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需要摸透这个人的哪些东西?”
“我要知道他接下来会怎么做,好让我走在他前面一步。”
他又捏了一把乔迪的后背。乔迪似乎并不介意,斯蒂芬也没有把目光转开,他已经不再害羞了。乔迪看着斯蒂芬的眼神非常奇怪。难道是一种……他不知道,或许是一种崇拜……
斯蒂芬明白这就是他在星巴克咖啡馆说着好听话的时候,希拉盯着他看的方式。不同的是,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并不是斯蒂芬,而是扮演着另外一个角色,一个并不存在的角色。而现在,尽管乔迪知道斯蒂芬确切的身份,知道他是一名杀手,他还是用这种眼神看着他。
斯蒂芬的手仍旧放在他的背上,然后他说:“我需要揣测他接下来会不会将他们移出庇护所。就在我遇到你的那幢大楼隔壁。”
“将谁移出庇护所?你要杀的人吗?”
“对。他会试着猜出我接下来会怎么做,他正在盘算……”斯蒂芬的声音越来越低。
盘算……
林肯这条虫到底在盘算什么?他会不会因为猜测我将会进行第二次攻击,而把那个妻子和朋友移出庇护所?还是他认为我会等他们被移到新的地点再重新尝试,所以让他们留在原地?就算他认为我会再次攻击庇护所,他会不会留他们在那里当诱饵,然后设下另外一个圈套骗我回去?他会不会将两名冒充的诱饵移到新的地点,然后在我跟踪他们的时候试图逮住我?
乔迪低声地表示:“你看起来好像……我不知道,非常激动的样子。”
“我无法想象……我无法想象他接下来会怎么做。我可以摸清楚每一个曾经追捕过我的人,我可以猜透他们。但是对于他……我却办不到。”
“你要我帮你做些什么?”乔迪一边问,一边在斯蒂芬身边摆动。他们的肩膀不时地摩擦碰触。
斯蒂芬?考尔,身为技艺杰出的工匠,并且由一名无论是杀鹿或检查牙刷清洗的盘子都态度坚定的男人所养大,但是现在他却不知所措。他看着地面,然后抬起头来盯着乔迪的眼睛。
他的手放在乔迪的背上,两个人的肩膀也碰在一起。
斯蒂芬做出了决定。
他弯下腰,在背包里面仔细翻找,掏出了一部黑色的手提电话,盯着看了一会儿之后交给乔迪。
“这是什么东西?”乔迪问。
“一部电话,给你用。”
“一部手提电话,酷!”乔迪就像从来不曾见过这种通讯器材一样地检视,他弹开面板,仔细地研究每一个按键。
“你知不知道什么是观测员?”
“不知道。”
“最佳的狙击手并不是单独工作,他们身边总是带着一名观测员,负责目标定位、测量距离、寻找防御部队这一类的事。”
“你要我帮你做这些事吗?”
“没错,我想林肯会将他们移开庇护所。”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乔迪问。
“我无法解释,只是有这种感觉。”斯蒂芬看看表,“我要你办一件事。今天下午十二点三十分,我要你走到街上,就像个……流浪汉一样。”
“如果你要的话,可以使用‘乞丐’这个字眼。”
“我要你监视庇护所。或许你可以翻找垃圾桶或做一些这类的事。”
“我捡空瓶的时候经常这么做。”
“你要弄清楚他们上了哪一辆车子,然后打电话告诉我。我会在街角的一辆车子里等你。但是你必须小心假的诱饵。”
那名红发女警的影像突然出现在脑中。她不太可能冒充那个妻子,她太高,也太漂亮了。斯蒂芬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讨厌她……他非常后悔那一枪没有瞄得准一点。
“好,我办得到。你会在街上射杀他们吗?”
“不一定。我可能跟踪他们到新的庇护所,然后在那边动手,但是我会随机应变。”
乔迪就像个过圣诞节的小孩一样,仔细研究那部电话。“我不知道怎么用。”
斯蒂芬教了他。“你一就位就打电话给我。”
“就位,听起来非常专业!”接着他抬起盯着电话的眼睛,“听我说,等这件事结束,而我也戒了毒之后,我们为什么不偶尔聚一聚?我们可以一起喝杯果汁、咖啡什么的,你想不想?”
“当然。”斯蒂芬说,“我们可以……”
但这时候大门突然出现了重击的声音。斯蒂芬就像个伊斯兰教的苦行僧一样边转动,边从口袋里掏出枪,然后以两手握枪的射击姿势倒地就位。
“给我打开这扇去你妈的门!”三个声音在外头大声吼叫,“立刻!”
“不要出声。”斯蒂芬心惊胆战地对乔迪说。
“你在不在里面,你这个鼻屎干?”那个家伙继续坚持,“乔——迪,你到底去你妈的在哪里?”
斯蒂芬走到那扇封了木条的窗边,再次朝外面看。是那个对街的黑鬼流浪汉。他身上穿着一件褴褛的夹克,上头写着“《猫》——音乐剧”。黑鬼并没有看到他。
“那个该死的在哪里?”黑鬼说,“我需要那家伙,我得吃药!乔迪,乔!你在哪里?”
斯蒂芬问:“你认识他吗?”
乔迪朝外面看了一眼,然后耸耸肩,低声说:“我不知道,或许吧,街上许多人看起来都差不多。”
斯蒂芬一边抚弄着手枪上面的塑胶枪柄,一边打量了那家伙好一会儿。
黑鬼流浪汉继续叫道:“我知道你在里面,老兄!”他的声音分解成一连串令人作呕的咳嗽声。“乔——迪。乔——迪!我花了不少代价,老兄。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钱?花了一整个星期捡罐子的代价,他们才告诉我你在这里,每个人都这么告诉我。乔迪,乔迪!”
