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海军陆战队第六师是刚刚组建的一个师。它的五个兄弟都已经在太平洋上立下了累累战功。如果认为它是一个没经过世面的毛头小伙子,那可就错了。它的全部骨干部是各师中的老兵。师长谢泼德海军陆战队少将久经战阵,足智多谋,深孚众望。一句话,六师的骨骼是坚硬的,神经是坚强的,肌肉是坚韧的,它有一副好胃口。同包括“海魔”在内的其他兄弟师团相比,六师丝毫不逊色。由于团长没有缺任,惠特尼代替一位负伤的营长指挥六师的一个营。他根本不计较,有仗打,一个连他也干。在瓜达尔卡纳尔和塔拉瓦,他都指挥一个营。他得心应手,而且胜任愉快。
惠特尼营是陆战二十二团的一个主力营,受命进攻八重岳。部队开入阵地以后,惠特尼才发现这一带地势的崎岖、残破、狰狞、险峻、使他以往见过的任何山地都形同儿戏。有的险峰,连职业登山家也非常头痛。日军巧妙地利用了地形,构筑了各种各样的火力点,迫击炮相当多,布雷区设计得很巧妙。由于美军挺进了儿十英里,冲绳北部只有羊肠小径。天降大雨,后勤一团糟,坦克、155毫米榴弹炮和其他重火器都没运上来,陆战队的一次次冲锋被日军用手榴弹、迫击炮和反冲锋打退。伤亡人数直线上升,即便是舰炮和飞机,拿本部半岛的崇山峻岭也是毫无办法。
营里有些面孔是惠特尼熟悉的,甚至是他当年的部下。他们高兴地欢迎惠特尼,表现了老兵之间的袍泽之谊。惠特尼戴上钢盔,穿上军便服,亲临前线。他把部队分成许多分队,采用小兵团战术向八重岳主峰攻击。除了逐坡逐沟地清除日军据点,再也想不出别的方法。炸药、喷火器、无后座力炮是最常用的武器。
原来“海魔”师的一个上士索伦森现在当了连长。他是一个皮肤黝黑,脸上有好几条伤疤的天生杀手。索伦森命令士兵推着一门37毫米炮,配着两挺重机枪和一门迫击炮,组成一支突击队。他先让一个小组在前面探路,充当诱饵。一旦敌人的火力点暴露,就用37毫米炮的准确炮火加以摧毁。一个排的士兵给索伦森运弹药,居然一路打到主峰附近。后来,日本人学会了对付的办法,先放过一半美军,然后打掉后面的运输人员。索伦森本人也在主峰半坡上被手榴弹炸死了。他死前还高喊:“快把那炮弄到山上去呀!”
美军不怕流血,终于把日军压缩到八重岳的核心阵地。为了策应惠特尼营的攻击,谢泼德少将在本部半岛西部又登陆了一个加强营,把八重岳团团围住。八重岳地区日军据点象蜂巢一样密集,日军打得很巧妙,很坚决。惠特尼营伤亡了三分之一还没拿下来。关键时刻,迫击炮弹也用光了。离特尼连连向谢泼德将军告急。谢泼德也没办法。两艘满载着“冰山”战役迫击炮弹的轮船在庆良间锚地被自杀机撞沉了。它们是“洛根”号和“霍布斯”号胜利级万吨军火轮。特纳这种把“所有的鸡蛋装到一个篮子里”的做法带来了严重后果,山岳作战中,迫击炮是关键性武器。
六师听起来人多,分布到冲绳北部的广大地区中兵力就单薄了。二十二团进攻受挫以后,暂时作了休整。这时候,惠特尼找到一个“无价之宝”。他姓刘,个子不高,眼睛非常机灵,会说英语,是个中国血统的夏威夷人,战前到冲绳跑买卖,日军强征了他的船和货,他被迫留在冲绳名护村。
刘自始至终参加了修建八重岳防御工事。他凭记忆画出了复杂的山岳坑道工事详图。八重岳主峰高一千五百英尺,悬崖绝壁被巧妙地利用。天然洞穴有好几层,都用水泥进行了加固。守军并不多,只有一个联队,约一千五百人。在本部半岛对岸的伊江岛上还有另一个日军联队,距离两海里。日本守军原计划分两部分利用炮火互相呼应的,布克纳尔中将派步兵七十七师在伊江登陆,两部日军自顾不暇,更不用说互相支援了。
八重岳守军指挥官是宇土大佐。刘见过他几面,向惠特尼描述了宇土的外貌和特点。惠特尼非常感谢刘,给了他一笔相当数量的钱。
特纳终于从塞班空运来了迫击炮弹。陆战队的“考尔西亚”轰炸机从读谷机场起飞,连续向敌人阵地投下炸弹和燃烧弹。惠特尼调整了部署,又发动了新的进攻。美军仍旧象撞了石墙一样被顶回来。“只能一寸一寸地去爆破。”在主峰上。美军和日军反复争夺,终于在主峰东麓取得了一块立脚点。二十二团的另一个营也从西麓逼近主峰。
惠特尼叫来了他的熟人,下令组织一次夜袭。为了同日军区别,美军袭击部队两臂均带白色环标,脸上和刺刀上都涂了油彩,这一招还是惠特尼从卡尔森突击营那里学来的。
本地时间九点,冲绳之夜降临了。阴云四合,细雨蒙蒙,天黑得象煤烟。突击队沿着被烧得光秃秃的小树林向主峰爬去。:以往,黑夜是日本人的天下,而今惠特尼发动夜袭,企图以奇兵制胜。日军的阵地沉寂着,只有零星的机枪声和白天里凝固汽油弹留下来的树林余火。
突然,几条九二式重机枪的火舌劈开雨夜。立刻听到长长的痛苦的呻吟声,有人从山坡上滚下来,带动了山石。接着就是一团团手榴弹的闪光和肉搏战的厮打声,英语日语的咒骂声。然后,手榴弹和小包炸药声响成一片,简直分不出点来。
混战了一个多小时以后,主峰上腾起三枚红色的照明火箭。惠特尼已经爬到半山上,他知道主峰表面阵地已经被占领了。一小时以后,又有两枚白色的信号弹透过雨帘,斜坡上响起一片日语的“万岁”声。紧接着就是五O机枪的长时间射击,美军突击队死守住阵地。
一夜里,反复折腾了四次,等到天亮,日军的兵力枯竭了,终于消声匿迹。
在樱桃红色的朝霞中,一面弹洞斑斑的星条旗飘扬在八重岳主峰上。
惠特尼上校向谢泼德少将、盖格少将和布克纳尔中将发出电报:
“在日军坚固防守的八重岳山区,有组织的抵抗已经停止了。”
这一天是四月二十日。一天以后,伊江岛也被步兵七十七师攻克。伊江战斗短促而激烈,其中制高点城山之战,激烈程度与八重岳相仿。连深受官兵们爱戴的美国记者欧内斯特·派尔先生也死在伊江岛上。惠特尼读过派尔先生的三本书:《派尔在英格兰》、《这就是你的战争》和《勇敢的人》。他非常钦佩这个普利茨奖金获得者的文笔。派尔写战争中的人情味,写士兵的感情,简直出神入化,无人能出其右。他采访过不列颠之战、北非登陆和诺曼底登陆,简直成了普通士兵的代言人。这位四十五岁的印第安纳州人到处向士兵采访,与他们合影。他的最后一张照片就是他在给七十七师的士兵递烟。四月十八日,他和一位连长乘吉普车前往阵地,被一颗机枪子弹打中了太阳穴。
七十七师师长布鲁斯少将概括了伊江岛之战:“这三天是我一辈子打的最激烈的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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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贝克。见到你真高兴。”
