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用星座图的画法,马绍尔群岛象一只山羊横跨在中太平洋上。羊头朝西,是埃尼威托克环礁。羊颈是后来美国频频试验氢弹的比基尼环礁。羊的心脏是夸贾林,世界最大的珊瑚环礁。羊的前腿是贾卢伊特,屁股是沃特杰,两只后腿是马洛埃拉普和米利环礁。米利岛距吉尔伯特的马金岛最近,仅二百海里。沃特杰、马格埃拉普、贾卢伊特和米利岛上均有机场。当然,还有坚固的地堡和准备死拼的守军。也就是说:每个岛都蒙着塔拉瓦的血腥阴影。
贾卢伊特和米利位于马绍尔群岛的最南方,吉尔伯特失陷后,日军在这里的防御一定会大大加强,大家一致同意绕过贾、米二岛。
下一个呢?
斯普鲁恩斯略加思考:“沃特杰和马洛埃拉普两环礁任选其一。”
特纳:“我看两个都打下来。”
霍兰德·史密斯:“我同意打下这两个岛。”
方案似乎就这么定了。因为太平洋两栖战的三巨头部拍了板。
尼米兹却没有随声附和。
这个普鲁士贵族的温和面孔下还有铁一般的顽强和固执。这种顽固来自他长年处在指挥岗位的经验和自信。他说:“先生们,我看只打下马朱罗环礁就够了,因为它上面没有武装的敌人。”
什么?马朱罗?马朱罗环礁在哪里,老头子又犯了哪门心思?
马朱罗环礁处于马洛埃拉普、贾卢伊特和米利围起的三角形中心,是马绍尔群岛中最美丽的一个椭圆形环礁。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德国海上袭击舰曾利用过它的礁湖。日本人也曾在上面修了些建筑物,后来不知为何放弃了马朱罗,也许是他们该守的地方太多,人力有限,防不胜防。
三位将军起而反对,攻占马朱罗,必将遭到三个敌占海岛机场发动的猛烈空袭,军舰损失一定很大。
尼米兹和颜悦色,但寸步不让。
“凡是那三个敌占机场海岛所能提供的任何便利,马朱罗都能提供。它的深水礁湖可以停泊太平洋舰队最大的军舰。在它的五十六个小岛中有三四个小岛均能构筑珊瑚跑道机场。更主要的是,占领马朱罗可以少死人。”
他居然还有一个慈父心肠。
三个将军还是不同意,在敌人包围之中登陆并建立基地,这种事太平洋战争中尚无先例。
“就这么定了。这是我的命令,我负全部责任。”
尼米兹来了个快刀斩乱麻,他性格中坚决果断的一面一下子显露出来,斯普鲁恩斯、特纳和霍兰德都不表态了,他们还不太服气。
霍兰德·史密斯搞下他的铁框大眼镜,擦擦汗水,咕噜着说:“塔拉瓦是个大错。我们完全可以绕过它,决策者的错误导致一场悲剧,珊瑚礁盘使我伤透了脑筋。海军陆战队在它上面流的血毫无价值。”
特纳厉声对史密斯说,“亲爱的霍兰德,塔拉瓦是一场演习,我们从中学到了无法估量的知识,在整个太平洋战争中都有益处。不打塔拉瓦,我们会在别处遭到更大的损失。”
尼米兹的得克萨斯腔又响起来:“如果我们在马朱罗岛上节约下兵力,你们认为应该投在哪个岛上?雷蒙德,您是怎么想的?”
“再往西。”
“凯利?”
“再往西。”
“霍兰德?”
“再往西边找一个敌占机场岛。”
尼米兹的教鞭从夸贾林环礁不断地往西移动,足足移动了三百二十六海里,落到一个又大又圆的环礁上。它可真够靠西的,离珍珠港足足有两千五百海里,离马里亚纳群岛反而只有一千海里。它的名字叫“埃尼威托克环礁”。这句密克罗尼西亚语的意思是:“位于东西方之间的一块土地。”对于那些乘独木舟航海的土著来说,它是他们一块重要的歇脚地。
过去,这三位尼米兹的得力部下,总是在战略和战术上富于想象力和创新精神。现在,尼米兹出语惊天,完全不靠陆基轰炸机的协助,只凭航空母舰特混编队的兵力,就要去打日本人鼻子底下的海岛。尽管他们三个人都在海军中以勇贯全军而出了名。他们的思想还是跟不上太平洋战区司令的想象力。
特纳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说服的。他阴郁而坚韧,丝毫不为尼米兹所动。他认为尽管有了计划,实施起来也轻率而充满着危险。他辩了又辩,不停地在两栖车的数量和型号、部队的训练、舰炮准备的弹药基数、备用通讯设备、侦察和情报,准确的海图之间兜圈于。他的声调越来越高,企图用数字和装备的迷宫来套住尼米兹。一个萨沃岛,一个塔拉瓦,特纳的名声在美国国内似乎不大好。他再也死不起人了。
尼米兹不耐烦了。他对里奇蒙·特纳少将说:“就这样定了。”他的声调非常乎静,丝毫也不露出内心的不安。“如果您不想干,海军将另找人选。您到底干还是不干?”
