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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夫里·迪弗 路边的十字架

杰弗里·迪弗 (美)
路边十字架
【美】杰弗里.迪弗
  作者的话
  这部小说的一个主题是将“虚拟世界”——网络生活——同真实世界之间的界限模糊掉。如果在随后的书页中遇到一个网址,你不妨把它键入搜索引擎,看看它会把你带到哪里去。那些网站里的内容并不一定是欣赏这部小说所需要的,不过你会找到帮助你解开谜团的额外线索。你所发现的东西可能只是让你感兴趣——或者干扰你的思路。
  
  互联网及其对匿名的推崇为那些口无遮拦、想谈论谁就谈论谁的人提供了一个免疫保护层。从这个意义上讲,很难再想得出还有什么其他方式对自由言论理念的滥用在道德上更为扭曲的了。
  ——摘自理查德·伯恩斯坦发表于《纽约时报》的文章
  
  星期一
  
  第一章
  
  放的不是地方。
  美国1号公路蒙特雷路段上,一辆维多利亚皇冠警车以中等速度向南行驶着。驾驶者是一名年轻的加州公路巡警队巡警,他戴着一顶鸭舌帽,盖住了又短又硬的黄头发。此时,他透过汽车挡风玻璃向两边瞥了一眼。右边是沙丘,左边是未成规模的商业延伸地带。
  有东西放的不是地方。是什么呢?
  下午5点,巡视结束后他驱车回家,同时观察着路况。这名巡警在此路段不会开很多罚单,他把这个任务让给了县警官去做——这是职业性的礼让——但如果心情不好的话也会偶尔抓个开德国车或意大利车的人。他每天这个时候回家都走这条路,所以对此非常熟悉。
  就是那里……就是那东西。它很显眼,前面四分之一英里地方的路边,一座沙丘的脚下,这些沙丘挡住了蒙特雷海湾的景致。
  会是什么东西呢?
  他打开警示灯——这是执勤规范——把车停靠在右边的路肩上。停车的时候,他把福特车的引擎盖偏左朝向主车道方向。这样,如果发生追尾的话汽车就不会撞向他。他从车里钻出来。那东西高约18英寸,是用两根折断的黑色树枝交叉捆在一起的十字架,捆线像是花店用的那种。十字架下方有一束暗红色的玫瑰,一张圆形硬纸板插在中间,上面用蓝色墨水写着车祸发生的日期,前后都没有名字。
  官方并不鼓励这类祭奠车祸死亡者的方式,因为偶尔会有人在插十字架、摆放花束或填充动物玩具时被撞伤,甚至被撞死。
  一般来讲,这些祭奠品都比较雅致,代表着伤痛之心。而这一个却有些怪异。
  更奇怪的是,他不记得这一路段发生过什么车祸。实际上,这里是1号公路在加州最安全的路段。卡梅尔以南的路面变得如同障碍赛车道,几周前的一起惨烈车祸就发生在那里:两个从毕业聚会上回来的女孩死于翻车。而这里,公路单向有三股车道,并且几乎是笔直的,只是在穿越古老的欧德堡时才偶尔有几个和缓的弯道。现在那里是当地的购物区,还有一所学院。
  巡警想把十字架挪开,但是哀悼者会回来再放一个,他们的生命又将受到威胁。最好还是别管它。出于好奇,他要和上午执勤的巡警队长核实一下,以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走回警车,将帽子扔到座位上,抓了一下平头,随后把车开回主车道,不再想什么路边的事故了。他想着妻子会准备什么样的晚餐,晚餐后还要带孩子们去游泳。
  他的弟弟什么时候来城里呢?他看了看手表上的日期框,皱起了眉头。有没有搞错?他又看了一眼手机确认时间,没错,今天是6月25日。
  这就奇怪了。放置路边十字架的那个人肯定是搞错了。他记得粗糙地写在硬纸板上的日期是6月26日,星期二,是明天。
  也许放置纪念物的那个不幸的哀悼者在过度悲伤中写错了日期。
  此后,那个怪诞十字架的画面渐渐退去,虽然没有完全消失。巡警沿公路开车回家时变得更加小心了。
  
