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创造的那部分帮助并不大。她必须深吸一口气,才能将胸罩充满,她常常都懒得穿。对德拉诺住宅区的女孩而言,她是那种“荷包蛋姑娘”,去年她有很多次都被称为“他”。(而其中最伤人的并不是那些故意捉弄她的人,而是好几次有人真的将她错认为男孩。)还有就是她的头发:既密又卷,像钢丝绒一般。她没时间去将它梳开或结成一排排的辫子。即使拉基莎愿意免费替她做,但梳辫子和接假发也得花很多时间,而且会让她看起来年纪更小,就像是一个被妈妈精心打扮过的小孩。
她在那,她在那,那个皮包骨假小子……抓住她……
洗手台边的那高年级女生又转向镜子,她漂亮丰满,性感胸罩带和丁字裤的印子清晰可见,一大把又长又直的头发,光滑的双颊泛着微微的红褐色,鞋子红得像糖苹果。她,正是吉纳瓦·塞特尔所没有的一切。
这时,厕所的门被推开了,吉纳瓦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
走进来的另一名高年级学生琼妮特·门罗。她虽然不比吉纳瓦高多少,但比她壮实,胸部也更丰满,有着结实的肩膀和线条分明的肌肉,两条胳膊上都有刺青。她长着一张咖啡色的长睑和一双眼神冰冷的眼睛——现在正从眼角看着吉纳瓦。吉纳瓦急忙把视线移开。
琼妮特是个麻烦,她是一名帮派女孩。有传闻说她在做买卖,能替你弄来所有想要的东西——安非他命、快克、海洛因。但如果你敢赖账,她会亲自动手痛揍你——也可能是你最好的朋友或母亲——直到你还清债务为止。今年她已经两次被警察从校园带走,她甚至还踢了其中一名警察的蛋蛋。
吉纳瓦眼睛低垂着,心想:贝尔警探让琼妮特进来时,肯定不知道她有多危险。吉纳瓦的脸和双手还没干,就向门口走去。“唷,唷,小妞,”琼妮特叫住她,冷冷地上下打量着,“对,你,玛莎·斯图尔特【注】,站住。”
【注】:玛莎·斯图尔特(Martha Stewart),美国家政女王。
“我——”
“闭嘴。”她看了一眼另一个脸颊发紫的女孩,“你,给我滚出去。”
那个高年级女生比琼妮特重五十磅,高三英寸,但她停止梳妆打扮,慢吞吞地收拾着她的化妆品。她想挽回一点尊严,问道:“别对我指手画脚的,小妞。”
琼妮特一个字都没说。她向前一步;那女孩抓起她的皮包,夺门而去。一支唇线笔掉在地上。琼妮特捡起来塞进口袋。吉纳瓦再次试图离开,但琼妮特却伸手拦住她,并示意她往里走。吉纳瓦呆立在原地,琼妮特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并将所有隔间的门推开,以确定这里只有她们两个人。
“你想干什么?”吉纳瓦轻声说,既愤怒又恐惧。
琼妮特厉声说:“闭嘴。”
妈的,她生气地想着。莱姆先生是对的!那个在图书馆的恐怖男人还在追踪她。她不知怎么找到了她就读的学校,并且雇用了琼妮特。到底她今天非要跑到学校来干什么?大声叫,吉纳瓦告诉自己。
她这么做了。
或者说她正要这么做。 棒槌学堂·出品
琼妮特看到她就要叫出来了,立刻闪到吉纳瓦身后,一只手捂住吉纳瓦的嘴,冷冷地说:“安静!”她的另一只手牢牢抓住吉纳瓦的腰部,把她往厕所最后面的角落拖。吉纳瓦紧紧抓着她的手和手臂,奋力挣扎着,但她力气和琼妮特的无法相比。她瞪着琼妮特胳膊上一个滴血图案的十字架刺青,呜咽着:“请你……”
琼妮特伸手到包或口袋摸索着。找什么?吉纳瓦在惊慌中仍感到好奇。一道金属光闪过。是刀还是枪?如果这么容易就可以将武器带进校园,还要那该死的金属探测器做什么?
吉纳瓦尖声叫着,身体剧烈地扭动。
帮派女子的手向前挥去。
不,不……
【注】:指一九九九年四月二十日美国科罗拉多州杰弗逊郡科伦拜中学发生的校园枪击事件。两名青少年学生埃里克·哈里斯(Eric Harris)和戴伦·克莱伯德(Dylan Klebold)带着枪械和爆炸物进入校园,枪杀了十二名学生和一名教师,并造成二十四人受伤,最后两人自杀身亡。这起事件被视为美国历史上最血腥的校园枪击事件之一。
“为了我的掩护身份,所以不能由我来将他们绳之于法,”她说,好像对不能亲自去逮捕那些家伙而遗憾不已,“现在,你还会留在学校里,虽然我觉得这主意很糟糕,但事情会有所不同:只要你在这里,我就会看着你。如果你发现任何让你感到不安的事情,就给我一个手势。”
“帮派的手势?”
琼妮特笑了。“你不会成为帮派成员的,吉恩,不用你干什么。如果你向我发个信号,我想所有的人都会发现。你就抓抓耳朵吧,如何?”
“没问题。”
“然后,我会过来找你点小麻烦,让你吃点苦头,让你离开现场。这样你可以吗?我不会伤害你,可能只是欺负你一下。”
“当然,很好……嗯,谢谢你,我不会把任何有关你的事说出去。”
“我告诉你之前就知道你不会的。”琼妮特说。然后,她看着警探,“现在吗?”
“好啊。”然后,这名外表和善、语调温和的警察脸上出现一副凶恶的表情,并且破口大骂:“你在这里搞什么鬼?”
