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生艇上有几个人?”她问。
他想了一下,然后说:“共十四个。”他立即反问道,“‘幽灵’逃脱了?”
“我们正在四处寻找他。”
约翰·宋脸上出现厌恶的表情,右手又使劲捏紧了护身符。
医护人员把这位偷渡者身上的皮夹递给萨克斯。她翻开检查皮夹里的东西,外面的证件都被海水浸湿了,而且绝大部分都是中文字。不过,她还是找到一张用英文书写的卡片,上面注明了这个人的身份为宋凯医生。
“凯?这是你的名字吗?”
他点点头。
“你是医生?”
“是。”
“医院的大夫?”
他点点头。
萨克斯看见皮夹里还有一张照片,里面是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她一想到他们可能仍留在那艘沉船里,顿时感到一阵寒意。
“你的………”她的声音越说越小,
约翰·宋明白她的意思。“你说我的孩子?他们都在福州的家里,和我父母住在一起。”
站住一旁的医护人员一脸不高兴,他们不希望担架上的病人一直摘下氧气罩,但萨克斯仍有话要问。“宋医生,你知道‘幽灵’会去哪里吗?他在美国有没有房子或住处?有公司吗?有没有朋友?”
“不知道。他从不和我们说话,不和我们打任何交道。他对待我们就像对待牲口一样。”
“其他偷渡者呢?你知道他们会到哪里去吗?”
约翰·宋摇摇头。“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原本按计划我们应该先到纽约的一个地方躲藏起来,可是他们没告诉我们是什么地方。”他把目光转回海面,“原先我们还以为海岸警卫队对我们开炮攻击,后来才知道是‘幽灵’炸船。”他的语气显露出害怕,“他把门锁上,把我们全关在货舱中,然后把船炸沉,所有人都还在船上。”
一辆黑色汽车驶来,在救援车辆旁的沙地上停下来,车上下来一位穿西装的男人。这个人是移民局官员,萨克斯记得,他们在杰斐逊港见过面。这个人穿了一件风衣,里面是西装,他穿过沙地走过来。萨克斯把约翰·宋的皮夹递给他,他翻了翻,便在担架旁蹲下。“宋医生,我是美国政府移民局的代表。请问,你身上有合法护照和签证吗?”
萨克斯觉得这问题即使算不上挑衅,也算得上无聊。但她猜想,这或许是执法者必须要执行的程序。
“没有。”约翰·宋回答。 棒槌学堂·出品
移民局官员转身问医护人员,问道:“他的状况如何?”
“他没有生命危险,但必须先接受治疗。要把他送到哪个区呢?”
这时萨克斯插了进来,向移民局官员要求:“能把他送到曼哈顿的拘留所吗?他是这件案子的目击证人,在那边我们有充足警力可以保护他。”
移民局官员耸耸肩。“我无所谓,我只要把文件填一填就行了。”
萨克斯试着动了一下两条腿,疼痛立即传遍膝盖和腰,她痛苦地皱了一下眉头。约翰·宋看见她的表情,便低声衷心地对她说:“谢谢你,小姐。”
“谢什么?”
“你救了我一命。”
她的目光和他黑色的眼珠交会了一下,她点点头。接着,医护人员替他把氧气罩给戴上。
阿米莉亚·萨克斯注意到一道白光。她回过头,看见自己那辆卡马诺跑车的左侧车门是开着的,而狂风正把她刚才写有犯罪现场概要的纸张刮向海洋。她皱了一下眉,快步向车走去。
第二部 美丽的国家
星期二,辰时至酉时
上午八点至下午六点三十分
只有能够预见未来的人,才能赢得棋局。能够预见未来的人,可以通过观察对手的举动来了解他的内心,并且找到对抗的方法,而且在进攻的时候,他们可以预测到对手可能采取的防御手段。
——《围棋之道》
第九章
收费站的收费员负有把守纽约市大门的重任,但这份工作却一点也不刺激。
偶尔,收费站也会遇上一些意外事件。例如一次有个罪犯用枪顶着收费员,抢走三百一十二元现金。离奇的是,他抢劫的是特里巴洛大桥的入口处收费站,然后他逃到大桥另一端的出口,发现已有十几名警察在他这条唯一的出路上等着他了。这些警察真不明白这劫匪究竟怎么想的。
然而,在这个风雨交加的清晨八点,皇后区中城隧道收费站收费员却兴奋无比地期待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以打破他单调乏味的日子。在此担任值班收费工作的是一位已经退休的纽约市交通警察,他已经好几年没遇过什么重大案件了。刚才,所有曼哈顿的收费站人员都接到港务局的通知,说有一艘货轮在长岛外海沉没,船上非法偷渡的中国人正潜逃到城里,包括安排走私的蛇头本人。他们开的是一辆漆有教堂名字的白色货运车和一辆红色本田轿车,其中有人可能携带武器。
从陆路经长岛进入纽约市有几种方式,其中包括几条桥梁和隧道。它们之中有些是免费的,例如皇后大桥和布鲁克林大桥。如果想从长岛尾端进城,最快的路线是走皇后区中城隧道。警方和联邦调查局的探员已接获命令,关闭了所有快捷通道和自助投币通道,因此目标嫌犯必须经过人工收费站。
这位退休交警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生之年将与一群偷渡者正面遭遇。
现在,意料之外的事恐怕真的要发生了。他把汗湿的手掌在裤管上抹了抹,那辆漆有文字的白色货运车正在收费站前排队,越来越近了。驾驶正是中国人,车子缓缓开向他的收费亭。
还有十辆车、九辆车……… 棒槌学堂·出品
他从枪套中抽出武器,那是一把枪管长四英寸的S&W点三五七口径手枪,他把它放在收银机旁,心中估算着下一步该如何反应。他必须拦截他们,但是如果他们有异常动作——比如逃逸——那该怎么办?他已想好了:他会阻止他们,要求所有人立刻下车。
可是,万一车上的人把手伸向仪表板或置物箱呢?