  星期二
  
  第二章
  
  昏暗的灯光——淡绿色的鬼魅光线——摇曳着,只差那么一点儿她就能够得着。
  她要是能够着就好了。
  要是够得着那鬼魅她就可以脱离险境了。
  她的四肢被密封胶带捆绑着。汽车后备箱的黑暗中飘移着一丝光线,在她的脚上方逗弄似的摇曳着。
  一个鬼魅……
  另一块胶带粘在她的嘴巴上,她用鼻子吸入污浊的空气,并且还要悠着点吸,仿佛她的凯美瑞轿车的后备箱只装了那么多空气。
  汽车驶过坑洼处发出砰的一声,把人颠得很疼。她短促而又沉闷地叫了一声。
  偶尔会有其他微弱的光线透进来:刹车灯和转向指示灯的暗淡红光。没有从外面进来的光线;时间接近凌晨1点钟。
  那个发光的鬼魅来回摇晃着。那是后备箱紧急开启拉索:可以在黑暗中发光,上面还饰有一个人从汽车中逃离的漫画形象。
  但她的脚还是差那么一点点够不到。
  塔米·福斯特强忍着不再哭下去。在俱乐部黑漆漆的停车场,那个攻击者从她的后面赶上来,把胶带猛地贴在她的嘴上,又将她的手捆在背后,把她推搡进后备箱里,还把她的脚绑起来。从那时起她就开始啜泣。
  这个17岁的姑娘吓得身子僵直着,心里想:他不想让我看见他。他不想把我杀死。
  他只是想吓唬吓唬我。
  她观察了一下后备箱,看到了那个晃来晃去的鬼魅。她想用脚把它勾住,但那东西还是从双脚间滑了出去。塔米身形健美,常踢足球,还参加过拉拉队。但由于角度别扭,她只能把双脚举几秒钟。
  那个鬼魅又没有够着。每走过1码,她都越加绝望。塔米·福斯特又开始哭起来。
  不要哭,不要哭!你的鼻子会塞住的,你会窒息的。
  她强迫自己停止哭泣。
  她应该在午夜时分回家。她妈妈会想她的——如果她没有喝醉躺在沙发上,跟最新的男朋友就某个问题纠缠的话。
  妹妹也会想她的,如果这女孩不在上网或是打电话的话。但她肯定做着其中一件事。
  咣当。
  跟先前发出的声音一样:像是放置在后座上的什么东西发出的碰撞声。
  她想起了看过的恐怖片。可怖的、恶心的恐怖片。不是折磨就是谋杀,还使用工具。
  别再想这些了。塔米把神定在绿色鬼魅上,后备箱紧急开启拉索仍在摇曳。
  又听到新的声音。是大海。
  最后他们停了下来,他给发动机熄了火。
  灯灭了。
  他在驾驶座上移动身体,汽车摇晃着。他在做什么?现在她听见附近的海豹粗嘎的叫声。他们来到了海边,晚上这里没有人。
  汽车的一扇门打开又关上。第二扇门也打开了。后座上传来了金属的碰撞声。
  折磨……工具。
  门砰的一声重重地关上了。
  塔米·福斯特一下子崩溃了。她难以控制地呜咽起来,极力吸进更多污浊的空气。“不,求求你,求求你!”她哭喊道,尽管声音透过胶带渗出之后变成了一种呻吟。
  塔米一面开始默念着她能记住的所有祷告词,一面等待着后备箱弹开。
  大海咆哮着。海豹叫嚣着。
  她就要死了。
  “妈妈。”
  可是,接着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后备箱没有弹开,车门也没有再打开。她也没有听见走过来的脚步声。3分钟后她控制住了哭声。恐惧感逐渐减轻。
  5分钟过去了,他还没有打开后备箱。
  10分钟。
  塔米发出了一声模糊而又疯狂的大笑。
  只是吓唬人而已。他不会杀她,也不会强奸她。只不过是玩笑而已。
  她被胶带封住的嘴其实在笑,车摇晃着,从没有这么轻微的摇晃。她收住笑。这辆凯美瑞又摇晃起来,一种前后推拉式的轻柔的摇晃,尽管比第一次要强烈。只听见扑通一声,她打了个寒噤。塔米意识到一个海浪撞上了汽车头部。
  哦,我的上帝,不!他把汽车丢弃在了海滩上,让涨潮的海水灌进来!
  汽车陷进了沙子里,海水正在吞没轮胎。
  不!她最怕的就是被淹死,而且是禁闭在这样狭窄的空间里被淹死……真是完全没有想到。塔米开始用脚踢后备箱盖。
  当然没有人会听到,除了那些海豹。
  海水强烈地冲击着车身。
  那个鬼魅……
  只有够着后备箱紧急开启拉索她才能获救。她踢掉鞋子,又试了一下。她的头用力顶着地毯,绝望地抬起脚去够闪光的拉索。她用脚夹住拉索,使劲地夹,腹部的肌肉在颤抖。
路边十字架
  快点!
  她双腿夹紧,那个鬼魅终于松了下来。
  叮的一声。
  好的!成功了!
  不过随后她又恐惧地呻吟起来,拉索被她的双脚拉动了,可是后备箱却没有打开。她盯着身旁的绿色鬼魅。他肯定是把电线掐断了!是在把她扔进后备箱后掐断的。紧急开启拉索在孔眼中摆动着,不再与锁链相连。
  她落入了陷阱中。
  有人没有,求求你,塔米又开始祈祷。向上帝,向路过的人,甚至向绑架她的人祈祷,他或许也会多多少少可怜她的。
  但是只有开始渗进后备箱的海水发出麻木的汩汩声作为回应。
  
  半岛花园旅馆坐落于68号公路附近的幽深处——这条有年份的公路有20英里长,路两旁别有景致,是“蒙特雷县的万花筒”。这条路蜿蜒曲折,向西从多种族聚居的“色拉碗”——萨利纳斯,绕过郁郁葱葱的天堂草原、简短的拉古那·赛卡汽车赛道、公司的办公楼,接着是灰尘弥漫的蒙特雷,还有长满松树和铁杉的太平洋沿岸树丛带。最后,这条迷宫般的公路把那些一心想征服它的人抛在了富有传奇色彩的17英里黄金海岸上——这里是有钱人享受生活的地方。
  “不错。”迈克尔·奥尼尔对凯瑟琳·丹斯说道。他们从车里钻了出来。
  透过灰色镜框的窄边眼镜,丹斯审视着具有西班牙风格的装饰华丽的主楼,还有旁边的6座建筑。这家旅馆尽管门面有些破旧,尘土斑斑,但还算气派。“不错,我喜欢。”
  他们站着,审视着这家可以远眺太平洋的旅馆。丹斯是位身势学专家,对身体语言很在行。她试图从奥尼尔身上解读出什么。这位蒙特雷县警察局调查科科长不太好分析。他很壮实,40多岁,头发黑白相间,人很随和,跟不熟悉的人他不会啰嗦。即使跟熟悉的人讲起话来也没有太多的手势和表情。从身体语言上来说,他不会表现出很多东西。
  即使在这种时候,她依然能够读出他心里一点儿也不紧张,尽管他们来这里有特别的用意。
  而她却有些紧张。
  凯瑟琳·丹斯是位30多岁的苗条女人。今天她的金黄色头发编成了法式辫子,羽毛似的尾端用亮蓝色的丝带扎着。这丝带是女儿早上给她选的,精心地系成了一个蝴蝶结。丹斯穿着带褶裥的黑色长裙,搭配着套在白色衬衫上的夹克。黑腰靴子的跟有2英寸高——这双靴子她已经喜欢几个月了,但是一直克制住不买,直到打折时才买到手。
  奥尼尔穿着他三四件常规搭配套装中的一种:丝光黄斜纹外套,里面是粉蓝色衬衫,没有系领带。他的夹克是深蓝色的,有着淡色格子图案的那种。
  门童是位和颜悦色的意大利裔人。他打量他们的表情似乎在说:你们真像般配的一对。“欢迎光临。希望你们下榻愉快。”他为他们开门。
  丹斯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看奥尼尔。他们穿过微风吹过的门厅,向前台走去。
  
