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照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
肯将裹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
雪拥蓝关马不前。
如汝远来应有意,
好收我骨瘴江边。
条幅完全用汉字,草书写得相当潇洒。
室内的空气沉闷而浑浊,收音机里传出一曲日本的民间小调。
“近卫公,”一位老人开腔了。“我们已经丧失了马绍尔群岛,拉包尔被包围封锁,新几内亚的阵地越失越多,东条首相彻底失去了人望,日本在这场战争中正在输掉。我们必须采取行动,否则,一切都来不及了。”
被称为“近卫”的人,就是三度出任日本首相的近卫文磨。
自从东条英机上台后,近卫文磨一直隐退在家中,唯恐躲得不够远。他经常在自己众多的别墅中东住住西住住。即使如此,宪兵队特高第一课课长中野正刚大佐,仍然派出自己的鹰犬,牢牢地控制着前首相的行踪。
近卫公爵今年五十三岁了,显出一副病怏怏的样子。他身高五尺七寸,穿着规矩的和服。他年轻的时候爱穿西服,兴趣却是日本式的:古玩,字面,绘画,藏书,特别注意收藏中国古书。这方面他有很高的鉴别力。他的清秀中带着沉静,在狂热的日本人中显得鹤立鸡群。尽管他年轻的时候玩过高尔夫球和棒球,还粗通一点儿马术和剑道,但他的身体始终没能好起来。他出门的时候随行人员中专有一人背着药箱,汽车的暖气也经过改装。
息影政坛后,他的病反而加重了,呼吸系统本来就不好,肠胃也越来越坏。近卫从来不抽烟;现在,连酒也很少喝了,尽管他酒量相当大。
他虽然已经下野,周围却始终聚集着一群政客和军人,他永远是他们的无冕之王。太平洋战争之初,日军势如破竹,全国沉浸在“万岁”的狂欢个,大街上行人如痴如醉。熟人来向近卫祝贺,近卫未置可否,仅题了一首五言俳句:
清夜有佳光,
间堂得独息。
念身幸无恨,
志气方自得。
乐哉何所忧,
所优非我力。
他似乎是抱着“所忧非我力”的信念来度过战争时期的。他最信任的尾崎秀石被捕以后,他对政治感到幻灭。尾崎是苏联间谍佐尔格先生的助手,近卫也受到了牵连,几乎被迫出庭。特高一课在近卫宅中安装了窃听器、微型麦克风和录音机,并且窃听他的电话,跟踪他的汽车,简直放肆到把猪鼻子伸到他的饭碗里。
近卫似乎并不在意,胜负于他纯系身外之物。然而,随着战争走向失败,不但特高课收敛了气焰,连东条对他的态度也开始变了。现政府正在输掉它发动的这场战争,而且,其后果远远超出日本人最坏的估计。根据开罗会议和德黑兰会议,日本必须无条件投降,吐出从“九·一八”柳条湖事变以来侵吞的一切土地,甚至吐出朝鲜和台湾,那还是明治时代日本占领的外国领土。
谁来收拾这个摊子?赋闲在家的公爵是否会第四次组阁呢?“冈田君,”近卫回答说。“你有何高见?”
冈田启介是朝廷重臣。他在近卫文磨的三次组阁、特别是第二次组阁中起了重要作用。日本的政治制度同政治现实一样复杂,它与清淡典雅的日本风景画相反,带着各种污迹、混色、血腥、铜臭、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种种畸形现象,乱如蛛丝,迷如八阵图。随着政治、经济、特别是军事形势的每一次变化,它的万花筒就变化一次角度,镜中的彩色玻璃重新排列组合,呈现出新的图形。外人乍看,扑朔迷离,云遮雾绕,不得其要领。
从表面上看,日本国民皆尊崇天皇:明治时期是睦仁,大正时期是嘉仁,昭和时期是裕仁。其根源可以远遡到两千六百年前神武天皇立国的时代。按神道教的教义,天皇是太阳女神之子,而日本正是太阳女神庇佑下的岛国。没有这种对天皇的个人忠诚,军阀是不能把一亿国民绑上自己的战车的。
实际上,天皇的权力时大时小,象一条起伏不定的不规则曲线,明治时期相当高,到昭和年代就低得形同虚设了。日本历史上,诸藩都很有势力,长期以来就有一个武士阶层。经过甲午日清战争、日俄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和侵华战争,军部的势力上升到顶点。扩张成性的凶恶的日本军阀们,分成了许多派别,互相勾心斗角,激烈的时候甚至发动政变,多次喋血营门。军阀中的皇道派和统制派,他们的最终政治目标并无二异,都是“八紘一股”,用武力征服亚洲。具体手段上,皇道派主张抛开政府,由军人在天皇的名义下专权;统制派则认为干脆连天皇也抛开,建立一个军事法西斯政权,
日本海军的政治态度相当微妙。因为空军的各飞行中队均隶属于陆海军,从未成为一支单独的政治力量,而海军是一种军舰上的部队,它的着眼点总是以利于自己的作战为原则。这方面,日本海军同英国皇家海军和德国海军很相象。因此,以海洋为舞台的海军和带浓厚政治色彩的陆军发生了深刻的矛盾,从芦沟桥事变一直持续到战争终了。
日本虽然从明治维新以来已经七十余年,封建势力仍根深蒂固。天皇之下的元老、贵族院、地主仍有可观的势力,他们在政府里有自己的代言人。他们确实已经老朽,尸布裹身,在日本列岛的弥天风雪中瑟缩,但还凭着自己内心中的一点儿余火死死赖在社会舞台上.