“操!把你脏手拿开,你这个王八蛋!”琼妮特再次进入角色。
警探抓着她的手臂,把她往门外推,她踉踉跄跄地撞在墙上。
“操,我要告你这王八蛋虐待。”女孩揉着她手臂说,“你敢碰我。这是犯罪,去你妈的!”她一路叫嚷走到了大厅尽头。过了一会儿,吉纳瓦和贝尔警探进了自助餐厅。
“她演技真好。”吉纳瓦小声说。
“是最好的之一。”警探说。
“她好像拆穿了你的掩护。”
他将手上的社会学课本还给她,笑道:“本来也不太行。”
吉纳瓦在角落的一张桌子坐下,从背包里拿出语言艺术课本。
贝尔警探问:“你不吃饭吗?”
“不吃。”
“你的舅舅给你午餐钱了吗?”
“我不太饿。” 棒槌学堂·出品
“他忘了,是不是?怎么看他都不像当过父亲的人。能看出来。我给你叫点吃的。”
“不,真的——”
“事实上,我比一个收工的农夫还饿。而且我已经有很多年都没尝过高中的火鸡烤面了,我这就要去拿一盘。顺便替你拿一盘吧。你喜欢牛奶吗?”
她想了一下,说:“好吧。我会把钱还你。”
“我们会让市政府付这笔费用。”
他去排队了。吉纳瓦刚要把注意力转到语言艺术课本上时,看到一名男孩向她这边看来,还在挥着手。她回过头看他是在跟谁打招呼。但身后没有人。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意识到他是在叫她自己。
凯文·切尼从他和同伴一起坐着的餐桌边起身,向她走来。哦,天哪!他真的是向我这边走来吗?……凯文长得像威尔·史密斯【注】,有着完美的嘴唇,完美的体格。他能使一颗篮球违反重力定律,他可以像街舞比赛的选手一样地跳舞。凯文是个宠儿。
【注】:威尔·史密斯(Will Smith,1968-),美国黑人演员。
站在队伍里的贝尔警探身子一直,正要走过来,但吉纳瓦摇了摇头,表示一切正常。
何止是“正常”。真是太棒了。
凯文肯定能得到奖学金,康涅狄格或杜克大学。也许是某种体育奖学金——他去年带领全队赢得公立学校体育联盟篮球比赛的冠军。但他也可以靠着学业成绩拿奖学金;他也许不像吉纳瓦那样热爱书本和学校,但他的成绩仍在全班排前百分之五。他们是偶然认识的——他们这一学期上同一堂数学课,在走廊或校园里,有时也能看到他们聚在一起。巧合——吉纳瓦这样告诉自己。但是,好吧,事实是她经常会不由自主地走近他站或坐的地方。
虽然大部分的同学不怎么理睬她,但是凯文不时地会和她打招呼。问问她有关数学或历史课的作业,或是停下来和她聊一会儿。
当然,他并没有邀她外出——永远不可能——但是至少他把她当人看。
去年春天,有一次他甚至还陪她从兰斯顿·休斯高中一起走回家。
就好像用DVD保存了一样,她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是多么美丽、晴朗的一天。
四月二十一日。
通常凯文都和那些一心想要当模特儿的苗条女孩,或是那些潮流女生混在一起。(他甚至有时还和拉基莎打情骂俏,而这使吉纳瓦大为恼火,但她咬牙忍住嫉妒之火,故意满不在乎地笑着。)
现在他要干什么?
“嘿,你好吗?”他问道,一边皱着眉在她身边一张歪七扭八的铬合金椅子里坐下,伸长了他的双腿。
“还好。”她咽了口口水,舌头打结。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说:“我听说了发生的事。天哪,真他妈的见鬼。有人想抓住你,还要勒死你。把我吓坏了。”
“真的?”
“当然。”
“只是有些奇怪。”
“知道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她觉得脸上一阵发热。凯文真的在和她说这些话吗?
“你为什么不待在家里?”凯文问。
“语言艺术考试。然后还有数学测验。”
他大笑起来,“去你的。发生这些种事,你还来上学?”
“嗯,不能错过考试。”
“你数学很好吗?” 棒槌学堂·出品
不过是些计算,没什么大不了。“是啊,我已经准备好了。你知道,不是太难。”
“总之,我只是想说,没事的。我知道,这里有很多人讲了一些屁话,但是你都默默地忍了。尽管他们不依不饶,但还是照样来上学。这些人加起来都不如你的一半。你还真行,小妞。”
这样的恭维令人喘不过气来,吉纳瓦低着头耸了耸肩。
“所以,我是真的认识你了,你和我,我们应该经常一起聊聊。不过总是很少见到你。”
“你知道,学校就是这副鬼样子。”小心,她警告自己,你不必学他的样说话。
凯文笑了,说:“不是,小妞,我不是在说这个。我知道怎么回事,清清楚楚,你在布鲁克林卖快克。”
“我——”她差点说出“没有”,但咽回去了。她向他会心地笑了笑,低头看着已经磨损的地板,说:“我没在布鲁克林卖,只在皇后区。你知道,那里的人钞票比较多。”差劲、差劲、太差劲。哦,真是丢脸。她的手心在出汗。
不过凯文却大笑起来,然后,他摇着头说:“哦,当然,我知道我为什么会搞混了。一定是你妈在布鲁克林卖快克。”
这听起来似乎是一种挑衅,但其实是一种邀请。凯文正在请她一起玩“抬杠”游戏。“抬杠”是老年人用的名称,现在叫“打嘴仗”,就是互相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这一部分是来自于黑人诗歌和故事比赛的传统。“打嘴仗”就是一种口头交锋,互相讽刺挖苦。真正的嘴仗是在舞台上表演的,不过日常生活中大部分都是在家里的起居室、校园、比萨店、酒吧、俱乐部,或者就在房前的台阶上,进行的方式可以像凯文这样随意,忽然冒出一句,比如“你妈妈真是笨,在一元商店里问价钱。”或者“你姐姐真丑,即使她变成一块砖,也没人想让她躺下来【注】。”
【注】:此处“躺下来”的英文用的是get laid,也有“性交”的意思。
但是在今天这种场合跟这些机智诙谐毫无关系。因为传统上的抬杠是男人对男人,或女人对女人。如果一名男性想要和一名女性玩这种游戏时,它只有一种含义:调情。
吉纳瓦想着,这太奇怪了。遭到了攻击人们才开始尊重她。她的父亲常说,最坏的事情往往能产生出最好的结果。
好,来吧,姑娘,那就玩吧。这个游戏有一种可笑的幼稚和傻气,但她知道怎么玩;她和拉基莎还有拉基莎的姐妹们可以一来一去地玩上一个小时。你妈妈真肥,血型是Ragu型【注】。你的雪佛兰可真够旧的,人家偷了防盗锁却留下车子……但她的心却剧烈地跳着,吉纳瓦只能傻笑着,不停地出汗。她拼命地想要找点话说。
【注】:Ragu是美国著名的调味酱品牌。
但这可是凯文·切尼啊。就算她能鼓起勇气,说出一串有关他妈妈的俏皮话,但是她的脑子却是一片空白。
她看着自己的手表,然后低下头看着语言艺术课本。耶稣啊,你这个笨蛋,她生自己的气。说点儿什么吧!