  他们从主楼开始穿过旅馆的建筑群,左拐右拐去寻找那个房间。
  “绝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奥尼尔对她说。
  丹斯淡淡地笑了笑。发觉自己的眼睛不时地扫向门和窗户,她感觉很有趣。这是一种身体反应,表明这人下意识地在想如何逃避——也就是说,这人正在感觉到有压力。
  “瞧。”她说道,用手指向另外一个游泳池。这个地方似乎有4个。
  “像成人玩的迪斯尼乐园。我听说过有很多摇滚乐手住在这里。”
  “真的吗?”她皱皱眉头。
  “有什么不对吗?”
  “只是有这么一说而已。吸了毒然后把电视机和家具扔到窗外去并不好玩。”
  “这里是卡梅尔,”奥尼尔提醒道,“他们来这里干的最疯狂的事情是把可回收的东西扔进垃圾堆里。”
  丹斯本想回应一句,但最后还是没有吱声。这种打趣让她感到更加紧张。
  她在一棵棕榈树旁停下,棕榈叶长得像尖利的武器,“我们这是在哪里?”
  警官看了看一张纸条,找了找方向,朝后面的一幢楼指去,“那里。”
  奥尼尔和丹斯在门外停下。他吁了一口气,挑起眉毛,“我猜就是这间。”
  丹斯笑了起来,“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警官敲门。
  片刻后门开了。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位瘦瘦的男人,50多岁的样子,下身穿一条深色的宽松长裤,上身穿一件白色衬衫,打着条纹领带。
  “迈克尔、凯瑟琳,来得真准时,快进来。”
  
  厄恩斯特·西博尔德点头示意他们进来。他是洛杉矶县的职业地方检察官。房间里一名法庭记者坐在三条腿支撑的口述记录机旁。另外一个女人起身跟新来的两位客人打招呼。西博尔德介绍说她是他的助手,来自洛杉矶。
  这个月的早些时候丹斯和奥尼尔办了一起发生在蒙特雷的案子。获罪的丹尼尔·佩尔从监狱里逃出来,这名邪教领袖和杀手仍然藏匿在半岛上,伺机寻找更多的受害人。其中一名涉及该案的人到最后被发现又牵涉到另一起案子。
  丹斯下定决心要让这名重刑犯归案。但是有很多压力阻碍这个案子办下去——这些压力来自一些很有势力的组织。虽然蒙特雷的检察官拒绝办这起案子,可是丹斯不会因为有人说“不”就轻易放过。她和奥尼尔听说这名重刑犯以前曾经犯过命案——是在洛杉矶。地方检察官西博尔德一直和丹斯的工作单位——加利福尼亚调查局——合作,跟丹斯也成了朋友,于是同意在洛杉矶起诉。
  不过包括丹斯和奥尼尔在内的几名证人都是在蒙特雷地区,西博尔德这一天就来到了这里记录证词。他们会面之所以要在秘密中进行是因为这名重刑犯眼线多、恶名响。实际上,当下他们甚至没有使用凶手的真实名字。案子在内部被称作人民公敌J.多伊。
  他们坐下来后,西博尔德便说:“我们可能遇到了麻烦,我要告诉你们。”
  丹斯早先预料到的窝心的情况——案子会因出现差错而偏离方向——又回来了。
  检察官继续说道:“基于豁免权,辩方提出放弃的动议。说实话,我无法告诉你们案子的胜算有多大。听证会安排在后天。”
  丹斯闭上眼睛,“不行。”在她旁边的奥尼尔气愤地吁了一口气。
  这件工作的一切……
  如果他逃脱了,丹斯想到……但她接着又意识到只有这样才能接上这句话:如果他逃脱了,我就输了。
  她感到下巴在颤抖。
  但是西博尔德说:“我的团队在收集民众反应。他们表现出色,是办公室里最棒的。”
  “无论付出多大代价,厄尼,”丹斯说道,“我要抓住他,我非得抓住他不可。”
  “很多人也这样想,凯瑟琳。我们要尽一切努力。”
  要是他逃脱了……
  “不过我想办下去,就好像我们必胜无疑一样。”他信心十足地讲了这番话,也让丹斯心里踏实了一些。他们开始谈论起来。西博尔德就这起犯罪问了几十个问题,比如丹斯和奥尼尔目击到了什么,案子的证据有哪些。
  西博尔德是位经验丰富的检察官,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经过一个小时对他们的访谈后,这位精干的男人向后倚坐着,说目前他已经掌握了足够的东西。他即刻需要的是另外一名证人——当地的州巡警——他也同意作证。
  他们谢了检察官,他答应在豁免听证会上法官一作出判决就打电话告诉他们。
  丹斯和奥尼尔走回大堂。他放慢了脚步,皱了皱眉头。
  “怎么了?”她问。
  “咱们开个小差怎样?”
  “你什么意思?”
  他朝漂亮的花园餐厅点点头。从餐厅可以俯视山谷,再远一些就是大海。“时间还早。上次是什么时候穿白制服的人给你送上班尼迪克蛋的?”
  丹斯想了想,“现在哪有这个时间?”
  他笑了笑,“来吧。我们不会太迟的。”
  她看了看手表,“我不知道会不会太迟。”凯瑟琳·丹斯在学校里可从来没开过小差,在加州调查局干高级警员就更不可能了。
  “那就赌一把。”两人感觉好像又回到了十几岁,不过现在这么做可不是淘气。
  他们在靠窗的一个软座上彼此挨着坐下,外边就是露天阳台,向下可以俯视群山。太阳已早早升起来了,这是个清爽的6月早晨。
路边十字架
  服务员没有全身都穿制服,但是穿着一件漂洗得体的白衬衫。他拿来菜单,倒了咖啡。丹斯无意中瞥见了印有这家餐馆所大肆吹嘘的含羞草香槟酒的那一页。她抬头看了一下,发现奥尼尔也在看这款酒。
  他们笑了起来。
  “什么时候去洛杉矶等待大陪审团的陪审结果或审判结果,”他说道,“我们就用香槟酒来庆贺。”
  “再好不过了。”
  这时,奥尼尔的手机震动起来。他瞥了一下来电者的身份。丹斯马上觉察到他的身体语言发生了变化:肩膀微微上耸,胳膊和身子贴得更紧了,眼睛盯着屏幕之外不远的地方。
  在他用愉快的语调说“喂,亲爱的”之前,她就知道是谁打来的了。
  丹斯从他和作为职业摄影家的妻子安妮的谈话中推断出,她突然需要马上出差,需要跟丈夫核对一下他的时间安排。
  奥尼尔终于挂了电话,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等到气氛恢复之后才商量点菜。
  “就是它了,”他宣布道,“班尼迪克蛋。”
  她也想吃同样的东西,就抬眼示意服务员。但这时她的手机也震动起来。她朝短信看去,皱皱眉头,又看了一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定位在快速改变,心跳加剧,肩膀抬起,一只脚敲打着地板。
  丹斯叹了口气,她原来招呼服务员的手势变成了模仿签支票的动作,眼睛还向下瞟了瞟面前的咖啡。
  