他身处一个收费站玻璃亭里,大部分活动完全向外暴露。如何能在没有支援的情况下拦阻满满一车想要逃逸的中国人?也许他们随身携有俄制轻型武器:AK-47自动步枪。
管他的,到时候开枪就是。
一位通过收费站的妇女向他抱怨不该关闭收费站的快速通道,但他无心理会,只把目光瞥向后方的车辆。那辆白色货运车离他只有三辆车了,
他伸手摸向腰带,取下一个装有六发子弹的铁环式快速装弹器,这样才能最快地装填子弹。他把快速装弹器摆在手枪旁,汗湿的右手又在裤管上抹了几下。想了想,然后他拿起手枪打开保险,再放回收银桌上。这是违反规定的做法,但是此时待在这玻璃大鱼缸里是他,而不是那些订这些规则的大人物。
起初,张敬梓以为前方有道路管制,所以车队才排得这么长。现在他看见收费站的状况,觉得那可能是某种海关入口。
护照、文件、签证他们一样也没有。
他慌张地四处张望试图寻找脱逃路线,却发现插翅难飞。道路两旁都被高墙围起来了。
但威廉却相当冷静地说:“我们要付钱了。”
“付什么钱?”张敬梓问坐在驾驶座上的儿子。现在威廉成了他们唯一的美国专家。
“这是收费站。”仿佛这是一目了然的事实,“我需要一点美金,要三块五。”
张敬梓不敢在福州的黑市兑换美金,因此现在他的钱包中只有数千元被海水浸湿的人民币。幸运的是,在前座中间的置物盒里,他们找到了五美元纸币。
货运车缓缓向前移动。再两辆车就轮到他们了,
张敬梓抬头盯着收费站里的收费员,觉得这个人显得有些紧张。那男人表面一副没事的样子,却不时偷看他们的车。
只剩一辆车了。
此时,收费站里的男人仔细地打量他们。他的舌头舔了一下嘴角,微微移动了下半身,改变身体的重心。
“不好,”威廉说,“他在怀疑我们了。”
“没办法了,”张敬梓对他说,“只向前走。”
“我想冲过去。”
“不行!”张敬梓叫道,“他可能有枪,他会向我们射击。”
威廉把货运车停在收费站旁。但这个处于叛逆期的孩子,是否会不理张敬梓的命令,突然加速冲撞收费站呢?
收费员退回收费站,在收款机旁抓起了一个东西。是不是按警铃?张敬梓心想。
威廉低下头,从前座的塑料置物盒取出那张纸钞。收费员似乎退缩了一下,才放低身子伸手接收。接过之后他直盯着威廉递给他的钞票。
怎么回事?是他给太多了?还是太少?他不会希望我们拿钱贿赂他吧?
收费员的手颤抖地接过那张钞票后,把身子往外探以便看清楚这辆货运车的车身,然后他眨眨眼。在车身外,那行文字写的是:家庭商店。
他开始点数零钱找零,同时向货运车后半部窥望。张敬梓暗暗祈祷,希望他只看到满满一车的树苗。他、威廉和吴启晨在离开海边后,在路边的公园里拔起几棵树苗把这辆车伪装成是运送植物到分店的货车。现在所有人全都躺在货运车地板上,躲在树苗枝叶的遮蔽之下。
收费员递给他零钱。“好地方,家庭商店,我常上那里买东西。”
“谢谢。”威廉回答。
“今天真不是送货的好天气,对吧?”他对张敬梓说,又看了一眼乌云密布的天空。
“谢谢。”张敬梓说。
威廉把车开出收费站,缓缓加速,一下子他们就进入了隧道。
“好了,安全了,我们过关了。”张敬梓宣布,躺在车地板上的人此时全都坐了起来,拨开衣服上的树叶和泥土。
送树苗,这主意真好。 棒槌学堂·出品
在他们离开海边开上公路时,张敬梓便料想到警察会采取把守交通要道、设立关卡等等的措施。
1111
高峰时刻极其缓慢的车阵中,外面是急风骤雨,他们沿着一条河前进。这条河简直和他们刚才登陆的海滩一样,是他们九死一生的突破口。
眼前这片灰灰的水泥世界,张敬梓心想,一点也不像盛船长说的,是什么黄金大道和钻石之城。
沿路看着街道和建筑,他心想,等在他们前方的,不知道是一个怎样的未来。
他现在按理说还欠“幽灵”一大笔债。从中国偷渡到美国,每一个人的费用是五万美元。张敬梓急于出国,他原以为在福州“幽灵”的经纪人会加收他更高的费用。没想到他们竟然只收全家人,包括他年迈的父亲在内的所有人总共八万美元的费用。他变卖所有家产,又向亲朋好友东凑西借,才弄齐了要预先支付的首款。
根据他与“幽灵”的合约,张敬梓同意他本人、梅梅和威廉,甚至包括日后长大的小儿子,都必须按月偿还剩下的偷渡费用,直到完全清偿为止。为了还债,一般来说,偷渡者中的男人在唐人街餐厅打工,女人多半进成衣工厂,这些人算是替蛇头打工。他们住的地方也是蛇头的,当然,这免不了要额外再被坑一笔租金,张敬梓从没信任过蛇头,尤其是“幽灵”。他听过太多传闻,知道偷渡者会被殴打、强奸,囚禁在满地老鼠的破房子中。因此,他不想通过蛇头,而是自已通过一位朋友住在纽约的哥哥替自己和威廉安排工作以及住处。
张敬梓从不欠人家的钱。但这次不同,“幽灵”炸沉了福州龙号,想要害死他们,这等于是违约行为,所以合同自然失效,因此他们可以不用承担这一笔庞大费用。首先,他们必须活下去,直到“幽灵”和其他共犯被美国警方绳之以法或是逃回中国。因此他们必须尽快躲藏起来。
威廉熟练地在车阵中驾车前进。(他在哪儿学的?他们家里根本没有汽车。)张敬梓回过头看着后车厢里衣冠不整、蓬头垢面、满身海水咸味的一群人。状况最惨的是吴启晨的妻子永萍。她眼睛紧闭,浑身颤抖,满脸都是汗。她的手臂在救生艇撞上礁岩受了伤,在临时缠绕的绷带下仍然可以看到鲜血不断渗出。吴启晨十来岁大的女儿青梅似乎没受外伤,但却满脸恐惧。她的弟弟朗朗,和张敬梓最小的儿子差不多年纪,也留着一样的瓜皮发型。两个小男孩坐在一起看着车窗外低声细语。
年纪最大的张杰祺坐在最后面。他双腿盘起手放在腰间,白发垂在脑后。他默默地坐着,用半闭的眼看着周围的一切。
和两个星期前离开福州老家时相比,老人家的皮肤似乎生出了更多的老人斑,或许这只是张敬梓的幻觉。不管怎么说,他已决定一旦住的地方安定下来,最先要做的就是带老人家去医院看病。
交通相当拥挤,货运车停了下来。威廉不耐烦地按了喇叭。
“别张扬!”张敬梓立即阻止他,“不要引起别人注意。”
但这孩子故意又按了一次喇叭。
张敬梓转头静静瞪着有着一张瘦削的脸、一溜长发被拨到耳后的儿子,突然,他厉声问道:“这车………你从哪儿学会用这种方法发动?”