“嗨!查尔斯,我还当你已经上了天国呢t”
惠特尼上校和奥勃莱恩上校紧紧拥抱在一起,紧得几乎勒断对方的肋骨。自从瓜达尔卡纳尔岛上分手以后,他们就一直没见过面。’
瘦小的奥勃莱恩和当年在隆加岬的时候一样,军装上沾满了泥浆,鼻子上贴着橡皮膏,蓬头垢面,眼睛里布满血丝,胡子也很久没刮了。’
记得惠特尼初登瓜岛的时候干干净净,这回在冲绳可大不如前了。军装被撕成条条,膝盖、臂肘的地方全烂了。一块迫击炮弹片打入他的右腿,和塔拉瓦负伤的那条脚正好对称。惠特尼人显得更瘦了,脸上的伤疤更突出了。但是他仍然生气勃勃,眼睛放射着热烈的光彩。
惠特尼和奥勃莱恩在冲绳相遇,代表了美国海军陆战队在太平洋上经历的艰苦而豪迈的里程。陆战队的战斗和其他军兵种的战斗汇和在一起,赢得了这场世界大战。作为这种团结的象征,在罗斯福海德公园葬礼中,棺木的四周围着四堵方正的入墙:西点军校学员、士兵、水兵和海军陆战队员。他们系的绶带上分别写着:卡西诺(在意大利)、波斯湾、所罗门槽海、诺曼底、莱特湾、迈泽兹·埃尔·巴布(在突尼斯中部)、中途岛、普洛耶什蒂、琉黄岛和“驼峰”(指飞越喜马拉雅山脉向中国战区的空运)。
他们中间少了一个人,他应该佩带写着“冲绳”的绶带。
冲绳还没有打下来,而且胜利遥遥无期。
惠特尼上校和奥勃莱恩上校没有时间叙家常,他们只好匆匆说几句,拍拍肩膀,互相在地图上划出自己战线的范围。不到五分钟就分手了。冲绳南方战线风雨如晦,局势恶化,谁都不敢抱乐观情绪。第七步兵师伤亡三分之一以后,暂时撤出战线。它空出来的位置迫使第二十七师东移。在二十七师的战线上,一下子投入了两个精锐的海军陆战师:一师和六师。现在,不存在谁打仗谁休整了。一切行动的目的,就是攻下整个冲绳岛。
面对着美军的日军防线,从西海岸到东海岸共长十公里,大部分都是海拔标高不大的小山丘,上面长满了松树、丝柏、杉树、灌木和蒿草,表面上看不出有什么防御工事。实际上,山丘下面地道纵横、盖沟交错、有的坑道深达二三十米,任何炮弹也揭不开它的顶盖。日军已经摸熟了美军的战术,他们修了良好的防炮洞,毫不在乎美军铺天盖地的炮击。由于双方距离太近,舰炮也发挥不出威力来。等美军发起冲锋,隐蔽在坑道中的各种口径火炮都推出来,按领先精确测定的距离实施毁灭性的射击,往往把阵地前沿打成一片火海。每次攻击几乎都重复同一个步骤,美军的炮火伤不着敌人,敌人的炮火却屠杀着美国士兵。
因为日军躲在地面下,躲在用了一年多时间修筑好的坑道工事里。美军在地面上,刚刚踏上一块陌生的海岛。
日军第三十二军在防线上部署了两个师。东边是二十四师团,中间是六十二师团,西边为四十四混成旅,都是清一色的关东军部队。冲绳岛上的日军大炮多得出奇,远远超出了一个军的拥有量。日军沉着冷静,恪守唯一的战术原则:
尽可能地迫使美军大出血。
惠特尼团队进攻的目标是大名高地。在牧港和那霸之间有一条安谢河,安谢河弯曲最多的一段峡谷叫大名峡谷,在峡谷的北岸有一片森林茂密的高原——大名高地。由于日军的固守,二十七步兵师的一个团伤亡惨重,不得不认输,把阵地交给了惠特尼上校。由于陆战六师的二十二团团长在八重岳战斗中负了重伤,惠特尼已经负起了二十二团的指挥责任。
惠特尼的指挥车在泥泞的便道上开赴火线。一路上,到处都是烧焦的美军坦克,缺了轮子的日本山炮、青石砌成的龟甲墓。遍地泥水,有的尸体来不及掩埋,在水洼中泡得又肿又涨。日本人没有打炮,山丘上看不到任何活的东西。惠特尼在泥水中匍匐前进,用一架很大的炮兵望远镜一寸一寸地搜索敌人阵地,结果只能看到光秃秃的树干和密密麻麻的弹坑。
惠特尼组织了一次认真的冲锋。事先,他同炮兵联系好,把敌人阵地划成方格,实施密集射击。他又从342喷火坦克营调来三辆喷火“谢尔曼”,编入陆战六师的坦克营中,指示他们烧毁任何火力点。他对连队做了动员,人员轻装,该丢的东西都留下来。“别给陆战队丢脸哪!让陆军他们瞧瞧,仗该怎么打。”
炮火把山头打得硝烟滚滚。坦克几乎跟着弹坑推进。惠特厄上校也钻入一辆闷热的“谢尔曼”里,前往观战。陆战队士兵发起了冲锋,几乎没费多大劲就到达了山顶。日军的火力醒过来,切断了冲锋部队与后续部队的联系。接着,一阵雷鸣,大量山炮炮弹和迫击炮弹落到山顶的陆战队士兵中间。他们在光秃秃的山顶上躲无处躲。美军的观察机就在头顶上转,却找不到放炮的准确位置。美军被钉死在山顶上,每分每秒都在伤亡。美军的修叫声甚至压过了炮弹爆炸声,胳膊、大腿和肠肚被炸得到处都是,其中一些噗噗地打在惠特尼乘的坦克上。
“谢尔曼”找不到目标,只好对残树桩烂树丛乱烧一气,:不久,就被敌炮击中。公平说句话,整个太平洋战争中,冲绳的日军炮兵打得最准。
惠特尼命令驾驶员开上山坡去抢救伤员。经过反复努力,终于运出了几名伤兵。惠特尼的坦克第三次冲上去,被一枚75毫米山炮炮弹击中。车舱里全是烟,车长下令撤退。惠特尼连滚带爬才从火线上撤回来,后背让炮弹片削了一块皮。四名坦克手仅回来一个人。黄昏,日军利用反斜面的屯兵坑道发动了反击,残余的陆战队士兵被赶回来。一切问陆军的遭遇一样。这时候,他才相信了二十七师师长克拉纳尔少将的话:
“从挨打的角度讲,陆战队和陆军并没有什么两样。”
在大名高地,必须一个个清除日军的火力点和隐蔽的火炮,其中有些是从首里纵深打来的150毫米榴弹炮,否则,占领地面阵地就没有意义。
谈何容易。
连日天气恶劣,阴云不开,豪雨滂沱,地面全是烂泥。炮兵校正机无法观察目标,陆战队引以自豪的小轰炸机也无法活动。战斗僵持着,一个个起伏的山丘仿佛在嘲笑惠特尼上校的无能。
查尔斯·惠特尼非常冷静。他决不会为了荣誉悍然浪费士兵的鲜血和生命。冲绳岛的大部分已经占领了,最主要的读谷机场和嘉手纳机场早就投入了使用,急躁只会招致失败。
他指挥士兵一寸一寸地蚕食日军的阵地.用许多炮火加强一个排的姿态,有时冲上山坡拼命死守,配合炮火大量消灭反冲锋的敌军。每占领一个山头,他就加强阵地,打退敌人的反扑。天气又湿又冷,人也精疲力尽,士兵脏得象从泥浆池中捞出来,军官的脾气凶得怕人。伤兵在泥水中痛苦万分地挣扎,拖尸兵往往被敌人的冷枪打中。牛岛的部队是关东军精锐,一向以枪法准确、训练严格著称。有一次,惠特尼给疲惫不堪的部下发了兴奋药苯异丙胺。后果是始末料及的:躺在泥水里连动也懒得动的士兵变得焦躁易怒,有人产生幻觉,另一些人看见双影,根本无法瞄准。只有伤兵减轻了痛苦,但有一个老兵粗鲁地抓起惠特尼的胳膊:
“我说伙计,那不就是安谢河吗?你快看哪!”
