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出去,没多久,又转回来,拿了一块用星条旗包的大包裹。当着团部人的面在桌上抖开,用弹药箱拼成的桌子上滚动着各种各样的纪念品:日本军刀、短刀、新西兰毛利族的石斧,金佛、金马、一副日军少将领章(那是塔拉瓦上柴崎少将的)、一支乌黑的南部式手枪、两枚菱形校徽:一枚上面写有“高女”,另一枚写着“女师”’“女高”的白色百合花右垂,“女师”的百合花左垂。最后,是一本精美的像集,里面有各种肤色各种女人的照片。像集在桌上张开最后一页,嵌着一张穿着海魂衫校服的女孩子照片,她天真地望着照相机镜头。照片贴在她的学生证上。上面写着:积德高等女学校,小波津照子。
艾伦·李中校说:
“先生们;我没有妻室儿女。可以从这个世界上一走了之。这里是一部分我收集的纪念品,船上还有一些。当然,大部分留在我的家乡。上校,我的家在南卡罗来纳州奥伦治堡,您也许还记得。我唯一的愿望是:请阁下帮我整理一下纪念品,在那庄园里有我的书房和卧室,您让我的族人把它们布置成一个纪念室。我只是想告诉后人:艾伦没有辱没李家族的姓氏。”
惠特尼没有动。他温柔地握着李的手:“我要你活着回来。艾伦,你还记得一篇小说吗?《在帝国大厦楼顶再次相会》,我还要同您在东京的皇宫里合影留念呢。”
“谢谢,查尔斯。”李受了感动。“打仗这玩艺儿不好说,还是丑话说头里,替我问南希小姐好,她住纽约第34街105号,他妈的,上次时间太短,许多活还没对她说完呢。”
“会来得及说的。”惠特尼笑笑。
艾伦走向工事门口,他要去组织进攻了。
“查尔斯。”他回过头:“如果在那一堆破烂儿里,再添上一枚国会荣誉勋章,我在天国里会非常高兴的。”
在舰炮和陆炮掩护下,艾伦的连队再次攻入折钵山山头阵地,这是美军在十天中的第十一次攻击。惠特尼上校立即投入了其余的部队。入夜,日军的反击凶猛无比,惠特尼全团都处在激战中。整块砂糖山在山呼海啸的炮火中摇撼,舰炮发射的照明弹映出地狱般的可怕场面。一群白种人和一群黄种人用手榴弹、刺刀、战刀、匕首、手枪、枪托、牙齿、拳脚厮打。一阵紧似一阵,一直持续了三个多小时,然后,枪炮声才渐渐平息了。
惠特尼亲率部队登上折钵山。天已经亮了,阵地上的场面使他感到震惊。到处是残缺不全的尸体。他们互相死死缠在一起,分也分不开。美军的手指挖入日军的眼窝,日军嘴里叼着美军的耳朵。沾满脑浆的手榴弹和枪托散布在工事里。有的人拉响炸药和敌人同归于尽。日军中有一些是孩子,连最小号的军装穿起来也象滑稽戏服。
李中校不在现场。他和一个新增援的连队杀向马蹄山凹部。他恨透了那个迫击炮阵地,专门把几箱炸药绑在谢尔曼坦克上,准备把敌炮阵地连锅端掉。
折钵山上是很危险的。首里、那霸的远程炮早测准了射点,闭着眼睛就能打中山头。惠特尼上校冲向折钵山南侧反斜面,看到山坡上也散布着美军和日军的尸体。李中校消灭了四十四旅团的反击兵力。用他的话讲:“没什么窍门,就是象田径运动会一样,一颗接一颗地投光了一车皮手榴弹。”
从前线回来的士兵报告惠特尼,“凹部的敌人迫击炮阵地全部被炸平了。我们跪在悬崖边上,把一箱箱炸药和手榴弹投下去。山凹部成了一个怨气冲天的火山口。任何人也无法活下来。他们杀了我们这么多弟兄,任何报复也解不了我们心头之恨。”
经过三天三夜的肉搏战,惠特尼团终于前出到安里河边。现在,他向左旋转,就可以切断首里的退路,向右旋转,就可以包围冲绳首府那霸市。
惠特尼站在一处山丘上,用望远镜瞭望首里城。首里笼罩在雨帘和硝烟中。雨声压倒了枪声,风把雨云吹扫过冲绳,雨水把冲绳变成泥潭。在泥潭中,两支杀红了眼的军队进行了近两个月苦战,大自然和人一起哭泣。如果这哭声能惊动上苍,惠特尼直想问问上帝,战争是否就是他给人类留下的巴比伦塔。
砂糖山终于占领了。在“海魔”剑与火的历史上,又添了一个新名字。在冲绳,这类名字比比皆是。什么“袋鼠”、’“鳗鱼”、“海龟”、“鸽子蛋”、“血磨”,什么“巧克力糖”、“抽筋”、“竖笛”、“圆锥山”。虽然,这些海拔几十米、一百多米的小丘不及欧洲那些古都名城那样容易被人们记住,受到注意,得到荣誉,但是,惠特尼上校觉得:他攻占砂糖山如同攻克柏林一样自豪。
23
西蒙·波利瓦尔·布克纳尔中将没有算错,五二高地失陷以后,首里防线已成一触即溃之势。美国海军陆战队从西方包抄首里;克服了圆锥形高地的美陆军九十六步兵师从东方包围首里。稍有迟疑,第三十二军将被合在钳口之中。
牛岛满中将被迫下达撤军命令。整个三十二军军部、后勤单位和前线部队残部,陆续撤向冲绳南端的八重濑岳、与座岳和真荣平村一带。这一带山势险恶,天然洞穴密布,沟豁深陡,宜守难攻。牛岛的军部退入冲绳南海岸,在摩文仁渔村附近一个巨大的石灰岩洞穴中继续指挥。