“这很重要吗?”他儿子反问。
“说!”
“我在学校听人家说过。”
“你说谎。你以前一定干过吧?”
“我偷过车,党支部和公社领导的你满意了吧?”
“你说什么?”
这孩子脸上露出的笑容带着明显嘲讽,这让张敬梓一下明白了他是在开玩笑。然而,这句话深深刺伤了张敬梓。
“你都和谁在一起鬼混,小偷吗?”
“行了,爸爸。”这孩子露出一副极不尊重的样子。这让张敬梓想狠狠给他一个耳光。
“另外,你干吗身上带刀子?”张敬梓又问。
“带刀的人可多了,爷爷身上就有一把。”
“那是清烟斗的小刀,”张敬梓说,“那不是武器。”他终于发火了,“你这是什么态度?”他大吼起来。
“如果我没带那刀,如果我不知道怎么发动这辆车,现在我们早已全死了。”孩子愤怒地回答。
交通松动了,车开始向前移动。威廉紧紧闭着唇,闷闷不乐地一言不发。
张敬梓感觉被儿子的话刺伤了,他心中泛起一阵恼火,但不全是针对威廉。威廉越是接近青春期晚期,性情变得更加古怪,阴郁、暴躁、爱逃避。他经常逃学。有一天在他带回老师写给家长的信中,张敬梓发现原本异常聪明的威廉,学业成绩逐渐下滑,他把威廉叫到面前教训。威廉却和他争吵,辩称这不是他的错,他在学校受到排挤,只因为他的父亲的问题。他和他弟弟在学校被称为顽固分子,饱受那些孩子的奚落,那些温室的花朵,只会欺负其他学生。最要命的莫过于威廉的名字是取自近年来最著名的美国资本家,他弟弟的名字还与一位美国总统一样。然而,对张敬梓来说,他并没有对儿子的表现多加留意,也没有留意他的情绪变化。他认为,教养孩子是妻子的责任。
只是,为何这孩子变得这样离经叛道呢?
张敬梓到现在才发现,过去他能和儿子相处的时间实在太少,这段从俄罗斯到美国的航程是个难得的例外。也许——他心里闪过一个让他战栗的念头——也许其实这孩子本来就是这样。
张敬梓不知道究竟恼怒什么,他默默盯着拥挤的街道,冷静了一段时间才说:“你说的对,我自己是不可能发动这辆车的。谢谢你。”
威廉好像没把父亲说的话放在心里。他伏在方向盘上,陷入自己的思绪当中。
二十分钟后,他们进入了唐人街,沿着坚尼街走,这是一条同时拥有中文和英文名字的宽阔大道,雨停了,人行道上涌现很多人,他们在这条林立着杂货铺、特产店、鱼货摊、珠宝店和面包坊的长街上沿街走着。
“我们上哪儿?”威廉问。 棒槌学堂·出品
“停在这里。”张敬梓指示说,威廉立即把车子靠边停下。张敬梓和吴启晨下了车,走进一家店铺,询问店员一些和此地华人社会有密切关系的帮会堂口的事。这些中国的帮会组织通常由来自同一省区的人组成。因为来自福建,张敬梓要找的是福建帮会。原本他以为在这个以广东人为主的唐人街,来自福建的他们可能不受到欢迎。但让他惊讶的是,目前曼哈顿的唐人街的主要人口竟然是福建人,许多广东人早已搬离了这个区域。他还听说,就在几个街区外就有一个福建帮会。
张敬梓和吴启晨把他们的家人留在偷来的车上,自己徒步走过人来人往的街道,找到店员说的那个福建帮会。这幢楼是一座看起来很肮脏的红色三层楼建筑,有夸张的中式飞檐装饰。从外观看来,它就像是从福州公交北站附近的老街区直接搬过来的楼房。
他们走进帮会一楼门厅,步伐很快,似乎担心那些人会一眼认出他们,而向移民局或“幽灵”密报。他们两个人把头压得低低的。
一个叫吉米·马的男子接待了他们。他穿着一套缝线像是随时会绷裂、上面满是烟灰的灰色西装,他招呼他们到楼上的办公室坐下。
吉米·马是东百老汇大道福建帮的会长,但实际上,他可说是唐人街小区的地下市长。
他的办公室很大,但东西很少,几张式样不一的椅子、两张桌子、成堆的文件、一台昂贵的计算机和电视装饰着这个空旷的房间。一个向一边倾斜了的书架上堆放着上百本中文书,墙上有一幅褪了色的、有些黑色污渍的中国风景海报。不过,张敬梓并未被这破烂的外表给蒙骗,他相信眼前这位姓马的哥们儿肯定是个百万富翁。
“请坐。”吉米·马用中文说,拿出香烟递给他们。他是个宽脸的家伙,头上的黑发整齐地往后梳去。
张敬梓摇头婉谢,但吴启晨接过一支烟。古米·马打量他们身上肮脏的衣服,一幅邋遢一样儿,然后笑着说:“你们两个人看来有很精彩的故事。一定很精彩吧?我真的很愿意你们说来听听。”
张敬梓的确有故事要说。故事够不够有趣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这个故事将是虚构的。他已决定不把他们搭乘福州龙号的事告诉任何陌生人,也绝口不提“幽灵”可能在寻找他们的事。他对吉米·马说:“我们刚才搭了一艘洪都拉斯轮船进港。”
“你们的蛇头是谁?”
“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自称‘墨西哥’。”
“墨西哥?”吉米·马摇摇头,说,“我从来不和拉丁美洲的蛇头合作。”吉米·马说中文的口音有美国腔。
“他收了我们的钱,”张敬梓悲哀地说,“说要帮我们搞证件和运输工具,但最后就把我们扔在码头上,跑了,”
吴启晨看着张敬梓,惊奇他怎么会编出这样的故事。张敬梓事前已提醒他没事别乱说话,让自己一个人来对付吉米·马。在福州龙号上,吴启晨喝了太多的酒,容易冲动,他生怕他一不小心会说出偷渡者和水手全被关在货舱里的事。
“哎,他们老是这样,”吉米·马愉快地说,“但他们为什么要骗人?难道这笔生意还不好做吗?去他妈的墨西哥人。你们到底是从哪来的?”
“福州。”吴启晨脱口而出,张敬梓却惊呆了。他正打算要讲另一个福建的城市,好把与“幽灵”的关联降到最低。
张敬梓假装生气继续说:“我有两个孩子和一个婴儿,还有我父亲,他年纪很大了。至于我这位朋友,他的老婆现在生了重病。我们需要帮忙。”
“噢,帮忙。你说的故事很精彩,不是吗?好吧,你需要帮什么忙?有些事我可以尽力,有些就不行了,我可没有八仙过海的本领。说吧,你需要什么?”