但她的嘴里却一个音也发不出来。她知道凯文会对她露出那种“我可没时间浪费在这个怪胎身上”的表情,然后转身走开。不,不对,似乎他觉得吉纳瓦可能还在受早晨那件事的影响,没有心情玩游戏,因此并不在意。他只是说:“说真的,吉恩,你可比DJ和那些辫子女孩厉害多了。怎么说呢,你很聪明。和一个聪明人谈话真是很棒。我的那些朋友——”他朝向他原来那一桌人点了点头,“他们可不会是什么火箭科学家,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她脑子里一闪。上吧,女孩。“是啊,”她说,“他们有些人是够蠢,说到脑子,他们肯定哑口无言。”
“太对了!真不赖。”他笑着说,一边用拳头轻轻触着她的拳头,一股电流穿过了她的身躯。她拼命忍着没笑;讲笑话的人如果自己笑就没劲了。
激动过后,她想,他真是太对了,这种事还真少见——只是想和聪明、愿意倾听、专心听你说话的人谈谈。
贝尔警探正在付钱,凯文抬起一边眉毛看着他,说:“我知道那个假扮老师的家伙是个警察。”
她悄声说:“那家伙前额上就写着‘警察’两个字。”
“的确。”凯文笑道,“我知道他在保护你,还挺酷的。但我要说,我也在保护你,还有我的朋友们。我们看到有什么异常,就会通知他。”
她深受感动。 棒槌学堂·出品
但是接着麻烦来了。如果凯文或他的朋友被图书馆里的那个家伙伤着怎么办?她到现在仍然很难过,巴里博士因为她被杀了,人行道上的女人也被打伤。她似乎看到一幅可怕的景象:和许多在街上被射杀的哈莱姆男孩一样,凯文也躺在威廉殡葬馆的大厅里。
“你不用这么做的。”她说,脸上并没有笑容。
“我知道,”他说,“但我想这么做。我保证,没有人能伤害你。好了,我要回去找我的朋友,迟点我们再碰面?数学课前?”
心脏一阵跳,她结结巴巴地说:“好的。”
他再度轻触她的拳头,然后离开了。两人相触时,她看着他,觉得全身发热,双手颤抖。哦,她想,不要让任何事情发生在他身上……
“小姐?”
她抬起头,眨了眨眼。
贝尔警探端着餐盘坐下。食物闻着真香……她没想到自己这么饿,她瞪着冒着热气的盘子。
“你认识他?”警察问。
“对,他没关系的。我们一起上课,认识很多年了。”
“你看起来有点心神不宁,小姐。”
“呃……我不知道。也许吧,嗯。”
“但是这与博物馆发生的事无关,对不对?”他微笑着问。
她把视线移开,觉得脸颊发热。
“现在,”警探将冒着热气的餐盘放在她面前,“吃点东西,没有什么比火鸡烤面更能抚慰不安的心灵了。我也许还要跟他们要份食谱呢。”
第十一章
这些应该够了。
汤普森·博伊德低头看着提篮里的东西,然后向收银台走去。他就是喜欢五金店,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是因为他父亲以前每逢周六就带他到阿马利诺郊区的艾司五金行去,采购他们拖车外面的棚子工作间里需要的东西。
或者是因为大多数的五金行和这家一样,里面所有的工具都干净有序,所有的油漆、胶水和胶带都按顺序排放着,很容易找到。
所有的东西都和书上一样。
汤普森也喜欢这里的气味,这是一种刺激的肥料、机油和溶剂混合的气味,无法形容,但每一个去过老五金行的人都可以识别出来。
这个杀手的双手很灵巧。这可能是得自他的父亲,虽然他整天都和工具打交道,摆弄油管、起重机、线轴和像恐龙头一样的抽水机,但他还是耐心地教他的儿子如何使用和尊重工具,如何测量,如何绘图。汤普森花了很多时间学习如何修理坏损的东西,如何用木头、金属和塑料制造出一个原来不存在的物件。他们一起在卡车或拖车上工作、修理篱笆、制造家具、为他的母亲或姨妈做礼物——擀面杖、香烟盒、砧板桌。“不管事情大小,”他的父亲教导他,“儿子,你都要把同样的技巧贯注在你手边的工作上。事情没有简单或困难之分,问题只是你将小数点点在哪里。”
他的父亲是一位好老师,他为儿子做出的东西感到骄傲。哈特·博伊德去世的时候,陪葬的有他儿子汤普森所做的一套擦鞋工具,以及一个木制的钥匙链,那是一个印第安人头的形状,上面还有烫着“爸爸”两个字。
后来的事说明,汤普森学到这些技巧真是很幸运,因为那正是“死亡”这个职业所需要的。机械和化学。和当木匠、油漆工或是修车工没有区别。
你点小数点的位置。 棒槌学堂·出品
站在收银台前,他付了账——当然是现金——谢过店员。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提着购物袋,向门口走去。他停下来,看着门外一台小巧的黄绿两色电动割草机。它被整理得很干净,擦得很亮,发出一种器物应有的翠绿色的光。它对他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为什么?他想着。呃,因为他刚才想到他的父亲,而那台机器让他回想起以前星期天早晨的时光——他会在他父母拖车后的一块小草皮上用割草机割草,然后再进屋和他父亲一起看比赛,母亲则忙着烤面包。
他想起了含铅汽油挥发时那种甜丝丝的味道,想起了当割草机的刀片碰到石块时发出的枪击般的噼啪声,把石头抛向空中的样子,以及给手上带来的震动感。
