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阿瑟久久沉默着,一直在抽他的玉米芯烟斗。人们不讲话了,等着家族的酋长亮出底牌。
麦克阿瑟的手指沿着大家说过的一连串地名划过去,一直往西,随着他手指的移动,大家的心越来越往下沉。
他的手指终于落在一个地名上,它远得超乎人们最大胆的想象。麦克阿瑟不容辩解地说出了它的名字——“荷兰地亚(即今伊里安岛的查亚普拉)”
荷兰地亚?麦克阿瑟疯了吧?他昨天还在胡昂半岛一英尺一英尺地推进,现在居然想一下子跃过六百英里(一千公里)的距离,简直是异想天开。如果不是大家习惯了对他的绝对服从,谁也不会把此事当真。
肯尼将军头一个起来反对。他解释说:“荷兰地亚距离实在太远。它已经超出了美国战斗机的航程,就算是从莫尔兹比港起飞的B一17和B一24轰炸机能飞越六百英里轰炸荷兰地亚,也没有任何战斗机掩护。在制空权无法确保的形势下,两栖登陆将十分危险。二十二个月前,日本人脱离了拉包尔基地的战斗机的航程,冒险在瓜达尔卡纳尔岛登陆,他们的结局是悲惨的。将军,依我之见,我们在威瓦克登陆。威瓦克在芬什哈芬以西三百五十英里,如果我们出动P—38闪电式战斗机,恰好在它的极限航程中。”
麦克阿瑟冷冷地说,
“日本的安达二十三将军也会做这道算术题。他们正在加强威瓦克的防御,抿情报估计在威瓦克附近集结了十万日军部队。我们进攻威瓦克,远比布纳和莱城流血更多,时间更长。而且,我们只靠一个滩头堡,根本无法补给几个师的大部队,日本人正等待我们去打威瓦克,那样,他们也许会得到一个意料中的大胜利。”他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可以攻下荷兰地亚,它的防御很弱。”
参谋们都不吭声了。他们无权同道格在战略上一争短长。麦克阿瑟的司令部没有尼米兹司令部的民主空气。(其实尼米兹在马朱罗岛问题上也是独断独行),在这里他是皇上,他说了算,乔治·肯尼将军真是个机灵人。他吃透了麦克阿瑟的脾气。他知道“将军”一经决定,决不动摇。他的任务就是全力保证麦克阿瑟战略的成功。
肯尼笑了笑,打破了指挥部里沉闷的空气,“将军,就在荷兰地亚登陆吧。我那里刚到了一批P—39飞蛇式战斗机。它们还装在箱子里,我叫人立刻装配起来。另外,从墨尔本往莫尔兹比港空运一些特大副油箱。装上它,P—39就可以护航到荷兰地亚,再返回机场。”
麦克阿瑟最喜欢肯尼的豁达和通变。他向肯尼道了谢。“日本人决不会想到我们要在荷兰地亚登陆,他们以为在那里登陆如同在东京湾登陆一样难以实现。两栖战的关键就在于突然性,先生们,去做好准备吧。我们在荷兰地亚见。别忘了带香摈酒。荷兰地亚可是整个新几内亚最大最好的港口!”
黄昏,巴贝的舰队抵近了威瓦克。它又分成两支,一支舰数较少的特遣编队往东去炮击汉萨湾。在晚霞和暮色之中,巴贝命令所有军舰开炮轰击威瓦克港口和山上的敌军阵地。炮击匆忙而凌乱,大部份落到热带雨林中,少部份崩了些泥土和碎石。日军的岸炮也开始还击,天越来越黑,谁也打不准。日军威瓦克守备司令下令所属部队全部进入工事,严阵以待,专等美国大兵踏上湿漉漉的海岸,然后给予痛击。
巴贝的舰队消失在暗夜和海雾中。日本人以为它们在为第二天的登陆做准备,实际上它们虚晃一枪,扔头西行,直奔二百五十英里外的荷兰地亚。麦克阿瑟在“纳希维尔”号上暗自得意,他已经学会了在两栖战中声东击西,指南打北。
一九四四年四月二十二日清晨,炮声把霍姆波尔特湾和塔纳姆拉湾的日军惊醒。这一天是星期六,大部分日军准备睡个懒觉,战争在离他们一千公里远的地方进行,这个距离等于从纽约到查尔斯顿,或者从东京湾到朝鲜的巨济岛。指挥官丝毫也没打算用大清早的演习来打扰他的士兵们。
美军的炮火越来越猛。惊慌失措的日军正去枪架上找自己的步枪,巴贝的巡洋舰和驱逐舰就已经把湾口堵住了。几艘企图冲向海洋的日本轮船当即被打沉,其余的也在码头泊位上熊熊燃烧。
又一阵沉雷般的引擎声混响到战争交响乐中,几个中队的B—17和B-24出现了。肯尼信守诺言,果然派出了远程的P—39战斗机前来护航。一切都如预计的那样,第一波登陆艇靠上了海岸。抵抗轻微!太棒了,道格又押中了红心。
塔纳姆拉湾在荷兰地亚西面,霍姆波尔特湾在荷兰地亚东面,距离都不超过十英里。第一攻击波抢滩成功以后,立即沿森林道路,从东西两面夹击荷兰地亚。日军在城区进行了仓促的抵抗。荷兰地亚城区繁华,建筑很多,但日军阵地并不在城中,大部分设在城南的高地上。城区迅速被攻克,守军悉数就歼。阵地上的守军未能接到司令官的命令,做了一些零乱的抵抗。一部分被消灭,另一部分撤退到森林中。登陆的美军很快占领了制高点,筑好了周界防线。荷兰地亚登陆获得了完全的成功,美军仅阵亡一百五十人,还不及布纳战役的二十分之一。而整个伊里安岛上最大的城市和港口,包括它的水泥跑道机场,就完整无损地落入麦克阿瑟手中。日本人的饭还热在锅里,文件也来不及销毁。整个太平洋战争中,再也找不到一次象荷兰地亚登陆这种用最小的代价换到的最大的胜利了。
同一天,另一支美军舰队在艾塔普登陆。艾塔普的位置在荷兰地亚和威瓦克中间,距前者一百五十英里,距后者一百四十英里,有一个良好跑道的轰炸机机场。夺取艾塔普就能阻击从威瓦克西进的日军部队。应肯尼的要求,麦克阿瑟也攻下了艾塔普,把它作为一份最好的礼物送给了肯尼将军。艾塔普登陆同荷兰地亚同样成功。伟人的直觉再次显了灵。
5
红色屋顶的加尔文教堂浸没在奶油色的晨雾中。水汽很重,荷兰地亚的十八世纪式样的房屋墙上爬满了青苔。当年,尼德兰的鼎盛时期,低地之国的一些三桅船长们,继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之后,发现了这一带海岸。他们同本地土著开始打交道。一七一四年,荷兰人和当地的土王达成一笔交易,买下了伊里安岛西半部,仅仅建立了一个带有荷兰色彩的城堡,定名为荷兰地亚,并且派了西新几内亚总督和士兵驻下来,接着又来了些移民和商人,盖起了他们的房屋,升起了他们的国旗。万岛丛中的环境、雨林、鸟呜、永恒的静温和大自然的清新,使人想起济慈优美的十四行诗,使这里变成了一片伊甸乐园。
荷兰地亚的雨林直逼到海岸边。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麦克阿瑟的部队不得不穿过两千九百英里长的伊里安岛,成年累月地在雨林中作战,士兵们把这场战争叫做“绿色战争”。在“绿色战争”中,雨林和瘴气比日本人还可怕。部队的非战斗减员等于作战伤亡的一倍。所以,尽管荷兰地亚苍翠欲滴、千娇百媚,麦克阿瑟将军还是把他的前线司令部设在森塔尼湖畔。
麦克阿瑟乘“纳希维尔”号巡洋舰在荷兰地亚登陆以后,巡视了战场,然后又回到他的船舱里。打扫战场的事情有克鲁格管,在布里斯班还有堆积如山的事情需要他处理,他是整个西南太乎洋战区的司令,而不是一位前线的中校指挥官。
