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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夫里·迪弗 第十二张牌

_17 杰夫里·迪弗(美)
  
第三十九章
  这个五十四岁的白人男子穿着布克兄弟西装,坐在自己曼哈顿的办公室里,内心正在激烈地斗争着。
  做,还是不做?
  这个问题很重要,事关生死。
  打扮整洁、身材结实的威廉·阿什伯里向后一靠,椅子被压得嘎嘎作响,他眺望着远处新泽西的地平线。这间办公室不如他在下曼哈顿的那间高雅时髦,但这才是他最喜欢的。这个二十乘三十英尺的房间位于上西区城颇有历史的桑福德大楼,归他担任高级主管的银行所有。
  他考虑着:做?还是不做?
  阿什伯里是一名保守的金融家和企业家,比如当网络股一飞冲天时,他不为所动,甚至它主宰了市场时,他也没有因此而失眠过一次,只是不时安慰一下那些不听劝告的客户们。这种拒绝跟随潮流的作风,加上对蓝筹股的准确投资,尤其是对纽约市房地产的投资,使得他自己和桑福德信托银行都赚进了大把的钞票。
  保守?当然,但是只是某种程度上的。哦,他的年薪超过百万,加上华尔街赚来的优厚红利,让他过着舒适的生活。他有好几幢房子,是名声良好的乡村俱乐部会员,女儿们天生丽质,又受过良好的教育,他和妻子还参加了几个慈善团体。因为常常到海外旅行,他有一架格鲁曼私人飞机。
  但阿什伯里还不是那种福布斯式的企业总裁。你会发现,外表之下的他仍然还是那个来自费城南部的粗人。父亲是个专横的工厂工人,祖父则为安杰洛·布鲁诺【注】和菲尔·泰斯塔【注】做假账以及其他更为复杂的工作。阿什伯里自己也曾和一群粗人混迹街头,靠刀子和头脑赚钱,对一些肯定不会回来找他算账的人下手。但在二十出头时,他意识到如果他一直干这种放高利贷、收保护费的事,或者整天在费城街头混,以后的结果除了能买得起奶酪牛排三明治外,就是在监狱占有一席之地。而如果他在商业区做类似的事,出没于下百老汇和曼哈顿上西区,他会变得非常有钱,而且能在奥尔巴尼或华盛顿拥有一幢豪宅。说不定还能接替弗兰克·里佐【注】的位子呢。为什么不呢?
  【注】:安杰洛·布鲁诺(Angelo Bruno,1910-1980),费城的意大利黑帮首领,以善于平息暴力而著名,绰号“绅士”。
  【注】:菲尔·泰斯塔(Phil Testa,1924-1981),布鲁诺之后的费城黑帮首领。
  【注】:弗兰克·里佐(Frank Rizzo,1920-1991),美国警察官员和政治家,曾担任费城警察局局长和费城市市长。
  于是,他去读法学院的夜校,又取得了房地产经纪执照,最后在桑福德银行谋得一份差事——先在柜台,然后一路升迁。他开始赚钱了,起初很少,然后逐步增加。后来凭着他严厉而毫不懈怠的手段,击败了银行内外的竞争对手,成为银行最重要的部门——不动产运营部——的主管。最后又以欺骗的手段成为桑福德基金会的领导。基金会是银行做善事的部门,但他也知道,这是搞政治关系的最佳途径。
  他又看了一眼新泽西的地平线,内心还在挣扎着,手下意识地在大腿上摩挲着。他的大腿由于打网球、高尔夫、帆船等运动而结实有力。做,还是不做?
  生或是死……
  一只脚永远根植于南费城十七街的威廉·阿什伯里心里盘算着,要结交城里的重要人物。
  例如,汤普森·博伊德。
  阿什伯里从一名纵火犯那里知道杀手的名字。那名纵火犯在几年前犯了个错误,烧毁了阿什伯里名下的一幢商业建筑,并因此被捕。阿什伯里知道他必须杀了吉纳瓦·塞特尔之后,便雇了一名私家侦探找到了这名已经获得假释的纵火犯,付了他两万美元,让他去找个职业杀手。那个邋里邋遢的人建议阿什伯里找汤普森。阿什伯里对这个提议印象深刻。没错,汤普森真他妈的令人害怕,但不是费城街头的那种手段。令人害怕是他的冷静,沉稳。他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感,也从不说粗话。
  银行家解释了自己的需要,然后他们安排费用支付——二十五万美元。(博伊德甚至没有要求提高价钱;他似乎对于杀一个年轻女孩很有兴趣——也可以说是兴奋,好像他以前从来没这么做过似的。)
  然后就等着博伊德成功完成任务,女孩死去,阿什伯里的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但是,接下来的却是灾难:博伊德和他的帮手,那个叫阿林娜的女人,都进了监狱。
  因此,现在要考虑的是:做,还是不做……阿什伯里应该亲手去杀吉纳瓦·塞特尔吗?
  他运用做生意的标准程序,开始风险评估。
  除了蛇一样的个性,博伊德的犀利也很让人害怕。他了解死亡这一行业,也了解刑事调查的程序,知道如何利用动机来误导警方的方向。他想出了几个误导警方调查的假动机。首先,是企图强奸,结果没成功。第二个更加巧妙。他埋下了一颗肯定会发芽的种子:恐怖活动。他和他的帮手在珠宝交易所附近,计划杀死吉纳瓦·塞特尔的建筑物对面,找到一个缠着头巾的家伙,他给手推车和餐厅运送中东食品。博伊德找到了他工作的餐厅,对那个地方进行了监视,知道了他开的是哪一辆厢型车。博伊德和他的伙伴布置了一系列的线索,让整件事看起来像是阿拉伯人在搞恐怖炸弹袭击,吉纳瓦之所以被追杀,是因为她发现了这次计划。
  博伊德还特意到珠宝交易所后面的垃圾箱去捡了些办公室丢弃的废纸,在其中一张上画上地图,在另一张纸上用阿拉伯语式的英文写了一张有关那个女孩的便条——一个阿拉伯英文网站帮了大忙——以误导警察。博伊德原打算将那张纸条留在犯罪现场附近,但后来的效果更好:在他准备布置这个证据前,警方先在博伊德的安全屋找到了这张纸条,使得与恐怖活动有关联的说法更为可信。他们以中东食物作为线索,从附近地区用公用电话打给联邦调查局,假报有恐怖分子进行炸弹袭击。
  博伊德原来想这个猜谜游戏到此为止。但是,那个该死的女警察出现在基金会,在档案室里到处翻找!阿什伯里记得当时自己是如何保持冷静,和那个美丽的红发女人东拉西扯,并且提议带她去参观图书室。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有走到书堆里,故作轻松地问她要找什么,因为这样太容易引起怀疑。他还不得不让她带走一些资料。
  当她离开后,他去察看那些书架,并没有发现任何让他不安的事情。
  但是,她出现在基金会,并且借走某些资料这件事,让银行家知道警方并没有抓住他们制造的恐怖活动这个动机。阿什伯里立刻打电话给博伊德,让他要使这个故事看来更可信一点。于是杀手从介绍阿什伯里和自己联络的纵火犯那里买了一枚炸弹,将它放置放在送货的厢型车里,还炮制了一封给《时代周刊》的谴责犹太复国主义的信。博伊德刚做完这件事,就被捕了。但是他的同伴——那个来自哈莱姆的黑女人——引爆了炸弹,终于让警方得出了恐怖袭击的结论。
  那个送货的包头巾的家伙死了,警方便会撤掉对女孩的保护。
  这给了阿林娜·弗雷泽一个机会结束这件工作。
  但是警方的聪明又胜过了那个女人,而且她也被捕了。
  现在的大问题是:主谋死了,两名杀手就擒了,警方会相信那个女孩已经没有危险了吗?