“他待会儿就走了。”乔迪说。
斯蒂芬表示:“等一等。或许我们可以利用他。”
“怎么利用?”
“记得我刚才告诉你的事吗?也就是指派工作。这样不错……”斯蒂芬点点头,“他看起来很吓人,他们会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而不是你。”
“你的意思是要我带他一起去?到庇护所那一带?”
“没错。”斯蒂芬表示。
“我得吃药,老兄。”黑鬼呻吟道,“拜托。我完蛋了,老兄。我站都站不稳了。你他妈的!”他用力踹在门上。“拜托,老兄。你在里面吗?乔迪,你他妈的在不在?你这块鼻屎干!救救我……”他听起来就像在哭泣一样。
“你走出去。”斯蒂芬说,“告诉他,如果他跟你一起走的话,你就拿药给他吃。你观察动静的时候,让他在庇护所的对街翻一翻垃圾之类的东西就行了。”
乔迪看着他。“你是说现在,现在就和他一起去?”
“对,现在,告诉他。”
“你要他进来吗?”
“不行,我不要他看到我。你过去告诉他。”
“嗯……好吧。”乔迪撬开前门,“如果他捅我一刀怎么办?”
“你看看他,他就快要没命了,你只要一只手就可以把他打得屁滚尿流。”
“他看起来像是得了艾滋病的样子。”
“快去。”
“万一他摸到……”
“去!”
乔迪深吸一口气,然后走到外面。“喂!冷静一点。”他对那个人说,“你他妈的要什么东西?”
斯蒂芬看着黑鬼用他那双疯狂的眼睛打量着乔迪。“听说你卖药,老兄。我有钱。我有六十块。我得吃药,你瞧,我病了!”
“你要什么?”
“你有些什么,老兄?”
“红胶囊、安非他命、黄胶囊、戴麻。”
“很好,戴麻不错,老兄,我付你钱。妈的!我有钱!我肚子里面很痛,我被揍了一顿……我的钱在哪?”
他拍了好几次口袋,然后才发现他将几张宝贵的二十美元钞票抓在左手里。
“不过,”乔迪表示,“你得先为我做一件事。”
“啊,我为什么要帮你做事?你要我帮你吹喇叭吗?”
“不是。”乔迪被吓得怒气冲冲地说,“我要你和我一起去翻垃圾。”
“我为什么要干这种事?”
“捡几个罐子。”
“罐子?”他吼了一声,忍不住抓了抓自己的鼻子,“你要换那几块钱干什么?为了找你,我刚刚才用掉了几百个罐子。去他妈的罐子!我给你现金,老兄。”
“我免费送你一些戴麻,但是你必须帮我去找几个罐子。”
“免费?”那家伙似乎没有听懂,“你的意思是我不需要付钱吗?”
“没错。”
黑鬼环顾了一下四周,就好像他想要找一个人来为他解释这件事一样。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我要去什么地方捡罐子?”
“先等一等……”
“哪里?”他问。
乔迪走进门内,告诉斯蒂芬:“他答应一起去。”
“干得好。”斯蒂芬笑了笑。
乔迪也回他一个微笑。他开始走向门口的时候,斯蒂芬叫住他:“嘿!”
乔迪停下脚步。
斯蒂芬突然脱口说出:“遇到你真好。”
“我也很高兴遇到你,”乔迪犹豫了一下,“伙伴。”他伸出手。
“伙伴。”斯蒂芬附和道。他有一股想要脱下手套,让他可以感受乔迪肌肤的强烈冲动,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
因为专业的技艺必须是首要的考量。
倒数二十一小时
24
一场辩论正在激烈地进行当中。
“我觉得你这么做并不对,林肯。”朗?塞林托表示,“我们必须将他们移到别的地方。如果把他们留在庇护所里的话,他会再进行另一次攻击。”
并不是只有他们正在为这个困境伤脑筋。雷金纳德?埃利奥泼洛斯检察官虽然还没有出现,但是负责联邦调查局曼哈顿分局的托马斯?珀金斯特别探员已经亲临现场,在辩论当中代表调查局的立场。莱姆非常希望德尔瑞也在场,还有萨克斯,不过她已经加入市警和联邦组成的联合特警部队,前往搜寻遭到废弃的地铁用地了。截至目前,他们都还没有找到棺材舞者及其伙伴的踪迹。
“我的反应完全是依照从前的经验。”珀金斯认真地表示,“我们还有其他的庇护场所。”棺材舞者只花了八个小时就查出证人的位置,并成功地接近距离庇护所伪装的防火门仅五码的距离之内,这让珀金斯感到心惊肉跳。“更好的庇护场所。”他很快地补充一句,“我认为我们应该立刻移送他们。我得到了来自高层的指示,也就是华盛顿,他们不希望证人受到伤害。”
也就是说,现在就将他们移到别的地方去,莱姆假设。
“不行。”莱姆固执地表示,“我们必须让他们留在原地。”
“如果为各种变数排列一下优先顺序,”珀金斯说,“我想答案非常明显,把他们移到别处。”
但是莱姆表示:“不管他们去什么地方,到新的庇护所或是留在现在这一个,他都会找上他们。我们熟悉这个地方,对他可能采取的进攻方式多少可以掌握,我们的伏兵可以得到很好的掩护。”
“这一点说得没错。”塞林托让了一步。
“这么做也会让他乱了阵脚。”
“怎么说?”珀金斯问。
“你应该知道,他现在也正在和自己进行一场辩论。”
“是吗?”