以后两个月里,荷兰地亚的防务已经非常巩固,被他绕过的汉萨湾日军据点也被澳大利亚军攻陷。聪明机敏的乔治·肯尼从森塔尼湖畔的新司令部写信给他,劝他从澳洲的布里斯班搬过去。“您一定会爱上您的新家。”肯尼在信中这样描写:“浓绿的山岗,位于新几内亚中央山脉的背雨面上。溪谷和丛林,美得象梦幻。圆锥状的绿色小岛,从平静的湖面上突起。湖岸旁星散着土著们简朴的茅屋,尖嘴沙锥鸟在沙滩上欢乐地啄食。在这幅风景画上,还有军用帐篷和活动房子。在离湖大约两英里远的地方,还有一个五百英尺落差的瀑布,它看来就象塞克鲁普斯山中的飞虹跌水。灰黑的积雨云伸出它的羽毛,给大地带来黑暗和恐怖……我在新几内亚许多地方都呆过,我爱荷兰地亚胜过所有的一切。”
麦克阿瑟深受感动。在他手下的人里,他最喜欢肯尼和萨瑟兰。萨瑟兰将军从气质到作风都象他,人们背后把萨瑟兰叫“麦克阿瑟第二”。他和小个子萨瑟兰的思想和心灵是完全相通的。他一皱眉,萨瑟兰就知道他的心事,而且准能替他办好。萨瑟兰从未反对过他,其实也不必反对,他们俩实实在在想到一起了。而乔治·肯尼则不一样。肯尼的知识太丰富了,精力太充沛了,思维也极为敏捷。他根据自己的全部理智和判断来接受麦克阿瑟的命令。如果是对的,他就全力执行;错了,他就在自己权力的范围内尽量减少损失。他的想法层出不穷,见解精辟而正确,对于麦克阿瑟这样的老人,肯尼使他迟滞的血流加速了流动。他太喜欢肯尼了。事实上,肯尼直爽大度,司令部里人人喜欢他;
麦克阿瑟决定搬到荷兰地亚。这样,他的司令部可以西进大约二千英里,离菲律宾就更近啦。
六月的一天,荷兰地亚的豪雨下得很久。山洪骤涨,浊流卷着断树残枝汹涌而下。群蛙鼓噪,吼声震天。从荷兰地亚城区通往东塔尼湖畔司令部的恶劣山道上,开行着搭了帆布篷的军用卡车。卡车轮胎溅起的泥浆,喷射到蹒跚行进的穿着丛林服的士兵身上,士兵破口大驾,还从肩上摘下步枪狠狠地对空打了几响。这时候,一辆吉普车陷入烂泥里,任凭司机怎样发动,也爬不出来了。那几个士兵怕推车,全赶着跑开了。司机从车里钻出来,骂了几句,往泥潭瞧了瞧,对车中的乘客说了些什么。从车里钻出一个高大的、穿着军便服的老军人,是道格。他看了看现场,打听了一下道路和距离。决心自己走。
雨渐渐小了。淅淅沥沥,总是不停。道格拉斯·麦克阿瑟急躁地走着,萨瑟兰中将跟在他身后。他步距很大,一会儿就把个子矮小的萨瑟兰甩下了。麦克阿瑟走着,满不在乎泥浆溅到裤脚和雨披上。行军是军人的家常饭。他在法国走过,在美国走过,甚至半生都在南北回归线之间生活、作战、走路。他早已习惯了热带的雨、雾、泥泞、竹林、雨林和千奇百怪的异域情调。
细雨蒙蒙。丛林伸到路边,不时有树枝挂住他的雨披。麦克阿瑟感到恼火。他恼火这些烂泥和丛林,也恼火那些死拼到底的日本人。除此之外,他的心还受了伤害。就是在今天,在地球的另一边,他的前中校副官、德怀特·艾森豪威尔将军一举踏上了法国海岸。所有应该给他的物资:登陆艇、坦克和飞机;应该给他的军队:美军历史上最大的第十二集团军群,都给了艾克。这一切,在诺曼底半岛上。使艾森豪威尔光华万丈,形如烛天炬火。他还恼火乔治·小巴顿。那个阿尔贡战役中的上尉,也成了世界上家喻户晓的传奇式人物。而他,美国陆军中资历最深的将军,前陆军参谋长、西点军校校长,得过最多的荣誉勋章的军人,却踩在烂泥里,沿着新几内亚爬行,得不到军舰、飞机和大炮。整个太平洋战区。只能分到美国军用物资的十分之三。好一个民主党人的总统罗斯福!他就只听那个老病鬼霍普金斯的胡说八道。
麦克阿瑟还恼恨海军那帮子人。他不愿提到他们的名字。他们吞掉了太平洋军需品的一半,所以没吃得更多,是因为他们没那么大的胃口。这帮安纳波利斯的刁钻老水手,竟想自己打到东京,独占鳖头。马歇尔上将虽有老交情,却让丘吉尔鼓动起来一心对付希特勒。日本人的陆海军就在闹矛盾,美国人也学他们的坏样子。英国人还同他斗心眼:他好不容易把澳洲师从北非要回来,丘吉尔却把他们派到缅甸战场上去。
剩下的一半军需品,还要几处分。英国要反攻缅甸,他们的军队在日军樱井省三和饭田祥二郎将军手下屡战屡败,于是狮子大开口地要军火。蒋介石也是个要钱的老手,他派外交部长宋子文专门呆在华盛顿。他什么都要,可是却没有一条公路和水路。史迪威出动了整整一个美军工程兵团开凿雷多公路,并且让C-46从喜马拉雅山上翻过去给他运军火。结果还是不顶用。用史迪威的话来说:“全拿去对付共产党了。”麦克阿瑟也是反共老手,可他的头号敌人毕竟是东条英机政府。蒋介石东西要得越多,防御反而越虚弱,日军展开“大陆贯通作战”以后,国民党军队竟然从河南、湖南一溃千里。如果不是俾斯麦海战,不是攻占马努斯岛和荷兰地亚,就凭他手里的几个师和几条船,此时此刻,他还不是呆在布里斯班听牧师带澳洲腔的主日祈祷?连陆军部长史汀生都看不下去:“麦克阿瑟任何时候都跟人不睦。虽然少一点儿随和,但他有大将的谋略和果断,象海军那样苛待他,未免有些孩于气。”
从荷兰地亚到森塔尼湖,有二十五英里山路。山路盘旋上升,直入云端。森塔尼湖面海拔六千余英尺(两千多米),已经摆脱了新几内亚四处可闻的冲天瘴气。那种恶臭的瘴气,已经使麦克阿瑟手下成千上万的美国小伙于们命归黄泉了。
吉普车抛锚的地方距司令部还有六英里路程。说也凑巧,此刻竟无一辆过路的汽车。麦克阿瑟和萨瑟兰只好一路走一路观山赏景。雨终于停了。水珠顺着树叶和枝条涓滴,森林恢复了它生气勃勃的面貌。蛋青色的云缝中露出卵黄般的太阳,阳光点燃了西方天际的霞云,也染遍了青山和密林。青山在烟魂中隐现,密林绿得发黑。
人们越爬越高。低地上的红树和棕搁不见了,山岗上的克林基松、月桂树、橡树、和山毛榉也越来越稀了。一些桃金娘科、柳科的植物和杜鹃花出现了,库拉草也越来越密。那随风摇曳的树林和海浪般起伏的茅草,衬在千蜂万壑的雄浑背景上,显出一种夺人心魄的美的力量。天,肯尼可一点儿也没说错呀。
麦克阿瑟足足走了四个小时,直到天黑,才来到森塔尼湖边。司令部的人吓慌了,简直不知如何是好。麦克阿瑟摆摆手,让他们去忙自己的工作。他刚吃了一顿过迟的晚餐,电讯军官就给他送到很厚的一摞电报纸。
他读了第一封电报,是尼米兹打来的。尼米兹先说了几句好话,然后抱怨自己夺下的那几个大环礁并不是理想的港口。地方太小,没有淡水,没有游乐场地,也没有隐蔽的地方,所有的物资都堆在跑道边上。日本水上飞机轰炸了一次拉木尔岛,死伤一百余人,接近了攻占拉木尔岛的伤亡。切斯特说阿德米勒尔提的马努斯岛是太平洋上最大的一块不动产。他建议让海军来接管,条件是将来为陆军提供一切后勤助工作。
麦克阿瑟断然拒绝。他口授电文,答复尼米兹:陆军自己应付得了自己的后勤。我还要向西打回菲律宾,没有马努斯岛怎么行。美国凡在新几内亚北部的基地和港口,均被安达二十三的日本兵三面包围,只是一个周界防圈,象当年的瓜达尔卡纳尔和不久前的格罗斯特角一样。海军已经占了那么多海岛,还可以攻占更多的海岛,为什么偏偏相中了马努斯岛?陆军才得了一个良港海军就眼红,难道海军用它的哪一个港口帮助过陆军吗?
