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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夫里·迪弗 少女的坟墓

_15 杰夫里·迪弗(美)
  停顿。
  “除了自由我什么也不要。而且我得到了。”
  “是吗?”福斯特轻声问。
  又是停顿,比前面那次长得多。
  波特推测:妈的,是的,没有人能把它夺走。
  但是,事实上正好相反,汉迪说:“我不想……我不想死。”
  “没有人要杀你,洛。”
  “每个人都要杀我。我回去,法官会给我一针。”
  “我们可以谈谈这个问题。”她的声音柔和了,几乎像母亲一般慈爱。
  波特盯着那扇透着黄色灯光的窗户,在心里的某个地方他开始相信,今晚他犯了些严重的错误。这些错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福斯特转向特工:“谁能保证州法院不判处死刑?”
  波特告诉她罗兰·马克斯在附近,派巴德去找他。不一会儿,马克斯钻进货车房,福斯特向他解释了汉迪的要求。
  “他会投降?”首席检察官助理冷冷地看着波特,使他感到此前送给马克斯的谴责和奚落全部又退还给了自己。今天波特第一次发现自己无法正视马克斯的目光。
  “我想我能把他弄出来。”福斯特说。
  “是的,毫无疑问,我可以保证满足他一切要求。上面盖上红印,还系上丝带。我不能减轻现有的判决——”
  “是的,我相信他能理解。”  
  “但是我可以保证我们不会在他胳膊上注射针剂。”
  “洛,州首席检察官助理在这儿。他保证如果你投降,他们不会判处你死刑。”
  “是吗?”有一阵停顿,传来手盖住话筒的声音。然后——“我的朋友谢泼德也适用同等待遇?”
  福斯特皱着眉头,勒波把电脑转向她,她看到了威尔考克斯的情况,然后看了首席检察官助理一眼,他点点头。
  “当然,洛,你们两个人。还有别人和你在一起吗?”
  波特推想:一个狗娘养的自己遭遇了意外。
  汉迪笑了:“发生了一点儿意外事故。”
  福斯特询问似的看着波特,他说:“相信已经死了。”
  “好吧,你和威尔考克斯。”金发侦探说,“交易谈成了。”
  同样的条件,波特通过巴德向他提出过,为什么汉迪现在接受了呢?不一会儿,他便明白了。
  “别挂电话,你这个性冷淡的婊子。那不是全部条件。”
  “洛,你说脏话时真可爱。”
  “我还要一个保证,离开卡拉纳。我杀了那里的一个警卫,我回去他们肯定会把我打死。”
  福斯特又看着波特,他冲托比点点头。“给法官打个电话,”他低声说,“迪克·艾伦。”
  华盛顿代理首席检察官。
  “洛,”福斯特说,“我们现在查一下。”
  波特又预测到:我还勃起着呢。让我们来一次吧。
  汉迪的声音很愉快,那个旧的魔鬼回来了。“过来坐在我的老二上,我正等着呢。”
  “我会的,洛,但是我不知道它在哪儿。”
  “在我的乔奇裤里等好长时间了。”
  “那就让它在那儿多等一会儿。”
  波特匆匆同艾伦通话,后者听完后,不情愿地同意,如果汉迪愿意投降,可以先在州监狱服刑。艾伦还将放弃州里对他越狱一事的起诉,而且不追究谋杀警卫的事。这意味着汉迪直到老死五十年之后,都不必进入任何联邦监狱。
  福斯特把这些转达给汉迪,有很长时间的停顿,过了一会儿,汉迪说:“好吧,我们达成协议。”
  福斯特扬眉吐气地看着波特,他木然地点点头,目瞪口呆。
  “但是我要看到写好的字据。”汉迪说。
  “好的,汉迪,我们会安排的。”
  波特已经用常规格式写好了条款,他递给亨利·勒波打印出来。
  “好了,一切完毕。”勒波说,眼睛盯着蓝色的屏幕,“为好人又得了一分。”
  爆发出一阵笑声。看到巴德和其他联邦特工喜气洋洋的神情,波特的脸感到有些热。他也笑了,但是他明白——正如威胁处理小组没人能理解一样——他既赢了,又输了。而且他知道不是他的力量、他的勇气或者他的智力有问题,而是他的判断有误。
  这是一个男人最难以忍受的挫败。
  “拿着。”勒波说着,递给波特那份打印件。他和马克斯签署后,斯蒂威·欧茨最后一次去往屠宰厂。当他回来时,一脸困惑的表情,带来一瓶王冠啤酒,这是汉迪给他的。
  “波特特工?”莎伦·福斯特显然叫了好几次他的名字,他抬起头,“你愿意协调一下投降的事吗?”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点点头。“是的,当然。托比,呼叫迪安·斯蒂尔威尔。请他来一下。”
  托比打了电话。勒波依然平静地继续往事件日志里录入资料,侦探莎伦·福斯特瞥了波特一眼,他把这种目光看作同情,这是一种屈尊俯就的目光,比胜利者讽刺的笑容更具杀伤力。当他看着她时,他突然感觉自己太老了——好像他这一生所知道的和所做的事,他看待问题的方式,他对陌生人和朋友说的每一句话,在一瞬间,都是过时的,而且毫无用处。
  如果不完全是谎言。
  他穿着迷彩服,因此没人看到一个瘦男人躺在指挥车后面不远的白桦树丛中。
  他的手抓着夜视双筒望远镜,掌心里满是汗水。
  丹尼尔·特里梅在这个地方等了一个小时了。这段时间里,只见直升机来了,又飞走了。联邦人质营救队赶到了,在附近集合,一辆警察巡逻车飞奔而来,载着一个年轻的女警察。
  特里梅已经听到消息,这个消息像火一样在警察中蔓延,那就是汉迪决定放弃抵抗,条件是警方不再追究判处其死刑。
  但是对特里梅来说,这是难以接受的。  
  他的警察,年轻的乔伊·威尔逊,还有那个可怜的姑娘今天下午如果没死,洛·汉迪或许可以多活一段时间。他会再杀人,会觉得心满意足,并重新体验他毫无意义的生命引发杀戮之后有悖常理的快乐。
  牺牲有时候是必须的。还有谁能比一个战士以正义的名义牺牲自己的生命更崇高呢?
