里听出一点不屑的意味。他似乎非常瞧不起这些人,而且好几次说过,这些人会非法潜入这个国家,并不是因为向往什么狗屁自由或民主制度,全都只是为了来赚钱而已。
除了对这些异乡人嘲弄瞧不起外,他和“幽灵”还存有一点私人恩怨。几年前,科曾被派驻台北,负责联络在中国内地的卧底,试图探听出几个主要的蛇头动态。在调查“幽灵”时,他手底下有个女线民突然失踪,调查结果显示她可能已经被害。案发后,他们才知道这位线民有两个孩子,她因为需要用钱才会想要密告幽灵,这点犯了移民局的大忌,如果他们早知道她是有孩子的,就不会吸收她当线民。科因此被停职半年,正因出了这事,他才会想方设法非捉到“幽灵”不可。
可是作为一位执法人,必须把这些私人恩怨的情绪都抛到九霄云外,超然的态度是绝对不可少的。这个概念等同于莱姆遵守的原则:忘掉已经死去的人。
德尔瑞说:“你们都听好了,我们现在没心情听你们争辩,所以都别吵了。只要林肯有需要,桑尼就必须留下来。科,这件事就由你去办了。快打电话给国务院,给他一张临时签证。这样大家都同意吧?”
科说:“不,我绝不同意。你们不能让他们参与执法工作。”
“他们?”德尔瑞问,把重心放在一条腿上,转身过来,“你说‘他们’指的是谁?”
“没有合法身份的人。”
这位瘦瘦高高的探员立即连珠炮般爆出一长串的话:“喂,科,你知道吗?这几个字我听来就像果汁机搅拌碎石头,刺耳极了,一点都不尊重,很不友善,尤其是从你嘴里冒出来。”
“好吧,反正你们调查局一开始就派了人来,表示得很清楚这件案子并不完全属于移民局,那么你想留下他就留吧,不过他的事我一点也不想管。”
“你的选择是对的,”桑尼对莱姆说,“我一定能帮上大忙,老板。”说完。他走向桌前,伸手想拿起刚才带过来的枪。
“喂、喂、喂,”德尔瑞说,“别碰那个东西。”
“什么?”
“你和我不一样,和我们这里任何人都不同。别碰那把枪。”
“好吧,好吧。我暂时不碰枪,炭头。”
“什么?”德尔瑞厉声说,“炭头?”
“是‘黑’的意思。嘿,别生气,不是挖苦你的。”
“好,就算不是吧。”
“我说的当然是真的。”
“欢迎你,桑尼。”莱姆说。他看了一眼时钟。时间已是正午,离“幽灵”开始追杀偷渡者已过了六个小时。他现在可能正在接近那两家人。“好了,我们开始研究证物吧。”
第十四章
吴启晨帮妻子擦去额头上的汗。
她在卧房里的床上躺着,不停地发抖、高烧不退,满身大汗。
这是一间地下室,位于唐人街中心地区坚尼街上一条小巷内。替他们找这间房子的是吉米·马介绍的经纪人。强盗,吴启晨愤怒地想。这儿的房租贵得离谱,那个瘦皮猴经纪人还收了一大笔的佣金。这个房子弥漫着臭气,四面都是墙,大白天蟑螂就在地上四处乱爬。即使正午时分,阳光也只能从灰灰的玻璃窗模糊地射进来。
他忧心地看着妻子。在福州龙号上,永萍就一直出现头痛、昏睡、忽冷忽热的症状,他原以为是晕船。然而,现在他们上了陆地,这些症状却没有减缓。看来,她真的生病了。
吴太太睁开因高烧显得黯淡的眼睛。“如果我死了………”她低语。
“你不会死。”吴启晨安慰说。
但连吴启晨都不确定自己相不相信这句话。他想起约翰·宋医生,后悔在福州龙号上没有找他多问问妻子的病情;在船上,他治愈过好几个生病的偷渡者,可是吴启晨担心他收费,于是没有要他治永萍的病。
“睡吧,”吴启晨说,“你需要好好休息,你会好起来的。你为什么不睡一觉呢。”
“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再找个女人,找个能照顾我们孩子的女人。”
“你不会死的。”
“儿子呢?”永萍问。
“朗儿在客厅里。” 棒槌学堂·出品
他的视线穿过房门看出去,看见朗儿坐在沙发上,而青梅正在把洗好的衣服挂在横过客厅中央的一条绳子上。他们到这个地方后,立即洗了澡,换上吴启晨在坚尼街上一间廉价成衣店买的衣物。吃过饭后(永萍一口也没吃),青梅哄着弟弟坐到电视机前,她则在厨房的水池里洗那些泡过海水的衣物。此刻,她正把这些衣服一件一件晾晒在客厅的绳子上。
吴太太抬头环顾四周,仿佛要搞清楚自己在哪儿。最后她放弃了,把头倒回枕头上。“这是………我们这是在哪儿?”