电报发走后,道格余怒末消,又发了一通牢骚。
第二封来信使他高兴了一些。信是澳大利亚总理约翰·柯丁来的,祝贺他成功地打下荷兰地亚。这样,伊里安岛以荷兰地亚分界,它以西属于澳大利亚的部分从理论上讲已被盟军解放。那些绕过的死硬据点,留给澳洲军去慢慢收拾。柯丁告诉他,虽然澳洲军的扫荡任务很重,但他们仍旧愿意为麦克阿瑟将军效劳,包括解放荷兰地亚以西的岛屿,直至菲律宾。
麦克阿瑟口授了回信。他衷心感谢那位五十九岁的澳大利亚政治家,瘦弱多病的工党领袖,木材工人出身的政府总理。澳大利亚是对美国最友好的国家,柯丁是对美军最友好的国家元首——当然,奎松除外,马努埃尔·奎松是自己人。美军士兵无论在墨尔本、悉尼,还是在布里斯班和莫尔兹比港,无论是白种人还是土著,只要他是澳大利亚人,就无保留地欢迎美国佬。妇女献上食品和鲜花,男人伸出大拇指并请到家去喝啤酒。整个澳洲的工厂都在为麦克阿瑟的军队运转,他毕竟也是澳洲军的总司令。在澳洲,麦克阿瑟的心情比在美洲更愉快,他指挥澳洲军托马斯,布雷米上将的部队比指挥美军更得心应手。朋友亲,兄弟仇,国与国之间有时候会象家与家之间一样。
夜很深了。“将军”用冷水洗了一把脸。床已经铺好。肯尼让手下的人从伦农旅馆把麦克阿瑟的所有文具、家具和办公桌都用飞机运来了。老人都有怪癖,自己用惯了的东西一时找不到总感到缺点儿什么。麦克阿瑟并不打算睡,他还有件事没干。他俯在案头,飞快地写着一封信。信是给墨尔本的奎松总统的。“将军”报告他荷兰地亚已经打下,他将立即进行一次更远的跃进。然后,他将要打回菲律宾。他感谢奎松在那些困难重重、阴霾四布的年代里对他的支持和鼓励。奎松被病魔苦苦缠身,久卧在床,恐怕不久于人世了。麦克阿瑟劝他好好养病,他准备在马尼拉为他们俩安排一次盛大的凯旋式,他要在辉煌的马拉卡尼昂宫中向全世界宣布。给菲律宾以自由和自治……
该干的全干完了,他身上的发条松到了头。
他躺在柔软的床上,盖上毯子,仔细回顾了一天中该干的事和没干完的事。他很满意,双目微闭,进入睡乡。
无论他睡得多晚,也无论世界各地的时差怎样变换(布里斯班和荷兰地亚的时差达一小时),他六点准时起床。他的副官早在门前恭候,司机把吉普车也擦洗得干干净净。麦克阿瑟穿上便服,乘车直奔森塔尼湖边。
碧蓝的湖面上升起蓝烟似的雾,弥漫的雾中传来水鸟的叫声。一只食火鸡从“将军”一行人的脚边咕咕叫着飞起,麦克阿瑟从副官手里接过猎枪,“轰”地放了一枪,林子里飞出几百只极乐乌。猩红、纯白、豆绿、金黄色和紫蓝色的极乐鸟扑飞到空中,仿佛五彩斑澜的祥云。
森塔尼湖在晨风中泛起层层涟漪。岸边放着几只巴布亚土著的独木舟。几个土著盛装恭候在路边。他们戴着假发和头饰,头饰上插着白鹦、老鹰和极乐鸟的羽毛,除此之外,他们几乎全身赤裸。仙境般的高山湖,繁多奇特的动植物,纯朴天真的土著,清新的空气,令人陶醉的晨雾,简直使人忘记了这个污浊丑恶的世界,忘记了在这个世界上进行着血腥残酷的战争。
麦克阿瑟一行人,擦热了身子,活动了四肢,在冷澈清亮的湖水里痛快淋漓地畅游了一番。上岸以后,一个军官讲了一个故事,“上帝是在星期六晚上创造这个岛的,因为时间不够用,只好匆匆忙忙把沼泽、高原、火山和江河乱七八糟地扔下来。打遍半个新几内亚,这一直是个真理。到了森塔尼湖,这个真理愉快地破产了。单单为森塔尼,也值得打下新几内亚。”其他人虽然早巳听过这个传说(世界上许多地方都有类似的传说),也纷纷赞同,只有一个叫莫里斯的军官打趣说:“仅仅为了猪,也值得到此一游。”
原来,猪是本地的主要物产,也是土著们最贵重的货币。土著们肉源很少,或许是由此而诞生了凶恶的食人习俗。
莫里斯少校讲起了俾斯麦海战中,许多落水以后挣扎上岸的日军官兵让土人吃掉了。美军的轰炸结果给土著省去了一些猪。
“他们怎样食人?”麦克阿瑟很感兴趣。
莫里斯少校受宠若惊,卖起关子。他是搞野战情报的。对土著的情况很熟。新几内亚有五百种复杂的土语,常用的也有三十七种。莫里斯少校同澳大利亚的情报军官混在一起,多少也学了几句皮钦语。在南洋群岛一带。它是一种介乎英语和土话之间的通用语言,许多土著都能说上几句。
“新几内亚土著食人的方法同新西兰毛利族人不一样。他们不是煮着吃,而是烤着吃。他们挖一条浅沟,沟底铺好一层烧红的煤和热石块,把树枝和树叶放到热石头上,砍掉头的人体放到树枝床上。然后再盖树叶,再加煤和热石块,上烤下腾,据说味道还不错。”
“什么味儿?”麦克阿瑟问。
“他们说吃起来象猪肉。还说谁吃的人越多说明他越能干。”
麦克阿瑟说,“总有一天,安达二十三将军会学这种方法来吃掉他的士兵的。我们切断了他的一切陆海空补给通道。他的处境还不如当年仙台师团在瓜岛。我们住在森塔尼这片天堂上,把他们丢在瘴气弥漫的低地里。他们是自己活该找罪受,在日本呆得不舒服了,想看看这里的极乐鸟。”
大家嘻嘻哈哈,回到营房,精神为之一爽,开始了新的一天的紧张工作。
6
看上荷兰地亚这个“天堂”的不只是肯尼和麦克阿瑟,第六集团军司令瓦尔特·克鲁格中将选中了荷兰地亚湾的霍里肯;配合麦克阿瑟作战的第七舰队司令托马斯·金凯德中将和副司令威金逊中将,在离麦克阿瑟司令部二十码的地方支起了活动房子,设立第七舰队司令部。麦克阿瑟的陆军和海军从来没有这么“近”地配合过。
麦克阿瑟前往霍里肯的第六集团军司令部,去同克鲁格中将研究下一步作战的方案。克鲁格的司令部设在一幢结实的房子里,式样虽然陈旧,里面的摆设却应有尽有。荷兰地亚座落在山坡上,南面背山,北面临海。由于新几内亚远不及爪哇和苏门答腊富庶和重要,荷兰人对此地也是待搭不理,经常用来流放印度尼西亚独立运动的造反者们,包括苏加诺的一些朋友。荷兰地亚一带的房子大部分都是铁皮屋顶,好房子并不多。
克鲁格同道格配合得很好。他把西伊里安、马鲁古群岛的地图和海图都准备好了,甚至还准备了菲律宾群岛的地图。日军占领菲律宾以后,菲律宾人民奋起反抗,组织了许多支抗日游击队,非常活跃。其中有几支较大的游击队同美军保持了无线电联络。所以麦克阿瑟的情报很灵,
麦克阿瑟并不急于下命令。他巡视了部队、医院和后勤部门。后来又登上一艘汽艇,慰问第七舰队的海军人员。第七舰队配合他作战近一年了,他已经把它们当成自己的“海上步兵”。他越来越关心“自己的”舰队,他需要水兵象步兵那样尊崇他,
油迹斑斑的海湾里停泊着各种各样的舰船。美军的船漆成灰蓝相同的海洋色,英军——实际上是澳军的船漆成蛇皮色。登陆指挥舰的天线密得象树林,坦克登陆舰卸了载,轻漂漂地浮在水面上;船坞登陆艇的吊架上挂着水手衫;一些“鸭子”型和“水牛”型两栖车被卷扬机吊起来,水兵们用河流入海处的淡水冲洗着车身;自由轮和胜利轮旁边是运兵船,它们一个肥胖,一个瘦长,成了有趣的对照,
一些机械化登陆艇和步兵登陆艇被日军的炮火打坏了,修理工拖着氧炔焰在修补钢板。一只工厂船抛了锚,正在把各种修理工具和零件往小艇上搬。装着电焊机的小艇靠在大船的舷旁,焊弧即使在白天也很耀限。漆着红十字的医院船舷窗里还亮着灯,有些伤病员还在接受手术,然后转到莫尔兹比港、达尔文港甚至更远的后方去治疗。大群的海鸥在舱上盘旋,偶而俯冲下来,叼起海面上的食物残渣。就是这些船,这些水手,组成了麦克阿瑟的海上铁路和公路,组成了海上的坦克营和炮兵连。它们使“将军”可以远离大后方几千英里,没有后顾之忧地向远方跳跃。太平洋战争是一场蓝色的战争,蓝色的海洋和蓝色的天空。在蓝色 的战争画面里,传统的骑兵、炮兵、运输兵、坦克手和他们的指指官正在退色。德摩比利、菲力皮、叙拉古、卡纳、君士坦丁堡、希仑堡、普拉西、萨拉托加和约克镇、莱比锡和耶拿、以及第一次世界大战那些彪炳显赫的战役,那些威武的统帅们,已经被扭曲了。人的作用正在消退,技术的力量却如日中天。一条潜艇装上鱼雷和香肠蛋粉,由一名落拓的上尉指挥,就可以打沉一艘战列舰;四台莱特R-3350—23引擎和一堆铝片装配起来,由十个奶毛未干的嚼口香糖的小伙子驾驶,竟能在一万公里远的地方点燃一座城市;几个不修边幅,身上发出汗酸味的密码军官,躲在监狱般的地下室里,居然能决定共和国的命运;甚至是——如果按陆军部长史汀生小心翼翼地透露给他的、象爱因斯坦那种科学狂人,几乎可以从空气中汲取炸药,用那么几公斤平凡的暗红色金属,就能代替所有的军队和舰队。把一个国家炸得寸草不长。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受到过最全面、最正统的陆军教育,他也在用这些教义去教诲别人,然而时移势易,他麦克阿瑟竟无法实现他那种福熙式的理想!
他又回到克鲁格的司令部。大家共进午餐。下午,开始了紧张的工作,中心是下一步往哪里跳跃?