日本的资产阶级也不是乳臭未干的黄毛小于了。它早就已经完成了资本的集中和垄断。日本产业康采恩中间分为新老两股财阀势力。老牌的三井、三菱、住友等集团已经控制了日本列岛的经济金融命脉;用中国东北和朝鲜资源养肥的“满州重工业”、“日本氮气”、“日本苏打”和“森”财团,也达到同老财阀们分庭抗礼的程度。尽管产业界和财界咄咄逼人,同军阀和皇族相比,在军事封建主义的日本,它们的政治力量还弱,观点也模糊不清。它们乐得跟随着军阀的侵略战车,到广阔无垠的异国疆土上去吮食其他民族的膏血。它们是缠在军阀和封建之树上的巨大的攀缓植物,看起来似乎枝繁叶茂,繁花满天,实际上自私自利,并无定见。一旦大树将倾,也就作鸟兽散了。
此外,日本政坛上还有一些其他小资产阶级政党,芸芸众生,不足挂齿。而工人阶级的代表共产党,如同德国共产党一样,遭到血腥的残酷镇压,党员非死即在押,眼看着军阀政府为所欲为,一筹莫展。
一方面,天皇、元老、重臣、贵族院、地主、垄断资产阶级、政党人士软弱无力,息事宁人,明哲保身,束手无策,他们怠慢、腐朽、颓废,充满了各种缺点和弱点;另一方面,军部本身屡施奸诈,迭设阴谋,胁迫恫吓,专横不法,独往独来,甚嚣尘上,其他政治势力黯谈而无光。可是,当中国军民拖住了日本陆军主力部队之后,美国海军又打断了日本海军的脊梁骨,庞大的军阀之山形将颓倾,日本各派政治势力又蠢蠢欲动。他们视力的焦点,都集中在近卫文磨和他周围的一伙人身上。
上了点儿岁数的冈田严肃地对近卫说:
“近卫君,东条英机已经实行了彻底的个人独裁。他兼任首相、参谋总长、陆相、内相、文部相、外相和军需相。‘统制派’军人完全掌握了日本政权。今天的日本已经由陆军部来控制,连产界和财界的实力人物小仓正恒、村田省藏和乡诚之助等人也被排斥于内阁之外,消声敛迹。更不要说是宫廷的重臣元老了。秩父宫君曾说过:‘东条也许会成为东条天皇或者东条幕府吧’。太平洋战争开战以来,军阀门昏头昏脑,到了发疯的地步,他们要带着整个日本民族从清水(寺名,在京都东山,临悬崖筑起高台。“从清水跳下去”是日本成语,同中国成语“孤注一掷”之意相近.)的舞台上跳下去。
“必须出来阻住他们。我建议你召集一切反对东条的力量,发起一场倒阁运动。如果东条顽抗,我们就除掉他。我认识一位叫清冈正照的年轻人,他愿意从命。机会很多,皇宫和军队中都有我们的人。东条内阁一完蛋,政权就是我们的啦。除了皇道派军人支持我们外,还有财界的池田,旧政党人士鸠山,加上平沼、若枧,你和我,完全能负起领导日本的重任。”
冈田双手压在漆桌上,眼睛里流露出热烈的期待:“近卫君,咱们干吧!”
近卫文磨抬起头,他的目光显得很疲倦。他的肠胃总是不好,大概是因为母亲衍子夫人刚生下他就患产褥热死去,他从小未得母乳的缘故吧。他最近对外声称得了“痔疮”,真情只有他一人晓得。
“冈田君”,近卫叹了一口气。“东条以后,日本政府又向何处去呢?我们如何来结束这场浩大血腥的战争?罗斯福总统在卡萨布兰卡宣布了‘轴心国无条件投降’的声明。当初,德、意、日三国在野的反对派都死了心,国亡家破,除了破罐破摔,把战争打到底,让盟国遭到更大的损失,也许会把‘无条件’改成‘有条件’外,似乎没有别的出路。意大利投降之后,日本国内也有人提出‘意大利方案’。冈田君,我毫不怀疑能搞垮东条内阁。实际上,它已经四面树敌,岌岌可危。日军再有一两次大的失败,比如塞班岛失守,东条必然下台;”
这时候,近卫的妻子千代子夫人推开门,她向在座的五位客人分别鞠了一躬。千代子是毛利高范子爵的次女,出身望族,识文达礼,很有淑女风度。
千代子夫人说:“文摩,已经十一点了,该吃胃痛药了。我烧了点儿鸡肉、牛肉和你喜欢吃的鳗鱼,你就吃点儿吧。各位客人先生们,我为你们准备了清茶和夜宵。打扰了,请原谅。”
娴雅美丽的千代子夫人一出现,打破了室内的沉闷气氛。天色已经很晚了。东京的供电时停时续,房间里备着蜡烛。大家随随便便地吃了几口,聊了几句无关的话,诸如:美国已经生产出庞大的B—29轰炸机,正准备把它配置到中国和印度战场,准备远程轰炸日本本土等等。还说了些物价,民用品生产已经降到危险点以下;社会上流传着失望情绪等等。
千代子收拾完盘碗,又鞠躬,终于出去了。大家把话题集中到实质性的问题上来。
近卫文磨说:“假如东条下台,下一届内阁同意无条件投降,盟军将占领整个日本。诸君,如果你们读过美军心理战部队的宣传大纲,就会知道:美国人踏上日本列岛的第一件事,就是废除天皇制。天皇制废除以后——”近卫苦笑了一声。“咱们这些贵族、元老、重臣,也就树倒猢狲散啦”.他转向冈田:“这种结果是你能够接受的吗T”
冈田嘟噜了一句:“不行。”
近卫又说:“东条已经惹得天怒人怨。他罢免杉山元帅以后,在‘统制派’内部也激起一片抗议之声。他必然下台。但是,我也苦于找不出一个结束战争的办法。
“日本昭和时代的历届政府,一直跟在军部的屁股后面走。我们有过许多次结束战争的良机,在我任首相之前和之后都有过,然而全都错过了。现在,我们已经走得太远了,后悔也没有用。弄不好,明治以来七十六年的成果全要付诸东流。而且,日本将在外国占领军奴役下苟延残喘,永无复兴之日。”
四周的人沉默着,静听近卫在轻轻地演说。近卫的口才极好,他的家族世代为贵族,他长年周旋在上流社会的社交场里,沿着一条最典型的贵族道路走上权力和威望的顶点。他上的是贵族女校附属幼儿园,泰明小学毕业,在学习院中等科毕业,然后是一高和东京帝国大学,专攻哲学,受过日本著名学者米田庄太郎和河上肇的教诲,二十六岁就以世袭公爵身份成为贵族院议员。他不满东京帝大的帝国气派,转到古色古香的京都大学改学法律,又受到西田几多郎和户田海市这些名家的影响。在日本上层人士中,很少能找到象他这种博学多才的人了。
他富于幻想,有时变得神经质,也许和他五岁的时候得过轻微的癔症有关。他的经历充满着戏剧性,见过日本最有权势的贵族西国寺公望,见过中国国民革命之父孙中山,遍游欧美诸国,出任贵族院议长,经常以“亲美英派”自居。陆军部的人却把他称作“一个年轻的公子哥儿”。
近卫又叹了一口气,轻声历数着日本的明治史、大正史和昭和史。仿佛一出煊赫的正剧已近落幕,一位报幕员为了提醒观众不要忘掉剧情,再次讲述一遍舞台上演过的剧情和演员。
他讲到美国海军准将佩里打开了日本的门户,引起日本的混乱和思索。明治维新,日本上下全力变革,发展生产,富国强兵,从大举兴办生丝工场到出口“南洋姐”到东南亚。日本人一分一厘地积累外汇,换机器,换技术,换枪炮。从精神上和实际上向白人请教,拼命生产,改进工艺,周转资金,开拓市场,日子紧得透不过气来。
