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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夫里·迪弗 第十二张牌

_9 杰夫里·迪弗(美)
  “没有。”布里特尼说。
  “没有?”
  “是没有啊。”    棒槌学堂·出品
  “上一次你说没有家庭作业,结果却有。”妈妈说。
  “那次的不是家庭作业。那是一篇报告,从杂志上剪一些东西下来就行了。”
  “你必须在家里做的、和学校有关的事,就叫家庭作业。”
  “好吧,今天真的没有。”
  珍妮知道没这么简单,她抬起了一边的眉毛。
  “只是让我们带一些和意大利有关的东西去,给大家看,然后进行解释。你知道,是为了哥伦布日做准备的。你知不知道他是意大利人?我以为他是西班牙人或别的什么。”
  这位两个孩子的母亲恰好知道这件事。她读到高中毕业,而且有护理专业的两年制学历。如果她愿意,她是可以去工作的,但是她当销售员的男朋友收入颇丰,希望让她留在家里料理家务,照顾孩子,有空就和好朋友一起去逛逛街。
  照顾孩子也包括检查她们的家庭作业,不管是什么作业,包括向同学展示和解释。
  “就这样吗?亲爱的,你说实话了吗?”
  “妈妈——”
  “是实话吗?”
  “是吧。”
  “是就是,不要说‘是吧’。你打算带什么去?”
  “我不知道,也许从巴里尼熟食店找点什么。你知道吗?哥伦布似乎弄错了。他以为他找到的是亚洲,而不是美洲。而他来了三次,结果还是没弄清楚。”
  “真的吗?”
  “是吧……是。”布里特尼说着就不见了。
  珍妮回到厨房,想着这个她还不知道的事情。哥伦布真的以为他找到的是日本或中国吗?她把鸡肉裹上面粉,然后加上鸡蛋,最后加上面包屑。她一边弄,一边沉浸在自己那个家庭亚洲之行的梦想之中——脑子里都是电视里的画面。就在这时,她无意间看了一眼屋外,透过窗帘缝隙,她看到一个男人正慢慢地朝自己家走来。
  这让她很不安。她男朋友的公司是为政府制造电脑零件的,他让她养成了非常警觉的习惯。他说,随时要注意有没有陌生人出现。要注意有人开车经过房前时有没有放慢速度,有没有人对孩子有异乎寻常的兴趣……遇到这种情况就马上告诉我。不久前的一天,他们带着两个女儿在邻近一条街的公园里玩,孩子们正在荡秋千时,有一辆车子慢下来,司机戴着墨镜,不断地看向孩子。她的男朋友很紧张,立刻带着她们回家。
  他的解释是:“间谍。”
  “什么?”
  “不,不是中央情报局的那种间谍。是商业间谍——来自我们的竞争对手。我的公司去年赚了六十亿,而我负责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人们会很想要知道我对于市场行情的了解。”
  “那些公司真的会那么做吗?”珍妮问道。
  他回答说:“你永远无法真正了解人这种东西。”
  珍妮·斯塔克几年前被一只威士忌酒瓶打断骨头,胳膊里打过一支钢钉。她心想:是的,的确如此。此刻,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到窗边向外张望。
  那个人走了。
  好了,不要吓唬自己了。这——
  但是,等一等……她看到门前台阶上有动静;而且她确定自己看到门廊上有一个袋子——那是个购物袋。那个男人就在这里!
  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应该打电话给她的男朋友吗?
  她应该报警吗?
  但他们至少要十分钟才能赶来。
  “妈妈,外面有人。”布里特尼叫道。
  珍妮快步上前。“布里特尼,待在你的房间里。我去看一下。”
  但是那个女孩正在打开前门。
  “不!”珍妮叫道。
  接着,她听到:“谢谢你,宝贝儿。”汤普森·博伊德用一种脱长了腔调的语气说道,他进到屋内,提着她刚才看到的购物袋。
  “你吓了我一跳。”珍妮说。她走到门厅,他吻了她。
  “找不到我的钥匙了。”
  “你今天回家早了。”他做了个无奈的表情。“今天早上的谈判出了些问题,推迟到明天了。所以我回来在家里做点事情。”珍妮的另一个女儿,八岁的露西,也跑向门厅。“汤米!我们可以看‘法官茱蒂’【注】吗?”
  【注】:美国著名的模拟庭审节目。主持人茱蒂·谢德林(Judy Sheindlin)曾经担任职业法官,有着丰富的庭审经验。她的主持风格强悍、幽默、辛辣,对节目的成功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使模仿者难以成功。
  “今天可不行。”
  “哦,让我看吧。袋子里是什么?”
  “那是我要做的工作。你可以来帮我。”他说着把袋子放在门厅的地上,然后严肃地看着女孩子们,说:“你们准备好了吗?”
  “我好了!”露西说。
  布里特尼却什么也没说,但那只是因为觉得附和自己的妹妹不够酷;她当然也会帮忙。
  “将会议延期后,我就出去买了这些东西,我一早上都在看。”汤普森将手伸到购物袋里,掏出了油漆、海绵、滚筒、还有刷子。然后,他将那本贴满了黄色方便贴的书高高举起,《家庭装潢很容易第三册:如何装潢你孩子的房间》。
  “汤米!”布里特尼说,“是为我们的房间买的?”
  “是啊,”他拉长了调子说,“你妈妈和我当然不会想在我们房间的墙上画个小飞象。”
  “你要画小飞象?”露西皱起眉头。
  “我不要小飞象。”布里特尼也不要。
  “你们想要什么我就画什么。”
  “先让我看看!”露西从他的手中把书夺走。
  “不,我先看!”
  “我们一起看,”汤普森说,“让我先把外套挂起来,把箱子放好。”他走向房子的前半部,那里是他的办公室。
  珍妮·斯塔克回到厨房,心里想着,他的确经常出差、对工作偏执,他那颗心悲喜不定,他算不上是个好爱人,但她知道,这个男朋友已经很不错了。
  贾克斯在兰斯顿·休斯高中校园逃脱了警察追捕后,跳上了一辆出租车。他告诉司机往南开,要快,如果能闯过红灯,就多给十块钱。五分钟后,他确定已经远远地甩掉了追他的人。
  他能逃掉是幸运的。警方显然会采取一切手段不让人靠近那名女孩。他觉得有些不安,似乎是他们已经知道他了。那个混蛋拉尔夫究竟会不会出卖他?