  “十分钟后投降。”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特里梅说不清这是一个警察的声音还是从天国降临的天使发布的宣言。无论如何,他点点头,站了起来。他挺拔地站着,擦掉了脸上的眼泪,整理了一下军装,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头发。他从来不是一个精心打扮的人。特里梅认为,当他按照自己的计划以引人注目的方式结束自己的职业生涯时,看上去强壮、坚定而骄傲是很重要的。
  
夜里十一点十八分
  投降是障碍战最关键的阶段。
  除了进攻,投降比任何其他阶段死亡的人都多。波特知道,这个案子将会更加棘手,因为投降的本质是汉迪的强硬对手——放弃控制。
  他本能的急躁再一次促使他想把事情一劳永逸地解决,逮捕汉迪。但是他必须克制这种冲动。他按照书本的指导操作,在货车里集合了威胁处理小组的成员。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与迪安·斯蒂尔威尔握手。“迪安,我现在让弗兰克和调查局人质营救队负责围堵和战术事宜。你做得很好,只是弗兰克和我过去合作过多次。”
  “没问题,亚瑟。我很荣幸您能让我帮忙。”令波特尴尬的是斯蒂尔威尔啪的敬了个礼,特工不情愿地还了个礼。
  当波特仔细检查程序时,巴德、勒波、托比和德·安吉罗都在研究地形图和屠宰厂图表。安吉没有作战经验,对德·安吉罗和救援队帮不上忙,便护送艾米丽和贝弗莉去假日旅馆。热情而年轻的侦探莎伦·福斯特在外面抽烟——真正的骆驼牌。法兰西斯在货车房里,耐心地等着。
  “每个人都要打起精神,振作一下。”波特说,“我们的人和劫持者都累了,会有很多粗心大意的地方。因此我们必须设计好每一步。”他陷入沉默,注视着那座建筑发出黄光的窗户。
  “亚瑟?”勒波说。
  他的意思是,时间快到了。
  “嗯,好的。”  
  他们趴在地图上,他开始下达命令。好像他完全失去了声音,他吃惊地发现人们站在他面前,严肃地点着头,好像在听什么话,而他自己几乎什么也听不到。
  二十分钟后,波特躺在芳香的草地上按着快拨键按钮,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严重的错误:汉迪在设圈套。
  他想起今天早些时候巴德的话,有关汉迪计划的一次聪明而勇气过人的突围——或许是逃命。
  内心的感觉。听它的。它通常是对的。
  而现在这种感觉愈发明显。
  一声回拨电话的咔嗒声。
  “洛。”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通过电话交谈。
  “什么游戏计划,阿特?”
  “只是想重复一些基本规则。”波特离屠宰厂入口只有五十码。弗兰克·德·安吉罗和查理·巴德在他身边。勒波和托比留在指挥车里。“那个老女人醒过来了吗?那个教师?”
  “昏死过去了。告诉你,阿特,她度过了一个可怕的夜晚。伯纳——是个大男人,我说过好多次。”
  波特发现自己的声音颤抖起来,他问道:“另一个老师呢?”
  “那个金发女郎?那个小妮子?”停了一下,汉迪格格地笑了起来,“为什么你对她这么感兴趣,阿特?好像你问过她多次了。”
  “我要知道我们最后的人质怎么样了。”
  “你做得对。”汉迪又笑了,“哦,她可能一个人过得很好。”
  “什么意思,洛?”他小心地问道。他会索取怎样的补偿呢?
  “对你这样的傻老头儿来说,她太年轻了,阿特。”
  去你妈的,波特很恼怒。汉迪把他看得太明白了。特工强迫自己把她从大脑中赶走,把精力放到他的手册第九章,标题是“投降阶段”。波特和德·安吉罗决定派地道鼠——先头部队——从运货码头门下进去,确保里面的人和人质的安全,然后把劫持者从前门带出来。
  “好吧,洛。”波特继续说,“我告诉你要放下武器,走出来,双臂向两侧伸开,不要放在头上。”
  “像耶稣上十字架的样子。”
  风更大了,吹弯了树苗、蓑衣草和须芒草。美丽的白花在尘埃中摇曳着。它们将和狙击手的子弹一起参加一场混战。
  “告诉我真话。伯纳死了还是受伤了?”
  波特去诊疗所的帐篷看过贝弗莉,可怜的哮喘患者,得知那个大个子男入确实被射中了。但是小姑娘解释说,她尽量不看他,因此不敢肯定他是否还活着。
  “我厌倦谈话了,阿特。我和谢泼德谈一下,然后我们就放弃。好吗,阿特?”