“证件、身份证明,一共要三份,给我、我老婆和我的大儿子。”
“行、行,我可以搞来一些证件。驾驶执照、社会保险卡,几张旧公司的证明文件,都是一些已经破产的公司,所以没人能追查你们。只有吉米·马才聪明到能想出这种点子。有了这些证件,你们就看起来和一般美国公民差不多了。不过,光凭这些证件你们还是没办法找工作,现在移民局的那些混蛋什么都查得清清楚楚。”
“有人替我安排工作了。”张敬梓说。
“我不替人搞护照,”吉米·马接着说,“危险了。还有绿卡也不行。”
“什么是绿卡?”
“永久居留权卡。”
“我们打算一直躲在地下等待特赦。”张敬梓解释。
“是吗?这样可能会需要很久啊。”
张敬梓耸耸肩表现出一幅无可奈何的样子,接着说,“我父亲需要找医生。”他又对吴启晨点点头,“他老婆也一样。你能帮我们搞到保健卡吗?”
“我不替人弄保健卡,太容易被追查了。你们得去找私人医生才行。”
“很贵吗?”
“贵,当然贵。但是如果你们太穷,只能上市立医院,他们就会逮捕你。”
“他们的医术好吗?”
“我怎么会知道?况且,难道你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好吧,”张敬梓说,“就刚才说的这些文件,要多少钱?”
“一千五百元。”
“人民币?”
吉米·马笑了起来。“我只要美元。”
张敬梓不动声色地暗自盘算。一千五百美元,这价钱太离谱了。他虽有五千元人民币,但这是他们全部的家当。于是,他坚定地摇头说,“这个价钱不可能。”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后,最后敲定的价格是九百美元。
“那你呢?”吉米·马对吴启晨说。
这位消瘦的男人点点头说:“我只要我自己的。这样会便宜一些,对吧?”
吉米·马深深吸了一口烟:“五百元,再低我就不干了。”
吴启晨想把价钱再砍低一点,但吉米·马毫不松口。最后,皮包骨头的吴启晨勉强接受了。
吉米马说:“你们准备好自己的照片,驾驶执照和工作证明会用得到。你们可以到游乐场去,那里有投币式快照机。”
这句话让张敬梓感到一丝悲伤,他想起多年前,他与梅梅去厦门的一个大型游乐中心,就曾经一起坐进这样的机器里拍照。他把这张照片放在公文包中,但现在已连同福州龙号一起沉没在阴暗的海底了。
“我们需要一辆车,但我买不起。我能从你这里租一辆吗?”
帮会老大轻笑出声,“我不是什么都有吗?没问题、没问题。”再一次讨价还价后,他们敲定了租车的价钱。吉米·马计算他们该付的总额,然后依汇率换算成人民币。所有费用合起来的总价高得吓人,但即使他们不愿意也只能接受。“告诉我你们的姓名和地址,我去替你们弄证件。”他转身面对计算机,一边听张敬梓说,一边飞快地用键盘输入。
张敬梓讲完地址后,帮会老大从计算机前抬起头。“这么说你们会住在皇后区喽?”
“没错。我的朋友替我安排好房子了。”
“那地方够大吗?舒服吗?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我这边的经纪人,他们找的房子说不定会比较好。我在皇后区也有几个熟人。”
“这个朋友是我朋友的哥哥,他已经都打点好一切了。
“哦,朋友的哥哥,好,很好。不过,我们有一个分会在皇后区,‘法拉盛街坊商业协会’。这个组织很大,很有势力。顺便提一下,‘法拉盛’是纽约地区的新唐人街。说不定你会不喜欢你朋友那个地方,说不定你的孩子住那里会不太安全,这都有可能。到时,你可以去找那个协会的人,只要报上我的名字就行了。”
“我会记住的。”
吉米·马朝计算机歪了一下头,改问吴启晨:“你的地址也一样吗?”
张敬梓想开口说话,却被吴启晨打断了。吴启晨说:“不,不,我想留在曼哈顿这里的唐人街。你的经纪人能替我们找一幢房子吗?”
“可是………”张敬梓皱起了眉头。
“你说的是一幢房子?是吗?”吉米·马愉快地问,“这里可没有一整幢的房子。”他接着说,“而且一整幢房子你也负担不起。”
“那就一间公寓,如何?”
吉米·马说:“这样说就对了,可以暂时窝身的房间倒是有几个。你今天就可以住进去,先在那里待着,直到替你找到一个永久的家为止。”吉米·马敲着键盘,办公室顿时安静下来,只有调制解调器发出的嗡嗡声。张敬梓把手搭在吴启晨的肩膀上低声说:“启晨,这样不行,你得和我们在一起。”
“我们要留在曼哈顿。” 棒槌学堂·出品
张敬梓凑近吴启晨耳边,避免让吉米·马听见。“别傻了,这样‘幽灵’会找到你的。”
吴启晨笑了,“我不担心他。”
“不担心?他杀了我们十几个朋友。”吴启晨赌上自己的性命是一回事,但张敬梓无法想象他居然敢用妻子和孩子的性命做赌注。
吴启晨态度十分坚决。“我不管,我们就是要留在这里。”
张敬梓没有再说下去。吉米·马此时已经敲完了,他转身写了一张纸条,交给吴启晨。“这是经纪人的地址,离这里只有几个街区。你再额外付他费用就行了。”他接着又说,“我提供这信息可是免费的,够大方吧?每个人都说我古米·马是个慷慨的人。接下来,我来替张先生找车子。”吉米·马打了一个电话,很快地交代了一些事,安排某人把车子开来这里。“好了,我们的生意这样就成了。和像我这样公道的人合作应该还算愉快吧?’
他们同时起身,互相握了手。
“带点烟在身上?”他问吴启晨。吴启晨又拿了三根香烟。
在他们走到大门时,吉米·马问,“对了,那个墨西哥蛇头呢?他应该不会追杀你们吧?你们和他之间的事都摆平了吗?”