  好吧,贾克斯必须得聪明一些。这正是他现在要做的事情。和在监狱里一样——没弄清楚情况之前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他知道该去哪里寻求帮助。
  城里的男人们喜欢聚集在一起,无论年轻或年老,无论是黑人、西班牙裔还是白人,无论他们住在东纽约、湾脊还是阿斯托利亚。在哈莱姆,他们会聚集在教堂、酒吧、说唱和爵士俱乐部和咖啡馆、起居室、公园椅子还有门口的台阶上。夏天,他们会在门前的台阶和防火梯上;冬天,就围在烧垃圾的大桶旁。还有理发店——就像几年前的一部电影里那样——贾克斯的名字其实叫阿朗佐,是从阿朗佐·亨德森的名字而来;这名佐治亚州的前奴隶开了一家广受欢迎的连锁理发店而成为百万富翁,而贾克斯的父亲曾经希望阿朗佐的努力和才华能对这孩子产生一些影响,但结果却是徒劳的。
  但在哈莱姆,男人们最喜欢聚集的场所,是在篮球场。
  当然,他们是到那里去打球。但他们也会去那里闲聊、解决全球问题、谈女人的好处和坏处、争论体育比赛,并且以一种现代的、随心所欲的方式来讨论和夸夸其谈:这是黑人文化中讲故事时用的一种传统艺术的虚构手法,例如恶名昭彰的斯塔克李【注】,还有靠游泳抵达安全地带的泰坦尼克号上幸存的烧煤工。
 【注】:斯塔克李(Stackolee),原名李·谢尔顿(Lee Shelton)是一名黑人马车夫和皮条客,他被控于一八九五年的圣诞节前夜在密苏里州的圣路易斯杀死了威廉·利昂斯。很多布鲁斯和黑人音乐都以这个故事为主题。斯塔克李于一九一二年死于肺结核。
  贾克斯现在找到了离兰斯顿·休斯高中最近的一个有篮球场的公园。虽然秋天的凉意很浓,阳光昏暗,但这里还是挤满了人。他装作很随意地站到一个小圈子前,脱掉了可能被警察追踪的军用夹克,将它里朝外搭在手臂上。他斜靠着铁链围起来的篱笆,抽着烟,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大号的法老拉尔夫。他摘下了头巾,用手指梳理着前额的头发。
  刚整理好自己的外表,他就看到一辆巡逻车沿着操场对面的街道慢慢驶过。贾克斯待在原地不动。没有什么比快步离开更能迅速招来警察的了——他曾经有数次被警察以WWB【注】拦下,并被控犯有刑事罪。在他面前的球场上有几个高中男孩子在磨损了的灰色沥青的球场上神奇地移动着,旁边还有十几个人正在观看。贾克斯看着那个颜色黯淡的褐色皮球砸向地面,然后传来回声。他看着那些手勾起来,那些身体相互碰撞,那个球向篮板飞去。
  【注】:是Walking While Black的缩写,意思是“走动的黑人”,这是含有种族歧视的说法。
  那辆巡逻车不见了,贾克斯也推开铁链,走近那些站在球场边的男孩。这个前罪犯看着他们。没有便衣,也没有带枪的帮派成员。只是一帮孩子——有的人有文身,有的人没有;有人戴着项链,有人只挂着一个十字架;有人不怀好意,有人一看就是好孩子。他们看女生,欺负比他们年纪比小的孩子。聊天,抽烟。他们很年轻。
  贾克斯看着他们,不由得陷入沉思。他一直想要一个大家庭,但就像很多其他事情一样,这个梦想破灭了。由于寄养制度,他失去了一个孩子;而另一个孩子,也在他女朋友去一二五街诊所时就注定会失去。多年前的一月,贾克斯很高兴地听到他的女朋友宣布自己怀孕了。三月,她觉得有些痛,于是去了免费诊所,那是他们在需要医疗保健时唯一的选择。他们在肮脏拥挤的候诊室里等了几个小时。终于轮到她看医生时,她已经流产了。
  贾克斯抓住那名医生,揍得他浑身是血。“不是我的错,”那名小个子印度医生缩在一个推车旁,“是他们削减了预算。是市政府。”贾克斯陷入了愤怒与沮丧,一心想要找个人问清楚,以确定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无论是她还是别人。医生解释说,至少他们保住了他女朋友的性命。如果其他对贫民的医疗预算削减也开始实施的话,他们可能连这一点都做不到。
  该死的政府可以这样对待人民?难道整个市政府和州政府的资金不就是应该用于人民的福利吗?他们怎么能就这样让一个小婴儿死去?
  无论是医生,还是给他戴上手铐将他带走的警察,都没有回答这些问题。
  记忆中的哀伤和涌上来的愤怒,使得他更加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完成自己正在进行的事情。
  贾克斯沉着脸,盯着操场上的一群男孩,他向一个看来像是他们领袖的人点了点头。那个男孩穿着宽松裤、高帮球鞋和运动衫。他的发型很怪,一边薄,一边厚。那个男孩看着他,问:“怎么了,老爷爷?”其他人发出一阵大笑。
  老爷爷。
  在老哈莱姆——嗯,也许是那个时代的每个地方——成年人会受到尊敬。但现在你得到的却是讥笑。他可以从袜子里掏出家伙,打得这小子满街乱跳。但是在街上混了几年,又在监狱里待了几年,让他能适应一切——他知道,这不是好办法。他一笑,然后低声说:“钞票?”
  “你想要钞票?”    棒槌学堂·出品
  “我想要给你钞票,如果你小子有兴趣的话。”贾克斯轻拍他的口袋,里面放着一大沓厚厚的百元钞票,鼓鼓的。
  “我可什么都不卖。”
  “我不要买你心里想的那个东西。来,我们散散步。”
  那孩子点点头,然后他们离开了球场。一边走,贾克斯察觉到男孩在仔细打量他,注意到他的跛脚。对啦,这表示“我被枪打中了”,但也很容易被视为是帮派份子在故意耍酷。然后他看着贾克斯的眼睛,那双眼睛冷得像石头,接着又看着他的肌肉和监狱刺青。也许他在想:从年龄看,贾克斯的年纪足可以让他当上个老牌帮派份子——惹了他,你就惨了。老牌帮派份子有AK式攻击步枪和乌兹冲锋枪,有悍马车,还有十几个手下供他差遣。老牌帮派份子会利用十二岁的孩子去干掉证人和竞争对手,因为法庭不会将这些孩子与那些十七八岁的人同等对待,判处终身监禁。
  一个老牌帮派份子可能会因为你称他“老爷爷”而将你痛揍一顿。那个孩子看起来有些不安了。“喂,伙计,你到底想要什么?我们要去哪里?”
