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在衣服的里面缝了一块布。漫天通红,布条上写的字一演二楚:
“我叫金田美奈子。大正十年生。在空袭中患了精神病。任何人请看在神的面上,给我吃的东西,帮助我解决生活中的困难。”
那间房子的主人,也许是把美奈子养在家中,供他享乐吧。现在,连主人带房子大概都化成灰烬了。
“我们来养美奈子吧。”赖子勇敢地说。
大盐平无声地点点头。一个独臂的男人、一个怀孕的女人,再加上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就这样在一个废墟上熬过战争最黑暗的时刻,迎接另一个日本的未知的黎明吗?如果日本还能存在下来,真有那个和平的宁静的黎明吗?
大盐平想起哲学家康德说的那句话:
无论是通过理智和洞察力,还是通过混乱的经历,世界秩序终将诞生。
那就让它在“大东亚新秩序”的死尸上,诞生得快点儿吧!
20
首里这座古代中山国的京城,按欧洲标准,只能算个中等领主的庄园城堡。冲绳的中转贸易和海运发达以后,经济中心已经转移到西南海岸的港门城市那霸,深居内陆的首里渐渐荒废了。只有六百年前的古城墙和护城河还静静地呆在那里,作为历史的见证。废弃的古城里,长满郁郁葱葱的松树和槐树,一些瓦房点缀在绿茵间,还能使人怀念起琉球王国的文明史。
战火把首里美丽的古树全部烧光了,只剩下光秃的树干,树根也被炮弹掘起,张牙舞爪地散乱在山坡上。因为首里是冲绳日军的指挥中枢,美军把几万发炮弹和炸弹倾泻在这里,全部地面都被翻掘过了,任何生命的迹象都不复存在。
其实,三十二军的大脑丝毫未受损伤。
在首里地面下十五米深的地方,有一条L形的地下坑道。它全部用钢筋水泥作了加固,水泥顶上还有好几层交叉的圆木。这些圆木是从冲绳北部临时伐来的,为修工事,前后共伐了二百万棵树。L形坑道配有自己的发电设备,自成体系,不依赖外部,它设计能承受一吨重炸弹的直接命中。
在L形坑道的纵向坑道里,设有炊事班、病房、航空通讯室、军医室、副官室、情报室和电台人员寝室,还有一排“女佣人”的寝室。对于日本人来讲,女佣和妓女并没有严格的区别。L形坑道的横向坑道又拐了两个小弯。它是整个冲绳战区的核心,设有军司令官、参谋长和高级参谋人员的作战室、会议室、密码室和地空、地海电讯中心。坑道的强度达到了希特勒地下作战室的标准,可是居住条件完全是日本式的,总而言之,非常窄小。在美军逼近的高温雨季里,坑道中闷热、潮湿、空气混浊不堪,同三流的监狱差别不大。
话虽如此,在美军暴风雨般的炮击中,L形坑道里却有一种安全感。
清冈永一大佐在这里住了一个月零六天了,他钻入坑道的日子就是美军登上比谢川的日子。
清冈永一从塞班岛逃到火山列岛的父岛。栗林忠道中将得知以后,专门把他请到硫黄岛上,详细询问了塞班防御工事的情况和美军的作战特点,并且根据清冈的材料,较大幅度地加强了工事,调整了防御部署。
栗林中将认为清冈是个难得的人才,他了解美军也了解日军,总结了许多宝贵的海岛防御经验,除了他,又有谁能直接了解到塞班的真实情况呢!栗林忠道写了封信,向军部推荐清冈。由于冲绳在未来战争里的重要性,梅津美治郎参谋总长亲自接见清冈水一大佐,接着就把他用飞机送到了冲绳岛。
清问踌躇满志,以为能在冲绳岛大显身手,他还希望被提升为少将,大佐的领章戴的时间太长了。
到牛岛中将司令部里一报到,清冈大佐才发现原先的估计大错特错了。
五十七岁的牛岛满中将是鹿儿岛人。那一带在历史上出过许多悍勇的猛将。他有一张挺中看的鸡蛋脸,仁丹胡,长眉。部下说他的相貌很象大山元帅,时时带着一般莫测高深的微笑。他头顶剃得光亮,似乎是一个大彻大悟的高僧。牛岛有一个标准陆军军官的履历,升迁不快不侵,任职不多不少。陆大毕业后第三年,他以大尉军衔参加远征年轻的苏维埃共和国,在西伯利亚同红军作战。二.二六事件中他在中国东北,他对统治派和皇道派的态度暖昧不清。武汉战役中,他身为三十六旅团长屠杀过中国军民。一九三九年任关东军十一师团中将师团长后,连续六年未见提升,一直在陆军军官学校当校长。由于他是九州人,又当过冲绳演习队长,熟悉兵书战策,当冲绳三十二军司令渡边正夫因病出缺,他就成了当然的军长人选。
长勇参谋长是明和陆军史中的风云人物,桥本欣五郎的亲属。他戴着深度的近视镜,爱低头,含胸,挂满勋章和配章。看上去他似乎老气横秋,其实他的战术思想非常凶悍,自称属于柴田胜家一派的将道。长和牛岛来冲绳快一年了,工事修得差不多了,兵力也部署好了。按说,以牛岛中将和长中将这样的人,是不会反对清冈来任高级参谋的,清冈的实战经验是无价之宝。没想到,半路里杀来个八原博通,他把一切都搅乱了。不单清冈插不上嘴,连牛岛和长也敬他三分,几乎把三十二军的兵权交给这个怪才。
八原高级参谋年仅四十三岁。和他接触过的人,只要不抱偏见,都公认他是一个罕见的军事奇才。这个鸟取县才子二十一岁就从士官学校毕业,二年后,破格进入陆大,他的成绩好得让教员们吃惊。毕业后,他担任陆军省高级职务,犹不满足,又赴美国留学两年。太平洋战争前,八原只身潜入泰国和马来亚,拟定了攻击马来和缅甸的进军路线和战术要则。后来山下和饭田二将依八原计划而行,大获全胜。按理说,头脑冷静、细密、屡有奇谋的八原大佐本应官运亨通,事实却适得其反。八原带着极度的自信,处处左右着饭田祥二郎中将的第十五军。十五军军部的人,对这个年轻、方脸、才华出众、大学生模样的参谋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一切都要按八原拟定的计划来。缅甸一打下,八原的作用就不足道了,他还在自以为是地指挥十五军,屡屡同饭田中将冲突,终于被解除军务,调到陆大去当一名教官。