“都摆平了。”
“很好。毕竟,需要我们顾虑的事实在太多。”吉米·马快活地说,“在我们这一生中,实在有太多魔鬼在我们身后追赶。”
第十章
远方传来的警笛声刺破了清晨的天空。
声音慢慢接近,林肯·莱姆希望这是阿米莉亚·萨克斯回来的信号。她之前在海滩上收集的证物现已由一位年轻的鉴定人员负责送达。他敬畏地走进传说中的神探林肯·莱姆的卧室,在著名犯罪现场鉴定学家的指挥下,一句话也不敢多说,谨慎地把证物袋和现场照片放在他指示的位置。
萨克斯已离开海滩,前往第二个犯罪现场。有人在四十分钟前发现那辆在伊斯顿的教堂失窃的货运车被弃置在唐人街上城地铁站旁一条小巷内。这辆车不只被换掉了车牌,还涂掉了车身上的教堂名字,刷上了当地一间家庭修缮物品专卖店的商标,因此通过了层层的路障检查。
“聪明。”莱姆神情不悦地说,毕竟他不喜欢聪明的嫌疑犯。他通知正在长岛高速公路上奔驰回市区的萨克斯,要她赶到市中心,去检查那辆车。
移民局的哈罗德·皮博迪已经离开。由于行动失败,他现在必须去处理记者招待会的事宜以及应付来自华盛顿高层的“关心”。
留在莱姆房里的人有阿兰·科、朗·塞林托和弗雷德·德尔瑞,还有衣着时髦、留着一头刺猬发型的埃迪·邓警探。当然,梅尔·库珀也在留下来的名单上。身材瘦削、精力旺盛,多半时候不说话的他是纽约市警察局刑事鉴定组最顶尖的技师,莱姆经常借调他过来帮忙。此刻库珀正无声地在房里走动,脚下穿着他那双遐步士牌胶底鞋,他白天晚上都穿这双鞋,白天穿是因为舒适,晚上是因为这双鞋的摩擦力很适合跳交际舞。此刻他正忙着组建设备,搭实验室,并把那些从海滩搜来的证物一一陈列开来。
莱姆指挥托马斯把一张纽约市地图贴在另一张用来追踪福州龙号的长岛海域图的旁边。莱姆默默看着那张海域图,目光落在地图上表示福州龙号曾经所处位置的红点,他感到一阵自责和伤痛,他认为是由于自己未能预见情势,才会造成那么多人死亡。
警笛声越来越大,最后在对着中央公园那扇窗户外,声音消失了。一会儿后,房门被推开,阿米莉亚·萨克斯一拐一拐地走进来。她散着头发,发间贴着海草和泥土,牛仔裤和工作衫都湿透了,上面沾有不少细沙。
房里的人朝她点点头,纳闷她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德尔瑞倒是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萨克斯的衣服一眼,然后一条眉毛扬了起来。
“刚才还有点时间,”她说,“所以我抽空去游了个泳。嗨,梅尔。”
“你好,阿米莉亚。”库珀把镜架往鼻粱上推推,被她这副模样给吓得不停地眨眼睛。
莱姆的注意力只在她带回来的东西上:一个灰色的牛奶箱,里面放了一包包的塑料袋和纸袋。萨克斯把这些证物交给库珀,然后径自往楼上走去。“我五分钟后下来。”
一会儿后,莱姆听见楼上传来淋浴声,五分钟后,她果然下来了,并换上了她为预防不时之需所放在莱姆衣柜里的衣服:蓝色牛仔裤、黑色T恤和一双慢跑鞋。
库珀戴上橡胶手套,区分出海滩和唐人街货运车两个不同现场证物,然后把证物袋一一分类摆好。莱姆看着这些证物,感觉自己的心跳加快。当然,他不是从无知觉的胸腔感觉到的,而是从太阳穴的血管。一场狩猎正式开始,这让他感觉到无比的兴奋和刺激。尽管这不是一场运动竞技赛,可是莱姆想,一位站在制高点准备向下面山坡弯道俯冲的滑雪选手,也应该会有这种既兴奋又不安的心情。他们会赢吗?还是会被坡道打败?他们是否会因技不如人而仅以毫厘之差输掉整场比赛?他们会在比赛中伤亡吗?“好了,”他说,“我们开始吧。”他环视整个房间,“托马斯?托马斯!上哪儿去了?几分钟前他还在这里。托马斯!”
“什么事,林肯?”助手赶忙跑到门边,一手拎着锅一手抓着抹布。
“你来充当我们的记录员吧,记下我们的发现,写成摘要。”他朝写字板扬扬下巴,“好好展现你优美的字迹。”
“好的,头儿。”托马斯转身想往厨房走。 棒槌学堂·出品
“别走,先把东西放下。”莱姆叫道,“现在就去写!”
托马斯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锅和抹布,把紫色的领带塞进衬衫里,免得染上写字笔的墨渍,然后大步走向写字板。他虽然不属于刑事案件现场调查小组,但已经非正式地参与好几次侦查行动了,对整个调查过程相当熟悉。他转头向德尔瑞问:“这起案件叫什么名字?”
对于一些重大刑事案件,联邦调查局总会以第一个字母来作为案件的代号,例如著名的“阿伯斯坎行动”①【注①:阿伯斯坎(ABSCAM),美国联邦调查局一次著名的行动,于一九七八至一九八○年实施,联邦调查局的一名秘密线人化妆成一位富有的阿拉伯酋长,诱使多名资深政客接受贿赂,他们的一切言行全部被联邦调查局摄入镜头,成为对他们起诉的直接罪证,最后对六名众议员和一名参议员提出起诉并判定他们犯有受贿罪。】。德尔瑞抓了一下夹在耳朵上的香烟,然后说:“暂时还没有。不过我们先取个名字,再告诉华盛顿总部沿用就行了。我想,就以我们追捕的这家伙的名字,叫‘猎灵行动’怎么样?够刺激吧?”
“真是吓人。”塞林托附和道,但语气里完全听不出他被吓住了。
托马斯在写字板顶端写下行动代号,然后转身面向来自各部门的执法人员。
莱姆说:“我们有两个犯罪现场:伊斯顿镇海滩和那辆货运车。咱们先从海滩开始。”
当托马斯转身写下现场名称时,德尔瑞的手机响了。简短几句交谈后,德尔瑞挂掉电话,向众人报告这个电话的内容。“目前为止还没找到任何生还者,”他说,“海岸警卫队还不能确定沉船的地点,只在海上发现几具尸体。其中两名死于枪伤,一名是溺毙。其中一名死者身上有船员证,另两名则无身份证明。他们正准备将死者的指纹和照片传到我们这里,另外将复制一份传到中国公安部。”
“他连船员都杀?”埃迪·邓简直无法相信。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科回答他,“你现在才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以为他会留下活口当人证吗?”