特纳皱了一下眉毛。终于放松了脸部紧张的肌肉,他决定再赌一次。他微笑了‘
“我确实想干。”
他实在想打仗,而尼米兹早就把他看透了’。
所有问题都解决了。
尼米兹挥挥手。“先生们,咱们今天决定了很重大的事情。大家都累了。我为各位准备了丰盛的午餐。饭后,咱们到威基海滨去游泳,我在那里弄了一块好地方。”
他推开窗子,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几支名牌手枪和两盒子弹。他笑笑说:“各位可以试试枪法,我这间房子就有这么点儿便利。”
3
亲爱的范尼尼,
你好。我又乘一艘船横渡太平洋。它不是“亚兰·勃拉特”号,也没有我前几次同你信中提到的可爱的亚历克斯船长。我乘的这艘船名叫“落基山”号,是一条刚刚下水的新军舰。原谅我这里多谈谈美国海军的军舰。“落基山”是一系列以山脉为名称的军舰中的一条。它不同于用州名命名的战列舰,用大城市命名的重巡洋舰,用水族动物命名的潜水艇,用海湾命名的护航航空母舰和用人名命名的驱逐舰。它是一种崭新的登陆指挥舰,英文缩写A.G.C.“落基山”号非常可爱。它是专门为两栖登陆而设计的指挥船,有强大的通讯系统,上百部电台——再也不用担心“电流”战役中,“马里兰”号主炮一开火电台就被震坏的命运了。噢,船上有舒适的军官舱和良好的浴室。餐厅、饮食酒类均系上乘,侍者受过训练,彬彬有礼,其中不少还是菲律宾人。游戏厅有台球、扑克牌和象棋,图书馆里书也挺多。船上的同僚们大多数都是安纳波利斯的老校友,谈风高雅,见识渊博,大家情绪非常高涨。如果摆上一架轮盘赌机,有你在身边做伴,“落基山”号也许比得上“伊丽莎白女皇”号或者“玛丽女皇”号一类的豪华邮轮。
当然,凯利·特纳少将和霍兰德·史密斯少将也在这条船上。特纳的外号是“雷霆”,史密斯是“咆哮的狂人”。他们俩加在一起,我们这帮校级军官的心情可就紧张了。
在整个航行中,我几乎天天见到特纳和史密斯,他们都没发火。阳光灿烂,一路平安,我们的“落基山”号指挥着一支庞大的舰队,准备采用狮子搏免的方法打下马绍尔群岛。我们这只“狮子”在塔拉瓦受了伤,学了乖;日本人这只兔子可不知道学得怎样了。
美国的历史短暂,学习是我们的天性。你可以说一个美国人没有渊博的历史知识和文采,可以说他象个肤浅的大孩子,可以说他的宗教信仰不纯洁,但你要是说他不热衷于采用新技术和新机器,那他可和你过不去。自从“电流”战役以后,我们从未象现在这样乐于听取建议,改进装备,提高训练和战术。看着吧,这次我们一定要狠狠地教训日本人。
我们的远征军实力强大,一共八万人。一半是海军陆战队,另一半是陆军。陆军都是老兵,他们从阿留申群岛调来还不久,带着北极海洋中的霜天寒气。他们一开口,就谈风暴、流冰、浓雾、海豹、爱斯基摩土著和冻创引起的截肢。我们这些热带人听了似乎是童话。他们说来到甜得发腻的热带海岛,象从冰箱钻入烤炉,反正一样受罪。
呃,陆军的人同我们不一样。我上过西点军校,深知个中差异。陆军的人是一些循规蹈矩的旧绅士,思想僵化,爱慕虚荣,脾气暴戾,动不动就提起上次大战中法国的战壕和铁刺网。他们喜欢露形于外,爱赶罗宾汉式的军官和西部牛仔式的将军的时髦,人人开口闭口总是麦克阿瑟或乔治·巴顿如何如何。
有一次,我正离开餐厅,听到步兵七师师长科利特少将有意把酒杯摔到桌上,大喊:
“喂,听着,七师一登陆,一切归我指挥,霍兰德如果踏上夸贾林,在我的战区里乱喊乱叫,我就叫人把他关起来,别怪我不客气。”
陆军就是这种心胸狭窄的人。也难怪,他们一直蹲在国内的兵营里,能夺回日本人抢去的北极领土基斯卡岛就以为自己天下第一啦。
遗憾的是,陆战队这回也是新手。“海魔”在夏威夷舔伤口,陆战一师还陷在格罗斯特角的沼泽中。陆战四师是新成立的单位,他们在“海魔”的老巢圣迭戈市潘德里顿兵营训练了一年多,但还未尝过日本枪弹的味道。
海军的一帮老班底还在各司其职:希尔、蒙哥马利、胡佛、谢尔曼都在自己的旗舰上,日本运输船的屠夫、太平洋舰队潜艇部队司令洛克伍德中将指挥他的那伙逆戟鲸封锁着特鲁克。当然,又添了一些新船和新人,弹药带得格外多,甚至挤掉了部分燃油。日本人似乎不打算象保卫瓜达尔卡纳尔那样保卫马绍尔。他们的军舰缩在巢中(似乎从特鲁克撤退到菲律宾去了),飞机趴在机场上,潜艇用来当运输船,补给荒岛上的守军。美国的军舰和飞机统治了海洋和天空。这真是一次愉快的航行。
我们这伙人似乎是一次假日出游。军队在船上还在演习。回想起那一次我们匆匆离开新西兰,这回大家精神上已经做好了血战的准备。执行的任务名叫“燧发枪。”它是用中国人发明的黑色火药来射击的老式枪。它开起来有一团白烟,电影上常能见到。斯普鲁恩斯先生谦逊地呆在“印第安纳波利斯”号巡洋舰上,用手指扣住了板机。
他准备用这支老枪来打翻从夏威夷到东京的第二块多米诺骨牌.
亲爱的范尼尼,女人的天性是厌恶战争,厌恶军事。能使我们男人每一个细胞都兴奋的事,你们往往充耳不闻。你们也许喜欢抱上一只猫,坐在扶手椅上看莫里哀的剧本或者白朗宁夫人的诗集。”这没关系,如果全是男人或全是女人,世界就会单调枯燥。你只要把这些信留下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会比那些儿女情长的情书更有价值的。
吻你!
你的
查尔斯
一九四四年
一月三十日
对于范尼尼小姐来说;远方的美国军官说的每一句话都象是天使的声音。她的确不懂军人们的那些事。在她看来,军舰飞机只有大小之分,打仗似乎只是双方在放枪。然而那毕竟是与惠特尼性命悠关的事业,她要尽力记住他的每一句话,将来,好讲给她的学生听,讲给他俩的孩子听。她认定一准会给查尔斯生一个儿子,一个小查尔斯,长大还当兵。
她拆开第二封信,读起来好象明白一些了。
亲爱的范尼尼:
即使躺在露天平板上,看着灿烂的星空,我也在想着你。
即便是“落基山”号这种“伟大的船”,夜间的船舱中仍然闷热不堪。大家汗水淋淋,干脆睡到甲板上去,就是下雨也认了。
我越发觉得应该按天把事情记下来。你不知道美国是个浅薄的国家。它没有英国的汤思比那类历史学家,也没有德国的克劳塞维茨和瑞士的约米尼那种战略家,当然更没有中国孙子那种伟大的先哲。它不善于做深刻的分析,只喜欢出一些当事人的回忆录,留给后人去判断事非曲直。这封信带着一个美国中产阶级对异域风光的兴趣,带着肉搏战的血腥味和日本人古怪的种种自杀方法。也许,它会在国会图书馆、海军图书馆或奎安提柯的陆战队图书馆里,落满灰尘,无人问津。就算它有朝一日变成一本书,也只会在书摊上摆两天,因为没有买主,只好两分钱一磅打发到造纸厂里去化纸浆。美国是一个新闻如潮的信息社会,一切东西都要危言耸听,刺激感官,如此而已。我辛苦积累的资料比不上西纳特拉的一张烂唱片或者英格丽’褒曼的一张情照。
但我还是要写。也许,只有文字这种东西,可以使一个人的思想永远长存在世界上。
今天是一九四四年一月三十一日。
登陆日——D日,阴,小阵雨转多云。
马朱罗岛唾手而得。太好了!