八原终日饮酒狎技,不理正事。他口出狂言,无人敢近,但细细分析,则无一不在理。牛岛号称“仁将”,又负冲绳守备重任,不惜屈尊降贵,拜请八原出山。八原审时度势,欣然前往,不过有言在先,一切得听他的。牛岛满口应承。长勇只负责作战,一切计划和战略乐得交给八原,他自己在地下洞窟里饮威士忌酒,怀抱美女,一派古风,并不干涉八原。
清冈永一大佐遇上了一个对手。
一开始,八原对清冈非常热情,两人经常喝酒喝到深夜,并且谈起美国的一段往事。清冈长八原一岁,八原以兄相称。有时候,俩人找来两名妓女同居一室。八原详细地讯问了美军的特点,并告诉清冈英军的弱点。清冈讲到了美军的舰炮火力,八原只是不置可否地“啊——啊——”了两声。八原特别注意到美国陆军和海军陆战队战术上的区别,对霍兰德·史密斯在塞班撤掉拉尔夫。史密斯步兵二十七师师长一事,他听后哈哈大笑。他问到美军炮火和步兵冲锋的时间间隔,美军夜间防御和通讯问题。关于斋藤中将自杀一事,他没有给予应有的尊敬,反而很欣赏清冈的机智出逃。
他俩是同时代的人,都是日军中的少壮派,也是知英美派。他们喜欢采用新思想、新兵器和新战术。他们看不起旧式的将军们,一句话:“这场战争要是交给我们打,早就打赢了。”
八原博通和清冈永一对水际滩头反击的方案争论了很久。战争是复杂多变的事物,有的方案在彼时彼地成功,在此时此地却会失败。八原认为:未来美军在冲绳登陆的时候,兵力将占三对一的优势,火炮将为十比一。尽管滩头反击会给立足未稳的敌人重大杀伤,实际却正中敌人下怀。登陆敌军如一铁砧,舰炮和航弹如一铁锤,会把滩头部队彻底粉碎。一旦部队损失过半,海岛也就无法防守了。马绍尔群岛、马里亚纳群岛和硫黄岛战役中,美军的舰炮一次比一次猛烈。
比阿克岛、帛硫岛和硫黄岛的方案优点明显,但无法在冲绳照搬。冲绳太大,三十二军兵力太少,所以八原计划设下三条防线:西原山地,那霸、首里、与那原防线和岛南山岳地带。防御工事按最高标准,全部设在地面下。各阵地之间都采用地道,屯兵坑道也比塞班大为改进了。
大本营把最精锐的原守中将第九师团调离冲绳,八原发了好一通火。时值一九四四年岁末。这一部署非常失策。冲绳在台湾和日本之间,冲绳一失,台湾防务就毫无意义。话说回来,只要冲绳守住,失去台湾并不伤日本筋骨。(足以证明斯普鲁恩斯取冲绳方案和金上将取台湾方案的优劣。)
三十二军失去第九师团如伤右臂。八原逼促牛岛不断向大本营请求增兵。大本营电称:已在姬路组建了佐久间为人中将的第八十四师团,但苦于无船运输。“完全是托词。”八原愤愤不平。“其实无非是想把八十四师团留下来搞本土决战。丢了冲绳,难道还能守住本土吗?既然知道冲绳重要,作战计划定为
‘天’一号,却又口口声声强调本土决战的‘决’号作战。
‘天’后还有‘决’,足见大本营是三心二意,想让冲绳拖住美军,最后把冲绳牺牲掉。在决战的地点和决战的时间,却没有决.战的意识,又不投入决战的兵力,已经成为大本营的典型作法。太平洋战争就是这么输掉的。”
“以为到处撒撒胡椒面儿就能对付住老美,连常识也不懂。”连清冈也不得不同意八原的看法。
八原立即建议牛岛征召冲绳县民和中学生,补充第九师团走后留下的空档。牛岛中将欣然同意。他同冲绳县知事岛田交涉。岛田向冲绳各校发出命令。冲绳师范、县立一、二、三中学、冲绳水产学校、农林学校、工业学校、商业学校都组织了铁血勤皇队;各女校也组织女学生到野战医院当随军护士。师范女子部和县一女高组成了山丹花部队,二女高是白梅部队,三女高是兰部队,首里女高为瑞泉部队,积德女高叫积德部队,昭和女高以校园的一棵百年梧桐树命名为梧桐部队,加上县民中能拿枪能走路的一共一万人,其中学生兵不足一千。在一个五十万人口的海岛上,委实不算少了。
八原对游击战和民防素有研究,他早从牛岛那里打听了中国游击队的组织和战力,又分析了大战中苏联民防和游击队的情况,对列宁格勒、塞瓦斯托波尔保卫战中居民作用印象很深,也没忘记白俄罗斯游击队的显著战果。他把铁血勤皇队和女学生混编入正规的陆军部队里,据他讲这样才能发挥非职业军人的作用。
具体战术上,八原认为陆军必须死守阵地,把美军登陆部队滞阻在滩头和内陆之间。因为美军会拼命争夺滩头,一旦确保滩头以后,作战主动性将大幅度下降。陆军当作铁砧,神风机当做铁锤,按菲律宾战役中神风机的命中率,宇垣的航空部队能打掉三分之一的美军舰艇。守军在适当时机发动反击,就能把敌军赶下海去。果真如此,将是继一九一六年土耳其军反击英军达达尼尔登陆战以来最伟大的一次反登陆战胜利。皇国也将得以保存。
不过,他是个现实主义者,缺了第九帅团,他不存幻想。他命令尽量节省弹药。当他从清冈大佐那里套到情报和经验后,八原就渐渐疏远了清冈。越接近登陆日,八原越冷淡。等战事一开,清冈就象榨干了的柠檬被弃置一边,连牛岛中将对他也仅仅剩下表面的客气。