麻木。如果被响尾蛇咬着而濒临死亡时,应该就是这种感觉,他想。
他忽然意识到店员正在和他说话。
“什么?”汤普森问。
“给你个好价钱。”店员指着割草机说。
“不了,谢谢。”
走到外面,他又想,为什么那台机器那么吸引他?为什么自己这么想要它?然后,他忽然明白了,这个令人烦恼的念头和家庭记忆毫无关系。也许因为那割草机其实是一个小闸刀,这是一种非常有效的杀人方法。
也许就是这个原因。
他并不喜欢这个念头。但事情就是这样。
麻木……
汤普森断断续续地吹着口哨,那是他年轻时代的一首歌。他走到街上,一只手提着购物袋,另一手提着皮箱,里面装着他的手枪、警棍及其他做买卖用的工具。
他沿着街道向北走去,进入小意大利区,工作人员正在清除昨天游行留下的东西。他看到几辆警车,警觉起来。两名警察正在和一个水果摊的韩国老板及老板娘谈话。他很想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他继续往前,来到一个公用电话处。又查了他的语音信箱,没有关于吉纳瓦在什么地方的消息。但他并不担心,他的联络人对哈莱姆区十分了解,汤普森知道,找到那个女孩在哪里上学、住在什么地方,只是时间问题。而且,他也可以利用之前这段自由时间。他还有另一件活儿,这件事计划得比杀吉纳瓦·塞特尔更早,而且也同样重要。
其实,是更重要。
有趣的是,现在他才想到这一点——这一件也牵涉到孩子。
“喂?”贾克斯对着手机说。“拉尔夫。”
“怎么样了,小子?”贾克斯很想知道这个皮包骨的小法老现在是不是正倚在什么东西上,“你收到我们朋友的消息吗?”他指的是德莱尔·马歇尔。
“是的。”
“涂鸦王的事情搞定了?”贾克斯问。
“是。”
“好。那我们现在进行到哪儿了?”
“嗯,我找到你要的东西了,老兄。是——”
“别说。”谈到可用于控告的证据时,手机简直是魔鬼的发明。他告诉那个男人一百一十六街的一个十字路口。“十分钟。”
贾克斯挂了电话,向街上走去。街上有两个穿着长外袍的妇女,戴着做工精致的教堂帽子,手里拿着已经磨损的《圣经》,她们一看到他,连忙让路让他通过。他完全不理会她们脸上不安的表情。
贾克斯抽着烟,一拐一拐地走着,他受过枪伤,不是故意要学黑道人物才这样走路的。他吸进空气,因为回到家而情绪高昂。哈莱姆……看看周围的店铺、餐厅和街上的小贩。你可以在这里买到任何东西:西非洲编织的布、埃及T字形饰品,博尔加【注】的篮子、面具和旗帜,还有镶了框子的剪影,里面的人都站在非洲国民族议会前面。还有海报:有马尔科姆·X【注】、马丁·路德·金、蒂娜、图帕克、碧昂丝、克里斯·洛克、奥尼尔……还有很多杰姆·马斯特·杰伊的照片。这个聪明慷慨的Run-DMC乐队说唱巨星,几年前在皇后区自己的录音室里,被一个混蛋枪杀。
【注】:博尔加(Bolga),加纳著名的手工艺品中心。
【注】:马尔科姆·X(Malcolm X,1925-1965),美国民权运动中的重要人物。
贾克斯凭记忆左右察看。他注视着另一个角落。嗯,这里,现在是快餐店了,这是他第一次犯罪的地方,当时他十五岁,那次的犯罪让他走上了臭名昭著的不归路。因为他抢的不是酒、香烟、珠宝或现金,而是从一个五金行抢了一箱“可丽龙”喷漆。在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里,他用这些漆在曼哈顿和布朗克斯区到处留下了“Jax157”【注】的涂鸦,因此犯下了盗窃、非法侵入和毁坏财产等多项罪名。
【注】:Jax即为“贾克斯”。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贾克斯将他的标签印在上千个不同的物体表面:人行天桥、桥梁、高架铁路、墙壁、告示牌、店铺、城市公共汽车、私人大巴、办公大楼——他甚至在洛克菲勒中心也涂了,就在金色雕塑的旁边,随即就被两名牛一样的保安按倒,用辣椒剂和棍子好好教训了一通。
年轻的阿朗佐·杰克逊只要有五分钟独处的时间和一处光滑的表面,“Jax157”的标签就会出现。
这个父母离异的孩子挣扎着想混到高中毕业,但他讨厌一切正常的工作,不断惹麻烦,最后发现自己喜欢当个写手(涂鸦者都是“写手”,而不是“艺术家”——凯斯·哈宁【注】、苏荷的画廊,还有广告公司都是这么告诉大家的)【注】。他和本地一群家伙们混了一段时间,但有一天,他改变了主意。那天,他们正在一百四十街一带闲荡,忽然有几个人开车飞驰而过,砰、砰、砰,站在他身旁的吉米·斯通太阳穴上出现了两个洞,还没有倒在地上就死去了。这一切可能只是为了一小包毒品,或者,根本什么原因都没有。
【注】:凯斯·哈宁(Keith Haring,1958-1990),美国著名的涂鸦大师。
【注】:大家最认同的说法是,涂鸦(graffiti)一九六六年起源于美国的费城和宾夕法尼亚州。开始时,涂鸦没有一幅作品的概念,只是简单地写标记(tag)等,这些涂鸦者的“标记”除了自己的绰号,还有自家门牌号码之类。七十年代,越来越多的涂鸦者开始在字形、效果等方面钻研。到八十年代,他们在汽车、火车等不同的表面上做涂鸦,墙不再是唯一的介质了。真正意义上的涂鸦者大多数与帮派无关,他们是来自底层的穷人。为了和帮派的“贴标签者”以及头脑简单的涂鸦者划清界限,他们把自己称为“写手”(writer),而不是“画家”(painter)。