  “好吧,洛。”
  “我要你在前面,在我能看见你的地方。这是我出来的唯一方式。”
  我会的,波特本能地想,无论你要什么。
  “我会在那儿的,洛。”
  “在正前方。”
  “答应你。”停顿片刻,“哦,洛,我要明确告诉你——”
  “再见,阿特。祝你愉快。”
  电话挂断了,汉迪的声音变成了静电干扰声,波特还是久久地握着电话。不知从哪里涌出一个念头,这个男人想要自杀。绝望的局面,没有逃跑的可能,无情的追杀,难以忍受的监狱生活等待着他。忽然之间他将不复存在。
  奥斯特拉,我深爱的人……
  这将是最终的控制。
  德·安吉罗打断了他的幻想,说:“在得到证实之前,我们将假定伯纳活着,而且带着武器。”
  波特点点头,按下切断键,把电话放进衣袋里。“安排细致些,弗兰克。我认为他可能开枪。”
  “你这样认为?”巴德低声问,好像汉迪那边有大耳朵声音收集器一般。
  “完全是预感。但是按计划来吧。”
  德·安吉罗点点头。他接通了喇叭,增加了树上狙击手的人数,在原有的抢攻小组中又增加了爆破手。当他们各就各位,他问:“我们可以进去了吗,亚瑟?”
  波特向他点点头,德·安吉罗冲着麦克风说话,四名援救队员溜到屠宰厂前门,两人停在敞开的窗口,其余人消失在门两边,窗口的一组扛着密集型陷阱炸弹。
  然后人质营救小组的指挥官命令两名先头侦察兵进入建筑,他听了一会儿,向波特报告:“两名人质,明显都活着,躺在你指示的房间的地上,受伤了,但是程度不清楚。伯纳看起来已经死了。”理性的声音变得很忧虑,“天哪,到处是血。”
  谁的血?波特很想知道。
  “汉迪和威尔考克斯有枪吗?”
  “手上没有枪,但是他们穿着臃肿的衬衣,可能藏在里面。”
  受伤了,但是程度不清楚。
  波特对德·安吉罗说:“他们有工具。可能有胶带,把武器缠在衬衣下面。”
  指挥官点点头。
  到处是血……  
  莎伦·福斯特也来到小山上,她穿了臃肿的防护服。
  这一切将怎样结束?波特不知道。他听着呜咽的风声,感到一股绝望的冲动,想再和汉迪谈谈,于是按下了快拨键。
  铃声响了十二下,二十四下,没人回答。
  德·安吉罗和勒波都看着他,他挂断了。
  屠宰厂里面,灯灭了。巴德僵住了,波特示意他放松些,即使劫持者打算投降,也通常会在离开时熄灯,因为担心黑色的轮廓成为靶子。
  月牙挂在半空。经常有一种熟悉的感觉,甚至一种反常的安慰感,那就是谈判者在他花了几小时甚至几天的地方会有的发现。当他盯着黑红的砖,波特能想到的就是汉迪说过的那个词,僵尸。
  门慢慢地开了,半掩着时停住了,然后又打开一点儿。
  不动了。
  会发生什么事?他不知道。好还是坏?平静还是暴力?
  哦,我美丽的奥斯特拉。
  在投降的过程中,他看过任何事:恐怖分子倒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痛哭。放下武器的罪犯为了自由而奔跑着。藏着武器。年轻的叙利亚女人慢慢地从以色列领事馆走出来,两臂按规定伸开,冲他甜甜地笑着,突然她胸罩中的手榴弹爆炸了,她自己和三名人质营救特工变成碎片。
  预先警告。
  在波特的职业生涯中只有三到四次曾经从他的皮带套里拔出手枪,支在他的胯部,笨拙地拉着自动枪栓,压上子弹。他把枪放回原处,不想碰保险装置。
  “为什么没动静了?”巴德恼火地低声问。
  波特抑制住突如其来的难以名状的冲动,歇斯底里地笑起来。
  “阿特?”汉迪的声音从屠宰厂里飘出来,轻柔而粗糙的声音在风中响着。
  “喂?”波特通过扩音器喊着。
  “你在哪儿?我看不见你。”
  波特看了看巴德。“在我挣薪水的地方。”他摇摇摆摆地站起来,在他的翻领运动外套上擦了擦眼镜。莎伦·福斯特问他是否肯定要这样做。他瞥了她一眼,然后蹒跚地走下小山,走过古老的断裂的围栏篱笆,在屠宰厂前面三十码的地方停了下来。
  “我在这儿,洛,出来吧。”
  他们在那里。汉迪在前面,然后是威尔考克斯。
  他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他们的手臂放在头后面。
  很好,奥斯特拉。无论你想不想,出来吧。回家了。你会很好的。
  “洛,把两臂伸开!”
  “嗨,放松点儿,阿特。”汉迪喊道,“别让自己那讨厌的心脏病犯了。”冲着那刺眼的光线眨着眼睛,开心地四下张望着。
  “洛,有十二个狙击手正在瞄准你——”
  “才十二个?妈的!我以为应该有更多的。”
  “伸开两臂,否则他们开枪了。”
  汉迪停下来,仔细看着威尔考克斯,他们两人笑了。
  波特的手伸向他的手枪柄。
  慢慢地两个犯人的胳膊张开了。
  “我看起来像个糟糕的芭蕾舞女郎,阿特。”
  “你做得很好,洛。”
  “你说得容易。”
  波特喊道:“向不同的方向分开十英尺,然后脸向下趴在地上。”
  他们从屠宰厂走开,比命令的还远,但之后跪在地上,接着趴下。门口的两名人质营救特工拿着H&K枪瞄准了他们的后背,避开了门口,以防伯纳万一没死,或者里面有人质没有发现的其他劫持者。两名埋伏在窗口的特工爬进去,接着又进去两人,他们从阴影里出来,迅速穿过门。强大的闪光灯光束安装在他们的枪上,在屠宰厂各个地方移动着。
  他们接到通知说汉迪安置了燃烧弹,于是慢慢地移动着,寻找绊网。波特相信他这一生从来没有这么担心过,他希望屠宰厂里面立刻充满黄色的灯光。
  外面,两名救援特工冲上来,堵在门的两边,枪口对准汉迪和威尔考克斯,然后向两名罪犯靠近。
  他们身上有手榴弹吗?