整个撤退均在夜间进行。任何交通工具都被美军炸毁了,除了很少的几匹马,全军在泥浆中行军。在雪亮的照明弹下,美军的舰炮和陆炮劈头盖脑往下砸,大批伤兵、女学生护士倒毙在路旁。对美军不利的大雨也影响了撤退速度。女学生扶着缠满绷带的伤兵,老兵拄着步枪,军官一身泥水,垂头丧气,每逢炮弹在空中呼啸,大家就不顾一切地卧倒在泥场里,景象非常凄惨。
从南风原陆军医院撤下来的伤兵队伍很长。护士们在两个月无止无休的劳累中已经支撑不住了。她们被岛田知事强征来,洗绷带,上药,护理,做饭。每个人都被阴湿的洞穴生活和繁重的劳务折磨得不成人样,她们最初一看到尸体和开肠破肚的伤口就恶心得吃不下饭,现在已经麻木了。她们往南走,南方会给她们带来什么安全呢?,南方有山,山后是海,退无可退了。她们被告知一旦被俘,将被强奸后杀死。此话有真有假。美军安顿了一些平民和战俘,但也虐杀了一些平民和战俘泄愤。美军有时任何人都不相信,遇到一个洞口就用喷火器烧一通,然后用炸药封死。
日军的重伤员象塞班岛一样,每人分配了毒药,到时候请自己动手自决了。轻伤员也没有任何希望,绷带、纱布、脱脂棉、消毒药和一切卫生器材,不是用光,就是抛弃了。他们只是机械地走着,穿过波平、座波、高岭和真壁,来到摩文仁村。新的野战医院是一个倒悬钟乳石的大岩洞,人们将在那里呆到最后。他们每人都清楚守岛部队的最后命运。恶臭弥漫,伤口坏烂,美军的炮声越打越近。同几个女孩子一起上靖国神社,三十二军的伤兵们觉得,他们比已经死在太平洋上的几十万同胞们强多了。
布克纳尔中将终于采纳了盖格和范德格里夫特中将的建议,把陆战六师从前线抽出来,做了一次有限度的敌后登陆。登陆地点选在那霸南方的小碌半岛北海岸。登陆以后,日军抵抗轻微,陆战六师师长谢波德少将还以为是一场轻松的战斗,但随着美军的步步深入,日军的抵抗又渐渐强化起来。谢波德将军投入了他的全部三个团,绕过孤立的抵抗据点夺路前进。他认为已经钻透了日军的防御硬壳,就尽可能地推进,杀人,焚毁敌人军用物资。小碌半岛的平坦地形终于走完了。陆战六师的第四团遇到了小碌村南方的坚固防线。谢泼德灵机一动,让四团向左后方旋转,一下子把小碌村包围住了。日本海军冲绳部队司令部就驻扎在小碌村,等大田实少将接到了要他向八重濑岳转移的命令,小碌村已经被围得铁桶一般了。
冲决日军防线的堤坝以后,布克纳尔中将灵感如泉涌。他将陆战一师和“海魔”师惠特尼团投入缺口,一路向前扫荡,一直冲击到国吉高地和真荣理。第七步兵师截断知念半岛,第七十七师和第九十六师进逼八重濑岳和与座岳的日军防线。整个攻势摧枯拉朽,日军纷纷自杀。到六月十七日日落时分,日军只能困守在海边一块长九公里、宽八公里的狭小地盘中。
日军的后卫部队为掩护主力撤退,进行了决死作战。那霸、首里、小碌、喜屋武等城镇里进行着激烈的巷战。首里的市中心有一度中国式的牌坊,它是一座精美的木结构建筑。门楣上书“守礼之邦”,揭示了琉球文明的渊源。它已经有四百年历史,斗拱飞檐,气势雄浑。陆战一师的炮兵用它做瞄准点,终于把它打成一片冒烟的残桩。守礼门东的玉御陵、西边的印度式佛塔、东北的园比屋武德殿和中国式的圆觉寺、弁财天堂都被烧毁了。整座城市都变成瓦砾。然而日军还在瓦砾堆中抵抗。
那霸市也一样。巨大的那霸机场上堆着破飞机和建筑材料。有些飞机是假的,建筑材料也来不及用在工事上。美军一条街道、一间房屋,一个坟丘地进攻。那霸市众多的石砌建筑和龟甲墓都成了日本狙击兵的理想阵地。美军见人就杀,遇房就烧,逢墙就炸,终于攻下了那霸和首里。日军的防御已经失去了重心,他们没有任何希望了。
但他们还要坚持下去。
大田实的部队被包围在一块宽一公里、长约两公里的袋形阵地中。通讯联络畅通,可是人已经被封锁在一条人工开凿的大坑道里。
五十三岁的大田实少将是千叶县长生郡人,矮胖,结实,性格粗鲁,是剑道八段手。他还善唱和歌,自命儒将。大田不是一名舰艇人员,他一贯在海军省和内阁任职。大田曾参加过中途岛登陆部队和中所罗门登陆部队,可惜未尝用战刀劈杀过美军。他同牛岛一样,半年前接替了新叶少将,代人在冲绳受罪。他本想利用他的八千名海军部队打一场漂亮仗。不料五月四日的反攻中,牛岛借走了他的四个精锐营,半月后又借走另外四个营,当然都有借无还。等他被包围的时候,手中仅剩下了一千余人。他向部下发布训令:
“自从敌军进攻小碌地区以来,各部队连日发扬了肉弹特攻的敢斗精神。本职十分欣慰,我们取得了远超过预料的大战果,当此最后决战阶段,诸君继续进行坚韧的战斗,迫使敌人付出高品的鲜血代价。我们在小碌发扬帝国海军的传统精神,希望在七四高地取得更大的战果。”
美国海军陆战队和陆军已经在冲绳最后的地盘上划分了界限。除了陆战一师和“海魔”二团参加最后的围歼战外,给陆战六师只留了小碌一个袋形阵地。谢泼德少将发动了最后的攻击,不久,他就截收到了大田实发出的明码电报:
“我军和陆军密切配合,全力以赴抗敌血战二月余。海军根据地部队将四个精锐大队和全部大口径火炮交与陆军,使本军战力深受影响,竟致衰减。敌寇装备远优于我,卑将无法完成守岛卫国之重任。谨向天皇陛下致以深切歉意。
“我军遵循了帝国海军的悠久传统,英勇搏战。虽敌寇猛烈炮火使冲绳河山为之改容,然而丝毫无损我们报皇效国的意志……恳请天皇陛下赐与牺牲将士遗族以慰问。我同全体官兵在此地高呼万岁,从容赴死,并祈祷皇国的弥荣。我等身骸虽朽烂于冲绳岛,魂魄却永系于大和祖国。”
谢泼德将军知道敌军抵抗力已近衰竭,严令部下乘胜攻击,不让大田有喘息之机。大批坦克掩护陆战队员冲上七四高地,以陆战队对陆战队的敢死精神死打强攻。
不久,谢泼德少将又截收到另一封大田的明码电报,冲绳日军的通讯系统承受了最严重的考验,居然没有损坏。
“牛岛司令官:敌坦克群正在攻击我的洞穴司令部,根据地部队阵地于今十一日十一时三十分被敌人突破。感谢以往的深厚情谊。祈祝陆军部队奋勇健斗。”
日本海军部队又作了一次垂死的挣扎。他们奋力反击,身负地雷,炸毁了陆战六师的三十余辆坦克和两栖车。以致于谢泼德手中几乎连一个完整的坦克连也不复存在了。
经过这一番挣扎,日本海军部队的血流光了。
两天后,大田实少将意识到生命的旅程已经走完。他在一张纸上写下了“大英雄在天地间活得痛快死得刚烈。”一纸绝命辞。晚八时后,大田实向东方遥拜,举枪自决。在海军隧道地下作战室北侧的干部室中,继司令官自杀之后,参谋山田少佐和其他四名军官,也三呼万岁,同时自戕。日本在小碌地区有组织的抵抗,在六月十三日夜间终于平息了。
现在,陆战六师完成了任务,该轮到陆战一师和第二十四军了。布克纳尔中将亲临前线视察并慰问陆战一师的将士。
奥勃莱恩上校陪同中将一起视察战场。
他们走过城镇的残垣败壁和尚有余烟的瓦砾堆,走过积满雨水的大弹坑,走过被喷火器熏黑的岩洞口和被炸药崩塌的龟甲墓。沙场荒凉,到处是弹药箱、炮车底盘、烧焦的坦克和卡车。弹壳和炮弹堆积如山,象秋天场院里的玉米棒。冲绳美丽的松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天没有放睛,空气凝滞,仿佛可以拧出水来。军装潮乎乎地贴在身上,两个半月了,都没顾上换。尸体的怪味、烧糊的胶皮味和木炭烟混杂在一起,始终不离人的左右。
冲绳岛葱郁的山川、秀丽的丘陵、清澈的溪流、千姿百态的峰峦、中国式的牌坊和古墓、日本的和式木屋、佛教的浮屠石塔和它的文明、它的人,都曾显示了一种奇绝的美。它的美不象温斯洛·霍莫画的那种灰暗的森林,也不象柯里尔艾夫斯石印公司肤浅的民间风景画,它的意境带有一种鲜明强烈的色彩。战争摧毁了冲绳的容颜,然而,大自然是不死的。它会在海的抚摸和阳光的滋润下,重现出一个新的冲绳岛。
布克纳尔中将曾在阿拉斯加服役。他习惯了北极地带那种粗犷、荒凉、冷寂的景色,金沙灿灿的育空河谷和白得刺眼的北极冰川,那里人很少,没有树,一群狗和一个爱斯基摩人都可以构成一幅图画,一片船帆都可以带来灵感。灰暗和浓绿的色调对比,不禁使他感慨万千。
一位语言军官带来一位冲绳人。他谦卑地向将军讲了自己的经历:
“我叫新佑行,本地牧港人。祖辈在冲绳打渔,有时误了汛期,也到南洋或中国跑两趟生意。冲绳人有句俗话,‘我们的海,神赐的最大恩惠。’长官,您知道冲绳渔场吗?白沙海滩外有黄鱼,具志头沿岸有带鱼,宫古岛有乌贼和虾,金枪鱼出没在庆良间,马面鲀回游到伊江岛。内人是海女,一直在干采珠行当。”他用脚尖比划了一下夹石头的动作。“石垣岛有黑珍珠,可大啦。”
他说着说着哭了起来:“现在全完了。我父亲被炮火打死了,母亲受了重伤。内人也被拉到那霸修工事,至今下落不明,恐怕也死了。我女儿在冲绳县立第一高等女学校上学,被编入‘山丹花部队’,在南风原陆军医院当看护妇。听说现在被贵军围困在摩文仁。”他拿出一张照片来。“这是她的照片,她叫敏子。就是死了,也恳求阁下帮助认识尸体吧。”
他最后告诉布克纳尔中将,据说日军曾当着士兵的面将美军战俘砍头。“敌人必然要残忍地报复。诸位不能存有希望,最后时自决吧,不要辱没了皇军的名声!”新佑行说日本军官总是这么训导士兵的。
布克纳尔中将接过了照片,关照参谋注意一下有没有这个年轻姑娘,不管是活是死,都通知他一下。
他和奥勃莱恩上校继续往南走。这一带叫真荣里,属于高岭村管辖,山势陡峻,但破坏得不厉害。日三十二军四分之三的兵力都耗光了,剩下的也疲惫不堪,士气低落。雪片般的传单从美国飞机上撒下来。这些传单是由布克纳尔草拟、在特纳的旗舰“埃尔德拉多”号上印出来的。希尔中将已经换了特纳中将,他全力援助陆军,并不比他的前任差。
布克纳尔和奥勃莱恩绕有兴味地观察着真荣里的石灰岩山峰。那些山峰如巨象,如少妇,如石桌,如笔插,鬼斧神工,险哉奇哉。
布克纳尔中将正在端详一座很象狗头的石峰,忽然发现山腰隐约有一个石洞。他拉了一下奥勃莱恩上校,“看,奥勃,那是什么!”