日本人忍受着恶劣的居住条件,粗粮的饮食,在亭子间似的工场里干活,在鸽子笼似的房间里生活,除了四张榻榻米的空间和一张桌子外,几乎一无所有。在木头房子和纸糊的墙里,住着一群梦想独步世界的黄种人。那房子同飞鸟时期和德川时期没有什么两样,一旦着火,大火蔓延,会成片成片地焚光烧尽。大正十二年的关东大地震,死者十万余人,大部分死于火灾。如果美军丢下燃烧弹,后果不堪设想。
日本在一种变态的苦斗中发展,生产出自己的商品,但却没有市场了。市场早让列强瓜分完毕。日本国小人少,资源贫乏,资本无法流通和周转,只得向外扩张。它的扩张路线是一条传统路线,渡过对马海峡,侵略朝鲜;渡过鸭绿江,侵略中国。也许,根子就在这里。以后的事,无非是越来越大,无论是哪届政府还是哪个人,都刹不住日本扩张之车了。
裕仁天皇时期,可以说是一部激荡的昭和史。军部、政府和财界,在扩大侵略的大方向上并无本质性的分歧。问题就出在侵略中国上面。伴随着一九二九年的世界性经济危机,日本产业界也面临崩溃之势。工业倒闭成风,产品大量积压,成千上万的工人被抛上街头,农民也纷纷破产。早在日俄战争时代,日本军阀就看出了中国的软弱。在产业界和财界的支持下,悍然侵吞了中国东北,当时的犬养毅内阁默认了这一行动。中国的国民党政权正忙于围剿共产党,地方军阀也互相混战,国联对日本的行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英国甚至暗示关东军去对付苏俄。日本军阀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中国的东北三省,同时也解决了日本的经济危机。由于仗打得太顺利,日本军界和政界普遍产生了一种错觉:中国腐朽不堪,只要一击就可以坐收全功。近卫文磨第一次当首相,起码他是这么想的。
一位年轻人打断了近卫的回忆。
“近卫公爵,日华战争开始于昭和十二年,当时,殿下正在主持日本政府。从芦沟桥事变到珍珠港事变,难道我们就没有结束战争的机会吗?如果有,我们又是怎样错过的?请您指教,无论今天的战争结局怎样,历史的教训必须告诫后人。”
近卫随声看去,见到一位很有生气的青年,腰板挺得笔直,一看就知道是位退伍军官。他穿着西服,右臂的袖子空荡荡的,用一枚别针别在衣服的下摆上。他的眉毛浓密,眉心有一粒黑痣,使他显得与众不同。
他注意到近卫文磨的目光,很坦然地自我介绍:“我是大盐平内弘,前第八方面军少佐参谋。在拉包尔负了伤,现在已经退役。”
冈田启介向近卫介绍说:“大盐平君是清冈正照君介绍给我的。他参加了荷属东印度战役和瓜达尔卡纳尔战役,对南洋的战事有很精辟的见解。大盐平君在家中研究了日本近代史,特别是大东亚战争史。他在海军中还有几个朋友。年轻人,后生可畏,近卫公爵有什么军事方面的事情,尽可以问大盐平君。他有真实的质感。”
大盐平向近卫鞠了一躬:“请多指教。”
近卫的思路被拉到七年前的那些紧张激动的日子。芦沟桥事变同柳条湖事变一样,是军阀把政府拖入战争的沼泽。本来,一度达成的就地停战协定,被华北派遣军司令官撕毁了。接着又入侵上海,南京屠城,都是军队先斩后奏。那一年九月四日,他召开了第七十二次国会临时会议,会议信景还历历在目。
“大盐平君,我第三次组阁失败以来,这几年闲居家中,也反省日本如何走上战争之路。本来,政府制定了‘支那事变不扩大方针’,但是军部看透了政界虚弱的素质。陆军参谋本部总长闲院宫、次长多田骏、作战部长石原莞尔、陆军省的杉山元大将和梅津美治郎大将、朝鲜驻军司令小矾国昭大将全部主张扩大支那战事,他们表面上应付一下政府,实际上早已经在多年前制定了战略计划。即便如此,在政府大本营联络会议上也屡次发生冲突。
“由于我军在华北和华中的顺利进展,我也从消极变为积极,终于在第七十二次临时议会上发表了那次广为人知的演说。我记得是这样说的:‘今天,中南支那的战局已经扩大了。我认为消极和局部的解决是不可能的。作为利剑斩乱丝的积极全面的方针,是给予中国军一次重大的打击,迫使中国政府和军队放弃其错误的排外政策。如果中国政府真能反省,今后我国将与之共处,城心诚意地发展东洋文化和东洋和平。’
“我觉得我当够了陆军的傀儡,所以我要站到台前,代表日本政府公开说话。
“很可惜。我们错过了良机。当时的国际形势对日本极有利。国联虽然谴责了日本,但一纸空文,毫无效力。美英袖手观望,美国还继续供给我们石油和废钢铁;一切远非想象中那么严重。我们在战场上节节胜利,中国国民党人正热衷于打共产党,蒋介石也通过各种渠道表示愿意谈判。但是我们却提出使对方无法接受的四项条件。迫使国民政府和蒋介石总统处于进退维谷的窘境。陆军内部也发生了分歧,多田骏和石原主张北进对付苏联,支持政府的谈判;而东条、梅津一伙‘统制派’则认为必须彻底征服中国,把中国变成‘第二个满洲’。这种分歧使谈判发生混乱,受到掣肘。
“我那时的思想发生了转变。”近卫严肃地说。“如果说有责任的话,我丝毫也不打算推卸。十二月十三日我军占领南京,我在一周后的内阁会议上通过了‘处理事变纲要’,我预计对国民政府采取强硬态度是谈判成功的捷径,我想起签订‘马关条约’的伊藤博文首相。我当时认为今后不一定期待同南京政府实现谈判,准备另行收拾时局,以对付南京政府的长期抵抗。昭和十三年(即1938年)一月十五日,国民政府就和平条件的详细内容提出照会,我根据一月十一日御前会议的方针,宣布‘今后不以国民政府为谈判对手’,对现存的中国中央政府,日本帝国打算予以消灭,并促进新兴中国政权的成立。从此之后,日本自动地彻底采取了同中国进行全面战争的方针,坚决支持汪兆铭政权,和平的希望消失了。”
大盐平听完以后,表情平静。这一切他早就已经透彻地分析过了。他说:“近卫公爵,除此之外,明显的机会还有两次。一次是昭和十三年攻略广州武汉之后,战争陷入相持阶段。一次是德国入侵波兰,殿下发起‘新体制运动’,第二次组阁,未能利用中国政府的软弱地位。等军队进入法属印度文那,再同美国谈判,已经迟了。日本出尔反尔,在这个世界上有谁会相信日本的诚意。但有一点我不明白,公爵,为什么我们投入了国内的十二个师团以后,能在半年内把美、英、荷兰打得一败涂地?要是把这些精锐师团投入中国,不是早就可以从军事上解决支那问题了吗?”
一直在一旁听的冈田开口了:
“大盐平君,你没有去过中国战场吧?”