“你可以确定。”莱姆说,“他正试着猜出我们接下来会怎么做。如果我们决定让他们留在原地,他会采取的行动就只有一种。如果我们将他们移到别的地方——我认为他就是猜我们会这么做,他会试图在路上进行攻击。不管路上的安全措施做得多么好,总是不如一个固定的场所完善。不行,我们必须让他们留在原地,然后准备应付另一波攻击。预先设想周到,随时准备出击,上一次……”
“上一次有一名警探遭到杀害。”
莱姆怒气冲冲地顶了回去:“如果英纳尔曼有后援的话,事情就会完全不同。”
西装笔挺的珀金斯是一个善于自我保护的官僚,不过倒是通情达理。他点头让了步。
但是,我这么做到底对不对?莱姆心想。
棺材舞者到底在盘算些什么?我是不是真的知道?
哦,我可以在仔细查看一个安静的卧房,或一条肮脏的巷道之后,完美地解读让它们成为犯罪现场的故事。我可以从沾染在地毯或瓷砖上有如罗夏克墨渍测试般的血迹,看出被害人有没有可能逃生,还是他根本没有机会,以及他死亡的方式。我从杀手留下来的尘土,就可以立刻知道他去过了哪些地方。
我可以找出到底是什么人,也可以找出到底为了什么原因。
但是棺材舞者接下来到底会怎么做?
这一点我可以揣测,却不能肯定。
走道上这时候冒出了一张面孔,是门口站岗的一名警卫。他交给托马斯一个信封,然后又退回自己的岗位。
“什么东西?”莱姆小心地注视。因为此刻他并没有在等候任何检验报告,而他也很清楚棺材舞者对于炸弹的偏好。不过这个信封只有一张纸的厚度,而且是来自联邦调查局。
托马斯拆开之后浏览了一遍。
“是来自物证反应小组,他们找到了一名沙粒专家。”
莱姆向珀金斯解释:“和这件案子无关,是一名探员在前几天晚上失踪的那一件。”
“托尼?”珀金斯问,“我们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半点线索。”
莱姆浏览了那一份报告。
“提交分析的物质,在技术层面上并非沙粒,而是礁岩组织当中的珊瑚颗粒,并包含了交合刺、海虫管体的交叉片段、腹足动物的外壳、有孔虫。最可能的来源是北加勒比海、古巴、巴哈马……”
加勒比海……有趣,不过目前他必须把这项证物搁置一旁。等到棺材舞者伏法定罪之后,他和萨克斯再回到……
他的收话器传出沙沙的声音。
“莱姆,你在不在?”萨克斯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
“我在!你在哪里,萨克斯?你找到了什么?”
“我们在市政府附近,一个旧地铁站的外面。搜寻与监视小组说里面有一个人,至少一个人,也可能有两个。”
“很好,萨克斯。”他表示,一边因为可能已经逼近棺材舞者而心跳加速,“继续回报。”然后他抬头看着塞林托和珀金斯。“看来我们可能不用继续讨论是否要将他们移出庇护所了。”
“他们找到他了?”
莱姆虽然身为一流的科学家,却因为不希望自己的回答给这一次的行动带来厄运——好吧,不希望为萨克斯带来厄运,他心想——而不愿意回答他充满期望的问题。所以他喃喃表示:“我们静候回音吧。”
特勤小组安静地包围了地铁站。
这里可能是棺材舞者新搭档住的地方,阿米莉亚?萨克斯推断。搜寻与监视小组找到了几个当地人,根据他们的报告,有个毒虫在这一带贩卖药丸,是一个瘦弱的男人,穿八号男鞋。
这个数年前因为建于几条街之外的市政府而遭废弃的地铁站,几乎可以说只剩下墙上的一个洞。
32E小组已经就位,搜寻与监视小组也开始调整通讯设备和红外线,其他的警员则负责管制街上的交通,以及驱逐坐在人行道上和门口的流浪汉。
指挥官安排让萨克斯远离主要的入口,远离火线。他们指派给她一个相当贬低她的工作:要她看守一个已被封闭多年的地铁出口。她怀疑莱姆是否已经和霍曼达成保护她安全的协议,她因为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以及追捕棺材舞者进度的搁浅,所以又开始冒出了怒气。
她指着生锈的门锁轻快地表示:“嗯……他应该不会从这里逃出来吧。”
“每一个入口都要看守。”戴着面罩的特勤小组警官没听见,或根本不理会她的挖苦。他嘀咕了一句之后,就回去加入他的伙伴。
雨滴开始滴落在她的身边。冰冷的雨滴,直接从灰暗肮脏的天空滴落,响亮地拍打着铁栏杆前堆放的垃圾。
棺材舞者是不是在里面?如果他在里面的话,绝对会出现一场枪战。很难想象他没有经过激烈的挣扎就束手就擒。
她因为被排除在这场战役之外而感到愤怒不已。
在一把来复枪和四分之一英里的距离保护下,你可以嬉皮笑脸,她在心中对棺材舞者说。但是,告诉我,你这个王八蛋,在近距离之内拿着一把手枪,你还能耍什么把戏?你如何趴下来面对我?她家的壁炉架上摆着十多面手枪射击的金牌。(金牌上面的人像全都是男人,这一点让阿米莉亚?萨克斯觉得很可笑。)
她往前走下几步阶梯,来到铁栏杆前面,然后贴着墙面。
刑事鉴定专家萨克斯在地铁特有的腐败、尿渍等咸湿臭味当中,仔细地检查面前的各种污渍。她检查了栏杆、铁链、铁锁,并朝着阴暗的坑洞探视,但是她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
他在什么地方?
还有,那些警察和警探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拖了这么久?