奥勃莱恩看过去,果然是一个岩洞,周围的杂草几乎把它掩没了。
就在那个洞口,火光一闪,一门敌军的75毫米山炮响了一声。炮弹正好落在布克纳尔中将身后,炸起的石灰石一下子打断了中将的脊椎。第十集团军司令瘫在地上,等人们来救时,发现已经不用救了。
、、奥勃莱思上校觉得有一块极锋利的东西,打断他右侧第四根肋骨,似乎直戳肝脏。他来不及叫一声就扑倒在岩石上。石灰岩的碎屑和粉尘平息以后,一个卫兵发现他哼哼唧唧还没有死。
那门独炮只打了一发炮弹就不响了。美军工兵封闭那个洞口的时候,里面的日军炮手早已自杀。
这一炮就满够了。
伟大的战役常常索取伟大统帅的生命作为牺牲,胜利者也不例外。特拉法加海战索取了英格兰的纳尔逊勋爵,拿破仑在马伦哥战役中献出了他的德塞元帅,奥尔良城供奉了圣女贝德。冲绳血战行将落幕,而“冰山”的筹划者,发起者和执行者布克纳尔将军,却永世长眠在这个岛屿上。
美国人把冲绳岛东部最大的海湾中城湾命名为布克纳尔湾,以纪念西蒙·波利瓦尔·布克纳尔将军。西蒙·波利瓦尔是一位委内瑞拉出生的白入律师。十九世纪里,他投身于拉丁美洲的解放事业,成为伟大的将军和“解放者”。玻利维业的国名就是以他来命名的。布克纳尔中将的名字是否与他巧合呢?无论如何,布克纳尔是美军在太平洋战争中战死的最高指挥官。如果他九泉有知,知道日本政府在收回冲绳以后,重新把布克纳尔湾改为中城湾,他是要气得翻身的。
24
湿气、臭气、怨气充满了岩洞里的空间,使它带上了恐怖、幽秘和绝望的气氛。密密麻麻的石钟乳从穹顶上悬垂下来,有些已经同地面上丛生的石笋连起,变成一根根石柱。灯光时明时灭,最后干脆消失。发电机坏了,修理它的工兵早已经投入战斗,恐怕也死了。几盏气灯照亮了洞穴,每当炮弹爆炸,就晃几晃,把石钟乳、石笋、石柱的黑色投影打碎,编织,尤如一群群鬼魅在壁画上跳跃。
洞穴里的蝙蝠早吓飞了,换上了一群形同兽类的人。日本第三十二军司令部撤迁到这个喀斯特洞窟中,所有进来的人都做了准备,没有人指望能从这里活着走出去。
参谋长长勇中将躺在一张歪扭的帆布行军床上,似睡非睡。每逢冲绳海岸外美军发射406毫米大炮,他就痛苦地抖动一下。长勇在两个半月的苦战中累垮了,心脏病发作,被条原军医部长抢救过来,他再也无法筹划那些狡猾凶狠的第一流阻击战了。病人是不负责任的,他终于可以休息啦。谁知他刚躺下不久,又翻身爬起,声嘶力竭地继续指挥战斗。
牛岛也在坚持最后的指挥。
日军残部集结在三个互相联系的地区里。第四十四独立混成旅在八重濑岳和具志头村;第二十四师团在真壁和真荣平;第六十二师在米须村。所谓旅,也不过几百人,一个师,也才千数人。幸而地形对守军很有利,美军也失血过多,攻势减缓。日军居然还夺回了重要的一五七·六高地。
布克纳尔中将战死以后,第三两栖军军长罗伊·盖格少将接任了他的职务。在陆战队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谁指挥过这么多的陆军部队。盖格名下有四个陆军师,远远超过了陆战队的数量,然而激战方酣,陆军并不计较。
盖格少将就任第十集团军司令官以后,重新划分了陆战队和陆军的战线,严令两个军种都发起猛攻。第二天,美步兵九十六师副师长埃尔斯利准将战死。冲绳之战达到了最高潮。
牛岛中将在国吉高地使出了他的“杀手钢。”他派出唯一的预备队,埋伏在一个险恶的峡谷四周。当美国海军陆战队冒险闯入了峡谷,日军就封锁了谷口,一个连的美军成了关东军老兵的活靶子,光一个叫角尾的军曹就打死二十二名美军。美军援兵被阻,在弹丸之地上空投补给,全部送给了日军。最后,用谢尔曼坦克垒上沙袋,才把哭爹叫娘的伤兵撤出去,出尽了丑。
不过这也仅仅是日军的回光返照罢了。
牛岛满的兵力全部用光了。他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向前线派送,日军的血已经流尽。战败的报告接踵而来。八重濑岳、国吉高地、与座岳山地相继失守,真荣平、真壁阵地已被包围,敌人的迫击炮弹冰雹般地落在军部的石洞顶上。洞口就是太平洋,一寸退路也没有了。
战争象是一场足球赛,开始,双方咬得很紧,比分打成平局。后来,红队领先,尤如神助,左一个右一个不断进球,简直打疯了;蓝队无论如何也防守不住,一输到底。
岩洞外面,美国飞机在撒招降的传单。装了高音喇叭的吉普车在喊话。声音飘到岩洞里来,有美国人那种酸溜溜的日语,还有日本战俘地道的日语。牛岛恨不得刀劈那些败类,尽管迫击炮弹仅剩下几枚,他还是下令轰击喊话的广播车。