马朱罗是太平洋上最美丽的环礁之一。礁湖的水平静而清澈,有如金绿色的绿玉髓。咸水湖长二十一海里,宽六海里。马朱罗的景色有一种特殊的韵味,像托马斯·科尔画的那幅“卡茨基尔山中的日落”,颜色鲜艳,反差大。碧海倒映浮云,细浪给礁岛镶着银边,海滩浅黄如玉。岛上长满椰林、露儿树和灌木林,宛如平顶的绿草帽。我竟然冒出一个念头;死在马朱罗也挺舒服的。当然,我不会去死,我还要和你结婚。
也许,塔拉瓦也很美,血战使它令人厌恶,令人可惜。噢,我明白与朱罗好在哪儿丁。它上面的建筑物大都完好,没有死人,没有尸臭,我们走到哪儿尸臭就伴随到哪儿。只有马朱罗例外,它是一个非常干净的岛,没有被污染的岛。
日本人放弃了马朱罗。我们不损一兵一卒,获得了太平洋上的天然良港。美国国旗第一次在日本人的战前领土上升起。听说占领马朱罗的计划是尼米兹上将制定的。原来,按特纳、斯普鲁恩斯和霍兰德‘史密斯的意思是要攻占沃特杰和马洛埃拉普。如果真是那样,珊瑚礁上又要涂满鲜血。上帝,尼米兹这个得克萨斯老家伙真明智。
日本人一年前就放弃了马朱罗。他们无法据守马绍尔的每一个环礁,只能重点防御。在马朱罗主岛达里特岛上,日军住过的痕迹比比皆是,兵营、仓库和观通站。我在榔木搭的观通站下留影,照片附上。范尼尼,我可比惠灵顿那阵子瘦多了。
噢,我们和守备队的陆军全脱光了在礁湖中游泳。一丝不挂,痛快淋漓,因为这里一位妇女也没有。我坐在沙滩上哭了。我打仗从未流过泪。我想起了地狱般的贝蒂欧,相比之下,马朱罗环礁真是天堂。啊!上帝通知了尼米兹老爹,把它转交给了美国人。
二月一日,多云间晴。
昨天,我们在马朱罗岛上得意忘形的时候,康利诺海军少将的舰队正在夸贾林大环礁上苦战。日本人并不打算拱手交出夸贾林。它在马朱罗西北方向二百三十海里,我乘一艘快速驱逐舰“布拉德”号赶往战区。“布拉德”原属马朱罗炮击舰队,因为没打仗,炮弹剩得极多。舰长林白海军中校是我同届同学,很熟。他和我都急着想赶去助阵。八小时海路,蒸汽轮机一点儿没出毛病,牢靠得像一辆福特T型车。
夸贾林不愧是世界第一大环礁。它的形态像一只菱角。Ling是一种东方的一年生草本植物,生在池沼里,开白花,有三角形的叶。它的果实带着褐色的硬壳,外形呈大大张开的字母V。夸贾林有大小九十三个海岛,包围着一个八百三十九平方公里的大礁湖,像新西兰北岛的豪拉基湾一样大。我们的侦察表明:只有罗伊-拉木尔岛和夸贾林岛值得一打,因为它们上面有机场。日本人占领夸贾林已经有四分之一个世纪了。
“布拉德”号终于赶到了战场。我告别了长得象个女人似的林白中校,登上了另一艘指挥舰“阿巴拉契亚”号。“布拉德”号编入炮击舰队,用它的127毫米炮提供召唤射击。我们进入夸贾林礁湖的时候,林白曾担心不熟悉水道,或者日本人布水雷,后来才知道担心实在多余。在吉尔伯特陷落以后,日军的无所作为令人吃惊。如果他们在夸贾林仅有的两条深水航道上市雷,无论如何,我们不会打得这么顺利。听说,夸贾林的敌军司令官是秋山少将,他同时负责整个马绍尔群岛的防务。秋山可比塔拉瓦的柴崎差远了。
可悲的是:我居然成了一个闲人。
当初,第三两栖军军长雷兰德‘史密斯少将“请”我来,是想让我提供一些咨询性的战术意见和建议。实际上,战前准备非常精细,实施起来又很顺利,绝大部分军官都参观过贝蒂欧战场。没有人再想找一个叫查尔斯·惠特尼的军官问:我该怎么打呀?
在我们到达之前,康利诺将军的舰队已经对罗伊—拉木尔岛炮轰了三天三夜了。罗伊-拉木尔岛是一对孪生岛,两片珊瑚礁同时拱出水面,中间连着很窄的陆桥,一涨潮就淹没了。飞机场在罗伊岛上,一共三条跑道,形状象字母“X”上面用“一”连起来(即“又”形)。跑道几乎占满了罗伊岛。至于拉木尔岛,因为没有跑道,全部修满了工事,其中许多是象贝蒂欧那种永久性工事。美军舰炮的昼夜轰击,使岛上树拔石烂,砖土俱焚。无情的炮火无休止地射击,再也没有谁吹牛把罗伊-拉木尔抹掉了,大家认认真真地干着,尽可能地逼近,尽可能地瞄准。听说米切尔少将的航空母舰飞行员,把岛上每一平方英尺地方都划给了专人负责,严格要求必须准确炸到,不得失误,美国人学得可真够快的。
我和“阿巴拉契亚山”号舰上的其他军官都一致认为,昼夜轰炸会严重折磨守军的神经,减弱他们的抵抗意志——这方面,我们在瓜岛可算是领教够了。陆战四师对付的将是一些“软家伙”,而“海魔”曾不得不同“硬家伙们”交手。据舰上军官讲,为罗伊—拉木尔准备了六千吨炮弹,还不算航空炸弹和火箭弹,落在拉木尔每平方米土地上的炮弹是贝蒂欧的三倍。我除了为“电流”惋惜,还能说什么呢?
一夜赶路,我已经有些疲劳,然而,清晨的军号声又使我振奋起来。陆战四师的抢滩没组织好,相当乱。主要是怕日军从舰炮停火后立刻喘息过来。当初在贝蒂欧这段时间有三十分钟。次要的因素是大浪。夸贾林礁湖太大,稍一有风,波涛滚滚。两栖车最怕浪,有一辆连车带人都沉入海中去了。
事先,我军占领了罗伊岛西边的恩努埃宾岛——岛上仅有二十名日军。陆战队的75毫米炮和105毫米炮架好以后,接替舰炮向拉木尔岛射击。当初,“海魔”的炮兵不得不冒着敌人的射击,用手把炮抬过礁盘。我们又前进了一步。
罗伊岛经过短促激烈的抵抗以后,当天被攻克。我军伤亡轻微,舰炮立了大功。霍兰德·史密斯也感谢了康诺利海军少将。陆战队员们则给他起了个外号:“逼近的康诺利。”
二月二日,阴,于拉木尔岛。
我真恨不得带上哪怕一个排参加拉木尔岛的战斗。
拉木尔确实硬得象个胡桃。如果没有那么猛烈的轰炸和炮击,我敢打赌,它被会成为第二个贝蒂欧。特纳将军也是这样讲。
拉木尔岛已经被炮火彻底犁翻了。每一步都有弹坑,没有一棵椰子树还活着,如同火山岩浆横冲直闯一样,所有的植物都被摧毁了。可是,却有人活下来,并且同美国大兵们打了一场恶仗。陆战四师在其师长施密特少将指挥下,打得很勇敢,但是很保守。我不禁评论说:四师终究比不上“海魔”的弟兄们。施密特的坦克顺利登陆,各条指挥渠道畅通,火力调配准确,作为一支从未对敌人放过枪的部队,也算难能可贵了。当然,遇到坚固的火力点,大家仍然束手无策。弹坑妨碍坦克运动,坦克的电台浸水以后全坏了,不得不用枪托敲铁甲来联系,这是本次战役的不足之处。
拉木尔战斗中,日军的几个弹药库发生了大爆炸。弄不清是我们人干的还是日本人的自杀行动。贝蒂欧战斗的最后一天我们也遇到过这种情况;混凝土碎块、钢板、木石满天飞,各种子弹、炮弹甚至鱼雷头接二连三地爆炸,炸死炸伤了我们一百多人。中午,四师的营长莱曼中校被击毙。下午二时十八分(本地时问),施密特将军宣布完全占领了罗伊—拉木尔岛。升国旗。奏国歌和海军陆战队军歌。
晚上,我同施密特少将一起回到“阿巴拉契亚山”号指挥舰上。他向我夸耀:
“查尔斯,怎么样,您都看到了吧!我们陆战四师哪点比你们‘海魔’差?”‘
我笑着恭维他:“施密特将军,四师的确是好样儿的,罗伊—拉木尔打得挺漂亮。”但是晚宴上大伙儿为他干杯的时候,哈里·施密特将军越发吹起牛来,还说了几句对“海魔”师大不敬的话。我不禁对他讲,
“哈里,请别忘了你们的全套经验都是‘海魔’用血从塔拉瓦换来的。海军打了那么多炮弹我就不提了。我想,如果把四师和‘海魔’在太平洋上调换个位置,还不知会发生什么情况呢!”