真是见鬼。从此贾克斯走上自己的道路。挣得比较少,但安全多了(除了在维拉萨诺大桥【注】或一辆行驶中的火车上喷漆之外——这段故事连监狱里的兄弟们也听过)。
【注】:维拉萨诺大桥(Verrazano Bridge),连接布鲁克林与斯塔顿岛的大桥,长四千二百六十英尺。
虽然没有正式宣告,但阿朗佐从此就改名为贾克斯,投身于他的技术。开始时,他只是将他的标签画在全市各个地方。但他早就知道,如果这就是你仅有的能耐,就算把全纽约的每个区都涂上自己的标签,你也只不过是一个跛脚的“玩具”,那些涂鸦界的老大是不会正眼看你的。
于是他干脆从学校辍学,白天在快餐店工作赚钱买喷漆,或者去偷他能偷到的东西;贾克斯很快就学会了T-up【注】,这比涂标签快,而且字也大多了。后来,他成了一个真正的涂鸦大师:他可以涂写与地铁车厢同一高度的字。贯穿全市、线路最长的A线地铁是他最喜欢的。无数的来访者乘A线地铁从肯尼迪机场到市中心时,在车上欢迎他们的不是“欢迎来到大苹果”,而是一个神秘的信息:Jax157。
【注】:指只钩边,不上色的简单涂鸦。
贾克斯二十一岁时,将涂鸦作品覆盖了整整两节地铁车厢的一侧——几乎要画满整个车厢,这是每个涂鸦王的梦想。他也完成了一些作品。贾克斯曾经尝试创作一幅涂鸦代表作,但他能想到的不仅仅是一幅作品。他要某种能够令人窒息的东西,这种东西能让一个排水沟旁的毒虫,或者一名从新泽西坐城际火车到华尔街上班的人驻足凝视良久,并且想:天哪,这可真他妈的酷!
那些日子真是不错,贾克斯回想着。他曾是一名涂鸦王,曾经身处于自哈莱姆文艺复兴以来最有影响的黑人文化运动——嘻哈运动——的中心。
当然,这场文艺复兴一定会有定义。但对贾克斯来说,那些都是聪明人的事儿。文艺复兴是脑袋想出来的,但嘻哈却是从内心灵魂深处爆发出来的。它不是来自于学院或作家的象牙塔,而是来自于混乱的街道,来自于那些生活贫困、家庭破碎的孩童,他们愤怒、挣扎、绝望,每天游荡在满是药贩子丢弃的小药瓶和血迹斑斑的人行道上。它是那群默默无闻的人发出的怒吼……嘻哈源源不断地将电力灌注到你的身体和灵魂里:在DJ播放的音乐中,在嘻哈乐手饶舌的说唱中,在霹雳舞者的舞蹈中,以及,在贾克斯贡献的涂鸦中。
这里其实是一百一十六街,他停下来,凝神看着以前由伍尔沃斯家族所拥有的“五角商店”原址。那家商店在著名的一九七七年大停电后的混乱中没有幸存【注】,但在那块地方冒出来的却是一个美妙的奇迹——全国首屈一指的嘻哈俱乐部,哈莱姆世界。三层楼有你能想象到的所有音乐——激进的、令人上瘾的、电声的。霹雳舞者像舞蹈家一样地旋转,身体像暴风雨下起伏的波浪。DJ为挤满了人的舞池旋转着黑胶唱片,而嘻哈乐手更是在和麦克风做爱,他们那原始的、让所有人震颤的音乐溢满了所有空间,跟随着心跳的节奏。哈莱姆世界就是歌手相互飙歌之风的起源地。贾克斯很幸运,看到了不同时期各领风骚的名人:the Cold Crush Brothers、Fantastic Five【注】……
【注】:一九七七年七月十三日,纽约市及其北部郊区停电,整整持续了二十五个小时,纽约的地铁、机场、电讯设施和公共交通基本陷入瘫痪。当时的纽约城正处于经济不景气和高失业率的双重困扰之下,而长达一天多的停电更加激发了人们对于现状的不满。夜幕降临后,整个纽约陷入一片混乱。不法之徒借着黑暗的掩护四处游荡,抢劫、纵火、暴力事件此起彼伏。一千七百多家店铺被洗劫一空,上百人因为遭暴力袭击入院治疗。
【注】:这两个都是著名的嘻哈说唱团体。
当然,哈莱姆世界也早就不存在了。而同样不复存在的——磨损了,或是褪色了,或是被其他人的涂鸦盖住了——是贾克斯数以千计的标记和作品;同样消失的,还有那些在嘻哈时代早期的传奇涂鸦人物的作品;如JULIO、KOOL及TAKI【注】。这些都是涂鸦界的王者。
【注】:早期的涂鸦内容以文字为主,而且通常是匿名的。涂鸦者用街道号码取代签名,比如TAKI 183、JULIO 204、FRANK 207,划地盘的意味十分浓厚。大部分涂鸦青年是来自布朗克斯、布鲁克林和哈莱姆区的街头少年。
哦,那些是令人哀伤的逝去的嘻哈。现在它已经变成了黑人娱乐电视台、身价百万的说唱歌手开着镀铬跑车、《坏男孩Ⅱ》、赚钱的生意、城区的白人小孩、ipod和MP3下载和卫星电台。它就像……呃,对了:贾克斯看着一辆双层游览车缓缓地停在附近的路边。车的一侧写着:说唱-嘻哈游,见识真正的哈莱姆区。乘客有黑人、白人和亚洲观光客。他听见游览车司机熟练地解说着,还说他们很快就会停在一个提供“正宗灵魂食物”的餐厅吃午餐。