  第三章
  
  加州调查局的中西区总部设在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样子的现代性建筑里,跟附近的保险公司和软件咨询公司没什么两样,都整齐地躲在山后,外面精致地装饰着加州中部沿海地区所特有的植被。
  这个机构位于半岛花园附近,丹斯和奥尼尔没用10分钟就从旅馆到了这里,只要注意车流就行,而不用管红灯或停车标志。
  丹斯从车里出来,把手提包搭在肩膀上,提起鼓鼓囊囊的电脑包——她女儿把它说成是“妈妈手提包的配件”,这是在这女孩知道了配件是什么意思之后——她和奥尼尔一起向这座建筑走去。
  进了楼,他们马上朝她的团队聚集的地方走去:她的办公室位于加州调查局被称作女孩之翼或者简称为GW的那一部分——因为事实上这一部分全被这些人占据着:丹斯和她的同事警员康妮·拉米雷斯,还有她们的助手玛丽艾伦·克雷斯巴赫和加州调查局的行政官格蕾丝·袁,在袁的管理下整座大楼像钟表一样有条不紊地运转。这个楼翼的名字来自于一位前加州调查局警员的一句不幸的评论,这位警员同样也不幸得很。他当时是为了向自己的约会对象显示自己有多聪明,在绕着总部走的时候起的这个名字。
  女孩之翼里的每个人仍然在讨论是否他——或者他的某位约会对象——找到过丹斯和拉米雷斯往他的办公室、手提箱和汽车里悄悄塞的女性卫生用品。
  丹斯和奥尼尔跟玛丽艾伦打了声招呼。这位精明能干的快乐女人把家庭和事业打理得井井有条,连黑眼影上方的每根睫毛都涂得一丝不苟。她面包烤得也很好,丹斯从来没吃过烤得这么好的面包。“早上好,玛丽艾伦。我们做到哪里了?”
  “嘿,凯瑟琳,自己拿着吃吧。”
  丹斯看了看那女人办公桌上罐子里的巧克力曲奇饼干,但是没有去拿。它们都是《圣经》里禁止的东西。奥尼尔却没有拒绝,“这是我几个星期以来吃得最好的早餐。”
  班尼迪克蛋……
  玛丽艾伦高兴地笑起来,“好吧,我给查尔斯又打了一次电话,还留了一条信息。不骗你们。”她叹了口气,“他没有进展。TJ和雷在里面。对了,奥尼尔探长,蒙特雷县警察局来了一位你的朋友。”
  “谢谢,你真可人。”
  丹斯办公室里,精干的TJ.斯坎伦坐在她的椅子上。红发警员一下跳了起来,“喂,头儿,面会得怎样?”
  他指的是作证。
  “我真倒霉。”她随后把豁免权听证会的坏消息讲了出来。
  这名警员很是吃惊。他认识那名重案犯,也像丹斯那样下定决心把案犯归案治罪。
  TJ工作出色,尽管在这种行事作风要求循规蹈矩的执法机关他算是最不循规蹈矩的了。他今天穿的是牛仔裤,上身是马球衫和有褶裥的运动外套——是用马德拉斯狭条衬衫布做的,属于他父亲储藏衣柜里那种过时的衬衫图案。丹斯只能讲出TJ有一条领带,是属于杰里·加西亚类型的奇装异服。TJ对19世纪60年代有着强烈的怀旧感。在他的办公室里还有两盏熔岩灯在冒着泡欢快地亮着。
  他和丹斯只相差几岁,但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代沟。不过,他们在工作上还是一拍即合,再加上一点师傅和徒弟的感觉。虽然TJ想单干,但这是违背中央情报局的规定的,他只好报名成了丹斯的日常搭档——他还在墨西哥办一个复杂的引渡案子。
  沉默寡言的雷·卡拉尼奥刚来中央情报局,跟TJ.斯坎伦差不多截然相反。他近30岁,一副老是在沉思的样子。今天,他瘦削的身上穿着一件灰色的西服和白衬衫。他的内心要比实际年龄老成。他在内华达州牛仔城雷诺当过巡警,后来为了照顾生病的母亲才与妻子一起搬到这里来。卡拉尼奥的一只手上端着咖啡杯,这只手的虎口处有一个小伤疤;几年前,那里曾经是一个黑帮刺青。丹斯认为办公室所有年轻警员中就数他最冷静最专心。她有时在私下里想,这是不是与他在黑帮组织中待过有关。
  来自蒙特雷县警察局的助理警员留着平头,一身军人气质,他自我介绍后就说明发生了什么。当地一名十几岁的少女当天凌晨在靠近阿尔瓦拉多的蒙特雷市中心停车场遭到绑架。这位名叫塔米·福斯特的少女被捆绑起来扔进了她的汽车后备箱。袭击她的人驾车把她带到城外的海边,要将她在涨潮时淹死。
  蜷缩在冰冷海水漫入的封闭空间里感觉肯定不好受。丹斯想到这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是女孩的车?”奥尼尔问道。他坐在椅子上,让椅子后腿晃动着——这正是丹斯不让她儿子做的(她怀疑韦斯就是从奥尼尔那里学来的这个坏毛病)。椅腿在他的身子下面吱吱呀呀地响着。
  “是的,长官。”
  “哪一个海滩?”
  “海兰兹南边的海滩。”
  “当时没有人?”
  “没有,周围没有人,没有目击证人。”
  “她被绑走时,俱乐部里也没有人目击?”丹斯问。
  “没有。停车场也没有安全监控探头。”
  丹斯和奥尼尔把这个情况考虑了进去。她说:“他在抛下她的附近肯定有其他代步工具,不然他就会有同伙。”
  “犯罪现场的沙子里找到了一些脚印,是朝公路方向走去的。潮水的水平线没有没过。不过沙子很松,还不清楚脚印形状和大小。但能肯定的是只有一个人。”
  奥尼尔问道:“没有汽车从公路开下来接他?还是有一辆汽车藏在附近的树丛里?”
  “没有,头儿。我们的人确实发现了一些自行车车胎印,但都是在路肩上。既可能是那天晚上留下的,也可能是一个星期前留下的。没有进行印记比对。我们没有自行车的数据库。”他向丹斯补充道。
  那个地方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沿着海滩骑自行车。
  “动机呢?”
  “没有抢劫,也没有性侵犯。好像他只是想慢慢地把她杀掉。”
  丹斯呼出一口粗气。
  “有没有嫌疑人?”
  “没有。”
  丹斯看了看TJ,“早先我给你打电话时你告诉我什么了?比较奇怪的那一部分。关于这一部分还有什么补充吗?”
  “哦,”年轻警员有些坐立不安,“你指的是路边十字架。”
  