麦克阿瑟名下有一个美国集团军群,下辖两个军十二个师。其中有一些名牌部队,像亚美利加师、二十七师、第一一二骑兵师及内战时期罗伯特·李将军组建的第五和第七骑兵师。海军陆战队一师和三师说是搭配给他,但尼米兹随时有权调走,实际上后来也确实被调走了。除了有一些平庸的美军部队和澳大利亚部队外,还有一些部队仅仅存于纸面上。为了确保战胜日本,美国三军参谋长联席会议正在组建强大的第八集团军。但目前尚无法指望。
依“将军”之意,当然想尽早跳到菲律宾。然而菲律宾不同于荷兰地亚,有四十万日本守军防卫着那个千岛之国。荷兰地亚距菲律宾最近的棉兰佬岛也有一千海里之迢,中间有许多敌占岛屿和坚固据点。吹牛归吹牛,麦克阿瑟还是现实主义者。所以必须再找一两块垫脚石,
理查德·萨瑟兰将军不停地拉着计算尺,看着图表。他一句话也不说,脑子里却在估量着一个个方案。克鲁格将军虽然与道格共事仅一年,也摸出了他的脾气。第六集团军司令官在精确地计算船舶的吨位和弹药基数。
麦克阿瑟看了看地图,然后掏出烟斗,不停地吸着烟,他在运用自己丰富的军事经验和伟人直觉。而萨瑟兰则一一报告着西边岛屿和基地上敌军的情报。
麦克阿瑟突然悟出一个道理:攻占一个岛的虽然很费劲,但一旦占领,几乎不用派兵防御,因为日本人已经丧失了制海权。攻占新几内亚的沿岸据点,虽然损失很小,可是建立周界防线费人费力,日本陆军小股部队随时可以渗透,非常讨厌。权衡利弊,特别是接受马努斯岛的经验,麦克阿瑟决定下一个目标还是攻占海岛为妙,
“威克德岛多远?”麦克阿瑟问。
“一百二十英里。”萨瑟兰答。
“比阿克岛?”
“再往西一百八十英里。”
“摩罗泰岛?”
“还要往西五百英里。”
“棉兰老?”.
“距摩罗泰仅二百七十英里。”
“我们三年前从那里爬上B一17,直飞澳大利亚,还记得吗?”
“当然,我们还要回去。”
“理查德,威克德岛上日军有多少7”
“一个大队。”
“比阿克?”
“不足一个联队。”
“好。我们用空降来占领威克德,然后立即在比阿克进行两栖登陆。下一步我们要占领摩罗泰。九月份我们就要回到菲律宾。我要在马尼拉大饭店过我的六十五岁生日。”
“将军,我也是这样想的。”
百战百胜的将军是没有的。伟人的直觉也并非总是无往而不胜。麦克阿瑟在阿德米勒尔提赌赢了东道。在比阿克岛却输得很惨。一位名叫葛目直行的日军大佐,把麦克阿瑟远征军打得鼻青脸肿,几乎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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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横扫塞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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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商人南方的兵”,此话实在不假。
被沼泽、森林、泥泞的道路和大片私人种植园封闭起来的南方各州,在美国近代史上带着荒蛮、粗野、愚昧的形象,所以,南方人特别能打仗。内战时期,北军在道义、经济、金融和人员后勤上占了绝对优势,然而战争却拖了四年,北军损失惨重,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南军统帅罗伯特·李将军高超的指挥艺术和南军战士的骠悍。
艾伦·李少校现在带了一连南方兵。他专门把他们从许多新兵营里挑出来,为此,他费尽力气,磨破嘴皮。他一贯认为,与其带一支松散臃肿的大部队,不如指挥一支受过严格训练的精兵。在两栖登陆那种瞬息万变的环境中,单兵孤胆作战和小部队协同作战比什么都重要。大部份突击营军官和一部分陆战队军官与他持同样见解。
李和他的连队驻在夸贾林环礁的一个珊瑚岛上。他们日夜进行着的紧张训练。昔日的连队,在塔拉瓦战役中死的死、伤的伤,仅存的几个人:罗克韦尔、肖特、塞克鲁西斯等等也都被提拔,晋级封官,如他一样。他这个连,几乎今是新人。
战争时期的训练同和平时期完全两样。老一套的队列、操典和其他华而不实的项目不是简化,就是干脆弃置了。李主要教给他的“孩子们”以下几点:熟练地使用所有美军和日军的武器,如何在白刃格斗中保护自己杀死敌人,隐蔽,协同攻克改人的火力点,通讯联络和战争心理学。他教得很卖力气。他经常穿得很整齐.拿一条马鞭,在烈日下呵斥那些才穿了不到一年军装的年轻人。他严厉得不近人情,尤嫌不够,常用中国军人的一句话自勉:“心慈不带兵。”那还是他从查尔斯·惠特尼中校那里听来的。听说中校已提为上校。可是自从贝蒂欧一别,他一直未见到查尔斯。他俩通过信,因为忙,谁也顾不上谁。
李的空闲时间,大部分花在游泳、潜水、踢足球上面。夸贾林无法骑马,他深为遗憾。到海底摸珊瑚和梭子鱼,也是一大乐趣。只可惜岛上淡水太少,每次下海,洗不干净,身上的盐渍粘呼呼的,晚上很难过。礁岛上风大蚊子少,比起瓜达尔卡纳尔可强上天了。但是海军突击营一直没有回新西兰,岛上的生活单调而林躁,除了海军电影队有时放一两部旧电影外,连一个女人也没有。想起新西兰和国内那么些好姑娘,李常常有股莫名其妙的伤感。
使李唯一满意的是伙食。他的连里有一个路易斯安纳的“法国佬”,名叫路易·篷巴杜尔,是个顶呱呱的厨师,可以用简单的野战炊事车做出上等佳肴。篷巴杜尔“先生”什么都会做,夸贾林礁湖里有的是鱼虾,海军的后勤向来比其他军种好(他们自己有冷藏船),冻子鸡、牛排、速冻蔬菜、奶酪和各种酒,只要可能,尽量供应,最后加上巧克力糖和冰激凌。路易成了全连最受欢迎的人物,他原来是个餐厅老板,天生人缘好,经常讲些男人们的笑话,实际是女人们的笑话。他肥胖多肉,一仰头,后脖子的肉就地起来。因为害怕上级得知篷巴杜尔的好手艺会把他上用,李下令全连严格保密。好在岛上仅有他们一个连队,独立王国,水泼不进。李对他的别连长说:“彼得,打开仗一定要让篷巴杜尔呆在战线后边,我宁肯损失一个排,也不能没有他的法国菜,上帝,他把我惯成了馋嘴的孩子。我原以为我在奥伦治堡庄园中也算是见过世面的。”
岛上唯一的乐趣是每天一趟的交通艇。交通艇从夸贾林岛穿过礁湖而来,给他们带来粮食、淡水、罐头食品、日用品、书信和私人包裹。它大约每天十一点到,一到这时候,正在训练的士兵们就开始走神,怎么管也不顶用。李干脆提前半小时结束训练,把这半小时加到下午的训练中去。新兵初到海外,信特别多,似乎写信是他们唯一的乐趣,除了亲人和恋人外,连七大姑八大姨也想着去信。美国来的东西,除了信外,还有各种食品和包裹,里面有书、课本、玩具和钱!靠着这些包裹的士兵是没办法打仗的。信和包裹使他们想起了生活,热爱生活的人也必然热爱生命。经过几次不成功的尝试以后,艾伦·李命令事务长干脆把包裹存起来,等打完马里亚纳群岛之后再发下去。尽管到那时候,许多收件入永远也不需要这些包裹了。
李对付士兵思乡情绪的办法是加大训练量,而且,每天布置各种各样的战场问题,鼓励士兵们在回答中竞争。
逢有大的空闲,李就把常务交给他的老乡、查尔斯顿人彼得,一个声音嘶哑、长相丑陋、脸上方很深刀疤的上尉。他自己随着交通艇去夸贾林岛。李脾气暴躁、性格阴仰,物以类聚,他也有几个这样的好朋友。其中一个约瑟夫·安克罗伊少校,在J—4工作。J-4是太平洋舰队后勤处的代号,麦克罗伊负责编制预算一类文职工作。另一个朋友是海军军官麦克米伦上尉,他在洛克伍德中将的潜艇部队服役。自从攻占夸贾林后,洛克伍德在这里设立了一个前进基地,可以大大缩短潜艇往返夏威夷的漫长航程,增加西太平洋的战斗巡逻天数。每逢出击归来,麦克米伦的“剑鱼”号潜艇就停在夸贾林小码头上。李在珍珠港就同麦克米伦混得挺熟,两人在夸贸林见面,更是他乡遇故知,无话不说。
六月底的一天,李乘交通艇来到夸贾林岛。经过四个月的修建,夸贾林早已经面目全非了。雷德曼少将遵照尼米兹上将的命令,已经把它建成了一个巨大的后勤基地。礁湖中停着各种各样的船舶,柴油发电机隆隆响,弧光灯支在高高的钢架上。浅水的中央码头和深水的海军基地码头上各竖着七八台起重机。它们配合胜利轮上的桅式起重机把货舱中的东西吊出来,放到栈桥上。栈桥已经加宽加固,汽车可以直接开到桥头。铲车司机把货物铲上卡车,卡车司机把货堆垛到枝残茎折的椰林空地上,后勤兵盖上绿苫布。到处是活动房子和帐篷,乱槽糟的。原来日本人为他们陆攻二式轰炸机惨的跑道也不够长,“海蜂”们用推土机拔起树桩,铲平外号叫“乌其顿”的大火力点,把珊瑚跑道一直延伸到海边。同时,他们又修了一条新的战斗机跑道。娇贵的雷达也从船上卸下来,安装在步兵七师曾经登陆过的绿滩上。它们庞大古怪的天线使李产生了一种神秘感。在复杂的技术战争中,教授们起着将军的作用。他恼恨那些穿夜礼服打硬领结的家伙们,他们闯入了军人世袭的荣誉领地,并且把军人的价值人大贬低