  他认为警方也许不会完全相信,但警戒程度会降低。
  那么,如果他亲自动手,危险程度有多大?
  是最低的,他认为。
  吉纳瓦·塞特尔就要死了。    棒槌学堂·出品
  现在,他只需要一个机会。博伊德曾经说过,她已经搬离了西哈莱姆的公寓,住在另一个地方。而阿什伯里唯一有的信息,就是她的学校。
  他站起身离开办公室,乘装饰华丽的电梯到楼下。走到百老汇大道上,找到一个公用电话亭。(“永远用公用电话,绝不使用私人线路。而且,千万不要用手机。”谢谢你,博伊德。)
  他从查号台得到一个号码,拨了电话。
  一个女人的声音:“兰斯顿·休斯高中。”
  他看了一眼停在附近的一辆送货车,对接电话的人说:“我是警察局的梅西警探。我需要和行政管理人员说话。”
  过了一会儿,电话被转到副校长那里。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那个男人匆匆问道。阿什伯里可以听到背景里有十多个声音。(这位商人痛恨自己在学校里的每一分钟。)
  他再次说明自己的身份,然后说:“我正在追踪一件意外事件,牵涉到你们一位学生。吉纳瓦·塞特尔。”
  “哦,她是目击证人,对不对?”
  “是的。我今天下午要拿一些文件给她。地方检察官想要她指认几个涉案人,还需要她在一份声明上签字。我能和她说话吗?”
  “当然,请稍等。”他向旁边的人询问那个女孩的课程表。阿什伯里听到一些她缺席之类的话。副校长回到电话上:“她今天不在学校。要星期一才会来上学。”
  “哦,那她会在家吗?”
  “等一下,别挂……”
  另外一个声音在对那个副校长说话。
  阿什伯里想,但愿……
  那男人又回到电话上。“她的一个老师说她今天下午在哥伦比亚,在做一个项目。”
  “大学?”
  “对。你试试看找马瑟斯教授。抱歉,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尽管副校长听起来根本没有起疑,但为了确保他不会打电话去查他的身份,阿什伯里用一种打发的语气说:“没关系,我电话给保护她的警察就行了。谢谢。”
  “好的,再见。”
  阿什伯里挂了电话,站在那里看着繁忙的街道。他只想要她的地址,但是这样可能更好——虽然阿什伯里提到保护她的警察时,对方并没有感到惊讶,这说明仍然有人在保护她。他必须考虑到这个情况。他打电话给哥伦比亚大学总机,知道那个教授今天的办公时间是从一点到六点。
  吉纳瓦会在那里待多久?阿什伯里想着。他希望她会待上大半天:他有很多事情要做。
  下午四点三十分,威廉·阿什伯里开着他的宝马M5穿过哈莱姆,环视四周。他并没有从种族或文化的角度来看这个地方。他将这里视为一个机会。对他而言,一个人的价值是由他是否有能力准时付账单而决定的——尤其是,从一个人利益的观点来看——一个人能准时支付桑福德银行在哈莱姆区的住宅租金或房屋贷款。至于借方是黑人、白人、西班牙人还是亚洲人;是毒贩或广告业务员……这些都不重要。只要他按月付支票就行。
  现在,在一二五街上,他经过一幢他的银行正在投资重建的建筑。那些涂鸦都被清除了,内部的装饰、建筑材料都在一楼的地上。老租户在得到一点好处后都迁走了,也有些人是被“劝”走的。即使他们认为重建工程在六个月之内无法完工,但好几个新租户还是签下了昂贵的租约。
  他转向一条拥挤的商业街,注视着那些街上的店铺。不是他需要的,银行家继续搜寻——这是今天下午的最后一项任务,但却同样重要。离开他位于桑福德基金会的办公室后,他去了新泽西的别墅。从那里的枪柜里取出了他的双管散弹枪。在车库的工作台上,他把枪管锯掉,使这把枪变得只有十八英寸长——真是件力气活,消耗了六个电锯刀片。他将锯下来的枪管扔在屋后的池塘里,然后看看四周,想着大女儿明年从法萨尔学院毕业后,就会在这里举行婚礼。
  他又在这里待了好一会儿,看着太阳落入冰冷、发蓝的水里。然后,他给锯短了的散弹枪装上子弹,把枪和另外十二发子弹都装在一个纸箱里,上面放了一些旧书、报纸和杂志作为掩护。他不需要更好的道具,教授和吉纳瓦可能不会有机会往纸箱里多看一眼。
  穿着不搭配的运动衣和西装,头发往后梳,戴着药店卖的阅读用眼镜——这是他能想到的最佳伪装——阿什伯里驶过乔治·华盛顿大桥,进入哈莱姆,寻找这出戏的最后一个道具。
  啊,在这里……    棒槌学堂·出品
  银行家停车下来。他走到伊斯兰民族街,买了一顶穆斯林库法帽,店里的那个男人惊讶地看了他好几眼。阿什伯里用戴着手套的手拿着帽子——再次谢谢你,博伊德——然后回到车子旁。趁没有人注意时,弯腰假装在检查轮胎。他将帽子在一部公用电话下方的地上擦着,他想过去一两天里,肯定有许多人在这里站过。那顶帽子会沾上一些尘土和其他的物证——最好有一两根毛发——可以让警方进一步被错误地引导向恐怖活动。他把帽子翻过来在电话的话筒上擦着,以获得足够用来作DNA样本的汗水和唾液。然后他上了车,将帽子扔进装着枪、杂志和书报的纸箱里,向晨边开去,进入哥伦比亚大学校园。
  他找到马瑟斯办公室所在的那幢旧教学大楼。这位商人注意到一辆警车停在大楼前,驾驶座上的警察警惕地扫视着街道。是的,她真的还有保镖。
  不要紧,他能应付。他经历过更艰难的情况——在南费城的街道上,在华尔街的董事会会议室里——他都生存了下来。出其不意,是最重要的。
  沿着街道继续开,然后车头一转,停在了建筑的后面。这辆车隐蔽得很好,而且对准了高速公路。他爬出车子,看了看周围的情况。嗯,这次也许能成功,他可以从侧面接近办公室,然后趁那警察看着别处时,偷偷溜进前门。
  至于如何脱身……这个建筑有一道后门。底楼也有两扇窗户。如果那名警察听到枪声后立刻朝建筑物奔来,阿什伯里可以从正面的一扇窗户对他射击。任何情况下他都应该有足够的时间将那顶帽子留在现场作为证据,并且在其他警察赶到前,跑回自己的汽车。
  他又找到一部公用电话,打给学校的总机。
  “哥伦比亚大学。”一个声音说。
  “请接马瑟斯教授。”
  “请稍候。”
  过了一下,一个带着黑人口音的声音传来,“喂?”