  藏了刀?  
  直到他们被戴上手铐,波特才能意识到障碍战结束了。他自由了,活着而且没有受伤。
  又一次误读了汉迪。
  波特回到巴德、德·安吉罗和福斯特身边,告诉人质营救队的指挥官用无线电通知特工按照操作指令羁押两名罪犯。波特想起威尔考克斯性格莽撞,比别人更易冲动。他已命令在手铐之外还要在腰部加一道镣铐,但是告诉他们对汉迪不要这样。波特知道如果对洛保留一些控制权,他会更加愿意配合。
  其他特工悄然出现并把枪口对准了这两个人,把他们从地上拉起来,又更加小心地对他们进行搜身,然后迅速地把他们带到溪谷,很快离开了屠宰厂。
  然后里面的灯亮了。
  虽然可能只是几秒钟,但感觉却是一段很长很长的寂静。
  她在哪儿?
  “继续进行。”德·安吉罗对着麦克风说。他听了一会儿,然后对波特说,“放心了。没有其他劫持者。没有陷阱。房间里有一些装备,但是被拆除了。”
  当他走向溪谷时,其他人也站起来,注视着汉迪前行。
  “人质呢?”波特急切地问。
  德·安吉罗听着,大声说:“伯纳死了。”
  还有呢,还有呢,还有呢?
  “他们发现两名女人质。第一个,白人,约四十岁,神志清醒但是语无伦次。”
  看在上帝的分上,还有——
  “第二个,白人,二十五六岁,神志也清醒。”德·安吉罗皱起眉头,“他说伤得很重。”
  不,哦,上帝。
  “什么?”波特喊道,“她出了什么事?”谈判官拿起自己的无线电,插进频道,“她怎么了?年轻姑娘?”
  里面的特工说:“汉迪一定严重伤害了她,先生。”
  “到底怎么了?”波特恼怒地说。巴德和德·安吉罗看着他。汉迪在走近,两名特工分别站在两边。波特发现自己不想面对他。
  里面的特工通过无线电说:“哦,先生,她看上去伤得不是很重,但是他一定把她打得挺狠,我们说的话她一句也听不见。”
  投降发生得太快了,他忘了告诉作战的特工梅勒妮是个聋人。
  德·安吉罗对他说了什么,巴德也在说,但是波特没听见。他疯狂地歇斯底里地笑着。莎伦·福斯特和附近的警察不安地看着他。波特丝毫不在意,他想,自己一定像个老疯子。
  “洛。”
  “阿特,你一点儿也不像我想的样子。你一定掉了好几磅体重。”
  汉迪站在货车后面,手被铐在背后。莎伦·福斯特在跟前,检查犯人。当汉迪瞥见她的身体,笑了。她轻蔑地瞪了他一眼。波特知道,经过艰苦的谈判,特别是一场致命的谈判,你会有一种侮辱或藐视你的敌人的冲动。波特能够自控,但是她比较年轻,更加情绪化。她嘲笑着汉迪,走开了。罪犯大笑着,转向波特。
  “你的照片不像你。”谈判官对他说。
  “有的人从来不像。”
  同往常一样,投降之后,人质劫持者与波特心中想象的样子会出现细微差别。汉迪相貌冷酷,身材结实,脸很瘦,线条鲜明,脸色苍白。他知道汉迪的身高和体重,但是他仍然觉得奇怪:他看起来怎么好像缩小了很多。
  波特在人群中寻找梅勒妮。他没有看见她。警察,消防员,医生,现在已经解散了斯蒂尔威尔的牵制部队,都在屠宰厂四周转。轿车、校车和加工厂本身当然是犯罪现场——经同意,从技术上说这是一次州级行动,巴德已经正式逮捕汉迪和威尔考克斯,并设法为法庭辩论小组保护现场。
  她在哪儿?
  当波特按照联邦的控告逮捕汉迪时,出现了一个小插曲。汉迪的眼睛变得很冷酷。“这是什么?”
  “我只是在保护我们的权力。”波特说。战略空军司令部的韩德森解释说这只是个技术名称,罗兰·马克斯也保证每个人都会遵守书面约定,尽管波特有一刻曾想到马克斯可能对罪犯的态度会有波动。首席检察官助理咕哝着“该死的,谋杀孩子的凶手”,气冲冲地走了。汉迪望着他的背影大笑。
  谢泼德·威尔考克斯笑着四下张望,为没有一个记者到场而倍感失望。
  老教师丹娜·哈斯特朗睡在推床上被推了出来。波特走上前,与医生并排走着。他看到一个侦探,眉毛扬了一下。“她很好,”年轻人低声说,“身体上,我是说。”
  “你丈夫和孩子在假日旅馆。”他告诉她。
  “只是……”她开始说,然后陷入沉默,摇着头,“我现在不想见任何人。求求你,不要,我不想……”她的话音消失了。
  波特停了下来,轻轻扶着她的胳膊,看着他们推着她走向等候在小山那边的救护车。
  他转回屠宰厂,正好梅勒妮·沙罗尔被护送出来。她的金发凌乱不堪,她也——像汉迪一样——看上去比波特想象中的小。他走上前去,但是又停下来。梅勒妮没有看他,她快速地走着,眼睛盯着丹娜·哈斯特朗。她穿着深灰色的裙子,黑色长袜,勃艮第牌上衣——但是波特看到衣服上浸透了血。
  “她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他问她身边的一个救援特工。
  “不是她的。”他回答,“可能是伯纳的。那个人好像十二指肠都流出来了。你要向她了解情况吗?”