惠特尼末置可否,安谢河还远在二千码外的山谷里,它被群山遮拦,根本看不见。上校很伤心。
那老兵烦躁了:“连安谢河都看不见?喏,”他手一指。指尖落在一丛烧焦的灌木上。“那里,清清楚楚,河水闪闪发光,河面上还有木头漂下来。”
身为团长,惠特尼的沮丧和创痛是难以形容的。一路打过太平洋,几乎没有一仗是轻松的。他的痛苦中夹杂着愤怒,日军已经处于毫无希望的境地,却死也不肯投降。惠特尼憎根他们,憎恨那个虐待狂的清冈永一中校。部队伤亡越大,打起来越红眼。他看过各种各样的日军尸体,被乱枪射杀的尸体,被喷火器烧得卷曲的尸体,被炮弹开膛破肚的尸体,他从未怜悯过敌人。他记得自己在巴丹受的屈辱和痛苦,他也记得塞克鲁西斯在塞班岛上被他们骗杀。一旦日本成了亚洲的霸主,那么在旭日旗下的各国人民都会被投入痛苦的坩锅中煎熬。
但是惠特尼无法把敌人从地下挖出来。
他的团队还在冲绳大名地区进行血肉模糊的搏斗,欧洲战场上的美军部队则已经取得了辉煌战绩。美军和俄军已经在易北河畔的托尔高会师。英军解放了丹麦。从奥地利南下的美军和从意大利北上的盟军在勃伦纳山口会师。汉堡、不来梅、勒根斯堡、慕尼黑、因斯布鲁克等德奥名城连连被攻陷。斯大林的红军也迭克华沙、布拉格、维也纳、布达佩斯、法兰克福和柏林。希特勒自杀,德国全面投降只在指日之间。盟军如泛滥的洪水,在中欧到处奔流,抵抗轻微,一路凯歌,一路鲜花,一路头版头条新闻,连占领一座几十万人口的中等城市在报纸上都挂不上号。国内和世界的情绪处于极度兴奋之中,天天狂欢,日日礼炮,东西方互相授勋,互相吹捧,整个民主世界都喝醉了酒,教堂整天都在敲钟。可是,拥有绝对优势的美军,素称精兵中的精兵的海军陆战队,竟在几个小土丘间一筹莫展,查尔斯·惠特尼怎么能不忧心如焚呢?
惠特尼团又发动了一天进攻,伤亡达五分之二,仅仅占了两座山头。从其中一座山头上,已经可以看到浑浊的安谢河。它原本是一条溪流,连日大雨,河面漫到一百多英尺宽。正如那位得了癔病的老兵所说,上面漂浮着乱七八糟的木头。除了木头,还有涨鼓鼓的尸体:牛尸、马尸和赤裸的人尸。
当盟军高奏凯歌渡过莱因河、易北河、维斯杜拉河、奥得河和多瑙河等欧洲最著名的河川的时候,惠特尼和他的海军陆战队部无法战胜一些中世纪的武士,一些由冲绳毛孩子组成的“铁血勤皇队”,一些没有文化、不懂技术、装备平庸的黄种士兵。他和他骄傲的大军,竟无法抵达一条世界上最短最无名的溪流—-安谢河。
17
第三次冲锋失败以后,休伊负了伤。他的二百人连队,能开枪的只有一半了。他的目标是安波茶高地。他记不住很长的日语假名,因为他喜欢吃“银河和宝贝露丝”牌巧克力夹心糖,索性叫它“巧克力糖高地”。虽然在某些海岛战役中,已经有人用过这个命名,他也不在乎。
休伊气愤得红鼻子更偏了,灰色的眼睛更小了,起皱的眼睑象面包上的一圈黄油包围着小眼睛。严峻的局面和严重的伤亡挫伤了他的热情,
休伊不象奥勃莱恩或惠特尼那样热衷于追求荣誉,他是个很实际的下级军官。柏林打得如何与他的“巧克力高地”无关,他只想多杀些日本鬼子,
休伊对日本军人有一种职业上的尊敬。这并不妨碍他和伙件们一起咒骂“黄猴子”、“猪猡”、“玩弄诡计的小王八蛋”。他在瓜岛的安德森岭打过防御战,又在贝蒂欧日军地下工事里呆过。他知道防御者比进攻者享有的优势,蔑视决不会带来胜利,反而会流更多的血。
由于及时卧倒,一枚日军手榴弹在离他三码的地方爆炸,使他只患了轻度的“炮弹震荡症”,脑子嗡嗡响了好久。他很害怕,担心塔拉瓦受的脑损伤会重犯。
结果还好,他伸伸胳膊和腿,手脚都听使唤。他祈祷上苍帮助他拿下安波茶山。
安波茶山在大名高地东北方约半英里处,海拔只有七百英尺(230米),守敌是日军第三十二联队。它与大名高地又为犄角,正好拱卫着一英里纵深后面的古城首里。日军牛岛满中将把第三十二军的司令部设在首里,军属远程炮群密切地支援着安波茶山和大名高地。
奥勃莱恩团长来看望休伊的连队。季节风引起连绵不绝的降雨把冲绳简陋的道路网全毁了。洋面上台风频繁,白沙海滩到处是被吹翻的舰艇残骸。车辆陷到泥里,卡车没到车帮,吉普连顶也淹了。155毫米长汤姆陷在泥路上,拖拉机去拖,连自己也陷没了。白沙滩头到安波茶山仅九英里,却要用飞机来空投补给品。日本人的电台天天喊“神风”。结果召来一场妖雨。
“喂,休伊,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团长问连长。
“谢谢。天气糟透了。我一直在想塔拉瓦那一仗,无论如何,我们得设法潜入敌人的坑道网里。每次炮击,他们都躲到安全的地方,他们算准了我们攻上阵地后躲在哪里,然后就是一顿手榴弹。”休伊晃晃负伤的左手掌,痛得钻心。
奥勃莱恩上校见他左手全包扎起来,对他说:“我说莱顿,你负伤了。跟我撤到后面去,对你来讲,战争已经结束了。”
“不,先生。我在美国国内养了一年半,白白胖胖,可不是为了擦点儿皮就再回去。我在巧克力山丢掉的东西,还要在这里找补回来。说正经的,团长,我倒是有一个主意。”
奥勃莱恩的眼睛亮起来。他在瓜岛就听到过休伊的美名,后来又在美国报纸上读了这个上尉的传奇报道。看来,他要来了一位优秀的前线军官。
休伊的指挥部设在半山上一个坑道里,洞口挖了排水沟,里面挺干燥。他这里的士兵都准备了几双袜子和干燥的军靴,没有一个人得“战壕脚”。休伊是有经验的老兵,所罗门群岛的雨比冲绳大,他在坏天气里成功地保持了部队的士气。
休伊指着堆在炮弹箱盖上的安波茶山的模型对奥勃莱恩说,“长官,我碰上了一点儿小运气。不过,未经证实之前,我们先持怀疑为好。日本鬼子很狡猾,他们的供词也许要反过来理解。”