  “马瑟斯教授吗?”
  “是我。”
  阿什伯里继续假装史蒂夫·梅西,不过这次他是费城来的一名作家,正在莱曼图书馆做研究——这是哥伦比亚大学专为社会科学及新闻学而建的设施——桑福德基金会捐了很多钱给像这样的图书馆和学校。阿什伯里曾经多次参加这里的慈善活动;如果有必要,他可以描绘那里的样子。然后,他说,有一名图书馆馆员说到马瑟斯正在研究十九世纪的纽约历史,尤其是大重建时期的。是这样吗?
  那位教授惊讶地笑了起来。“的确是这样。但并不是我自己研究,而是在帮助一名高中学生。她现在恰好就在这里。”
  感谢上帝。那女孩还在那里。我现在就可以结束这一切,继续我的生活了。
  阿什伯里说,他从费城带来了很多资料。他和这位学生有兴趣看看吗?
  那位教授说当然愿意,非常感谢;然后问他什么时候方便前来。
  威廉·阿什伯里十七岁时,曾用一把开箱小刀抵着一名老店主的大腿,提醒他保护费已经过期了;除非他立刻付钱,否则每晚一天,这把刀就会割进肉里一英寸。他现在的声音就和当时一样冷静,他对马瑟斯说:“我今天晚上就要离开了,不过现在我可以顺路来拜访一下。如果你想要的话,可以复印这些资料。你有复印机吗?”
  “是的,我有。”
  “我几分钟后就到。”
  他们挂了电话。阿什伯里把手伸进箱子,将散弹枪上的安全栓关上。然后,他抬起那纸箱,穿过冷风吹起秋天的落叶形成的小旋涡,向那幢大楼走去。
  
第四十章
  “教授?”
  “你是史蒂夫·梅西?”身穿粗花呢猎装,打着领结,不修边幅的教授坐在一张堆满了书籍文件的桌子后面。他微笑,“是的,先生。”
  “我是理查德·马瑟斯。这是吉纳瓦·塞特尔。”
  一名肤色像教授一样黑的瘦小少女,她看着他,点了点头。然后,有些急切地看着他带进来的那个纸箱。她是这么幼小,他真的下得了手杀她吗?
  然后,他脑子里出现了女儿在夏日别墅的码头举行婚礼的画面,接着闪过的是一连串的需要:他太太想要的奔驰AMG跑车、他在奥古斯塔高尔夫俱乐部的会员资格、他傍晚在凯旋餐厅的吃饭计划,这里最近刚得到《纽约时报》三颗星的评价。
  这些画面回答了他的问题。
  阿什伯里将纸箱子放在地板上。他注意到室内没有警察,松了一口气。他和马瑟斯握手,心里想着:妈的,他们可以从皮肤上取下指纹。枪击结束后,他必须花时间把这个男人的手掌擦拭一遍——他记得汤普森·博伊德告诉过他:一旦涉及死亡,一切都得按书上说的做,否则就干脆不要动手。
  阿什伯里对着那个女孩笑了笑,但没有和她握手。他环顾办公室,测算着角度。
  马瑟斯说:“真是抱歉,这里乱糟糟的。”
  “我的也差不多。”他带着一丝笑意说。这个房间塞满了书、杂志和一堆堆的复印文件。墙上有几张学位证书。原来,马瑟斯不是历史教授,而是一位法学教授。而且,显然颇负盛名。阿什伯里看着一张教授与比尔·克林顿以及另一张与纽约前市长朱利亚尼合影。
  看到这些照片时,悔恨感再次升起,但此时它们只是屏幕上微弱的光点罢了。和两名将死的人待一个房间里,阿什伯里觉得很自在。
  他们闲聊了几分钟,阿什伯里含糊地谈论着费城的学校和图书馆,避免对他正在进行的研究发表任何明确的意见。他主动进攻,问教授:“你们到底在研究什么?”
  马瑟斯将这个问题交给吉纳瓦回答,她解释了他们想试着找出她的祖先,前奴隶查尔斯·辛格尔顿的事。“很诡异,”她说,“警方认为他和某些犯罪有关联,有的甚至在不久前才发生。事情后来变得很奇怪,我是说,应该不是那样的。我们都很好奇他后来怎么样了。可似乎没有人知道。”
  “让我们看一看你有什么东西,”马瑟斯说,在他书桌前一张较矮的桌子上清出一块地方,“我再去拿一把椅子。”
  阿什伯里想,就是现在了。他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然后,他想起锋利的剃刀慢慢切入那名店主的肉里,两天,两英寸。阿什伯里似乎听到了他的惨叫声。
  想起这么多年来的辛苦劳作才有了今天的地位。
  想起了汤普森·博伊德死气沉沉的眼睛。
  他立刻冷静下来。
  马瑟斯踏进走廊,银行家便向窗外张望。那名警察还在那里,有五十英尺远。这幢大楼非常坚固,他甚至可能听不到枪声。他和吉纳瓦之间现在只隔着那张书桌了。他弯下身子,在纸张里翻找着,抓住了那把散弹枪。
  “你找到什么照片了吗?”吉纳瓦问,“我真的很想多知道一些这个社区以前的样子。”
  “我想我有一些。”
  
第四十一章
  “风景还真漂亮!”托马斯说。
  林肯·莱姆往窗外看去,能看到哈得孙河,看到对岸帕拉塞德断崖,还有新泽西的山脉。可能也是宾夕法尼亚的山。他立刻把头转开,他脸上的表情在说他觉得这种开阔的视野,以及告诉他这里风景漂亮的人,都一样无聊透顶。
  他们在桑福德基金会,在死去的威廉·阿什伯里位于西八十二街希拉姆·桑福德大楼顶楼的办公室里。华尔街还没对他的死亡和他过去几天里所参与的犯罪行为作出反应。但金融界并不会因此停下脚步;毕竟,一个赢利公司某个主管的坏消息,当然不如安隆和环球电讯主管背叛股东和雇员的消息引人注目。
  阿米莉亚·萨克斯已经搜查过办公室了,带走了与阿什伯里和博伊德有关的证据,并将这个房间的某些部分封锁了起来。现在大家所在的会议室里装饰着彩色窗户和蔷薇木地板。
  莱姆和托马斯旁边坐的是吉纳瓦·塞特尔和律师韦斯利·戈茨。莱姆对自己曾怀疑过戈茨感到好笑。因为他忽然到莱姆的公寓找吉纳瓦,使案子更为复杂;再加上他对第十四条修正案的阴谋论观点,莱姆认为这名律师有足够强烈的动机,为的是不让任何事情危及这个公民自由意志的重要武器。莱姆还怀疑这个男人对之前保险公司雇主的忠诚足以让他背叛吉纳瓦。
  不过莱姆并没有把自己的怀疑告诉任何人,因此也不必道歉。在莱姆和萨克斯发现这个案子出现意料之外的转折后,刑事鉴定专家聘请了戈茨。当然,吉纳瓦对这件事也非常赞成。
  在大理石咖啡桌的另一头,坐着桑福德信托银行的总裁格列高利·汉森,他的助理斯特拉·特纳,以及桑福德法律事务公司的高级合伙人、四十多岁的律师安东尼·科尔。莱姆昨天傍晚打电话给汉森,让他们今天来参加一个会议,讨论一下阿什伯里事件。现在他们三个都表现出一种不安。
  汉森同意了,但立刻又表示,他和任何人一样,对于几天前在哥伦比亚大学发生的枪击事件以及阿什伯里的死非常震惊。除了从报纸上看到的消息外,他对此事一无所知——包括珠宝交易所的抢劫案或恐怖袭击。莱姆和警方到底想问什么?