李穿过忙忙碌碌的人群和杂乱无章的堆栈,终于找到了挂 “J—4”牌子的一座活动房子。麦克罗伊少校正忙着,房子里的人进进出出,一些军需官大声地讨价还价,另一些军需官坐在钢折叠椅上抽烟,想利用私人关系“走后门”捞点儿紧俏的军需品,比如好酒好烟和熏火腿罐头之类。
艾伦·李皱皱眉头,不知该留还是该走。金黄头发蓝眼睛的麦克罗伊向他打招呼,让他坐下来,从抽屉里拿出一大探花花绿绿的杂志和报纸,对他说:“艾伦,请先等一下,我这里有利维少将的几个急件要处理,马上就完,你先看看这些东西,刚从国内空运到,是最新的,其中,噢,就是这本,还有你的一幅照片,是你在华盛顿福特剧院时照的。真漂亮,旁边那个女郎是谁?艾伦,你总是走桃花运。”
利维少将是J—4的头头。他头脑清楚,办事利落,出名地能干。利维的上司是尼米兹手下的一个后勤副司令。另外,美国西部海疆区司令也负责太平洋战区的后勤,第六海上勤务大队的比尔里海军少将负责用船把物资从西海岸运到前线,有时候,比尔里的船要在大洋上进行机动后勤补给。
李只好坐下来,翻看杂志。他离开美国已经有四个月了,国内的各种消息倒也挺有趣。麦克罗伊象一架高速运转的机器,发疯似地处理他的业务。他使用几架电话机,还有几部专用电台,可以直接同夏威夷、旧金山甚至首都联系。他调度咖啡、蛋粉、红肠和熏鱼。他问号称“太平洋油王”的格雷海军准将联系,让他运来航空汽油、登陆艇的柴油、军舰的重油、润滑油脂,甚至连专门给轰炸机驾驶仪上的陀螺仪用的一种硅油也没忘掉。他身上仿佛有几个脑袋在同时思考,一个在战区,另一个在美军部队,第三个在美国的工厂和销售网,他的作用就是把它们联系起来。
啊!李扪心自问,麦克罗伊确实也算个英雄。
他打量了J-4的这间活动装配房子,大约长三十英尺,宽十七英尺,除了门窗和桌椅外,四壁全是保险柜。有些保险柜开着,里面堆满了各种卷宗、表格和卡片盒,猛看象是图书档案馆的资料分类捡索室。人坐在里面很挤,加上军人说话都是大嗓门,房子里乱哄哄的。
正当麦克罗伊在电话中大叫雷达配件、各种奇怪型号的电子管、电容器、无线电近炸引信和收发报机,的时候,李的耐心到了极限。他站起来,准备告辞,麦克罗伊向他摆摆手。后勤少校一下于就把事办完了,仿佛如果艾伦不走他还会没完没了地干下去似的。
麦克罗伊从一只保险柜里拿出一瓶威士忌,交待给他的下级军官几句话,对那些等他的人做了个鬼脸,一把将艾伦拉出房“李,幸亏你来了,救了我的驾,否则我要让那些后勤军官们缠死。他们并不关心打仗的事,对酒和罐头最热心。听说下面还有黑市,不少人发了财。”
“那你早发大财了。”艾伦直到这时候才说了第一句话。
“我这人你也知道,是真正的爱国主义者。咱们南方佬,心眼儿实,光想着早点儿打完了这场倒霉的战争回家种地去。另一方面,说实在的,利维少将这家伙的话儿太多,真他妈干不过来,谁还有心思去倒腾那些玩艺儿。李,谁跟利维算是倒了霉。鬼知道我当初怎么选了后勤军需这个职业的。”
李笑笑:“你是怕死呀。”
他们俩沿着一条珊瑚小径走着,李跟着麦克罗伊,也不问去哪儿、反正他是来消磨时光的,而麦克罗伊总有层出不穷的新闻。他谁都认识,什么事儿全知道。
他俩正走着,李的眼尖,突然拉了麦克罗伊一把,“约瑟夫,你看,那不是麦克米伦吗?他同那位将军在散步,指指划划,还挺神气。你认识那位将军吗?”
麦克罗伊大声笑出来:“嘿,那是查尔斯。安德鲁斯·洛克伍德中将,我们的潜艇司令官。”
洛克伍德中将穿着军便服,样子挺随和。他多肉质的脸圆滚滚的,象个面包师,或者那种大街拐角处的杂货店老板,一点儿也不显得威风凛凛。美国不象欧洲大陆国家,计较军人的仪容和门第,谁打了胜仗谁就是英雄。
洛克伍德无疑是大战中最优秀的海军将领,他在世界潜艇战史上的地位不亚于德国的卡尔·邓尼茨海军上将。可他几乎比斯普鲁恩斯还默默无闻。战争是一种奇怪的事物:一座城市、一座桥梁、一个碉堡,可以使一名将军、一名连长,甚至一名下士成为新闻人物,吹吹打打,全球尽知,给世人留下深刻印象;而一位打了几十次胜仗的将军,一个消灭了几十万敌军的战役,反而会被其他新闻坦没,事过境迁,无人知晓。刚过完五十四岁生日的洛克伍德在各种军舰上干过,踏踏实实,勤勉努力,在战争最黑暗的日子里,指挥了美军51潜艇部队的水下战争,实施“吨位战,”给日本运输船队以沉重打击,却没有出风头。
洛克伍德的声音飘过来:“麦克米伦上尉,你的‘剑鱼’号干得不错。不过,请小心,日本海军鉴于船舶损失严重,已经任命了及川古志郎海军大将作为海上护卫总司令,他们要同我们认真打一仗啦。”
“是,将军。”麦克米伦操着南方腔自信地说:“俺一定注意。不过,日本人那点儿玩艺儿俺清楚,他们这帮穷鬼没有象样的雷达和声纳,更没有机载雷达和‘李光’探照灯,他们的军舰连护航都不够,更甭说追着‘剑鱼’号猛打了。谢谢将军的提醒。”
将军和上尉分手后,潜艇上尉转过来:“艾伦,约瑟夫,俺早瞧见你们啦。没办法,跟头头讲话总得客气点儿。哎,约瑟夫,你拿着什么,威士忌。太好了,俺这回出海整整两个月了,什么都不想,只想女人和好酒。喷,跟俺来,俺给你们找个地方好好喝两杯。呸!‘剑鱼’号上的食品糟糕透了!”
他们来到一排帐篷边,巴奈特·麦克米伦指着其中一顶说:“这就是给我们准备的休息室,就这破玩艺儿。光想叫我们在海 上多泡几天,省点儿油。听说邓尼茨给他的艇长们在巴黎找最好的旅馆和最漂亮的妓女。”
李笑笑接下去说:“然后把他们一个个送入蓝色的坟墓。”
“给罗斯福当艇长毕竟比给希特勒当艇长要安全些。”麦克罗伊也说。
帐篷里有几把钢折叠椅和几张行军床。还有一张象是从轮船餐厅里拆下的那种铝架塑料面桌。桌上杯盘狼藉,堆着空酒瓶和鸡骨头。麦克罗伊利索地把桌子收拾干净,变戏法似地从兜儿里拿出一个猪舌头罐头和—罐鱼子酱。然后砰地一声打开酒:“没杯了,拿瓶子喝吧。”
“艾伦,约瑟夫,俺这次可碰上了新鲜事儿了。真是大新闻,俺打算找个老牌记者,同他签个合同,卖给他一条独家新闻,谁能发大财。看在上帝份儿上,仗打了三年了,俺们怎么不知道竟有这号子事儿!我敢打赌,‘剑鱼’号的发现能震惊全世界。”麦克米伦扯开喉咙大声喊叫。
“五十天前,洛克伍德中将在珍珠港的潜艇司令部给俺们布置了战斗巡逻任务。”麦克米伦是一个五宫清晰的海军军官。他的眼窝很深,感情外露,说话喜欢打手势,人也有点儿神经质。
“洛丸伍德派出十艘潜艇封锁住特鲁克。随着特鲁克环礁被斯普鲁恩斯的舰队炸瘫,日本人就放弃了它。古贺峰一海军大将从帛硫飞往菲律宾途中失事以后,日本联合舰队一直东躲西躲,深藏不露。俺们这些小艇长们就是瞪红了眼睛也找不到大型的敌人水面舰艇了。浴克伍德中将告诉俺们,日本人想保存兵力,好打一次决定性的海战,以往他们总是一点儿一点儿地使用兵力。而俺们的任务就是找到他们,盯住他们。这样,在未来的马里亚纳战役之前,就能有效地阻击他们。然而谁也不知道新任的联合舰队司令丰田副武究竞把舰队藏到哪里去丁。有入说在菲律实苏禄群岛的塔威塔威岛,有人说在日本的濑户内海里,还有人说在新加坡。
“于是,中将就把俺们分成二个战斗群。一个群监视濑户内海的伊纪水道和丰后水道;第二个群监视苏里高海峡和圣贝纳迪诺海峡,如果日本舰队从塔咸塔威出动只能走这两个海峡,它们不大可能选更南的航线,那样会落入从荷兰地亚起飞的麦克阿瑟的远程巡逻机的侦察圈。第三群只有两艘潜艇:‘剑鱼’号和‘海马’号,俺们将远征新加坡,侦察一下丰田的舰队是否在林加岛锚地。
“这是一次最遥远和最危险的航程。洛克伍德指示说,在找到日本舰队之前,千万不要挑起任何战斗。
“其实,俺也没工夫打仗。从珍珠港到新加坡,走巴士海峡和中国南海距离六千五百海里,来回就到了‘剑鱼’号的航程极限。俺他妈这一次真》豁出去了,只带了三条鱼雷,前发射管两条,尾管一条。其余的舱位都装满了柴油桶。俺的副艇长加里森中尉建议带上一副折叠帆,听说德国VII型游艇横渡大西洋就用过风帆来减少油耗。中将告诉俺,他将在埃尼威托克环礁附近给俺们加一次油,回来以后还有补给船在原地等着,就算是这样,这次战斗巡逻也满够俺吃的了。
“我们出发以后,一帆风顺,一直到马里亚纳群岛都没遇到一艘船,无论是咱们的还是敌人的。过丁关岛,渐渐遇到了几艘口本船,都是五百吨以下的小家伙。俺们昼潜夜出,不敢怠慢,不停往西开。到了台湾附近,日本的船越来越多,常常可以见到一些万吨级的大家伙。日本人的护航体制很松,俺心里直痒痒。俺在潜艇上也干了四五年了,从来没见过比这里更好的机会。原来,日本运输船被洛克伍德打怕了,改走中国沿海航线。那里水深不足百米,不利潜艇作战,陆基飞机很有威胁。俺当然顾不上打了。俺从巴士海峡进入中国南海,嘿,那里的船真多,根本没有护航军舰,一条鱼雷就能干掉它一条船!