牛岛也知道自己意气用事,丧失控制自己情绪的能力,而这种自我控制力,他一直引以为自豪。
他感到沮丧。他觉得肝区更疼了。虽然还有一个多月就是他五十七岁的生日,他却觉得自己象个七十五岁的老人。他是老了,担负不了冲绳决战这么重大的任务。他轻率地放走了第九师团。如果第九师团现在冲绳,他还可以再坚持三个月以上。他不顾八原大佐反对发动大反攻,也是失控的反应,连那么显而易见的事实他都拒绝接受。他变得婆婆妈妈。从首里撤向摩文仁途中,每走过一具日军的遗尸,他都停下来,合掌祈祷。在美军的弹雨和天降的大雨中,难道不也显得很做作吗。
当然,从另一方面看,他在绝对优势的敌人面前,坚守了八十天,杀死了几万敌兵,拖住美国舰队,让神风机杀死了上万水兵,创造了防御战的奇迹。他可以问心无愧地说:
“我牛岛满已经把冲绳变成了日本列岛的防波堤。”
人到了快死的时候,反而清醒了,甚至连麻木的思想也活跃起来。
牛岛挪过身,把长勇中将从床上扶起来,就着昏暗的灯光,试着给他倒杯水。又是婆婆妈妈。由他吧。
水早成了泥浆。贮存的淡水早光了,人渴了半个月了。每天舔石钟乳上的露水滴,嘴唇和舌头全干裂了,人非常痛苦。想想没几天活头,也不去计较渴不渴啦。
泥浆水还是牛岛特意吩咐保存下来的。参谋长喝了水,安然入睡,连炮弹的震动也干扰不了他。长勇是一个极容易激动的人,他曾告诉牛岛,如果不批准“北上”反攻他就自杀。
牛岛突然想看看太阳。冲绳作战期间,他一直在坑道和洞穴里,首里撤退又逢雨夜,对于一个穴居的人,太阳和海显得异样的美好。多少日本兵,被美军的炸药封在洞中,他们死的时候一定非常痛苦:呼吸窒息,胸肺受到巨大的压力,眼球突出,最后一眼看到的仍然是黑暗。洞穴保护了人,又最后埋葬人。
伤兵绊住了牛岛的脚。他们不知道是军长,骂骂咧咧。几个女学生护士已经被折磨得忘掉了自己是女性,倒头依偎着伤兵就睡着了。一个好色之徒垂危之际还动手动脚。牛岛很伤心,一批批怀着青春梦幻的青年人跟随他成为他乡之鬼。美丽的少女,再也不能唱歌,不能恋爱,不能生儿育女,却握着冰冷的手榴弹,准备结束自己刚刚开始的生命。
他终于走到了岩洞口。
天真蓝哪!
他很久没见到天空了。天空的动人之处全部展现出来。久雨初霁,天空中只挂着高高的卷云。天空显得高远、博大、深邃、带着永恒的迷惑,把阴晴、云雨、霜雪、风雷统统博爱地收在自己的胸怀中。但是天空立刻将不属于他了,也不属于他的三十二军所剩无几的官兵了。
海面也是宁静的。
它从洞口的悬崖下,一直铺展到目力难及的天边,延伸到地球曲面下极远的海岸。深蓝色的波浪镶着间断的白边。岛礁、波涛、迷雾、冰山.台风、海啸、潮汐和涌,都容纳在海的怀抱中。珊瑚、鱼虾、海藻都生息在蓝色的大陆上。这片曾经是别人的海,被日本帝国占据了,现在又被迫从嘴里吐出来。日本人从海上冲杀过去,打败了亚洲人、俄国人、欧洲人、澳洲人和美洲人。现在,他们又从蓝色大陆的尽头反攻回来,把日本人赶回老家。牛岛对美国人丝毫不抱幻想。他知道美国占领军会象日本占领军一样,肢解、强奸、蹂躏、消化、同化、毁灭这个民族和国家。
于是,海在牛岛眼里也变成丑恶的了。数不尽的各种各样舰船,被大西洋和太平洋沿岸的船坞造出来,它们挂着星条旗,打不完,撞不尽。一个民族同另一个民族在海洋上作战。海上强权臣服于更大的海上强权,一个造船业输给另一个更强的造船业。几乎所有的帝国都在海洋上进行自己的征服,希腊人,迦太基人,罗马人。撒克逊人,北欧海盗、拜占廷人、阿拉伯人和奥斯曼人、荷兰人和伊比里亚人,最后是日本人和美国人。日本人靠野性赢得了海洋,美国人靠工厂加野性打败了日本人。
海变成了敌人的海,没有什么好看的了。
牛岛满中将走回岩洞、周围飞窜着五O机枪子弹和火箭弹,炮弹把珊瑚岩碎屑崩起来,各种声音使他的耳鼓麻木了;八原博通大佐从上面退入岩洞。他负了伤,肩上渗出大片的血迹。八原参谋对牛岛说:
“军长,快到洞深处去吧。八七高地和八九高地都失守了。我要组织洞口的防御。”
牛岛未置可否,人却往洞里走去。爆炸的震动摇撼着灯,灯光把他的身影投在石钟乳的乱影上,活象地狱里的精怪。
他昏昏沉沉,重新迈过伤兵(有些已经是尸体了)。弹药箱、机枪架和散乱的器材把他的腿撞疼了。
牛岛模摸索索,找到一只衣箱。从首里坑道中撤退的时候,所有的书籍、杂物和私人物品都丢弃了,文件和信件也烧光了,仅仅留下了这只箱于。
他打开箱子,里面仅有一套礼服,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领章钉得极标准。礼服的左胸前有八枚勋章,大正五年他从陆大毕业以来,这些勋章记录了他的戎马生涯。他穿上礼服,在前胸又别上另外的两枚勋章,在右胸衣袋下别上一枚特大的勋章。那是日本军人的最高荣誉——金鸢勋章。