大盐乎点点头:“我虽然在三十八师团服役,却只参加过香港登陆战。”
冈田站起来,去掉电灯上的遮光伞,屋里亮多了。他走到一排古色古香的书柜上,很快地找到一本书,把它递给大盐平。那熟悉的样子,仿佛是在他自己家里一样。
大盐平打开书,才发现是一本剪报,全是中文的,是主人从中国报纸上精挑细选下来的。
冈田指着其中的一篇,用修剪得很好的指甲在下面划了一下:“中国的问题,七分政治,三分军事,你看看吧,你的中文不是挺好吗。”
大盐平看了一眼,
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宣言
(一九三八年)
中国新文艺运动的历史,才只有短短的二十年。在
这二十年中,内忧外患,没有一日稍停,文艺界也就无
时不在挣扎奋斗。国土日蹙,社会动摇,变化无端,恍
如恶梦;为唤醒这恶梦,文艺自动的演变,一步不惜的
迎着时代前进。从表面上看,它似乎是浮动的,脆弱
的;其实呢,它却是一贯的不屈服,不绝望;……芦沟
桥敌军的炮火,是缠紧了东北四省的毒蛇,又向华北张
开血口。由华北而华中,而华南,京沪苏杭继成焦土,
武汉湘粤迭受轰炸。我们几十年来千辛万苦所经营与建
设者惨被破坏,我们的父老兄弟姐妹横遭屠杀奸劫,连无
知的小儿女,也成千论万地死在暴敌的刺刀下。日本军
人以海陆空最新式的杀人利器,配备着最残暴的心理与
行为,狂暴代替了理性,奸杀变成了光荣,想要灭尽我
民族,造成人类历史最可怖可耻的一页。除非我们全无
血性,除非我们承认这野兽应在世界上横行,我们便无
法不舍命杀上前去。为争取民族的自由,为保持人类的
正义,我们抗战;这是以民族自卫的热血,去驱击惨无
人道的恶魔;打倒了这恶魔,才能达到人类和平相处的
境地……
大盐平读着这段文字,仿佛看到了千百万张愤怒的脸,仿佛看到成千上万的中国军民,迎着日军的炮火,前仆后继地冲杀,不屈不挠。他拿剪报的左手在微微发抖。
冈田这才又开了口:“我们也还是太不了解中国人了。无论如何,现在的中国已经不同于日清战争时代的中国。希望用武力来换取一纸条约,恐怕是办不到了。中国发生了变化,中国国民的思想发生了变化。随着我军深入中国内陆,同中国军队和游击队交锋,不单是下级士官,连高层指挥官也感受到这种变化。这种变化,也许就是那种迫使日本四年半时间、牺牲百万人而无法解决支那问题,最终发动了太平洋战争的一个原因吧!”
一位身穿军官服,佩中佐军阶的人接着说:“冈田说得有理。”因为他一直没发言,大家很少注意他,他自我介绍说叫细川谦介。“我一直在华北和华中作战,或许,我能向诸君提供一些战场的感受,帮助诸君得到正确的结论。”
近卫文磨插话说,细川中佐是他很信任的一个军人。
“我们开进了华北,都有一种错觉,以为歼灭了国民政府的军队就可以占稳一个地区啦。在珍珠港以前的四年半中,我军仅在华北即进行了二十八次军以上的会战,给了国民政府军沉重的打击,将他们逐退到陕西、河南、江苏北部一带。然而,中央军一走,共产党的部队乘虚而入。日军因兵力有限,又要进行机动作战,只好集中在大中城镇和交通线上,广大农村终于成了共产党和八路军的天下。开始,我们并不介意共产军,经过太行山、五台山一系列激烈的伏击战以后,我们才意识到共产军的厉害和中国政治的复杂性。”
细川以前线指挥官的身份,讲解了华北的战事。那是一场日军无法打赢的游击战争。正如拿破仑无法打败西班牙的游击队,康华里斯无法打赢华盛顿领导的北美民军,希特勒也无法对付白俄罗斯森林中的苏联游击军一样。总有一天,游击战争会写入军事学的正史。细川讲了许多故事,说他的部队同八路军游击队作战多年,没有目标,疲于奔命,一事无成,只有烧杀泄愤。“黑夜是游击队的。他们是中国的‘自由射手’。他们有几百种作战方法,从埋地雷到把死狗丢弃到碉堡前。他们有时候也会集中起来作战,采用奇袭、伏击和破袭,甚至能消灭整个联队的日军。象平型关、娘子关、长治、黄土岗和中共军称为‘百团大战’中的一些战斗。国民军虽然也打仗,但战斗意志差,往往很快地撤退。实际上华北的日军部队,百分之七十用来对付中共军。据华北派遣军昭和十八年综合战报:在本年度交战一万五千次中,和中共作战占七成五。在交战的二百万敌军中,半数以上也是中共军。在我方收容的十九万九千具遗尸中,中共军也占半数。但与此相比较,在我方所收容的七万四千俘虏中,中共军所占的比率则为一成五。这一方面暴露了重庆军的懦弱性,同时也说明了中共军交战意志的昂扬。”
细川的部队为对付中共军,采用了日本人智慧所能想出来的所有办法,其中大部分大盐平连听也没听说过:“烧光”.“抢光”、“杀光”三光政策,“扫荡”和“蚕食”,“分进合击”和“铁壁合围”’”拉网”和“梳篦”,“囚笼”和封锁沟,堡垒和公路网。结果虽然杀死了一些中共军和大量平民,日军损失也相当大,部队陷在山东、河北、山西一带的平原、丘陵和山地里,无法自拔。
冈田补充说:“后来,日本军人和政府才悟出中国政治的内幕。原来是国民党和共产党进行了十年血战,蒋介石终于把毛泽。东、朱德围困到陕西省北部的一个偏僻角落里,眼看要聚而歼之。日本的入侵,促成了西安事变,国共两党联合。实际上,国民政府是一个失去了人望的腐朽政权,国民军并不打算认真作战,他们同共产党矛盾重重,磨擦频繁。
“蒋介石是一个心胸狭窄,没有受过教育的小人物。他的思想有儒家成份,手段却是上海滩上黑社会行帮的一套。他的周围尽是庸才和阿谀奉承的人。他和宋氏、孔氏家族及其兄弟姐妹、甥男侄女们形成一个宫廷集团,控制着中国的政治、经济、金融和外交。军事上则是由几十个地方军阀各自为政,他们同蒋保持着松散的联系和从属关系。表面上,我们的对手似乎是这么一个五十七岁的政客,一个很右的反共分子,一个中国名义上的总统和总司令。但是如果我们把他打败了,消灭了,结果也许会更糟。”
近卫一直在细细品茶,很长时间保持着沉默。现在,他似乎从历史的乱丝中理出了头绪:
“诸君,支那事变到大东亚战争,这段时间我大半主持政府。中国问题消耗了我全部的精力。中国的辽阔,远超过想象,它不是在地图上一看就能明白的。中园内陆,大部分是山地、丘陵和湖沼。在这么大的地方,日军部队虽然精锐,也只能占据城市和交通线。只要中国军队继续抵抗,我们并没有实质性的办法。军部在实际上从来没有任何确定不移的大计划。所以,中国问题必须政治解决。即我们通过中国人去治理中国,象满洲一样。如果我们增派二十几个师团攻占重庆,消灭了蒋介石的国民政府,还是无法获得政治解决,反而会使共产党愈加壮大。在中国政治中,共产党虽然人数有限,却是公认的除国民党以外的最强的政治力量。希特勒的军队消灭不了南斯拉夫铁托的共产军,更不用说苏联斯大林的共产党政权。我们也一样。共产党是一些狂热的共产主义教徒。”
近卫苦笑了几声,凄凄切切。提起共产党,触发了他的隐痛。当年,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就是因为苏联共产党间谍佐尔格和尾崎秀实一案,被迫辞职的。
近卫抬起他苍白的险。他那日本式的短发、浓眉、仁丹胡子,在灯光下清请楚婪。大盐平从未如此接近地看过近卫。当年,他声名赫赫,日程繁忙,哪会有工夫同他这个小人物长久谈心。
“昭和十四年以后,我军放弃了重点进攻。虽然攻占了中国的七个主要大城市,仍然无法政治解决支那问题。我们同蒋介石一直保持着谈判。我们进攻一松,蒋反而热哀于消灭共产党和共产军。我们本想把蒋拖得十分虚弱以后,迫使他签订城下之盟。不料,日本军部和政府反而失去了耐心,承认了汪兆铭政权。接着,在中国问题尚未解决的情况下,又同德意结盟,南下同英美开战。中国这块溃疡,终于把日本帝国整个烂掉……”
突然,屋外响起尖厉的空袭警报声,还有嘈杂的人声和消防车的钟声。细川中佐一个箭步窜到窗外,他撩开幔帐,天已大亮,人们不知不觉之中竟议论了一夜。细川有些紧张,他悄悄地问“我们是不是躲一下?”