他讥讽地笑了一下说:“更何况,如果船员都死了,他就不必付承租货轮的费用了。回到中国,他可以说福州龙号是被海岸警卫队开火击沉的。”
莱姆没工夫生“幽灵”的气,也没有时间对他毫无人性的残酷手段表示愤怒。“好吧,萨克斯,”他冷冷地说,“先讲海滩,告诉我们那里的情况。”
她靠在一张实验桌边,参照自己做的笔记向大家报告。“十四个人搭乘一艘救生艇在伊斯顿镇东边半英里处登岸,也就是在往长岛北段最东边的‘东点’的公路上。”她走到墙边,指着长岛地图上的一个点说,“那个地方就在霍顿灯塔附近。当他们接近岸边时,救生艇撞上一块礁石,立即破洞漏气。四名偷渡者因而跌落海中,随后被冲上海滩。其他十个人偷了教堂的货运车,离开了海边。”
“脚印的照片呢?”莱姆问。
“在这里。”萨克斯说着把一个信封递给托马斯,让他把这些宝丽来照片贴在写字板上。“这些脚印是在离救生艇不远的一个遮阳棚里发现的。那里太湿,无法用静电处理,”她解释,“所以我只拍了照片。”
“拍得不错。”莱姆说,他坐在轮椅上对着这些照片前后移动。
“阿米莉亚,我怎么数都只有九个人,”德尔瑞说,“你为什么说是十个?”
“因为,”莱姆说,“这里面有一个婴儿,对吧?”
萨克斯点点头。“没错。在遮阳棚底下的沙地上,我找到一些无法判断的痕迹,看起来很像有东西被拖行,但前面没有脚印,只有后面才有。所以我猜,那应该是一个爬行中的婴儿。”
“很好。”莱姆说,继续研究这些鞋印的尺寸,“判断起来这里面有七名成人和青少年、两个小孩以及一个婴儿。有一名成人可能是个老人,他是拖着脚走路的,我说‘男性’是因为鞋子的尺寸。这里面还有一个人受了伤,从鞋子尺寸判断,这名伤者可能是一位女性。身边还有一位男性扶着她。”
萨克斯点点头。“在海滩和货运车内部有血迹。”
“血迹样本呢?”库珀问。
“救生艇和海滩上的血迹几乎全被大雨冲毁了,我在沙地上只采到三个样本。货运车里的血迹就多了,甚至没有凝固。”她找出装着玻璃瓶的塑料袋,递给库珀。
库珀准备将样本送去化验并立即填写表格。他先打电话联络位于市中心的法医血清实验室,请求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做血型和性别鉴定,然后又叫了一名穿制服的警察将样本送过去。
萨克斯则继续报告现场情况。“‘幽灵’搭乘另一艘救生艇,在离偷渡者上岸地点东边约两百码的地方登陆。”
她的手指伸入她红色的头发之间,开始不自觉地搔起头皮。尽管她是个美人儿,曾当过时尚模特儿,萨克斯却经常会用这种小动作伤害自己,她的手指甲已被啃得残缺不全,有时甚至还流血。莱姆已经放弃研究她这种自虐的习惯从何而来,而且奇怪的是,他竟然还嫉妒她。他自己有时也会情绪紧张,但他并不具备这种控制情绪的调节钮,无法像她一样缓解压力。
他在心底默默地对他的神经外科大夫韦弗医生发出请求:求求你,帮帮我,让我逃离这种可怕的自我囚禁。然后他重重地抛开这种情绪,开始生自己的气,最后才把注意力移回萨克斯身上。
“后来,”她的语气有些情绪化,“后来他开始一个个搜寻偷渡者然后杀死他们。跌出救生艇外的偷渡者,其中有两个被他从背后用枪打死。他还开枪伤了另一人,至于第四名偷渡者,则下落不明。”
“受伤的那个人呢?”科问。
“现在在外伤中心急救,之后会送到移民局的曼哈顿拘留所。这个人说他不清楚‘幽灵’和其他偷渡者会去什么地方。”萨克斯再次看着纸张上潦草的字迹,“在海滩附近的马路上曾停有一辆汽车,但估计离开的时候车速很快,转了个急弯离开,留下了轮胎印。我想‘幽灵’可能曾对这辆车开枪,所以如果能找出这辆车的话,也许会多一位现场目击证人。我已测量出这辆车的轴距,另外……”
“等等,”莱姆打断她说,“那辆车离海滩多远?”
“没多远,”她回答,“它就停在路边。”
莱姆皱起眉头。“这种天气,天又还没亮,怎么会有人把车子停在那里?”
“会不会是刚好经过看到救生艇?”德尔瑞提出假设。
“不可能,”莱姆说,“如果是这样,他一定会打电话报警求救。可是当地的九一一到目前为止说他们没有接到任何报案电话。不对,我猜开这辆车的人是去接应‘幽灵’的,但后来他发现‘幽灵’并不急着离开,他就自己溜了。”
“这么说来,‘幽灵’被抛弃了,”塞林托说。
莱姆点点头。
萨克斯交给梅尔库珀一张纸片。“这是那辆车的轴距,我这里还有几张轮胎印的照片。”
库珀把轮胎印扫描进计算机,然后连同车子的轴距一起传送给纽约市警察局车辆数据库处理。“不会等太久。”库珀口气平静地告诉大家。
埃迪·邓警官问:“其他卡车呢?”
“什么其他卡车?”萨克斯问,
科插话说;“他们的偷渡合约说上岸后会有卡车接应,送偷渡者进城。”
萨克斯摇摇头。“我没有发现任何卡车的线索。不过,说不定‘幽灵’在把船炸沉后已通知那些司机,要他们回城里去。”她又转头看向证物袋,“因为我找到了这个。”她拿出一个证物袋,里面装有一部手机。
“太好了。”莱姆说。他替计算机、手机和电子记事簿之类的证物起了个绰号,叫“纳斯达克证物”,用的是高科技产业股市的名字。这是一种新形态的证物,能提供大量与个人隐私紧密相关的信息,包括嫌犯本身以及他曾接触过的人的信息。“弗雷德,这东西就叫你那边的人去追查了。”
“没问题。”
联邦调查局的纽约分局最近成立了一个计算机和电子小组。德尔瑞打了个电话,安排一位工作人员来取这个证物,送到市中心联邦调查局的刑事实验室做分析。
莱姆若有所思地说:“他追杀他们,开枪打死偷渡者,又对弃他而去的司机开枪。这都是他独自一个人干的,没错吧,萨克斯,你找到那位神秘助手相关的线索了吗?”
她朝脚印的照片点点头。“没错,我确定第二艘救生艇上面只有‘幽灵’一人,在海滩上开枪的人也都是他。”
莱姆皱起眉头说:“在进行现场勘察时,我不喜欢有身份不详的嫌疑犯躲在某处。难道我们完全不知道这位帮手是谁吗?”
塞林托喃喃说:“不知道,一点线索也没有。‘幽灵’的帮手有几十个人,分布全世界。”
“我们完全不知道跌出救生艇外失踪的那个人是谁,完全没有他的线索?”