“嗨,莱顿,讲给我听听,我早就知道你有办法。”
“长官,”休伊老老实实,没有拿腔拿调:
“大前天夜里我带了一个班去侧翼巡逻,你知道,在我的连和陆战六师的防地之间有几条山谷,常常有日军小部队渗透,很讨厌。
“我们一共十八条汉子,轻装,全是汤姆枪、刺刀和手榴弹,准备伏击一下日本人,弄得利索,抓个把俘虏也说不定。我们挑了段废战壕潜伏下来,足足挨了半夜,除了被蚊子叮肿了脸。他妈的,连个鬼也没碰上。
“我挥手下令撤退。我们走得很小心,也许日本兵在打我们的埋伏,长官,我们都打过‘瞭望台’战役,日本人很善于耍这种把戏。
“经过一段干河谷的时候,我听到一阵轻微的沙沙声,很象人语。我招呼部下一问,谁也没听见。见鬼了,会不会是我的脑损伤又犯病了?我没把握,但让大家蹲在草丛里等一会儿。咳,声音又响了起来,他妈的,是一个女人说话的嘤嘤声,妈的,这回大部分人都听见了。”
休伊在马灯灯光下做了一个猥亵的表神,声音也提高了:“在冲绳登陆以后,虽说也见过一些女人,但那都是半人半鬼的白发老妪,正儿八经的大姑娘听说都参加了‘妇女敢死队’和‘铁血勤皇队’,俺们还没见过。可是这一回,听声音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姑娘腔。
大家的兴趣提高了八度,在我指挥下悄悄地包围了河谷陡岸上的一个洞口。洞口四周被草盖住,很隐蔽,但声音是从那里传出来的。我一声呼哨,伙计们一下于冲进洞里,所有的手电筒一下子全打开了。嗨,我就是在百老汇看戏也没有这么来神过。”
连奥勃莱恩也被吸引得兴趣高涨。
“我们看到一男一女,他蚂的,浑身一丝不挂,正在干那件事。”休伊淫猥地继续说。“我们突然出现,把他们吓呆了,连动也不敢动,我们就这样拿枪逼着,里里外外看了个够。后来,连里一个叫泰勒的士兵说:‘连长,这事就我们几个人知道。弟兄们打安波茶死得够掺啦,说不定明天我们中间谁就活不成。就算活下来,冲绳大着哪,下一个高地下一条山谷也会要我们的命。依我说,我们干掉这男的——哦,他还是一名日本军官,然后把这姑娘给轮了。明天死也快快活活。怎么样,我来打死军官,你先上,当官的优先。’”
休伊笑笑,带着莫名其妙的表情,使人摸不透他的心事。
“说真的,我当时几乎脱口而出‘Yes’。我的士兵都是好样儿的,我才不会为一个日本女人挫伤他们的积极性呢。倒是泰勒二等兵的话提醒了我,我翻看了地上的军装,没想到那小子竟然是一个少尉。战斗如此激烈,还不忘过娘儿们的瘾。我不知怎的灵机一动,说:‘且慢,这军官很重要,我们先饶了他,姑娘也别动,以后有的是。我有可靠情报:冲绳师范学校、县立中学等十五所学校的男女学生都被编入了铁血勤皇队参战。其中有冲绳第一、二、三女子中学的许多姑娘。机会很多,先不必着急。不论男女老少,只要对我军开枪,一律按敌兵对待,怎么来由你们,我权当没看见。但这个军官和女人得给我留下来。’说罢,我搜了军官的衣服,摘下武器以后,又让他穿上了。我还让姑娘也穿上衣服,她果然是铁血队员,衣襟上别了一枚白色菊花徽章。泰勒二等兵以为我要一人独享那女人,好一顿骂我。我只装汉听见。”
这时候,休伊无表情的脸上露出罕见的得意神色,接下去讲的故事越发令人难以置信。
“说实在的,那妞儿真漂亮,在洞里把我们一伙丘八撩拨得人人心动。我把他们都带回驻地。别看我是个粗人,我看出那少尉和女人是一对恋人。他们大概情知不久就要战死,就在山洞里尽享鱼水之情,还带了酒和食物。我问少尉叫什么名字,他说他叫中村,是三十二联队的一个机枪中队长。那女人是笃志的护士新川喜智子,才十九岁,难怪人人眼馋。我问少尉是否真爱姑娘,是否打算娶喜智子,他连声说‘是’。他没有日本军官的武士道精神,喜智子对他来讲比什么都重要。我让连里的事务长搞了一桌酒席,又找来团里的随军牧师谢泼德为他俩主持了一场基督教式的婚礼。找了《圣经》,还找了一位美籍日本人‘二世’随军护士伺候新娘。婚礼在一片松林中举行,相当隆重,富于人情味,还有的士兵哭了起来。他们也想到了未婚妻和国内。后来,我领中村和喜智子参观了伤兵医院,看了准备埋葬的我们连的士兵尸体。我对中村说:
“‘先生,该办的好事俺都为你们办了。你看看,我们的人在安波茶死了好多,又伤了好多。他们都是象你一样年轻聪明的官兵,现在,他们却永远也见不到自己的妻子和未婚妻了。负伤的人讨不上老婆,不得不在轮椅或床上度过凄凉的后半生。美国对日本没有仇恨,是日本先偷袭了珍珠港。冲绳已经被我们围得象汽油桶,我军的大炮和坦克你也都看见了。你应该为我们做点儿好事。这样,我们的人和你们的人都会少死很多,他们就可以回家去同未婚妻结婚,这样不好吗?我们对待他们同对待你一样。’”
“中村少尉一下子跪到我面前,流着眼泪说:
“‘长官,我一定尽力。’”
“于是,一份详详细细的安波茶山地工事体系平面图送到我面前,喏,就是它。我已经按这图把所有的火力点都复制到沙盘上了。我们有了一个特洛伊木马,有了一个玛塔·哈丽(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著名的德国女间谍)。长官先生,当我看到这个模型的时候,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我如果守安波茶,足够打上一年。”
奥勃莱恩上校拍拍休伊上尉的肩膀:“太妙了,莱顿,我简直找不出话来感谢你。”
休伊得意地笑笑:“也许会是假的。反正值得一试。他的的,此次进攻不是婚礼就是葬礼。”
“一定会是婚礼!”