  莱姆用标准的警察语气说:“只是例行的问题。”
  于是,所有客套寒暄都省去了,汉森问:“能不能告诉我们这是怎么回事?”
  莱姆说了重点:威廉·阿什伯里雇了一名叫汤普森·博伊德的职业杀手,谋杀吉纳瓦·塞特尔。
  对面的三个人吓坏了,看着面前这个瘦小的女孩。她则冷静地回视他们。
  刑事鉴定学家继续说,阿什伯里觉得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要杀死她的原因,因此他们为这个女孩的死设置了好几个假动机。开始时,这次谋杀看起来像是强奸。但很快就被莱姆识破了。在接下来继续搜寻这名杀手时,他和他的团队又制造了一个假的动机:吉纳瓦发现了一场策划中的恐怖袭击。
  “这得仔细想一想。我首先想到的是吉纳瓦在为开发商打工,清除老旧建筑物上的涂鸦时,也许她看到了某些租户被非法赶出去。但是我调查这件事发生的地点时,却发现桑福德银行与这些工程并无关系。那么是哪里出了问题呢?我只能够回到我们最初的设想上……”
  他说了被博伊德偷走的《有色人种每周画报》上的内容。“我想阿什伯里是在上个月桑福德基金会档案室重建时偶然发现了这篇文章。而且,他发现了一些很麻烦的东西,一些可能会破坏他生活的东西。他毁掉了基金会的那份杂志,并且必须要让所有现存的那期杂志消失。在过去几周内,他找到了大部分,但他发现这里还留着一份,就在中城的非洲裔美国人博物馆,图书馆员从他们的收藏中找了出来,并且在偶然情况下告诉了阿什伯里,有一个女孩也对这本杂志有兴趣。于是阿什伯里不但要毁了那篇文章,还要杀死吉纳瓦和那个图书馆员,因为他可能会将这些事联想起来。”
  “但是我还是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科尔律师说,他的不客气已经变成愤怒了。
  莱姆解释了谜团中的最后一部分:他讲到了查尔斯·辛格尔顿,他的主人给他的农场,自由人信托基金会的抢劫案——而且那名前奴隶隐藏着一个秘密。“而那就是为什么查尔斯在一八六八年被设计陷害;以及,为什么阿什伯里要杀吉纳瓦。”
  “秘密?”助理斯特拉问道。    棒槌学堂·出品
  “哦,是的。我终于知道了它是什么。我记得吉纳瓦的父亲告诉过我,说查尔斯曾在他家附近的一间非洲裔自由人学校教过书,还出售苹果酒给他农场附近造船厂的工人。”莱姆摇摇头,“我曾经做了错误的设想。我们听到的,是他的农场在纽约州……没错,以前是。但是,那并不是在我们认为的纽约州的北部。”
  “不是?那在哪里?”汉森问。
  “很容易就能推测出来,”他继续说,“如果你注意到这个城市在十九世纪末之前曾经有过农场。”
  “你是说,他的农场就在曼哈顿?”斯特拉问。
  “不仅是这样,”莱姆故意用俚语说,“它就在这幢大楼的下面。”
  
第四十二章
  “我们发现一张绞架山的地图,上面有三四片长满了树的地产。其中一块地变成了这幢大楼及周围的街区。从这里穿过街道,就是那家非洲裔自由人学校。这是不是就是他教书的学校呢?而在哈得孙河上——”莱姆往窗外眺望,“就在那里,八十一街,是一个干船坞和船厂。那里的工人会不会就是买查尔斯卖苹果酒的人呢?
  “但那是他的地产吗?有一个简单的方法可以知道。托马斯查核了曼哈顿的记录处,发现了查尔斯的主人转给查尔斯的地契。是的,这块地是他的。接下来其他所有的事情也就清楚了。我们所找到的文献资料说明,绞架山会议——政客和民权领袖的会议——是在查尔斯的房子里举行的。那就是他的秘密——他拥有曼哈顿黄金地带十五英亩的土地。”
  “但是,为什么这是一个秘密?”汉森问。
  “哦,他不敢告诉任何人他就是那片地产的主人。当然,他是很想。这就是他的苦恼之处:他很自豪自己在城市中拥有一个大农场。他相信他可以成为其他前奴隶的典范,让他们知道,他们也可以被当作一个完整的人,受到尊敬。他们也可能拥有自己的土地,在那里工作,成为社区的一员。但是,他也看到过征兵的暴动、对黑人动用私刑和纵火。所以,他和他妻子假装是管理人。他害怕有人发现一名前奴隶拥有这片上好的土地,因此进行破坏。或者,更可能的,就是从他手中偷走。”
  “而这个,”吉纳瓦说,“正是确实发生的事情。”
  莱姆继续说道:“查尔斯被定罪后,他所有的财产都被没收——包括那片农场——并出售……这是一个很好的理论:找个罪名陷害某人,夺走他的财产。但是,有证据吗?这是发生于一百四十多年前案子——冷案……不过,确实是有一些证据。艾克斯特牌保险箱——指控查尔斯闯入自由人基金会时撬开的那种保险箱——是英格兰制造的,所以我打电话给苏格兰场的一位朋友。他和一位刑事鉴定部门的锁匠谈过,那位锁匠说,只用铁槌和凿子——也就是他们在现场发现的工具——是不可能破坏一个十九世纪制造的艾克斯特牌保险箱的。他说,即便使用当时以蒸气为动力的钻子,也要花三四个小时才行。而那篇写窃盗案的文章却说,查尔斯在里面只待了二十分钟。
  “下一个结论:另外有人洗劫了那个地方,然后将查尔斯的工具放在现场,并贿赂一名证人做假证。我认为那个真正的贼,就是我们在波特园酒馆地下室发现的男人。”莱姆说了那枚Winskinskie戒指,以及戴着那个戒指的男人——他是腐败的坦幕尼派政治核心集团中的一名成员。
  “他是‘老板’特威德的密友之一,另一个密友是威廉·西姆斯,就是那个逮捕查尔斯的警探。西姆斯后来被指控受贿和制造假证据。西姆斯、那个Winskinskie、给查尔斯定罪的法官及检察官,这些人吞掉了基金会的那笔钱。
  “因此,我们已经证实了查尔斯在绞架山拥有一大片地产,而且有人陷害他以夺取他的土地。”莱姆的眉毛扬了起来,“下一个的问题是什么?最重要的问题。”
  没人说话。
  “显然是:这个该死的坏蛋是谁?”莱姆说得很快,“是谁陷害了查尔斯?好,假设动机就是要夺走他的农场,那么我们只需找出是谁取得了这块土地的所有权。”
  “是谁?”汉森问。他似乎有些困惑,但似乎也被这个历史悬案迷住了。
  那名助理抚着裙子,说:“老板特威德?”