他在东京羽田机场赴任前,同夫人君子作了诀别,按太平洋岛屿战争的一贯成例,司令官必然与海岛共存亡。他简短说了一句:“军人出趟家门,任何事也不要分心。夫人的任务是抚养孩子们,别的方面就不要担忧了吧。”
他坐下来,向冲绳县民发了一封明码电报,并在电台上做了广播。他感谢冲绳人对他的帮助和付出的巨大牺牲。牺牲是真的,“帮助”却是被迫的。实际上冲绳岛的大部分居民对日军的态度非常冷漠。他又向被困守在几个孤立阵地上的日军发出了最后的命令,他也不知道有谁能收到他的电文:
“出于全军将士三个月的奋勇战斗,我军任务遂己完成……但是,目前我军刀折矢尽,全军危在旦夕,部队间通讯联络全部断绝,军司令部已无法指挥。今后在各局部地区的部队和幸存士兵各自为战,到最后时刻希发扬敢斗精神和永生的大义。”
电报员发完电报以后,将抄收到的一份敌人电报递给牛岛。电文密级低,竟很容易被破译出来,原来是敌军司令布克纳尔中将在六月十七日已经阵亡。牛岛感到几分满意。
他接着向大本营和第十方面军司令安藤吉利大将发电,陈述战斗已到最后关头:“今冲绳已陷敌寇之手,吾实愧对天皇陛下及全体国民。我虽死魂犹系大和,谨在此向上司和同僚的情谊表示感谢。”
他下令陆军医院解散;下令铁血勤皇队解散;下令各部队残部向北突围,然后用游击战拖住美军。可是一切都晚了。美军已经在用喷火器焚烧摩文仁洞穴群,条原军医部长、铃木中佐等数十人都被烧死了。
六月二十二口夜晚,所有的人都知道再也不会见到明天的阳光了。
三十二军司令部的幸存者集结在一个炮弹箱桌于周围,成一圆圈坐在石地上。
他们是参谋长长勇、经理部长佐藤、高级副官葛野、电报班长大野少佐、吉村中尉、正木少尉、高桥兵长和军属大迫、根吕铭。
八原高级参谋不在。他利用昨天的暗夜,已经潜入敌人的防线。如果他运气好,或许能透过战线,深入敌后,在某个岩洞中找到一只小船,然后逃回日本。牛岛不让八原与他同死,冲绳之战实践了八原的战略战术思想,他的学问和经验对日本本土防御将是无价之宝。
清冈永一大佐也不在。还在向摩文仁村撤退中.他就失踪了。他也许被一枚炮弹打死了吧,雨夜中,多少人成了阴鬼。
战场上的炮声突然出现了暂时的平静。气灯不再摇曳了,把一群人影定格在岩壁上。他们的表情都很宁静,没有死前的冲动,也没有辞世的绝望。八十二天的苦战超出了凡人的忍受限,他们盼着有个解脱。牛岛让冲绳人比嘉给他理了最后一次发,
佐藤经理长把备好的酒端上来。长勇的病似乎全好了。不知从哪里产生了一般气力,他开始大声唱起歌来,唱的是他最得意的民谣调《观音经》。居然吐字朗朗,把凝滞的岩洞潮气搅动得颇为不安。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激动得近乎癫狂了。
唱着唱着,长勇的眼泪流了下来,最后难于自已。这里不是东京皇宫前广场,美军的机枪就在洞口狂嚣,破坏了气氛,快点 儿动手吧。
长勇参谋长不唱了。他也没有抹去泪水,呷了一口酒,对牛岛说:
“军司令官阁下,阁下之死是接近了极乐世界。而我,由于积恶太多,身体恐怕得下地狱,在三途河边,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分手啦。”
他说完,破涕为笑,笑得失去了控制。
牛岛把一杯酒一饮而尽:
“哪里哪里,自从芦沟桥事变以来,我的部下多已丧生,此次冲绳决战,又造成部队极大的死伤,让我们一块儿去地狱吧。”’
长勇收住了笑声:“既然如此,那我在三途河边继续给阁下当参谋长罗。”
这时候,坂口副官不知认哪里钻出来,也凑上了一句:“要是不嫌弃的话,我还给两位将军继续牵马缀镫了。”
突然,大家都不吭声了。连开玩笑的时间也没有了。再迟,恐怕美军的火焰喷射器和炸药就会把山洞封死,那时候可就不这么痛快了,
佐藤经理部长打破了沉默:
“我们年长一辈的,就先走一步啦。”
人们纷纷让开,在岩洞面对大海的出口处准备了三个自决的位置。正中是牛岛、右手是长勇,左手是佐藤。在座位面前,铺好了白布,
佐藤二话没说,坐上座位,抽出手枪,干净利落地自杀了。
佐藤的尸体被撤下去了。论轮到剩下的两位中将。他们俩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闭目静思,准备离开这个养育他们的尘世。
牛岛是不是有些后悔呢?