战斗越来越激烈、残酷。后来,连牛岛也同八原闹翻了。
事情起因于配合“菊水一号”特攻的大反攻。因为海军和空军豁出了血本,大本营强令牛岛一定要发动陆上反攻配合。牛岛是个循规蹈矩的将军,决定夺回读谷和嘉手纳两机场。当初这两个机场是八原主张放弃的。放着现成阵地不守却去攻击强大的严阵以待的敌人,八原全力反对。
第一次反攻失败了。牛岛重新尊重八原的意见,终于在大名—安波茶—幸地—与那原机场一线阻挡住了美军。任美军如何进攻,战线坚守不动,给美国陆军和海军陆战队以极大的杀伤。按照这样打下去,美军非碰得头破血流不可。
可是,牛岛和长两位将军越来越急躁,他们的神经在一个多月的炮击中受尽折磨,缺乏理智和清醒的判断了。
这天,传令兵告诉清冈永一大佐:“司令官请您去开会。”
“开会?”清冈很吃惊。自从美军登陆以后,他末参与牛岛的任何决定,更谈不上请他去开会了。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清冈整理了一下衣冠,坑道里一点儿都不透气,加上阴雨带来的潮湿,他都快闷死了。他唯一的希望是出去吸口新鲜空气,就是死了也心甘。他在塞班听潜艇司令高品中将讲过潜艇里的苦日子,他觉得即便是潜艇,也比这里强。
会议在牛岛作战室外的参谋休息室召开,冲绳岛上所有的高级指挥人员都来了。二十四师团长雨宫巽中将、六十二师团长冈藤武雄中将、四十四混成旅团长铃木繁二少将、海军基地司令大田实少将和岛田县知事。
会议在大地的震颤中开始,一向以平静、达观自许的牛岛中将变得很激动:
“冲绳战役已经进入了第三十四天。我军和冲绳县民进行了凄绝艰难的抵抗,迫使美军始终无法越过那霸—首里—与那原防线,我军的防御目标已经达到。不才牛岛,与诸君共同奋战,使冲绳变成了日本本土的前哨。本应亲自感谢诸君,无奈大敌当前,有劳大家继续奋战。
“今天,我奉大本营多次命令,配合海军和空军的第六次‘菊水’特攻,举行大规模的反击,准备给骄奢的敌人沉重的打击,夺回失去的北中两机场,使冲绳变成祖国的防波堤。”
长勇中将眼镜一闪:“我同意司令官的决定。美军的攻势已被挫败,伤亡惨重,其海军舰艇又遭我神风队大量杀伤,全军士气低落。现在正是反击的大好时机。”
雨宫巽中将和藤冈武雄中将也表示赞成。他们的部队基本上保持完整,具备攻击的实力。身为日本军人,从小就被灌输“进攻第一”的军人魂,他们酷爱攻击,宁肯战死。在阴湿黑暗的地道和坑道中作战,很容易使人烦躁、冲动、丧失理性,人毕竟是白天的动物。两位师长代表了下级军人的情绪。现在来看,塞班和关岛上日军的最后冲锋很容易理解了。、
连岛田知事也赞成进攻。他摇晃着很高的前额,用手扶扶眼镜:“我从繁多川坑道来,一路上看到军民士气高昂,运输弹药,抢救伤员,甚至利用夜间种植芋头等粮食作物和采集野菜,景象非常感人。”岛田的声音由于连日讲演动员已经嘶哑。“但是,岛上存粮已经不多,去年十月十日的大空袭中粮食损失极大。目前县民已经在食野菜,把粮食省下来给军队吃。但美军舰炮和陆炮太猛,只有一小部份运到坑道里。希望军队早日反攻,驱逐敌寇,帮助县民恢复家园。”
在一片“反攻”声中,只有八原大佐和清冈大住没有吭声。他们立刻成了两座孤岛,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他们身上。
八原表情淡漠,旁若无人,似乎思维的焦点在宇宙空间某处。
“八原高参,”牛岛中将询问。“你的意见如何?”
“真的征求我的意见吗?”八原出乎预料地反问。
“当然,你认为反攻行吗?”
“胡扯!”
八原大声地说。他的自负和蛮横使地下坑道中的人们大吃一惊。
八原丝毫也不掩饰自己的轻蔑,他既然开口,就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从瓜岛起,太平洋岛屿战争打了三年,诸君难道没有从失败中引出正确的教训吗?
“美国是一个实用的民族。他们有很精明的经济学观点,他们决不会白白浪费金钱和鲜血。敌人每次登陆,都做了极精确的计划;选择我们未予注意的海岛;选择我们忽略的海滩;探测水深;炸开珊瑚礁脉;不断改进两栖战车;大量使用喷火器、喷火坦克和无后座力炮;地空联络、地舰联络越来越完善;每次炮击的精度提高,时间加长,强度加重,在硫黄岛甚至用海水灌洞……这一切难道不说明敌人在不断学习、改进岛屿战争的战略战术和兵器装备吗!”
八原激动起来:
“三年来,我们又都做了什么呢?我们也学会了一些东西:放弃水际滩头决战,减少无希望的夜袭,深挖工事,加强坑道,增加火炮的数量和命中精度,改善联络,动员岛民,迫使美军一次比一次流更多的血。
“但是,我们所做的最根本的努力,就在于把一支从头到脚都灌输了进攻精神的军队变成一支防守型的军队。从现代战争统计学角度讲,一名依托工事防守的士兵,能对付三名攻击的士兵。我们依靠坚固的工事和坑道,大量杀伤敌人,正是美军迟迟未能踏上日本本土的原因。
“今天,美军以千余艘舰艇和六个师的兵力进犯冲绳,兵力和火器均占绝对优势,加上敌人占有冲绳的制空权和制海权,迫使我们潜入地下,完全是不得已。我们无视基本的现实,用薄弱的兵力和很少的火炮进行反攻,不是正中敌人下怀吗。敌人畏惧的是我们的坑道工事,欢迎我们反击。反击失败,连防线也将不保了。”
牛岛问清冈,
“君意如何?”