“在西贡以东一百五十海里的地方,俺们遇到了麻烦。当时天降大雨,能见度很差,俺就把‘剑鱼’号浮起来,让弟兄们喘喘气,以后的日子可能会很苦。另外,还想接点儿淡水,水箱的水早臭了。
“突然一架四引擎的川崎式飞艇从低垂的雨云中钻出来,一下子就发现了‘剑鱼’号。俺们惊慌失措,左躲右躲,好歹潜下去了。可是俺们的铝盆也给弄丢了。二十分钟后,俺们从声纳上听出来了一艘日本驱逐舰,它一定是以金兰湾为基地,在这一带巡逻的。接下去的事就是挨深水炸弹,那滋味凡是经历过的人一辈子也忘不了。
“照例,潜艇里的人是什么也看不见的。俺们只能听到声音。先是驱逐舰螺旋桨声——喀隆——喀隆;然后是投放深水炸弹的声音——嘶——咚……咔塔、咔塔;最后“轰”然一响,全艇到处摇晃,水从裂缝中喷进来,蓄电池的酸雾四处弥漫,每个人的脸、头、肋骨和关节不断地在管子、阀门和各种钢铁凸件上冲撞。唯一的办法是抱住头,别的由他去了。
“‘剑鱼’号象块石头似的往下掉,俺拼命让杰克把住水平舵,总算把艇稳住了。俺找了一片珊瑚礁盘轻轻座上去,任凭天塌下来也不动啦。日本驱逐舰转了几圈就走掉了,他们干反潜这行总缺乏耐性。
“俺浮上水面,继续往南走,从此小心多了。整个航程,几乎把俺们拖垮了。为了省下淡水,连胡子也不刮,洗澡更别提了。身上的臭汗味十英尺外就能闻到。垃圾到处堆,衣服也不洗,本来潜艇就是两层铁皮的棺材,现在连棺材里也脏得呆不成了。
说来也怪,尽管又危险又辛苦,俺手下的兵士气满高。美国人就是爱探险,新加坡的秘密把大伙儿给迷住了。第二十二天傍晚,俺下令上浮,伸出了搜索潜望镜,嘿,右舷35度的地方就是新加坡章仪角。日本人大大方方地点着灯塔,对于马来半岛的南方都市新加坡来讲,战争仍然远在天边。
一般说,日本人不会把联合舰队锚泊在新加坡港的。那里的欧洲侨民很多,他们感情—卜倾向英国,一支庞大的舰队无法严守秘密。日本海军司令从心理上讲更倾向于利用林加群岛上的天然良港。俺为了保险,还是溜进了新加坡港。
晚上,“剑鱼”号浮出水面,点起日本潜艇的航行灯,从乌宾岛南方的航道进入了狭窄的柔佛海峡。俺们大摇大摆,无所顾忌。柔佛和新加坡都在沉睡中。俺不禁为英军帕西瓦尔将军惋惜,他轻易地放弃了‘东方第一要塞’,使日军腾出手来,对菲律宾施加了沉重的压力。
“日本人没理我们,一艘返回基地的潜艇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如果一艘日本‘伊’号或‘吕’号潜艇开着美军的标志灯闯入旧金山,恐怕咱们的反应也会是一样。
“英国人留下的旧海军基地里小船很多;但没有值得一提的大舰。只有几艘轻巡洋舰和驱逐舰在小修。一台探照灯向俺们打来讯问信号,被俺们应付过去。午夜,俺下令熄掉灯光,向东溜出柔佛水道。俺可真是黑夜走路吹口哨,提心吊胆。只要日本人识破了俺们的小把戏,‘剑鱼’号可就完了。日本人虐待战俘,残暴得出了名。当年山下奉文将军的军队渡过柔佛水道的时候,曾把俘虏的澳大利亚军战俘捆倒在海滩上,让所有的日军从他们身上踏过去,许多人被活活踏死。一想起那些战俘的遭遇,俺不禁毛骨依然。但同后来‘剑鱼’号的奇遇相比,闯入柔佛的行动不过是一次假日旅游!
“林加群岛在新加坡南方一百海里。礁石和珊瑚暗沙很多,俺根据一张英国人的旧海图航行,非常担心搁浅。海军基地在林加岛,大白天,俺只好慢慢忍耐。黄昏时分,俺升起了潜望镜。
“海面上刮着微风,在港湾入口处的航线上,船只往来频繁,大部分是军用船。瞧那架势,港里一定会有大家伙。俺同副艇长加里森中尉和航海长弗罗斯特中尉商量了一下,港湾进出口的水道上一定有沉船、水雷或防潜网。为了保险起见,俺们最好让‘剑鱼’号贴在一条大船的底下溜进林加岛基地。
“俺们不停地上浮瞭望海岸,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船,直到天黑。俺的耐心终于得到了报偿,从新加坡方向开来一艘双桅大油轮,它吃水很深,在月夜星光的背景下,呆头呆脑,没有任何军舰护航。
“俺对好了方位,潜入五十英尺深度,慢慢向油轮凑过去,仅仅凭声纳导航。艇上人人都非常紧张,没一个人敢吭气,仿佛被放到了断头台上。只有声纳发出嘟嘟声,可以感到油轮正在挨近。上帝,俺在康涅狄格州新伦敦基地练过几次‘贴船底’,几乎都是不及格,还有一次撞到了大船上。我手心直冒汗,心想弄不好这六千海里工夫、一条船、五十二个弟兄和洛克伍德将军的使命,就一锤子砸到它上头了。
“俺算是运气好。一直跟着油轮钻入港湾,都没有被发现。英国人干什么都讲究认真,他们的海图很精确。我在主航道外找了块僻静地方升起潜望镜,同时命令鱼雷兵做好发射准备。俺从目镜上一望,嘿,你们猜怎么着——
“港口里一片辉煌的灯光,把天空映成紫黄色。几十艘军舰锚泊在码头边。栈桥上人群熙熙攘攘,卡车来来往往,把炮弹、生活用品、粮食往船上装。粗大的油管和淡水管都接到军舰的甲板上,油泵和水泵嗡嗡响,起重机的摇臂和吊钩晃来晃去。虽然天黑,然而在灯光的背景上,俺已经辨认出一艘‘大和’级战列舰、两艘旧式的‘金刚’级战列舰、四艘重巡洋舰和二十一艘驱逐舰,整个日本联合舰队的精华有半数都在这里了。尤其令人吃惊的是:港口里竟有二艘航空母舰!我从背影上认出它们可能是‘千岁’级航空母舰‘千岁’号和‘千代田’号,另一艘是‘瑞鹤’级航空母舰。林加锚地变成了日本的珍珠港!俺敢打赌,从来没有哪一位美国潜艇艇长能在这么近的距离上发现这么多的日本大型水面舰艇。俺象中了头彩的赌徒,迷迷糊糊,不能自已。“俺真他妈想潜近那艘‘大和’级战列舰,假定它是日本联合舰队的旗舰‘大和’号。那就面临着人生最大的诱惑,俺可以逼近到二百码的距离上射出全部三枚鱼雷,击沉‘大和’号。这样,俺立刻就会成为美国海军历史上最伟大的英雄,连保尔·琼斯也会羡慕不已。俺将拿到让所有舰长眼红的巨奖。德国艇长根特·普里恩上尉驶驾U—47潜艇在斯卡帕湾击沉了英国‘皇家橡树’号战列舰。‘皇家橡树’号算什么?它才两万七千吨,而‘大和’舰有六万四千吨!俺默默地念叨着:‘上帝,饶恕你的仆人吧。’俺叫来加里森中尉,拍拍他的肩肪,把潜望镜位置让给他,并且指了指目镜。他看了足有一分钟,几乎象是中了魔,喃喃地说:‘我这一辈子加上我儿子凯里那辈子也别想再得到这个机会了。’他眼泪流下来,握住俺的手:‘巴奈特,干吧!就算咱们这五十三个人都死在林加岛也值了,尼米兹上将会在阿灵顿公墓给咱们立一块方尖碑的!”