18
演习搞得休伊几乎累瘫了。他两腿发软,眼窝被汗水渍痛,本来就小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线。可是他心里很痛快。
奥勃莱恩上校在西原高地上找了一个同安波茶很相似的山丘,在山丘上按中村少尉的图纸构筑了简易的机枪工事,并且在地面上用白石灰和标志牌划出了地道网和坑道走向。他专门请了十五名有经验的军官担任演习裁判员,自己任总裁判长。
休伊的连队因为对安波茶的地形较熟,担任攻方,在一天之中演习了四次进攻。直到每一个地堡和每一条盖沟全都摸熟了,几乎达到闭上眼睛就能打的程度。现在,每个士兵、士官,都知道自己应该走的路线,该炸的地堡和该钻的地道。当天夜里,又进行了最后的彩排,用雷管当炸药,获得了极大的成功。
第二天休息,喝酒,奥劫莱恩尽其所能,让突击队员们奢侈了一通。
晚上,突击队员们进入阵地。每个人身上都带着各种炸药帆布包、手雷、手核弹和上着刺刀的汤姆枪,很象登山队的脚夫。
任何炮也没打。休伊的连队就摸上了安波茶高地。估计人们都潜伏到目标附近以后,休伊打了一发信号弹。
日军阵地上响起了连续的爆破声和火光。日军守兵还没摸清是怎么回事就被炸死了。首里纵深的日军远程炮群开始轰击“巧克力高地”,但美军突击队己深入地下,在迷津般的地道网和屯兵坑道中作战。连续而准确的爆破使守军晕头转向,地道中钻进来的恶魔把他们打得如惊弓之鸟,动辄就开火自相残杀。
折腾了大半夜后,大部分日军的反击兵力就封死在屯兵坑道里,火力点几乎全部被打哑。活跃的安波茶高地被摘除了心脏,堵塞了血管,刽断了神经,整个儿瘫痪了下来。在这个讨出了极高代价并且失败过的地方,几乎没费多大气力就成功了.
休伊爆破了一个地堡以后,钻入了黑暗的地道中。他没有点亮手电,完全凭中村的路线图摸索着前进。日军少尉的草图画得还真准,他又成功地炸毁了一个地堡。一切都象在贝蒂欧一样,他甚至有点儿担心,会不会再重演二次脑损伤。
现在,要办的事是炸毁日军屯集反击兵力的主坑道。它的位置在“巧克力高地”反斜面上,美军的炮火很难击中。休伊和泰勒边走边打,熟得如同在自己家门口。不久,泰勒负了伤.休伊把他安顿了一下自己继续前进。在接近主坑道的路口,地道分了叉。休伊记得一条通一个较大的地堡,另一条通主坑道。他放弃了地堡,闪入主坑道。地道渐渐宽起来,来往的日军也越来越多。休伊我了一个凹墙隐蔽起来,一边把剩下的炸药都捆扎在一起。他估算了一下距离和时间,断然拉开了导火索。
他大喝一声,接着发出象印第安好战部落的那种呼哨,他平端着汤姆枪,打光了所有的子弹,然后丢了枪,趁敌人混乱的一刹那间,抱起炸药包用百米速度冲向大坑道口。他甚至没觉察出右肩上挨了一枪。
他丢下炸药,往回跑了几步,被一具尸体绊倒了。他连滚带爬,尽可能远离危险区。大地颠动,气浪一下子把他击昏过去,屯兵坑道被封死了。
休伊醒来,感到有双手在他脸上模。当模到他的鼻子的时候,他听到有人说了一声日语。他一下子滚出去,滚倒了一个敌兵,但另一个敌兵已经扑到他身上,死死抱住他的后腰。敌人没能抱住他的手臂,真是活该倒霉。他就势从鞋中抓出匕首,往敌兵手腕上狠狠一划。只听一声惨叫,肯定是割断了敌兵的几条筋腱。敌兵松手以后,他翻过身来,回手一刀刺入敌兵的腹部。
这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右肩受了伤。匕首插得不够深,往上挑的力度也不足,敌兵忍着巨大的痛苦死死抓住他的手和匕首柄。也许,日本军人的切腹自杀习惯是由于他们能忍受腹部的剧疼。
一定是他身后还有个敌人,也许就是他滚倒的那一个,用枪托狠狠地砸向他的头项。休伊感到了脑后的风声,拼命躲闪,但手还被死死扯住,枪托落到受伤的右肩上,他感到那条右臂几呼要断裂下来。
他象杀猪似地嚎叫起来,正面的敌人终于因为疼痛松了手。休伊的左掌被打坏了,无法使用武器,他一头撞在袭击他的敌兵胸上,把他几乎撞倒,后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子。第三个敌人冲上来,平端着刺刀,黑暗中带着一般死亡的旋风。休伊闪过了刺刀。终于抽出手枪,夜战中配带手枪还是“海魔”的老传统。
休伊连放数枪,击毙了三个敌兵,他还来不及抚摸一下痛楚的右肩,就看到刺目的机枪火鞭沿着地道扫过来,他一下子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阴沉的天空泛出朱砂色的光带,不久,光带变成樱桃红和玫瑰红。休伊·莱顿睁开眼睛,转过头,看见几个人围在他的身边。泰勒二等兵见他动了一动,开口说:“连长,我把那个敌人机枪手干掉了。你的伤很重,要好好休养呢。”
“谢谢。”休伊有气无力地说。
他看到了在起伏的丘陵后面,有一度古城。古老的砖石城墙已经坍塌,弹痕斑斑的石牌坊还屹立着。一度天主教堂被炮火打得千疮百孔,顶上的十字架却一点儿也没坏。所有的房屋,无论是中国古典式的瓦房,还是西洋式的校舍,全部化为废墟。一条小河静静地绕城而过,水面还有一片片浮萍。
泰勒看到了休伊的目光,大声说:
“那就是首里城。我军攻占安波茶以后,下一个目标就是它了。据说,敌三十二军司令部就在首里城内。”
休伊痛苦地合上眼,好一阵子才睁开。中村少尉跪在他身边哭泣,惊动了他。
他认出了中村,凄然一笑;
“谢谢你。中村。”休伊的话变得断断续续,他最后的气力已经用尽了。“如果有机会,你去美国,看望……看望一下……我的妻子巴巴拉……泰勒,你还骂我吗……我终于拿下了‘巧克力高地,……值啦……
他的头耷拉到一边去。
他在世界上的使命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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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燃烧的冲绳(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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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东京已经被烧成了一大片焦黑的、狰狞的、丑陋的、恶臭的废墟。
公元七世纪古代武藏国的风水宝地上,日本人进行了一千年的苦心经营。贞观时期,它已经颇具规模。江户时代,它变得非常豪华。德川家族模仿中国帝王的气派,把它改造成一个政治经济和地理中心,定名为“江户城”。那时间,号称“天下第一城”的江户城中,旌幡招展,武士云集。八百另八町中,酒楼饭馆鳞次相比,很象中国宋代的汴京。明治天皇改都“东京”后,它又经历了近八十年西洋式的发展,变成了一个生气勃勃、拥挤不堪的大杂烩:“官府的鞠町,书生的神田,华族的赤板,小职员的四谷,学者的小石川,大学生的本乡。”它的历史、它的文明、它的皇后、它的新兴产业,它的学府和商埠,连同它的六百万人口,使它成为日本民族的象征。那白雪皑皑的圆锥形富土山下,太阳女神庇护着她的臣民,就象希腊神话中的女神雅典娜保佑着古老繁荣的雅典城。
然而,这一切全让寇蒂斯·李梅这个坏小子给破坏了。千年之后,无数代的日本人将永远也找不到这个带有古典和现代韵味的天皇居住过的京城了。旧东京将象庞培城一样,只留在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们的记忆里。
三月份的燃烧弹无限制空袭以后,大盐平的生活也遭到了波及。菊町一带建筑密集,尽管开辟了防火墙和防火沟,仍有大片大片的房于被烧毁了。仅仅靠五十岚和赖子的奋力抢救,大盐平伯爵的豪华府邸才保存下三分之一。大家就住在烧剩的房子里,熬着凄风苦雨的日子。
赖子比任何时候更关心大盐平内弘。女人一旦真正钟情于一个男人,她焕发出来的献身精神和对男人的精细照料,连石头人也会为之感动。老伯爵大盐平康成在东南海地震中因心脏病暴发去世了。伯爵家只剩下内弘一人。内弘、赖子和五十岚老人相依为命,如果谁一阵子不见了,另外两个人就会担心地到处去找。每当燃烧弹的“咝——咝—-”声响起来,他们总是先让别人钻防空洞,自己最后才进。灾难倒焕发出人们的一股悲壮气概来了。
春回大地,花园里的樱花怒放了。虽然挖防空洞的时候刨掉了一些,剩下的八重樱和大山樱仍开得非常绚烂。赖子让大盐平坐在烂漫的樱花树下的一张藤椅上,姣妍的染井吉野樱、薄墨樱、寒绯樱和杨贵妃那重重叠叠、纷纷扬扬的花辨和花蕊之中,露出赖子皎好的脸庞。大盐平觉得花如人,人似花。
“赖子,你象樱花一样美呀!”