清冈从理智上讲当然是反对攻击的,但他却信口开河,一改前衷:
“我反对八原君的意见。我们正面的敌人分为两部分,陆军和海军陆战队。他们受的是两种训练,军人信条和战术意识也截然不同。敌陆战队和我们的战斗力差不多,但陆军就差多了。美国陆军都是强征来的居民,老的老、小的小,士气低落,普遍厌战。特别是幸地一带的美二十七师,早在塞班我就领教过他们了。他们是敌军中素质最差的部队。”
清冈永一振振有词地接着说:
“敌人占领了读谷机场和嘉手纳机场,其战略目标已经达到。遇到我军坚固防线和雨季,敌军攻势越来越弱。显然,他们想把我军封锁在岛南,以减少攻坚流血。乘敌军疲惫,防务松弛之际,发动一次大规模反攻,必定能大量歼灭敌人,振奋我军士气,缴获武器装备,使冲绳防卫战达到一个新的高潮。我想,这也是大本营的意图。
“我建议从安波茶和幸地之间美陆战六师与步二十七师结合部突破,经棚原、南上原,直抵中城湾。这一路攻势将切断并包围敌二十七师大部和七十七师一部。配合与那原方向的反击,将包围圈中敌步兵全歼。这一行动是太平洋战争期间最勇敢的战术反击,与以往那种战术目标不明确的反击迥然不同。塞班岛的反击就是那种‘自杀性’反击之一,反击的目的是包围和消灭敌人。”
清冈扫了八原一眼,狠狠地说:
“八原博通大佐显然是被敌人的火炮吓怕了,我反击部队与敌人犬牙交错,敌人任何炮火与飞机均施展不开。正好发挥我军白刃格斗的长处以击中敌人的短处,以长克短,岂有不胜之理?八原君连大本营命令都敢违抗,恐怕也大自负了吧。”
他在关键时刻猛地咬了八原一口,很痛快,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八原气得脸色发白,一声不吭,脸上的肌肉在不断抽搐。
牛岛满根赏识清冈的这一席话。他握了握清冈的手,对他的支持表示感谢。雨宫中将和藤冈中将也随声附和。
长参谋长握着八原的手:
“八原君,考虑得太多啦。要死一同死,好歹就请快点儿同意组织今天的进攻吧。”
言毕,长参谋长满面流泪,难于自己。
八原这才答应,
“按清冈永一的意见,我死也不肯同意这次反攻的。这个愚蠢的反攻计划,其失败不言自明。但是,我仍旧是个感情脆弱的人,大家昂扬的斗志,使我很感动,特别是参谋长。承大家的信任,我答应了。客观地说,美军在太平洋战场上占绝对优势。我们以劣势部队取得了这样的战绩,不是也很值得骄傲吗?大家都在拼死奋战,我八原当同谐君一起为天皇效力。既然要打,还是仔细研究一下吧,清冈的计划,我不能完全同意。”
长勇中将狠狠瞪了清冈一眼。清冈泄气极了。
日军的大规模反攻遭到彻底的失败。
五月四日凌晨四时五十分,日军集中了所有的炮兵,向美军陆战六师和步二十七师结合部幸地猛轰,其火力密度之大,为太平洋战斗中仅见。美军惊异地看到,一堵火的墙壁在他们面前推进,弹片横飞,景况惨烈。和田中将的第五炮兵团几乎打光了他们弹药储备的五分之二。
战斗力最强的雨宫师团突破了敌军阵地。步兵二十二联队前进了两公里,夺回了重要的棚原高地,拼死固守。日本驻冲绳海军交出了最精锐的四个大队投入反攻,战况殊为激烈。
美军动员了所有火炮向日军前沿和纵深回击,甚至不惜毁灭自己的前沿部队,凡是日军的攻击方向上,没有任何一寸空间没有炮弹。洪水般的炮弹封锁了所有地区,给反攻日军造成极大的杀伤。
五月五日日落时分,败势已经很明显,约五千名日军战死,伤者逾万。发出“全军北上”命令的牛岛司令官,又发出了“原位置复归”的撤退令。可是,回到原位置的又能有几个人呢?即便还有士兵钻回他们自己的地堡,他们身上也弹伤累累,大部分人都被炮火打懵了。
牛岛中将向八原大佐道歉:
“贵官的预言完全正确,攻势已然失败……开战以来,不断给贵官背后掣肘,现在我决定中止攻击,不按‘玉碎’的原意打下去。今后的一切均委托给贵官指挥。”
八原愤怒地说:
“我军战斗力已经耗尽,司令官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说完,他伏在桌子上痛哭起来。
21
尽管阅读了那么多伟大统帅的生平传记,雷蒙德·艾姆斯·斯普鲁恩斯海军上将却认为:军人不是天生的。
意志和胆识、经过锻炼的勇敢精神、智力和能力、迅速的判断力和灵活的应变能力、坚韧和顽强,象各种金属元素一样,在战争的坩锅中铸出一块闪闪发亮的合金钢,它的名字叫做:优秀的军人。
沉默寡言的斯普鲁恩斯,把自己关进“印第安纳波利斯”号巡洋舰的舱室里,经受着冲绳海战的恐伤风暴。
自从神风机在战争舞台上出现以后,传统海战的原则受到了冲击,任何军舰,无论是装甲很厚的战列舰还是小小的扫雷艇,都丧失了安全感。作为一个海军军人,必须把自己的一切习惯,从常规的海战转到对付神风机上。这种转变非常痛苦,它使人的勇敢精神和军事艺术无从施展,产生一种软弱的屈辱感。又由于日日夜夜在死神的威胁下生活,许多人的神经都被拉断了。可是,倔强的斯普鲁恩斯却面不改色地忍受下来。’
自从三月十四日离开乌利西环礁以来,第五舰队司令一直坚守在战区里。所有的日本神风队员都拿着一张“印第安纳波利斯”号的侧面图,上面醒目地注着:
E·A·斯普鲁恩斯上将旗舰。
登陆日早晨七时十分,特纳中将的第一批艇波还没有冲上白沙海滩,“印第安纳波利斯”号巡洋舰就被神风机撞中了。当时天空阴霾四布,海军上将的旗舰正在向岸上的防波堤炮击,一架自杀机破云而下,撞上了旗舰尾部。炸弹撕裂了船壳,浓烟罩住了旗舰,每一个美国水兵都知道第五舰队司令的船被撞中了,因为爆炸声非常之响。大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不约而同地呼喊:“抢救旗舰!”
斯普鲁恩斯从爆炸中清醒过来。头一个反应就是向舰长下达了两道命令:迅速查清军舰损害;搜查神风机携带的作战密码本。
密码本没有搜到,舰艇损害到是查清了。损害很严重,螺旋桨推进器和桨轴遭到破坏,后部的几个舱室浸水。全体乘员奋力灭火,堵漏,抢修,医治伤员。“印第安纳波利斯”号用它损环的螺旋桨慢速驶往庆良间群岛,成为庆良间锚地中第一批待修军舰。
斯普鲁恩斯上将一直在舰尾监督修理工作,甚至在夜晚的灯光中,也可以在后甲板上看见他苍白的脸。他希望军舰能重返战场,结果大失所望。一周后,损管军官向他报告说:“真抱歉,先生,我手下的人卸掉了螺旋桨,现在它正在船坞里摆着。”军官还想解释,上将挥挥手。斯普鲁恩斯在后甲板上来回走着,脱口而出:
“这简直太坏了!”