不久之后,她就从收话器里得到了答案:他们在等待后援。霍曼决定再调来二十名特勤小组的警探,以及第二个32E小组。
不行,不行,不行,她心想。这么做不对!棺材舞者只需要朝外面瞧一眼,发现没有半辆车或路人经过,就会立刻明白特警部队正在安排特勤任务,到时将会出现一场屠杀……他们为什么弄不清楚这一点?
萨克斯将犯罪现场鉴定的工具留在阶梯下方,然后重新爬到街上,看到不远的地方有一家杂货店。她走进去买了两罐丁烷,并向店东借用了遮雨棚的杆子——一根五英尺长的铁条。
回到用栏杆封闭起来的地铁出口前面,她用遮雨棚的杆子伸进铁链的一个环节,然后旋扭直到铁链紧紧地绷直为止。她戴上防护手套,将丁烷喷在铁链上,看着冰冷的瓦斯结成霜气。(阿米莉亚?萨克斯肯定有两下子,才会被派去巡逻时代广场的地狱——四十二街。她必须十分熟悉破门而入的伎俩,才能够采取第二线的行动。)
她用完了第二罐丁烷之后,用双手抓住杆子开始扭旋。冰冻的瓦斯让金属变得异常脆弱,轻轻一响,铁链的铁环应声断裂。她在铁链掉落到地面之前伸手接住,然后轻轻地放在一堆叶子上面。
雨水已经弄湿了门上的铰链,不过为了避免发出嘎吱声响,她还是朝上面吐了口口水,然后推门进去,一边从枪套里抽出手枪,一边想:“我在三百码外错过了你,但是在三十码之内就不会了。”
当然,莱姆不会赞成她这么做,但是他并不知情。她突然想到他,想到昨天晚上躺在他床上的情境。但是他的面孔很快就消失在她的脑海里,就好像以一百五十英里的时速驾车一样,她的任务让她没有时间去懊恼挫败的私生活。
她消失在阴暗的走道里,穿过老旧的木制十字转门,然后沿着月台朝着候车空间前进。
她向前挪动的距离还没超过二十英尺,就听到了对话的声音。
“我得走了……有没有听懂……我说的话?走开!”
白种男人。
是不是棺材舞者?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
慢慢地呼吸,她告诉自己,射击不外乎就是呼吸。
(但是她在机场的时候并没有慢慢地呼吸,她当时因为恐惧而上气不接下气。)
“喂,你说什么?”另一个声音,是黑人男性。某种东西让她感到恐惧,某种危险的东西,“我可以弄到钱,我可以。我可以弄到一堆钱,我有六十美元,我已经告诉你了吧?我还可以弄到更多,你要多少我就能弄到多少。我有一份很好的工作,但是被几个王八蛋抢走了!我知道太多事情了。”
武器只是手臂的延伸。用你自己瞄准,而不是武器。
(但是她在机场的时候根本没有瞄准,她就像一只吓坏的兔子一样卧倒在地上,一边盲目地开枪,那是最不得要领,也最危险的用枪方法。)
“你懂不懂我说的话?我改变主意了,好吗?不要烦我了……走开!我会给你……戴麻。”
“你还没让我知道我们要去哪儿。我们要去什么地方捡罐子?你先告诉我,什么地方?告诉我!”
“你什么地方都不用去,我要你走开!”
萨克斯慢慢地爬上阶梯。
她心中想着:瞄准你的目标,查看退路,开三枪,退回去找掩护。如果必要的话,重新瞄准,再开三枪,寻找掩护,不要惊慌。
(但是她在机场的时候却是惊慌失措,那一颗可怕的子弹冷不防地从她的脸颊旁飞了过去……)
忘了这件事,专心一点。
她再往上爬几步阶梯。
“你说到重点了。你不会免费给我这些药,对不对?你现在准备叫我付钱,你这个王八龟孙子!”
楼梯对她非常不利,膝盖是她的弱点,该死的关节炎……
“拿去!这里有十多颗戴麻,拿了就滚蛋!”
“十多颗。而我不需要付你钱?”他刺耳地大笑,“十多颗!”
接近楼梯的尽头。
她几乎可以看见月台了。她已经准备开枪,而他可能朝任何方向移动六英寸以上,好女孩,撂倒他。不要管什么规则,朝着头部开三枪,砰,砰,砰!不要瞄准胸膛,不要管……
这时候,阶梯突然消失不见。
“啊!……”她跌落的时候,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叫喊。
她搁脚的阶梯是一个陷阱,竖板已经被移开,踏板仅用两个鞋盒支撑。她的体重让鞋盒塌陷,混凝土踏板跟着崩落,她则顺着楼梯往后翻跌。格洛克从她的手中飞了出去,而当她开始对着麦克风大叫的时候,才发现它已经被扯离了无线通讯器。
萨克斯重重地摔落在钢筋混凝土的平台上,脑袋撞上了扶手栏杆,头昏脑胀地趴在地上。
“哦,太好了。”那白种男人在阶梯上头嘀咕。
“他妈的什么东西?”黑人说。
她抬起头,瞥见两个男人站在楼梯顶端朝下盯着她看。
“操!”黑人抱怨,“到底他妈的在搞什么?”