哈里拍拍我的肩膀:“查尔斯,结果会一样,因为我们都是美国海军陆战队。”他笑了。
临散席前他悄声对我说:“查尔斯,这话我只对您一个人讲,如果您到卑师任参谋长,我将会很高兴。”
我谢了他。说实在的,除了“海魔”,我哪儿也不去。
爱你的
查尔斯
于“阿巴拉契亚山”号
一九四四年二月二日
叫一位新西兰姑娘理解战争,如同叫一位美国青年学懂佛经一样困难。范尼尼小姐根本就没有战争概念。她从来不读军事题材的小说,从来不看“打仗的”电影,惠灵顿那种南半球的世外桃源,永远也挨不上战争的边。所以,她读了惠特尼的信,颇感困惑。一种陌生的环境,一群陌生的人们,她未来的丈夫——她反正是这么认定了——就生活在其中。
范尼尼熄灯,拉开毯子,躺在柔软的床上。惠特尼信中所说的一切深深楔入她的心灵。她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她读过相当多爱情的书,书中也曾提到骑士和军官,然而一切都那么浪漫,那么富于诗情画意。惠特尼当然超过她幻想中的骑士和绅士,但是战争也不是好汉之间的斗剑,它比任何想象中争斗的都残酷无情。
范尼尼拉开窗幔,一天星光,满院花香,虫子呜叫,远方山影幢幢,隔壁传出女仆微微的酣声。那个遥远的马绍尔群岛在哪儿呢?她的心上人在纷飞的战火中又怎么样了呢?
第二天,范尼尼有生以来第一次向校长请了假,校长吃惊地看着她,以为她生病了。“我想进城去看场电影。”范尼尼从来不会撒谎。
范尼尼进了城,先后转了几家电影院,想看看“打仗的”故事片。战时,惠灵顿的娱乐活动大大减少了,但电影院还营业,上演一些三十年代好莱坞的片子,其中一些是战争片,为了鼓动国民的爱国热情和尚武精神。
范尼尼小姐很晚才回来。她饭也没顾上吃,一头扎在床上。她已经被电影中的场面刺激得麻木了。很久,她才平静下来。她心里清楚:她总算知道“打仗”是怎么回事儿了。
她喝了两杯咖啡,又铺开惠特尼上校的来信。现在,查尔斯的语言变得亲切多了。
亲爱的范尼尼:
我继续讲那个你也许不爱听的故事。我不敢尽往坏处想,但如果出了意外,那你总有一天,可以对你的学生们讲这个故事,并且告诉他们,曾经有过一个同你相识的美国军官为这个世界上的正义作过战。
二月三日,多云间晴,于夸贾林岛旁的“落基山”号上(补记夸贾林岛之战)。
夸贾林岛在罗伊—拉木尔岛南方四十二海里处,船行两小时,足见礁湖之大。
夸贾林岛像一个弯曲的U形大香肠。距它的头、尾不远有两个小岛,埃努布季岛和埃贝耶岛,都是用密克罗尼西亚土语命名的。日军马绍尔群岛司令部设在夸贾林岛上,估计守军有四千人。
夸贾林战斗很象罗伊—拉木尔战斗的翻版。我们先占了西边的埃努布季岛。炮兵登陆,师炮兵完成放列——就是把炮摆好对准目标。其中有一些是陆军最喜欢的155毫米“长程汤姆”加农炮。
在这其间,我们的舰队打沉了几艘日本小船。根据以往的经验,日本人常有些密码本一类的机密文件存在船上。美军潜水员捞到一个无价之宝:七十五张日本占领区海岛礁湖和礁脉的秘密海图。要知道,在中太平洋作战,珊瑚礁海情非常复杂,船只一动就会搁浅,海图比什么都珍贵。以后“海魔”再登陆,总算不用为暗礁和浅滩发愁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一艘德国巡洋舰在波罗的海里加湾被水雷炸毁。它叫“马格德堡”号,俄国潜水员捞起了它上面的密码本,并交给英国。英国海军利用它破译了德国海军的密电,击沉过许多德舰。这次事件,同“马格德堡”的意义同样大。
美国战术的另一个改进是派出蛙人队。他们带着轻便潜水具潜入礁盘,既侦察两栖车的适合航道,也爆破水中障碍物,避免登陆部队在礁盘上的无谓牺牲。两栖战竟成了这么复杂的军事行动。
科利特将军的陆军第七师是好样儿的。他的的战术协调无懈可击,连我这个课班出身的陆战队军官也心悦诚服。虽然他说过一些对陆战队不敬的话,我们在“落基山”号上还是成了好朋友。
查尔斯·科利特少将吸烟很多,却有洁癖。他风格稳健,办事认真,是陆军中不可多得的将才。他虽严厉,在轻松场合也谈笑风生。我开玩笑说:“查尔斯将军,如果您来担任‘海魔’师长,我将乐于在您摩下作战。”科利特少将回答:“我已老迈,凡事都得年轻人,查尔斯上校,我倒真想把步七师师长的位子让给您。”他还送给我一个爱斯基摩雕塑做纪念。
总之,我俩之间很融洽,什么都谈:梅特涅、共产党、画、日本史和航海,当然也谈他的太太和你,范尼尼。我们俩真是相见恨晚呢!
亲爱的范尼尼,请允许我在此处多介绍一些科利特将军的登陆方法。“海魔”不会长期蛰伏,它舔好了在贝蒂欧受创的伤口,又要踏上敌占海岛的滩头,当我们重新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的时候,任何战术和技术上的改进都将挽救许多士兵的生命。夸贾林既是一个大课堂,也是一个试验场。我们从塔拉瓦总结出来的战术将在这里验证,同时,夸贾林也将教会我们新东西。
霍兰德·史密斯先生“请”我来马绍尔群岛,他的用意我现在才明白。
陆七师的士兵们穿着绿军装,脸上涂着黑油彩。他们从北极来,比我们这群课班的丛林战老手还注意伪装。他们每人背上贴着黑白方格布,便于联络,就是有点儿象纽约麦迪逊大街上的广告。
一位上校发出“小艇离舰”信号以后,登岛部队秩序井然地钻入两栖车。两栖车泛水——就是把它吊放到大海里——整齐得仿佛通用汽车公司的调车场。没有我们惯常听到的那些军官的怒吼声和责骂声。第一攻击波舟艇的两侧各有一艘登陆控制艇(LCC)指挥,很象你们新西兰山地牧场上的苏格兰种牧羊犬,听话地驱赶着羊群。.