也许,他本来可以打赢“天一号”作战的。如果精锐的第九师团不调往台湾;如果他听八原的话不发动二次反攻;如果“菊水”作战中神风机的命中率能提高一倍;如果“大和”舰冲上白沙海滩;如果庆良间列岛的特攻艇发挥了作用;如果铁血勤皇队彻底破坏了读谷机场和嘉手纳机场;如果这个台风季节的风暴象往常一样可怕(直到十月份那场可怕的台风才席卷冲绳);如果雨季早来十天半月;如果给他运兵运弹药的船躲过了美军潜艇的狼牙;如果……他就能打赢,他就可以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武士,有时候,胜负之间就象纸一样薄。
其实,即使这些“如果”都实现了,即使美军输掉了“冰山”、日本早晚也要失败。盟国的铁拳迟早会把它砸烂。
最大的“如果”,就是不要发动这场战争,不要在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在中国东北一个叫“柳条湖”的地方自己炸坏自己的一段铁路。因为自从那天之后,一切都象推石下山,不可收拾了。
然而这一切,牛岛那灌满了军国主义思想的头脑压根儿就不会去想。
黎明到来了。一九四五年六月二十三日的黎明,东方的天边泛起银灰色和蛋青色。太阳就要跃出海面了。牛岛中将下意识地看了看腕上的表:晨四时零五分。大野少佐告知已经向大本营拍发了诀别电,并且砸烂了电台。
长勇脱去了整齐的军上装,露出一身雪白的绸衬衫,上面有他自己的手书:
“忠则尽命,尽忠报国。”
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
牛岛满中将拔出了他的战刀。这是一柄名叫“来国俊”的珍贵宝刀。长勇中将也拔出了他的爱刀,那刀名叫“三池典太”。
牛岛和长勇本应向北方遥拜。但洞口是向着东南方的。他们只好将就着遥拜了。因为美军士兵的汤姆枪弹已经打到了洞口。
牛岛看到了岩洞口石缝中长着一朵黄色的蒲公英。他念头一闪,如果投降呢?连一朵小花都倔强地生活在大地上,何况是一个人。帕西瓦尔中将不是在新加坡投降了吗?文莱特少将不是在科雷吉多尔岛投降了吗?甚至保卢斯元师也在斯大林格勒投降了。
奋战到底,尽职而投降,并非不光彩的事情。他虽年老,可还没到该死的岁数。他想起布克纳尔在传单中对他讲的话……阁下的部队作战顽强,你的地面战术赢得了你对手的尊敬……
晚了。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把几个民族卷进去,作战的国家都是全民族动员起来奋战。战斗也打得太血腥、太残忍,屠杀处处发生,报复比比皆是。一切都来得太晚了。在那古老的时代中,英法两国的战士,互相礼让,请对方先开火的遗风早成为历史。如果战争最后的结果会写在一张小学生用的草稿纸上,日本帝国又为何要从瓜达尔卡纳尔、莫尔兹比和英帕尔,一直拼到九州呢?
他为自己的求生欲念感到可耻。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把“来国俊”刀刺入腹部。
不等牛岛满的血喷射出来,伺候在一旁的坂口胜副官就挥起战刀,砍下了牛岛的首级。
长勇参谋长也用三池典太刀切腹自杀了。
坂口胜大尉依法炮制,也砍了长勇的头。他丝毫也不手软。这在任何一个欧洲国家的军队中,实在也是难以找到的。坂口是熊本县人,剑道五段。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会干今天的话计吧?
长勇虽然一副老相,死时却只有四十九岁。
吉野敏中尉和高桥曹长各抱着一颗中将的头颅,用手榴弹自爆了。
电报班长大野少佐和吉村中尉,率领着一百余名能动弹的残兵,冲出洞口,消失在摩文仁的山野中。
金红的朝阳终于升起在太平洋上。
但它已经不是象征着皇军武运长久的那轮旭日了。
25
冲绳的枪声由激烈变为疏落,内疏落变成零星。日军有组织的抵抗终止了。除了小股部队还进行骚扰外,大批日军象塞班一样,用各种稀奇古怪的方式自杀。
查尔斯·惠特尼上校的吉普车在泥浆中颠簸而行,时时陷到泥里,要动用履带牵引车才能拖出来。惠特尼在砂糖山战斗中被迫击炮弹片打伤了肩部,车子一跳,他就搞得象刀剜似的。冲绳总算是打下来了,美军伤亡大得惊人。全部人数还没有统计出来,估计在四万左右,还要加上两万多非战斗伤亡。回想起L日不流血登陆时的情景,简直恍若隔世。
那么多的人都死了。休伊死在安波茶山的洞穴里。老柯尔被一颗流弹打中,平平凡凡地死去了。奥勃莱恩伤很重,谁也不敢打赌他能不能活到回美国去做第二次大手术。苏萨鲍斯基上尉被一枚九九式步枪弹穿过腮帮,打掉了半截舌头。他那苏格拉底式的雄辩也只好闷到肚子里了。惠特尼上校还有很多好朋友在海军里,许多人也死在神风机制造的滚木球游戏中。甚至到罗伊·盖格少将宣布冲绳已经被占领的当天——这种宣布似乎早了点儿,因为两天以后牛岛才自杀——还有两艘军舰被撞沉。日本空军的第十次“菊水”特攻依然按计划执行。
无论如何,用鲜血写成的戏该落幕了。
惠特尼的车子被一条山溪阻住。浊黄的洪水冲刷着山谷。四处可见日军的尸体,尽管丧葬连加班加点干活,连美军的尸体也顾不上收,对日军和岛民的尸体就只好听之任之了。一些女尸都被美国兵扒光了衣服,以此发泄他们被压抑和扭曲的性欲。
一个日本军官从对面的山凹里走到溪边,他看来没有受伤,个子很高,戴了一副金丝眼镜。他已经瘦骨嶙峋,脸上肮脏而阴暗,背有些驼,大概是在坑道和山洞中呆得太久的缘故。