但贾克斯并不同意那种旧日风光不再的论调。上城的心依然纯净,没有任何东西能触碰它。比如棉花俱乐部吧,他想着,这个融合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爵士、劲歌热舞和钢琴跳跃弹奏于一堂的地方。每个人都以为它就是真正的哈莱姆,对不对?但有多少人知道,它只让白人入场——即使是最有名的哈莱姆居民,W.C.汉迪,这位美国最伟大的作曲家,也被挡在门外,虽然当时里面所演奏的正是他的作品。
那么,后来怎么样呢?棉花俱乐部早他妈的不见了。但哈莱姆并没有消失,而且它永远也不会。哈莱姆的文艺复兴过去了,嘻哈乐也变了。现在渗进他周围街道的是一些全新的运动。贾克斯很想知道这到底是些什么,而且自己能不能看到这一切——如果这次吉纳瓦·塞特尔的事处理不好,二十四小时内他可能就会丧命或者回到监狱。
享受你们的灵魂食物吧,他心里想着,看着游览车从转弯处消失。
向北又走了几个街区,贾克斯终于找到了拉尔夫。他果然正靠在一个被木板封起来的建筑物上。
“伙计。”贾克斯说。“怎么样了?”
贾克斯继续走着。
“我们要去哪里?”拉尔夫问,他加快了脚步,和这名大块头男人并肩而行。
“今天是散步的好天气。”
“很冷。”
“走走就暖和了。” 棒槌学堂·出品
他们又走了一会儿,拉尔夫嘀嘀咕咕的,而贾克斯完全不理会。他在木瓜王餐厅买了四个热狗和两份果汁,也没问拉尔夫饿不饿,是不是吃素的,或他喝芒果汁会不会吐。贾克斯付了钱,朝外走去。他将这个瘦男人的午餐放在他手上,说:“不要在这里吃,跟我走。”贾克斯上下看了看街道,确定没有人在跟踪,便再次迈开脚步,快速地走着。拉尔夫跟在后面问:“我们这么走,是因为你不信任我吗?”
“对。”
“为什么你突然间不相信我了?”
“因为自从我上次见了你后,你有的是时间来出卖我。这有什么奇怪的?”
“今天是一个散步的好天气。”拉尔夫说着狠狠咬了一口热狗。
他们又走了半个街区,到了一条看起来似乎废弃了的街道,然后又往南。贾克斯停了下来,拉尔夫也停下来,斜靠在一幢褐石建筑物的黑铁篱笆上。贾克斯吃了他的热狗,喝着芒果汁。拉尔夫继续狼吞虎咽地吃着他的午餐。
吃着、喝着,看起来就像两名附近的建筑工人或擦玻璃的工人在休息,没有一点可疑的地方。
“那个地方,做的热狗还真他妈的好吃。”拉尔夫说。
贾克斯吃完了食物,在夹克上擦了擦手,上下摸了摸拉尔夫的T恤和牛仔裤。没有窃听器。“谈谈正事吧,你找到了什么?”
“那个叫吉纳瓦的妞儿,是吗?她上兰斯顿·休斯。你知道吗?高中。”
“当然,我知道。她现在在那里吗?”
“我不知道。你是问哪里,不是什么时候。我只是听这一区里小伙计们这么说的。”
区……
“他们在说有人送她回来,还留下来照看她。”
“谁?”贾克斯问,“警察?”他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问。当然是警察。
“似乎是。”
贾克斯喝完他的果汁,“另一件事呢?”
拉尔夫皱着眉。
“我说的那件事。”
“哦。”那小法老四下看了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褐色纸袋,塞到贾克斯手里。贾克斯可以感觉出这是一把自动手枪,而且很小,正是他所要求的。散落的子弹在袋子的底部相互碰撞。
“怎么样?”拉尔夫小心翼翼地问。
“就这样。”贾克斯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百元钞票交给拉尔夫,然后他身子前倾向那个男人靠过去。他闻到啤酒、洋葱和芒果的味道。“听着,我们的交易结束了。如果我听到你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甚至只是提到我的名字,我会找上你,把你那烂屁股割下来。你可以去问问德莱尔,他会告诉你,我绝对心狠手辣。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是的,先生。”拉尔夫小声地对着芒果汁说。
“现在,给我从这里滚开。不,走那条路,不许回头看。”
然后,贾克斯朝向相反的方向移动,回到一百一十六街,消失在购物的人群中。他低着头,尽管脚不好,但还是快步走着,不过没有快到引人注意的地步。
街上又一辆游览车发出长长的尖叫声,停在早已死亡的哈莱姆世界前,这辆色彩俗丽的车子里传来有气无力的说唱音乐。但此时用血作颜料的涂鸦王没有再想着哈莱姆、嘻哈乐和他罪恶的过去。他唯一想的是要花多长时间能到达兰斯顿·休斯高中。
第十二章
那个瘦小的亚洲女人戒备地看着萨克斯。
也难怪她会如此不安,警探想,她被六个体格是她两倍的警察包围着,另外还有六个警察在她店外的人行道上待命。
“早上好,”萨克斯说,“我们在找这个男人。我们必须找到他,因为他可能犯下了一些严重的罪行。”她说话速度比比平时慢,她以为这是正确的做法。
结果,却变成了一种小小的失礼。
“我知道,”那个女人的英语非常好,带一点法语腔,“我已经把所有能想到的情况告诉了那些警察。我当时很害怕。就是他试戴毛线帽的时候,你知道。他将它拉下来,就像面罩一样。可怕。”
“我想是的,”萨克斯说,说话也恢复了正常的速度,“嗯,你介不介意我们采下你的指纹?”