“俺把双手插到头发里,拼命抓,俺的头皮都发麻了,还是下不了决心。俺的任务是向洛克伍德中将报告日本联合舰队的位置,显然,在俺们即将发起的进攻马里亚纳群岛战役中,日本联合舰队是最重要的因素。无论‘剑鱼’号能否击沉‘大和’舰,只要它一动就会暴露,一旦暴露,俺们根本无法发报,那么一切全完了。不但马里亚纳之战要死很多很多咱们的人,而且弄得不好,整个战役将会失败,战争也会因之而推迟,俺就成了历史的罪人。许多伟大战役的成败握在几个小人物手里。在滑铁卢,如果拿破仑派出的传令兵能找到追击布吕歇尔的内伊元帅,欧洲的历史也许要重写了。
“俺象一个回教徒一样,扯着自己的胡子,撕着俺那件被汗渍结成硬板的短袖无领衫。艾伦,约瑟夫,如果你们二位处在俺的位置上,真不知道你们会怎么办?
“俺一下子合上搜索潜望镜的十字手柄,放下潜望镜,只轻轻说了一句:‘下潜!’就哭了。在潜艇上,连哭也不能象个男子汉一样,只能把眼泪往肚里咽。‘剑鱼’号终于躺在林加岛锚地的烂泥里。俺心里只想着一句话:
“如果俺把鱼雷发射出去,全体盟军都会冲着俺的脸唾上一口:这事儿准他妈是南方人干的,这种任务根本就不能交给他干!”
麦克米伦刚说完,李和麦克罗伊就拥抱了他:“好样儿的,巴奈特,所有的南方人、所有的美国人都会感谢你的。”
李深受感动:“巴奈特,我的连队就要在塞班岛登陆,谁都知道准有一场苦仗。无论如何,你为我们帮了大忙。”
一直慷慨陈词的巴奈特·麦克米伦上尉反而腼腆起来,他看看他的两位好朋友:“艾伦,其实换上你们也会问样做的。俺只是可惜这次机会,它会给我带来一枚国会荣誉勋章。说心里话,‘剑鱼’号战斗巡逻四次了,只击沉过一艘两千吨的货轮和一艘五百吨的小船。每次回珍珠港,听到特里拜尔中校的SS—279潜艇、奥·卡恩中校的SS-238潜艇取得的战绩,俺实在伤心。潜艇这玩艺儿,两层铁皮,中间夹着管子,几个压水槽加上柴油机和一大堆蓄电池,终日不见阳光,活动的地方只有屁股大,稍不小心,连骨头也找不见。你说俺图什么?不就是图对着敌舰来他一下子?艾伦,你说,把一桌十二道法国大菜的晚餐摆在一个饿鬼面前,把一个倾国倾城的绝色美女裸体躺在一个色鬼怀里,俺当时的心情就同他们一样。上帝还让‘大和’舰多活几天,凡人也没办法。”
“后来呢?”麦克罗伊少校很感兴趣。
“后米的事真成了麻烦。林加港进去容易出来难。那条大油船一立在岸边卸油,一时似乎也不打算出去。进港的时候俺从声纳的读数发现海湾有防潜网。白夫,港口小艇很多,根本无法逃走。俺们就在海底躺了两天,那滋味可真够受。不能动弹,无法做饭,啃点儿饼干喝点儿发臭的水,连咳嗽都得捂住嘴。空气越来越浑浊,臭得许多人都呕吐了。因为不知道还得蹲几天,俺下令必须节约二氧化碳吸收罐。由于缺氧,人们只好躺在床上,肺憋得难受,象干泥塘中将死的鱼。在所有的死法中,慢性缺氧而死一定是最难受的一种,俺的手几乎要扯烂自己的肺。
“上帝是美国人。俺命不该死在林加湾的烂泥里。第三天,整个军港骚动起来,上百台引擎在吼叫,小汽艇在俺们头上开来开去,听声音象是一次军事行动。潜艇是个瞎子,全靠听声音来进行判断。幸亏俺们没动弹,否则电动机一开就什么也听不清了。“俺看看表,大约是当地时间上午八时。俺开始想象:军港吹起了号,‘大和’舰上升起了丰田副武的海军大将旗,他正在检阅水兵,然后训话……噢,俺听到了哗哗的锚链声。上帝,比听费城交响乐队的演奏还兴奋。这支舰队终于开拔了。俺下令上浮到三十英尺处。俺不敢伸出潜望镜,完全凭着计算和感觉,俺跟着日本舰队,也不知贴在哪条军舰底下,溜出了林加岛。俺把‘剑鱼’号沉到一块礁石旁边,一直等到天黑。午夜,‘剑鱼’号上浮到海面,立刻向珍珠港发了电报。现在,俺们是自由的了。俺下令打开了所有的香槟酒。俺甚至想找个辟静的南海小岛去跳上一夜舞,然后睡他妈三个星期。可是紧张过去之后,人完全虚脱了。”
麦克罗伊不禁脱口而出:“真精彩!巴奈特,我说洛克伍德将军为什么对你这么热呼,敢情你赢了大东道。全太平洋舰队的舰长会嫉妒你,我真看不出你这小子的运气会这么好,‘剑鱼’号可算抢了头功。”
麦克米伦做了个鬼脸:“好戏还在后头呢!林加港奇遇只是开头。天知道这趟巡逻中鬼使神差的怪事怎么全叫俺给遇上啦。”
麦克米伦象是讲述天方夜谭故事似的继续说下去。酒早喝干了,罐头食品也吃得差不多了。麦克罗伊抽个空溜出去,又弄了三客火腿蛋和卷心菜沙拉,给讲故事的大师助兴。
“电报发走以后,‘剑鱼’号就自由了。俺们的任务已经完成,剩下的就是返航和领奖章。
“返航并非易事。俺们的几组蓄电池在深水炸弹攻击中被震坏了,艇身也漏水,水泵又耗去了不少电能。一句话,俺们的燃料根本不够开回珍珠港,甚至连夸贾林也达不到。管他呢,反正该办的事俺们全办了。俺真后悔没听加里森中尉的话带上一片帆。
“俺们沿着中国南海北上。礁石如麻,没有一张准确的海图,那些珊瑚礁丛一年和一年不一样。俺们非常愉快,大家都哼起了家乡小调,每个人都愿意多值一会儿班。俺的部下从未这样听使唤过。
“俺们的油不够,只能走直线。因为接近繁忙的航线,危险性挺大。可是谁都满不在乎。
“第五天上,大约在斯普特拉利群岛(即南沙群岛)北部海区,正逢加里森值班。俺同轮机长沃克和航海长弗罗斯特中尉一起赌个小输赢。突然问,加里森跑来对俺说:“一条船!”
“一条船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俺甚至不想去下手里的牌。加里森却说:“船长,您来看看。”
我走到潜望镜边,调好了焦距,果然是一条船:很高的干舷;开满了舷窗,是一条万吨级的大邮轮。它的航速很快,就在俺们右舷170度的地方,航向和俺们平行,如果俺们不动手,它不久就会跑掉。
“如果它是一艘运兵船呢?打掉一艘运兵船等于击沉五艘货轮,一想到这种前景,俺心里直痒痒。‘剑鱼’号完成了任务,俺们现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他们还有三条鱼雷,没有必要再把它们带回夸贾林。
“可要是一艘运输平民的客轮呢?艾伦,俺可是个门诺会教友,俺虽然杀日本兵会不眨眼,可实在对平民下不了手。我那亚拉巴马州的家里有三个孩子,向女人和孩子们开枪也不是咱们的传统。
“跑上一万海里空手而归!,俺们谁也不甘心。毕竟,潜艇制造出来就是为了打沉舰船的。尼米兹将军早就宣布了‘无限制潜艇战’,许多美国艇长都打沉过客轮。至于邓尼兹的艇长们就更不用说了。‘露西塔尼亚’号大邮轮和它的两千乘客,德国潜艇连招呼也不打就把它给击沉了。俺打沉它在法律上和道德上并无障碍。
“俺正犹豫期问,海天线上又出现了两艘军舰的桅杆。一会儿,两艘日本护卫舰以三十节的航速赶上来。俺推测它们也许是去攻击另一艘企图袭击邮轮的美国潜艇的。据俺所知:‘海狮’号潜艇也在南海活动。俺不能再犹豫了,这艘邮轮准是一条‘重要的大鱼’。
“俺升起攻击潜望镜,报出了一连串数据,加里森飞快地计算着射击三角。邮轮的航线是Z字形,他妈的还挺小心。俺根据船桅高度测出邮轮的距离,然后推出了它的航速。俺报出了邮轮和‘剑鱼’号的航速,加里森算出了攻击角。俺下令打开鱼雷舱盖。‘定深七米五,一号、二号发射管,准备——放!’俺在胸前划了十字,这是战争,主会宽恕俺。
“距离只有一千五百码,半分钟后,俺们感受到了强烈的震动。俺下令往东开,十分钟后,‘剑鱼’号停在十五英尺的深度上。俺升起潜望镜,那艘船正在熊熊烧燃。两艘驱逐舰正在救人。本来,俺们可以一定了事,鬼知道俺犯了什么憨劲儿,硬是不走了,停在那里看热闹。
“驱逐舰大约用了四十分钟救人。没等救完就匆匆向西开走了。它们一定是回金兰湾。‘剑鱼’号的位置在俺们来时挨淡水炸弹的海区附近。
“俺下令转舵180度。海面上还有许多遇难的人。俺的想法很简单:.俺只想看清楚落水的是些什么人。因为俺一直很纳闷,为什么日本驱逐舰并不很认真地救那些落水者,它们匆匆走个过场,如果是他们的士兵,就决不会是这个样子。
“俺把‘剑鱼’号开到沉船的附近,许多人还在海面上挣扎呼号,景象非常凄惨。俺们采用潜望镜深度航行,直到看清了一张人脸。
“看在上帝份儿上!俺几乎叫出来,你们猜,他是谁?”