  “不。是他的一名同僚。一个常常在波特园酒馆出现的人,常常和当时一些声名狼藉的家伙——杰姆·弗斯克、杰伊·古尔德和西姆斯探长——混在一起。”他看了看桌子对面的人,“他的名字是希拉姆·桑福德。”
  那个女人眨眨眼。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们银行的创办人。”
  “就是他。”    棒槌学堂·出品
  “这太荒谬了,”律师科尔叫道,“他怎么会那么做?他当时可是纽约的社会支柱。”
  “就像威廉·阿什伯里吗?”鉴定学家讥讽地说,“当时的商界和现在并没有什么不同。有许多的金融投机行为——查尔斯的一封信中曾经引用了纽约《论坛报》上将华尔街形容为‘幻灭的泡沫’的文字。铁路相当于十九世纪的因特网。他们的股票被炒得过高,最后导致崩盘。也许当时桑福德失去了他的财富,特威德同意将他救出来。但是,特威德一向都是用别人的钱来做这些事的。所以,他们两个人设计陷害查尔斯,桑福德便得以用相当于这块土地价值零头的代价,买下了这块土地。他把查尔斯的房子拆掉,然后盖了这幢大楼,就是现在我们所在的大楼。”他看了看窗外附近的街区,“后来,他和他的继承人开发了这块土地,或是将它一点一点卖掉。”
  “难道查尔斯没有声明他是清白的,把事情告诉他们吗?”汉森问道。
  莱姆挖苦道:“一名前奴隶去对抗反对黑人的坦慕尼派?他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而且,他还杀了酒馆里的那个男人。”
  “这么说,他是一名凶手。”律师科尔立刻指出。
  “当然不是,”莱姆回应道,“他需要那名Winskinskie活着——证明他的无辜。杀人的原因是自我防卫。但是查尔斯别无选择,只能将尸体藏起来,掩饰那次枪击事件。因为,如果有人发现,他会被吊死。”
  汉森摇了摇头。“还有一件事说不通:为什么希拉姆·桑福德所做的事情会影响到后来阿什伯里的行为?即使这件事影响了银行创办人的形象。这最多在晚间新闻上让人难堪十分钟吧。尽管新闻界的人会关注此事,但它还不至于导致谋杀。”
  “呃,”莱姆点点头,“好问题……我们做了一点小小的研究。阿什伯里负责你们的房地产部门,对吗?”
  “没错。”
  
第四十三章
  “有关时效性的问题,”戈茨说,“我们有很充分的依据,这个案子可以延长时限。根据平等的原则,我们有权提出这一法律诉讼。”
  律师向莱姆解释,在一些案例中,如果被告掩饰某一项罪行,导致受害人根本不知道罪行的发生,或是当时他们无法提出诉讼,例如,辛格尔顿的案子就是这种情形,当时的法庭、检察官和犯罪者互相勾结。如此,则提出法律诉讼的时效可以延长。
  “但是,不管希拉姆·桑福德做过什么,”科尔指出,“和我的客户,即现在的银行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们已经追查过这家银行的所有权,从最早的希拉姆·桑福德有限信托银行开始便接过了辛格尔顿农场土地所有权。桑福德利用了银行为掩护。很不幸……对你来说,是这样的。”相对于一个脸上没有笑容的人来说,戈茨说这话已经是非常得意了。
  科尔没有放弃。“好,但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那份产业会在那个家族里一代一代传下来?也许这个查尔斯·辛格尔顿一八七○年时以五百元的价格将它出售,就挥霍掉了。”
  “我们有证据说明,他想将那个农场一直保留在他的家族里。”莱姆转向吉纳瓦,“查尔斯是怎么说的?”
  那女孩根本不需要看任何笔记。“在一封写给妻子的信里,查尔斯对她说,绝对不要出售农场。他说:‘希望能将这块土地完整地传给我们的儿子及他的子孙。专业人士和商人都会起起落落,经济市场变幻不定,但是土地是上帝的伟大永恒的产业——在那些现在并不尊敬我们的人面前,我们的农场最终会替我们的家庭带来体面与尊严。它会成为我们孩子的救星,而且世世代代传承下去。’”
  莱姆对于自己这个拉拉队角色颇为得意,他说:“想想陪审团会有什么反应。肯定个个都眼泪汪汪。”    棒槌学堂·出品
  科尔生气地身体向前倾,对着戈茨。“哦,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让她看起来像一名受害者。但这是勒索而已,就像其他的奴隶赔偿一样,不是吗?我很抱歉查尔斯·辛格尔顿以前是一名奴隶,我很抱歉他或是他的父亲,或是别的什么人,被强迫带到这里来。”科尔挥舞着胳膊,好像在赶走一只蜜蜂,他看着吉纳瓦。“年轻的女士,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的曾曾祖父死于黑肺病,但我并没有因此去控告西弗吉尼亚煤业公司,索取不义之财。你们这些人应该接受这个事实,继续过你们的日子。如果你们花这么多时间……”
  “好了!”汉森忽然提高声音。他和他的助理都生气地看着那个律师。
  科尔舔舔嘴唇,坐回椅子里。“我很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你们这些人’,但是我并不是指……”他盯着韦斯利·戈茨。
  但开口的是吉纳瓦。“科尔先生,我也有同样的感觉。比如,我真的相信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说的话,‘人们在这个世界上得到的,可能并不等于他们所努力的,但他们当然必须为他们所得到的一切而努力。’我没有要任何不义之财。”
  那律师疑惑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睛垂了下去。但吉纳瓦并没有。她继续看着说:“你知道,我一直和我的父亲在谈查尔斯,我发现了他的一些事情。比如,他的祖父被奴隶贩子抓去,被迫离开他在非洲约鲁巴的家人,去了弗吉尼亚。查尔斯的父亲在四十二岁时去世,因为他的主人认为与其花钱医治他的肺炎,不如买一个年轻的新奴隶。我还发现,查尔斯十二岁时,他的妈妈被卖到佐治亚的农庄,于是他从此再也没有见到她。但是,你知道吗?”她冷静地问道,“我不是因为这些事在要求一分钱。不是的。这事情很简单。查尔斯热爱的东西被从他身边被夺走了,我要尽我所能让那个窃贼付出代价。”
  科尔又含含糊糊地说了一些道歉之类的话,但是他法律专业的本能让他不能放弃客户的案子。他看了一下汉森,继续说道:“我很欣赏你刚才说的话,我们会根据阿什伯里的行为提出一个和解方案。但关于产业的赔偿,我想我们还不到那一步。我们甚至不知道你们是不是有充分的法律依据提出控诉。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你真的是查尔斯·辛格尔顿的后人?”