这是要用来比对在图书馆现场找到的收据和商品上的指纹。那个女人同意了,然后他们的便携式分析仪证明了那些指纹果然是她的。
萨克斯问道:“你肯定不知道他是谁,或者他住在哪里吗?”
“完全不知道。他只来过这里一两次。也许更多吧,但他是那种你永远不会注意的人。一般人。不笑,也不皱眉,什么也不说。非常普通。”
萨克斯想,对一个杀手来说,他长得还不坏。“其他的员工怎么说?”
“我问过他们了,没有人记得他。”
萨克斯打开箱子,将指纹分析仪放回去,并抽出一台东芝牌的电脑。一分钟之后电脑便启动好,并且打开了EFIT【注】软件。这是电脑化的拼图认人系统,用来重新建构嫌疑犯的面孔。过去的手动系统是由警察将事先印好各种脸部特征和头发的卡片进行组合后拿给证人看,制作出一个与嫌疑犯相似的肖像。而EFIT使用软件来做这件事情,产生像照片一样的影像。
【注】:EFIT(Electronic Facial Identification Technique),电子面孔鉴别系统。
萨克斯在五分钟内就做好了一张组合相片,上面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白人男子,下颌线条分明,胡子刮得很干净,一头淡褐色的短发。他的样子像你在大都会地区可以看到的任意一个生意人、承包商或商店店员。
普通人……
“你是否记得他穿什么?”
这是EFIT的配套程序,它可以让嫌疑犯的影像穿着各种不同的服装——就像替纸娃娃穿衣服一样。但是,除了一件黑色的雨衣外,那个女人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加了一句:“哦,对了。我想他有南方口音。”
萨克斯点点头,把这条信息录入她的笔记本电脑。然后,她接上一台小型激光打印机,很快就印出二十多份五乘七英寸大小的纸,上面有不明嫌疑犯一○九的长相,简单说明了其身高、体重、可能穿着雨衣,有南方口音。还警告说这名凶手会袭击无辜者。她将这些印出来的图片交给鲍尔·霍曼。留着平头,发色灰白的霍曼,以前是训练中心的教官,现在是纽约警察局特勤小组——也就是特警队——的队长。他立刻就将这些图片交给他手下的警察,以及和搜寻队一起来的制服巡警。霍曼将巡警和火力强大的特勤小组警察打散重组,让他们开始在社区进行查询。
十几名警察马上散开了。
纽约市警察局,这个时尚之都的警察部队,并没有将他们的战术部队变得像军队一样由个人携带强大的火力,而是将武器放在巡逻车和厢型车中,装备放在一辆大型蓝白二色的特勤小组卡车里,跟着他们到处跑。现在,一辆这样的卡车就停在这家商店附近。
萨克斯和塞林托穿上了胸口有防震片的护甲,然后向小意大利区走去。过去的十五年里,这个地区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以前这里是意大利裔劳工移民的聚居地,现在由于南边中国城的扩大,以及北部和西部年轻专业人才的发展,这个区域越来越小,几乎就要消失了。在莫贝里街上,两名警探经过了象征这种改变的一个标志:这幢建筑物以前是拉文奈特社交俱乐部,是以约翰·高蒂为首的甘比诺家族【注】的大本营。这家俱乐部后来由政府控制——不可避免地有了“联邦俱乐部”的绰号——但现在,它却只是寻找租户的一幢商业大楼。
【注】:甘比诺家族是纽约历史最悠久的黑帮家族,五大黑帮之一。其前任“教父”约翰·高蒂二○○二年病死于狱中。
这两名警探挑选了一个街区开始调查。他们走向街上的小贩、商店的店员、逃课在星巴克喝咖啡的学生、坐在屋前台阶或椅子上的退休老人,亮出警徽及不明嫌疑犯一○九的图像,挨个询问。他们有时还会听到其他警察的报告。“没有……格兰德街没有,完毕……知道了……赫斯特没有,完毕……我们现在正向东……”
塞林托和萨克斯继续沿着既定路线行进,运气并不比其他任何人强。
身后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萨克斯倒吸一口气——不是因为那个声音,她立刻就知道那只是卡车逆火——而是因为塞林托的反应。他听到声音,立刻就往旁边一跳,躲在一个电话亭的后面,手扶在左轮手枪的枪柄上。
他眨着眼,咽了口口水。无奈地笑了笑。“该死的卡车。”他咕哝着。
“是啊。”萨克斯说。
他抹了抹脸,然后他们继续。
坐在他的安全屋中,闻着附近小意大利区一家餐厅传来的蒜香味,汤普森·博伊德正专心地看一本书,他仔细阅读上面的指南,然后检查一个小时前他在五金行买的东西。
他在一些书页上贴了黄色的方便贴,并且在空白处写了一些笔记。刚才读的那个程序有些棘手,但是他知道自己可以完成。不管事情难易,只要花时间,没有任何你做不到的事情。他的父亲曾经这样教导他。
问题只在你将小数点点在哪里……
他推开桌子站起来。这张桌子,还有一把椅子、一盏灯,和一张小床,是这个屋子里仅有的几件家具;另外还有一台小电视,一台冰箱,以及一个垃圾桶。屋里有一些他工作需要的物品。汤普森将乳胶手套从手腕处剥下来,扔掉,让皮肤透透气。(你总是得准备着一个安全屋也会随时被抄,所以你要小心预防,要戴手套或者设陷阱,总之不能留下能将你定罪的证据。)他今天用眼很多。他眯起眼睛,往里点眼药水,刺痛感逐渐消退。他闭上眼睛。
轻轻地吹着电影《冷山》里的那首狩猎之歌。
对着士兵开枪、大爆炸、刺刀。那部电影中的种种画面在他脑中闪过。
嘶……
那首歌,还有那些画面,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段古典旋律,波列罗舞曲【注】。
【注】:一种轻快的西班牙舞曲。
旋律从何而来,他通常也弄不清楚,就好像他的脑袋里有一台已经排好播放顺序的CD播放机。但是,他知道这首波列罗舞曲的出处。他父亲的一张唱片上有这个旋律。在工作棚里,那个大个子、理着平头的男人,一遍又一遍地在那台绿色塑料唱机上放着这段旋律。
“听这里,儿子。它转调了。等着……等……就是这里!你听到了吗?”