  他犹豫着。  
  “稍后再说吧。”他说。但是在他脑海中这句话更多的含义是提出了一个问题,而他无从知道答案。
  侦探莎伦·福斯特大步走向波特,握着他的手。
  “再见,波特特工。”
  “多谢了。”他平静地说。
  “易如反掌。”她用手指戳了他一下,“嗨,投降进行得真顺利,像丝一般柔顺。”然后转身走向巡逻车,把波特一个人丢在那儿。他的脸很热,好像一个新兵被粗暴的警官责备了。
  安吉·斯加佩罗很快从假日旅馆返回,来取她的包,并和波特及其他人道别。宾馆那边还有些工作等着她,她要进一步询问人质,保证她们及其家人有指定的专门研究创伤后紧张综合征的专家。
  巴德、德·安吉罗坐安吉的车前往后援区。波特和两名警察护送两名劫持者回到货车房。巡逻车等在附近,要把他们送到十英里外的州警指挥部。
  “看来你自己也引火烧身。”汉迪说,仔细看着他后背上烧焦的痕迹,“我希望你不会怪我。”
  当他凝视着罪犯时,波特意识到一个人从溪谷阴影中走出来。他没有在意,因为有很多警察在附近转。但是那个人的步子有些不同,特别快,而且有时会穿过拥挤的人流,奔他而来。他正直奔波特而来。
  “枪!”波特喊道,当丹尼尔·特里梅在二十英尺之外开始举枪的时候。
  威尔考克斯和抓着他的警察趴到地上,接着另一名警察也趴到地上,只留下汉迪和波特站在那儿,在手枪的有效射程内。
  汉迪笑着把脸转向特里梅。波特掏出自己的枪,指向特里梅,一步跨到汉迪前面。
  “不,上尉。”特工坚定地说。
  “让开,波特。”
  “你惹的麻烦够多了。”
  波特想:汉迪差点儿杀了梅勒妮。
  只要往边上移动几英寸。
  而特里梅也差点儿杀了她。
  开枪。干吧。  
  汉迪低声说:“他自作自受,阿特。你的女朋友身体大部分三度烧伤。她的头发和乳头都烧焦了。即使你不想和她搞——”
  波特转过身,他的拳头击打着汉迪的下颚,犯人晃了几步,倒在地上。特里梅现在只有十英尺的距离,又一次瞄准了男人的胸脯。
  “放下枪。”波特命令,转身走上前去,“放下枪,丹尼尔,你的生活还没有结束。但是如果你扣动扳机就全完了。想一想你的家庭。”他想到特里梅手指上的戒指,轻声说,“上帝不愿你把生命浪费在像汉迪这样毫无价值的人身上。”
  手枪颤抖着,掉在地上。
  特里梅没有再看一眼波特和汉迪,走到查理·巴德身边,伸出双手要戴手铐。巴德注视着自己的警察同伴,想要说什么,但是选择了保持沉默。
  汉迪匆忙站起来,说:“你失去了很好的赌注,阿特。不是很多人能有机会杀了别人而且——”
  波特抓住了他的头发,枪口放在汉迪胡子拉楂的下颚上。
  “不许再说一个字。”
  汉迪向后跳了一步,喘着粗气,他起初看着别处,真的很恐惧。但是只有一会儿工夫,接着他大笑起来:“你真了不起,阿特。真的。让我们完成这件事吧,把我写到书上。”
  
午夜
  亚瑟·波特独自一人。
  他看着自己的手,它们在颤抖。在特里梅事件之前它们就不停地颤抖。他服用了想象中的安定,但是没有效果。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自己的不安与其说是摊牌的后果,不如说是巨大的失落感。他要同汉迪谈谈,查明他身上更多的真相和促使他行动的因素。
  为什么他要杀了苏珊?他在想什么?屠宰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怎么看我?
  就好像看着警察押送着自己的一部分离开了,他盯着汉迪的后脑勺,他杂乱的头发。他看着旁边,一张阴险的脸,看着他。波特瞥见了下颌骨的尖角。
  预先警告。
  他想起自己的手枪,卸下枪膛里的子弹,放到子弹夹里,然后把枪放回枪套。当他再抬头看时,两辆巡逻车带着威尔考克斯和汉迪走了。在这一刻,好像谈判官和劫持者之间的不正当友情永远不会消失。看到这个男人离开了,他的一部分自我感到很沮丧。
  波特思考着接下来要做的工作。有一份情报检索IR-1002表需要填写。要通过电话向华盛顿区行动主管汇报情况,并在海军上将阅读完事件报告后现场向他汇报。波特现在应该开始准备汇报材料。主管喜欢他的汇报材料像新闻一样简短刺激,而真正的生活事件很少有机会组织准备。波特顺便出席了韩德森的记者招待会,但是在退场之前只回答了几个问题,留下战略空军司令部的人按照自己的意愿评判是非功过,波特不在乎。
  他还要想出对策如何处理州人质营救小组夭折的进攻。波特知道特里梅不会尝试没有上级——可能甚至是政府——许可的行动,但是如果事实如此,那么州的主要执行者已经同指挥者意见相左。他需要策划好自己微妙的进攻策略——好像是对亚瑟·波特一个人的公开惩罚。特工必须准备反击。
  另一个问题——他应该在这里再待几天吗?回芝加哥?还是回到华盛顿?
  警察离开时把烧焦的货车丢弃了,他站在附近等梅勒妮。他凝视着屠宰厂,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他看见了法兰西斯·怀廷斜靠在自己的车旁,看上去筋疲力尽,便走上前去。
  “有时间给我上一课吗?”他问道。
  “当然。”  
  十分钟后他们一起来到诊疗帐篷。
  里面,梅勒妮·沙罗尔坐在一个低矮的检查台上,一位医生已经给她的脖子和肩膀缠上了绷带。或许为了方便包扎,她把头发挽成了一个蓬松的法式髻。
  波特走向她——像他告诉自己、命令自己的那样,不要先跟她说话——他直接与正在给梅勒妮的腿上使用优碘的医生说话:“她没事吧?”