  林肯·莱姆的手指在控制板上划过,轮椅靠近了桌子。“是不是该有人问问,我为什么紧追不舍了吧?”
  一片寂静。
  “我很少出门,这你们可以想象。因此,你们认为是什么事情让我往西跑好上几个街区?”
  “林肯。”托马斯用一种责备的语气说道。
  “好吧,好吧,我说重点。物证A。”
  “什么物证?”科尔问道。
  “我开玩笑的。那封信。”他看着吉纳瓦。她打开自己的背包,拿出了一个文件夹,将复印的文件放在桌上。
  桑福德的人开始阅读。    棒槌学堂·出品
  “很漂亮的书法,”莱姆在一旁观察,“这在当时是非常重要的,不像现在,什么都是打字和简短的便条……好吧,抱歉——我不再离题了。重点在这里:我有一位同行,他的名字是帕克·金凯德,在华盛顿;他将这封信的笔迹与所有现存的查尔斯·辛格尔顿的文件上的笔迹进行了比对,其中包括在弗吉尼亚州档案馆里找到的法律文件。帕克以前在联邦调查局工作——他是笔迹专家,其他的专家遇到这类问题时都会去找他。他写了一份鉴定书,说明这封信和其他现存的辛格尔顿笔迹范本完全相同。”
  “好吧,”科尔勉强承认,“这是他的信,那又怎样呢?”
  “吉纳瓦,”莱姆说,“再说一遍,查尔斯的信是怎么写的?”
  吉纳瓦看着他,回答说:“这场仗和他们一直在打的仗一样,只是更难认出我们的敌人。”她转过身,走出门外。
  那名律师显然没明白她的话。
  而这些话,莱姆想,多多少少证明了她的观点。
  
第四十四章
  星期三早晨,秋天的空气清爽寒冷,像刚刚凝结的冰。
  在去兰斯顿·休斯高中上学的途中,吉纳瓦去哥伦比亚-普里斯拜特安医院探望了父亲。她已经写完了《到哈莱姆家》的作业,结果发现那是一本很不错的书——虽然她更想写奥克塔维亚·巴特勒,那个女人真是能写!她对于自己作业相当满意。
  而且特别酷的是,吉纳瓦的作业是在一部文字处理机上完成的。这部东芝牌的文字处理机是莱姆先生实验室里的,托马斯教她如何使用。在学校里,那几台还能用的电脑总是要排队,每人每次最多只能用十五分钟,更别提用它来写作业了。她发现,如果查资料或进行研究,只要将WordPerfect的画面最小化,然后连因特网就行了。真是个奇迹。平时要花两天才能做完的事,这次几个小时就完成了。
  穿过街道,她走过PS288小学,抄近路向学校走去,这比从第八大道的车站走到兰斯顿·休斯高中近几分钟的路程。学校四周的铁链围墙在白灰色的碎石路上投下了方格似的影子。这名瘦小的女孩钻过围墙的缝隙——这道缝是学生们推开的,足够一名十多岁的男孩和一个篮球通过。时间还早,校园很冷清。
  走上草地约十英尺,围墙的另一边有人叫她。
  “唷,小妞儿!”
  她停下脚步。拉基莎站在人行道上,穿着一件绿色的紧身弹力裤,一件橙色长袖衬衫,胸部紧绷着,书包挂在身后,辫子和首饰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她脸上的表情和上周吉纳瓦看到她时一样阴沉。当时那个发了狂的弗雷泽企图杀死吉纳瓦和她的父亲。“嘿。女孩,你跑到哪里去了?”
  拉基莎犹豫地看着铁链围墙上的缝隙;她从来就钻不过去。“过来。”
  “我们在学校见。”
  “不。我只想跟你谈谈。”    棒槌学堂·出品
  吉纳瓦心里疑惑着。她朋友的脸色告诉她,这件事很重要。于是她又从那道缝隙钻出了围墙,向那个大块头女孩走去。她们肩并肩,慢慢走着。
  “基莎,你跑到哪里去了?”吉纳瓦皱着眉头,“你又逃课了?”
  “我不太舒服。”
  “生理期?”
  “不,不是那回事。我妈妈送假条了。”拉基莎看看四周,“那天和你在一起的那个老头儿是谁?”
  她张开嘴,本来要说谎,但脱口而出的却是:“我父亲。”
  “不会吧!”
  “真的。”吉纳瓦说。
  “他是住在芝加哥,还是什么地方的,你告诉过我。”
  “我妈骗我的。他被关了。他几个月前才被放出来,然后来找我。”
  “他现在在哪里?”
  “在医院。他受伤了。”
  “他还好吗?”
  “哦,他会好起来的。”
  “而他和你?你们还行吗?”
  “也许吧。不太了解他。”
  “该死,他就这样冒出来,一定很怪异。”
  “你说得没错,基莎。”
  终于,那大女孩慢了下来,然后她们停下脚步。吉纳瓦注视着她朋友闪避的双眼,还看到她的手伸在皮包里,抓着什么东西。
  一阵迟疑。
  “什么?”吉纳瓦问。
  “这个。”那个女孩快而小声地说,她抬高了手,用力向前一伸。在她涂成黑白方格子花纹的指甲中,是一条银项链,链子上坠着一颗心。
  “那是——”吉纳瓦开口。
  “是你上个月给我的,我的生日礼物。”
  “你要把它还回来吗?”
  “我不能留着这个,吉恩。不论如何,你都需要钱。你可以拿去当了。”
  “行了,姑娘。这又不是在蒂芬妮买的。”
  眼泪从大女孩的眼睛里涌出,这是她脸上最美的部分。她的手垂了下来。“我下个星期要搬走了。”
  “搬走?去哪里?”
  “BK。”
  “布鲁克林?你们全家吗?那双胞胎呢?”
  “他们不搬。家里没有人会搬。”那女孩的眼睛看着人行道。
  “基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要告诉你,发生了一些事。”
  “我没心情看悬疑剧,基莎,”吉纳瓦说,“你到底在说什么?”
  “凯文。”拉基莎用一种温柔的语气继续说。
  “凯文·切尼?”