白种男人抓起一根棒球棍,开始走下阶梯。
我死定了,她心想,我死定了。
弹簧刀还在她的口袋里。她用尽每一分力量才把手从身体下面抽出来,然后转过身,一边伸手摸索她的刀子,但是已经太迟了。白种男人用脚将她的手臂压在地面上,然后盯着她瞧。
莱姆,我搞砸了。可惜我们没有度过一个较美好的告别之夜……我很抱歉……我很抱歉……
她自我保护地举起手来,准备挡开头部的一击,一边看了一眼她的格洛克,太远了。
男人用他鸟爪般的手掌,把她的刀子从口袋里扯出来,然后远远地抛开。
他重新站稳,手中抓着球棒。
爸,她向已逝的父亲说话,我怎么会搞砸了呢?我违反了多少规则?她记得父亲曾经对她说过,只需半个错误就足以让你命丧街头。
“现在,告诉我你在这里做什么?”他一边问她,一边心不在焉地晃动棒子,就好像他拿不定主意从哪边下手一样。“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的名字是阿米莉亚?萨克斯小姐。”那名流浪汉说,不过突然之间听起来已经不太像个流浪汉。他走下阶梯,迅速移向那名白种男人,将他的棒子拉开。“除非我弄错了,要不然她一定是来这里抓你这个小王八蛋的,老兄!就像我一样。”萨克斯眯着眼睛看着那名流浪汉站直身子,摇身变成了弗雷德?德尔瑞,他用一把大型的西格索尔手枪指着那个目瞪口呆的男人。
“你是警察?”他结结巴巴地说。
“联邦调查局。”
“妈的!”他叫了一声,倒尽胃口地闭上眼睛,“我真是他妈的好运。”
“不对,”德尔瑞表示,“这跟运气一点关系也没有。现在我要为你戴上手铐,而你最好乖乖地不要反抗;如果你不听话,将会在病床上躺上好几个月。我们是不是已经达成了共识?”
“你怎么办到的,弗雷德?”
“很简单。”这名精瘦的联邦调查局探员和萨克斯一起站在废弃的地铁站前面。他仍然是一身流浪汉的打扮,为了伪装成已在街上生活数个星期而涂抹在脸上和手上的污泥,让他看起来污秽不堪。“莱姆告诉我棺材舞者的朋友是个毒鬼,住在城里的地铁站,所以我知道我必须亲自来一趟。我买了一大袋空罐子,和几个我知道应该对话的人谈了话,然后就直接来到他的客厅。”他用头指了一下地铁站。然后他们一起看向被铐在警车后座一脸悲惨的乔迪。
“你为什么不让我们知道你在进行的事?”
德尔瑞用他的微笑回答了她的问题,而萨克斯也知道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卧底的探员除了上级之外,很少告诉任何人——包括同僚——关于他们正在进行的工作。她的前任男友尼克就是一名卧底探员,而他就有许多事情没让她知道。
她揉着自己跌落时撞倒的地方,真是他妈的痛,医护人员告诉她最好去照一张X光。她在接受别人的感谢时会觉得浑身不自在——她确实是林肯?莱姆的门徒——不过她现在却坦率地表示:“你救了我一条命。如果不是你的话,我现在已经完蛋了。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德尔瑞耸耸肩,避开她的谢意,走去向站在地铁站前的一名制服警员要了一根香烟。他嗅了嗅那根香烟,将它夹在耳后,同时看着地铁站阴暗的窗子。“上帝!”他自言自语地叹了一口气,“该是来点运气的时候了。”
他们逮捕了乔?德奥弗里欧,然后将他丢进后车座的时候,乔迪告诉他们,棺材舞者十分钟之前才刚刚离去。他爬下阶梯,然后消失在一条地铁支线里。乔迪——那家伙的外号——并不知道他朝着那个方向离去,只知道他突然带着枪和背包消失不见了。霍曼和德尔瑞派了人搜索地铁站、轨道以及市政府站的周围,现在正等候着回报。
“来吧……”
十分钟后,一名特警队的警官推门进来。萨克斯和德尔瑞充满希望地看着他,但是他摇摇头。“他的脚印在轨道上持续了一百英尺之后就消失不见了,没有任何他的行踪线索。”
萨克斯叹了一口气,勉强将消息转告莱姆,并问他是否应该在轨道上和车站附近进行证物搜寻。
正如同她的猜测,他的反应十分辛辣。“妈的!”莱姆咕哝道,“只要搜寻车站本身就够了,其他的地方没有必要走格子。妈的,他到底怎么办到的?就好像他有某种他妈的超人洞察力一样。”
“不过,”她表示,“至少我们找到了一名目击者。”
她这句话才刚说出口,立刻感到万分后悔。
“目击者?”莱姆轻蔑地叫道,“一名目击者?我不需要目击者,我需要的是证物!好吧,还是带他到这里来,让我们听一听他有什么话要说。但是,萨克斯,我要你用前所未有的细心,将那个车站彻底清理一遍。你听到了没有?你在吗,萨克斯?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
倒数二十一小时
25
“我们有些什么东西?”莱姆问,一边对着吹吸控制器的塑料管轻轻吹一口气,让“暴风箭”轮椅快速地向前行进。
“一堆没用的垃圾。”弗雷德?德尔瑞表示。他已经清理完毕,并换上了制服——如果一套爱尔兰绿的西装也能够称得上制服的话。“哦,哦,哦。除非我开口问你,否则什么话都不要说。”他用令人生畏的眼光盯着乔迪。
“你骗了我!”