赖子把报纸和杂志送给大盐平,轻轻地依在他身边,弄得大盐平心醉神摇。
“快看报吧,看看报上都说些什么了呀?”
报纸的开版只有战前的一半,杂志薄得只剩下几张纸。所有的印制品都用的是又黄又粗的劣等纸张。它们居然象石缝中的小树似的生存着,倒是令人吃惊的事。其实,报纸杂志由于严格的纸张配给,种类连战前的四分之一都不到了。
报上登着经过军部新闻检查的新闻。德国已经投降了。海军元帅卡尔·冯·邓尼茨在弗伦斯堡向全世界宣布希特勒的帝国已经寿终正寝。日本统帅部的回答是:我们还要打到底。文学杂志上充满了“军事爱国主义”的色彩。著名的芥川奖和直木奖还在评选。可是除了露骨的性描写和追求女孩子的情节外,没有任何新东西。阳和八年创作《玫瑰探戈》舞曲的纸恭辅氏,已经从关东军少尉的岗位上退役,专门在日比谷公会堂谱写和演奏军国主义调子的乐曲。冲绳之战的消息时有披露,神风机已经撞沉了五六百艘美军舰艇。《文艺春秋》、《中央公论》、《日本评论》、《改造》四大家御用杂志都在鼓吹“本土决战”。大盐平知道军部对此是完全认真的。他的军界朋友们告诉他:军统帅部参考硫黄岛、塞班岛、拉包尔和冲绳的经验,正在准备最后的洞穴作战。
海军丧失了全部战舰以后,正在疯狂地挖掘坑道之类的地下工事,并屯集了大量军需品和粮食。在长野县的松代山下、在国铁樱井线上青垣连峰底下,在丹波市丰田的一本松山,在古都奈良,从大和到大阪,到处都在挖凿坑道和洞穴。日本列岛被挖成了胡蜂窝和鼹鼠洞,地道网错综复杂,有如迷律。军人们见面时往往只说一句话:“加油干哪!构筑起大和地底城。”
难怪三月大空袭前,天皇召见退役的煎首相东条英机,询问他日本将来的战策,东条僵硬地回答:“不必顾及日本的将来和B-29越演越烈的空袭。日本目前遭受到的轰炸,与德国本土遭到盟军的轰炸,差得太远了。美军从离日本本土两千公里的马里亚纳基地,每周至多能派出一百余架B-29前来攻击而已。如果连这也吓得日本人丧胆的话,还指望进行‘大东亚圣战’吗?”
现在,军人们并没有丧失战意。冲绳之战打得鬼哭神泣,就是有力的佐证。大盐平注意到天皇几乎召见了所有的重臣,唯独没有见近卫文坡。那么,近卫公爵打算干什么呢?
派出所的三好贞吉先生来过两次。他说帝都危恐,连华族也要投入消防和其他民防工作,他对大盐平的保护已经到期,请他去参加实战性的消防工作,还指派给了他一辆大轮消防车和两位妇女、一位六十一岁的老人。
大盐平所属的消防分队参加了一次抢救皇居的消防行动。他见到了“特别消防队”的一群年轻人。他们都是早稻田大学和其他专科学校的学生。除了在空袭期间护校外,他们主要负责抢救皇宫御所,是一种敢死性质的抢险队。平时,他们就在九段的消防署内待命。美国飞机在以往的空袭中很少向皇宫投弹,但三月十日那天,有一些燃烧弹落入了“天池壕”内。
大盐平有丰富的战斗经验。虽然只有单臂,还是奋勇地同学生们一起灭火。他们用麻布袋扑灭四处乱窜的凝固汽油火苗,砍断起火的雕梁画栋,从烟熏火燎的宫室内抱出烧伤的宫内省女官,她们还穿着伺候皇室的锦缎朝服。她们平时深居禁地,学生们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么漂亮的古装打扮的日本姑娘。据说个别轻佻的学生还有意无意地扯下了烧伤的女宫的衣服。大盐平是不信这种谣传的。人与火搏斗是性命悠关的事,谁还顾得上在这关头萌动艳心。
火被扑灭以后,烧得焦头烂额的学生们排成一列。一名穿着朝服的宫中官员走来,向学生们赐送皇室的赏金。学生们双手捧着接下来,并且深鞠一躬。他们的救火费仅仅五十钱纸币。连大盐平也感到愤愤不平。既然今天的纸币什么东西也买不到,作为皇室,对待用生命来勤皇的年轻人,未免太小气了。
随着空袭的频繁,市民的饥饿状态已经长期化,大盐平家也不例外。配给的大米经常一周无货,酱油和其他用粮食制成的调味品早就失踪了。只有宪兵和警察比任何时候都多,只要被诬为“散布反军思想、泄露国家机密、秘密援助朝鲜独立运动、共产党嫌疑和违反战时经济管制条例”五条之一者,立即遭到逮捕。大盐平上街,时时看到囚车鸣叫,直奔向巢鸭监狱。汽油如此缺乏,用在捕犯人方面可真慷慨。
到了五月下旬,东京的十分之四地区都被烧毁了。昔日灯红酒绿的银座区,在三月十日的大空袭中几乎烧得片瓦皆无。银座八丁目的新田地区、满州新闻社东京支社、日本料理、新闻学院都处在烈火的坩锅里,连人都没有跑出来。钢架子的高压线塔居然被烧化,变成一堆七扭八歪的烂铁。地下铁道中了一枚五百公斤炸弹,听说人肉碎块、头发脑浆和肠肚一起喷溅到水泥墙上,连掩尸队员也不敢近前。大街上的电车成了一具焦黑的铁壳,隅田川上的一座铁桥也被炸断了。外务省、司法省、海军省均转入地下办公,因为已经无房可用。在皇宫附近的《读卖新闻》社,内幸町的《东京新闻》社和有乐座的《每日新闻》社也被焚尽,东京成了没有报社的首都。
大盐平内弘无论怎样诅咒这场战争,当他的兄弟袍泽被屠杀,当生他养他的城市被毁灭,谁也无法超然世外,他悲愤得几乎痛不欲生。盟军对汉堡和德累斯顿的大轰炸,在欧洲算是登峰造极了,但仍然无法同东京的破坏相比。寇蒂斯·李梅完全违反了人道主义原则,企图从地图上抹掉江户城。
战争的报复就是这样凶狠。它要叫战争的发动者留下世世代代的永恒的印象。德国和日本都是野蛮嗜杀的民族。俾斯麦打赢了普法战争以后,日本侵略了中国;日本打败了俄国以后,德皇威廉发动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日本鲸吞了中国东北和华北以后,希特勒发动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不甘人后,又推行了野蛮的“大东亚战争”。又有谁会相信日本人呢?谁敢说日本有朝一日喘息过来之后,又象德国人从一次大战后喘息过来一样,不会再次去诉诸武力呢?他们的精力还没有耗尽,野心还没有实现,帝国依旧在梦中,会不会又有一个东条用他戴白手套的手去挥动战刀呢?如果日本人怜惜自己的生命和自己的城市的话,又为什么要去烧毁别人的城市,屠杀别国的人民呢?