  “就到那边。我不想当着全世界的面说话。”贾克斯在一处树丛后停下,那个男孩不安地看着四周。贾克斯笑道:“我不会干掉你的,小子,放心吧。”
  那男孩也笑了。但笑得很紧张。“我知道,伙计。”
  “我需要找到一个人的窝。是个在兰斯顿·休斯上学的人。你们在那里上学吗?”
  “是呀,我们大部分都是。”他朝球场上的那群人扬了扬下巴。“我在找今天早晨上了新闻的那个女孩。”
  “她?吉纳瓦?看到了谋杀案还是什么的?那个全A的小母狗?”
  “我不知道。她得了全A?”
  “是啊。她很聪明。”
  “她住在哪里?”
  他不说话了,很谨慎。心里在盘算着。如果他问了他想知道的事,会不会被宰?他觉得不会,“你刚才是不是说到钱?”
  贾克斯塞给他几张钞票。
  “我并不认识那个母狗,伙计。不过我可以帮你找到一个认识她的朋友。一个叫凯文的黑人。想让我给他打个电话吗?”
  “好啊。”
  男孩从短裤口袋里掏出一部小巧的手机。“喂,伙计,是威利……那半场……是。听着,这里有个家伙口袋里有钱,在找你的母狗……吉纳瓦。就是那个姓塞特尔的……嘿,冷静点,伙计。开玩笑的,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对。现在,这个家伙,他——”
  贾克斯从威利的手里一把夺过手机,说:“两百块,你告诉我她的地址。”
  一阵犹豫。
  “现金?”凯文问道。
  “错,”贾克斯回道,“是他妈的美国运通信用卡。废话,当然是现金。”
  “我到球场来,你现在手上就有钱吗?”
  “对,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它们正和我的科尔特坐在一起。我说的科尔特,可不是指科尔特啤酒。”
  “我这就来,老兄,只是问问。我也不是来玩儿的。”
  “我会和我的伙伴玩一会儿。”贾克斯看着紧张不安的威利,笑着说。他挂了电话,将它扔回给那男孩。然后他回到原来的铁链篱笆处,靠在上面继续看比赛。
  十分钟后,凯文到了——和威利不同,他是一名真正的花花公子,高大、英俊、自信,看起来像是贾克斯想不起名字的哪个男演员。为了向老家伙炫耀,表示他并不太急着去赚那些钱——当然也是为了吸引那些打扮热辣的女孩——凯文慢慢地走过来。他停下脚步,和一两个男孩子轻触拳头,拥抱,嘴里说了几次:“嘿,兄弟。”然后,他走上球场,控球,做了几次漂亮的灌篮。
  这家伙会打球,毫无疑问。
  最后,凯文终于绕到了贾克斯身边,看着他。贾克斯想,有外人踏上某个地盘时通常会有人这样做——不管是在球场还是在酒吧,甚至在阿朗佐·亨德森那家维多利亚风格的理发店里。凯文想看出贾克斯将武器藏在哪里,他身上到底带了多少钱,以及他是干什么的。贾克斯问:“告诉我,你还要这样瞪我多久,好吗?因为事情开始有些无聊了。”
  凯文没有笑。“钞票在哪里?”
  贾克斯将钱塞给他。
  “女孩子在哪里?”
  “过来,我指给你看。”
  “只要地址。”
  “你怕我吗?”
  “只要地址。”眼睛眨都没眨。
  凯文笑了。“老兄,我不知道门牌号码,只知道那幢房子。去年春天我送过她回家,我得指给你看。”
  贾克斯点点头。
  他们往西走,然后再向南,这让贾克斯有些惊讶。他以为女孩应该是住在一个比较脏乱的区——哈莱姆河以北,或者以东。这里的街道虽然不能说雅致,但至少很干净,许多建筑看起来都重新翻修过了。也有不少正在动工的新房子。
  贾克斯皱着眉头,看着整洁的街道,说:“你确定是吉纳瓦·塞特尔?”
  “就是你在问的那个母狗;就是我要指给你看的那个窝……嘿,伙计,你想买一点草,或者一些粉吗?”
  “不。”
  “真的?我可有好货。”
  “太可惜了,你年纪轻轻耳朵就聋了。”
  凯文耸耸肩。
  
第十八章
  晚上七点三十分,汤普森·博伊德在露西房间的墙上画完了一只卡通熊。他往后退了几步,看着自己的作品。他已经完成了那本书上教他的东西,而且,它看起来还真的很像一只熊。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在学校以外的地方画画——这也是他为什么今天早些时候在安全屋那么用心研究那本书的原因。
  女孩们似乎都喜欢。他觉得自己应该对这幅画感到满意。但他不太有把握。他对着画看了好一会儿,等着心里涌起那种骄傲的感觉。但是,并没有。哦,好吧。他走进门厅,看了一眼他的手机。“一条信息。”他下意识地念道。他打通电话,说:“嗨,我是汤普森,你还好吗?我看到你来过电话。”
  珍妮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去擦干碗碟。
  “不,你在开玩笑吧?”汤普森低声轻笑。对于一个不会笑的男人来说,他觉得自己的笑声听起来很真实。当然,他今天早上在图书馆也做过同样的事,假装在笑,让吉纳瓦放松警惕,不过那一件事并不太成功。他提醒自己不要反应过度。“老兄,那可真是太糟糕了,”他对着对方早已挂掉的电话继续说道,“当然。应该不用太长时间吧?明天还要再进行谈判,对,就是我们延期的那个……十分钟吧,我在那里和你见面。”
  他将手机阖上,对珍妮说:“维恩在乔伊那里,他的车胎爆了。”
  维恩·哈伯曾经存在过,但现在不了。几年前汤普森就把他杀了。但因为维恩死之前汤普森就认识他,于是便把他虚构成一个儿时的邻居、好伙伴,他们有时会见个面。和死去的维恩一样,汤普森所描述的维恩开着一辆丰田速霸跑车,有一个叫勒妮的女朋友,喜欢谈码头上和肉铺的生活,还有邻里社区的一些趣事。汤普森知道很多维恩的事,而且将细节都记住。(他知道,如果撒谎,就要撒一个大的,要大胆自信,且注重具体细节。)
  “他开着他的速霸碾过了一个啤酒瓶。”
  “他还好吗?”珍妮问。
  “他当时正在停车。这家伙自己没办法把轮胎螺帽起下来。”
  无论是死了还是活着的时候,维恩·哈伯都是个懒散的人。
  汤普森把刷子和纸盒拿到洗衣房,将它们放在盆子里,再放水浸泡刷子。然后他穿上外套。
  珍妮问他:“哦,你回来的时候能不能顺路买点低脂牛奶?”
  “一夸脱?”
  “可以。”
  “还要一些面包!”露西喊着。
  “什么口味?”