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印第安纳波利斯”号在冲绳海面作战的意义了。它成为一种鼓舞和象征:“舰队司令同我们在一起。”第五舰队的官兵就能在神风机的摇撼中巍然不动。
斯普鲁恩斯上将不得不移旗“新墨西哥”号战列舰。“新墨西哥”号是珍珠港事变前的旧舰,进行了改装,电台很多,指挥方便。七年前,斯普鲁恩斯少将在“新墨西哥”的姊妹舰“密西西比”号上当舰长,很熟悉这种型号的旧舰。遗憾的是,它的航速仅21节,远不及轻快的“印第安纳波利斯”。海军上将命令它接近冲绳海岸,以便于指挥。他盼着“印第安纳波利斯”能修好,他将来还要乘它指挥在九州登陆的“奥林匹克”作战。不料,这回分手竟成了永别。“印第安纳波利斯”号重巡洋舰回到美国进行了大修。以后,它改成了原子弹运输舰;为提尼安基地的B—29轰炸机五O九大队运了两颗原子弹,“瘦子”丢在广岛,“胖子”丢在长崎。返回冲绳待命之前,它终于被日本的“回天”自杀鱼雷击沉。
“新墨西哥”号上没有舒适的海军上将舱,雷蒙德’斯普鲁恩斯毫不计较。他对神风机的威胁忧心如焚,冲绳打不下,他寝食不安。
远在关岛中太平洋战区司令部的尼米兹上将也怀着同样的心情。四月十六日,瓜岛英雄阿切尔‘范德格里夫特升任四星上将,成为美国海军陆战队总司令,他带了两名贴身参谋到关岛上任。范德格里夫特急着去视察冲绳的海军陆战队。尼米兹劝他先别去:“一切进展顺利,我不希望阁下去干扰指挥。看在上帝面上,我也正巴不得去瞧礁呢。”
范德格里夫特上将去了硫黄岛。他爬上了折钵山,深为日军工事之复杂和陆战队士兵牺牲之大感到震惊。从硫黄岛一回来,听说冲绳战役受阻,他急不可耐地要前往冲绳视察。尼米兹没有继续阻拦,反而要随同他一块儿去前线。“海军智囊”弗莱斯特。谢尔曼将军也非去不可,“—架飞机就载去了太平洋战区的全部头头。
四月二十二日,尼米兹、范德格里夫特一伙人在读谷机场下了飞机,十二架护航的“闪电”式战斗机也纷纷着陆。海军上将和海军陆战队中将立刻看见一架神风机,它拖着火焰和黑烟的尾迹掉在离他们不远的一艘货船附近。不久,一艘驱逐舰被神风机撞毁,一艘扫雷艇被撞沉。
尼米兹一行人乘汽艇登上“新墨西哥”号战列舰,会见了已经在海上坚持了一个多月的斯普鲁恩斯。现在,美国海军的全部精华,就都集中在一条船上了。它摆在任何一名神风特攻队员的视野里,只要对准它来那么一下子,他就可以替山本五十六大将报仇雪恨,他就可以变成世界上最著名的人物和日本最荣耀的英雄,
可惜,没有哪一位神风队员有这个运气。美国海军和陆军的飞机驾驶员奉有严令,必须击落冲绳战区的任何日机,必要的时候,要同日机相撞。整整一天都没有日机出现,天空干净得出奇,神风机还未到达冲绳岛就被打落了。连第五舰队的所有官兵也沾了尼米兹的光。从这个意义上讲,太平洋舰队司令算来对了。
斯普鲁恩斯上将也加入了尼米兹的“旅游团体”,几辆吉普车在冲绳中部和北部转来转去。他们已经在讨论“奥林匹克”计划。尼米兹认为,除了利用和改建冲绳的十八个机场外,伊江岛上的机场极适合B—29轰炸机使用,它将成为另一个提尼安岛。
小团体里的中心人物是布克纳尔中将。
尼米兹对布克纳尔说:“西蒙,请加快一点儿进度吧。我的舰队被迫留在冲绳海面上挨打,情形比珍珠港事件中还糟。一个日本飞行员,看也不看就能撞沉一条优秀的军舰,象在养鱼池里钓鱼。”
布克纳尔为陆军辩护,他说他的人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敌人很顽强,地面战斗有它内在的规律性,急不得,一急就要多死人。海军对我们的帮助我终生难忘,但愿我们之间的争吵不要被敌人利用。”
尼米兹恼火了。他冷冰冰地对布克纳尔说:“是的,地面战斗也许如你所说。”尼米兹尽力斟词酌句,不使自己的愤怒溢于言表。“每半天就损失一条我的船。如果连续五天战线毫无进展,我们必须干些事使它推向前进,否则我们只好在自杀飞机的威胁下拍拍屁股溜走。”
在一次紧急会议上,尼米兹和范德格里夫特责成盖格少将把第三两栖军投入南方战线。阿切尔·范德格里夫特大声喊:“陆战队来冲绳就是打仗的!”他对布克纳尔把“海魔”调回塞班深为不满,以为陆军想独吞攻占冲绳的荣誉。“为什么让‘海魔’等在塞班?为什么光在敌人的坚固防线上正面硬攻?‘海魔’仅仅在岛南做了一次佯攻登陆就不再发挥作用了,为什么不拿它在敌后进行一次真正的两栖登陆?”
谢尔曼指出从塞班为“海魔”提供后勤路太长。范德格里夫特大声吼叫:“只要六小时,基地就在白砂海滩!”