“我们在唐人街了,这是纽约的曼哈顿。”
“可是………”她皱起眉头,发着高烧让她语焉不详,“‘幽灵’,老公。我们不该待在这里。这里不安全。张敬梓曾说,我们不能留下。”
“哦,‘幽灵’………”他一挥手,“他已经不知道哪儿去了。”
“不,”永萍说,“我不这么认为。我担心孩子,我们得赶紧离开,走得越远越好。”
吴启晨告诉她:“没有蛇头会为了枪杀几个逃掉的偷渡者去冒被逮捕的危险。你不会真傻到会这么想吧?”
“求求你,老公。张敬梓说过………”
“别提姓张的,他是个懦夫。”他叫道,“我们就是要留在这儿。”他突然愤怒起来,但看到眼前正遭受病痛折磨的妻子,他的心就软了下来。他口气放温和了说,“我出去一下,替你找点药回来。”
她没有回答。吴启晨起身走进客厅。
他看了一眼孩子,发现他们的目光正不安地探向母亲躺卧的房间。
“妈不会有事吧?”大女儿问。
“不会,她会好起来的。我出去一下,半小时回来。”他说,“我去买点药。”
走在繁忙的唐人街街道上,吴启晨听见四周传来各种不同的语言,闽南话、广东话、普通话、越南话和韩语。当然,还有英语。英语穿插在各种他不曾听过的方言与腔调之间。
他看着街上的商铺和店面,看着高高堆起的货物,以及参天高耸的大厦。纽约看来有香港的十倍大,和他生长的福州相比,甚至大过百倍也可能。
我担心孩子,我们得赶紧离开,走得越远越好………
可是吴启晨却没有离开曼哈顿的意思。这是四十岁的他一辈子的梦想,即使妻子生病、蛇头对生命的威胁,都不够促成他离开的理由。吴启晨觉得自己即将在此地发迹,他将会成为家族中最有钱的人。
他向往遍地黄金的美国,所以冒着生命危险带领全家人偷渡到了这里。他将会成为唐人街的新地主,会有高级轿车接他上下班,到那时他要衣锦还乡,他要回中国旅行重回伊甸园饭店,住进旅馆最高层那个豪华的房间,住进那个他年轻时曾不知替多少人搬过行李进去的房间。
他的梦想已耽搁太久太久了,现在就算是“幽灵”,也别想叫他离开这个黄金之城。
吴启晨找到了一家中药铺。他走进店里,向铺里的医生描述了妻子的症状。医生仔细听了之后,分析出这是中气不足加上贫血,并因为严重伤风感冒而恶化的结果。医生包了一大堆药交给吴启晨,他不情愿地付了十八美元的费用。他不禁心怀怨气,觉得这个医生肯定赚了他不少钱。
吴启晨转身朝公寓的方向往回走,但快步走了五分钟后,他突然放慢脚步,慢慢沿着街边闲逛。他心中当然惦记着妻子的病情,也挂念留在公寓里的孩子。但今天简直就像一场噩梦。他在海上死里逃生,丢了全身家当,又被吉米·马和房产中介人敲诈。他需要放松一下,需要在雄性堆儿里重振雄风。
不一会儿他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一家福建人开设的赌场。他让门口的保镖看看自己的钱,然后他获准进入。
他默默在赌桌前坐了一会儿,玩十三点,抽烟,喝了几杯白酒。赢了一点钱后,他觉得舒坦多了。确定杂货店购物袋已完全藏在他椅子底下后,他灌下两杯透明的烈性白酒,情绪终于全然放松了。
他开始和附近的人攀谈起来。仗着刚才赢来的三十块美金,这对他来说可是一大笔钱,他大方地请所有人喝酒。凭着酒意和幽默感,他说了一个接着一个的笑话,让邻近的人笑掉大牙。当男人聚在一起时,谈的全是不听话的老婆、不听话的孩子、住的地方以及目前的饭碗或想要谋求的发展。
吴启晨举起杯子。“这一杯敬财神爷。”他醉酿醺地说。他相信,财神爷会特别眷顾他。
所有人都把酒一千而尽。
“你是新移民吧,”一个老人说,“你什么时候来纽约的?”