  加利福尼亚调查局办案权限很广,但是一般只办大案,像黑帮犯罪、恐怖威胁和重大的腐败或经济犯罪。在一个每周都会发生黑帮杀戮的地区,单单一起谋杀案不会引起特别的注意。
  可是这次袭击塔米·福斯特的案子却不一样。
  就在女孩遭绑架的前一天,公路巡警队的巡警发现了一个十字架,像放在路边纪念用的,上面写着次日的日期,插在1号公路的路边。
  当这名巡警听说有个女孩被袭,并且事发地点又离同一条公路不远时,他就怀疑那个十字架是不是用来宣布案犯的意图的。于是他又回去把十字架收走。蒙特雷县警察局犯罪现场勘查科在塔米被困的后备箱里发现了一小片玫瑰花瓣——这一小片东西正好可以同十字架旁的那束花里的玫瑰比对上。
路边十字架
  从表面上看,这次犯案似乎很随意,没有明显的动机。丹斯因此想到案犯有可能打算杀害更多的人。
  奥尼尔问:“十字架上有物证吗?”
  他的部下脸上露出苦相,“说实话,奥尼尔长官,公路巡警把十字架和花束都扔到了后备箱里。”
  “有没有受损?”
  “恐怕受损了。贝宁顿探长说他已经尽最大的努力对它进行了处理。”彼得·贝宁顿是蒙特雷县犯罪现场实验室的主任,他经验丰富,工作卖力,“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现,根据初期做的工作什么都没有发现。除了那位巡警的脚印外没有别的脚印,除了沙子和泥土之外也没有其他痕迹。十字架是用树枝和花店里用的线制作的。上面写着日期的圆盘看起来是用硬纸板剪成的。用的笔也没有商标,字体用的是木版印刷体。只有在我们从嫌疑人那里得到样本后才能有用。喏,这是十字架的照片,很诡异,像是电影《布莱尔女巫计划》中的那种,你想必也看过这部电影。”
  “是部好电影。”TJ说。丹斯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他们看了看照片。确实很诡异,树枝像是扭曲的黑色骨头。
  法医室难道不能告诉他们一点儿东西吗?丹斯有一位名叫林肯·莱姆的朋友,不久前他们还一起工作过。他是纽约市的一名私人法医顾问。尽管患有四肢麻痹症,但他可是国内最好的犯罪现场刑事专家。她想,要是他来勘查现场的话,会不会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呢?她相信他会发现的。但是刑警工作最普遍的原则或许是:你拿到了多少东西就利用多少东西。
  她注意到照片上有个东西,“是玫瑰花。”
  奥尼尔领会到了她的意思,“茎都剪成了一个长度。”
  “对。所以说这些花都是来自于一家花店,不是从谁家院子里剪来的。”
  TJ说:“不过,头,你可以在半岛上的几千个地方买到这种花。”
  “我的意思不是说这个线索可以让我们找到那家店,”丹斯说道,“我是说我们不妨利用这个情况。不要急着下结论。这些花可能是偷来的。”她语气中有些生气,希望情况不是这样。
  “明白了,头儿。”
  “十字架的具体位置在哪?”
  “1号公路,在马里纳南边。”他敲了一下丹斯墙上地图的一个位置。
  “有人目击到是谁放置十字架的吗?”丹斯问那名探员。
  “没有,夫人,根据加州公路巡警队的汇报。这条公路的这一路段没有摄像头。我们还在寻找目击者。”
  “那商店呢?”奥尼尔问,还没等丹斯喘口气问同样的问题。
  “商店?”
  奥尼尔看着地图,“在公路东侧的路边购物中心。其中有些店肯定安装了安全监控探头。有可能其中一台对着事发地。我们至少可以知道那辆汽车是什么牌子和型号的——如果他开车的话。”
  “TJ,”丹斯说,“去查一查。”
  “你说得没错,头儿。那边正好有一家爪哇商店。我最喜欢去的一家店。”
  “我太高兴了。”
  一个影子出现在门口。“没想到我们是在这里开会吧。”
  查尔斯·奥弗比这位刚上任来分管联邦调查局该分部的警长走进她的办公室。他50来岁,皮肤黝黑,大腹便便,身体棒得像运动员,每周可以去打几次高尔夫球或网球。但有时他也会体力不济,因为如果让他拦击空中球的话,他会累得气喘吁吁。
  “我在办公室有……嗯……一些时候了。”丹斯没有理会TJ,颇有意味地看了一下腕表。她怀疑奥弗比几分钟前就过来了。
  “查尔斯,”她说,“早上好。大概我忘记提我们在哪里开会了,对不起。”
  “喂,迈克尔。”奥弗比随后又朝TJ点了点头。他有时会好奇地盯着TJ看,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年轻的探员一样——其实这只不过是对TJ的时髦着装选择不太认同而已。
  丹斯实际上通知了奥弗比这个会议。在从半岛花园旅馆开车到这里来的路上,她给他的语音邮箱留了言,告诉他洛杉矶豁免权听证会这个坏消息,还告诉他在她的办公室碰头的计划。玛丽艾伦也把这个会议告诉了他。但是这位联邦调查局的头儿没有回复。丹斯嫌麻烦也没有再打电话,因为奥弗比一般不关心办案的策略层面。即使他拒绝参加这个会议对她来说也见怪不怪。他要的是一张“大图片”,一个他常挂在嘴边的词语。(TJ曾经称他为查尔斯·大景致;丹斯听了把肚子都笑破了。)