  “葡萄的。”
  “没问题。布里特尼呢?”    棒槌学堂·出品
  “樱桃!”女孩说,这时她的记忆提醒了她,于是又加了一句,“请。”
  “葡萄和樱桃和牛奶。”他根据家里三个女子点的东西,用手指一一点了她们一下。
  汤普森来到外面,走向一条通向皇后区街道的蜿蜒小道,边走边不时回头查看,确定自己没有被跟踪。他将寒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再以一种轻柔的乐音,吐出热气——席琳·狄翁为电影《泰坦尼克号》唱的主题曲。
  杀手告诉珍妮他晚上要出门的时候,也在注意观察着她。他注意到珍妮对这个不存在的维恩所表现出的关心,而且丝毫没有起疑,尽管这个人她从未见过。但这种情形很普通。今天晚上,他是要去帮助一位朋友;而有的时候,他说他要去赌马下注,或是说他要去乔伊的店看看那里的男孩们。他不断变换着谎言。
  这个消瘦的鬈发女人从不过问他去哪里,也不多问他所谓的电脑销售工作,即使这个工作使他常常不能待在家里。他的生意为什么如此神秘,神秘得他将家中办公室的门终日紧锁,这些细节她也从不过问。她既聪明又机灵,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其他大部分具备这两种素质的女人都会坚持参与他的生活。但珍妮·斯塔克从不。
  他是在几年前在阿斯托利亚的一个午餐店遇到她的,当时他刚刚受雇完成了一桩杀死一名纽瓦克毒贩的工作。在那家希腊餐馆,他就坐在珍妮旁边,请她将番茄酱递给他;接着便发现她的胳膊受伤了,根本拿不到番茄酱,于是向她道歉。他问她是否还好,是怎么受伤的?她没有回答,但眼睛里已溢满了泪水。他们便一直聊了下去。
  很快,他们便开始约会。胳膊受伤的原因也真相大白,于是汤普森在一个周末去拜访了她的前夫。没过多久,珍妮告诉他,发生了一个奇迹:她的前夫出城了,连原本每周一次打给女儿们的电话也就此中断,她们再也没接到他醉酒后对她们母亲大发脾气的电话。
  一个月后,汤普森搬进来跟她与女儿同住。
  对珍妮和她的女儿来说,这是一个很好的安排。这个男人不会狂叫怒骂,不会用皮带抽任何人,他支付房租,在答应出现的时候一定会出现——因此,她们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监狱教会汤普森知足常乐。)
  这不但对她们是很好的安排,对职业杀手来说也是很好的安排:一个有太太或女朋友、有孩子的杀手,比单身一人嫌疑要小得多。
  但是汤普森和她在一起,还有一个原因,这比简单的后勤补给和提供方便更加重要。汤普森·博伊德在等待,等待某种早已从他生命中消失的东西,等待这种东西的归来。他相信,珍妮·斯塔克——这个没有过分要求和过高期望的女人——能够帮助他重新找回。
  那么他失去是什么呢?很简单:汤普森·博伊德在等待麻木感消退,在等待他灵魂里的感觉重新回来,就像你的脚麻木后又恢复知觉一样。
  汤普森对自己在得克萨斯州度过的童年有着许多的回忆,包括他的父母、桑德拉姑妈、表兄弟姐妹,还有学校里的朋友。他们坐在油管上看得州农工大学的足球赛;他们围在西尔斯牌电风琴旁边,汤普森按着和弦按钮,父亲或姑妈则用他们粗短的手指——这是博伊德家族的遗传——弹奏着乐曲;大家一起唱着《基督的士兵向前进》、《黄丝带》或《绿色贝雷帽》的主题曲,尽情地玩耍;在父亲干净整洁的工作棚里跟他学习如何使用各种工具;和这个大块头男人一起在沙漠中漫步,朝向夕阳前进;还有火山熔岩造成的河床,土狼,以及游动得像音乐,但一吻能让人致命的响尾蛇。
  他想起母亲参加教会活动,三明治,日光浴,她将得州的沙尘从拖车的门边扫开,和她的女伴们坐在铝制的椅子上聊天。他父亲也参加教会活动,还搜集黑胶唱片,周六时和他儿子在一起,工作日则到处盲目开掘油井。他还想起那些美好的周五夜晚,他们一起去六十六号公路上的金光咖啡馆享受汉堡和炸薯条。还有从喇叭里传来的得州摇摆舞音乐。
  汤普森·博伊德那时候没有麻木。
  即使六月的龙卷风夺走了他们的拖车和他母亲的右臂、甚至几乎夺走她性命的艰难时期,即使他父亲在如沙尘暴般横扫潘汉德尔【注】的失业潮中没有了工作,汤普森都没有变得麻木。
  【注】:潘汉德尔(Panhandle),得克萨斯洲的一个小镇。
  当他看着母亲因为在阿马利诺的街上被一个孩子叫成“独臂人”而哭泣时,他也没有麻木。汤普森跟着那个孩子回家,让他永远也不会再嘲笑别人。
  接下来便是监狱中的岁月。在那充满清洁剂刺鼻气味的过道里,麻木悄悄袭来,吞噬了他的感觉,让它睡去。这种麻木深入骨髓,以至于他听到父母及姑姑同时被一名打瞌睡的司机撞死,仍然无动于衷。在那次车祸中,唯一留下的是男孩为父亲四十岁生日做的一个擦鞋工具箱。那是如此深沉的情感休眠,让他在离开监狱后,找到了狱警查理·塔克,汤普森·博伊德毫无感觉地看着那个男人慢慢死去,看着绳索以上的脸渐渐变紫,他又拼命挣扎着要抓住那绳索,想要撑起身子,挣脱束缚。但不管你多强壮,都不可能办到。
  他看着那个狱警的身体慢慢地从扭曲变成静止,麻木。他将蜡烛放在塔克脚旁的地上,使谋杀看起来变态而邪恶,他看着那个男人如上了一层釉似的眼珠,麻木。
  麻木……
  但汤普森相信他能让自己恢复,就像他修好浴室的门和阳台上的梯子一样——这两者都是事务,唯一区别只是你在何处点小数点。珍妮及孩子们会将这种感觉带回来。他要做的只是经历这一切。就和其他正常的、不麻木的人一样:给孩子们刷房间、和她们一起看“法官茱蒂”、带她们去公园野餐。把她们想要的东西带回来。葡萄、樱桃、牛奶。葡萄、樱桃、牛奶。偶尔也会说说粗话,操、操、狗屎……因为这也是正常人在生气时会说的话。任何一个生气的人都会对事物有的感觉。
  这也是他吹口哨的原因——相信音乐会将他带回到入狱前的旧日时光。喜欢音乐的人不会麻木,吹口哨的人感受事物,他们有家人,他们会扭头向陌生人微笑。他们是你在街上遇见时可以停下来聊几句的人,是你可以从汉堡餐盘中拿一根薯条给他的人,是在隔壁房间大声放音乐的人,难道他们是音乐家吗?这又怎么样呢?