吴启晨很得意自己变成众人的焦点,他故意降低声音说:“今天早上,就是搭那艘沉船。”
“福州龙号?”一个人问,顿时扬起眉毛,“新闻报道了,说是因为海上天气太恶劣。”
“是啊,”吴启晨夸耀说,“海浪足足有十五米高!蛇头想把我们全杀了,但我带了十几个人逃出货舱,潜入海底,割断救生艇的绳索。我差一点就淹死了,但最后还是率领大家逃到了岸上。”
“你一个人办到的?” 棒槌学堂·出品
他难过地低下头说:“我没办法救出所有人,但我已尽了全力了。”
另一个人问:“你的家人没事吧?”
“没事。”吴启晨带着酒气说。
“你们住在这附近吗?”
“就在这条街上。”
“那个‘幽灵’是什么样的人?”又一个人问。
“他只会吹牛,是个胆小鬼,永远枪不离身。如果他有种,把枪放下,像个男人一样用刀子说话,我早就摆平了他。”
说到这里,吴启晨突然闭嘴,脑海中出现了张敬桦说过的话。他感觉自己似乎不应该说太多事,赶紧改了话题。
第十五章
看着刚从唐人街的证人那里回来的阿米莉亚·萨克斯,莱姆带着愉快的笑容,他向她表示,眼前的这个中国人桑尼刚才证明自己并不是“幽灵”,并宣布自己是中国的公安,但她仍警觉地打量桑尼。
“是吗?”她冷冷地回答。
塞林托向她解释,为什么这个中国人会出现在这里。
“你查过他了?”她问,目光上上下下仔细扫视这个中国籍男子。
桑尼抢在塞林托之前说话:“他们仔细查过我的身份了,小红,我完全没问题。”
“小红?这是什么意思?”她叫道。
桑尼把双手一摊说:“意思是‘红色’,没有其他意思。我是指你的头发颜色。我看见你在沙滩上,看见你的头发。”
埃迪·邓证实这个名词只单纯代表颜色,没有第二种意思,也没任何轻蔑之意。
“他没问题,阿米莉亚。”德尔瑞也说。
萨克斯耸耸肩,转向那位中国警探,问道:“你说在海滩看见我是什么意思?你在那里监视我吗?”
“别这么说嘛,那时我真怕你把我遣返回去,其实我一心只想抓住‘幽灵’而已。”
萨克斯给他一个白眼。
“等等,小红。”他拿出几张皱得不成形的钞票。
她皱起眉头。“你想干什么?”
“在沙滩上,你的皮包,我是说,我需要用钱,就借了一点。”
萨克斯打开皮包,看了一眼又重重合上,叹道:“我的天啊。”她看了塞林托一眼。
“不、不、不,我不是还你了吗?我不是小偷。看,我多还了十块。”
“多了十块?”
“连本带利一起还你。”
“你从哪来的钱?”她不客气地问,“我是说,从谁身上偷来的?”