这还是惠特尼看到的第一个放弃抵抗的日本军官,他的军阶是大佐。这位大佐大模大样地走到山溪边上,双膝跪下,从溪中捧出泥水喝起来。水从他胡子巴茬的嘴角漏下去。
他喝够了,坐在一块大卵石上,手伸到裤兜中掏东西。周围的美军都紧张地用枪瞄准他。他苦笑着,掏出烟盒和火柴来。
他叼上烟,企图点着。一根一根的火柴都划光了。烟还没点上。也许是火柴太湿,也许是他手发抖,他的镇定是虚假的。
美军工兵迅速架好了简易桥。吉普车开过溪流,直抵那位大佐。他双手一摊,吐掉没点燃的烟,等着美军俘虏他。
惠特尼走上前去,拍拍日本军官的肩膀。上校从衣袋里掏出马尼拉雪茄和打火机,递给大佐一支。这烟还是麦克阿瑟的礼物。
大佐接了过去,点点头。惠特尼自己也叼了一支,用打火机把两支雪茄都点上了。
“战斗对你来讲已经结束了。”上校说。
“我们被打败了。”大佐回答,他的一日漂亮英语使人吃惊。
“你们打得很够意思。”惠特尼说。
“如果按我的方案,那会打得更好些。”大佐还有点儿遗憾。
“打得再好也救不了你们的帝国。”
“军人只管打仗,其余是政治家的事。”大佐用脚划着圈子。
“日本的军阀就是政治家。”惠特尼猛吸一口烟。
大佐俏没声地说:“打了败仗没话好讲了。”
“你是——”
“八原博通上校。”他把日语的“大佐”翻译成“Colonel”(上校)。
吉普车继续开着。一幕幕日军和平民的自杀景象触目惊心。他们就倒卧在路边的泥水里,尸体叠着尸体,被雨水泡得肿涨起来。迎着惠特尼的面,开过一辆接一辆的道奇十轮卡车,车上载满了战俘。他们全部光着身子,只套一条兜挡布,在雨中发抖。美军被伪装投降的日本兵吓伯了,逼着所有的战俘都脱光了衣服。
惠特尼上校随着车队前往读谷机场。沿途到处是军人、车辆、器材、帐篷和活动房于。推土机推平弹坑,泥凝土搅拌机咣咣响。“海蜂”和陆军工程兵部队在风雨中日夜赶工,修复和扩建冲绳的各个飞机场。伊江岛上的长程跑道已经投入使用,B—29轰炸机从伊江岛上向九州和其他日本本土列岛飞去,去播种火和死亡。
冲绳的战斗尚未结束,“海魔”师的其余两个团就已经登陆。他们从塞班来,第二次到达冲绳海面。他们将在冲绳岛休整、训练、演习,准备在九州登陆血战。
“海魔”师的单位散布在各处,惠特尼上校常常一眼就认出来。于是,他只好下车来,到帐篷和活动房子里,去喝一杯威士忌,会一会老朋友。后来的人听到冲绳战役的艰苦情形,吓得直吐舌头。
大家为活着干杯,为自己干杯,为陆战队干杯,为美国干杯,为姑娘们和太太们干杯。
惠特尼的酒喝多了,头脑昏沉沉的,说话也语无伦次,说到伤心处就哭起来。他又回想起巴丹的凄风冷雨,回想起可恶的清冈中佐,回想起瓜达尔卡纳尔的日子,回想起死去的朋友…战争是人类邪恶的冲动,然而,只要世界存在一天,战争就存在一天,军人就存在一天,爱和死就变成永恒。即便是使用武器的战争消失了,政治上、思想上、信仰上、经济上、道德上和生活中的战争依然存在,总要有人去效法军人,使用战争的科学和艺术。即使这种艺术像瑞士战略家安东尼‘约米尼说的那样:“战争是一种充满了阴影的科学,在这种阴影下,一个人在行动中很难有把握。”
其他的人也喝得酩酊大醉。他们一起唱起海军陆战队的军歌,又唱起熟悉的国歌。
玉碎还是瓦全,摆在我们面前,
自由人将奋起,保卫国旗长招展,
祖国自有天相,胜利和平在望,
建国家保家乡,感谢上帝的力量,
我们一定得胜,正义属于我方,
“我们信仰上帝”,此语永矢不变
你看星条旗,将永远高高飘扬,
在这自由国家,勇士的家乡。
都到哪里去了,信誓旦旦的人?
他们向往的是,能在战争中幸存,
家乡和祖国,不会抛弃他们。
他们用自己的血,洗清肮脏的脚印……
惠特尼又呕吐起来。他为了避免难堪,走进帐篷外面的一条浅浅的山谷。谷风吹醒了他的脑袋。他依在一棵柳树旁,自己清静一会儿。
沿着山谷走出一群日本妇女。她们衣服褴褛,形容憔悴,三三两两地走着。她们发现了惠特尼,一下子愣住了,几个人拥成一团。
这时候,一个日本军官从妇女中钻出来,他看见了惠特尼,居然还点了一下头。
日本军官唰地抽出战刀。惠特尼闪到树后,用他那柄0.38英寸的手枪对准敌人。他的酒全吓醒了。
敌军官转向妇女,白光一闪,一位妇女就惨叫着倒下,其他妇女也不躲开,任由那军官疯狂地砍杀,只一瞬间,屠杀就结束了。妇女们全部惨死在血泊里。看来,那军官是在帮助她们自杀。日本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民族哇!生有多么美好,他们却毫不犹豫地选择死。
惠特尼对这种屠杀极为厌恶,他用手枪瞄准那个挥刀的军官,猛然回忆起什么,那人挥刀的动作多么熟悉呀!是他,一定是他,在巴丹,他就是用这种刀法来残杀美军战俘的。
“清冈永一!”惠特尼上校高声怒喝。
那个军官猛地回头,惠特尼清楚地看见他的雀斑脸。一点儿也不错。就是清冈永一,当年的巴丹刽子手。
清冈永一大佐看着这位叫出他名字的美军上校,他困惑地摇摇头:“我不认识你。”他的英语也很地道。
“我是查尔斯·惠特尼,三年半前在巴丹,你亲自拷打过我。”惠特尼从树后伸出脸来。
清冈永一认出了他的死对头。他茫然了一会儿。他本来打定主意自杀,现在,如果在他过去的俘虏面前自杀,似乎有辱日军军官的尊严。他浑身是血,站在那里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