第一攻击波前有三艘用步兵登陆艇改装的火力艇,即火箭船(LCI)。它们一直冲到礁盘上,用小口径火炮和火箭消灭敌岸的残余据点。另外,两艘猎潜艇在第一攻击波后面,担任第二攻击波的指挥艇。仅仅两个月,美军装备和战术就做了如此之多的改进,战争史上也许是空前的。看到这种阵势(在罗伊—拉木尔岛的阵势同这里一样,仅仅较混乱罢了),我想起了一五七一年的雷班托海战。我们的布阵同当时基督教舰队的布阵非常相似,而且,又是一次白人同亚洲入的战斗。三百七十三年前是天主教徒对回教徒,现在是基督教徒对神道教徒和佛教徒。
亲爱的范尼尼,你的故乡是天主教的意大利,我猜想,关于雷班托之战是家喻户晓的。它的结果是天主教胜利了。今天,民主世界终将战胜法西斯暴君世界。
范尼尼,为我们的胜利祈祷吧。
攻击波四分钟一批,从“落基山”号的舰桥上看去,象一群群活泼的黑色蝌蚪。火箭船的射击极为壮观,只是它们难听的变音让人心里很不舒服。我敢打赌,如有女士在场,准会晕倒。火箭和火药都是中国人的发明,传入西方,得以发扬光大。现在重新用来征服东方,包含着历史的讽刺。
呵!十二分钟之内,连续四波突击部队登上夸贾林,竟然无人伤亡,简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奇迹!一次惊人的训练演习也无法与之比拟。科利特是个将才。我如果没看错,也许还是个天才。我不知道我是否该一辈于呆在军旅之中。范尼尼,见你之前,我从未动摇过。现在我却犹豫不决。一旦我退役,同你一起过一种宁静而愉快生活,我将立刻去找科利特先生。我们将合股开个公司:查尔斯·查尔斯公司。无论经营什么,我们的公司准发大财。迄今为止的一切敌前登陆绝没有夸贾林那么秩序井然、训练有素。通过登陆,也就了解了查尔斯·科利特将军其人。
我在前面说过,夸贾林珊瑚岛象一条一头粗一头细的弯香肠。粗头向西,细头朝北。科利特少将把登陆地点选择在粗的西头上。他先让舰炮集中轰击西头,在太平洋战争中最密集的炮火准备下——同罗伊—拉木尔一样,夸贾林炮击也打了三天三夜,西头的阵地已经被炸成齑粉。步兵七师抢滩以后,所有的舰炮再轰击北头,压制日军的反击力量。当然,这种选择也有它的缺点:滩头太狭窄,人员过于密集。但是科利特将军认为可以通过良好的训练、组织和现场调度来弥补。科利特将军是我所知的陆军中唯一既懂战术又懂后勤的师长。选择一头登陆能避免受到全岛的敌人炮火夹击。
为什么塔拉瓦登陆要选在贝蒂欧的腹部呢?我马上回忆起那个血腥的登陆日,我们遭到了全岛日军的火力夹击。我们的策划人员大大轻敌了。轻敌是战争中最可怕的事。科利特将军汲取了教训。潮水也随人意,只有三十英寸(0.76米),谢尔曼坦克能直接从登陆艇冲过礁盘开到岛上作战。天衣无缝的计划达到了完美的高潮。查尔斯·科利特算是交了好运气。
唤,我把科利特的好话讲得太多了。慢慢地,他的弱点暴露出来了,他也是一个普通人。
登陆后的战斗就没什么可写的了。照例,日本人并没有死光,他们顽强地抵抗。一切都是太平详岛屿战争的通常景象:冲锋,遇到敌人火力点,卧倒,叫来坦克,调来炮兵,使用炸药、喷火器和迫击炮,最后攻下火力点;再冲锋,如此循环,步步前进。陆军打得比陆战队差。全岛被炮弹破坏得很厉害,日军又挖了反坦克壕,各种车辆和士兵都行动不便。全岛到处在激战。没有什么正规打法,好象梦游者在打昏仗。当然缺乏拿破仑御用画家描绘的奥斯特里茨或耶拿战场的雄伟气概。
我的天,就是这种“脏活”,我们从瓜达尔卡纳尔要一直干到东京。辉煌的胜利之厦只能靠这些默默无闻的士兵和一点儿也不体面的战斗来建成。
范尼尼,你也许奇怪:既然罗伊—拉木尔登陆与夸贾林登陆在同一天进行,我怎么能同时看到两个战场呢?
我前面说过是“补记。”实际上在“落基山”号指挥舰上有另外一位“海魔”的军官,贾森中校,他是“海魔”师第三科、即作战科科长。贾森中校慷慨地把他的日记给我看。当然投桃报李,我把罗伊—拉木尔的日记也给他参考。所以,我才写成“补记”的。
二月四日,多云间阴,有阵雨,于夸贾林岛上。
“补记”已完,现在是“正记”了。
我踏在夸贾林岛上,非常感慨。我始终不理解日本士兵那种狂热的战斗精神,也不理解日本帝国那种野蛮的扩张性。也许,他们是一种畸形的“恶”,正如某些人有畸形的“善”一样。作为一整个民族,毫不畏惧死亡。甚至追求死亡,怎么能说是日本人的“天性”呢?