  “好吧,那起后备箱女孩案件……记者已经打电话来了。我一直在敷衍。他们就恨这个。简单给我汇报一下案情吧。”
  唉,记者。这解释了这人为什么会感兴趣。
  丹斯告诉了他迄今为止他们了解的情况和打算怎么办这个案子。
  “有没有想到他会再次作案?电视台的新闻主播都这样说。”
  “他们只是推测而已。”丹斯微妙地纠正道。
  “因为我们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要攻击她——塔米·福斯特,我们不能这样说。”奥尼尔说。
  “十字架有没有什么线索?它放在那里是不是一个信号?”
  “花从法医勘验上讲已经比对起来了,没错。”
  “噢,我不想让这起案子变成‘山姆的夏天’那样的案子。”
  “啊……那是怎样一个案子,查尔斯?”丹斯问。
  “是纽约的一个家伙,留下纸条,然后杀人。”
  “噢,像是部电影。”TJ是他们用来查阅流行文化的图书管理员,“斯派克·李。杀手是山姆的儿子。”
  “我知道了,”奥弗比快速说道,“只是个谐音。儿子和夏天。”
  “我们什么证据都没有。我们什么也不清楚,真的。”
  奥弗比点了点头。他从来不喜欢得不到答案,因为要向新闻界交代,也要向萨克拉门托的顶头上司交代。这令他很紧张,也会令其他人跟着一起紧张。他的前任斯坦·费斯伯恩因为身体原因而突然退休,奥弗比接任了他的工作,当时整个气氛都很低沉。费斯伯恩总是为探员们撑腰,只要能对他们有帮助,需要雇谁他就雇谁。奥弗比行事风格却不同,很不一样。
  “我接到总检察长打来的电话,”总检察长是他们的最高长官,“这起案子在萨克拉门托成了新闻,也上了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我必须给他回电话。希望我们能有点具体的东西。”
  “我们很快就会了解更多的。”
  “恶作剧做过头的可能性有多大?比如说是在捉弄新会员,兄弟联谊会或是妇女联谊会的那种。我们上大学时都玩过,不是吗?”
  丹斯和奥尼尔从来没有加入过学生联谊会。她也不认为TJ加入过。而雷·卡拉尼奥是在白天打两份工,晚上上夜校拿下刑事司法学学士学位的,他肯定也没参加过。
  “如果是开玩笑的话,也太过头了点儿。”奥尼尔说道。
  “不过,我们可以把这作为其中一个可能。我只是想我们一定不能慌乱,这于事无补。不要夸大连环犯罪的角度。不要提那个十字架。月初佩尔那个案子现在还让我们感到晕头转向。”他眨眨眼,“对了,作证那件事怎么样了?”
  “推迟了。”他难道一点儿也没有听到她发的信息?
  “不错。”
  “不错?”丹斯对要撤诉的动议仍然感到气愤。
  奥弗比眨了眨眼睛,“我的意思是,这样你可以腾出手来办路边十字架的案子。”
  这让她想起了老上司。怀旧真是件苦乐并存的事。
  “下面的计划怎么走?”奥弗比问。
  “TJ要核查放置十字架地方的附近商店,还有停车场里的监控探头。”她转向卡拉尼奥,“雷,请你仔细勘查一下塔米被拐走的那个停车场。”
  “好的,夫人。”
  “你目前在蒙特雷县警察局忙什么?迈克尔。”奥弗比问。
  “查黑帮谋杀的案子,还有那起集装箱案。”
  “噢,是那一桩。”
  半岛基本上不受恐怖袭击的威胁。这里没有大的海港,只有一些渔港,机场很小,安全也得到很好的保障。但是一个多月前一只船用集装箱从停在奥克兰的货船上走私过来。这艘货船来自印度尼西亚。集装箱装在卡车上向南运往了洛杉矶。有报道说它已经到达了萨利纳斯。在那里集装箱里的货物可能被卸下,藏匿起来,然后转装上其他卡车,再运到什么地方就无从知晓了。
路边十字架
  这些货物可能是违禁品:毒品、武器……或者按照另外一条可靠情报披露,有人借此潜入到了这个国家。印度尼西亚那边的情况很复杂,还有一些关押着危险的极端分子的监狱。美国国内的安全因此备受关注。
  “不过,”奥尼尔又开口道,“一两天内我能把它搞定。”
  “那就好。”奥弗比说,为路边十字架这起案子作为专案处理而舒了一口气。如果一项调查不顺利,他总会想办法把危险讲得危言耸听,尽管本意是为了分享荣耀。
  丹斯只是很高兴,因为她和奥尼尔可以在一起工作了。
  奥尼尔说:“我这就把彼得·贝宁顿做的关于犯罪现场的最后报告拿到手。”
  奥尼尔的专业背景不是法医学。但是这位又认真又有韧劲的警察依靠的是传统方法破案:调查、走访和犯罪现场分析,有时也会钻牛角尖。无论他把什么方法掺和在一起,这位资深探员工作都很出色。他是罪犯归案率最高的探员之一。还有更重要的,他抓的罪犯获刑记录创这个部门的历史最高。
  丹斯看了看手表,“我要去见证人了。”
  奥弗比沉默了一会儿,“证人?我不知道还有一个证人。”
  丹斯没有告诉他这个情报也在那个信息里面。“对啊,有一个。”她说,接着把手提包甩搭到肩上,出了门。
  