那男孩相信自己听到了。
汤普森睁开双眼,又回到书上。
过了五分钟:嘶……波列罗消失了,另一首旋律从他撅起的嘴唇间流出来:辛蒂·劳帕在八十年代唱出名的歌曲《一次又一次》。
汤普森·博伊德一直很喜欢音乐,很小的时候就想学习乐器。好几年里,他母亲都带他去上吉他和长笛课。在她出了意外后,他的父亲即使要耽误工作,也会亲自开车载他去。但是汤普森要有进一步的发展却很困难:不管对于吉他上的指板、长笛的按键还是钢琴来说,他的手指过于粗短,而且他完全没有歌喉。不管是教堂的唱诗班、西部歌曲,还是乡村歌曲,都不行,他的声音还比不上一个破音箱发出的杂音。所以,过了一两年,他就把音乐丢在一旁,而把时间花在得州阿马利诺大多数男孩子做的事情上:与家人相处,在他父亲工作的工棚里敲铁钉、画设计图、抛光,还有玩橄榄球、打猎、跟害羞的女孩约会、在沙漠中步行。
他将自己对音乐的热爱和失落都隐藏了起来。
但这种东西通常不会藏得很深。迟早会再冒出来。
在他身上,这件事发生在几年前,当时他在监狱里。安全戒备最严格区域的一名狱警忽然跑来问汤普森:“那个,他妈的是什么?”
“你说些什么?”这个一向不起眼的“凡人乔”问。
“那首歌,你刚才吹的那个。”
“我刚才在吹口哨吗?”
“妈的,当然是。你不知道吗?”
他对狱警说:“只是不由自主吹的,没过脑子。”
“该死,挺好听的。”那名狱警走开了,汤普森在那里对着自己发笑。怎么样?自出生以来,一直都有个乐器跟随着他。汤普森到了监狱图书馆查阅这一方面的资料。他知道,人们将会称他为“口哨演奏家”,以区别于一般吹口哨玩的人,比如说在爱尔兰乐队里。口哨演奏家很稀有——大部分的人吹口哨的音域都很窄,这些专业音乐家生活得很好,他们开音乐会、拍广告,还有电视和电影,当然还有每个人都知道《桂河大桥》的主题曲。你甚至想都不用想,就可以吹吹出前几个音符,至少在脑子里浮现。甚至还有吹口哨竞赛,那是最著名的国际大奖赛,会有数十位口哨演奏家参加——他们中很多人都会和交响乐团定期在世界各地演出,还有他们自己的单独表演。
嘶……
另一段旋律进入他的脑中。汤普森·博伊德慢慢地吹出那些音符,吹出了一个轻柔的颤音。他注意到自己把点二二手枪放到了手拿不到的地方。这样可不是在按书上说的做……他将手枪移近了一点,然后又将注意力集中到那本技术手册上,在书页上贴了更多的方便贴,不时看一看购物袋,确定他有了所有需要的东西。他知道自己有需要的技术。但是,和他以前接触新东西时一样,在动手前要把所有不熟悉的东西学会。
“什么都没有,莱姆。”萨克斯对着她丰满嘴唇旁的麦克风说。
他先前的好情绪早已像蒸汽一样挥发了,急切地问道:“什么都没有?”
“没有人见过他。”
“你们在哪里?” 棒槌学堂·出品
“我们基本上已经覆盖了整个小意大利。朗和我在南端。坚尼街。”
“见鬼。”莱姆低声说道。
“我们可以……”萨克斯忽然停了下来,“那是什么?”
“什么?”莱姆问。
“等一下。”她对塞林托说,“快。”
她亮出警徽,以在挤满了车子的四车道上强行开路。她查看四周,然后往南向伊丽莎白街走去。这是一条阴暗的街道,两边满是廉价公寓、零售商店和仓库。她又停了下来。“闻到了吗?”
莱姆小心地问道:“闻?”
“我在问朗。”
“是的,”大个子侦探说,“那是什么?一种甜甜的味道。”
萨克斯指向坚尼街以南,伊丽莎白街上的第二扇门。这是一家草药、肥皂及薰香批发公司。一股浓郁的香气从打开的大门里飘出来。是茉莉花——这是他们在强奸用品袋上找到,也是吉纳瓦自己在博物馆闻到的香味。
“我们也许有一条线索了,莱姆。我再打电话给你。”
“是的。是的,”批发公司的那名瘦削的中国人看着电子技术组合出来的不明嫌疑犯一○九的照片,“我见过他几次。在楼上。他不常来。他做了什么?”
“他现在在楼上吗?”
“不知道,不知道。我想我今天看过他。他做了什么?”
“在哪一间公寓?”
那名男子耸耸肩。
这家草药进口公司占据了一楼,但在光线昏暗的入口处底端,经过一扇安全门,有一道藏在黑暗里的楼梯。塞林托拿出对讲器,切入行动频道,“我们找到他了。”
“是谁?”霍曼急促地问。
“哦,抱歉,我是塞林托。我们在坚尼街以南的第二幢建筑,在伊丽莎白街上。我们得到对其中一名租户的辨识。现在他也许还在建筑物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