夸贾林破坏殊烈,甚至超过贝蒂欧。
科利特的运气到此为止。
他的部下对付火力点,特别是那些半埋入式地堡,水平不及“海魔”,勇敢精神更逊一筹。陆军对此的解释是,他们长期接受这种训练。陆军战术同陆战队战术的区别在于:陆军打堂堂之阵,多用坦克多打炮,少死人,时间长短无所谓;陆战队则是争分夺秒,不惜一切代价。陆战队战术的基础是勇敢的精兵,而陆军则靠指挥和协调作战。所以,看了科利特将军的保守打法,我心里挺忿。霍兰德·史密斯将军一直在礁湖中的船上,他听了科利特少将的话,没有登岛。如果上岛,他一定同我一样急躁不堪。我尚能忍耐,他可要“咆哮如雷”啦。
日军守将秋山少将,无论从哪方面议,水平都略逊于贝蒂欧的柴崎少将。但必须承认,日军守得非常顽强。有些地堡群被美军起了各种外号:“谷粒”、“马其顿”、“金丝雀”、“猫”。日军打得极为疯狂,费了很大劲才克服了这些强固支撑点。许多坦克陷到反坦克壕、树坑和弹坑中去。日军指挥部象个小城镇,建筑很多,颇有巷战的味道。日军躲在下水道中,等着美军走近二十英尺的视界再开枪。
夜间,陆军的训练和胆识比防战队差了一大截。同瓜达尔卡纳尔的恐怖之夜相比,马绍尔日军的夜袭形同儿戏。然而步七师的表现不敢恭维:乱打枪,瞎嚷嚷,经常暴露自己,无缘无故受到惊吓,窜出工事,被日本人打死。守军在夜间发射了白磷迫击炮弹,给美军造成不少烧伤。白磷火很难扑灭,常常把一个人烧光了才熄掉,伤兵惨不忍睹。我们在岛上的人员和物资太密集了。日军的夜袭被击退,死了一些美国兵。
携带扩音器的心理战单位来到岛上。他们在喇叭中用日语喊话,这是个新创举,居然喊出来四十几个投降者。从吉尔伯特到马绍尔,日军的士气已经下跌。但千万别抱侥幸心理。
下午三时半,查尔斯·科利特将军宣布完全占领夸贾林岛。日军有组织的抵抗已经结束。总统顾问、著名的哈里·霍普金斯的儿子、一等兵斯蒂芬·霍普金斯阵亡。我们都向霍普金斯先生致唁,希望他节哀,哈里可能正在病中。我们中间,说不定谁会中弹倒下,然而,战争必须打赢。
工月六日,晴,于夸贾林之北古吉格岛。
到今天为止,庞大的夸贾林环礁全部被我军攻克了。升旗仪式,清点伤亡。美国陆军和陆战队死三百七十二人,伤近两千。比起作战的规模、空间和目标本身的意义,损失是轻的。日军被击毙近八千人,“燧发枪”战役获得了完全的成功。“落基山”号指挥舰上举行了盛大宴会,我同大家一样,兴高采烈。美国军队越来越成熟了。两栖战大学虽未毕业,总算也升入了高年级。如果追忆战前美军吊儿郎当的形象,我在巴丹的惨状,第三军在北非凯塞琳隘口的惨败,真有不胜今昔之感。
二月二十工日,晴,于埃尼威托克环礁。
顺利攻占夸贾林环礁以后,雷蒙德·斯普鲁恩斯中将决定马不停蹄地夺取埃尼咸托克。计划早已制定好,一直在大海上磨拳擦掌的军预备队不用下船。直接跨海攻击埃尼威托克。埃岛象一个圆形的生日大蛋糕,距夸贾林三百二十六海里。军预备队有两个团:陆七师的106团,和陆战四师的第22团。他们正渴望建立功绩。从航空照片看,估计埃尼威托克环礁的恩吉比岛上有日军,因为恩吉比是个机场岛。整个作战计划的代号叫“法警,”我看整个太平洋战争中,数这个代号最难听。
埃尼威托克的恩吉比岛一攻而下,没有什么好说的。被舰炮轰得头昏眼花的日本兵,无法进行有组织的抵抗。岛上缺少永久性工事,大约是估计美军不会来得这么快。恩吉比岛在三天的炮击中已经被烧焦了。一小群一小群的日军并不能构成威胁,我们把他们都剔光了,希尔将军宣布占领了恩吉比。
这场“小仗”中,夸贾林缴获的海图发挥了很大作用。美国船只从未到过埃尼威托克。对它的航道一无所知。我在“电流”作战中就认识了希尔海军少将。他对我说:“闯入埃尼威托克咸水湖是我海军生涯中最没把握的一次航行。”希尔对登陆的混乱也发了脾气,撤掉了一个猎潜艇长。坏脾气传染给了陆军的沃森少将,他也撤了行动不力的炮兵团团长之职。其实没有必要。因为埃尼威托克深入日本控制图,距日军占领的波纳佩环礁三百六十二海里,距塞班岛一千海里,距特鲁克六百七十海里,日本的飞机随时可能来袭。所以美军的将领很急躁。
我们设想到日本人在埃尼威托克岛上驻有重兵,而且是大名鼎鼎的关东军。由恩吉比缴获的文件得知,西田少将的日本陆军第一海上机动旅刚调到这里。“宾夕法尼亚”号和“田纳西”号战列舰,距离岛岸一千五百码(1,300米)用它们的381毫米主炮射击。距离近得象用手枪对准一个人鼻子两英寸的地方开火。也许打破了战列舰对岸射击的近距离记录。
日军的抵抗不值一提,如果说有什么新招儿的话就是他们的工事。他们用两头打穿的汽油桶串连成交通壕,上面盖着珊瑚沙,人象鼹鼠似的在里面爬来爬去,单等美军冲过去从后面开枪。
攻占埃尼威托克岛之后才得知旁边的帕里岛上也有日军,他们才是西田的主力。美军舰艇距帕里岛三十码的地方经过,日本人一枪不发,真沉得住气。可惜缴获的文件泄露了天机。于是美军把毁灭性的轰炸施加在帕里岛上。帕里岛上的反坦克地雷特别多,仅仅36磅的压力就爆炸,把美军士兵炸得尸骨无存。帕里岛日军最后发动了“万岁”冲锋,人人载着防毒面具,不知是他们打算自己放毒气呢,还是防止战场上的烟尘。在热带的中午,戴那玩艺儿打仗可真够受的。
埃尼威托克被占领了。美军一鼓作气又向西前进了三百六十海里。我们已经站在马里亚纳群岛的门口,在那里有美国的领土关岛。战争进行了两年零三个月,美国尚未收复自己失去的太平洋岛屿,更不要说菲律宾了。
当初日本的战争机器,带着巨大的惯性,碾压过太平洋,摧毁了美国、英国、法国、荷兰和澳大利亚给它设置的障碍,一直冲到了距本土五千公里的地方,一路上,生灵涂炭,城市化为废墟。然而在美国、中国、英国的抵抗下,它的动能已经耗尽。现在,美国的战争机器越来越快地运转起来,带着恐怖和死亡的啸声,带着二十世纪十字军的征服欲望,从东方向西方杀去,越过万里海洋,越过千重岛障,直到日本,直到东京。
二十年前,海军陆战队的先知埃里斯中校,无端地死在日本横滨。他的死亡之谜,如同著名女飞行家阿米丽娅·埃尔哈特小姐在马绍尔上空神秘失踪一样,也许永远不会为世人知晓。然而,埃利斯的遗训,“沿着密克罗尼西亚的作战基地前进,”已经被陆战队执行。海军陆战队寒光闪闪的刀锋,已经逼到日本领土塞班岛上。埃利斯天上有知,也会高兴得拍手的.
阿门!