  按照书上说的做,麻木就会消退,感觉就会回来。
  他不禁想到,他为自己所做的让灵魂恢复感觉的安排能奏效吗?他用口哨背诵着他需要记住的事情——葡萄和樱桃、咒骂、笑?也许有一点,他想。他记得那天早上看到的那个来来回回走着的白衣女子。他可以坦率地说,他喜欢看她工作。这是一点小小的愉悦,但这是一种感觉。非常好。
  等一等,应该说:“真他妈的好。”他小声地说着。
  那就是一句骂人的话。    棒槌学堂·出品
  也许他应该再试试性这个东西——通常一个月一次,在早上,他还能做到,但事实上他并没有兴趣——如果没有感觉,即使伟哥也帮上什么忙。他在考虑着。是的,他要这样做:用几天时间和珍妮试试看。这个想法令他不安,但也许他应该试试。那会是一个很好的尝试。对,他应该试试,看感觉会不会好些。
  葡萄、樱桃、牛奶……
  汤普森在一家希腊熟食店前的公用电话处停下脚步。他再一次拨了语音信箱的号码,然后输入密码。他听到一则新消息,告诉他差一点有机会在学校里杀了吉纳瓦·塞特尔,但保护她的警察太多了。信息继续播放,提供了她的住址,一百一十八街,并且报告说附近至少有一辆没有标志的警车和一辆巡逻车,偶尔还变换位置。保护她的警察从一到三人不等。
  汤普森将那个地址记在心里,删掉了信息,然后继续他的迂回步行,最后来到一幢六层的公寓大楼前,这幢建筑似乎比珍妮住的小平房还要破旧。他绕到后面,打开门。爬上楼梯,来到了他的公寓,这才是他的主要安全屋。他走进室内,解除了用来防止闯入者的警报系统。
  这个地方比伊丽莎白街的那个安全屋条件好些。地上铺着浅色的条状地板,还精心搭配了烟丝色的地毯,闻起来也像是烟丝的味道。屋里有几件简陋的家具。这个地方让他想起以前他和父亲利用周末在阿马利诺小木屋建造的娱乐室,小木屋取代了被龙卷风撕成碎片的拖车。
  他从一个大储物柜中小心地拿出几罐东西,将它们放在桌子上,嘴里吹着《风中奇缘》的主题曲。女孩子们很喜欢这部电影。他打开工具箱,戴上厚橡胶手套、面罩和护目镜,开始组装他的工具,明天用会来杀死吉纳瓦·塞特尔——以及她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嘶……
  他嘴里的曲调变了,不再是迪斯尼,而是鲍勃·迪伦的《永远年轻》。他完成安装后又仔细地查看了一遍,很满意。他放下手上的东西,走进浴室,将手套脱下,将他的双手洗了三次。当他在心里开始背诵今天的咒语时,口哨声逐渐轻了下去。
  葡萄、樱桃、牛奶……葡萄、樱桃、牛奶。
  他一直在准备着麻木消退的那一天。
  “你怎么样,小姐?”
  “还好,警探。”
  贝尔先生站在她房间外的走廊里,看着她的床铺,上面放满了课本和讲义。“天哪,我不得不说,你很用功。”
  吉纳瓦耸耸肩。
  “我现在要回家去陪儿子了。”
  “你有儿子?”
  “是的,两个。也许你哪天可以和他们见面,如果你愿意的话。”
  “当然。”她说。心里想着:这是永远也不可能的事。“他们和你的太太在家吗?”
  “他们在祖父母家。我结过婚,但她过世了。”
  听到这话,吉纳瓦的心颤了一下。她可以看到这些语句背后的痛楚——虽然他说的时候非常镇定。似乎他专门练习过如何在说这些话时不哭出来。“我很难过。”
  “哦,那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
  她点点头。“普拉斯基警察在哪里?”
  “他已经回家了。他有一个女儿,而且他的太太又怀孕了。”
  “是男孩还是女孩?”吉纳瓦问。
  “这我还真的没法告诉你。他明天一早就回来。我们到时候可以问他。你舅舅就在隔壁房间,林奇小姐今晚也会留在这里陪你。”
  “巴布?”
  “是的。”
  “她人很好。她跟我讲了一些她养狗的事情,还有一些新的电视节目。”吉纳瓦低头看着书本,“我没有太多看电视的时间。”
  贝尔警探笑了。“我儿子要是能受一点你的影响就好了,小姐。改天我一定要让你们见见面。从现在起,不论什么理由,你觉得有需要就大声喊巴布。”他犹豫了一下,“即使是你做了一个噩梦。我知道这不容易,你的父母都不在家。”
  “我一个人没关系的。”她说。
  “这一点我不怀疑。不过,需要的时候尽管放声大叫。这正是我们在这里的职责。”他走到窗户边,透过窗帘往外看,确认窗户锁好了,然后把窗帘拉拢。“晚安,小姐。别担心,我们会抓住这家伙的,只是时间问题罢了。没有人比莱姆先生以及他的团队更优秀。”
  “晚安。”他终于要走了。也许他是好意,但她不喜欢被当作一个小孩子看待,也讨厌有人不断提起她目前的可怕处境。她将床上的书清理掉,整齐地堆在门边,以便万一她需要迅速离开的时候,就算在黑暗里也能找到它们,带着它们一起走。她每天晚上都这么做。
  她将手伸进皮包,发现了女魔术师卡拉给她的干紫罗兰。她久久地凝视着它,然后小心将它地放在架子最上面的一本书里,然后合上。
  她进到浴室,很快地洗澡刷牙,然后清洗了珍珠色的浴缸。又想到基莎卫生间里那一片狼藉的景象,不禁笑了起来。在过道里,巴布·林奇向她道了晚安。回到了卧房,吉纳瓦锁上门,然后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很傻,不过还是把书桌旁的椅子推到房门的把手下抵着。她脱了衣服,换上短裤和一件褪色的T恤,上了床。关灯后,她焦虑不安地在床上躺了二十分钟,想到她的母亲,还有她的父亲,然后是基莎。
  凯文·切尼的影子闯进她的脑海,她愤怒地将它赶了出去。
  她的思绪最后停留在她的祖先查尔斯·辛格尔顿身上。
  奔跑,奔跑,奔跑……
  跳进了哈得孙河。    棒槌学堂·出品
  她想着他的秘密,究竟是什么事情如此重要,让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地隐藏着它?