  梅勒妮点点头,带着热情的笑容看着他。仅在他说话时,她会悄悄回避他的目光,盯着他的嘴唇。
  “不是她的血。”医生说。
  “是熊的?”波特问。
  梅勒妮边点头边笑着。笑容还在脸上,但是他注意到她的目光很空洞。医生给她一片药,她吃了,然后喝了两杯水。年轻人说:“我还有事,一会儿回来。”
  当他离开后,法兰西斯走到中间,两个女人迅速地交换着意见,断断续续地比画着。法兰西斯说:“她问那些女孩儿的事。我向她介绍了个大概。”
  梅勒妮转向波特,看着他。他迎着她的目光。年轻姑娘一点儿不紧张,但是——尽管缠着绷带,满身是血——还是像他想象的一样美丽。一双迷人的蓝灰色眼睛。
  他抬起手,想着法兰西斯刚教他的手势,他通常惊人的记忆力却消失了。他为自己的失误摇着头。梅勒妮昂着头。
  波特举起一根手指,等了一会儿,又抬起手,又一次僵住了。然后法兰西斯比画了一下,他想起来了。“我是亚瑟·波特,”他比画着,“很高兴见到你。”
  “不,你是德·莱佩。”法兰西斯翻译着梅勒妮的手势。
  “我没那么老。”他现在说话了,笑着,“怀廷警官说他生于十八世纪。你感觉怎么样?”
  不用翻译她就懂了。梅勒妮揉搓着自己的衣服,假装皱着眉头,然后比画着。法兰西斯翻译道:“我的裙子和衣服都报废了。你不能早点儿把我们救出来吗?”
  “这是‘本周上榜电影’,人们期待着扣人心弦的结局。”
  他想到汉迪便不知所措。有好多问题要问她,却不知从何谈起。
  他走近她。半天两人都没动。
  波特想起美国手势语的另一个句子——傍晚法兰西斯教他的——“你很勇敢。”他比画着。
  梅勒妮高兴地看着。法兰西斯看着她比画,但是之后皱着眉头,摇了摇头。梅勒妮重复着她的话。法兰西斯对波特说:“我不懂她的意思。她说:‘如果不是你和我在一起,我无法做到这些。’”
  但是他懂了。
  他听到一声引擎的轧轧声,转身去看收割机。当他观察着那台笨重的机器时,一时间还以为它是在驱赶它前面的一大群飞虫,然后他意识到,他看到的是脱粒机扬起的麦壳和灰尘。
  “他们会整夜工作。”法兰西斯翻译道。
  波特看着梅勒妮。
  她继续说:“湿度很关键。当条件合适时,他们会连轴转。他们必须这样。”
  “你怎么知道的?”
  “她说她是个农场女孩儿。”
  她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他设法使自己相信梅勒妮正盯着自己,因此他可以把这种感觉归因于多愁善感或怀旧之情,仅此而已。但是他不能。那种表情,如同情感的源头,如同年轻姑娘自己,都是全新的。
  波特想起法兰西斯教他的最后一个语句,他犹豫着,然后冲动地比画着这个词语。他这么做的时候,在他看来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手形的变化,好像只有他的手能够表达他的意思。
  “我希望再见到你,”波特用手语说,“或许明天?”
  她顿了一下,这一刻似乎永无尽头,然后点头同意,笑了。
  她突然向他伸出双手,握着他的胳膊,他用缠着绷带的手拥着她的肩。他们这样暧昧地拥抱着站在一起,然后他用手指抚摸她的后脑勺,她低下头,他的唇几乎吻到了她浓密的金色的发辫。但是突然他嗅到了她头皮的香味、她的汗味儿、隐隐的香水气味和血腥味——配偶之间交合的气味。而他不能吻她。
  她多么年轻啊!当他想到这一点,他想拥抱她的愿望即刻消失,他的老年人的白日梦——难以表达,几乎没有形成——就像他看到的脱粒机扬起的谷壳一样随风飘逝。
  他知道他该走了。
  知道他永远不会再见到她。  
  突然他退后一步,她看着他,十分困惑。
  “我必须去同美国律师谈谈。”他突然说。
  梅勒妮点点头,伸出手。他误解为她要打手势。他俯视着她,等着。然后她把手伸得更长些,热情地抓住他的手指。两个人为这一误解大笑起来。突然她把他拉向自己,吻了一下他的脸。
  他走向门,停下来,转身问:“‘预先警告’,这是你告诉我的意思,对吧?”
  梅勒妮点点头,眼睛又一次空洞起来。空洞而孤独。法兰西斯翻译着她的回答:“我要你知道他多么危险。我要你小心点儿。”
  然后她笑了,又做了些手势。波特听到翻译的话,笑了。“你欠我一条新裙子和一件上衣,我希望得到赔偿。你最好别忘了。我是个有看法的聋人。你很小气。”
  波特回到货车房,向托比·盖勒和亨利·勒波表达谢意,他们即将坐飞机回到他们各自的家。巡逻车载着他们飞驰而去。他再一次握着迪安·斯蒂尔威尔的手,觉得有一种可笑的要送给他某种礼物的冲动,一条缎带,一枚勋章,或者联邦特工的解码器戒指。治安长把他蓬乱的头发拂向一边,命令他的人——联邦和州的——小心点儿走,提醒他们毕竟这是在犯罪现场,许多证据依然需要收集。
  波特站在一盏卤素灯下,望着荒凉的屠宰厂。
  “晚上好,先生。”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转向斯蒂威·欧茨。谈判官与他握手:“非常感谢,斯蒂威。”
  这个大男孩儿显然更善于躲避子弹,而不是接受表扬。他低头看着地面。“啊,您知道——”
  “给你一句忠告。”
  “什么,长官?”