大盐平镇静地说:“不要紧,美军的B—29远程轰炸机还远在印度的杰克利亚、卡拉克布尔等机场。要想达到日本本土,还得转场到中国成都的彭山机场或桂林机场。真正的空袭将在夏天。今天如果有敌机来,可能是美军航空母舰的舰载机,进行杜立特中校那种打了就跑的偷袭,不必惊慌。”
人们开始平静下来。果然,一会儿,长长的警报解除声响了,喧嚣的空气又恢复了宁静。
冈田启介站起来。“近卫公,久扰了。我们该走了。日本正面临着一个严峻的时刻,国民希望您能站出来,东条垮台近在眼前。您必须有这种准备。”
近卫也站起来:“中国的战争我没有办法,太平洋战争我更没有办法。当然,能从中国战场抽出部队去守卫太平洋岛屿,战争也许可以多打一阵子,但终究无法取胜。日本国民的精神支柱是天皇制,无论如何,天皇制垮台我们也就垮台。”
他伸出一只女人般的纤弱的手,与几位客人一一握了一下。大盐平觉得他的手冰凉。
“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守住塞班吧。对于一个被打败的国家,谁也没有发言权。”
冈田启介和其他客人从狄外庄别墅退出来,院里,春意盎然,一些花木都绽出芽蕾,阳光也很灿烂,在多云雾的东京算是个好天气了。如果没有战争,公园里会挤满了欢蹦乱跳的孩子。然而,美军的利刃一天天逼近帝国的疆土,陆军拖在中国的泥沼中出不来,海军屡次失败,丧失了信心。连近卫公爵这样的聪明人也毫无办法,只能空泛地回忆以往的失着。瞻望前途,大盐平内弘心情沉重,不知出路何在?他知道了日本之车是怎样冲下悬崖的,却不知如何挽救它。
他心中蒙着大团的阴霾,炫目的春天的太阳,一下于变得黯淡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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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沿着密克罗尼西亚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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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作为一名高级指挥官,尼米兹早就习惯了各种变故和意外事件:突然的胜利和突然的失败,某个熟人突然阵亡,某一条有名的军舰沉没海底,某地失守,某城攻克。他只是把这些消息当成一块大棋盘上的棋子,有得有失,然而,胜利早就已经注定了。
贝蒂欧的掺重伤亡使他震骇。为了那么小的一块礁石,居然死了那么多人,而且,几乎失败。由此类推,从所罗门和新几内亚战役中得出来的对日军战斗力的估计可能错了。那么,整个反攻计划和时间表只有推倒重来。牵一发而动全身,连法国的登陆,打败希特勒,邀请苏联出兵攻日,远东的政治地图全都被打乱了。一个小小的柴崎少将,怎么能有那么大的力量呢?
切斯特·威廉·尼米兹上将决定:无论如何,必须亲自去一趟塔拉瓦。
尼米兹准备在贝蒂欧枪声停息的第二天去。他的参谋科罗纳多少校立刻同泊在洋面上的斯普鲁恩斯将军联系。雷蒙德回电:贝蒂欧机场无法使用。跑道对任何较大的飞机都十分危险。工程部队正在平整。
尼米兹将军没有理会他的前参谋长。他叫上了理查德森少将、最著名的美国海军战略家弗莱斯特·谢尔曼中将和雷德曼上校。他们一行人匆匆登机从希凯姆机场起飞,越过万顷碧波,直奔埃利斯群岛的富纳富提环礁。富纳富提岛是海军攻击吉尔伯特群岛的最重要前进基地,有良好的咸水池和长跑道机场,距塔拉瓦仅七百二十海里,尼米兹可以在富纳富提等斯普鲁恩斯的信儿。
富纳富提在珍珠港西南二千二百海里的大洋之中,飞机要连续飞行十小时。为了打发寂寞无聊的空中旅行,尼米兹上将同雷德曼上校一起赌纸牌。他仿佛又回忆起在得克萨斯州弗里德里克堡度过的童年,接着他谈起了军校的艰苦生活。他的一生充满传奇色彩。在这种上下级关系很随和的场合,老头子总爱讲些轶事和笑话,时间也就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老人打牌手气臭,尼米兹一输再输。连旁观的谢尔曼中将都笑起来了。谢尔曼是海军公认的智囊,尼米兹不可须臾或缺。尤其是斯普鲁恩斯一走,他恨不得把谢尔曼夹在他的公文皮包里。谢尔曼过来帮老头子,尽管年轻人手气奇好,最后,尼米兹还是欠雷德曼六美元七角五分。
“下次再还吧。”尼米兹拍拍口袋。“老年人总得让位给年轻人。”
下面已经是富纳富提环礁葱茏的椰林了。
尼米兹上将一行人同基地司令、一个活泼的老上校一起驱车前往他的司令部。一路上,太平洋舰队司令顺便问问基地的情况,甚至提到给富纳富提的土著一些珠子和蜡染花布。“无论如何,我们总是侵占了他们的乐园。”
在司令部,一位机要译电兵给了尼米兹一封电报,电文刚刚译出,还来不及打出来,草草地注在密码下面,“清理工作正在进行。机场无法对大型飞机开放。尸体尚未烧完。斯普鲁恩斯。”
尼米兹摇摇头。他领会了斯普鲁恩斯的善意,但他必须去塔拉瓦。太平洋反攻的巨大机器已经启动,不能停下来。如果在贝蒂欧出了岔子,在马绍尔也会翻车。他要亲自去看看,哪怕是从低空看看:为什么一个珊瑚岛上的两千日军能把一个精锐的海军陆战师杀得尸横遍野?