  她想到他对妻子、儿子的爱。
  但是早上图书馆里那个可怕的男人不断地闯进她的思想。哦,她在警察面前表现得无所谓,但其实她非常害怕。那个滑雪面罩、棍子打到人型模特儿时发出“哐”的一声、他在后面追她时的脚步声。现在还多了一件事,就是出现在学校里的那个携枪的黑人。
  这些念头迅速打消了她的睡意。
  她睁开眼,清醒地躺着,毫无倦意,想着几年前的另一个不眠之夜。那天晚上,七岁的吉纳瓦爬下床,溜到起居室。她打开电视看无聊的肥皂剧,大约看了十分钟,她父亲进来了。
  “你在这里做些什么,看那个节目吗?”他对着亮光眨眨眼。
  “我睡不着。”
  “读一本书吧,对你比较好。”
  “我现在不想看书。”
  “好吧,我来为你读。”他走到书架前,“你会喜欢这一本,这是有史以来最好的书之一。”
  他坐进扶手椅里,椅子被他的体重压得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吉纳瓦看了一眼那本软软的平装书,但没看到封面。
  “躺舒服了吗?”他问道。
  “嗯。”她睡在沙发上。
  “闭上眼睛。”
  “我不困。”
  “闭上眼睛,你会看到我读的画面。”
  “好吧。那是什么——?”
  “嘘。”
  “好吧。”
  他开始读那本书——《杀死一只知更鸟》。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睡觉前朗读这本书几乎成了一种仪式。
  吉纳瓦·塞特尔认定那是有史以来最棒的书之一——尽管那个时候,她已经读过或听过很多书了。也喜欢里面的主角——那个沉着、坚强、鳏居的父亲;还有里面的兄弟姐妹——吉纳瓦一直希望自己能有一个手足。她也喜欢这个故事,里面写到的面对仇恨和愚昧的勇气,更是深深吸引着她。
  哈柏·李的这本书依然留在她的记忆中。有趣的是,当她十一岁再去读这本书时,她懂得了更多。十四岁时再读,她又理解得更深。去年,她又读了一遍,并且以它为题写了一篇英语课的论文。她得到了A+。
  《杀死一只知更鸟》是放在卧室门边的那堆书里的一本,是她“如果失火了抓起就跑”的东西之一。即使没有在读,她还是会把它放在书包里带着。她把卡拉的紫罗兰幸运符夹在了这本书里。
  不过,今晚她从那堆书里挑了另外一本,是查尔斯·狄更斯的《远大前程》。她躺着,将那本书放在胸前,翻到她用一根压扁的稻草做书签的地方——她从来不折叠任何书的书页,即使是平装本。她开始读。起初,房子里的嘎吱响声让她毛骨悚然,那戴滑雪面罩男人的影子也回来了,但她很快就沉浸在了故事里。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吉纳瓦的眼皮开始沉重,然后终于入睡了——不是因为母亲晚上的一个吻,或是父亲用低沉的声音朗诵的祷词,而是因为一位陌生人优美绵长的文字。
  
第十九章
  “该上床了。”
  “什么?”原本盯着电脑屏幕的莱姆抬起头问道。
  “床。”托马斯重复道。他有点小心翼翼。有的时候,让莱姆停下工作简直是一场战斗。
  但是这名鉴定专家却说:“好,上床。”
  事实上,他已经筋疲力尽了——同时也很气馁。他正在读一封阿马利诺的J.T.比彻姆典狱长发来的邮件,报告说在他的监狱中,没有人认出电脑组合出来的不明嫌疑犯一○九图像。
  鉴定专家口授了一封简单的感谢函,退出了网络。然后,他对托马斯说:“再打一个电话,我就心甘情愿地上床。”
  “我上去准备,”助理说,“楼上见。”
  阿米莉亚·萨克斯已经回到自己的住处,今天她在那里过夜,并探视住在附近的母亲。她母亲最近病了,心脏问题。萨克斯现在留在莱姆家过夜的时候比较多,但是她仍保留了自己在布鲁克林的公寓,她在那里还有自己的家人和朋友。(詹妮弗·罗宾逊——早上送那两名少女过来的女巡警——就住在那条街上。)另外,萨克斯和莱姆一样,偶尔也需要独处的时间,这种安排对他们俩都很合适。
  莱姆打电话过去,和她母亲简短地交谈了几句,祝她早日康复。然后萨克斯接起电话,他说了一些最新进展——尽管很少。
  “你还好吗?”萨克斯问他,“你听起来似乎有心事。”
  “只是累了。”
  “哦。”她根本没有相信,“睡吧。”
  “你也是。好好睡。”
  “爱你,莱姆。”
  “爱你。”
  挂了电话后,他驱动轮椅向证物板过去。
  然而,他并没有在看托马斯做的详细的案件记录,而是凝视着写字板上那张电脑打印出来的塔罗牌图案,那第十二张牌,倒吊人。他又读了一遍那段有关这张牌释义的文字,看着那个男人平静、倒置的脸。然后他再驱动轮椅,来到连接一楼实验室和二楼卧室的小电梯,指示着电梯上升,然后出了电梯。
  他思考着那张塔罗牌。和他们的魔术师朋友卡拉一样,莱姆并不相信异灵或灵媒——他们俩都是自主概念的科学家。但是他却不由地被那张牌上的绞刑台图案所吸引,它正是本案的物证之一,而“绞架”这个字,更是与本案有着明显关联。至于“倒吊人”,也是一种奇妙的巧合。刑事鉴定专家当然知道所有死亡的方法,莱姆清楚地知道绞刑是如何实施的。它一下便能折断与头部紧邻的颈骨。(在实际的绞刑中,真正造成死亡的原因是窒息,但不是因为勒住了喉咙,而是由于通往肺部的神经元信息被切断。)这和几年前莱姆在地下铁犯罪现场遭遇到的情形非常相似。
  绞架山……倒吊人……
  这张塔罗牌的含义是事件最重要的一个方面:它在占卜中出现时表示一段心灵探索的旅程,它将引向一个决定、一次转机或方向的改变。这张牌常常预示向经验屈服、结束一场挣扎和接受现实。当占卜中出现这张牌时,你必须倾听你的自我,即使这个信息似乎违背了你的逻辑。
  他觉得很有意思,因为他最近进行了很多探寻——在不明嫌疑犯一○九的案子和这张占卜牌出现之前。林肯·莱姆需要作一个决定。
  方向的改变……
  现在,他没有留在卧室,而是去了引起他内心震荡的中心:治疗室,在这里,他花了数百个小时努力执行谢尔曼医生的运动计划。
  他将轮椅停在门廊上,看着昏暗房间里的康复设备。然后垂下眼睛看着自己被绑在红色“暴风箭”轮椅扶手上的右手手腕。
  决定……
  继续,他告诉自己。
  现在试试。移动你的手。
  深呼吸,眼睛盯着右手。    棒槌学堂·出品
  不……他的双肩垂了下去——在它们能动的范围内——他看着房间里面,想着所有那些令人筋疲力尽的运动。当然,这样的努力改善了他骨头的密度、肌块和身体内的循环,降低了感染和神经血管症的发病。
  但是医学专家会用一个委婉说法来总结真正的运动问题:功能性效益。莱姆自己的说法则简单明了:感觉和移动。
  那正是今天稍早时候他与谢尔曼医生谈话时拒绝讨论的康复话题。
  坦白说,他对医生说谎了。尽管他没跟任何人坦陈过,但他心里急切地想知道一件事:那些艰苦运动可以让他重新恢复感觉,能让他移动一下那些几年来动都不曾动过的肌肉吗?能让他转动“博士伦”显微镜上的旋钮,让焦点集中在一根纤维或一根毛发上吗?能让他感受到阿米莉亚·萨克斯放在他掌上的手吗?