“闭嘴!你这个瘦排骨。”
莱姆并不太高兴德尔瑞自己采取的行动,不过这是卧底工作的本质。所以尽管莱姆并不是完全了解,他也不否认这么做确实能够得到收获——德尔瑞的技艺证实了这一点。
此外,他还救了萨克斯一条命。
她很快就会出现了。医护人员带她到急诊处去照肋骨的X光。她从阶梯上跌落的时候受了伤,但是没有任何骨折。他因为那一天晚上对她说的话没有产生效果而沮丧不已:她自己一个人进到了地铁里去追捕棺材舞者。
该死,他心想,她就像我一样顽固。
“我并不想伤害任何人。”乔迪抗议。
“听不懂吗?我叫你不要说话。”
“我并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不知道!”德尔瑞表示,“原来她身上那块银色的警徽没有透露她的身份。”接着他想起自己并不想听这个家伙说话。
塞林托走了过去,弯下腰来对他说:“再告诉我们一些关于你那个朋友的事情。”
“我不是他的朋友。他绑架了我,我当时在三十五街那幢大楼里,是因为……”
“因为你正在偷药丸。我们知道,我们知道。”
乔迪眨了眨眼睛。“你们怎么……”
“但是我们不管这些,至少现在不想管。继续说下去吧。”
“我以为他是一个警察,但是后来他告诉我,他是去那边杀几个人,我以为他也会把我杀了。他需要摆脱困境,所以叫我不准动,我照着做了。接着那个警察之类的人进了门,他捅了他一刀……”
“然后杀了他。”德尔瑞脱口说。
乔迪一脸悲哀地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他准备杀他,我以为他只想把他敲昏之类的。”
“听好,你这个王八蛋!”德尔瑞大声说,“他的确杀了他,让他像块石头一样再也不能动弹。”
塞林托查看了一下地铁站带回来的证物袋,里面有几本破旧的色情杂志、几百颗药丸、衣物、一部全新的手提电话和一叠钱。他将注意力移到乔迪的身上,“继续说下去。”
“他告诉我,他会付钱给我,叫我帮他离开那个地方,所以我带着他经过通道来到了地铁里。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老兄?”他看着德尔瑞。
“因为你一边跳舞,一边沿街叫卖。我甚至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我的老天,你这个狗杂种。我应该掐紧你的脖子,一直到你脸色发青为止。”
“你不能伤害我,”他挣扎着表示,“我有我的权力。”
“是谁雇用了他?”塞林托问乔迪,“他提到了汉森这个名字吗?”
“他没说。”乔迪的声音开始发抖,“听我说,我答应帮他的忙,是因为我知道不帮他忙的话,他会把我杀了,否则我不会这么做。”他转向德尔瑞,“他原本要我找你帮忙,但是他离开了之后我就要你走。我正打算到警察局去报案,我真的打算这么做。他是个吓人的家伙,我很怕他!”
“弗雷德?”莱姆问。
“是啊,是啊。”德尔瑞勉强承认,“他确实改变了语气,要我走人,但没有提到任何报警的事。”
“他准备去什么地方?你原本应该帮他做什么事?”
“我原本应该去那幢房子对面的垃圾桶之间转转,观察进出的车辆。他要我注意坐上车子离去的一男一女,告诉他是什么样的车子。我应该用那边那部电话通知他,然后他准备进行跟踪。”
“你要他们留在庇护所的决定是对的,林肯,”塞林托表示,“他准备在路上进行攻击。”
乔迪继续说:“我正准备来找你们……”
“老兄,你这个人在说谎的时候一点价值都没有,你难道没有半点尊严吗?”
“听我说,我是有这样的打算。”他说,情绪镇定了一些。他笑了笑说,“我想应该会有笔奖金。”
莱姆看着他那对贪婪的眼睛,倾向于相信他说的话。他看着塞林托,而他也点头表示同意。
“如果你跟我们合作,”塞林托说,“我们可能会让你不用蹲大狱,至于奖金我就不知道了,或许吧。”
“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我也不会。我……”
“让你的舌头冷静一下,”德尔瑞表示,“我们全都同意这一点吧?”
乔迪转了转眼睛。
“同意吧?”德尔瑞不怀好意地低声说。
“同意,同意,同意。”
塞林托说:“我们得尽快采取行动。你原本应该在什么时候到那幢房子?”
“十二点三十分。”
他们还有五十分钟的时间。
“他开的是什么样的车子?”
“我不知道。”
“他长什么样子?”
“三十出头,三十来岁吧,我想。不高,但是相当结实。老兄,他身上的肌肉还真是不少,蓄着军人一样的平头,圆脸。这样吧,我会帮你搞一张那种警方画的通缉图像之类的东西。”
“他有没有告诉你他的名字?有没有告诉你任何事情?他来自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他有一种南方的口音。对了,还有一件事,他说他随时随地都戴着手套,是因为他有犯案的记录。”
莱姆问:“在什么地方?什么样的案子?”
“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不过他犯的是杀人罪。他告诉我,他在青少年的时候,曾经在他住的镇上杀了一个人。”
“还有呢?”德尔瑞厉声问。
“听我说,”乔迪双手交叉在胸前,抬头看着德尔瑞说,“我是干过一些坏事,但是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这家伙绑架了我,他身上带着枪,而且还是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疯子,我都快被吓死了。我想如果是你的话,你也会和我做出同样的反应。我不愿意再和这个垃圾有任何瓜葛,所以如果你想要逮捕我,那就动手吧,把我关到拘留所去,但是我什么话都不会再说了,好吗?”
德尔瑞那张瘦长的脸这时候突然变得龇牙咧嘴。“很好,那就没得说了。”
阿米莉亚?萨克斯这时候出现在门口。她一边盯着乔迪,一边走进房内。
“告诉他们!”他叫道,“我并没有伤害你。告诉他们!”
她就像看着一团嚼过的口香糖一样地看着他。“他会用一根路易维尔球棒敲我的脑袋。”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你没事吧,萨克斯?”
“只是在我的背上又加了一点瘀伤,就这样。”
塞林托、萨克斯和德尔瑞围在莱姆身旁,由莱姆将乔迪的描述告诉萨克斯。
她问莱姆:“我们应该相信他吗?”