他命令基地司令给他们准备一架“小点儿”的飞机。他喝了一杯茶,吃了一顿便饭:荷包蛋、玉米片和火腿。然后,他精神抖擞地巡视了富纳富提的码头、舰艇、气象台、无线电通讯站、修械所、后勤仓库和基地医院。他兴致勃勃地同各种各样的人谈话:询问轰炸机飞行员投弹的窍门儿;打听战斗机飞行员的精彩故事,同管仓库的黑人士兵谈老鼠的问题;同伤员谈热带疾病的问题。他即席演说,用才发明不久的圆珠笔在各种东西上签名:笔记本、航空地图、炊事兵的白帽子、钢盔带、背心、手帕、便条、航海日志和照片的背面。他有求必应,谈笑风生,一派大将风度。
正当大家兴高采烈的时候,他突然问基地司令,“飞机准备好了没有?”
司令大吃一惊:“我已经着人为您准备了夜宿的房间,贝蒂欧的机场不是还没修好吗?将军。”
“我下的命令执行了没有?”尼米兹问。口气似乎不那么随和了.
“准备好了。”老上校赶紧回答。“是一架陆战队用的DC-3,刚修好,已经拖到滑行道上了。”
“谢谢。上校,您在富纳富提干得不错。如果有机会,我会让您担负更多的工作的。您的岗位也许应该是夸贾林、塞班、台湾或者横滨。我不会忘记您的。”他接着补充:“您马上给斯普鲁恩斯将军拍封电报,就说我去贝蒂欧了。噢,别忘了用密码,我可不想让他们随便把我揍下来,瑙鲁岛还在他们手中。他们可以象我们干掉山本那样回敬一次的。”
一架简陋的DC—3运输机噗噗叫着,转动了螺旋桨。尼米兹一行人费力地爬进飞机,舱门关上了,飞行员丢给他们一堆军大衣和棉垫子,然后叮嘱了一句:“海军上将,坐这玩艺儿实在不好受。”
为了免遭在低空气流中颠簸,DC-3爬到六千米高,的确象飞行员说的那样:空中冷极了。天空是一个冷寂孤独的地方,尤其是在太平洋上。你如果不探头去看窗外,准以为是在一间不断振动的冷屋子里,有些航空仪表就是在冷冻间的振动台上试验的。尼米兹、谢尔曼和其他几个军官都穿上了军大衣。他们可没有坐C—54上富纳富提岛那时候的雅兴了。纸牌收了起来,大家轮着说笑话。一个说:“美国独立早期,议员埃姆斯如此解释君主制和民主制。君主制有如华丽的大船,乘风破浪,得意非凡。可是一旦触礁,一下于就沉了,民主制象木筏,永不沉没,可是筏上的人双脚老得泡在水中。’”第二个说:“一个女学生寄宿一周以后;浑身肮脏地回到家里。妈妈问她怎么不洗澡,她回答说:‘喷头和咱们家的不一样,它喷出三股水,我不知该洗哪一股。’”第三个说:“一个老太婆不顾年龄爬越花园篱笆去访问邻居,邻居问她为何不走大道。她理直气壮地说:‘我已经八十岁了,剩下的时间对我很宝贵。’”他们一边说笑,一边不停地跺着两只脚。
就这么说着说着,飞机已经飞到了吉尔伯特群岛上空。吉尔伯特群岛的轴线呈西北-东南方向,塔拉瓦在它的北方,马金岛在塔拉瓦的北方,是吉尔伯特最北方的一个海岛。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圆形珊瑚礁从机翼下掠过,尼米兹和大家都停止了说笑。
飞机飞过阿贝马马岛——它已经被卡尔森中校的一个突击连攻占了——和马亚纳礁之后,驾驶员回过头来说了一句:“先生们,下面就是塔拉瓦环礁。”
抛开战争,环礁确实是美丽的。碎浪在礁盘上镶起一道白边,椰林苍翠,礁湖如镜。环礁很少是圆形的,它们奇怪的形状象显微镜下形形色色的微生物。
电报员送来一张匆匆写就的电文,二十四小时内,尼米兹第三次收到了斯普鲁恩斯的电报。电文很简单:
“贝蒂欧机场暂时无法开放。”
尼米兹对混血种的飞行无线电员说:“告诉雷蒙德,我无论如何也得降下去。我没带回去的油。”
雷蒙德回电很快。他的旗舰“印第安纳波利斯”号巡洋舰和贝蒂欧驻军司令坦尼上校用高频电台直接联系,随时了解机场工程的进展。岛上的“海蜂”们干劲冲天,用五台推土机铲平跑道,但工程量太大,尼米兹要降落仍然非常危险。他电告太平洋舰队司令:“请忍耐一下,切斯特,我们加油干。”
尼米兹他们没办法,只好在塔拉瓦环礁上空低飞.有时候飞机降到六百英尺,贝蒂欧看得清清楚楚。那条著名的栈桥比他们想象的要长,它已经不是一条鸟脚,而象一只鸟站在旗杆上。贝蒂欧似乎比海图上标的要大,因为它出了名,人们心理上重视它,它无形中就大了。贝蒂欧的确同塔拉瓦环礁的其他小岛不一样,它已经是一个赤裸裸的海岛,大部分椰子树都被连根拔起或拦腰砍断,剩下来的也被剥光了枝叶,像被火燎过的一根根鸡毛。跑道几乎辨认不出来了,很多蝼蚁般的人和甲虫般的机械在那里忙碌。岛上升起好几股黑烟,那是斯普鲁恩斯讲的“焚烧尸体的黑烟”。
DC—3上那个无线电员接通了“印第安纳波利斯”号的空地通讯电台,随时报告机上燃油的情况。军舰转告海岛,海岛上的工程部队发疯地突击抢修跑道,他们必须在尼米兹的飞机油尽之前完工,否则海军上将就有性命之虞。
一个小时过去了.飞机上亮起了告警红灯。机场上终于摆开了T字布。著名的机场头一次对“大飞机”开放,试降的是尼米兹上将。
飞机在凸凹不平的跑道上不停地跳跃,头儿次撞击几乎把它重新弹上天去。斯普鲁恩斯说的一点儿不假,军官们的肠胃都快颠出来了。飞行员扳下了全部刹车和襟翼,大梁和主翼梁一边格格响一边摇晃,能降下来真堪称奇迹。
机门打开,不等将军们钻出座舱,一般臭气扑鼻而来。有焚烧尸体的焦糊肉味,还有未及掩埋的腐烂尸体的恶臭,所有的人都呕吐起来,弄得机舱里污秽不堪。’
尼米兹忍住恶心和肠胃的翻搅,跨出座舱。没有扶梯,一位中士硬把他抱了下来。其他几位将军也依法炮制,只有雷德曼中校又年轻又是运动员,他拒绝帮助,直接从舱门跳到了地面。