“不,不,这钱没有问题。” 棒槌学堂·出品
“你只会说‘不、不’来辩解。”萨克斯叹了口气,接过钱,但把来路不明的十元还给他。
她把证人约翰·宋说过的话转述给大家。莱姆感觉稍稍宽了心,因为由约翰·宋的话,证实刚才桑尼说的事情并不假,这足以支撑这个中国人的可靠性,也让他庆幸留下桑尼的决定不是错误的。不过,当萨克斯提到约翰·宋引述船长对“幽灵”的评语时,他倒有个地方不太理解。
“把锅子打破,又把船弄沉。”萨克斯说,直截了当地说出这句话的意思。
“破釜沉舟,”桑尼冷笑着说,点了点头,“用这个成语来形容‘幽灵’还真准确。他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
萨克斯报告完后,便去帮忙梅尔·库珀记录在货运车上找到的证物,逐项填写清单,再加上证物保管卡以确保日后在法庭上这些证物的公信力,具有未遭受任何窜改的证明。当她在把车上找到的那块染满鲜血的破布装进证物袋时,库珀扫了一眼桌上那张垫在证物袋底下的白纸,立刻皱起了眉头。他马上戴上乳胶手套,把这块沾满血迹的破布从证物袋里取出,透过放大镜仔细检察。
“真奇怪,林肯。”库珀说。
“奇怪?‘奇怪’是什么意思?我要细节,听异常的部分,请给我精确的表述。”
“我漏掉了这些碎片,你瞧。”他把这块破布放在一大张报纸上,用刷子轻轻刷了刷。
莱姆什么也看不到。
“有某种多孔石。”库珀说,拿着放大镜俯身在白纸上细察,“我怎么会漏掉这东西?”这位资深技师一脸沮丧。
这些碎片是从哪来的?它们之前是在破布的皱褶里吗?这是什么东西?
“哎,糟了。”萨克斯喃喃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怎么了?”莱姆问。
她举起双手红了脸。“从我手上来的。我刚才捡起那块布时,忘了戴手套。”
“忘了戴手套?”莱姆问,尾音上扬。这对犯罪现场鉴定人员而言是极为严重的错误。那块破布沾满了血,可能带有艾滋或肝炎传染病原,先不提受感染的危险,光是对证物来说,她已经污染了它。
若是在林肯·莱姆担任纽约市警刑事鉴定组组长的时候,他会立即开除犯下这种错误的人。
“对不起,”萨克斯说,“我知道这是从哪儿来的。是宋医生给我看他身上的护身符。那块石头有点裂了,我猜这些碎层是从我的指甲缝里掉下来的。”
“确定吗?”莱姆逼问。
桑尼点点头说:“我记得约翰·宋在福州龙号上让孩子玩这块石头。青田滑石刻的幸运符值不少钱。”他又补充说,“上面刻的是只猴子,在中国那是家喻户晓的人物。”
埃迪·邓也点头说:“没错,猴王………是神话传说中的人物。我父亲曾念过这个故事给我听。”
但莱姆对神话故事一点兴趣没有。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抓住杀人犯,拯救一些人的性命。
萨克斯犯了新手才会犯的错。这是一个老手分了心才会犯的错误。她当时究竟在想什么?莱姆不禁有点纳闷。
“马上扔掉……”他命令。
“我很抱歉。”萨克斯又说了一遍。
“扔掉最上层那张白报纸,”莱姆平静地说,“我们继续下去。”
在梅尔撕掉白报纸的时候,他的计算机又发出了哗声。“有消息传来了,”他立即转过去看屏幕。“血液样本分析结果是,所有血液采样都源自同一个人,我们推测就是那个受伤的女人。这个血型是AB型阴性,以巴氏体测试,确定是女性的血液。”
“写下来,托马斯。”莱姆说。看护员托马斯立即照办。
托马斯还没写完,梅尔·库珀的计算机又响了。“这次是指纹自动辨识系统传回结果。”
让人失望的是,萨克斯采回来的那些指纹什么也比对不出来。当莱姆盯着屏幕上那些数字格式的指纹时,他注意到从那根铁管上采集来的那枚最清楚,但是,同时它又有点不寻常。他们知道这是张敬梓的指纹,因为它与救生艇引擎上采集的指纹吻合,而桑尼也指出是张敬梓驾驶救生艇登岸。“看看这些线条。”他说。
“你看到什么了?林肯?”德尔瑞问。
林肯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把轮椅驶近屏幕,用语音操控,“指令。光标向下——停。光标向左——停。”屏幕上光标的箭头停在一根线条上,那是位于张敬梓左手食指指纹上的一道凹痕。在他的中指和拇指上,也有类似的凹痕,看起来张敬梓像是曾紧紧握住一根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