  至于感觉,也许是有一点进步。但对一名沉浸在幻想的痛苦和虚假的感觉中的四肢瘫痪的病人来说,这些都是大脑用来嘲弄和扰乱他的陷阱。你可以感受到苍蝇在皮肤上爬行,但其实根本没有苍蝇落在皮肤上。你没有任何感觉,但你往下看,却发现一小滴沸腾的咖啡已将你的皮肤烫伤了。尽管如此,莱姆还是相信他的感觉有了一点进步。
  啊,至于那最大的成就——移动——呢?这才是脊柱受伤病人复原的皇冠上那颗最闪亮的宝石。
  他又一次垂下眼睛看着他那只自意外发生以来就再也不能动的右手。
  这个问题其实有简单而肯定的答案。没有幻想的痛苦,没有“我想我可能感觉到了某些东西”的反应。现在就可以回答,是或不是。他不需要核磁共振扫描、动态电阻表或任何医生黑色小皮包里的精密仪器。现在,他只需沿着神经的高速公路向肌肉发送微弱的脉冲波,然后看会发生什么。
  那个信息传递者能不能顺利抵达目的地,使得手指弯曲?这一移动可与世界跳远记录相媲美。还是它会撞上了一束坏死的神经而停下脚步?
  莱姆相信自己在生理和心理上都是一个勇敢的人。在出意外前,他为了工作什么都能做。有一次,尽管可以躲到掩体后,但为了保护犯罪现场,他和另外一名警察与四十多个暴徒对抗,阻止他们在一个发生枪战的商店里趁火打劫。还有一次,他曾经在一名躲在五十英尺外的歹徒对他开枪滥射的情况下,进行犯罪现场勘察,希望能够发现线索,让他们找到一名被绑架的小女孩。还有一次,他甚至赌上了全部的职业生涯,逮捕了一名资深警察,只因为那警察为了对新闻媒体大开方便,污染了一个犯罪现场。
  但是现在,他的勇气离他而去了。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右手。
  是,不是……
  如果他试着移动他的手指,会毫无结果;如果在这场令人筋疲力尽的战役中赢得谢尔曼医生所说的一场小胜仗,他相信那将会是他的末日。
  阴郁的想法会再度袭来,就像海滩上的浪潮一样越涌越高,最终他得再一次去找医生——哦,但不是谢尔曼。要一位完全不同的医生,来自一个安乐死团体“忘川协会”的人。几年以前,他曾经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当时他还不像现在这样独立做一些事,也没有那么多电脑,没有声控的电子控制系统和电话。讽刺的是,现在他的生活方式更好了,他也更有杀死自己的能力了。这位医生可以帮他触发电子控制系统上的一些装置,在旁边留下药丸或枪械。
  当然,和几年前不同的是,现在他的生命中有了别人。他的自杀会给萨克斯带来极大的伤害,但死亡一直是他们爱情中的一个方面。血管中的警察物质,让她即使没有必要,也会常常在逮捕嫌疑犯的行动中冲在前面。她曾多次因为在枪战中所表现出来的勇气而受嘉奖,而且她开车就像是一道灼热的闪电——有些人甚至说她的体内有自杀的倾向。
  而莱姆,在他们相遇时——在几年前一件凶残暴力的杀人案子中——就已经非常接近自杀的边缘。萨克斯当时就明白这一点。
  托马斯也会接受的。(莱姆在第一次面谈时就告诉这名助理:“我可能活不了太久,你最好一拿到薪水支票就赶快去兑现。”)
  但是,他还是不愿意去想自己的死亡会对他们和其他朋友造成什么影响。更不要说想象自己再也不能施展他视为灵魂的技艺,使案子无法破解,让受害人因而死去。
  这就是为何他不断推迟测试的原因。如果情况没有改善他可能会被推过边界。
  是……
  这张牌常常预示向经验屈服、结束一场挣扎和接受现实。
  ……或者不是?    棒槌学堂·出品
  当占卜中出现这张牌时,你必须倾听你的自我。
  现在就是林肯·莱姆做出决定的时刻:他放弃了。他要停止运动,不再考虑接受脊髓手术。
  毕竟,如果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他已经为自己创造了一种良好的生活,虽然并不完美,但仍是可以接受的。林肯·莱姆会接受他的人生,也会满足于成为查尔斯·辛格尔顿所拒绝成为的人:一个不完整的人,一个五分之三的人。
  满足,或多或少。
  莱姆用他的左手无名指控制将轮椅掉转头,向卧室驶去,刚好遇到门廊里的托马斯。
  “你准备好上床了吗?”助理问道。
  “事实上,”莱姆愉快地说,“准备好了。”
  
第三部 绞架山
  十月十日,星期三
  
第二十章
  早上八点,汤普森·博伊德从阿斯托利亚小屋附近巷子的车库里取出他的车。昨天逃出伊丽莎白街安全屋后,他就将车子停在这里。他驾驶着这辆蓝色别克驶入拥挤的车流,向皇后区大桥开去,进入曼哈顿后,便往上城驶去。
  他回想着从语音信箱听来的地址,进入了西哈莱姆,把车停在离吉纳瓦家两个街区远的地方。他身上带着那把北美枪械公司出品的点二二手枪、警棍和手提袋,但今天袋子里装的可不是讲装潢的书,而是昨天晚上他制作的东西。他小心地拎着袋子,慢慢地在人行道上走着。他不时地上下打量着街道,看到去上班的人群,有黑人有白人,很多都穿着西装,还有前往哥伦比亚大学上课的学生们——留胡子的、背背包的,骑自行车的……但他没有发现任何威胁。
  汤普森·博伊德在人行道边停下来,观察那个女孩住的房子。
  一辆皇冠轿车停在离女孩住所好几户远的地方——他们很聪明,并没有暴露她住的房子。绕过街角,另一辆没有标志的车停在消防栓附近。博伊德似乎看到屋顶上有动静。是狙击手吗?也许不是,但上面一定有人,而且肯定是一名警察。看来他们很重视这件案子。
  “凡人乔”转了弯,回到他那辆普通平凡的车子里,发动引擎。一定要有耐心。在这里动手太冒险了,他必须等待适当的时机。收音机在播放哈利·肖宾【注】的《摇篮里的猫》。他关了收音机,自己继续吹着这首歌的曲调,吹得流畅准确。
  【注】:哈利·肖宾(Harry Chapin,1942-1981),美国歌手、歌曲作家、人道主义者。
  她的姑婆找到了一些东西。
  在吉纳瓦的公寓里,罗兰·贝尔接到了林肯·莱姆的电话。莱姆告诉他,吉纳瓦父亲的姑妈莉莉·霍尔在她家的储藏室里找到几箱旧的信件、纪念品及一些手工制品。她不知道这些东西有没有帮助——她的眼睛完全不行了——但是这些纸箱子里塞满了各种文件。吉纳瓦和警察要不要看一看?