  “不要主动请求这么多工作。”
  “是,长官。”他笑了,“我会牢记在心。”
  然后波特见到查理·巴德,请求他让自己搭车去机场。
  “你不打算在这儿逗留几天?”年轻的上尉说。
  “不,我该走了。”
  他们钻进巴德没有标记的轿车,走了。波特最后瞥了一眼屠宰厂,在赤裸的聚光灯中,阴暗的红白相间的建筑呈现出血红色的外观,裸露着骨架。他颤抖了一下,然后离去。
  去机场的半路上,巴德说:“我很感激您给我这次机会。”
  “你是个好人,把一切都告诉了我,查理——”
  “在我差点儿坏了您的事之后。”
  “——因此我最好向你坦白一切。”
  上尉摩挲着褐色的头发,看起来他像去过迪安·斯蒂尔威尔的发廊似的。他的意思是,说吧,我听着。
  “我让你在我身边做助手,因为我需要向别人展示这是一次联邦行动,州居次要地位。我拿你当作挡箭牌。你是聪明人,我猜你能看出来。”
  “是的。看来您不像真的需要一个像我这样的高级听差,找油炸玉米饼、啤酒和直升机。这就是我把录音机放到口袋里的原因之一。但是您跟我谈话的方式、待我的方式,是我把它交出来的原因之一。”
  “哦,你有权利做好人还是做疯子。但是我只是想说你做得比我期待的好得多。你是这个团队中真正的一员。你自己主持开会吧——你是个天才。我任何时候都欢迎你跟我谈判。”
  “哦,老兄,完全不是那样。告诉您,亚瑟——我把他们赶入地下,您又把他们请了出来。”
  波特笑了:“相当公平,查理。”
  他们驱车行驶了很远,月光下,风吹麦浪,仿佛这些谷物变成了身披柔软光滑外套的动物,渴望逃走。“我有一种感觉,”巴德慢慢地说,“您在想今晚您犯了个错误。”
  波特什么也没说,凝视着脱粒机凸出的眼睛。
  “您在想,如果您想到了福斯特侦探的做法,就可以早一点儿把他们弄出来,或许甚至可以救那个女孩儿的命,还有乔伊·威尔逊,”
  “我确实想过。”波特过了几分钟后说。哦,我们多么痛恨被追问和解释,真让人受不了。我们的想法对自己以外的任何人都永远是个谜。我让你分享这个秘密,但是就你一个人。这是爱的一个方面,我想,而且非常合乎情理。但是当陌生人这么公开地审视我们,该是多么令人感到不安!
  “但是您通过拖延三到四次最后期限,使她们活下来了。”巴德继续说。
  “但那个姑娘,苏珊……”
  “但是他打死了她,在您还没有开始谈判之前。您来不及说任何话拯救她。此外,汉迪有足够的机会要求莎伦·福斯特提供条件,而他从没这样做,一次也没有。”
  这是真的。但是如果亚瑟·波特了解自己的职业的话,应该知道谈判官在障碍战中离上帝最近,而且每一条生命的死亡都压在他的肩上,他自己的肩上。他所学会的——并且多年来拯救了他自己心灵的——是那些死去的生命不比其他人更重要。
  他们又行驶了三英里,波特发现自己变得神情恍惚,直直地望着发白的麦田。巴德又开始跟他说话,都是些家常话题,关于他的妻子和女儿们。
  波特把目光从滚滚的麦浪上移开,听上尉讲述着他的故事。
  在那架小型喷气式飞机上,亚瑟·波特把两块箭牌口香糖塞进嘴里,然后向查理·巴德挥手告别,但飞机里面很暗,波特不知道上尉是否能看到自己。
  然后他坐在米色的海绵座位上。他想起公文包中的小瓶爱尔兰威士忌,但是发现自己毫无心情。
  
第四部 少女的坟墓·凌晨一点〇一分
  他们在暗淡的月光下驱车穿过野地,尼桑车里的夫妇回想着晚上在英尼德女儿家中的情景。那真是同他们想象的一样不愉快。
  然而,当他们谈话时,他们谈论的不是孩子们破旧的拖车,没有洗澡的小外孙,头发像绳子一样的女婿消失在充满垃圾的后院,偷偷摸进杰克·丹尼尔的家中。他们只谈论天气和他们刚刚经过的路上不同寻常的路标。
  “这个秋天会有很多雨水。简直就是洪水。”
  “或许吧。”
  “在明尼苏达州有一种鲑鱼,我读过报纸。”
  “鲑鱼?”
  “我在谈论讨厌的雨天。斯塔斯餐厅离这儿只有五英里,你想停一下吗?”
  哈里特,他们的女儿,做的晚餐只能用难以下咽来描述——火候过了,而且太咸。丈夫很肯定他在豆煮玉米里发现了烟灰。现在他们两人都饿了。
  “好吧,停一下。只喝点儿咖啡。看外面的风——呼呼地刮!但愿你关了家里的窗户。”
  “我关了。”
  “你上一次忘了,”妻子尖锐地提醒他,“不要再忘记关灯。你知道三向的灯泡很贵的。”
  “哦,”丈夫说,“这儿怎么了?”
  “怎么回事?”
  “我得停车。一辆警车。”
  “停在路边!”  
  “我正要停车,”他暴躁地说,“不能留下的刹车痕迹吧?我正停车呢。”
  “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在五十五区段,我的时速是五十七。这在任何一本书上都没规定是犯罪。”
  “哦,把车停到路边。”
  “我在停呢。你放心了吧?啊,高兴了?”