大盐平不敢去想这些,这样的想法是叛国的。他不得不忍受龙临死的痉挛,时间拖得真长啊。他知道欧洲的盟军飞机、战舰和部队立刻就要调到太平洋上来。由于请俄国出面调停失败,小矶内阁被迫下台。俄国肯定要出兵满洲。新组成的铃木内阁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老谋深算的近卫文倍迟迟不肯出山,难道他在等待着战后收拾残局吗?
五月二十五日夜间,凄厉的空袭警报声又响了起来。大盐平反射性地穿上石棉服,戴上头盔。赖子从外面跑进来,一下扑到大盐平怀中;
“大盐平公子,请您不要去。我听着引擎声很沉重,感到很不安。”
大盐平继续扎着腰带:“三月十日的大空袭都过来了,即使是危险,也无可避免。赖子,你多保重。”
赖子拉住他的手,大盐平感到手发烫。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已经有了。”
“有什么?”前陆军少佐还没有反应过来。
“你的儿子。你没看出来我已经怀孕了吗?”
“啊——”大盐平停住了脚步,双手捧起赖子的脸,在赖子前额上亲吻着:“我的儿子?”
赖子点点头。黑暗中,大盐平看不清她脸上的红晕和幸福感。
空袭警报声还在继续响着。宪兵在沿街叫喊。自从硫黄岛被美军攻占以后,日本失去了早期预先报警系统,B-29说来就来,准备的时间非常仓促。
“那就多保重吧。如果我回不来,就对五十岚说,你生的孩子是大盐平家族的合法继承人。”
终于没有时间再谈了。知道有了儿子,成为自己生命的延续,大盐平有股自豪感。他跑在漆黑的街道上,看到许多人也象他一样跑着。他们有的人是去钻防空洞。也有的是他这样的消防队员、警防团员、救护队员和丧葬队员。东京已经被空袭几十次了。除了少数水泥建筑物象孤树似的立在地面上外,所有的竹木建筑都不存在了。大片的火烧迹地和瓦砾堆,下面埋着一堆堆蜷曲焦黑的尸体。连松林环抱,雅静幽深,古树郁郁参天的明治神宫、赤坂离宫和大宫御所,也在四月十三日夜间的空袭中被点燃了。日本国民景仰的“圣域”终于遭到毁灭,东京的市民增加了战败感。铃木老首相愤怒地谴责美军:先烧伊势神宫,后烧宫城和明治神宫,美国犯下了极端恶劣的暴行。然而,大盐平奇怪的是:居然还有许许多多的市民留在散发着焦糊味和尸臭的废墟上,不肯疏散到乡下去,他们是怎么想的呢?
大盐平找到了自己的大轮消防车。一度同他一起的那几个妇女和老人在持续的救火中非死即伤.这回,警察给他配了一个年轻的女学生,叫路子。路子大约十七八岁的样子,似乎很活泼。大盐平有些不忍心把她送到火海中去。
其实,这些都是一瞬间的事。美国B—29轰炸机约二百五十架,从骏河湾和相模湾方向入侵东京以后,立即分散成单机或小编队,分散到大森、品川、目黑、涉谷、世田谷、杉井、四谷、芝.淀桥、赤坂、麻布、菊町、京桥、浅草、本乡、板桥、蒲田、荏原、丰岛、南北多摩等极为广大的地区。它们有严密的计划和预谋。从烧杀这一点上讲,干得富于想象力。南起多摩川,北至荒川、江户川。在两条东西流向的江河之问,长二十三公里,宽二十一公里的一个方形地区内,是东京人口住房最密集的区域。美机将它分成几百个网格,每架B—29的领航员必须把燃烧弹和炸弹投入给自己规定的网格中。美国第二十空军的所有领航员,都受过乌尔西将军、汉西尔将军和李梅将军的反复训练。他们隔三差五地来“帝国”,对东京已经象纽约一样熟悉了。
大盐平和路子把灌满了水的消防车推上街道,B—29沉重的引擎声越来越响。它们从一万米的高空穿过夜空的云层降下来,象一群恶鹰一样扑向自己的目标网格。先是几台探照灯亮了,接着分布在首都各地的高射炮响起来,曳光弹飞上天空,连续爆裂开,红热的弹片象花瓣似的纷纷坠地。
美机越飞越低,从八千米降到三千米。有一架B-29中了炮弹,在夜空中轰然炸开来,化成好几块红光闪闪的火球。引擎声震得大地颠抖。美机终于用雷达校准了目标,开始最后的俯冲,高度不超过一千五百米,只有李梅才敢把战略轰炸机当作海军的俯冲轰炸机用。
一下子,整个天空红亮起来,黑暗隐退,所有的残墙败壁在光亮的霞云中一清二楚。十几万个燃烧弹的子弹头,象火雨似的散布到半空中,大盐平立即听到了毛骨依然的“咝——咝—-”声。
路子吓得惊叫出来,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死死搂住他。她丰润的乳房紧压住他的身子,可是他一点儿性的感觉也没有。
“咝——咝—。”
大盐平抄起一块帆布,飞速地浸了水。他推倒路子,自己也趴在地上。他刚刚来得及盖上湿布,无数燃烧弹就在他们周围爆炸开了。
燃烧弹的声音不大。在拉包尔空袭中,比它厉害得多的重磅炸弹大盐平也见识过。他并不害怕,甚至从燃烧弹的声音中分辨出一种尖尖的引擎声。啊!是P—51战斗机。美军已经可以使用硫黄岛的机场啦。由于投入冲绳战役的“菊水”特攻作战,陆海军都消耗了大量飞机。全国的飞机工厂均遭破坏,海外的原料无法输入,飞机日产量急剧下跌。军部计划保存一万架飞机留待本土决战的时候当神风机使用。东京上空已经没有战斗机防卫,日本成了一度没有房顶的要塞。完全听任B—29宰割。
路子紧紧地抱住大盐平,把她的脸贴到大盐平的脸上。在危急中,女人的本能反射是寻求男人的保护。路子对着大盐平的耳朵说:“哥哥,我真害怕,咱们一起躲到防空洞里去好吗?”