非常想念你,我觉得我们相见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爱你的
查尔斯
一九四四年二月二十三日
于埃尼威托克岛
4
“纳希维尔”号轻巡洋舰离开了马努斯岛的海港。它挂着麦克阿瑟的陆军上将旗,编入巴贝将军的第77任务舰队里,劈波斩浪,向西南方的无边海洋驶去。
道格拉斯·麦克阿瑟上将久久注视着马努斯岛上被密林覆盖的山峰,他戴着深色的墨镜,挡住了南纬2度的灼热阳光,他的幕僚无法通过他的眼睛窥测他的内心,但是他的内心却充满了得意之情。他又胜利了。他又一次战胜了自我,战胜了自我的怯懦、懒惰、自卑、听任命运摆布,战胜了各种逆境:从罗斯福、金、尼米兹、英国人和美国舆论界,最后,战胜了日本人,朝着菲律宾——他荣誉的顶峰大步迅跑。整整一年半中,他因此而忍受了凡人所难以想象的痛苦。
“纳希维尔”号是他在太平洋战争中搭过的第三条船。第一条是PT一41号鱼雷艇,第二条是“芬尼克斯”号巡洋舶。战争迫使他这个陆军上将习惯于海洋,海洋对他来讲是陌生的,可畏的。一个用自信把自己禁锢起来的六十四岁的老人,学习既有失面子又令人痛苦。他是一个司令官,只能面对事实作出正确的抉择。他知道单凭他在布里斯班的伦农旅馆司令部里指挥,无法打赢这场立体的背景宏大的战争,于是,他就象汉尼拔、马尔巴罗、谢尔曼、威灵顿这些历代名将一样,到战场上去迎接胜利了。
当尼米兹、斯普鲁恩斯、特纳和霍兰德·史密斯组成的四驾两栖战马车,在中太平洋千里跃进的时候,麦克阿瑟的陆军却在新几内亚的鸟屁股上一英寸一英寸地爬行。这种艰难的战局像毒蛇一样咬噬着“将军”的心。日本人虽然知道胜利没有指望、失败也是早晚的事,可打起仗来照旧那样狂热。他们的工事仍然构筑得那么精巧而坚固,他们的阵地仍然纵横交错、复杂得如入迷宫;他们还学会了挖掘反坦克壕、大量埋没地雷,用山炮和“法兰西女郎之吻”重机枪在一百码的距离上把进攻者轰成碎片;他们的人隐蔽得更好;迫击炮打得更准;各种东方色彩的狡猾伎俩使得更得心应手。他们的士气一点儿也没有低落的迹象,自以为还不会被击败。实际上他们自从一五九八年丰臣秀吉时代被中国人和朝鲜人打败过以后,确实也没有败过。他们的忍耐力每每出人预料,仿佛只需要露水、树叶和子弹就可以继续打下去。麦克阿瑟和第六集团军司令克鲁格中将的部队,在新几内亚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大量的物资、弹药、宝贵的时间和昂贵的士兵的鲜血.
物资、时间和鲜血,都是麦克阿瑟支付不起的,这些东西付出得越多,他的荣誉就越小,他返回菲律宾的道路就愈加漫长和艰险,甚至成为水中月、镜中花,最终幻灭掉。
为此,他在伦农旅馆里不知抽了多少烟,熬了多少夜,同萨瑟兰将军商量了多少次,几乎用他的手指戳烂了军用地图。
科利特将军在阿留申群岛实行了第一次越岛作战,启发了尼米兹和哈尔西,也启发了麦克阿瑟。
麦克阿瑟心中豁然一亮:绕过拉包尔?
整整一年半,他天天宣传要攻占拉包尔。他为此做了一切准备,哈尔西也为此已经沿中所罗门实施了一连串的跳跃。就在一切大功即将告成的当口,突然放过拉包尔?
必须绕过拉包尔!
拉包尔驻有今村均中将的十万官兵,已经构筑了两年的工事,没有尼米兹舰队的全力支援,他实在难以啃动。麦克阿瑟虽然善于夸张和吹牛,但还没到不顾事实的地步。
他突然悟出:拉包尔正是日本统帅部设下的一个陷阱!
日本军部利用了美军急于攻克拉包尔的心理,在中所罗门、格林群岛、埃米劳岛、阿德米勒尔提群岛和新几内亚北部设立了一些坚固的据点,等待美军去攻打。等美军拔除这些据点并最后在拉包尔登陆以后,大量美军的人员和物资已经消耗掉了。日本可以利用中国占领区的资源,利用满洲和日本本土的工厂继续扩大生产军火,并且把中国境内的驻军逐步撤到沿海,把大部分省下的兵力调到日本内岛屿防圈和本土岛屿上,用两千英里外的俾斯麦海周围的岛屿迷魂阵绊住美军,拖延战争的进程,使美军失血过多,不得不签订一个有条件的停战协定。
多么狡猾的东方人的机智!
只有对本国士兵生命视若草芥的独裁政府才能想出这种谋略,如果美国一旦上套,战争将变得遥遥无期,他的军事生涯和政治生涯将完全葬送在俾斯麦海四周的岛屿迷津中。
他悟出隐秘,出了一身冷汗。他现在浑身轻松,终于找到了打开胜利之门的钥匙。
他要进行一次勇敢的跳跃,直取阿德里勒尔提群岛,封住拉包尔的后门。让那些狡猾顽固的日本人在拉包尔等待他去登陆吧!他将把瓜藤砍断,让瓜在蔓上枯死,让拉包尔这颗庞大的毒瘤失去血液和养料,最后干瘪。“饥饿、疟疾、痢疾、失望和痛苦,全都是我的盟友,它们会置拉包尔的日军于死地。”他得意地对他的私人医生埃凯尔伯格说。
如果把麦克阿瑟当成一个在后方指手划脚、狂妄自大而无男无谋的将军,那可就错了。他经常亲临前线。一九四四年二月底,他离开布里斯班的司令部,飞赴米伦湾前线。在那里,他昂首踏上“芬尼克斯”号巡洋舰的舰桥。第六集团军司令瓦尔特·克鲁格将军专程登舰来会见道格,并告诉他:阿德米勒尔提群岛的格斯内格罗斯岛上,日本的守军已经大大加强了,估计那里有四千日军,原订在该岛登陆的计划是否还要继续进行?
麦克阿瑟翻了翻G-2送来的情报,平静地对焦急待命的军官们说,“先生们,我们原来打算怎么干还怎么干。”他不单说了,还要随舰队亲征洛斯内格罗斯岛。克鲁格替他捏一把汗,认为他实属多此一举,这种亲临前线鼓励士兵的做法是历史上那些将领习惯干的事,既无必要也不明智,果真出事,太划不来。他竭力劝阻,毫无作用,麦克阿瑟任性得象个孩子,他谢了克鲁格,还是叼着玉米芯烟斗站在舰桥上:“我非去不可。”
夜晚,船队行进在磷光闪闪的俾斯麦海上,麦克阿瑟一直扶栏沉思。
尼米兹这个默默无闻的得克萨斯佬,已经从珍珠港向西跃进了两千余海里。自从攻占马绍尔群岛以后。他已经成了美国的大明星。美国的报纸总跟着风云人物走。人们对新几内亚的进展已经厌倦了,麦克阿瑟只能用毫米来计算进展,而尼米兹却一跃千里,距离之大使人目眩。道格再次显得灰暗苍白,处于下风。人们更关心的是埃尼威托克、是塞班和关岛,是用长程B—29轰炸日本。他麦克阿瑟在新几内亚的芬什哈芬某个土著村落攻陷一个日军的筑垒阵地,对日本帝国毫无影响。他在一个大陆上作战,而尼米兹在海洋上作战。他没有那支海军。他伤心透了,一切都是民主党人搞的阴谋,一切都是罗斯福和金捣的鬼。噢,还加上英国人。丘吉尔在魁北克会议上硬把罗斯福拉到欧洲去,去保住不列颠这个垂朽的帝国。太平洋嘛,交给尼米兹去,谁理他麦克阿瑟!