“没有。” 棒槌学堂·出品
莱姆继续问萨克斯:“那些子弹呢?”
萨克斯拿起一个装有弹壳的证物袋,举到莱姆面前让他检视。
“口径七点六二毫米,”他说,“但弹壳有点长,也不够平整,是便宜货。”尽管他的身体无法动弹,但目光却像住在他卧房窗台外的那两只隼一样锐利。“梅尔,上线比对一下这些弹壳。”
以前当莱姆还是纽约市警察局刑事鉴定组负责人的时候。他曾花数月时间建立证物标准数据库,那里面详细注明了各种常见物质出处和原料样本,例如机油、丝线、纤维、土壤等等,以利于查证在犯罪现场采集到的证物。其中项目最多,最常用的便是弹壳和弹头数据库。这个数据库结合了联邦调查局和纽约市警察局所收集到的样本,他们将其标记,拍摄数字影像存放,范围几乎已涵盖人类百年来所有曾经使用过的枪支。
库珀打开证物袋,拿起筷子伸进袋中。若以侦办案件的角度来看。这是相当正确的做法。莱姆发现用筷子夹证物可以把对证物的破坏降至最低,于是他下令底下所有人都必须学会使用筷子,以此取代容易伤害纤细证物的镊子或钳子。
“萨克斯,继续进行你那生动的海滩现场描述吧。”
她立即说下去:“接下来的情况有点复杂。尽管‘幽灵’知道海岸警卫队已经发现他在哪里,但他没有急着离开海滩,他在海边找到第三位偷渡者约翰·宋,朝他开了枪,才驾着偷来的本田汽车离开现场。”她瞄了莱姆一眼。
“目前有那辆车子的消息吗?”
所有部门都已接获紧急协助搜寻这辆车的通知,只要有人一发现这辆失窃的红色本田车,塞林托和德尔瑞就会立刻得到报告。不过到目前为止仍没有任何消息。凶案组警官塞林托把这个情况告诉萨克斯,并补充说:“‘幽灵’曾经不止一次来过纽约,他很清楚这里的交通路线。我想他可能沿着小路往西走,在接近纽约市时弃车,改乘地铁进入市中心。现在他应该已经到了。”
莱姆注意到弗雷德脸上闪过一丝忧虑的表情。“怎么了,弗雷德?”
“我真希望能在那家伙进入市区前就抓住他。”
“为什么?”
“根据我这边的消息指出,‘幽灵’在市区拥有非常紧密的人脉网,当然,那是指唐人街的帮派组织。但除此之外,听说在政府里也有人会听他的。”
“政府?”塞林托难以置信地问。
“我是听说的。”弗雷德说。
这么说来,莱姆心想,我们的对手杀人如麻,有一位可能拥有武器的不知名助手,现在还有一位潜藏的内奸。虽然办案一向不易,但这次也太………
他看了萨克斯一眼,意思是请她继续说。“摩擦印呢?”他问。这是刑事鉴定的专有名词,指的是手指、手掌和脚部的纹印。
她解释说:“海滩那里的情况很糟,风雨太大了,我只在救生艇的马达、艇身周围和手机上采到一点指纹。”她举起拓印下来的指纹卡,“而且,这些指纹的质量都很差。”
莱姆叫道:“马上扫描下来,送进指纹自动辨识系统核对。”
指纹自动辨识系统是一个庞大的数字网络,里面有联邦和各州政府共同建立的指纹档案。使用这套系统,能将比对指纹的时间从几个月缩短到几个小时,甚至几分钟。
“我还找到了这个。”萨克斯举起一个装有一根金属管的塑料袋,“偷渡者中有人用它来打碎了货运车的玻璃窗。上面没有可以目视的指纹,因此我觉得还是带回来再采集指纹比较好。”。
“梅尔,马上去办。”
这位瘦小的男人立刻接过袋子,戴上棉质手套,从袋中抽出这根铁管,很小心地只接触铁管的头尾两端,“我用真空金属沉淀检验。”
真空金属沉淀是最高级别的指纹采集方式,它将在被采集指纹的物体上喷上薄薄一层金属,然后再加热。几分钟后,库珀便在铁管上采集到几个清楚的指纹。他把这些指纹拍摄下来,扫描进计算机,传送至指纹辨识系统比对,之后才把指纹照片交给托马斯,让他贴在写字板上。
“海滩的情况大致就这样了。”萨克斯说。
刑事鉴定专家莱姆一语不发地看着写字板上的表格。从目前取得的证物中,所能得知的事情还真不多。
不过他并不沮丧,因为这是必经的过程。这就像把一千片的拼图倒在桌上,一开始总是毫无头绪;只有经过不断试验、错误和分析之后,才能一点点拼凑出正确的图像。于是他说:“接下来是那辆货运车。”
萨克斯把这辆车子的照片贴在写字板上。
科一眼便从这张宝丽来照片认出这是在唐人街的哪个地点。“那附近有地铁站,人流很多,一定会有目击者。”
“没人看到任何事。”萨克斯失望地说。
“这种事我以前遇到的多了。”塞林托说。尽管令人惊讶,但莱姆也很清楚,这是一般市民见到警方出示徽章后对那个闪亮的盾形警徽产生的一种选择性失忆症。
“车牌的部分呢?”莱姆问。
“车牌是从萨福克县的一个停车场偷来的,”身材矮胖的重案组警官塞林托说,“那里同样没有目击者。”
“你在货运车里找到什么?”莱姆问萨克斯。
“他们挖起不少植物,置放在后车箱。”
“植物?”
“我猜,这是为了遮掩其他偷渡者,并让他们伪装成‘家庭商店’运送货物的员工。除此之外,我在车上找到的东西并不多,只有一些指纹,几块破布和血迹。血迹溅在窗户和车门上,因此我判断伤者受伤的部位高于腰部,可能是肩膀或手臂。”
莱姆问:“没有油漆罐和油漆刷?那些他们涂改车身标志的工具?”
“没有,他们全都扔掉了。”她耸耸肩,“除了指纹之外,什么都不剩。”她把从货运车上采集到的指纹卡片和宝丽来照片交给库珀,让他转成数码影像,传送到自动指纹辨识系统,这已成了例行程序。
莱姆的目光牢牢盯着写字板,专注地看着表格里的资料,就像一位下刀前仔细打量石材的雕刻师。过一会儿,他对德尔瑞和塞林托说:“你们想怎么处理这件案子?”
塞林托把这个问题推给德尔瑞,这位联邦调查局探员说:“我们必须分头进行,除此之外,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第一,我们要赶紧抓到‘幽灵’。第二,我们必须抢在‘幽灵’之前,找到那些偷渡者。”他看着莱姆,“我们打算把指挥所设在这里,你应该不反对吧?”