  第四章
  
  “哎,真惨。”女人说。
  她的丈夫坐在福特SUV驾驶座上看了她一眼。他刚花了70美元给汽车加满油,心情不好,因为油价贵,还因为他刚刚看到了诱人的卵石滩高尔夫球场,他玩不起,即使妻子允许他玩。
  他实在不想听到悲惨的事情。
  毕竟他们结婚20年了,他问她:“什么?”或许他问得尖刻了一些,但这不是他的本意。
  她没有注意到,或者没有在意他说话的腔调,“那里。”
  他朝前看去,但她所注目的只是挡风玻璃外的那一段——没有车辆的公路蜿蜒着穿过树林。她没有指向什么确切的东西。这让他更加恼火。
  “猜猜发生了什么?”
  他正要开口骂她一句“什么发生了什么”,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她所讲的东西。
  他即刻感到很自责。
  在他们前面30码开外的沙土中,插着一个用来纪念车祸出事地点的东西,是一个十字架,做得有些粗糙,放在花上面。花是深红色的玫瑰。
  “是挺惨的。”他响应了一句,想到他们的孩子——两个都有十几岁大了。他为刚才尖刻的话语感到后悔。
  他摇摇头,看了看妻子脸上伤心的表情。他们开车经过那个自制的十字架。她悄声说:“我的上帝,是刚刚发生的事故。”
  “是刚发生的?”
  “不错,上面写着今天的日期。”
  他打了个寒噤。他们继续朝附近一处沙滩开去,那里有可以散步的小路,是别人向他们推荐的。他考虑了一下,心想:“很奇怪。”
  “那是什么?亲爱的。”
  “这里限速是35码。很难想象会有人翻车摔死。”
  他的妻子耸耸肩,“或许是小孩子,醉酒驾车。”
  十字架肯定会将一切都审视一番。得了,朋友,你完全可以回到波特兰,坐在哪里鼓捣数字,预想雷欧在下一次的团队会议上怎样发疯。在这里,你身处加州最美丽的地方,而假期也只剩下5天了。
  况且你几百万年也不会跟卵石海滩有这么亲密的接触。不要再无病呻吟了。他自言自语道。
  他将手放在妻子的膝盖上,继续朝海边开去,甚至没有意识到雾气突然之间把早晨的天空染成了灰色。
  