“芬尼克斯”号在洛斯内格罗斯岛的汉恩湾抛了锚。它的炮火汇合到巴贝将军舰队的炮击火力中。日本守军毫不示弱,用大炮向美军入侵舰队回击,炮弹片就在麦克阿瑟前后左右飞舞,已经有人负了伤,呻吟着被抬下去。众人都在劝“将军”,他丝毫没有隐蔽的意思,反而更挺直地站在舰桥上,怀着极大的兴趣观察炮击引起的烈火和烟团。他有时喝彩,有时甚至还用望远镜帮助校正弹着点。随军记者马上拍下了他的照片。
六小时后,他冒着倾天大雨登上洛斯内格罗斯岛。富有悠久传统的美国第一骑兵师正在岛上苦战,G—2的情报没有错。“将军”戴了骑一师的钢盔,冒着纷飞的炮火,直奔前线。他难道想起了当年在法国战场上指挥“虹”师的经历?他越往前走,炮火越密集。一位参谋军官忍不住死劝他返回;他却拿出玉米芯烟斗,慢悠悠地擦火柴:“想了解战局,只有在前线。”一位中校不顾犯上扯住他的袖子:“将军,请原谅,我们一分钟前刚在这儿干掉一个日本狙击手。”
他回答:“干得擦亮,对他们来讲,枪子儿就是最好的东西。”他差点儿被两具横倒在丛林中的日军尸体绊倒。尸体还微温,枪声就在几十码处响着。他毫不在乎地向前走,一边对他的随从们兴致勃勃地说:“我就爱走这路,我喜欢看尸体!”他的大氅相当明显,任何一个日本射手——他们严格的射击训练是很有名的——只要在五百码内看见这种将军特有的衣服,就能把他一枪撂倒。一位军官对另一位军官悄没声儿地说:“几百双眼睛,我军的和敌军的,都能看见他的大氅,鬼子们没敲掉他,实在不可思议。”麦克阿瑟从不低头或者卧倒。他傲慢地站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象赴星期六晚餐会,让他的警卫人员伤透了脑筋。他也许认为:他的出现可以顶一个师的作用,既然洛斯内格罗斯的守军增加了,那么美军方面把他加上去就满够了。
他还慰问了伤兵,抓起一位重伤号的手,俯身看着他的眼睛,“孩子,发生了什么事?”
麦克阿瑟亲赴前线到底起了多大作用,难以估计。反正,美国陆军打下了洛斯内格罗斯岛和马努斯岛。美国国旗终于插上了战略地位极其重要的阿德米勒尔提群岛。
如果把伸斯麦海当成一个酒瓶,布纳是它的底,新不列颠和北新几内亚是它的帮,那么,阿德米勒尔提就是它的盖儿。抛开它的战略意义不讲,马努斯岛有太平洋上最好的良港,它能为西进的部队提供海上补给。仅这一点,尼米兹就嫉妒得眼红。
“芬尼克斯”号胜利返航。三天后,麦克阿瑟又坐到伦农旅馆里他的那张扶手椅上了。他已经获得了两栖登陆的全部直观经验,加上他大半辈子军旅生涯积累的丰富步兵经验,他对越岛进攻,直捣马尼拉有了更具体的设想和计划。辽阔无际的海洋和星散的岛群在他心中已经活了起来,他不但要成为陆地的主人,而且要当天空的主人和海洋的主人。
跨海进击阿德米勒尔提,立刻成为所有盟国报纸的大新闻。麦克阿瑟大捞一把,扳回了记分牌上不利的比分。美英的海军将领比报人记者们更清楚占领阿德米勒尔提意味着什么。一贯瞧不起麦克阿瑟的欧内斯特·金海军上将也屈尊恭维道格:“真是一次绝妙的机动作战。”温斯顿·丘吉尔首相打电报祝贺:“我向您致以最良好的祝愿,祝您迅速漂亮地把阿德米勒尔提群岛首次写到您的辉煌业绩中。我认为它将帮助您更快地推进,远远超出您当初的计划。”
萨瑟兰参谋长对记者们只说了一句话,“‘将军’拿到了巨奖,它就是阿德米勒尔提。”
麦克阿瑟终于获得了一些满足。然而他的目标远远不是这组“海军列岛(阿德米勒尔提的英文名称Admiralty Islands可以意译为“海军群岛”。)”。他的目光比它更远更远,他追求的东西比它更大更大。他盯着西方那隐藏在浩淼烟波之外的、那地球曲面下的岛群,那才是他的心之所在……
“纳希维尔”号越过了西俾斯麦海。一路平安。人们在船上喝酒,吃巧克力冰激凌,谈天气和时局。俾斯麦海曾经是日本人的内湖,在新几内亚北岸、莱城、新不列颠和阿德米勒尔提,日本人构筑了蛛网般的机场,整个海面和空中,全是日军船舶和飞机的天下。曾几何时,在肯尼将军和哈尔西将军的联合打击下,日本空军筋折断骨,只能偶而发动几次偷袭;丧失了制空权的日本海军,除了偷运一点儿补给品外,远远撤到了雅浦岛、帛硫岛和菲律宾的塔威塔威岛,把他们的陆军“朋友”丢给美国入去收拾了,
一个人的精神和思维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沮丧的时候会出现一片黑暗,大地沉沦,天空塌陷,星光形同鬼火,人类宛如幽灵。他会失去自制和自信,连简单的事也会干错,复杂的事更是搅得一团糟,他坠入精神的深渊中,哭,叫,喊,全然不起作用。他的判断迟钝而错误,决策平庸而武断,一错再错,不可收拾。如果他正值春风得意,那么他思维的火光会照亮一连串黑暗的迷宫,一顺百顺,一通百通,高屋建瓴,势如破竹;决策果断而气势博大,直觉敏锐而可靠,处处把他引向成功的彼岸。同样是一个人,他干出的业绩竟辉煌灿烂,别人简直高山仰止,难望项背。
麦克阿瑟在船舱中喝了几杯黑咖啡,同医生埃凯尔伯格聊了一阵战伤救护和热带疾病,同海军军官讨论了一下航线。然后,他一个人独居在舱室里,一阵激动涌来,使他难于自己……
麦克阿瑟攻占海军列岛之后,马不停蹄,决心再作一次跳跃。他已经尝到了两栖登陆的滋味,品出了越岛作战的甜头。他要尽可能向前跳跃,用最少的损失,最低的代价,最短的时问,走过最长的距离,直到菲律宾。
下一步该跳到哪里?
在伦农旅馆的司令部里,他的参谋们热烈地争论,说了新几内亚北岸的一连串地名:赛多尔、博加德吉姆、马丹、汉萨湾……大家的想象力已经穷尽了。汉萨湾已经在芬什哈芬以西二百二十英里,几乎是美国战斗机的极限航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