踏上贝蒂欧的土地,切斯特·尼米兹将军才体会到诗人所说的“沙场荒凉”是什么滋味。
朱利安’史密斯将军和坦尼上校陪同他走遍贝蒂欧岛。他踩着发烫的珊瑚沙,仔细地察看一个个残破的地堡、半埋式暗堡、覆盖着椰木和波纹铁皮的盖沟、交通壕,钻入几乎被夷平的设计巧妙的日本防空洞马上又被尸臭熏出来。他看了柴崎的“金字塔”,看了被舰炮集中射击的贝蒂欧鸟尾部。他丈量了沙层和混凝土层的厚薄,详细地询问了朱利安‘史密斯少将——一个服役三十二年的两栖战老兵-—如何一步步打下贝蒂欧。他真难以想象在这种地方还有活人进行着拼死搏斗。
日军的工事设计和顽强抵抗使尼米兹肃然起敬,美军的英勇作战和不畏死亡更使他热泪盈眶。他太了解他的士兵们了。他们都是很优秀的青年,充满理想、幻想和梦想。在一个欧洲人看来:美国兵都穿着一身特制的鼓鼓衰变的军装,左兜里是香烟,右兜中是巧克力糖,屁股兜中装着避孕套。他们好奇心重,性欲特强,但大部分时间寂寞无聊若有所思。他们思想浅薄,文化不高;被认为是一支怕死的不善打仗的和自私自利的少爷军队,然而就是这帮“少爷”们拼死打下了贝蒂欧。
尼米兹走到海边,俯身到沙滩上,捧起一把沙土。他的手指慢慢张开,其中左手的一个指头已经残缺,是在他改革潜艇柴油机的时候被机器咬掉的。沙土漏下去,只剩下了弹片和子弹头——美军的弹头和日军的弹头——仿佛一张张肮脏丑陋的脸。他的脸迎着海风,让风吹干他的泪水。他想起了奥利弗·温德尔的话,这位大法官在哈佛校园里慷慨激昂地演说,那时正值美西战争爆发。
温德尔说:“战争是可怕而阴郁的,但我们需要一些这样的教员。强烈而危险的行动,教我们去相信那件事,它是我们一度怀疑并且寻找不到的事情。它就是可贵的英雄主义……我们的安逸生活,不过是安静的一瞬间,因为世界上的潮流一直在奔腾澎湃。”
不久,斯普鲁恩斯中将乘交通路登陆。尼米兹、斯普鲁恩斯、朱利安·史密斯和他们各自的参谋长、谢尔曼中将、理查德森中将、希尔少将都在贝蒂欧上巡视了一遍。然后,他们召开了简短的现场会,贝蒂欧变成了一个两栖战的大课堂。
傍晚,尼米兹随斯普鲁恩斯中将前往拜里基岛、他已经疲劳到麻木的程度了。军官帐篷已经给他铺好,床铺柔软舒适,他洗了个冷水澡,眼皮依旧沉重,似乎坠着两只铁锚。他已经五十八岁了,再有三个月就该过五十九岁的生日了。连他的儿子小切斯特’尼米兹上尉也指挥着一艘SS—255潜艇“哈多”号,在太平洋上执行战斗巡逻。他真该休息了
可是他睡不着。狼藉的贝蒂欧给了他极大的刺激,使他无法合眼。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无法想象人世间会有这样酷烈的破坏和杀戮。他抽出圆珠笔,在“印第安纳波利斯”号的信笺上给他的太太凯瑟琳·尼米兹写信。虽然开着窗,帐篷里仍很闷热,但尼米兹头也不抬地写着,圆珠笔无声地在纸上滑动:
“……我从来见过象塔拉瓦这么凄凉的战场。在上次大战中。理查德森将军看过法国战场,他说这里的情景使他回亿起依普莱斯战场,那场惨烈的战争就象几周前发生的一样。几千棵椰子树没有一棵是完整的。日本鬼子做了最坚固的防御工事并打到最后一人,只有几个伤兵和被炮弹震昏的人当了俘虏。没有烧的尸体发出恶臭,因为死人太多,我们的丧葬连拼命干也烧不及。直到我们离开那里,前往环礁中一个邻近的小岛以后,我才得以解脱——吃顿晚饭并睡上一觉。即便如此,如果风向偶尔一变,我们还会闻到尸臭。我们全力以赴地工作以取得尽可能多的收获,我仍还要准备新的攻击,这是无法避免的。我们必须为飞机取得机场。上帝保佑,我们不仅要利用已经到手的机场,而且要从日本鬼子那里夺到新的机场。”
他当然知道打仗要流血和死人。可是要打赢战争只有这么干下去。在这一点上,尼米兹上将同历史上一切名将一样——心硬如铁。
贝蒂欧岛上突然传来一阵机枪声。尼米兹放下笔,深深吸了一口气。朱利安·史密斯少将虽然在贝蒂欧建立了指挥部,但他不让尼米兹住在那里。“还有个别狂热的日本兵隐蔽在地堡里,不定什么时候会跳出来,向一切人开枪的。”朱利安不放心他的司令官。
“朱利安也许是对的。”尼米兹想,“贝蒂欧实在是一个可怕的地方。”
2
马卡拉帕死火山脚下的那座楼亮了一整夜的灯。天色渐明,灯光也逐渐变得苍白而疲倦。随着洒满大地的晨光,珍珠港营房和军舰上响起了嘹亮的号音,军舰的主桅上升起了海军旗。这时候,从希卡姆机场方向开来两辆吉普车,前面的一辆敞着帆布篷,坐满了提着卡宾枪的海军陆战队士兵。
吉普车开到亮着灯的大楼前,一位少校军官走上台阶,对卫兵讲了几句话。几位将军模样的人从第二辆吉普车里下来,穿过大门,警卫毕恭毕敬地向他们行了军礼。一楼的楼道铺着地毯,走起来无声无息,只是有点儿拖脚,象在马尾藻海航行的一艘帆船。
一楼尽头有扇门,门外站着一名陆战队士兵。他身旁的门上写着一行警句:
国民们,鼓起勇气,抓住时机,不要等待。
那位专办官场交涉的少校又对卫兵讲了几句,卫兵唤来门里面的一位秘书军官。他立刻把几位将军都引进那扇门,然后温文尔雅地说:“OO号正在等你们。”
尼米兹上将在这座太平洋舰队司令部大楼中接替了金梅尔上将,已经干了整整两年。他的办公室质朴无华,只在一面墙上挂了一柄日本军刀。这大概是他先祖在条顿骑士团服役的时候留下来的遗风。不过,那柄战刀不是古物,而是一位日本潜艇艇长的佩刀。艇长本人在两年前驾驶潜艇攻击珍珠港的时候,被击毙在港湾的烂泥里。拉起富有夏威夷特色的印花布窗帘,打开窗户,对面有一堵光秃秃的水泥墙,专供司令打靶用。尼米兹高兴的时候,就用他的.38口径手枪对墙上的日本兵像靶尽兴射击一通。