莱姆点点头。他早就不在乎受到打扰了,也不在乎自己的房子变得像纽约中央车站一样忙乱。无论付出任何代价,身为刑事鉴定专家的他一定要找出这个杀人如麻的狠毒角色。
“我现在打算这样做,”德尔瑞迈开长腿在房里来回走着。“我们不要再与这家伙玩下去了。我要从南区和东区分部再多调派十几名人手投入这件案子,并要求匡提科②【注②:美国联邦调查局所在地。】总部派一支特殊战术小组来支持。”
联邦调查局的“特殊战术小组”的知名度虽然不高,却是全国顶尖的特种部队。它定期会与三角洲部队及海豹部队进行对抗演习,而且往往都能获胜。莱姆很高兴德尔瑞决定加强他那边的人手,因为就目前以他们对“幽灵”的了解,现在他们拥有的人力和资源确实不够。例如联邦调查局只派了德尔瑞一个人全程参与办案,而移民局派来的皮博迪,也只是一位中层官员而已。
“要把联邦大楼里所有人都动员起来可能有点难,”德尔瑞说,“不过我会尽量想办法的。”
科的电话响了。他接起电话,边听边点头。通话结束后,他对大家说:“移民局中城的拘留所打来的,是关于那位非法移民约翰·宋的事。他刚才已经被我们的一名听证官给释放了。”
“现在他在哪儿呢?”萨克斯问。
“在市中心。他们正安排约翰·宋住到坚尼街去。地址我已经拿到了,半小时后他们就会到那里,我打算过去和他谈谈。”
“我也去。”萨克斯马上说。
“你?”科说,“你是负责犯罪现场的。”
“他相信我。”
“为什么相信你?”
“我多少算是他的救命恩人。” 棒槌学堂·出品
“目前这仍是我们移民局的案子。”科虽然年轻,态度却十分强硬。
“没错,”萨克斯直截了当地说,“但是你觉得他在一位联邦官员面前,会愿意吐露多少真话呢?”
德尔瑞插嘴说:“就让阿米莉亚去吧。”
科不太情愿地把地址递给她看,而她看完之后也传给塞林托看。“我们应该派一位机动警员守护这个地方,如果‘幽灵’发现约翰·宋还活着,可能会把他当成猎杀的目标。”
抄下了地址,塞林托说:“没问题,我马上叫人过去。”
“好了,各位,侦查的要旨是什么呢?”莱姆大声地说。
“仔细搜查,小心背后。”萨克斯笑着回答。
“要把这点记在心里。我们不知道‘幽灵’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的帮手是谁、在哪里。”
莱姆有些茫然。眼前变得有些模糊,他只感觉萨克斯提起皮包朝门口走去;科因管辖权受限频频叹气;德尔瑞在房里踱步;时髦的埃迪·邓因为指挥中心设在这个古怪的地方一直感到兴味盎然。在他的意识中,这些感觉都渐渐模糊了,他的眼球快速移动,视线盯着表格上列出的证物记载。他全神贯注在这张证物清单上,仿佛哀求这些无生命的证物在他面前活过来,重新还原到最初状态,向他吐露深藏在其中的秘密,导引他尽早找出蛇头,以及这个杀手想要猎杀的那些可怜的人。
猎灵|GHOSTKILL
长岛伊斯顿犯罪现场:
·两名偷渡者在海滩上遇害,子弹从背后射入。
·一名偷渡者受伤——约翰·宋医生。 一人失踪。
·船上有一名帮手,身份不明。
·十名偷渡者逃逸;七名成人(一名老人,一名受伤女性),两名儿童,一个婴儿。偷走教堂车辆。
·血迹样本已送化验室鉴定。
·接应“幽灵”的车弃他而去。这辆车应该被“幽灵”射中一枪。已采集此车胎痕和轴距,送请鉴定车辆型号。
·现场无接应偷渡者的车辆。
·手机,可能为“幽灵”所有;送联邦调查局分析。
·“幽灵”使用武器为七点六二毫米手枪,弹壳较罕见。
·根据有关消息,“幽灵”有手下潜伏在政府机关中。
·“幽灵”偷窃一辆红色本田汽车逃逸。已要求各部门协助搜寻此车。
·海上发现三具浮尸——两名被开枪打死,一名溺死。尸体照片和指纹已送交莱姆和中国。
唐人街,被窃的货运车
·偷渡者以“家庭商店”商标伪装车身外观。
·由血液泼溅情况来看,判断女性伤者的受伤部位应在肩膀或手臂。
·血液样本已送实验室化验。
·指纹已送至自动指纹识别系统。
第十一章
“幽灵”在一个颓废舒适的地方,他在等三个人。
洗完澡换上干净的衣服,陷进皮沙发中,他从十八楼高的窗边俯瞰整个纽约港。这幢公寓坐落于曼哈顿西南,在炮台公园附近的高地上,这是他在纽约的主要藏身地。这里紧临唐人街,但没有那么拥挤与嘈杂,空气中也没有海鲜的味道,没有中餐馆后门小巷里常有的油污味。他觉得这里又舒适又高雅。回想自己的过去,不胜感慨。
你为何堕落?
你必须为思想负责,你后悔自己走错了路吗?
你必须革除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旧思想,你必须抗拒!
你深深地被错误的思想和错误的欲望操纵了。
错误的欲望,他冷笑一下。这种熟悉的感觉正从他的脚爬满了全身。在他一生之中,经常有这种冲动,而且任凭它摆布。
他躲过船难,逃离了海滩,所谓饱暖思淫欲:此刻他的原始欲望苏醒了,他强烈地需要一个女人。
他两周没尝过女人的滋味了。最近一次碰过的女人是圣彼得堡的一个俄罗斯妓女,她有一张血盆大口和一对超大型的奶子,躺下的时候两个乳房能直垂到腋下。那次算得上满意,但也仅只是满意而已。
至于在福州龙号上呢?完全没有。蛇头通常拥有特权,可以挑选比较漂亮的女“猪猡”带回舱房,许诺同床一夜的好处是降低偷渡费用。有时,如果她是单身一人,或随行的男人很软弱,那就直接拖进舱房办了。这种条件下她也只能服从,难道她能一到美国就打电话报警?
不过,这次那个藏身偷渡者中的帮手说,福州龙号上的女“猪猡”中没有年轻的,也没有貌美的,而且船上的男人都保持着警惕性同时也很机灵,弄不好会惹得一身麻烦。所以这次航行变成了一趟漫长的禁欲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