布克纳尔中将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方案:“阿切尔提出的不过是老问题。早在制定‘冰山’计划之初,我们都研究过了。冲绳南海岸和东南海岸岩壁峭立,没有一处合适的海滩。登陆将是高价而血腥的。部队完全暴露在敌人炮火下。”他以毋庸置疑的口气说:“那将会是另一次安齐奥,而且还更惨。”
布克纳尔以他一生的军事经验——实际上都是上次大战的古董——担保,只要有大量火炮,加上舰炮、喷火坦克和喷火器,他一定能突破敌人死守的北部防线。“总而言之,我们刚打顺手,不要再弄一条南部战线,那样只会一团槽。”他指挥过阿留申群岛作战,自以为不是两栖战的外行。
尼米兹强迫自己耐心听完布克纳尔的唠叨,他只说了一句,“把它们都投进去吧,但愿早点儿产生结果。”
结果一点儿也不妙。第二十四军的大兵们在日军防线面前撞得粉身碎骨。战线毫无进展,连海军的太上皇欧内斯特·金上将都被惊动了。金忍受不住美国报纸的大肆鼓噪,报人霍默·比加特先生,在《纽约先驱论坛报》他的专栏里评论说:“我们的战术保守透顶,为什么就知道正面强攻,而不在敌人屁股上踢一脚?”
金上将发来电报让尼米兹解释“冰山”出了什么问题。尼米兹推说自己不懂陆战,最好问问范德格里夫特。金把尼米兹的话告诉了阿切尔。范德格里夫特回答说:“布克纳尔打的是一场时间消耗战。”他想起了瓜岛的教训。“我看完全不必把舰队摆到冲绳海域任凭自杀机宰割。”
报界又发动了——场讨伐战,金上将再也沉不住气了。他不同于麦克阿瑟,金不善于同报界打交道。报纸纷纷登出:“海军认为把舰队摆在冲绳铸成大错,而陆军则认为完全合适。那么,经验丰富的陆战队司令官到哪里去了?他们是否在筹划另一次伟大的敌后登陆?把这场重要的战役全盘托给陆军,毕竟不……”金上将再三逼问冲绳战况,简直到了婆婆妈妈的地步。
谢尔曼、特纳和米切尔联合向报界发表声明:“陆军战术完全正确,陆海军团结坚如磐石。”
没有谁比弗莱斯特·谢尔曼更有海战韬略了,没有谁比凯利。特纳更有两栖战经验了,没有谁比马克·米切尔更勇敢了。他们的声明,堵住了记者们的嘴。.尼米兹知道他该做什么。他咽下了冲绳的苦酒,一回关岛司令部,就召开了前所未有的记者招待会。在会上,他向七十六名记者宣布:
“陆军的战术完美无缺,他们执行得天衣无缝。在敌后实施两栖登陆不切实际,代价高昂。海军坚决配合陆军打到底。”
海军同陆军显示了空前团结,一场报界风波始告平静。
然而,“奉陪到底”谈何容易。自杀飞机日夜猛袭。用斯普鲁恩斯副官的话说:它们“如此有效,我们简直无可奈何,我不相信当它们撞向军舰的时候,会有人无动于衷”。,
从感情上讲,斯普鲁恩斯上将希望把整个冲绳包给海军陆战队,包给霍兰德‘史密斯,这样,仗打得也许利索得多。陆战队是海军的人,时间观念很强,宁要时间不要命。
从理智上讲,他不得不承认陆军的战术是对的。在坚固设防的敌占岛屿上作战,战争往往出乎须料地绵长。三个最精锐的陆战师在硫黄岛对付栗林忠道的一个师,结果,一个多月才拿下来,冲绳比硫黄大多了,它的战斗是一场典型的陆战,而不是单纯的两栖战,应该信任布克纳尔。
于是,只好每天眼巴巴地看着自杀机击沉舰艇,一筹莫展。总有一天,也会轮到“新墨西哥”号头上。
这一天终于来了。
五月十二日黄昏,“新墨西哥”号打了一天炮,重新装满了弹药,驶向它的夜间锚地。整整一天,神风机都没有光顾,水兵们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突然,有两架神风机贴着海平面,从落山的太阳方向扑向“新墨西哥”号。“新墨西哥”号打掉了一架,另一架却从舰尾方向滑向舰桥。人们还来不及喊出来,它就轰然撞中,浓烟烈火冲天,美国水兵死伤累累。
斯普鲁恩斯上将又躲过了这回劫难。他的住舱恰恰在前面,同被炸毁的舱室仅隔两条走廊。等人们提心吊胆地去抢救海军上将的时候,他却镇定自若地在指挥损管队员用水管灭火。
他又重复了在“印第安纳波利斯”号上的命令:检查军舰损坏;搜索敌机密码本。
虽然没找到密码本,却发现日机空袭的秘密。原来日机每天早晨都来侦察照像。“新墨西哥”号竟然每天停泊在原地,使敌人很容易就确定了它的位置。虽然全舰队都遵守了施放烟幕的命令,但敌机根据“有烟就有船”的普通道理仍然能找到舰队。
“他们不使用空投鱼雷真可惜,否则,往烟幕中一投,准保能有收获。”上将还有雅兴来开玩笑。
夜间也远不是安全的。说来也巧,冲绳白天下雨,夜里晴天。整个舰队沐浴在银灰色的月光下,一清二楚。在给妻子玛格丽特的信中,上将痛苦地写道:“当你和最心爱的姑娘在月下散步的时候,月华的确充满了诗意。但冲绳的月夜令人厌恶,它为神风机摆好舞台,打亮了灯光。”
他居然有雅兴连篇累牍地给太太写信。信中对冲绳赞颂备至。尽管战火熊熊燃烧,他仍然认为:“它是一个秀丽而富饶的海岛,自然美和人工美熔于一炉,土地精耕细作,初夏的果实累累。梯田层叠,岛民朴实温顺。这种质朴显然是受了中国文化的影响。”
他谈吐自若,在官兵面前一反少言寡语的常态,一连串地开玩笑。他听说第三两栖军军长罗伊·盖格少将患了腮腺炎。虽然是芝麻大的小病,他也派出自己的随身医生前往治疗。盖格腮帮于肿得吐字不清,斯普鲁恩斯上将就送给他一包绣花手巾和安全三角巾。盖格感动地回话:
“我将把它们当成我珍贵的私人收藏品,它们是我的战旗和勋章。”