  基莎点点头。“我很抱歉,吉恩。我和他,我们恋爱了。他找到了地方搬过去,我要和他一起去。”
  吉纳瓦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他就是我从街上给你打电话时,在电话里听到的那个人吗?”
  她点点头。“听着。我并不希望它发生,但它就是发生了。你必须要了解。我们有感觉,他和我。这是我从来没有感觉过的事。我知道你想和他在一起。你老是在谈论他,每天都在偷看他。那次他送你回家,你有多高兴。我知道所有这些事,但我还是决定搬过去。哦,姑娘,我一直在担心,想着该怎么告诉你。”
  吉纳瓦觉得灵魂深处一阵寒冷,但这不是因为她对凯文的迷恋,经过数学课上那一幕之后,她的爱情就消失了。她问:“你怀孕了,是不是?”
  我不太舒服……
  基莎低下头,看着手上的链子。
  吉纳瓦闭上她的双眼。过了一会儿,她问道:“多久了?”
  “两个月。”    棒槌学堂·出品
  “去找一个医生,我们一起去诊所,你和我。我会——”
  她的朋友皱着眉。“为什么我要这么做?我又不是不想替他生孩子。他说如果我说过,他就会用保护措施,但他真的很想和我有个孩子。他说那就像同时拥有我们的一部分。”
  “那只是一句台词,基莎。他在利用你。”
  她的女朋友生气地看着她。“哦,这么说太冷酷了。”
  “不,这是实话,姑娘。他是在假装。他有不正当的动机。”吉纳瓦很好奇,他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在拉基莎身上,不会是成绩。很可能是金钱。学校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她很辛苦地打两份工,并且将她赚的钱都存了起来。她的父母也都有收入。她的母亲在邮局工作了很多年,她的父亲在哥伦比亚电视台也有一份工作,而且每晚在喜来登大饭店还有另一份工作。她的哥哥也有工作。凯文是看上了这个家庭的钞票。
  “你借过钱给他吗?”吉纳瓦问。
  她的朋友往地下看,什么也没说。这表示答案是“是的”。
  “我们曾经有约定,你和我。我们要毕业,要去上大学。”
  拉基莎用她胖胖的手将她圆脸上的泪水抹去。“哦,吉恩,你真是太好笑了。你是住在哪一个星球上啊?我们聊天,你和我,聊关于大学或是有趣的工作,但对我来说,那只是聊聊。你写报告,好像根本不当一回事,你去考试,每一项都是第一名。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
  “你将来会变成一个成功的人,以你的生意。记得吗,姑娘?我只是会成为一个不知道会在哪里的穷教授,吃罐头鲔鱼,拿早餐的麦片当晚餐。你是那种会管人的人。你的店怎么办?你的电视秀?你的俱乐部?”
  “所以,你要选择他。”吉纳瓦说。
  “我并没有选择。”那胖女孩垂下双眼,“我不能从你这里收礼物。给,这里。”她用力将那项链塞在吉纳瓦的手中,并且迅速放手,好像是放掉一个热锅一样。它掉在污秽的人行道上。
  “基莎,不要这样,哦!”
  吉纳瓦伸手去抓拉基莎,但在她握紧的手指中间,除了清冷的空气之外,什么都没有。
  
第四十五章
  在与桑福德银行总裁汉森和他的律师的会议十天后,林肯·莱姆和雷·普拉斯基,那个年轻的新手,通了一个电话。普拉斯基正在病假中,但希望一个月左右便重返工作岗位。他的记忆渐渐恢复了,而他也正在帮助他们,使对汤普森·博伊德的控告更加充分。
  “那么,你要去参加万圣节的派对吗?”普拉斯基问。接着,他停顿了一下,很快加上一句,“或其他什么的。”最后几个字可能是为了弥补刚才问一个四肢麻痹的人是否参加派对的失礼。
  但是莱姆说了让他安心的话,“我会的,事实上,我会扮成格兰·坎宁安【注】。”
  【注】:格兰·坎宁安(Glenn Cunningham,1909-1988),美国著名长跑运动员,儿时腿曾被严重烧伤,医生诊断认为不能再行走。
  萨克斯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
  “真的吗?”新手问,“那个人是谁?”
  “你可以去查查书,巡警。”
  “是的,长官。我会的。”
  莱姆挂了电话,看着那块证物板,在最上面贴着塔罗牌中的第十二张牌——那张倒吊人牌。
  门铃响起时,他正凝视着那张牌。
  可能是朗·塞林托吧。他很快就要结束心理治疗了。他已经停止揉搓那块幽灵般的血迹,也不再练习比利小子式的快速拔枪了——这一点还没有人向莱姆解释过。他试着去问萨克斯,但是她不能,或是不愿意,添油加醋。这也还好。有时候,林肯·莱姆坚决相信你不需要知道所有的细节。
  但来的是一名访客,而不是那个衣着邋遢的警探。
  莱姆看了一下门口,见是吉纳瓦·塞特尔背着书包站在那里。“欢迎。”他说。
  萨克斯也打了招呼,脱下安全眼镜——早上她到一个凶杀案现场收集血液样本,从填写证物保管卡时就一直戴着它。
  韦斯利·戈茨将所有要对桑福德银行提出控告的文件都准备好了。并且向吉纳瓦报告,她应该等到周一,才会从汉森那里得到一个比较实际可行的回复。如果没有,法律巡航导弹已经警告过对手,他会在次日就提出诉讼:还附送一个有关此事的记者会。(戈茨的意见是,负面的宣传会延续相当长的时间,远远超过“丑陋的十分钟”。)
  莱姆端详着那女孩。不合季节的温暖天气使得帮派式外套和毛线帽都变得不合时宜,所以她穿了一件蓝色牛仔裤和一件无袖T恤,闪着亮光的“Guess!”字样横在胸前。她胖了一点点,头发也长了一些。她甚至还化了淡淡的妆——莱姆很好奇托马斯那天神秘塞给她的袋子里装了什么东西。这女孩看起来容光焕发。
  吉纳瓦的生活稳定多了。贾克斯·杰克逊已经出院了,正在进行物理治疗。感谢塞林托的努力,这男人已经正式地转给了纽约假释局。吉纳瓦住在他在哈莱姆区的小公寓里,这个安排并不如她所预期的那么悲惨(这女孩曾经向托马斯——而非莱姆或罗兰·贝尔——坦白承认了这一点。托马斯已经变成这女孩的母鸡,并且曾经邀请女孩到家中造访数次,教她烹饪、观赏电视及争论书籍和政治;而这些莱姆没有一项是有兴趣的)。一旦他们可以负担得起一个比较大的地方时,她和她父亲就会安排莉莉姑婆搬进来,和他们同住。