尼米兹果然等在屋里。他同来人一一握手,“您好,雷蒙德。”“您好,霍兰德”。“您好,凯利。”
副官给上将、斯普鲁恩斯、霍兰德·史密斯和特纳每人都端上一杯清茶,然后,大家开始谈天气。
等大家喝了半杯茶之后,舰队司令说:“先生们,我请各位来,其目的你们早已经明了。我们立刻要在马绍尔群岛进行‘燧发枪’作战,鉴于吉尔伯特战役中的教训,请大家谈谈作战计划有什么要修改的地方?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斯普鲁恩斯中将同他的顶头上司一样寡言。仗是陆战队、希尔、特纳打的,他一直坐镇旗舰,没有干涉任何一级军官的指挥。他对这间房子也太熟了,话留给别人去讲吧。
严肃的特纳开了口。里奇蒙·凯利·特纳从来认认真真,不苟言笑。他连日工作,调查,分析,已经写了一份详细的报告。后来,这份报告被称为“特纳报告”。
“尼米兹将军,我已经仔细地研究过贝蒂欧的日军工事,特别是半埋入式地堡和暗堡,还有带隔墙和气窗的防空洞。我命令部下在夏威夷的卡胡拉威珊瑚岛上尽量地仿制了一些同类工事,然后用一艘战列舰、一般重巡洋舰、一艘驱逐舰和几架飞机进行炸射。看看到底能不能摧毁它们。”
“结果呢?凯利。”尼米兹很感兴趣。
“结果很不妙。”特纳仍然板着脸。“我们进行一般的面积射击和非精确瞄准射击几乎伤不着它们。想精确瞄准也很困难,炮弹扬起了很高的烟云和珊瑚沙,使瞄准手感到无能为力。只有等烟云消退以后,用驱逐舰进行抵近瞄准射击才有效。如果我们把一些步兵登陆艇装上小口径火炮甚至火箭,在浅水区对敌人火力点进行压制,效果反而出乎预料地好。”
“凯利,您是说我们舰炮的射击方法要改进罗?”尼米兹的得克萨斯腔响起来。
“是的。上将。不单是舰炮。还有飞机,必须精确投弹。炮火准备时间也太短。我们必须用三倍的弹药,在数天的时间里反复炸射。另外,我们必须有更多的两栖车,更多的电台和更多的能打仗的军官,不能存在幻想。据我所知,马绍尔群岛的防御远超过贝蒂欧。日本人从上次大战以后就开始经营,而且,这回他们又赢得了三个月的时间。我们必须有比以往更多的空中侦察和潜艇侦察。”
“雷蒙德,您说明?”尼米兹问他的前参谋长。
“是的。战争初期,我率领舰队炮击威克岛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问题。说实在的,我们的炮打得不如日本人。”
号称“咆哮的霍兰德”的史密斯将军开口了,他说:“‘电流战役’中我在马金岛。步兵二十七师的战斗情况让我吃惊。他们晚上胡乱开枪,暴露目标。有时候只因某棵椰子树后面发现几个日本狙击手,他们竟会向所有的椰子树射击一个半小时。我对他们讲:‘再乱开枪我就把你们的枪丢到礁湖里,并且从此一发子弹也不给你们。’‘燧发枪’战役要使用步兵第七师,上帝保佑他们要比二十七师那伙新兵们强一些。”
尼米兹告诉“狂人”霍兰德:“步七师曾在基斯卡岛上登陆作战,他们不是新手。”
霍兰德·史密斯不以为然:“‘海魔’师也不是新手,他们在瓜达尔卡纳尔打了半年仗。珊瑚岛作战是新事物,不小心非死人不可。”
特纳插言:“我认识步七师师长科利特将军,他可是个厉害的家伙。他指挥有方,肯于学习。步兵第七师从冰天雪地的阿留申群岛调到炎热的夏威夷来,他还来不及换装,就先找我打听两栖战的情况。他认真做了笔记并把我能找到的资料都要定了。我还从来没见过哪个陆军军官象科利特将军那样热衷于钻研战术。塔拉瓦战役后,科利特将军带着他的参谋长和情报军官,亲临贝蒂欧视察。他象海军一样,在瓦胡岛的瓦埃平地上,模仿即将攻占的海岛,建立了逼真的永远性火力点和其他日本式工事。日本人的海岛工事较之他们的老师德国人还有些改进。科利特指挥他的步兵在迫击炮、坦克、支援炮兵、喷火器和爆破工兵的配合下,协同演习进攻。每次“进攻”之后均进行讲评和讨论,这一点连陆战队恐怕也比不上。
“太平洋战争异常艰巨而残酷,单凭陆战队无法包打天下,海军总得学会同陆军配合登陆作战,比起那些平庸之辈来,科利特将军实在不愧为佼佼者。同他一起打仗,我放心。”特纳认真地结束了插话。
尼米兹从竹藤椅上站起来,打开了墙上的巨大海图。他的秘书军官从文件包中取出马绍尔群岛的大比例尺海图。舰队司令取出一根教鞭:“先生们,你们看,‘隧发枪’战役究竞要攻取哪几个海岛?”
斯普鲁恩斯突然开口:“夸贾林。”
缄默者难开金口,但一字千金。
特纳,“夸贾林合适。它是马绍尔防线的中枢。”
霍兰德·史密斯,“据说夸贾林上没有机场,我们的努力是否得不偿失?”
尼米兹向秘书军官招招手,秘书立即从公文包中取出一张放得很大的供判读的航空照片。他把照片递给斯普鲁恩斯,第五舰队司令看过以后交给了特纳,特纳传给霍兰德·史密斯,戴眼镜的大个子两栖司令看了好久。
切斯特·尼米兹上将说:“去年年底,鲍纳尔少将指挥机动部队轰炸夸贾林的时候,顺便拍下了这张照片。我的判读官们一致认为:它是一条已经完成了砍树、清基、平地工程的轰炸机跑道,长一千四百米,稍加整理,就可以供B—24起落。加上夸贾林环礁北部的罗伊—拉穆尔双连岛上的机场,夸贾林环礁应该是我们的目标。”
主要问题就算解决了。
次要目标上大家争执不下,几位将军都大叫大嚷,一位“疯子”霍兰德,一位“雷霆”特纳,加在一起,象一场飓风席卷了尼米兹小屋。