  莱姆想派人去把这些东西都取来,但是姑婆却不同意。她只会把这些东西亲手交给她的曾侄孙女,其他的人她都不相信。
  “包括警察吗?”贝尔问莱姆,听到的回答却是:“尤其是警察。”
  阿米莉亚·萨克斯插话说了真正的原因:“我想她是要见见她的曾侄孙女。”
  “哦,是的。我明白了。”果然,吉纳瓦也很想去。罗兰·贝尔更喜欢保护那些情绪紧张的人,他们不会走上纽约市的水泥人行道,而是宁愿守着电脑游戏或长篇小说躲起来。保护的时候只需要将他们安置在一个没有窗户、没有来访者、没有屋顶通道的室内,每天叫中餐或比萨外卖就行了。
  但是吉纳瓦·塞特尔和他以前保护过的人都不一样。
  请找戈茨先生……我是一起犯罪事件的证人,而我被警方置留了。这违背了我的意愿,而且——
  警探安排了两辆车进行保护。贝尔、吉纳瓦和普拉斯基待在他的皇冠轿车内;路易斯·马丁内斯和巴布·林奇在他们的雪佛兰车中。他们离开的时候,另一名留在蓝白色警车里的便衣会继续留在吉纳瓦公寓附近。
  在等待第二辆巡逻车时,贝尔问吉纳瓦,她的父母是否有任何新消息。她说目前他们正在希思罗机场,等着下一趟航班。
  作为两个男孩的父亲,贝尔对于将女儿留交给舅舅照顾,自己却在欧洲闲荡的这一对父母很不以为然。(尤其是这个舅舅。不给女孩午餐钱?这可真是过分。)贝尔是一个工作繁重的单身父亲,但他仍然每天替孩子们做早餐,包好午餐盒,而且几乎每个晚上都做晚饭,尽管做得不好——“阿特金斯式减肥餐”向来不在罗兰·贝尔的美食字典中。
  但是他的工作是保护吉纳瓦·塞特尔的生命,而不是对不知道如何照顾孩子的父母妄加评论。他现在将个人的想法放在一边,走出室外,手放在他的贝瑞塔上,眼睛扫视着附近建筑物的正面、窗户和屋顶,以及附近的汽车,看看附近是否有任何不寻常的地方。
  马丁内斯和林奇上了雪佛兰,外面轮到值勤的警车向前移动,停在吉纳瓦公寓转角处。
  贝尔对着他的无线电对讲机说:“安全。将她带出来。”
  普拉斯基出现了,带着吉纳瓦进了皇冠轿车。他自己也跳上车,坐在她身边,贝尔坐上了驾驶座。两辆车一前一后穿过城区,来到第五大道以东,西班牙哈莱姆区的一幢老式出租房子前。
  这个地区的主要居民是波多黎各和多米尼加人,不过也有来自其他拉丁国家的人,如海地、玻利维亚、厄瓜多尔、牙买加和中美洲——有的是黑人,有的不是。还有来自塞内加尔、利比里亚和中美洲国家的新移民,合法的、不合法的。发生在这里的大部分仇恨犯罪案件并不是白人针对西班牙裔人或黑人,而是在美国出生的人对抗新来的移民,不管他们的种族或国籍是什么。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贝尔悲哀地想着。
  警探将车停在吉纳瓦示意的地方,然后等着其他警察从跟在后面的警车里出来,检查街道的情况。路易斯·马丁内斯竖起了大拇指,然后和其他的警察一起簇拥着吉纳瓦进入屋内。
  这幢房子很破旧,在大厅可以闻到啤酒和肉类酸腐的味道。吉纳瓦似乎对这个地方的情形有些尴尬。和在学校一样,她建议警探在外面等着,但也没有坚持,似乎在等他说,“我最好和你一起进去。”
  他们来到了二楼,她敲了敲门,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谁啊?”
  “吉纳瓦,我是来看莉莉姑婆的。”
  传来打开两道门锁和两道门链的声音。门开了。一名穿着褪色洋装的苗条女子谨慎地看着贝尔。
  “早安,沃特金斯太太。”
  “嗨,亲爱的。她在起居室。”她又不安地看了警探一眼。
  “这是我的一个朋友。”
  “他是你的朋友?”
  “是的。”吉纳瓦告诉她。    棒槌学堂·出品
  女人的表情在说她不赞成女孩与一个年纪是她三倍的男人在一起,即使他是一名警察。
  “罗兰·贝尔。”他出示了他的证件。
  “莉莉说了一些有关警察的事情。”她不安地说。贝尔脸上保持着着笑容,但什么也没再多说。那个女人重复道:“嗯,她在起居室。”
  吉纳瓦的姑婆是一位虚弱的老妇人,身穿粉红色的洋装,戴着一副镜片厚重的眼镜在看电视。她看见女孩,脸上露出笑容。“吉纳瓦,亲爱的,你好吗?这一位是谁?”
  “我是罗兰·贝尔,女士。很高兴能和您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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