  女孩也已经放弃了炸薯饼的工作。现在,她放学后在韦斯利·戈茨那里工作,担任法律研究员和杂工,同时也帮助他设立查尔斯·辛格尔顿信托基金会。这个信托会负责将和解金分配给自由人的后裔。吉纳瓦想尽快离开纽约,去伦敦或罗马生活的志向依然不减,但是莱姆无意中听到几次她激动的谈话,内容似乎全都是关于哈莱姆区居民的,谈论因为他们是黑人、西班牙裔、阿拉伯人、妇女或穷人,而受到的歧视。
  吉纳瓦同时也参加了一些她称之为“救救她的女性朋友”的计划,但她也没有和莱姆说起;阿米莉亚·萨克斯才是这项活动的指导老师。
  “有另一封信吗?”萨克斯问。
  吉纳瓦点头。她很小心地拿着那一张纸。
  “莉莉姑婆收到我们在麦迪逊的亲戚的来信。他把他在自家地下室里的发现寄给了我们。有查尔斯的一个书签、一副眼镜,还有十几封信。这封是我想拿给你们看的。”吉纳瓦的眼睛里闪着高兴的神采,“这是一八七五年写的,他出狱后。”
  “我们来看看。”莱姆说。
  萨克斯将它装在扫描仪上,过了一会儿,实验室的几台电脑屏幕上都出现了影像。萨克斯走到莱姆的身旁,伸手环住他的肩膀。他们一起看着屏幕。
  我最亲爱的维奥利特:
  我相信你在妹妹的陪伴下应该很开心,而且乔舒亚和伊丽莎白会很高兴和他们的表兄妹在一起。弗雷德里克——我上次见到他时,他才九岁——居然已经和他父亲一样高了,这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我很高兴地向你报告,我们的小屋一切都好。詹姆斯和我整个早上都在河岸取冰,然后贮存在冰屋里,再在冰块上加盖木板。我们然后又在大雪中向北跋涉了两英里,去看那个待售的果园。价钱很高,但我相信卖主会很善意地回应我的还价。他原来很明显地对将果园卖给一个黑人心存疑虑,但听说我可以付现金,而不用向银行贷款时,他的疑虑似乎一扫而空。
  钞票是最伟大的解决方法。
  你昨天读到我们的国家即将颁布民权法案时,是不是和我一样激动?你有没有读到那些细节?法律保障任何肤色的人种,在所有的旅店、公共交通工具、剧院等地方一律享受平等待遇。这对我们的理想是多么重要的一天!这是我去年和查尔斯·萨姆纳及本杰明·巴特勒一起合作,花了很多心血的重要法律,而且我相信,我的一些想法也在这一重要的文献中。
  我想你一定可以想象,这个消息让我深思,想起过去七年来发生的不幸,我们在绞架山的果园被抢走,在那么悲惨的情况下被监禁。
  但是现在,我坐在我们小屋的炉火前,想着这条来自华盛顿的新闻,我感觉那些糟糕的事情似乎来自另一个世界。倒是和那些战争岁月,以及在弗吉尼亚被奴役时的艰苦时光颇为相似。它们都永远地留在了记忆中,但是,不知怎么的,它们也会像一些记不太清楚的噩梦中模糊的影像一样,渐渐远去。
  也许,我们的心是一个能同时贮存失望和希望的地方,但一旦充满了一种时,对另一种的记忆便会淡去。而今晚,我的心里满是希望。
  你应该记得,很多年来我一直起誓,要尽我的一切所能,除去被视为五分之三个人的耻辱。当我想到人们由于我的肤色而看我的眼神,想到别人对我和我族人的行为,我觉得自己至今尚未被视为一名完整的人。但是,我敢大胆地说,我们已经有了相当的进步,我们已经被视为十分之九个人——今天晚餐时,我和詹姆斯提到这一点,他笑得很开心,而且我依然有信心,在我们的有生之年,我们一定可以被视为一个完整的人;或者,至少在乔舒亚和伊丽莎白的有生之年。
  现在,我最亲爱的,我必须向你说晚安了,我要为明天的一堂课做准备。亲爱的,希望你和你的孩子做个好梦。我会活着等你们归来。
  你忠实的查尔斯
  于哈得孙克鲁顿
  一八七五年三月二日
  莱姆说:“听起来似乎道格拉斯和其他人原谅他的那宗抢劫案了。或者,相信了其实他并没有犯案。”
  萨克斯问:“他谈到的那个法律是什么?”
  “一八七五年的民权法案,”吉纳瓦说,“它禁止在旅馆、餐厅、火车、戏院——任何公共场所的种族歧视行为。”那女孩摇着头。“但它并没有执行下去。高等法院于一八八○年代以违宪的理由驳回。在此之后,在长在五十年的时间里,联邦政府并未颁布任何一条和民权有关的法律。”
  萨克斯若有所思,“我真想知道查尔斯是不是活着听到了它被驳回的消息。他不会高兴的。”
  吉纳瓦耸耸肩说:“我想这并不重要。他会说,这只是暂时的挫败。”
  “希望,可以推开痛苦。”莱姆说。
  “说得好。”吉纳瓦说。然后,她看着那块旧斯沃琪表。“我要回去工作了。那个韦斯利·戈茨……我得说,那个人真是怪胎。他从来不笑,从来不看你……而且,天哪,你知道,有时候你总该修一下胡子吧。”
  那天晚上,房间一片漆黑,莱姆和萨克斯躺在床上,看着一弯细细的新月,在它的右边,应该是冷冷的银白色,却由于大气层的某些变化,呈现了如太阳般的金色。
  有时候,像这样的时刻,他们会聊聊天,有时则不会。今天晚上,他们就特别安静。
  在窗户外面的窗台边有一点轻轻的动静,是在那里筑巢的游隼。有一只公鸟、一只母鸟和两只羽毛未丰的小鸟。偶尔,莱姆的访客会注意到那个巢穴,并且询问它们是否有名字。
  “我们有一个协定,”他会低声说,“它们不替我取名字,我也不替它们命名。一直遵守得很好。”
  一只游隼抬起了头,看着人行道,在月光下形成一个剪影。不知怎的,那只鸟的动作和侧影似乎显示了某种智慧。当然,还有危险。成年游隼并没有天敌,并且可以从天上以每小时一百七十英里的高速俯冲向它们的猎物。但是接着,鸟儿会轻巧地降到地面,停下来。这种生物是日行性的,在晚上睡觉。
  “在想事情?”萨克斯问。
  “我们明天一起去听音乐。在林肯中心有一个日场演出,或是叫下午演奏会什么的。”
  “是谁的表演?”    棒槌学堂·出品
  “我想,是甲壳虫吧。或是艾尔顿·约翰和玛丽亚·卡拉斯的二重唱。我都无所谓。我只是想坐着轮椅横冲直撞,看看那些人发窘的表情……我的重点是,谁表演都没关系,我想要出去走走。你知道,这种情况可不常见。”
  “我知道。”萨克斯斜倚着身子,亲吻他。“当然,我们去。”
  他转过头,用唇亲触她的头发。她靠着他安顿下来。莱姆环着她的手,用手指用力捏了捏她的手。
  她也捏了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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