斯普鲁恩斯在冲绳海战中显示了真正的大将风度。美国水兵在神风机攻击下,死伤枕藉,哭声惊天,大批船舰沉没海底。统计表明,伤亡数宁已经超过美国海军历史上损失最惨重的战役,比如偷袭珍珠港。可是,只要斯普鲁恩斯上将向他们呆在一起除了发发牢骚,谁又有什么话好讲呢。
人的神经紧张总是有限度的。
尼米兹和金都了解这个限度,因为他们都是海军军人。他们决定让哈尔西上将来接替斯普鲁恩斯上将,让“公牛”去换雷蒙德。
五月二十六日,正值日本第八次“菊水”特攻的高潮,威廉,哈尔西上将乘旗舰“密苏里”号,从菲律实赶赴冲绳。除了司令官更换外,希尔和麦克康也将换下米切尔和特纳,让他们这套两栖战三驾马车更好地研究“奥林匹克”作战。
海上交接班的情景是非常生动感人的。
几百艘战舰怒吼着,向空中喷吐着火焰,五彩滨纷的识别弹在鸽灰色的云层中绽放,仿佛七月六日的焰火。在这片雄壮的背景中,两位最著名的海上老军人走到一起。
雷蒙德’斯普鲁恩斯上将在冲绳海面上坚持了两个月。任何否定舰队留驻海上的议论,他均愤怒地嗤之以鼻。他不知道除了占领冲绳以外还有什么别的事可做,他也从未怀疑是否值得付出如此高价去攻克这个岛,他也不幻想除了占领冲绳还会有别的办法去战胜日本。他认准一条路非要走到底,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他就象伟大的保尔·琼斯所说的:“他人拒绝承担的义务,我毫不犹豫地接过来,并且立刻在他头上展开我的鲜明旗帜。”其实,斯普鲁恩斯并不追求荣誉,或者为了显示自已的勇敢而不顾部下死活。冲绳必须拿下,舰队必须呆在海上,这件事象二加二等于四一样简单。
哈尔西上将都充满了想象力和干劲。他今年六十三岁,虽然年令长雷蒙德四岁,浑身却充满了烈火般的激情。莱特湾海战以后,他率领舰队闯入中国南海,从金兰湾扫荡到新加坡。他自视比古板的雷蒙德高明,但对雷蒙德的勇敢表示了极大的钦佩。他俩的手指在一起,互致问候,互相肩膀。第三舰队的高级参谋人员同第五舰队的同行们也举行了迎新宴和告别宴。虽然大家对冲绳依依不舍,对岛上的战事深深留恋,对未能拿下全岛非常遗憾,但离开冲绳这个鬼门关总是件愉快的事。就在他们交接班这天,从早到晚,一百五十架神风机冲来,穿过浓密的防空炮火,一个心眼“吻”上美舰。十四艘军舰被撞沉撞毁。用一位当事者的话讲:“整天就象是在火的尼亚加拉瀑布下面看一场接一场的盛大歌剧。”
“新墨西哥”号战列舰离冲绳越来越远了。冲绳的炽烈炮火和它清秀的山川隐没在波涛下。斯普鲁恩斯上将站在舰桥上,任由海风吹拂他的双颊。他的脸上挂着泪水,他的神情肃穆而凝重。他在想什么呢?
也许是悼念长眠在冲绳海底的水兵吧。
他也仅仅是一个字存者。
他以为不久的将来,他会在九州重新沭浴海空战争的火的洗礼。
这位“沉默的勇士”做梦也没有料到,此别冲绳,战争对他来讲,已经结束了。
哈尔西上将把第五舰队改为第二舰队。原班人马,只动番号。他可不愿意守在冲绳整天挨打。他信奉“最好的防御是进攻”的古老战争信条。他把几个中队舰载机移交到读谷等冲绳机场上,委托它们掩护布克纳尔的天空。
哈尔西拔起锚链,挥师北上。他要去端掉神风机在九州的老窝。他可不是好惹的,要让日本人知道美国佬并不是生来就喜欢挨打。
第五舰队的飞行员热烈欢迎哈尔西的决定。他们愿意无拘无束地去攻击敌人的目标,而厌恶保卫固定的友军目标。因为,“那样可以甩开膀子大干”!
海战是海军上将的舞台。有什么人,演什么戏。怪不得太平洋舰队的水兵们都在说:
“俺们情愿随‘公牛’下地狱。”
22
“我认为这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工作,除了一寸一寸地爆破之外,没有其他方法可以逐出日军。”
早在四月份,第二十四军军长霍奇中将就这样说过,他不幸而言中了。
牛岛中将的“北上”反攻失败以后,首里防线兵力受到削弱。惠特尼团经过血战之后冲过了大名峡谷和安谢河,从西翼包围了首里。
回想起来,这次重要的突破,与其说是一个胜利,不如说陷入了另一场灾难。现在,惠特尼的部队,受到了东边首里,西边那霸的炮火夹击,前面是一条同安谢河一样的东西向河流——安里河。在没有任何掩护的丘陵上,已经失血过多的海军陆战队伤亡激增。不久,陆战六师这一个最优秀的团就溃不成军了。
这时候传来希特勒德国投降的消息。全欧洲和美国都在庆祝V-E日,即欧洲胜利日。冲绳部队,无论美军还是日军,反应冷淡。他们受着沉重的心理压力,双方都看不到一丝阳光。
惠特尼在他那个阴冷、泥泞的指挥部里,接到了罗伊·盖格将军发来的电报:
“‘海魔’第二团全付武装登陆,归入陆战六师战斗序列,由你指挥,即日发起攻击,务必突破敌人防线。”
疲劳得连头也抬不起来的陆战队上校感到了宽慰。二团是他最熟悉的部队,也是威震全军的老部队。他知道自己团队的战斗力,他率领二团,定能打下冲绳。
那霸—首里防线的关键是那霸市东边的三个山丘,美军给它们分别起了名字:折钵山、马蹄山和半月丘,统称为“砂糖块高地”。它们形成一个三角形,日军称之为五二高地。
五十二米实际上是沂钵山的海拔标高。它是三角形防区的重心,位置最靠北。马蹄山在它西南,半月丘在它东南。马蹄山中间有一块很深的凹地,除了手榴弹以外,儿乎没有任何一种武器能打中它。日军在凹地里设有一个大口径迫击炮连,弹药充足,所有距离都精确测定并试射过,炮兵指挥官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关东军老手。