  凯瑟琳·丹斯在霍尔曼68号公路上开着车。她给孩子打电话。两个孩子被她的父亲斯图亚特开车送到了各自的日间夏令营。早上在宾馆与人会晤的时候,丹斯就安排了12岁的韦斯和10岁的麦琪晚上同外祖父母过。
  “嘿,妈妈!”麦琪喊道,“我们今晚可不可以去玫瑰餐馆吃饭?”
  “我们得看看再说。我有个大案子要办。”
  “昨晚我们做了面条,用来制作意大利面,外婆和我两个人做的。我们用的是面粉、鸡蛋和水。外公告诉我们什么都加点儿。‘什么都加点儿’是什么意思?”
  “就是什么成分都有的意思。你不可能一下子都买到。”
  “差不多,我知道这个意思。我想问的是‘一点儿’是什么意思?”
  “不要说‘差不多’。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们查查吧。”
  “好吧。”
  “我很快就会见到你的,宝贝儿。妈妈爱你。让哥哥接电话。”
  “嘿,妈妈。”韦斯谈起今天准备打的网球赛就滔滔不绝地自说自话起来。
  丹斯怀疑韦斯是不是开始进入了青春期,像从山上快速滑下来一样。有时他是她的小男孩,有时又是一个难以接近的少年。他的爸爸两年前去世了,这男孩直到现在才从悲痛的重压下摆脱出来。而麦琪虽然是妹妹但承受力要强一些。
  “迈克尔这个周末还要乘船出海吗?”
  “我肯定他会的。”
  “那棒极了!”奥尼尔之前邀请这小伙子星期六去钓鱼,迈克尔的儿子也一起去。他妻子很少坐船出海。丹斯虽然偶尔出海,但晕船让她不愿坐船。
  她简短地跟父亲讲了几句,感谢他照看两个孩子,还提到新案子会很费时间。斯图亚特·丹斯是位完美的外祖父——这位处于半退休状态的生物学家可以自由支配时间,也确实喜欢和孩子们在一起。他也不介意当司机。其实他今天在蒙特雷湾水族馆有一个会议,但是他告诉女儿,夏令营结束后他会把孩子接回来让他们的外婆照看,希望她别担心。过后丹斯再从她那里把他们接走。
  丹斯每天都会感谢命运或上帝让她有爱她的家人陪伴左右。她不由同情起那些无依无靠的单亲母亲来。
  她放慢了车速,在红绿灯处拐弯,把车驶入蒙特雷湾医院的停车场,观察着蓝色锯木架障碍物后的一群人。
  比昨天的人还多。
  昨天的人比前天的多。
  蒙特雷湾医院是一家颇有名气的医院,是这个地区最好的医疗中心之一,坐落在一片松树林中,是最具田园色彩的医疗机构。丹斯对这个地方很熟悉。她的两个孩子都是在这里出生的。她在这里照料过动了大手术的父亲,也在这家医院的太平间辨认了丈夫的尸体。
  她最近也是在这里被人袭击的——一起与丹斯刚才看到的抗议有关联的事件。
  为了丹尼尔·佩尔的案子,丹斯派了一名蒙特雷县的年轻探员去看守在萨利纳斯县法庭受审的犯人。这个罪犯逃跑了。在逃跑的过程中袭击并严重烧伤了这名探员——胡安·米利亚尔。他是被送到这里接受重症监护的。那段时间对探员伤心慌乱的家人、迈克尔·奥尼尔还有蒙特雷县警察局的警官同事们来说都异常难熬。丹斯也是一样。
  她在看望胡安的时候,胡安悲痛欲绝的弟弟胡里奥袭击了她,因为她试图让处于半昏迷状态的胡安说出话来,这令胡里奥很气愤。这次袭击与其说伤害了丹斯,还不如说是吓到了她。她没去追究这位歇斯底里的弟弟。
  胡安入院没几天就死了。起初好像是因为大面积烧伤导致的死亡,但后来发现有人结束了他的生命——一起因可怜他而实施的安乐死的行为。
  胡安的死令丹斯很伤心,但胡安的伤势很重,他的后半生除了病痛缠身之外就是没完没了的治疗。胡安的状态使得在这家医院当护士的丹斯的妈妈伊迪也很揪心。丹斯回想起当时她站在厨房里,妈妈在旁边茫然地看着远方的情景。妈妈内心深处很难受,她告诉丹斯:胡安稍微清醒过来时,她为他做检查,他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她。
  他轻声说:“杀了我吧。”
  据推测,他这样央求每一个来探视他或照顾他的人。
  此后不久,有人遂了他的心愿。
  没人知道是谁往胡安打的点滴里面加上致其死亡的药物。这起死亡事件成了官方立案调查的对象,由蒙特雷县警察局负责。但是调查进行得并不很用心;医生报告说让这名探员活上一两个月是极不可能的事。结束他的生命很明显是一种人道行为,即使是违法的。
  但是,这起案子却震动了反安乐死运动者。丹斯刚才在停车场看到,示威者举着画有十字架的牌子,上面贴着耶稣的画像,还有特里·西瓦沃的照片,后者是佛罗里达州的一名植物人,她的死亡权案让美国国会深陷其中。
路边十字架
  蒙特雷湾医院前,示威牌像波浪一样起伏着。示威者聚在一起,群情激愤,控诉着安乐死和堕胎有多么恐怖。他们大部分是总部设在凤凰城的“生命第一”组织的成员。他们在那名年轻的警员死去之后没几天就来到了这里。
  丹斯想知道,他们当中有没有人意识到,在医院外面抗议死亡是多么具有讽刺意味。他们或许没人意识得到。这帮人似乎没有什么幽默感。
  丹斯朝负责维安的警官打招呼。他是个高高的美国黑人,站在主入口外面。“早上好,亨利,他们似乎还在围拢过来。”
  “早上好,丹斯探长。”亨利·巴斯科姆才当上警察,喜欢用部门官衔来称呼人。他苦笑了一下,朝人群点点头:“像一群兔子。”
  “是谁在领头?”人群的中央有一个瘦削的秃头男子,尖下巴下面的皮肤松弛,穿着牧师服。
  “领头的就是那位,是名牧师。” 巴斯科姆告诉她,“R.塞缪尔·菲斯克牧师。他很有名。是从遥远的亚利桑那州过来的。”
  “R.塞缪尔·菲斯克,这名字听起来就像是牧师。”她评价道。
  牧师身边站着一个高大魁梧的红发壮汉,穿着系扣的黑色套装。是他的保镖,丹斯猜。
  “生命是神圣的!”有人在喊,叫喊是冲向附近一辆新闻报道车的。
  “神圣!”人群也跟着喊起来。
  “杀人犯!”菲斯克喊道,他的喊声对于像他这样骨瘦如柴的人来说出人意料地洪亮。
  这喊声虽然不是对着丹斯的,但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一下子闪回到重症监护室里发生的那一幕,当时暴跳如雷的胡里奥·米利亚尔从后面攫住她,多亏了有奥尼尔和另外一个伙伴及时介入。
  “杀人犯!”
  抗议者开始一起喊。“杀—人—犯,杀—人—犯!”丹斯想他们一天喊下来嗓子肯定会沙哑。
  “祝你好运。”她朝负责维安的警官说,他犹疑地翻了翻眼睛。
  丹斯走进医院,向四周看了看,不太想见到她的妈妈。她从问讯处问好了方位,沿着走廊朝一间病房走去,在那里她将见到路边十字架案的证人。
  她刚一踏进敞开着的房门,躺在一张精致病床上的金发少女就抬起头来。
  “嘿,塔米,我是凯瑟琳·丹斯。”她笑着同女孩打招呼,“你不介意我进来吧?”
  
  第五章
  
  虽然罪犯为了淹死塔米·福斯特而把她扔在汽车后备箱里,但他还是失算了。
  要是他把车停得离岸边更远一些,海浪就会将整个汽车吞没,可怜的女孩必死无疑。但实际情况却是:汽车陷进了离岸边不远的松软沙滩里,涌进来的潮水只没过了凯美瑞汽车后备箱6英寸的高度。
  大约凌晨4点钟,一名航空公司的雇员在上班路上看见了这辆车发出的亮光。救援人员找到了女孩,当时她因暴露在外面太久而处于半昏迷状态,体温低得接近了临界点,他们赶紧把她送到医院。
  “目前,”丹斯现在问她,“你感觉怎样?”
  “还好,我想。”
  她有着运动员的体格,很漂亮,但脸色苍白。她是长脸,金黄色头发直直的,染得很美,鼻子长得很突兀,丹斯猜测她的人生初期肯定经历过与别人不一样的坎坷。她快速瞥了一眼一只小化妆包,在丹斯看来,这名女孩想必很少不化妆就去公共场合。
  丹斯亮了一下她的警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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