大盐平揭开帆布,他的四周已经成了一片火海。他可怜路子:“你认识路的话,你就去吧。我的职责是救火。”
救火?他话出口,连自己也感到吃惊。
大火就在他身边燃烧。无数小的凝固汽油火点渐渐地汇成大片。一切能烧的东西都烧起来;连水泥建筑物也着了魔似地腾起火舌。火焰在夜空中狂乱地扭动,忽大忽小。从火海中传出一连串的噼啪爆音。风挺大,火越烧越红。由火的森林变成了巨大的火的瀑布,托住云层,映出焦黑的建筑物中的钢筋束。B-29们还在继续投下燃烧弹。火的瀑布升到天上,变成了一座遍体通红的火的富土山。象熔铁炉里的那种凶焰和灼热烧烤着大盐平。他一动不动,无数金蛇就在他身上舞动。整个东京变成了一个烈焰冲天的火的地狱。
就用他的一车水去熄火这场大火吗?
真可笑!
可他是个军人。
他推起消防车,向离他较近的一间起火的木屋跑去。那木屋周围的房子都起了火,火焰舔光了纸和其他轻质建筑材料,只剩下一副木头架子在烧着。
大盐平叫路子摇手压水泵,自己拖着水龙头钻到火里去。消防同打仗一样。火灾看起来气势汹汹,然而只要摸熟它的路子,还是能扑灭它的。一个战壕中的新兵,看到敌人的坦克和装甲车滚滚而来,会感到世界上只有自己一个人在抵抗,产生孤独的恐惧。但他只要瞄准一辆坦克和一个敌兵,一枪一炮地打下去,立刻就会发现,敌人的进攻是可以打退的。大盐平扑灭了屋顶上的火以后,看到又有几辆大轮消防车来到了这一地域。
他举起手臂大声喊:“我是前军官,听我指挥。草薙剑,草薙剑!快点儿干哪!”
草薙剑是日本神话中的一柄有名的宝剑。相传日本武尊东征的时候,敌人在后面追赶他,把他包围起来并从周围放了火。武尊用此剑砍光了周围的草,得以免被烧死。从此,这柄天丛方剑就叫“草薙剑”。大盐平和他防区中的消防队友们,都知道这句话的含意。他们用钩子斧子把好屋子周围的房子砍倒,形成一条防火地段。大盐平的独臂已经累得抬不起来了。
B-29还在发威。P—51战斗机因为没有日本空军作对手,也从天上俯冲下来扫射。大盐平被烧得脸上全是燎泡。他想从水龙里喝点儿水,就叫路子再压一下水泵。没有动静,他跑到消防车跟前一看,路子的尸体靠在车轮上,头和胸膛已经让P—51的12.7毫米机枪弹打烂了。路子的衣服上溅满鲜血。大盐平又想起一小时前她说的话:“哥哥,我真害怕,我们一起躲到防空洞里去好吗?”
大盐平在南洋战场上见馈了尸体。作为消防队员,他也见过各种各样被烧焦的、闷死的、砸死的人尸。可是,一个天真的姑娘,刚才还在他耳边低语。她不单没谈过恋爱,恐怕还没想过男朋友这回事呢。一瞬间,她的生命已经被战争夺去了。人在征服自然的战斗中何等强大,在人与人的战斗中却又是那么渺小。
大盐平用帆布盖住路子的尸体。消防车已经被P—51战斗机的机枪打烂,水都流光了。他揉了揉眼睛,突然听到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喊,非常象路子的声音。
见鬼了。他摇摇头,才听出声音来自被他扑灭了火的房间里。风势很大,B—29还在不停地放火,它们往往在自己的网格中俯冲投弹三四次,求得尽可能大的弹着散布。因此,这栋看起来没有火的孤立木屋也许会重新被点燃。那时候,车里没有水,谁也没办法了。
得救出那个女人来。
大盐平第二次冲入房子去,东找西找,终于找到了那个女人。他为那女人的漂亮感到吃惊。她为什么在猛烈的空袭中呆在极易着火的木屋里呢?
“今天夜里看电影,多有意思的电影啊。”
那女人不停地喊着,她的目光呆滞,没有焦点,她的衣带也零乱不整,象她这么美丽的女人是知道怎样打扮的。噢,她一定是个疯子。可是精神失常的人说出来的疯话,不正是今夜空袭火灾的写照吗?多么大的讽刺呀!
他把那女人从屋里带出来。还没到门口,就听到燃烧弹的“咝—-咝——”声。
他揭起自己的防火服,罩住那女人的脸,然后便把她按到地上。
周围又成了一片火海。扑灭的火灾又复活了。疯女人呆的那栋木房一下子被点着,亮得象“神田祭”的巨大烟花。这个女人没有家了。
大盐平带着一身创痛疲惫地回家了。家中仅存的木房又被烧了一次。烟糊味熏人。整个东京还在大火中,亮得有如日出。他拉着那女人,那女人一路上不断喊着“杉本,咱们一块儿去看电影,多好看的电影啊。”大盐平不禁想起在拉包尔的第十七军司令部里,百武晴吉中将曾招待他们看的电影,那些都是日本飞机轰炸中国、新加坡、缅甸、荷属东印度、锡兰和澳州达尔文港的记录片,加了色彩浓厚的军国主义解说词。每当日机投下的炸弹引起了大火,解说员就大声喊:“真棒!命中了,好厉害呀!”还有一部攻占南京的记录片,出现过各种被杀死的居民的镜头。当时在座的官兵似乎没有谁同情被占领国的居民。他们都怀着大和民族的优越感。许多军官还刺激得兴奋起来。“听说在南京可以随意奸淫中国姑娘,可惜没轮上那好地方。”有的军官还这样说。
现在,局势完全逆转过来了,日本人被美军象消灭老鼠般地屠杀,整个战争阴森恐怖的一面昭示在日本人面前。当初,正是他们得寸进尺,一步一步从朝鲜半岛,到中国东北,到南洋,自己抢先发动了这场毁灭自己的战争。
赖子出来迎接他。她看到大盐平活着回来,高兴极了,不顾五十岚在旁边,和大盐平内弘拥抱起来。“我是全日本最幸福的女人了。”赖子不停地说,几乎忘了告诉大盐平五十岚老人受了严重的烧伤。
猛然间,赖子看到大盐平身后的漂亮女人,不禁一怔,颇有醋意。
“她是谁?”
“不知道,从一栋房子里救出来的。附近一带全烧光了。她的房子也被烧毁了。她是个疯子,什么也问不出来,先让她住两天,等我去打听一下吧。”
赖子产生了女性的同情心。她拉过那美女的手,和气地问她,那女的依旧只有“看电影”一句话。
赖子帮她把烧糊的脏衣服换下来,“啊!这里还缝了一个布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