“死排骨。”德尔瑞嘀咕道,“可是我得说,我认为他说的是真相。”
萨克斯也点点头。“我也这么想。不过我觉得不管我们采取什么行动,都得把他栓得紧紧的。”
塞林托同意道:“我们会一直拘留他。”
莱姆也勉强同意。要是没有这个人帮忙,似乎不可能超越棺材舞者一步。虽然他一直坚持将珀西和黑尔留在庇护所里,但是事实上,他并不知道棺材舞者打算在路上进行攻击,他只是比较倾向这样的设想。他原本可以轻易地同意迁移珀西和黑尔,而他们可能在驶往新庇护所的路上遭到杀害。
莱姆感觉一股压力紧紧地扼住了他的下颚。
“你觉得我们应该如何处理这件事,林肯?”塞林托问。
由于事关布局而非证物鉴定,所以林肯看着德尔瑞从耳后抽出香烟,闻了好一会儿。他表示:“我们让这个死排骨打那个电话,尽可能地从棺材舞者口中套出情报。再安排一辆车当诱饵,让棺材舞者跟踪,车上全是我们的人。然后我们快速地拦截,用几辆没有记号的车子包抄,将他制伏。”
莱姆勉强地点点头,他很清楚在街上进行部署攻击有多么危险。“我们可以把他弄到市中心以外的地方吗?”
“可以诱他穿越东河。”塞林托建议,“那里有许多可以制伏他的空地。有几个老旧的停车场。我们可以弄得像是准备让他们转乘另一辆厢型车,进行一场循环接力一样。”
他们全都同意这是风险最低的方式。
塞林托用下巴指着乔迪,然后轻声说:“要他对付棺材舞者的话,我们要给他什么东西?条件必须好到让他觉得值得。”
“不要再诱使他站在我们这一边来帮助我们了,”莱姆表示,“给他一笔钱。”
“操!”德尔瑞骂道,虽然他向来都因为宽待为他工作的情报线人而闻名。不过他最后还是点点头。“好吧,好吧,我们分摊开销,不过得先看看这只老鼠有多么贪婪。”
塞林托把他叫过来。
“好吧,条件是这样,你帮助我们,依照他的要求打那个电话,让我们逮到他。然后我们会撤销所有的指控,还给你一笔奖金。”
“多少?”乔迪问。
“喂,死排骨,你在这里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立场和条件。”
“我需要一笔钱支付戒毒疗养的费用,我还差一万美元。有没有这种可能?”
塞林托看着德尔瑞。“你那笔密报基金有没有问题?”
“我们可以这么做,”德尔瑞表示,“如果你和我各出一半的话,行。”
“真的?”乔迪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那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莱姆、塞林托和德尔瑞敲定了计划,准备在庇护所的顶楼设置指挥所,乔迪也会带着他的电话待在那个地方。珀西和黑尔则留在主楼内,由警员保护。然后乔迪打电话给棺材舞者,告诉他这对男女已经上了一辆厢型车,正准备离去。厢型车缓缓地行进,行驶到东区一处无人的停车场。棺材舞者会跟上去,他们则在停车场逮住他。
“很好,我们动手吧!”塞林托表示。
“等等。”莱姆叫道,他们停下来看着他,“我们忘了最重要的部分。”
“什么事?”
“阿米莉亚搜寻了地铁的现场,我要分析一下她找到的东西,或许能得知他准备如何动手。”
“我们已经知道他准备如何进攻了,林肯。”塞林托用下巴指着乔迪表示。
“你们就迁就一个老残废,行不行?好了,萨克斯,看看我们手上有些什么东西。”
虫子。
斯蒂芬穿梭在街巷间,转乘一辆又一辆的公共汽车,躲避看得到的警察,以及目光所不能及的虫子。
在每一条街上的每一扇窗户里盯着他看的虫子,已经近在咫尺的虫子。
他想着那个妻子和那个朋友,想着这份工作,盘算着自己还剩下的几发子弹、目标是不是会穿着防弹衣、自己应该从什么距离开枪,还有这一回是不是应该在枪口装上防火帽。
不过这些都是无意识的思绪。他掌握的程度,并不见得高于对自己的呼吸、心跳,或是血液在体内漫游速度的控制。
目前占据着他思绪的是乔迪。
这个人为什么会让他这般着迷?
斯蒂芬自己也说不上来。或许是他一个人独居,却又不感觉寂寞的生活方式;或许是他带着那本自助手册,真诚地希望从身处的深渊里爬出来的那份意愿;也或许是斯蒂芬要他冒着吃子弹的危险站到门口时,他并没有畏怯的那份姿态。
斯蒂芬有一种古怪的感觉。他……
你有什么感觉,士兵?
长官,我……
古怪的感觉吗,士兵?‘古怪’是他妈的什么意思?你是不是疯了?
没有,长官,我没有。
现在改变计划还不迟,还有选择的余地,很多选择的余地。
想着乔迪,想着他对斯蒂芬说的话。妈的,或许等这次任务完成之后,他们可以一起喝杯咖啡。
他们可以一起去星巴克咖啡,那会像他对希拉说话的时候一样,只不过这回将会是真实的。他可以不用再吞饮臭尿般的茶汁,他可以来一杯真正的咖啡,加倍的浓度,就像他母亲在早晨为他继父准备的咖啡一样,以翻腾的沸水分秒不差地滴泡六十秒钟,每一杯精确地使用二又四分之三汤匙,不能有任何黑色的残渣溅落在任何地方。
是不是一起钓鱼或一起打猎也没有可能?
或篝火晚会……
他可以告诉乔迪放弃任务,而独自动手干掉那个妻子和朋友。
放弃,士兵?你在说些什么?