惠特尼上校曾经对“砂糖块高地”发动两次大规模攻击,均告失败。每次都是攻占山头阵地以后,被迫击炮火和日军的逆袭所击退。敌人的追击炮准确得惊人,每炮打下来,总要造成伤亡。折钵山反斜面挖掘了深邃的屯兵坑道,炮火和炸弹根本无法摧毁。几乎就在迫击炮弹落下来的同时,日军反击部队扑向山顶,同美军展开了肉搏战。残存的美军败退下来,又受到马蹄山和半月山的机枪火力截击,伤亡剧增,许多人因惨烈的战斗患上了战争恐怖症。
“查尔斯上校,艾伦·李中校前来向您报到。”
矮小的艾伦·李声音响亮地报告。阴暗的地堡里看不清他的脸,但可想而知一定是朝气勃勃,杀气腾腾,经过大名高地血战和砂糖块高地的失利,惠特尼团里没有一个人能喊出这种调门来。
惠特尼热烈地拥抱了艾伦·李早已经不是当年卡纳尔森林中那个阴郁的上尉了。他的性格未改,依旧专横独断,目中无人,总是扮演轻量级拳击冠军和冰球前锋的角色。本来因他在塔拉瓦栈桥的战功准备授予他国会荣誉勋章,却因他随意踢打黑人士兵引起公愤而撤消了。他的脾气更坏,对部下更严厉,近乎虐待狂。但这一切,都不妨碍他成为一名优秀的军官。塞班战役中,许多最“硬”的火力点都是艾伦的营攻下来的。
“艾伦,我象需要阳光一样需要您。六师的那个团被打垮了。就在正面,这个高地叫折钵山,它和它附近的马蹄山、半月丘组成三角形支撑点,攻打任何一处另外两处都进行侧射。”
“那就三处一块儿打下来。先生,我先吃顿饭,然后就去看地形。请联系好舰炮和二团的炮兵营,给我六辆喷火谢尔曼,明天中午,”李看看表。“中午十二点半,一切问题都会解决。”
第二天中午,天资聪颖、精力旺盛的艾伦中校果然拿下了折钵山山头阵地。他率领的一个二百四十人标准连却只剩下四十七个人。喷火坦克全部被身绑炸药的日军敢死队员们炸毁了,充当“活地雷”的有一些竞是十四、五岁的中学生“勤皇队员”。
艾伦立刻被“钉死”在山头上。来自马蹄山凹部的迫击炮弹披头盖脑地砸来。侧射火力封锁了退路。山头虚土一米多厚,刚筑起工事就被震塌了。惠特尼上校命令“海魔”的团属炮兵营用155毫米炮压制马蹄山和半月丘。他看到折钵山头的硝烟中升起绿色信号弹,表明艾伦’李决心坚守到底。
日军毫不迟疑地发动了反击。开始是一小批一小批的,后来规模越来越大,呼喊之声盖过了枪炮声。双方用手榴弹在近距离内拼杀。美军自动火器的弹药很快耗尽了,接下去就是肉搏,双方混杂在一起,哪方也不敢打炮。一夜之间,艾伦打退了十六次反冲锋。惠特尼不得不把团内所有的坦克全调上去,才勉强接回了一身是血的艾伦。他手下的人只剩六个了。
惠特尼又投入一个“海魔”师的精锐连队。他们的遭遇同艾伦一样,终于因守不住表面阵地而败退下来。人员丧失了一半,精神分裂症患者大有人在。守卫砂糖块山的日军四十四混成旅打得异常顽强,战术也很巧妙。美军刚刚投入战线的一个新团,很快就消耗掉四分之一的兵力,却未能越雷池一步。
当晚,远在关岛的尼米兹将军太平洋战区司令部。痛心地向新闻界发表公报:
“海军陆战队继续在那霸东北方的砂糖块高地苦战。山坡南侧阵地仍旧控制在日军手里。这一带是首里防线西冀的支撑点。海军陆战队在过去一周间反复攻击了九次。最后终于未能成
功。”
惠特尼上校、盖格少将和布克纳尔中将都相信,敌人一定是集中了全部力量来守卫砂糖山。一旦该阵地陷落,首里防线将土崩瓦解。失去首里防线的敌人,难道还有实力再部署一条同样坚固的防线吗?
砂糖山必须攻占,无法绕过。
铃木繁二少将的第四十四混成旅,作为三十二军的战略预备队,一旦耗光了,牛岛手中就连一名生力军也没有了。
“查尔斯先生,我们象目前这样干下去,全团死光了也拿不下砂糖山。我们每次只投入一个连到一个营,敌人只用很少的兵力就牵制住我们。敌人的反击很有经验,我们花很高代价打下的山头轻易地丢掉了,”
艾伦中校指出惠特尼的指挥错误。他的声音仍旧那么宏亮,他机体内的发条仍然拧得非常紧、似乎血战更使他精神焕发。“您认为有什么更好的方案吗?”
惠特尼对自己的指挥深为自信,显然砂糖山没打下来、但他从未意识到自己的计划有违任何兵书将道。
“先生,把全团投进去吧。如果人不够,那就再调六师或一师的一个团。我们的目的是拿下高地,而不是保存兵力。我带一个连拿下折钵山表面阵地,你再派一个连越过我攻击马蹄山。第三个连进攻马蹄山凹部。同时让一个营控制住半月丘。最后一个连是预备队,如果我是你,就用它来加强折钵山的表面阵地。当然,最好要有两个坦克连的配合,喷火器也不能少。坦克的作用主要是运输守军弹药。光凭一个人携带的弹药守不住砂糖山。”
李结束了他的话,他放肆地用手指打了个榧子。“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高招。我的人几乎都在这里死光了。上帝让我活下来,就是为了让我对你说这番话。”
惠特尼犹豫不决,为了二个小山头,他要将全团投入孤注一掷的冒险,很可能全团被打瘫,而冲绳岛南部还有几百个同砂糖山类似的敌人据点,他又拿什么去征服它们呢?
“先生,运气只跟勇敢者走。按我说的干吧,拿不下砂糖山是‘海魔’的耻辱。”
惠特尼沉思了半分钟,他仿佛重新成了一个营长,而李却领导着一个整团。他不得不承认,他站在艾伦的位置上,也会提出同样的建议。
“好吧,艾伦,按您说的办。如果上帝的意愿是将咱们留在冲绳,那咱们就安心认命好了。第二团全拿上去,但愿事情象有些军事家说的那样,再拿上最后一个班,历史就改观了。’”
艾伦罕见地笑了笑:“先生,我没认错您。在塔拉瓦我就知道您是好样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