  “嗨,看,”妻子吃惊地说,“有个女警官开车!”
  “他们过来了。你知道这个过程,你看见警察了,我应该出来还是等他们到这儿来?”
  “或许,”妻子说,“你应该到他们那儿去。去吧。如果他们正要给你撕罚单,或许就不罚了。”
  “这是个好主意。但是我还是不明白我做了什么。”于是,带着烤饼节上基瓦尼俱乐部【注】会员的微笑,丈夫爬出尼桑车,回头向巡逻车走去,同时摸索着口袋里的钱包。
  【注】:基瓦尼俱乐部(Kiwanian),一九一五年成立于美国,是企业家和律师、医生等自由职业都的会社。
  《圣城遗嘱》是贝多芬一八〇二年写给他弟弟的遗书,详细叙述了他在日益加剧的耳聋过程中的绝望,十五年后他完全失聪。
  梅勒妮·沙罗尔知道这件事,因为贝多芬不仅是她的精神导师和行为榜样,而且是她音乐屋的常客。在那里,他和她一样听觉灵敏。他们有过很多关于音乐理论和作曲的醉人谈话,他们两人为现代作曲远离旋律与和谐的趋势而悲叹。她把它叫做“药物性音乐”——路德维希衷心赞赏的词语。
  她现在坐在她家的起居室里,深深地吸着气,想着伟大的作曲家,怀疑自己是否醉了。
  在克罗瑞治旅馆的酒吧里,她在法兰西斯·怀廷和一些人质家长的陪伴下喝了两杯白兰地。法兰西斯已经和梅勒妮在圣路易斯的父母取得了联系,告诉他们她很好。他们在明天丹尼做了手术后将立即返回,顺便在希布伦停留——这个消息不知怎么令梅勒妮很不安。她是想让他们停留呢还是不想?她又喝了一些白兰地来代替她做出决定。
  然后梅勒妮同那些女孩儿及其家长道别。
  双胞胎已经睡着了,凯莉还醒着,但是像皇家贵族一样冷淡傲慢地对待她——然而梅勒妮了解孩子们,她们的情绪是像天气一样变幻无常的,明天或者后天小姑娘将会走进梅勒妮在学校的小卧室,趴在干净的桌子上展示她最新的X战警连环画和金刚战士卡片。艾米丽穿着一件可笑的镶边女睡衣,很快睡着了。香农、贝弗莉和乔斯琳是整个活动最引人注目的中心。此刻,作为娇宠的对象和关爱的中心,她们既兴奋又反叛。她从她们的手势中看出,她们回想起那天晚上的事,还有梅勒妮无法忍受的细节。她们甚至授予自己“克罗瑞治十勇士”称号,并议论着要把它印到T恤衫上。之后,又想到苏珊不在了,现实让她们深深地感到悲痛。但是对于现在来说,为什么不呢?此外,凡是她同德·莱佩分担的对于聋人策略的疑惧,这一团体的成员们都一无所知。
  梅勒妮同所有人告别,拒绝了在那里过夜的多次挽留。她以前从来没有像今晚用手势语说出这么多“不,谢谢你”。
  现在,在她家里,所有的窗户都插上了,所有的门都锁上了。她点燃了一些香,又喝了些白兰地——黑莓味的,她祖母用它来治疗抽筋——然后坐在皮质的扶手椅上,想念德·莱佩……哦,亚瑟·波特,揉着她右手腕上被布鲁图捆绑后留下的凹痕。她把科斯耳机夹在耳朵上,把贝多芬第四钢琴协奏曲调到最大音量。作品创作于音乐史家所谓的贝多芬的“第二时期”,这一时期他意识到并忍受着听力逐渐失去的折磨,但是在他完全失去听力之前,创作了《英雄交响曲》。
  现在当她听着协奏曲的时候,很想知道是否贝多芬预感到未来若干年后,当他的耳聋日渐恶化,他会增加一定的和弦与力度变化,因此一个耳聋的老人依然能够分辨出作品的灵魂——尽管有些章节她无法听见——她想象着,由于像烟一样模糊而细腻,音乐的激情来自它的低音的强度,两只手在低音键上敲击,主旋律向下盘旋,仿佛鹰扑向猎物,管弦乐队的定音鼓和低调弦弹奏出对她来说充满希望的协奏曲精神。一种奔驰的震撼。
  通过振动、音符,随着乐谱边看边唱,她可以想象出大部分协奏曲。和往常一样,她认为现在她整个身心都渴望能够真正听到全部乐章。
  在她死去之前仅此一次。
  听第二乐章时,她瞥了一眼外面,看见一辆汽车经过她家时忽然减速。她觉得很奇怪,因为她家前面的街道行人很少,这是个死胡同,而且她认识这个街区的每个人,和他们驾驶的每一种车。她不认得这辆车。
  她摘下耳机,走到窗前。她能看见那辆车,里面有两个人,把车停在阿尔伯斯顿家门前。这也很奇怪,因为她肯定那一家人已经出门一周了。她眯眼看着那辆车,两个人——看不清楚,只能看见轮廓——走出来,穿过阿尔伯斯顿家的大门,消失在高高的篱笆后面。这道篱笆围住了这对夫妇的所有财产,正对着她家。然后梅勒妮想起这家养了几只猫,可能是朋友在这对夫妇不在的时候来喂这些动物。回到她的睡椅上,她坐下来,又戴上了耳机。
  是的,是的……  
  她能听到的音乐,就像声音对她一样有限,但也是巨大的安慰。胜过白兰地,胜过那些学生家长的陪伴,胜过对亚瑟·波特莫名其妙的想念和他难以言喻的魅力。它魔法般地把她托举起来,远离了七月天狂风之夜的恐怖。
  梅勒妮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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