我什么都没说,长官。我正在考虑与攻击相关的各种可能性,就像我接受的训练一样,长官。
斯蒂芬下了公共汽车,然后溜到列克星顿大道上的消防队后面。他把他的包放在一个垃圾箱后,从刀鞘抽出刀子,藏在夹克下面。
乔迪,乔……
他再次想象那双细瘦的手臂,以及那个人看着他的样子。
我也很高兴遇到你,伙伴。
这时候斯蒂芬突然全身打起寒战。就好像他在波斯尼亚,为了逃避游击队的追捕而跳进一条小溪的时候一样。当时是三月天,水温才刚刚升到了冰点以上。
他闭起眼睛,紧紧地贴着砖墙,嗅着砖石潮湿的味道。
乔迪他……
士兵,到底他妈的怎么一回事?
长官,我……
怎么样?
长官,嗯……
你给我说,立刻,士兵!
长官,我已经弄清楚敌人正在进行心理战术。但是对方并没有达到他的企图,长官。我现在已经完成依照计划行事的准备。
很好,士兵,现在给我注意他妈的行事步骤。
当斯蒂芬打开消防队的后门,溜了进去的时候,他突然了解计划里已经不会再有变动。这一次的布局太完美了,他不能付之东流,尤其是这一回他不仅有机会一举干掉那个妻子和朋友,也可以消灭林肯那条虫子,还有那名红发警察。
斯蒂芬瞥了一眼手表,乔迪大约再过十五分钟就可以就位。他会拨电话到斯蒂芬的手机,斯蒂芬也会接起电话,最后一次聆听他那尖锐的声调。
然后他会按下那颗传送按钮,引爆装在乔迪的手提电话中那十二盎司的三次甲基三硝基胺。
指派……孤立……消灭。
他真的没有选择。
此外,他心想,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话题可以谈?我们一起喝过咖啡之后,还能够一起做些什么?
第四部 猴子伎俩
“苍鹰在高空施展特技和杂耍的能力,仅是一场掠食的丑剧,而它们似乎纯粹为此而翱翔。”
——斯蒂芬?博迪奥:《风靡苍鹰》
倒数二十小时
26
等候。
莱姆一个人待在楼上的卧室里,聆听着特别行动的频道。他累坏了。现在已经是星期天的中午,而他几乎没怎么睡。他因为一件最艰巨的工作而耗尽了心神——试图超越棺材舞者,这件工作让他的身体付出了不少精力。
库珀在楼下的化验室里,为了证实莱姆对于棺材舞者的策略所下的推论而进行各种化验。其他的人都到庇护所去了,包括萨克斯在内。莱姆、塞林托和德尔瑞决定了对策,来对付假设中棺材舞者下一次杀害珀西?克莱和布莱特?黑尔的计划之后,托马斯量了莱姆的血压,并用一种虚拟出来的父辈权威,坚持要他的老板上床睡觉,没有商量的余地。他们搭乘电梯上楼时,莱姆安静得有些奇怪,他不安地担心自己这一回的预测是否正确。
“怎么了?”托马斯问。
“没事。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什么事情都没抱怨。没有抱怨的情况下,就是有事情不对劲。”
“哈,很好笑。”莱姆笑道。
坐着从轮椅挪到床上,并解决一些生理需求之后,此刻的莱姆靠在他那个豪华羽绒枕头上。托马斯将声控收话器套在他的头上,而尽管疲惫不堪,莱姆还是自己透过声控的步骤,让电脑接上特别行动的频率。
这套系统是一项令人吃惊的发明。没错,他在塞林托和班克斯面前表现得毫不在乎;没错,他是发了牢骚。但是比起他曾经拥有的任何辅助工具,这些设备让他对自己产生了一种不同的感觉。有好几年的时间他已经认命,不再尝试去过一种接近正常的生活。不过用了这套设备和系统之后,他确实开始有一种正常的感觉。
他转动脑袋,然后放松地靠在枕头上。
等候。试着不要去想起昨天晚上和萨克斯的那一场灾难。
一旁出现了一点动静。游隼趾高气扬地出现在他的视线当中。莱姆见到白色的胸膛一闪而过,接着那只鸟将蓝灰色的背转向他,面向着中央公园俯瞰。他记得珀西告诉过他,雄隼体型较小,也没有雌隼的凶残,他想起了某件和这些游隼息息相关的事情:它们刚刚从死亡的边缘抽身回来。没有多久以前,整个北美东部的隼群,因为化学杀虫剂而不孕,差一点就绝了种。后来透过捕捉、豢养,以及对于杀虫剂的控制,鸟群才又重新开始兴旺起来。
从死亡的边缘抽身回来……
无线收话器哗啦地发出声响,呼叫的是阿米莉亚?萨克斯。她对他表示庇护所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的时候,声音显得十分紧张。
“我们和乔迪都在顶楼。”她说,“等一等……卡车来了。”
一辆载着四名特勤小组成员,四轮传动,而车窗贴了反光纸的装甲车将会被当成陷阱,后面则跟着一辆由两名伪装的水管工程承包商驾驶的厢型车,他们事实上是穿着便服的32E小组警探;厢型车的后车箱内另外还有四名组员。
“伪装的诱饵在楼下,好……好。”
他们用了霍曼队里的两名警官当做诱饵。
萨克斯说:“他们准备好了。”
莱姆相当确定,依照棺材舞者的新计划,他应该不会尝试从街上进行狙击。不过,他发现自己还是屏住了气息。
“出发了……”
一身咔嚓之后,无线电安静了下来。
又一声咔嚓,传出静电干扰的噪音,接着出现的是塞林托的声音。“他们上路了;看起来不错。车子开动了,尾随的车辆已准备妥当。”
“很好。”莱姆说,“乔迪在吗?”
“他就在这儿,和我们一起在庇护所里。”
“叫他打那个电话。”
“好,林肯,我们现在就进行。”
无线电咔嚓一声切断。
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