“决说吧,别卖关子了。”艾伦’李听到兴头上,雪茄烟有好长的一截烧成了烟灰,都忘了弹掉。
“他是个美国佬!”
“美国人? 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连麦克罗伊也沉不住气儿了。
“对,是美国战俘。”麦克米伦热烈地说。“俺他妈豁出去了。俺下令吹掉四个压水舱的海水,‘剑鱼’号在一片翻腾的泡沫中像软木塞一样跃出水面。俺打开了舰桥上的水密门,举起了 一面美国旗,大声喊:‘海军来救你们啦!’
“当时的场面俺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起来,俺们所有的人都感动得哭了。大海上一片欢呼,‘海军来啦!’‘我们的海军!”那种热烈情绪使人终生难忘。美军战俘们拼命朝‘剑鱼’号游过 来,他们身体非常虚弱,大部分人根本爬不到光溜溜的艇身上。
俺手下的人全体出动,用绳网把他们全捞上来。当时,俺们连想也没想,‘剑鱼’号压根儿就装不下这么些人。
“战俘们面色惨白,瘦得如同骷髅,见了俺们,又是拥抱又是亲吻,弄得俺们几乎无法工作。如果这时候出现一架敌机或者一艘敌舰,那可就把俺们一窝端啦!
“幸好一切顺利。所有的战俘,除了被日本人救走的和淹死的之外,一共一百五十九人,全部被送到船舱中去了。天,潜艇里任何空间都挤满了人,连身子都挪不动。战俘们衣衫槛楼,大部分只穿条裤衩,四分之一全身赤裸,好在俺们艇上没有一名妇女。最后一个登上潜艇的是一位英国军官,亨利·弗高克斯少校,他紧紧握住了俺的手:‘先生,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感谢上帝和您。要是真排名次的话,您还在上帝前头。如果您知道了我们这些人所受的苦难,您一定会相信我此言出自真心’。
“俺在拥挤的走廊中拱着前进,每走一步,就被一些战俘包围。他们每个人争着同俺握手,询问俺的名字,打听这条潜艇的名字和海军编号,然后说要在俺的家乡捐款给俺修一座铜像。他们泣不成声,人人骨瘦如柴,俺简直不相信这样的人还能活下来。在军官食堂,一个高大的战俘拉住了俺:“如果我没认错,您是巴奈特·麦克米伦上尉,您一定认不出我来了,我是伯德,亨茨维尔·伯德海军中尉,您的安纳波利斯同班同学“外号‘胖子’,您还记得吗?我是‘休斯顿’号重巡洋舰的观通长”。
“‘啊!胖子’。俺紧紧握住他的手。他哪还有一点儿‘胖’味儿呢?他身上看不到一点儿肉和脂肪,活像一具木乃伊。他那干瘪的皮肤象树皮一样粗糙,布满了条条伤疤和疮疤。他的肋骨清楚可数,光着头,赤裸着身体,深陷的眼窝里闪着两朵鬼火。天,这就是俺的朋友伯德,当年他有二百磅的体重,是橄榄球校队中最出色的后卫。
“俺们俩有说不完的话,但一句也不能多说。‘剑鱼’号陡然增加了一百多号人,光是艇身的平衡就成了大问题。另外,还有吃饭问题和淡水,生活空间的狭小使全体乘组人员无法消除疲劳。美国潜艇结构自从一九O四年的‘霍兰’艇时代就没有什么大改进,‘剑鱼’号实在不是一条载人的轮船。那拥挤的程度,比纽约上下班时刻地铁车厢中还要厉害。俺们还有六千英里归程,无论如何也得走一个月,天!这种背贴背的日子可怎么过!
“说归说,走归走。俺下令抛弃了所有空油箱和暂时用不上的东西。艇尾的那条鱼雷考虑再三之后也发射掉了。俺脑子里只有三件事:燃油、淡水和食物,首先是燃油。
“俺简直象辛巴德历险记中的那位船长,斗胆把航向转向东方,闯入了菲律宾的卡拉棉群岛。俺估计日本人决不会把菲律宾的七千个岛子都驻上士兵。在一些没有军事价值的荒岛上或许能搞到点儿淡水。因为艇上的淡水立刻被饥渴交加的战俘们喝光了。
“卡加棉群岛离南海最近。然而俺没有一张它的海图。如果‘剑鱼’号在珊瑚礁丛中搁浅,那一切努力都会前功尽弃。
“俺终于小心翼翼地把‘剑鱼’号开进了”卡加棉群岛,在一个暗夜里停到一个小岛附近。加里森中尉带了五名全副武装的水兵乘橡皮舟趁潮水划到岸上。俺站在舰桥上,下令艇上的100毫米炮和40毫米机关炮瞄准岸上准备射击。足足等到天快亮了,岸上才发来灯光信号:‘岛上没有日本人。’俺总算放心了。
“第二天夜里,除了生病的以外,所有的战俘都陆续被橡皮舟送上岛。加里森中尉也回来替换了俺。岛上的菲律宾土著对美国人非常友好,有一个乡村教师还懂儿句英语。日本人占领菲律宾以后,只象征性地登上这个小岛,发了几面日本国旗和一些传单就走了。因为它实在太小,无论从哪种意义上都没有价值。
“但它对俺们简直太重要了。它的清泉胜似苏打威士忌,胜似冰淇凌和可口可乐,胜似世界上俺们喝过、见过、听说过的最好的饮料。因为俺们干渴得喉咙象烧着火,嘴唇全裂成血口子。为了安全,俺一直限制着淡水的供应。
“俺们大家都洗了澡。俺自从离开珍珠港还是头一次洗澡呢。菲律宾人为俺们杀了猪,煮了米饭和木薯,还吃了他们晒的干鱼。俺们养足了精神,付给他们一大笔美元,足够买下一座城堡。然后他们干干净净地回到潜艇上,身上一舒服,舱位也似乎宽敞了。肉俺们不敢要,米和干鱼俺们尽可能地往艇上搬。最后,俺们告别了岛民,留下了美国的通讯地址。俺们谢过他们,并且对他们说:‘麦克阿瑟将军一定会率领美军打回来的。’俺过去认为道格口口声声说要打回菲律宾只不过是一种宣传,现在俺倒是真希望美国能在菲律宾挽回自己的声誉。
“俺把‘剑鱼’号降列了潜望镜深度,然后向夏威夷海军司
令部发了一封长长的电报。俺报告了‘剑鱼’号的处境,静候洛克伍德将军回音。后来才知道,珍珠港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儿,倒是阿留申群岛的荷兰港收到了‘剑负’号的电报。荷兰港报告了华盛顿的海军部长诺克斯将军。诺克斯海军上将又转告给尼米兹,最后,洛克伍德才知道。第二天,‘剑鱼’号上浮以后收到了潜艇司令部的回电。他们告诉俺三个方案:一个是在菲律宾海某地点同另一艘潜艇交会,把部分获救的战俘转移过去,另一个是用远程水上飞机进行补给;第三条是干脆等下去,‘海马’号和‘皇后鱼’号都在南海活动,由它们提供帮助。俺选定了第一个方案。以后的事就简单了。‘大青花色’号潜艇在冲鸟岛南方一百海里处等他们。它多次接救过跳伞的美军飞行员,搜索能力特别好。俺的船加了油,把一部分人员移到‘大青花鱼’号潜艇上,一直开到埃尼威托克环礁。剩下的事就不值一提了。”
“太精彩了,巴奈特。你的‘剑鱼’号的经历可以拍一部顶呱哆的电影。”艾伦·李禁不住喷喷称奇。‘剑鱼’号历险记的确富于戏剧性,麦克罗伊出于一个文职军官的习惯,在一个拍纸簿上飞快地记着。
麦克米伦上尉拉起他的两位朋友,也没有作出任何解释,就把他们弄出帐篷。艾伦·李和麦克罗伊英名其妙地跟着他走。他们穿过一排排帐篷,来到一间活动房子跟前。麦克米伦推开门,对屋里的一个人说:“喂,亨利·弗高克斯少校,这两位是我的朋友李少校和麦克罗伊少校,请您把您在桂河桥上的经历和遭遇给他们讲一讲。艾伦·李就要在塞班岛登陆,他会多杀几个日本鬼子来为你们报仇的。”
屋里站着一个干瘦的人。他穿着不合身的美式军便服,身体伛偻着,面容憔悴,眼神迷茫,皮肤叠着厚折,骨瘦如柴,精神上肉体上都如同鬼魅,哪里还有一丝盎格鲁撒克逊人那股傲慢不逊的劲头?
他向艾伦·李伸出手来:“亨利·弗高克斯。新加坡第十八英国师师部少校参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